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8章 磔以臞瘦刑汝刻轢
獨孤寂笑起來。
“你的確是粒小蝦米,可照金戺、濮陰梁府那些廢柴加起來,不管有屌沒屌,怕都不是你的對手。我愣是沒想明白,若非意在鏢物,你跟著這幫廢物干什麼,觀察動物麼?”笑意雖懶憊,刹那之間,卻有一縷極其冷銳的殺意迸出,若丑新娘講不出個章程,落得身死收場也不意外。
而少女確實愛惜性命。
“梅檀色——就是化妝成老婦人的那廝——威脅我,若再想逃跑的話,他便殺了這支車隊里的所有人。”她垂斂眉眼,淡淡說道,彷佛那都是別人的事。
“梁姑娘她們在峒州地界看見的那一地屍體,便是梅檀色所殺。他們全都是無辜的百姓,沒有一個江湖人,只是受托把我送過婆家,討幾個賞錢,如此而已。”
丑新娘本就計畫好了在中途逃跑,她並不想嫁給那位長年在平望都經商的、東海富戶的兒子,她心上還有未了之事。
豈料梅檀色潛入送嫁的隊伍,易容成媒婆模樣,逮她個現行,當她的面殺死所有人。
“你輕功高過我,可我武功強過你。”
梅檀色的狠戾,連人皮面具都難以盡掩。
“你要跑我攔不住,只要你離開我超過十步,我每時辰殺一人,在上頭留下你的名字,當是替你殺的。”
“……我攔不住他殺人,偏偏遇上不速之客。”
少女眸光垂落,示意閉目倚在懷里的梁燕貞。
不提梁府或照金戺,或因少女不願讓她聽見,覺得欠下人情,也可能單純只是獨善其身的冷漠隔閡所致。獨孤寂卻無視其意向,大剌剌地哼笑:
“你和那些廢物非親非故,何必管他們的死活?要跑早跑了。”
“你同梅檀色一定談得來。”少女又嘆了口氣,淡然道:“一會兒若因延誤治療,內傷過重而死,記得找他聊聊,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兒。這是緣分。”
“緣你媽的份!”獨孤寂狠啐一口,閉目調息,片刻即入神虛之境,頭頂上冒出氤氳熱氣,散出虛汗,面色忽青忽赤,變幻不定。
他的元惡真功雖得自一代魔頭、人稱“惡斧”的狂人元拔山,卻不是什麼抄捷徑以求速成的便宜魔功,而是極高深的內家功法,獨孤寂一身藝業可說奠基於此,才能駕馭各門各派各種質性的絕學。
然而,以一人之力對抗二十余騎“擎山轉”,即使挽馬速度不比尋常的軍馬衝鋒,讓獨孤寂鑽了個先下手為強的空子,血肉之軀畢竟不能輕取披甲戴盔的重裝騎兵,除了獨孤寂神功蓋世之外,那條以玄鐵摻珊瑚金鍛造而成的精鋼鏈子也幫了大忙。
獨孤寂少年成名,武功之高舉世皆知,除非被鎖在不見天日的鐵屋地牢里,否則尋常牢獄還不是任他來去?
