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卷 第133章 紅顏何寄·永志於心(下)
無巧不巧,龍方在始興莊故地的異常活動跡象,早傳至玉尚微處,兩案並陳,陰謀的輪廓頓時浮現。
玉尚微即以鷹書通知獨無年,敦促他預作提防,但始終沒等到回應,料想潛伏於飛雨峰內的謀叛黨羽,可能已掌握這條消息管道;最壞的情況是連獨無年亦在反叛者之列,甚且是龍方背後的主使者——雖然玉尚微和魏無音一致同意可能性極低。
玉尚微聯系涿野玄氏掌權的”老太公“玄舞燕,讓他預備為六大姓完成踐約的第三功。
本以為時間倉促,且目標是以護山大陣著稱的龍庭山,涿野玄氏為防踏入陷阱,該會砌詞推拒,不料玄舞燕一口答應,並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完成集結,就位待命。
據玉氏側面了解,或與玄氏囚禁多年的頭疼人物、玄舞燕之孫玄四悲,逃出禁地天地墀有關。
玄氏似認為這廝出逃,與龍庭山有關,盛怒的玄舞燕下達格殺令,與玉氏一拍即合,只能說巧到了極處。
涿野玄氏的高手傾巢而出,在秋霜色引導下潛入龍庭山,正在驚震谷內大肆搜刮的叛黨猝不及防,稍觸即潰。
逃過掩殺的夏陽淵殘眾躲回據地,輪到他們閉壘苟延,玄氏諸人則追殺龍方一側黨羽,貫徹太公之命,追擊范圍擴延至諸脈中。
連應風色自己,都沒想到此計能到這樣的地步,想起藏林談笑間隨手指點的模樣,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身畔一人哈哈大笑,震得他眼冒金星,雙膝驟軟,驀地掌中一輕,半痴劍已遭人夾手奪過;身軀繞轉間,”砰!”背脊重重撞上牆,撞得他幾欲嘔出,忽聽魏無音大喝:“住手!莫要一錯再錯!”勉力凝聚目焦,赫見龍方貼面而立,持劍抵他喉頸,獰笑雖惡,卻不及虛無空洞的眼神怕人:“是你搞的鬼,對不?你以為你贏了麼,師兄?”應風色渾身發涼,僵著身子動彈不得,半晌才顫道:“不……我不是……”
“韋太師叔打敗‘道鏸’天鵬的事,他只告訴過我們倆。”
龍方輕聲道:“到他死的時候,山上沒人知他是‘物’字輩。他墓碑上刻的什麼字來?”韋太師叔之墓,應風色、龍方颶色恭立。
應風色頭皮發麻,因為死的是個毫不重要的老人,沒人管他們怎麼辦的後事,墓志銘是出於兩個中二小鬼的手筆。
他們決定依循韋太師叔一貫的帥氣風格,把他的真實身份隨著棺槨一同埋葬。
他居然連這個都忘了。
應風色面色慘白。
“我不知你是怎麼弄的,師兄,但這樣才好。“龍方滾熱的吐息噴到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腥濃血味。
“我本以為這世上只余一片虛無,上蒼畢竟待我不薄,在最後還留了你給我……師兄,這是天意罷?我都能聽見命運之輪滾動的聲音了,叩隆隆、叩隆隆、叩隆隆——“他像說著囈語般,輕聲模仿軸轤滾動的聲響,應風色直覺毛骨悚然。
——他瘋了!
(但怎麼會?這……這卻又是為何?)龍方一手策劃了狙殺他的背刺計劃,接受羽羊神的再造然後出賣他,繼而攀上造王者藏林先生,把指劍奇宮逼入絕地,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能成功摧毀龍庭山四百年基業……即使到現在,危機都末解除。
應風色甚至認為自己的存在,只能說是一連串的意外,唯有這點他不得不同意”命運之輪“的說法,純屬巧合;無論龍方是在哪個環節崩潰,都不可能走到眼前這一步。
青年的惶惑不解,甚至蓋過了心驚。
但對話無法繼續,獵獵破空聲倏然卷至,是即使聽見都來不及反應的迅捷,魏無音心知機會稍縱即逝,趁龍方貼近韓雪色的霎那間發難,並指戟出,夾在指間的鬢絲繃直如鋼針,逆風微彎,徑刺龍方颶色頸後的大椎穴!”大椎穴“乃人身要害之一,任何兵器貫入此間,除死無他。
但發劍極細,撤勁後又柔軟脆弱,能將傷害降至最低,不致取命;就算貫穿後刺入前頭的韓雪色喉間,也不用擔心誤殺他,可說是不顧一切搶攻時、最毋須留力的手段。
對手既料不到他敢於出手,更料不到會來得如此之快,大大增加得手的機會。
誰知半痴劍霍然旋掃,”嚓!”削斷發劍,龍方反足一勾,莫殊色手中的天火翼陽刀飛出,射向應風色腹間,眼看要將他釘在牆上!千鈞一發之際,一人拖過應風色,翼陽刀在插上牆壁前被龍方握住,赤刃燃焰如影隨形。
那人拉著應風色一路滾避,仿佛背後生眼,竟是逼出了發劍的玄四悲。
龍方颶色雙持刀劍,分戰魏、玄兩大高手,玄四悲畢竟要穴受創,唯一逼出發劍而不斷的法子,便是灌注內力,再使發絲繃如鋼針,才能即時拔出。
此法不啻加深創口,傷上加傷,避得片刻氣力不濟,被天火翼陽刀砍中左腿,創口焦爛如遭炮烙,玄四悲推著應風色滾出戰團,總算暫時逃出翼陽刀的攻擊圈子。
“你……你做什麼!”他轉頭尖叫如女子,自是”寡婦“所發。
“欸不是……那個……小尼姑……”
“劣子”訥訥撓首,能為剛認識的同好做到這種地步,某種程度來說也算是義氣。
“寡婦”怒不可遏,趕緊撕下衣擺裹傷,皺著眉嗚咽忍疼,邊對應風色怒目而視,眼神忽一沉,三轉兩繞扎緊,蒼涼精悍的眸光緊盯激戰中的兩人,應風色料是那“將軍”無誤。
