第一十四卷 第339章 將軍令(15)
就在談仲坤被今上封為平虜校尉之後,沒過幾個月,河間王攻破了京城。
這一下石破天驚,天下震動。
朝廷和五王對抗多年,雖說早已威權不在,但掌握著偌大國土,又有各地刺史礙於大義不得不勤王,在京中還駐守著精兵良將的情況下,五王若想真正叛亂成功,並不容易。
京城居於良勇關內,易守難攻,是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
況且城高牆深,又囤積了不知多少糧食,就算被圍了城,也不可能僅僅半月就被攻下。
消息傳到冀州,連談珩都心中焦慮,冀州城中更是人心惶然,若河間王真的登位成功,他們這些跟河間王曾經做過對的“前朝”臣子,可是要被清算的。
好在事情並未糟糕到此種地步,原來城破當晚,今上被虎賁護衛著逃出了京城,隨行的還有一些大臣侍從,如今他們正一路南下,避開五王占據的地方,似乎要去離京畿最近的荊州。
而京城之所以如此輕易就被攻破,說來眾人都是哭笑不得,竟然是因為今上看中了車騎將軍李丁的小孫女,想將其納為後妃,但那小娘子早已和京中的世家姜氏子訂了親,聽說後當天就在房里抹了脖子。
李家和姜氏受此大辱,雙雙背叛了今上,李丁是拱衛京師的大將軍,他一投靠河間王,京師的城門霍然洞開,京城哪里還能守得下去。
皇帝倉皇出逃,帶著一堆還忠於他的臣子,眾人拖家帶口扶老攜幼,好不狼狽。
“國難當頭,咱們這位聖人還有此等閒心,實在是……”李成中說到這里便截了口,只是話中未盡之意,在場諸人卻都明白。
早就聽說這位聖人不學無術,還貪花好色,如今又鬧出這種事,恐怕大嚴朝真的是氣數已盡了。
“誒,聖人還年輕,衝動些也是有的,”談珩出來打圓場,一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樣,“為人臣子,怎能隨意議論君上?顯德,你僭越了。”李成中忙低頭受教,只聽他又道,“聖人既已出奔,我想各州刺史必會前往奉迎,只是……”
只是奉迎之後,又當如何?
要是皇帝讓冀州軍北上奪回京城,談珩是去還是不去?
若是不去,對還頂著忠臣名頭的談珩來說就是大不敬,若是去,冀州軍暫且還沒有跟河間王開戰的想法。
這正是眾人今日濟濟一堂,聚在此處討論的緣由。
除了領兵在外的談仲坤等幾人,冀州一系的高層官員和將領都到了,瑤姬和談伯禹也在此列,兩人一左一右侍奉在談珩身側,只聽談珩道:“也罷,聖人如今尚未安頓,我等也不必焦急。”
一直默然不語的談伯禹忽道:“阿爹,聖人既已出奔,為何我們不將聖人奉迎至冀州?”
“哦?”
見談珩示意他繼續說下去,談伯禹微微一笑:“聖人乃萬金之軀,荊州雖然富庶,荊州刺史也是忠勇之輩,但此地距離京畿之地太近,若是河間王發兵,不過十數日即到,聖人遭逢大難,正是需要休養之際,荊州並不適合聖人。”
“而阿爹的忠義,天下皆知,若阿爹懇請聖人駐蹕冀州,聖人當會欣然前往。如此我冀州便可更盡心竭力地為聖人盡忠,有阿爹為表率,天下共趨於此,豈不善哉。”
他開口時,在場諸人還有許多不以為然,待到一番話說完,眾人都是雙眼亮,面上一片了然。
瑤姬的腦海里,閃過曾經在其他大千世界的歷史里看到過的一句話——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所要表達的不過是一個意思,失卻了城池和軍隊的皇帝不過是喪家之犬,而他唯一的存在意義,就是他代表的政治象征。
只要他一天不死,所有對抗他的就都是反賊,而不想做“反賊”,就必須得遵守他發出的命令。
只是他若落在一個強有力的臣子手中,這命令是他的意思,還是臣子的意思呢?