太祖著人打造這條鏈子,明著把他鎖在風光明媚的白城山,其實是讓麼弟免於不見天日的黑牢,不致過著不成人樣的牢獄生活。
獨孤寂年紀漸長,尤其在太祖駕崩後,終於明白大哥的用心,劍冢官吏如顧挽松等,也不敢真拿鎖鏈鎖他,十七爺日常洗澡更衣,無不乖乖奉上鑰匙,這“帝陵祀者”其實自囚的成分居多。
這回奉詔下山,畢竟還是罪人的身分,帶著兵器也不好交代。但龍庭山指劍奇宮是什麼地方?要想空手打上山去,未免小看奇宮四百年的傳承。
老十七靈機一動,索性帶鐵鏈下山,一方面符合罪者的身份,以示並未逾矩,萬一真動起手來,光論材料那可是絕世神兵,全長兩丈通體異質,如非皇帝敕命,國庫供應,恁你江湖大派武林高人,等閒也無這等不拿錢當錢使的底氣。
奇堅奇硬的玄鐵瑚金鏈,搭配獨孤寂雄渾無匹的內勁,使出《敗中求劍》第一式〈刑衝之劍〉,三強聯手,成就了這二十來騎“擎山轉”的終極噩夢。
獨孤寂畢竟非是金剛不壞之軀。
在挽騎突襲之前,他至少射了七八次給梁燕貞,男子出精最是消耗,獨孤寂以內力逼出大量精華,才能在忒短的時間內連續為之;換作尋常男子,只怕已耗竭暴斃,魂歸離恨天了。
消耗如此之巨,再提運十二成功力,以力破強地橫掃擎山挽騎,雖無一柄刀劍加身,每一擊卻等若以緊繃至極的功體,直接衝撞敵人,承受的反饋力道絲毫不亞於殘肢斷體的重騎,才會在大戰結束後,被夜風一吹便嘔血。
即使丑新娘的武功遠不如他,仍能看出這位十七爺的狀況不妙,能不能調息回復、是不是調養就能恢復,得看傳說中的元惡真功神妙到何種境地了。
若易地而處,她自忖有死無生,不欲驚擾,抱著梁燕貞安靜等待。
約莫半個時辰,獨孤寂嘔出幾口汙血,後轉殷紅,長長噴出一口濁氣,睜眼時又是那副滿不在乎不可一世,帶著懶憊虛無的死德行;未及起身揚飛碎石,叩叩分擊衣箱,伸著懶腰大打哈欠:
“起來了!打完還裝什麼孫子?都給爺爺死出來!”
衣箱翻開,小阿雪和葉藏柯分別爬出。
即使河風吹散部分血氣,畢竟現場殘肢橫陳慘不忍睹,還有輛翻覆馬車被火炬點著了,劈哩啪啦地漫開火勢,空氣里流竄著焦臭的氣味,小葉一掀蓋便忍不住蹙眉,看清四周的狼藉可怖,努力憋著卻沒忍住,踉蹌奔出,俯入草叢“惡——”的大嘔特嘔,久久不絕。
阿雪的反應卻比他鎮定得多,瞥見殘屍血泊時面色微變,但也就這樣,旋即移開目光,定焦於遠方某處。
丑新娘發現那個方向只有翻覆解體的馬車殘骸、散落的行李等,沒有能一眼分辨的屍塊,驚覺這孩子經驗老到:他並非不懼屍體,而是眼不見為淨。
要見過多少淒慘死狀,才能自己想出這種應對法門?
懷中的梁燕貞輕輕動起來,丑新娘將她摟側一邊,以溫暖柔軟的胸臂擁著,不讓她起身看見夜幕下的修羅地。
梁燕貞本就倦極,溫順地伏於溢滿乳香的懷里。
這個角度恰能望見十七郎,隔著滿目迷蒙,終能細細打量他陌生的容顏,還有那異樣的蒼白瘦削。
聽人說,圈禁是要受苦的。
雖非土牢那樣的陰濕汙穢、蛇鼠竄爬,屋室卻有嚴格規范,狹窄逼仄,是關上幾個月能逼瘋人的程度;上方雖有小窗通風透光,卻不是讓你曬太陽用的,而是充分感受四面牆壁的壓迫,只要睜開眼就無法逃避。
十七郎兩度造反,本該是個死,連同沾上一丁半點關系之人——如梁府和梁燕貞——一並誅夷,是先皇不惜與群臣翻臉、當堂迸發驚天龍怒,一掌打塌了半堵宮牆,才保住十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當牽連之人。
只殺親與謀反的將士等,將原本以數萬計的誅殺名單,縮小到數千人。
在圈禁的規格上,先皇陛下也無法再寬縱了,否則難以服眾。
川伯告訴她,十七郎被車囚發往白城山之前,綁在磔刑架上整整一個月,除了每日喂兩次米湯粗糧吊著命,連解手都沒讓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兩日以水龍衝洗,以免屎尿招腐;難受是一回事,十七郎這麼驕傲自負的性子,光這份折辱,梁燕貞便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挺過來的。
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門外,那里同時也是處決亂黨的刑場。
十七郎被迫在那里,眼睜睜看著他親如手足的下屬弟兄被斬首、凌遲、車裂,目睹他們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饒哀告、怨毒詬罵,乃至於變節誣攀,只求能逃過一死……
那是活生生的地獄。
為避免武功超卓的十七郎掙脫束縛,親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廢麼弟的武功,應群臣之請,打造一條天下間最堅固的鐵鏈,將他牢牢縛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個月的煉獄活景。
川伯說,平望那廂盛傳:被送到白城山的頭一年,十七郎整年都沒開口,餐飯三五頓里才吃得一頓,大多數時間都在屋里對牆發呆,午夜常在哭喊中驚醒,瑟縮在角落抱膝發抖,徹夜無眠,時哭時笑。
——正因如此,他才變成現在這樣麼?