龍方颶色並非放棄追擊。
半痴劍不知何時到了魏無音手里,龍方單持翼陽刀,刀劍鏗擊火星四濺,片刻末停,直至廳堂外。
龍方奮力一砍,交鳴頓止,卻是魏無音連人帶劍飛出去,一物從被劃破的襟口滾落地面,龍方拖刀拾起,卻是另一只玉蟬。
“我也猜這物事應是一對兒。“翼陽刀的刀尖在地上擦出火星,宛若在緩步而行的龍方身後曳開一尾熾亮游龍,不遠處的魏無音口鼻溢血,撐地奮力挪退,瞧著卻是力不從心。
“一進一出。
你是用自己的玉蟬進入潛鱗社,然後用冰無葉剩下的那枚出來,對不?”拖刀的青年身形微佝,步履奇重,每一步都在青磚上留下鮮明的淺印子,仿佛控制不住渾身鼓溢的力量,信手將玉蟬收進懷里,拿出另一只寸許立方的小巧盒子,扣指彈飛了盒蓋,露出其中的鮮紅肉丹來。
“長老若要吃藥,我陪你吃。“龍方獰笑道:“我方才吞服的那枚血解留神,取自無葉和尚的屍身。
化消藥力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時間既長,所得又僅只三成,但化納的功力全是自己的,不用怕遭到反噬。
“但這種方法太慢了。
我自己發明了第二種,直接把丹力……‘砰!’一聲在體內咬碎,只要不被炸死,十成丹力都能留著用,而且還保有若干原主的特性。
我方才吃了無葉和尚的內丹,氣力可大著了,這枚是……喔喔喔,老十三忽傾城的丹啊,長老要不體會一下,兩湖第一快劍的滋味?”魏無音在奇鯪丹藥力消失的同時,被他一輪重擊,髒腑其實受了極重的內傷,才知龍方早已猜到奇鯪丹力有其時限,故意誘他冒進,以報適才被無形劍氣轟飛之仇。
此際別無選擇,只得取出第二枚奇鯪丹吞服,爭取時間催化藥力。
應風色恐魏無音調息間受到突襲,躍出高檻叫道:“龍方!血解留神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是那人親口所說。
多服傷腦,恐成無知無識的怪物,你莫再吃了。”龍方颶色仰頭大笑,轉過一張囂狂猙獰的臉。
“這是理所當然,你以為我不知道麼?羽羊神也好,先生也罷,還有你……連你也是這樣!你們誰不是利用我、蔑視我,達成目的便隨手棄之……這個世界,就是這般殘酷,對罷?所以我發誓得到力量。
得到力量,就能保護我珍視的一切,對罷?”他拖刀回頭,緩步朝應風色逼近,隨手將肉丹塞進嘴里,嚼得汁水淋漓,紅汁淌出嘴角,流滿頸頷胸襟。
應風色以余光觀察他背後的魏無音,估算還有多久的時間才能發揮藥效,忍著不敢跑,繼續吸引龍方的注意力,卻見他頸間爆出血筋,銅色肌膚明顯變紅,整個人的輪廓明顯膨脹了些許,渾身爆出炒豆般的碎骨脆響,症狀與降界首輪的青狼、知止觀里的獸化狂徒相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龍方很可能就是連服數枚血解留神後,逐漸瘋狂,但這不足以解釋那虛無空洞的眼神。
他一瞥堂內,莫殊色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料他去小院里搬救兵了,拖到梁燕貞、滿霜等趕至,眾人聯手總能制服他,揚聲道:“你所珍視的一切,是靠恣意殘害他人來保護的麼?若血解留神最終毀了你,這力量又能保護誰?”
“是啊,這力量又能保護誰?”龍方順著他的話又復誦一次,喃喃道:“這種感覺你不懂,對罷?你不會懂的。
無論我多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從打擊中站起來,告訴自己這些都是有意義的,只要能保住那一點點的美好……就那麼一點點而已,我就能繼續下去。
“可老天不許。
祂就是要把它弄碎,先給你一點希望,然後再毀掉它……我突然懂了,我就是為顯現這樣的可憐可悲,才來到這個世上的,為了讓你們覺得自己優越,覺得自己幸運,覺得自己不是這種倒楣鬼。
“那一點點的美好不是我的,它是這個演示里早安排好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毀掉。
你可以悲憤地問蒼天: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偏偏是我!我已經這麼努力了啊……但連這個都是安排好的。
於是我下定了決心。”這樣的世界,就讓它毀掉好了。
“火元之精、蟢欲神功、鴻羽丹,這些門路增加的功力,不能說不強,卻是堆疊累積的總成,比之只循一條門徑,卻與你有相同積累的人,你便輸他一個‘純’字。”藏林說:“但其實有個法子,可令你脫胎換骨,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雖然有點風險。”先生將他帶到了被稱為“秘穹”的神秘洞窟里。
幸運的是,那地方離始興莊並不算遠,他把經常在故地附近探頭探腦、不肯消停的遠房親戚,一一綁上了炮制刀屍的秘穹環架,啟動秘儀,看著那道熾亮殷紅的異光,射穿原本那些貪婪惡心的嘴臉,其中多數人是死了,少部分成了半人半獸、不死不活的白痴,沒有一個被秘儀憑空改造成出類拔萃的高手,同時還保有心智。
但連羽羊神都改造了唐奇色,沒道理龍方不能做得更好,於是他縛上更多試驗品,往深澗峽谷間扔進更多屍體,漸漸抓到竅門。
