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袁鍾為:我想見見她。
今天是我哥哥的追悼會。
袁望羽還不到五十歲,事業和人生都在頂峰。
然而世事無常,喉嚨里的一個小瘤子就要了他的命。
從診斷、治療到無力回天,前後不過一年時間。
告別儀式的來賓非常多,遺孀周茜招呼著來來往往的訪客。
她的穿著優雅時髦,容貌和發飾經過精心打理,里里外外看上去都是一個成熟美麗的職業女性。
可我熟悉周茜年輕時的樣子,相比十八年前,她臉上的表情僵硬冰冷,再加上凹陷的面頰,無神的眼光,周茜身上原有的活力和拼勁兒已經消失殆盡。
當然,她這副模樣也有可能只是對丈夫的離世悲痛不已,我又怎麼可能知道呢?
當殯儀館的業務人員給我打電話時,我吃驚極了,沒想到周茜指定我安排袁望羽的葬禮細節。
他們夫妻工作多年,而且職位不低、收入不菲,袁望羽也不是缺錢的人。
更何況,他還是正兒八經有警銜的警察,喪葬撫恤費都不會少。
即使如此,當我聽說周茜的財政狀態時,仍然難以理解她的情況會如此糟糕。
不過,上次見到他們已經是十八年前,誰知道這對夫妻經歷了什麼。
坦率講,袁望羽和我並不親密,兩人之間的競爭、打架、爭吵遠遠多於兄弟情深。
袁望羽比我大兩歲,對他最早的記憶就是挨打。
直到兩人的身高力氣旗鼓相當,有時候我還能反敗為勝,這才免於他的拳打腳踢。
上學後我的成績比他好,年年得獎,上重點學校重點班。
兩人之間就更沒親密可言。
因為性格脾氣愛好南轅北轍,平時各有各的朋友圈,從不互相參合。
唯一共同點就是都立志當警察,記憶里,我們很少能夠心平氣和、愉快高興地做任何事。
他和周茜結婚之後,我們兄弟關系更是和決裂沒兩樣。
今天參加袁望羽的追悼會是一種義務,而非感情。
我對他們並不關心,吸引我注意的也不是周茜,而是陪伴她的年輕女孩兒。
女孩兒不會超過十八歲,整個追悼會一直跟在周茜身邊,緊緊支撐著她的手臂。
女孩兒沒有轉身,從我的角度也看不著她的樣貌。
我的目光不止一次停留在她身上,關於她身上的某些東西讓我極度不安,喚醒我從未有過的強烈渴望。
這種渴望,即使在我最年輕氣盛、最荷爾蒙高漲的年代,也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對這個年輕女孩兒的興趣是錯誤的,尤其是我的興趣一點兒都不單純。
她太年輕,還是個孩子,而我已經四十出頭。
不僅如此,現在周茜正盯著我的一舉一動,隨時准備讓我身敗名裂。
十八年來,周茜無時不刻提醒我她的破壞力,還有她毫不猶豫毀掉我的決心。
我緊緊握住口袋里的拳頭,指關節上的皮膚繃得幾乎要破裂。
我有足夠的理智壓抑對那個女孩兒的渴望,不表示我不會對她產生強烈的好奇。
然而,此時此刻我什麼也做不了,這讓我出離憤怒。
“鍾為?”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緊接著,一只帶著鑽石戒指的手抓住我的手肘。過去,這只手纖細嫩白,現在,只能叫瘦骨嶙峋。
我慢慢轉身,面對一張大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的面龐,那個我曾經深愛過的女人。
明亮的光线,近距離的面對面,周茜的容貌更加清晰。
她的眼睛暗淡無光、昂貴的脂粉掩蓋不了蠟黃的皮膚。
雖然穿著時髦昂貴,但她這幾年過得並不好。
“周茜,你好嗎?好久不見。”我禮貌地詢問,以她對我的了解,應該聽得出來這是最不值一提的寒暄,我的口吻里沒有一點兒真誠和關心。
周茜漠然聳聳肩,轉身注視來來往往的客人。
袁望羽在警隊的工作能力普普通通,但口碑還不錯,而且他繼承了父親在公安系統積累了半個世紀的人脈。
今天到場的該有兩三百人,而且還有四五個警隊的領導。
對於袁望羽來說,獲此殊榮也算是圓滿結局。
周茜把注意力轉回到我身上,問道:“你在這里做什麼,鍾為?”