正尋思著,一張黝黑面孔闖入視界,小葉單膝跪地,向她伸出骨節嶙峋的粗糙大手。
葉藏柯頭一回沒有回避她的注視,眸底彷佛有某種強大吸力,只有砰砰震響的胸膛沒有變。
這令梁燕貞莫名地感到安心。她隱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走罷,小姐。”少年一個字、一個字說著,靜靜望著她。
“我帶小姐回家去。”
但這是不可能的。
梁燕貞嘆了口氣。
粉頰所枕的腴軟跟著起伏,難道是新娘子也嘆氣了麼?
馥郁的乳脂香令人懶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閉星眸,無意回應少年的熱切眼神。
她一直頗以自己的胸乳為傲,能在“堅挺”與“綿軟”兩種看似扞格的屬性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
但丑新娘的胸脯更軟更綿,乳香更甜潤,彷佛沁著乳汁似的,光靠肉眼可能會下意識地嫉妒抗拒吧?
此刻她只想偎著,死都不肯起身。
“我們不回去。我們要去白城山,把阿雪——”
“……阿雪交給他就行了,小姐。”
“顧叔叔說了,只要立下功勞,聖上定會……”
“……這不是咱們該管的事,不能再這樣了。”
“……准許梁侯府興復家門。連川伯……其他人都已犧牲,我們不能空著手回去,濮陰那廂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若不能完成任務,我們就一無所有了——”
“不會的,小姐。”少年鼓起勇氣,咬牙低聲道:“我會陪著小姐——”
“你是聽不懂麼?”梁燕貞忽然發怒,猛坐起身,披在身上的大紅禮服應勢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
“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沒了照金戺的銀錢,梁府連一天都支應不了,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你懂不懂?什麼都沒有了!你身上有銀兩麼,有能換取下一頓食宿的物事麼?你知不知道光是我們兩個人要回到濮陰,路上須多少花費!還是你要去屍身上搜,看看有無未毀的錢囊可使?”
素來寡言的小葉猛然抬頭,一指獨孤寂,大聲道:
“他的本事百倍千倍於我等,顧挽松為何要請小姐、請照金戺護鏢,難道不奇怪麼?我也想不明白是為了什麼。既然如此,不是該遠離這種怪事才對?”取出一只舊布囊,捏得指節發白:
“我這里還有幾十文,省點用可以買幾顆饅頭,我會打獵,給人打工掙錢,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討,決計不會餓著小姐!梁府有這麼大的屋宇,庫房里有忒多物事,城外還有些許薄田……真要過日子辦法多得是,什麼叫山窮水盡?外邊山窮水盡的人,小姐還沒看過!”