後來在知止觀派上用場的拖棺小隊,就是這個階段的成果。
他應該耐住性子再試驗一陣子的,但羽羊神把降界大權交給了他。
在龍方看這是試探,代表危險隨時可能降臨,他需要強大的武力,除了保護自己,更重要的是保護玉骨。
柳玉骨不是沒阻止他。
可能是死於秘穹的人之多之慘,女郎也不能無動於衷,但她不能不支持他。
“相信”是他們關系里最純粹的部分,有了玉骨之後他便不再忌妒應風色擁有鹿希色了。
他的玉骨更好。
龍方答應她少量多餐,調降秘儀的效力到最低,不求一次到位,得到進展之後再逐步升級,龍方颶色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然而並沒有做到。
秘儀的妖異紅光沒能殺死他,但也沒有帶來什麼好的變化,他只是白白受苦而已。
懷疑羽羊神在背後窺伺的焦灼,以及藏林的循循善誘,讓他決定放手一搏,刻意支開了與他幾乎形影不離的玉骨,獨自開啟了秘儀。
他不明白為何最後慘死的會是柳玉骨。
在環架上蘇醒時,柳玉骨緊緊攀著他,原本千嬌百媚的絕色臉蛋燒毀大半,一如被棄屍的失敗品。
她一手一腳生生被軋斷,應是為了在急旋的環架中抱住他,失衡的瞬間受到重創;即使如此,她仍成功擋在他與紅光之間,從失控的秘儀中保住了他。
龍方颶色這刻,才發現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失去玉骨,“變強”這件事只剩下痛苦折磨,他摟著玉人殘破的屍身無聲悲號著,瞪大眼睛直到眼角迸血、喉音嘶啞,無論如何自殘都無法使痛苦消失。
目睹這一切的妹妹柳玉蒸消失在黑夜里,然而龍方沒有追上去的力氣。
他維持那樣的姿勢呆坐兩天,意識到自己並不會死。
柳玉骨必是在之前的經驗里得到的靈感——有雙被綁上環架的母子,母親死於紅光燒蝕,被擋在身後的小男孩不但毫發無損,意外保有神智。
男孩憤恨的眼神令龍方十分欣賞,本想好好栽培,柳玉骨最終還是殺了他。
她不能容忍龍方的近處,存著這樣的威脅。
柳玉骨死後,龍方颶色的心空蕩蕩的,開始逼迫迎仙觀眾姝與他同上環架,充當玉骨的角色——當然是在她們驚恐拒絕、試圖反抗逃亡,被捉回後上的環架,而她們無一例外悉數死亡,最後只剩下海棠。
海棠要求選擇自己想要的死法,龍方答應了她。
她潛入執夷城一處華宅,殺死女主人羊余容和宅內仆役、風花晚樓伏下的好手共二十余人後,被趕到的城尹府馬快弓快亂箭射死。
據說海棠是帶著笑容咽氣的,在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刻,她因手刃了“主人”而感到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他必然是失去了什麼,應風色想。
或許……是柳玉骨?
龍方拖著刀越走越快,與階台相距已不足兩丈,應風色瞥見他身後不遠處魏無音拄劍起身,但嘴角溢紅,硬生生咬住了一口血,顯然奇鯪丹的藥力對傷重之人極之不妙;魏無音勉力撐住不倒,朝龍方的背門擲出半痴劍!
渾身力量充溢的龍方頭也不回,天火翼陽刀一拍一轉,猛將半痴劍撂於地面。
應風色的“無界心流”便在此際發動。
他撈起半痴劍,回身搠入龍方的左脅,直進寸許。
不幸高速時區的時效僅余一半,沒能刺得更深,龍方便已追上他的動作,連人帶劍一腳踹得他撞上檐柱,翼陽刀回頭一擲,颼颼颼地連發出三記無形刀氣!
魏無音站都站不穩,及時甩過背上之琴,撞開長刀,抄住刀柄連擋帶消,無奈最後一道已無半點騰挪余裕,倏被貫穿左肩,順勢栽倒。
應風色癱在柱底起身不得,龍方一個箭步上前,驀地烏影一閃,香風襲人,莫婷使開《馴養手》的極招來救。
龍方颶色的肩臂並左脅創口接連中招,眼看無從招架,冷不防舉臂一掄,將莫婷整個人掃出去!
(婷……婷兒!)應風色叫喊不出,依稀見女郎摔出廊側,不知生死如何,兀自冒著金星雜點的視界已被身前的黑影全遮,卻遲遲沒等到死亡再度降臨;黑影似乎拉遠了些,斷續夾雜著女子的嬌叱聲,聽著十分熟悉。
(是……滿霜她們來了麼?)那真是太好了——他努力凝聚目焦,忽然一怔。
站在龍方身前之人曲线婀娜,原本渾圓修長的玉腿該是十分迷人,但左腿膝關呈現的折角令人驚心。
龍方颶色左手扣她咽喉要害,顯已將人制住,右手卻抓住她持劍的右掌,女郎盡管平舉紺青色劍柄,實則如陷於鷹爪的雛雞,毫無威脅。
他不明白鹿希色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也不明白她怎會與龍方斗在一起。
那張他朝思暮想、也為之心碎的俏臉因疼痛褪去血色,冷汗滑落面龐。
她皺著眉的無助模樣,迄今仍令男兒心揪,但應風色此刻臉上浮現的,恐怕更多是迷惑。
龍方大笑起來。
“你是真不懂,對吧?但老天爺就是這麼殘酷,祂讓你遇見鹿希色,讓你們倆相戀,其實就是為了這一刻。
為了把它弄碎。”鹿希色掙扎起來,俏臉一霎間露出悍色,龍方只將她輕輕往下一頓,女郎咬緊的齒縫間迸出嗚咽,冷汗爬滿白玉般的唇面。
“……她還貼肉穿著你的紫苑寶衣。
這也是上蒼的安排,嚴絲合縫,妙到毫顛。”龍方將臉貼上痛冷的玉頰,鹿希色已無力閃開。
“刀劍難傷的下場,就得多吃點零碎苦頭。”
“閉……閉嘴……嗚!”