我不確定這個問題的意圖,所以沒有馬上回答。
周茜立刻警戒地眯起雙眼,不知道是因為這些年視力下降,還是她想在我面前表現得更嚴肅認真。
“袁望羽是我的哥哥,我不會錯過他的追悼會。不管我們的關系因為你的原因變得有多糟,我還是會來,尤其是這一切還是我在付錢。”我重重嘆口氣,回答道。
我想喝杯酒,可是一會兒要開車離開。我也可以找代駕,但我不相信陌生人。
周茜不再搭理我,立刻轉身離開。
因為動作太猛,踉蹌中差點摔倒。
我伸手穩住她,但她卻甩開我的手,扶住旁邊的柱子站穩雙腿,嘴里低聲念叨著我仍然是個混蛋,很高興當年做出明智的選擇,嫁給袁家更優秀的那個兄弟而不是我。
我忍不住嗤之以鼻,她選的不是更優秀的那個,而是有房子的那個。
周茜小時候家境優越,倒霉的是十歲那年爸爸生意失敗,不堪重負選擇自殺,死後留給母女一屁股的債。
在我們戀愛最濃情蜜意時,周茜不止一次訴說當年的慘狀。
她和她母親深更半夜被討債的人趕出屋子,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在醫院的急診大廳呆了好幾個晚上。
每次說起這些,周茜都會淚流滿面。
這些悲慘回憶也給她留下終生不可磨滅的陰影,以至於長大後,她對房子的執著幾乎成為一種信仰。
起初,我並不認為是件多大事兒,安全感是生物本能,無論對誰都很重要。
我的父母在一年內相繼去世,他們將手里的財產分為兩份,一份錢、一套房子給我們兄弟倆選擇。
當時我要念研究生,雖然地方遙遠,然而無論學校還是專業都是全國最頂尖的水平。
我選擇錢理所應當,袁望羽則選擇要房子。
他在家附近的派出所找到工作,從來沒想過挪窩換地方。
兄弟倆難得意見一致,沒有爭執就達成共識。
周茜和我那時戀愛三年,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計劃是她陪我一起去念書,兩個人一起為事業、家庭、未來打拼奮斗。
周茜知道我選擇錢後大發雷霆,毫不猶豫做出取舍。
她給我發了個短信宣布分手,然後投入袁望羽的懷抱。
我爭取過,結果得到的卻是周茜的威脅:如果我繼續干涉她的生活,就會告發我最不堪的秘密。
事已至此,我在這個城市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人和事,只能離開。
袁望羽和周茜很快結婚,沒多久就有了寶寶。
直覺告訴我,孩子不是袁望羽的。
我沒有質問周茜,而是給袁望羽打了個電話。
他不傻、還是警察,這種事情周茜不可能欺瞞得住。
袁望羽卻嘲笑我的天真,他早在我們分手半年前就已經操了周茜。
孩子的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此關心,而那個孩子只會叫袁望羽爸爸。
面對周茜的背叛,我即使再痛恨也無可奈何。
袁望羽也不會錯過任何讓我難堪、憤怒、挫敗的機會,對於搶走我的女友沒有絲毫內疚,甚至加入周茜的行列威脅我。
我絕對不能出現在他們的生活里,更不能靠近他們的孩子。
那孩子永遠不會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是孩子的父親,也不是叔叔,甚至連遠房親戚都談不上,只是個陌生人。
現在,病魔帶走袁望羽。我還在這里,我想認識她。
“離袁媛遠點兒,她和你無關。”周茜忽然說道,注意到我的目光在那女孩兒身上徘徊。
“她是你的女兒?”我明知故問。
“再說一遍,她和你無關。袁望羽是她的父親……兩個人感情非常親。”周茜毫不掩飾語氣重的幸災樂禍,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話里有話。
“我想見見她,”我低聲道,周茜沒有理由拒絕我這麼小的要求。
“絕對不可能,不要以為袁望羽不在了,你就可以把當年的承諾不當回事兒。需要我再次提醒你,我有多了解你麼?”周茜惡狠狠警告:“聽說這些年你做得不錯,馬上就要晉升警督。想想吧,如果我曝光你的秘密,你別說前途,就是工作都難保。離我們遠點兒,別再讓我們看見你。你已經消失了十八年,識時務的話就繼續消失下去!”