梁燕貞當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頓搶白,居然一個字也辯駁不了,余光卻往十七郎身上轉,連自己也覺心虛。
小葉忍住眼淚,再次伸手。
“要興復家門,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小姐的。我……我會給小姐做牛做馬,會好好練武,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們走罷,小姐,回家去。”
河風吹拂,偃草沙響,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始終未斷,彷佛將這刻拉至無限長,像等待了一夜。
梁燕貞從未如此際般,強烈意識到他是名成熟男子,而非身前身後傻頭傻腦、只是長得高些的小男孩,異樣的陌生令她無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絕,任由時間在靜默中溜走。
早就沒有家了,小葉。
你沒聽川伯說麼?
那不過是個牢籠而已,他們把我養在里頭,每天看膘養肥了沒,估量著什麼時候能完熟入口……現而今,也要換你喂養了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低頭拱肩,舉袖一揩臉面,雙膝跪地,磕了九個響頭,起身抱拳。
“既如此,小葉走了。小姐保重身子,早日返回濮陰。”抹去淚水的爍亮雙眸轉向獨孤寂,定定望著他,並未開口,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獨孤寂饒富興致地看著,聳肩一笑。
“眼神不錯,沒廢話一堆也很好,我總算沒走眼。你既放棄她,日後白雲青山兩不相涉,死活與你何干?江湖就是這樣,不要婆媽。”
適才趁著主仆倆說話,野人踅到阿雪藏身的箱子,變戲法似的從箱底取出洗淨的白中單、中褲、鱗靴等穿上,外罩一襲厚繭綢裁制的紺青蟒袍,袍上的四爪蛟蟒以金、綠、橙、紅、銀等五色絲糸繡成,栩栩如生,極為威猛,原來他老早便把衣衫與阿雪藏在一處。
都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即使蟒袍金线黯淡,頗見陳舊,獨孤寂仍是披頭散發,一臉的憤世嫉俗無事不鄙,穿上紺袍鱗靴後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這位昔日的冠軍侯、差點封了親王的十七爺不著玉帶,取而代之是一條巴掌寬的厚革,有幾分武將圍腰的味道,更添凜凜威儀。
他從小葉藏身的箱里拾出那本《焠擊青罡》,扔了給他。
“有志於武道,東海是最好的去處,底蘊最深,藏龍臥虎,能在東海占一席之地,天下武林才有你的位置。況且這本武冊的根源也不在東海,尚未大成以前,倒不用擔心有人上門尋你晦氣。好自為之。”
少年接過邊緣燒毀、被水浸濕的秘笈,想起最初是川伯教了自己武藝,才有其後種種機緣,默然收入襟里,手貼褲縫,衝披發落拓的侯爺一鞠躬,再不看女郎一眼,回頭大步邁入夜色,依稀是往東而去。
梁燕貞幾度欲喚,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心中空蕩蕩的,彷佛有什麼被風吹去,隨少年的背影消失於夜幕盡頭。
一會兒肩上忽暖,卻是丑新娘替她拉起襟領,如溺者忽見浮草,輕道:“我……是不是該叫他回來?或讓他回濮陰看顧宅子。這孩子一向聽我的話,只是一時……”
“他不是孩子了。你做好了和一個男人,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准備麼?若沒有,還是莫喚為好。”少女撫她肩背,淡漠的口吻聽起來格外老成,彷佛青春傲人的胴體下,住著的是一縷蒼老的幽魂。
“他有多歡喜你,決定就有多少份量。我瞧他是下了決心,要給你一輩子;以同樣的決心轉身,除非是一劍殺了,才能留得人下。”
梁燕貞“嗚”的一聲掩口,背脊輕顫,深吸幾口氣才忍住嗚咽,怔望著地面發呆,淚水仍撲簌流下,掛於頷尖。
阿雪走到她身畔,沒敢伸手,就站著陪伴。
丑新娘摸他的發頂,淡道:“你陪姊姊,嗯?”起身衝獨孤寂一抱拳,左手尾指微翹,月下看來格外幼細白嫩,瑩然如玉,與她黝黑丑陋的麻子臉極不相稱。
“告辭了,請。”沒等獨孤寂開口,逕朝翻覆的馬車行去,料想行囊銀錢、換洗衣物等尚在車內,縱使少女貌不驚人,總不能穿著單衣上路。
“……你說扮成媒婆那人叫梅檀色,莫非是指劍奇宮‘色’字輩弟子,‘無’字輩的徒弟?”獨孤寂從背後叫住了她,拖著鎖鏈緩步追上。
梁燕貞和阿雪相扶而起,唯恐他暴起殺人,又不知該怎麼辦,只能焦急張望。
“鱗族重男而輕女子,據說龍庭山上只收男徒。‘色’字輩的弟子為什麼要抓你?”