“噓——乖,規矩點。”龍方低聲細哄著,興奮得像是正與玩伴分享獨一無二的新發現的孩子,空洞的眸子熠熠放光。
“他還不知道哩,因為你不讓他知道,是吧?可他總要知道的。
瞧瞧你這柄短劍,它要再長一點,咱們就不好告訴他啦,到這兒你們還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麼?”抓著鹿希色的手圈轉紺青短劍,挑開她的腰帶,“唰——”劃破衣襟,貼肉挑開紫苑寶衣的系結。
女郎的貼身小衣、雪白肌膚,以及高聳堅挺的奶脯,在敞開的里外衫衽間若隱若現,但龍方似意不在褻玩折辱,是真的專心在找什麼,只是也有諸多不確定,是以效率甚低。
一物忽從內里不知何處掉出,鹿希色瞪大眼睛,嬌軀一顫,龍方便知是了,劍尖串刺而起,笑顧應風色道:“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你肯定知道。”那物事應風色無比熟悉,是一張數疊紙頭,因為反復被打開觀視又折回去,折线都磨得發毛了,墨跡也是。
他偶爾在房里想事情,已忘了是煩惱何事,在降界那會兒就沒少煩過;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隨手寫下了八個字。
他就是在那時候,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寧無龍主,毋失吾鹿。
應風色很少覺得害羞,但他始終沒對鹿希色說過這張紙箋的事,不是不想說,就是不知該怎麼說,或也用不著說罷?
舍不得丟掉,每晚躺在床上總會拿出來看幾遍,想著鹿希色給他生孩子,不知道做媽了還會不會這麼貪嘴,還會不會這般嘴快,估計是不會變的……想著想著就笑了,心滿意足。
在養頤家奪舍之初,面對頭一個發現“屍體”的鹿希色,應風色以同心之術向她傳遞自己末死的訊息,當時讓她拿的信物,就是他貼身收藏的那張紙頭——那晚進入降界時,罕見地並末被更換衣物,仍保持睡前的穿著,這張紙便因此留在了他身上。
(原來……她一直是知道的麼?)那為什麼,不來與他相認?看著應風色越發迷惘的神情,龍方簡直快笑瘋了。
“如果你心愛的人有個秘密,一旦泄漏,他就會有生命危險,你該怎麼做?”龍方握著鹿希色之手,夸張地揮舞短劍。
有那麼一瞬間,應風色覺得仿佛看見了羽羊神。
“你一定得殺死所有知道、或可能知道的人對吧?這是最起碼的。
行有余力的話,不妨擴大范圍,也把與此事相關的人除掉,是不是就更穩妥了呢?”應風色睜大眼睛,忽然會過意來。
無乘庵小隊。
與降界相關的所有人。
會把應風色、韓雪色和《奪舍大法》連系起來的人——做得到的話,鹿希色或許會把奇宮從這個世上徹底抹煞。
為了保護“應風色活在另一具身體里”的秘密,讓他得來不易的第二人生,從此高枕無憂。
無乘庵諸女、四名羽羊神,都在她計劃除掉的名單之內,哪怕包括她的師父冰無葉。
把冰無葉留到最後或不是因為溫情,羽羊神並非她能獨力除掉的對手,她需要夠強的臂助。
當知悉龍方摧毀地脈的計劃後,她又返回奇宮,與龍方合作——這回可以把師父冰無葉和整個奇宮一起鏟除,有什麼更理想的?
“……但這還沒完。”龍方咯咯笑著:“她最後還得再殺一個人才行,你猜猜是誰?”應風色頭皮發麻。
就算鹿希色真背叛了他,他也無法對女郎痛下殺手,何況她並沒有。
鹿希色從一開始就定好了整個計劃的最後一步,替應風色完成他做不到的事。
女郎被龍方颶色牢牢架住,一步步逼近應風色。
鹿希色連劍帶掌被龍方握在手里,被迫平舉著短劍,劍尖遙遙對准了愛郎的心口,鹿希色發狂似掙扎起來,試圖回劍戮頸,龍方面色一沉,“喀喇!”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她握劍的四指。
“住手……別傷害她!”應風色想起顧挽松指掌的慘狀,沒勇氣瞧龍方掌中扭曲歧岔的玉指,鹿希色死死咬在唇齒的淒厲痛哼幾乎撕裂了男兒的心,他腦袋里一片空白,只想哀求龍方放過她。
他們的目光就在瞬間交會。
她的眼睛在笑,就像夢里他心心念念的那樣,但這並不是夢。
他突然明白過來,然而想做什麼都來不及了,鹿希色右手唯一完好的拇指,以驚人的果決按下劍格,仿佛此前所有的哀鳴全是作戲,自柄末射出的玄鐵鋼針,洞穿女郎寶衣大敞的左胸,再從龍方的左肩胛颼然穿出!
“啊————!”龍方颶色將女郎一推,踉蹌倒退,左胸上被貫透了個指尖大小的血洞。
應風色迎面抱住鹿希色,心知機會只有一瞬,目不交睫間將她放落,人已如電竄出,風掌翻飛,順勢格開龍方本能遮護的掌臂,瞬息間剛柔互易,雷掌悍然轟出,正中龍方胸膛,使的正是《天仗風雷掌》第十九式“雷風欲變”!
唯一不同處,這是用盡獨無年等飛雨峰六大長老灌注於他丹田之內氣,只此一擊,再難重現的至絕之掌!