答案,不言自明。
“阿爹需要奉迎聖人,也必須奉迎聖人,”談伯禹沉聲道,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話由他說來,卻是徐緩溫文,一派淡然,而他的面上,也始終掛著柔和的笑意,“否則,便是太阿倒持。”
太阿倒持,授人以柄,乃是為政之大忌。
“好!好,好,”談珩連道三聲“好”字,“你言之有理,”他眼含欣慰地看向談伯禹,“為人臣子,自當為君上分憂,顯德,你這就點將,三日後我將親自北上,奉迎聖人。”
隨著談珩領兵北上,北方的戰事也越發激烈了。
京城被攻破後,除了皇帝,不少世家也逃了出來,他們或者回到故地,利用塢堡莊園自成一方豪強,或者投奔各地刺史,甚至還有投靠反王的。
這番變動讓本就一鍋粥的局勢更加混亂,瑤姬雖然沒有出征,但她得鎮守冀州,巡視邊境,經常一連好幾天都回不了家。
談伯禹也忙得腳不沾地,他原本就是個胸有丘壑之人,隨著他一點點展露出自己的才能,談珩越來越器重他,也給了他更多的權力。
兄妹倆經常只能在商討軍情的時候見上一面,周圍還坐著一大堆的官員。
瑤姬看得出來,談伯禹在冀州一系的官員里,聲望正越來越高,尤其是文官,談珩的心腹之一,冀州別駕盧勛更是對他大加贊賞。
但他始終謹守著界限,如張寰分析的那樣,只要不是出於談珩授意,一概不插手,就算是最鐵杆的二公子黨,也挑不出他的錯來。
是的,隨著談伯禹嶄露頭角,此前偃旗息鼓的繼承人之爭再次浮出水面。
談仲坤領兵多年,他在軍中的支持者眾多,不過世家文官許多都對他不感冒,講究禮儀倫常的文官們多數都認為嫡長子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談伯禹乃元配所出,是最名正言順的嫡長,此前由於談伯禹太過隱逸,他們方才不出聲而已,而世家,純粹是嫌棄武人粗俗,談仲坤雖然也生的英俊,哪比的上談伯禹風儀出眾,雖說有腿疾,又不是臉上有疤。
瑤姬聽說之後,只覺哭笑不得,世家的這些臭毛病,有時候真教人無話可說。
張寰也覺得頗為丟人:“別理他們那群瘋子,我看哪天國破家亡了,他們還死抱著風儀不放。”
瑤姬笑著搖搖頭,又問他:“聽說張氏在京的三房都回原籍去了,也不知安頓好了不曾,你怎麼不回去看看。”
張寰道:“老家伙們雖然頑固,一個個都精明的很,可輪不到我操心。你放心,待到天子被奉迎至冀州,他們就會像蒼蠅聞到肉一樣的追過來了。”
聽他如此形容自己的叔伯,瑤姬頗為無奈:“你就這麼肯定聖人一定會來冀州?荊州比冀州要富庶。”
“皇帝怕死,”張寰言簡意賅地回答,“冀州少經戰事,皇帝如今是驚弓之鳥,只要使君一勸說,哪里還有不來的道理。況且,如今幾個有兵有地的刺史,王生元優柔寡斷,謝晉桀驁不馴,楚廉是個糊塗鬼,荊、桓、雄三州都不足為懼,剩下的要麼朝不保夕,要麼是亂黨,你說,皇帝還能去哪兒?”
“你倒是對我爹有信心。”瑤姬撇撇嘴。
張寰笑嘻嘻的道:“我不是對使君有信心,是對某個姓談的人有信心。”
瑤姬上次沒有得到他的答案,聽他又提起那卦辭,忍不住道:“你說的……究竟是不是我大哥。”
按照轉世命冊上的批語,未來會做皇帝的就是談伯禹,可張寰又為何要說得含含糊糊。
瑤姬倒不是盼著談伯禹做皇帝,不如說,一旦談伯禹做了皇帝,他們廝守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早在決定與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瑤姬就做好了覺悟,她知道這條路很難,哥哥不是一個甘於平淡的男人,哪怕是要向他憎恨的父親證明自己,他也會在通往權力的路上走下去。
瑤姬不想逼迫他,可要是有那麼一线希望,她也不希望他們的未來會是一個高居龍椅,一個遠走他鄉——她不願意連自己的名姓都不能承認才能陪著他,也不願意看著他妻妾滿堂,那便只能遠走了。
一貫吊兒郎當的張寰忽然沉肅起來,他笑了笑:“你希望是,還是希望不是?結果來源於決定,而決定,來源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