少女並未停步,也沒有加速逃離的意思,甚至沒把白嫩好看的小手伸向脅下劍鞘,只瞥獨孤寂一眼,無意並肩也不欲避轉,根本懶得理會,完全把他當成路邊搭訕的無聊男子,自行自路,隨口淡道:
“誰知道。總不會是因為好色罷?”
這下獨孤寂連嘲笑她貌丑的哏都不好使了,頗有些憋屈,哼道:“說不定是配種,就憑你?話說你還真有把握我不打女人啊,瞧你這小屁股撅的,江湖上打聽打聽,誰敢同你家十七爺這般說話……嘖,人呢?”
轉身不見人影,翻覆的馬車之中一陣窸窣,想也知道是在翻找衣裳更換。
獨孤寂自討沒趣,回見梁燕貞與阿雪緊張地望向自己,招手讓她們過來,示意無事;心念微動,抬腳一踢車廂,冷笑:“脫哪兒啦,露出奶子屁股沒有?爺爺來瞧瞧。”
車內的布帛摩擦響驟停,獨孤寂正欲捧腹,忽聽她喃喃道:“原來十七爺也配種麼?瞧不出啊。”
獨孤寂一口老血差點噴在廂板上,感覺內傷都要發作起來,再踢車廂幾腳也不解恨,索性不與村姑一般見識,拖玄鐵瑚金鏈來到河邊,將鏈上的血汙肉屑清洗干淨,隨手蒸散水漬,纏繞於腰。
這丑丫頭與指劍奇宮有什麼瓜葛,其實有個簡單的法子能知道。獨孤寂決定賭一把。
他踱回馬車畔,見梁燕貞換上一襲嫩黃衫子,裙擺稍短,里外交襟處略高,不算合身,想也知道是誰的衣裳。
丑丫頭卻穿回那件大紅禮服,肩上背了簡單的布包行囊,衝梁燕貞與阿雪一頷首,逕自與獨孤寂交錯而過,無意開口。
“小燕兒,我們不去白城山了。”少女背後,落拓侯爺故意用她能清楚聽聞的音量,怡然道:“顧挽松那廝沒本事送小鬼上龍庭山,朝廷才找上我。你也知指劍奇宮那幫鱗族,是絕對不會接受毛族小鬼的,遑論讓出宮主大位。
既如此,我便帶你們打將上去,誰敢攔阻我便打趴誰,把他送到奇宮之主的寶座上。這麼一來,朝廷知是濮陰梁府和我一起完成了任務,我再同我那好二哥美言幾句,便沒有顧挽松什麼事啦。你以為如何?”
梁燕貞孤身一人,無兵無餉,幻想里披甲執槊,率領大隊將阿雪送上白城山的場景,眼下已成泡影。
小葉提出的質疑,梁燕貞亦不無動搖:既請了武功蓋世的十七郎護鏢,找梁府和照金戺的意義何在?
要使障眼之法,官府衙門多的是死不盡的差役兵丁,用不上江湖人。
況且,李川橫被傅晴章一意打壓,絕望到不惜同歸於盡……他是上哪兒聯系的擎山挽騎?
這可不是巷口茶鋪就能打聽到的消息,有這門路,何至於坐以待斃?
怎麼想都感覺背後有只看不見的黑手攪弄,才能生出這些事端。
她無法拒絕十七郎的提議。這提議好到她簡直不敢相信。
背著行囊的丑新娘倏然停步,轉身也是一貫的雲淡風清,又走了回來。
獨孤寂嘖嘖兩聲,怪眼一翻,無禮至極地上下打量,信口揶揄。“看來你是真想漢子了,連嫁衣都舍不得脫啊。”
丑新娘淡淡開口:“你要上龍庭山的話,需要一個向導。我帶你們去。”
“不是說沒瓜葛麼?”