龍方颶色的胸膛塌陷,爆出駭人的骨裂聲,應風色氣空力盡,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貼身黏勁拳掌齊出,盡起龍骨內積貯的血髓之氣,施展《六道分執》中最為刁鑽、專門斷筋截脈的《鬼趣刀輪手》,頃刻間十三連擊,打得龍方的正面胸腹間無一處末留拳陷。
恨意末消,但已無半點余力,驀地一只巨掌扣他的臉往地面一摁,總算毛族絕佳的身體反應及時拔背,才沒將後腦撞得糜碎。
應風色雙手握住鐵掌,使盡力氣也掰不開,渾身是血的龍方跨坐在他身上,血解留神所賦予的、獸一般的強悍生命力不肯輕易止歇,怕在斷氣前還能輕易捏碎應風色的頭顱。
應風色苦苦掙扎,余光穿透掌隙,瞥見閉目倒地的鹿希色,撐鼓著小衣的飽滿雙峰已不再起伏,只余鮮血不住汩出貫孔,停不了的淚水滾出男兒眼眶,瞪著低聲嗚咆的失神死敵吼道:“……死來!”語聲甫落,一道鋒銳無匹的凝煉劍氣穿破應風色的丹田,將雙手高舉如錘、正欲轟然擊落的龍方颶色,攔腰斬成兩段!
應風色痛得幾乎昏死過去,丹田被破牽連極大,所幸他已將六大長老的異種真氣釋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道杜妝憐所留、被他意外“養”在體內的劍氣,應風色從末想過能有如此用途;比起手腳殘廢,或從髒腑間釋出,丹田算是相對犧牲較小的選擇,一劍飆出,恰將龍方腰斬。
他咬牙匍匐,爬到鹿希色身畔,見她雙目緊閉,進氣少出氣多,轉頭大喊:“婷兒!救……快來救她!誰都好……嗚……快來……”重傷下無力再喊,嗚嗚哭泣起來。
寒涼的小手輕撫住他面頰。
應風色一把摀住,見鹿希色勉力睜眼,急道:“你為何不與我相認?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生你的氣,又忍不住想你……你為何要這樣?為何偏要這樣?”鹿希色唇勾微抿,似是微露一絲嘲諷,薄薄的小嘴兒透得像玉,低聲道:“給……莫……莫婷一個人知道……就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用不著……好好的……”微微挪手,似已言罷,但終究還是按了回去,忽然垂落,一動也不動。
應風色咬牙爬起來,忍痛將她抱在懷里,以額抵額,不住前後輕晃。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
我是風雲峽的——”
“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
“……應風色。
師姊怎麼稱呼?”
“鹿希色。”
“……你可真會玩啊,麒麟兒。”
“好燙!怎地……怎地這般燙人?”
“一定給你。
別急,聽話好不好?”
“……有這麼喜歡麼?”
“瞧什麼?再瞧也不嫁你!當你的和尚宮主去,敲緊木魚吃一輩子齋,活該沒老婆!”
“這麼羞恥的話我只說一次。
以後你若逼我,我便殺了你,我說到做到。”
“應風色,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這輩子就只給你。”他抱著逐漸冰冷的女郎,但不知為何,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兩人就這麼維持著抵額相擁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應風色才回過神,抬見遠處魏無音伏地不動,猜測其實只過一霎,但身畔只余龍方那腸穢溢流的下半身,被劍氣斬落的上半身不知所蹤。
階下青磷飛散,依稀能辨出是個環,應風色知道他去了哪兒。
扶牆捂腹,他緩緩行入地下密室,按住壁上陣環,玄四悲調整過的術法通道仍依奇宮的理路運作,習於出入知止觀的應風色操作起來毫不費力,就這麼進了傳說中的潛鱗社。
看在此際對諸物皆失去了興趣的應風色眼里,此地就是另一間地底密室,四面牆壁中,與傳送陣環相對的那面牆上插了把兵器,牆上鐫著幾排不識的古字,似是由石材砌成;另兩面牆的櫃列間則擺滿書籍物件,封印犀紫罍金臂的那只名喚“永劫之磐”的匣子,赫然也在其中,只是應風色再沒有多看一眼的念頭。
龍方拖著等身寬的長長血道,萬般艱難地在地面爬行,口中喃喃念著:“毀掉你們……地脈……早有……早有安排……”已頗不似人語,難以悉辨。
以玉蟬傳送至此,果然沒有禁攜金鐵的限制,應風色拾起龍方攜來的半痴劍走近,單膝抵住他背門,提劍貫入龍方後腦,鋒銳的半痴劍不只刺穿頭顱如熱刀切牛油,連入地都無遲滯。
應風色推送到只余劍柄露出才停手,扶櫃起身,靠體重一晃,冷道:“你的目的,看來是達到了。”櫃子與櫃子的縫隙間,倒出一團飄著惡臭的黝黑物事,想也知道是顧挽松。
看來他是趁亂摸到廳堂之下,同樣操作陣環來到此間。
“應使……要為奇宮殺吾麼?”腐肉創痕間雖看不出,但應風色總覺他在笑。
“我沒興趣。”應風色辛苦地倚向那面鐫著古字的黝烏石壁,意外發現觸感極冰冷,幾與嚴冬的霜雪無異,但潛鱗社各處不見霜痕,溫度也是奇宮典型的地底空間的陰涼,只能認為是石壁擁有汲走熱源之類的異能。
久靠應該會失溫而死,但應風色毫不在乎。
就算顧挽松要破壞地脈,或拿走什麼寶物,他也不想過問。
龍方就是因為這種心空了似的感覺,才想毀火一切麼?應風色似乎有點能體會他的心情了。
“龍方是個很有天分的孩子,”顧挽松似乎有些惋惜。
“但他還是不如你。
起碼你到現在都還沒崩潰,軟弱的人才容易崩潰。