我入警的時候已經是一級警司,現在早就是警督了。我心里很是不屑,周茜給袁望羽當了這麼多年老婆,連這點兒警銜常識都沒有。
至於她所謂的秘密,是我當年潛入大學的學分管理系統,擅自更改成績的爛事兒。
周茜的威脅當時有用,不僅會影響我報考研究生,畢業找工作都會有很大麻煩。
現在,工作十幾年,再讓她用相同的理由要挾,我也不要再在警界混了。
然而,看著周茜得意的眼神,我選擇保持安靜和退卻。
這個時候,只要周茜覺得安全,我行動起來也將從容順手很多。
果然,周茜從嗓子里哼了聲,自信地大踏步離開。
我暗下決心再不能受這個女人操縱,她沒這麼容易擺脫我。
和十八年前相比,我有更好的耐心,更多的手段,還有更強的韌性。
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個年輕姑娘身上,周茜剛剛叫她袁媛,這是她的名字了。
我心里默默念了幾遍,兩人好像有了心靈感應,袁媛竟然向我這邊轉過頭。
我僵在原地無法動彈,似乎血液都忽然凝固。
她的目光卻沒有在我身上停留,而是和兩個走上前哀悼的女孩兒攀談起來。
看年齡,那兩個女孩兒是袁媛的同學。
她們之間關系應該非常要好,為了袁媛專門前來參加袁望羽的追悼會。
袁媛臉上的悲傷表情揪起我的心,我耐心等待著,心里仍然呼喚著她的名字。
終於,袁媛的目光和我相遇。
我僵在原地,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耳邊的嘈雜聲一下子消失殆盡,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呼吸也為之一頓。
幾乎是同時,胸中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膩感覺。
遺憾的是,這種感覺只是單方面的。
袁媛並沒有特別的表現,很快調轉目光,和她的朋友攀談起來。
我的心怦怦直跳,耳膜震得嗡嗡作響。
我想殺了周茜,完全因為她,我才必須遠離我的孩子。
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我就是知道。
當父親面對自己的孩子時,都會知道。
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有所行動,不過來日方長,今天不能在袁望羽的送別大廳里引起騷動。
此時此刻,主角是袁望羽,不是袁家另一個兒子袁鍾為。
很快,大廳里的人就會知道,袁家還有一個兒子繼承父親的衣缽。
為了將來,我必須隱忍。
我咬緊後牙槽暗暗發誓,然後安靜地朝著出口方向移動。
就當我快要跨出門檻時,身後柔軟的聲音阻止住我。
“你是誰?你怎麼認識我爸爸的?”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袁媛的聲音,女兒的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內心憤怒,強迫自己保持冷靜,這才面對攔住我的女孩兒。
她靜靜站在我的眼前,渾身透露出一股青春少女的氣息,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語調平緩,再添入一些關心和遺憾,說道:“我叫鍾為,小時候就認識你父親。還有你母親,我和你的父母都非常熟。”
我含糊其辭,不想讓她知道我是怎麼認識她爸媽的更多細節。
“我幾乎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人,”袁媛略帶尷尬地說道。
看來袁媛很少去袁望羽的工作單位,他也很少帶同事去家里。
這倒不意外,袁望羽是個安靜隱秘的人,不喜歡聚會吃飯,也不喜歡社交聊天。
不過袁望羽平時應該很關心袁媛,女孩兒面頰蒼白,眼睛哭得紅腫,對失去袁望羽的悲痛真真切切。
袁望羽曾經說過會非常疼愛這個孩子,確保這個孩子也愛他。
我不相信他是出於好心,更可能是喜歡看到我遭受挫敗的沮喪。
現在細想他當時的得意,我不禁懷疑袁望羽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意圖。
我太了解這個人,內心的黑暗和我不相上下,只是他更隱秘些罷了。
不管我有沒有證據,我們都姓袁,這一點已經足夠。
袁媛看上去那麼脆弱,一股強烈的占有欲席卷全身,甚至無法阻止我抬手握住她的肩頭。
我嚇了一跳,立刻抽回手,讓魯莽的舉動更像是禮貌的安慰。
“袁媛,我正要離開。如果你需要什麼,請給我打電話。”我從衣袋里拿出便簽,抓著筆寫下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袁媛接到手里,低頭看看便簽,臉上的好奇更加明顯。可以理解,我的行為確實古怪了些。
“需要幫助的時候,手邊有個電話總是好的,”我握拳輕咳,假裝趕時間的樣子,很快離開會場。
第一次和女兒的見面交談算不上順利,可以肯定的是,短短五分鍾會面,我一定給袁媛留下些印象。
談不上是好是壞,至少是記住了。
袁媛會向她母親提起我,而周茜一定會詳細詢問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然後再在袁媛面前編織一大堆謊言。
這是我沒打算在兩人第一次談話中透露任何信息的原因。暫時讓周茜騙著她吧,但是,我會回來帶走她。
袁媛是我的女兒,沒人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