“剛好認識路而已。”
“你當我三歲小孩麼?”唰的一指阿雪:“你這話連小鬼也不信!”小男孩澄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轉,果然不是很信。
丑新娘點了點頭。
“龍庭山上設有護山大陣,貿然闖山,只會困在陣里,幾個月、甚至幾年都走不出,任你武功再高,也不能飛上天去。顧挽松找上你這個冤大頭,多半就是這個緣故。有我為你帶路,你的絕世武功才能派上用場。”
“……這家伙完全沒在聽人說話耶。”獨孤寂忍不住對梁燕貞說。
少女對他伸出手掌,晶瑩白皙一如絕佳的羊脂玉,襯與懷襟透出的馥郁乳香,益發凸顯相貌扎眼,不禁令人扼腕再三。
“我叫貝雲瑚。是雲彩的‘雲’,珊瑚的‘瑚’。”
“貝戈戈的‘貝’?”獨孤寂沒好氣地翻起白眼。
“是你好幼稚、但你高興就好的‘貝’,十七爺。”
“……里頭沒有‘貝’啊!”阿雪反復念過幾遍,忍不住輕拉姊姊衣角,小聲問道。
梁燕貞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滿眼桃花,心頭烏翳總算撥開一角,一如遠方浮露的魚肚微白。
獨孤寂瞧得心曠神怡,啐了一口:“貝你媽的!”追得阿雪放足逃竄,笑叫不絕。
三大一小四個人,就這麼把淒絕的修羅場留在腦後低垂的夜幕里,迎著欲出未出的薄薄曙光,踏上前往龍庭山的道路。
…………
白城山腳,驛亭大道邊上搭起幾座棚子,雖無華貴裝飾,搭建得倒甚篤實,充滿山上“埋皇劍冢”的讀書種子氣息,不尚浮夸,務求致用。
埋皇劍冢的正式弟子被稱為“院生”,在吏部領有食祿,比照平望都的太學經生,既是讀書人,也習武練劍,前朝甚至有保舉為官的舊制,如今就只是替朝廷充當東海武林耳目、偶行祭禮的閒置機關而已。
天才蒙蒙亮,院生們已將棚內的桌椅擺設布置完畢,隨時能抬上炙熟的乳豬和美酒,焚香頂禮,按行司禮台的規矩迎接來使,一如過去五天。
馬長聲裝模作樣呼喝一陣,其實不以為會有什麼問題,畢竟一模一樣的擺設弄了五回。炙燒乳豬若自己能動,都知道該趴在哪一桌哪一盤里。
“……副台丞好。”問安的聲音一路迤邐,一名身穿松花綠飛魚袍、白臉垂眉的中年人自山道走下來,擺手示意,神態甚是悠閒,正是埋皇劍冢的副台丞,江湖上人稱“天筆點讖”的顧挽松。
馬長聲趕緊起身:“副座。”
“坐,坐。”顧挽松笑著落座,那把酸枝太師椅他已坐了五天,算是近日屁股的老相好,輕易挪了個舒適的位置,回頭對院生道:“都還沒吃早飯罷?且留下幾個聽用的,其余先去吃飯。分三班罷,別都瞎耗著,兩班輪值一班歇息,半個時辰一輪好了。”
“回副座,昨兒都分派好了。”馬長聲本欲起身稟告,卻被上司挽座。
顧挽松笑對眾人道:“那好,自都忙去。後頭還有好幾天,都別累著。”院生齊聲相應。
顧挽松的臉很長,鼻梁也是,細細窄窄的,到了鼻翼才隆起兩丘,也不張揚。
有人說他這“天筆點讖”的外號,不是奉承他擅使一杆精鋼鑄就的四尺鐵筆,而是諷刺他鼻梁細長如筆,故而得名。
他不留胡須的長臉白如敷粉,法令紋甚深,襯與末尾垂落的稀疏長眉,相貌有些愁苦,正好抵銷了眉心那道淡紅豎痕的煞氣。
身為管事的馬長聲若聽到院生私下揶揄上司的長相,總會狠狠教訓他們一頓;所幸這種頑劣份子不多,副座一向愛惜院生的氣力,少讓他們干無謂之事,眾人都瞧在眼里。
像這種一連五天等不到人的例子,簡直前所未有。
“十七爺……”馬長聲抿了口茶,竭力忍住抱怨,只道:“今兒不知能到不能到?”