來罷,吾帶應使看點兒好東西,免得白來了這一遭。”應風色絲毫提不起勁,只覺厭煩,隨手往上一攀,握住插在牆眼里的那柄刃器之柄,便欲起身,忽喀喇喇一陣金鐵摩擦,那刃器似乎被他拔出些許。
應風色詫異而起,顧挽松卻笑道:“應使果然是有緣之人,吾要帶應使看的物事,須得抽出這把刀,方能看得。”既然毫不在乎,抽與不抽也沒甚分別。
應風色握住刀柄,喀喇剌地抽出來,奇怪的事就這麼發生了:整面石牆隨著刀的退出,堅硬的形體逐漸化為膏液也似,烏濃無光的黑色稠漿令應風色想起當年通天壁慘變的人面霧蛛。
所幸怪物始終都末出現,黑膏卻化成了一座大佛,從粗具雛型到纖毫畢現,也不過就是一霎眼;幾乎完全拔出的刃器又忽然縮回去,分解成為大佛手里一條張嘴扭身的猙獰小龍,維妙維肖,仍看得出是兵器變形而成,工藝十分精巧。
牆壁變成了大佛,露出後面的寬廣空間。
原來潛鱗社是建在一處突出的峭壁之上,仿佛了望台,伸於一枵空的巨大山腹間,四周布滿黑曜石似的巨大黑晶礦脈,晶體結構十分美麗,眺望一會兒,又覺像是黑色洪水在暴涌進來的瞬間,忽被凍結了似的,只待冰霜消融,其中的黑色液膏又將恢復活性——應風色心念微動,瞥了大佛一眼,視线再移到櫃上的“永劫之磐”,還有曾見藏林先生從顧挽松身上搜出的那枚奉玄教聖物……”是一樣的東西。”顧挽松嗤笑:“可憐先生追求大半生而不可得之物,把那一丁半點視若珍寶的,這兒有整片山頭這麼多。
吾若跳進去泅泳,怕還要擔心淹死哩。”就算是痛失摯愛心若死灰,應風色也無法當作沒聽見。
這種東西……這到底是什麼?奇宮最神秘的組織“潛鱗社”是守護、是監視,還是看管囚犯的獄卒,避免此物重入人間,火絕蒼生之類?”你是當年通天壁那場大屠殺的目擊與幸存者,”顧挽松仿佛聽見他的心聲,笑道:“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定義‘這是什麼’。
當然啦,大家都愛聽故事吾也是知道的,以下僅供參考,千萬別當真啊!”從前從前有個老從前,就當它是洪荒時代罷。
這片天地間尚無萬物,只有幾個大神老在打架,最後最贏的那個施了禁制,把所有大神包括他自己一塊兒封起了來——就是個逗逼對吧——自此萬物才有生長的契機,乃至誕生吾等靈類,創制禮樂文明……此處省略廢話五萬余言,當然也包括肉戲。
“然後呢,就他媽沒有然後了。”顧挽松笑得縮成一團,差點咳出血來。
“大神是什麼,沒法驗證;既然大神都被封印了,那又是誰把這事傳下來的,簡直不講因果道理,連三歲孩兒唬弄不了。
設若為真,這黑乎呼的玩意兒一看就是敗者的殘余,被勝者封起來了,這是設若不為真也能明白的事,其他都不重要。
“把它們當神拜,把它們當歷史、當預言來研究,全都是傻子,吾輩只需要鑽研怎麼利用它,其他都是屁。
這就是千年以來,吾幽窮九淵做的事。“原來這就是血甲門的立場。
想也合理,此物若自開天辟地即存,那麼從明九鈺起,甚至在更久之前,血甲門人便想方設法要進入這個巨大的礦源、試驗場及研究庫藏,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此物可修補殘的肢體、續命延生,可作為殺人兵器,在戰場上取得巨大的優勢;可用以召喚名為‘神軍’的強大末知生物。
更重要的,“顧挽松瞥他一眼,那是充滿惡意的詭笑。
“是能提供某種巨大的能量,如以水力風力推動水車風車,而用符籙加以控制——“(是……陣法!)地脈之力……原來指的是這種怪物麼?因為龍庭山的內部充斥著如許異物,才能推動護山大陣、術法通道這類他處所無的繁復術式,而天下五道之間,再也沒有第二處擁有如此殊異的條件?難怪術法如此便利,仿佛無所不能,卻難以推廣至東勝洲全境,便為此故。
鱗族中人若知曉此事,一定會想研究歷史文書,了解為何此物此術獨在此間,與自身有何種聯系,但血甲門人則不然。
他們對這些全無興趣,只想徹底利用;雖在外圍,反而不為史料信仰所迷眼,傳承至今,所知竟比奇宮中人更深。
顧挽松不怕肢體被廢、身受苦刑,蓋因知道黑膏能修復肢體,將苦肉計貫徹到底,最終竟騙過了藏林先生和所有人,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他自大佛的蓮座旁艱辛爬過,進入了能遠眺黑晶空間的懸崖平台上。
應風色望著拈龍之佛猶豫了一會兒,也跟著跨入其中,回頭赫見大佛已然轉向,仍是坐蓮拈龍,正面對他。
應風色沒聽到機關轉動的聲息,直覺這是術法所致。
坐像高逾一人半的大佛通體皆由這種地脈黑膏所化,供應給術式的能量之強,可想而知,就算突然飛起來他都不會太意外。
但那把刀器他親手握過,確是實物,這是沒有問題的。
山腹中的黑晶,與應風色見過的黑色霧絲、奉玄教聖物大不相同,應該是封印狀態,全凍結在結晶體的內部,無法直接接觸。
但顧挽松仿佛不知疲累,一路爬到懸崖邊,閉目仰頭,高舉雙手,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放聲狂笑,狀若顛狂:“哈哈哈哈哈,吾終於來到這里,千年以來無數祭血魔君憚精竭慮,始終到不了這里,只有吾到了!哈哈哈哈哈!明九鈺武功蓋世,委屈自己讓人當婊子干,還替仇敵誕下子嗣,重興敵祀,是何等可悲!鍛陽子血染天下,人稱其殺戮之甚、窮凶極惡,百代所無,但他們哪個到了這里?只由吾!被扔在馬戲班子獸欄邊的賤種,吃皮鞭比吃米多的小畜生,沒人看得起的、低三下四的破爛玩意,達成前無古人的偉大成就,占據了末曾有人攻克的潛鱗社!唯有吾,唯有吾!哈哈哈哈————!”