顧挽松放落茶盅,示意身旁院生沏過,人走之後才低笑道:“老馬,十七爺不會來啦。要是順利的話,這會兒該在往龍庭山的路上了。”
馬長聲差點跳起來。“那我們這是……等的什麼呀?”
“等撇清。”顧挽松微微一笑。
“十七爺什麼時候離山、干什麼去了,我們這些武功低微的小吏,豈能知道?咱們等的,是濮陰梁府一行,等著迎接即將上山的小爵爺。他中途被誰帶了去哪兒,老馬你能知道?”
的確不能。馬長聲恍然大悟,只能衷心感佩。
這是繼副台丞揣了根竹筒在袖里,到後山忽悠十七爺,讓他誤以為是奉旨下山以來,馬長聲對上司再度佩服得五體投地。
朝廷扔來這燙手山芋時,馬長聲以為仕途就該交代在這里了,料不到副座居然有解,這解法簡直膽大包天,偏又巧妙得不得了。
馬長聲以劍冢密使的身份前往平望和濮陰時,心中是不無非議的。
照金戺就是銀錢堆起來的空殼,傅晴章繡花枕頭一只,腹笥甚窘,委托這等貨色,不如請鎮海鏢局更妥貼,遑論連武林門派都算不上的濮陰梁府。
馬長聲出身央土的刀法名門清河派,這支源自西山大清河宿氏的刀脈,東入央土已近兩百年,比西邊的本家還要興旺。
在他的師兄弟里,更好的人選雙手都數不過來,他始終不明白副座何以獨鍾梁府。
“你覺得,什麼叫做武林門派?”
顧挽松聽他叨叨絮絮抱怨一通,眯眼笑望遠方,彷佛大道盡頭隨時會竄出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冷不防地問他。
馬長聲大概自覺是說錯話了,不曉得哪一句批評了上司故舊,心里直抽了自己幾輪耳光,不敢不答,老實回話。
“約莫……是傳承武功罷?都說‘師門藝教’,恩師、山頭、技藝、教規,恁缺了哪個也不成話。”馬長聲刀法高超,又讀過書,要是足夠變通,料也不致淪落到劍冢來任個閒差。
副座既問,終究還是說出了心里話。
“如果有個門派,不傳武藝,不立山頭,不講教規……依你看,還能不能稱作門派?”
馬長聲見副座笑吟吟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加上沏茶回來的、捧卷呈稟的、來問雜事的……幾名院生接踵而至,心思這頭一松那廂又煩得不行,隨口苦笑道:“再加個欺師滅祖,這門中四德全反著來了。真要有這種門派,肯定是嚇死人的邪魔外道。”
“什麼邪魔外道啊,管事?”有院生耳朵尖的,忍不住插口。
馬長聲忽反過筆杆,“啪!”抽了他額頭一記。“持身不正,淨能聽到歪的,你這就是邪魔外道!”眾人全都笑了。
“……邪魔外道啊。”顧挽松自顧自的喃喃道。
笑聲里,誰也沒留意托腮遠眺的副台丞嘴角微揚,那副愁苦異相罕見地露出一絲迷離陶醉,彷佛花痴見花,酒痴見酒,語聲既輕且柔,舍不得多用半分氣力,恐呵壞嫩芽似。
“濮陰梁府之中,就長著這麼個門派哩。你猜猜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