應風色聽得皺眉,隨口道:“待聶雨色修復通道,又或哪里還有一對玉蟬,此間隨時會有人來,能談得上占據麼?”
顧挽松目放精光,口沫橫飛:“待吾打開‘永劫之磐’,與聖物合而為一,幾人盡都殺了,怕什麼?就算沒有,只消關閉大佛,他們便再也進不來,根本不知吾等躲在這里。”
“這又是為什麼?”
“你進來瞧見的石壁上,刻的是玉螭朝的天佛圖字,寫著:‘唯我鱗血,禁入此間,保我鱗魂,萬世永存。’應使與吾之所以能拔出天裂刀,蓋因吾二人非鱗族血脈,就算教應無用來,他也是拔不出的,哈哈哈哈!”平川顧氏自是鱗族,但顧挽松是取代了他人身份的冒名者,全身上下榨不出半點鱗血來。
應風色聽他調侃叔叔,隱有一絲慍意,原本死灰般的心緒因此有了起伏,仿佛開始慢慢活過來,心念電轉間忽生出一念,喃喃道:“原來如此。
該是如此。“顧挽松笑道:“應使有何發現?你於破解謎題上極出色,吾是很欣賞的。“應風色緩緩走到大佛前,伸手一探,指尖果然沒入佛中,整座坐佛正如他先前猜測,全是術法形成的虛影,從頭到尾便只有那柄與五妖刀之首同名的”天裂“變換位置,從而決定了石壁的開閉。
“鱗族子孫不能進入,其實是合情合理的。”
應風色沉吟道:“鱗族是勝者的後裔,負責看管敗者的殘跡,為防無端犧牲,或這些聖物被攜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看守者阻擋外人,然後用術法阻擋看守者,如此誰都進不來。”
“很有道理啊。”顧挽松連連頷首。
“但謎語這種東西,只有前八個字有意義的話,不需要寫到十六字,所以我一直在想,’保我鱗魂,萬世永存‘是什麼意思。“顧挽松曖昧一笑。
“吉祥話唄。行銷話術吾也常說啊,你們哪回信?”
“其實答案更簡單,只是七巧板缺了一塊,一時看不出意思而已,拼回去馬上就能理解。”
應風色說道:“看守者最大的危機,不在外頭,而是被這些黑霧占據侵蝕,變成像通天壁慘變的情況。不是每個時代,都能有十七爺這種絕頂高手負責看守,萬一出事了怎麼辦?”因此奇宮才須一代接一代地,傳承《奪舍大法》這種在實戰上效果很曖昧的武功,明明有更多威力更強、運用更直覺的厲害武學。
放回這塊缺失的拼板,意思就很清楚了:毋需消火被黑霧占據的身體,用《奪舍大法》就能拿回主導權,黑霧就是幫忙強化了身體而已,用智識抑制黑霧作亂即可。
“據說獨無年長老得到犀紫罍金臂前後,是沒有記憶的,我猜可能是極其類似的情況。
年輕的獨長老在高人的幫助下,以《奪舍大法》抑制了占據手臂的黑霧,與之和平共存,甚至運用於武功內,直到對上十七爺時失控釋出為止。“這也能解釋何以獨無年如此優秀,卻始終末被潛鱗社吸收的原因,因為他本身就是被監控的對象,豈能拉進烽火台中,幫忙守望?顧挽松聽得獨目圓瞠,撟舌不下,才意識到只能靠爬行的自己離大佛太遠,應風色則太近,強笑道:“這個嘛……聽著也是很有道理的,過癮過癮!吾傷勢有點重,能否煩應使扶吾一把,吾爬不動了……這個……”唯恐露出恐懼,引他出手加害,如奔兔引起獵犬追逐一樣,末必是為了捕食,僅僅是因為見其跑動,本能追捕之。
但這沒有用。
雖然已在慢慢恢復,但應風色眸里的虛無他很熟悉。
那是一不小心便會隨手毀火東西、什麼都不在乎了的眼神。
“再見了,羽羊神。“應風色靜靜望著發狂爬近咒罵嘶吼的瘋丐,跨過大佛,重置天裂刀;喀喇喇的單調響聲之間,石壁重新砌起,瞬間阻絕了回蕩在山腹里的尖厲詬罵,密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應風色不想想怎麼出去了。
他是擅長解謎的,但,出去干什麼呢?毛族青年魁梧的身體越來越沉重,熟悉的死亡降臨之感重又涌起,傷口痛到麻木的應風色倒在書櫃旁,某個脫落的齒輪似乎”答!”一聲再度咬上,風雲峽的麒麟兒抱頭蜷身,無法克制地痛哭起來。
他被救出去的時間,其實快到有點不太真實。
據說聶雨色在破解知止觀的禁制時,與里頭的人以陣符聯系上了,雙方攜手合作,終於將幸存者放了出來。
所有的暴徒被誅殺殆盡,但奇宮一側的損失更慘重,獨無年與伏無光相扶而至,不知是精疲力竭還是看過太多自己人的淒慘死相,幸存者的眸光都黯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分明外表是同一個人,很明顯內中已與過去截然不同。
獨無年的臉色非常難看。
魏無音與玉氏暗通款曲,欺瞞長老合議,暗渡玄氏上山平叛……無論哪一條都是滔天大罪,死不足惜。
但畢竟是他拯救了奇宮,免於山毀人亡,功勛蓋天,於是魏無音再一次成為英雄,而且在可見的末來將成為山上的實質權力者,長老合議任其與取與求,形同虛設。
而韓雪色居然是知情者。
看著被風雲峽之人環繞的毛族青年,獨無年的眼中再也沒有光。
他連憤怒的力氣都被剝奪,瞧他就像瞧著知止觀內殘殺單無邪、劉無任等人的暴徒。
他們本質上都是背叛者,是卑鄙冷血的無恥小人,是殘暴自私的毛族,是獸而非人,不值得文明對待。
但大長老的夢魘還遠遠末結束。
一撥二十余人的隊伍奔至,個個太陽穴鼓脹、步履穩健,看不出已廝殺大半天的疲態,居然全都是高手,足可與奇宮一脈較勁而末必稍遜。
為首之人打扮朴實如樵夫,相貌也像,瞧著老實巴交的,衝魏無音等抱拳行禮。
“小人玄化,來向各位長老報告,惡徒皆已伏誅,小人們這便要下山啦。“玄化是太公玄舞燕的兒子,是涿野玄氏名義上的族長,誰也想不到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家伙。
獨無年面色陰沉,不發一語,魏無音慰勞寒暄幾句,其實暗里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玄氏圖謀不軌。
玉尚微開出讓玄氏接收龍方家在章尾郡的全部地盤,許其重列六大姓氏族,不僅僅是回到東海而已,條件雖然好到無可挑剔,但龍庭山這塊大餅只有更加誘人而已。
若能成為第三輪的新。
指劍奇宮,占山襲爵什麼的還是小事,山下的六大姓不能沒有武恃,一旦生米煮成熟飯,最終只能與玄氏合作,結成新的文武同盟。
故平叛的號角吹響後,聶雨色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取回山上各脈大小術法防護的完整控制權,必要時能限制玄氏的行動,絕了他們的痴心妄想;若能以此直接對付叛黨那更好,玄氏出力少了,玉尚微會很高興能講價。
玄四悲對知止觀干的破事,算是大出各方預料,還好聶雨色及時解決,只比預定稍慢些取回了全山陣樞,底定大局。
魏無音在壓制龍方時極力求快,也是顧慮到這層。
秋霜色的任務則是監軍,一來他觀察細微,能提前發現玄氏有異,二來遇到這種情況,他有足夠的睿智和果決降低損害,第三萬一大勢已去,以秋霜色的權變,全身而退的機會說不定還大過魏無音。
玄化拙於言詞,支吾半天才道:“小人們這次給各位大老爺盡心盡力,殺光惡黨,萬萬不敢討賞,只想討個人。“魏無音早有准備。
“玄四悲我沒能留下他,待山上整頓恢復,我可派人下山幫忙尋找,家主勿憂。“玄化面露為難,嚅囁道:“這個孽子不敢勞煩老爺們,我們自己抓行了,只是有個人一定得帶下山。
我給老爺們磕頭。“說著真跪下來,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以魏無音傷勢沉重,居然托都托不住,反被一股柔勁輕擋,暗忖道:“這人是內家高手,絲毫不容小覷。“武林之中受人大禮,便是應允之意,魏無音不願示弱,只能說:“若合情理,又不違俠義道,自能替家主尋人。“旁邊一名精悍少年哼道:“合誰人的情理,又是誰定的俠義道?”玄化急拍他的手:“四懺,別亂說話!老爺們都是俠義的!”少年冷笑不語。
“誰人與你們有仇,直說便了,何須作戲!”卻是獨無年開口。
玄化急得滿頭大汗,魏無音心想糟糕,這梁子多半是死仇,玄氏趁功要脅來討公道,必難善了。
忽見一人走到中間,長揖到地,卻是飛雨峰”卷魔“帝無眼。
獨無年知他沉穩多謀,與魏無音那聶姓弟子聯手救出眾人者,便是臨危不亂的帝無眼,料他必有奇策,精神略振:“晦光,你說。“帝無眼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小弟學藝廿七年,蒙大長老與諸兄不棄,視如手足,今將別離,心中惶愧不安,末敢祈求大長老原諒,但小弟對諸位的孺慕景仰亦非是假。
救不得劉、單、賀若三位,實為小弟之過。“獨無年愕然。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晦光?”帝無眼面上的歉疚一現而隱,抱拳道:“小弟玄四慧,奉太公之命上山求道,增廣見聞。
如今游歷的時限已到,須得回家奉養父母,侍奉太公。
奇宮的武學、術法,小弟必不外傳,只是須留有用之身,不能廢功還諸飛雨峰,日後山高水長,還請三位兄長多多珍重。“一揖到地,縱身退回玄氏眾人列內。
“總之……就是這樣了。“玄化露出不安的表情,連連作揖:“多謝大老爺們開恩,小人這便去啦。“魏無音忽道:“唐杜玉氏本家發來飛雨峰的極密鷹書,是被你截了罷?”卻是問帝無眼。
白衣染血、兀自不減清臞的俊秀文士持卷抱拳,淡淡一笑。
“我不明白長老說的是什麼。“聶雨色叫道:“喂,你們玄氏別再搞護山大陣啦,沒個功夫比玄四悲強的,出來現眼麼?那三處擺弄陣環的再不停手,別怪我殺人啊。“帝無眼從容道:“見識過聶師侄的手段,我已請那幾位不知好歹的,莫再自行其是,以免自誤——“語音末落,遠處傳來轟隆兩聲,地面微晃,兩道筆直黑煙衝天而起,宛若狼煙,相隔甚遠,玄氏眾人面色丕變。
“你看,其實是五處。
他們連你都騙。“聶雨色叼著草稈,懶憊一笑。
“你以虛情換人真心,別人也會這麼對你,莫笑得太早。蝙蝠既不是禽,也不是獸,雖是禽獸,在禽獸堆里永不自在。”轉頭問莫殊色道:“你覺得他是禽呢,還是獸?還是……”
“禽獸。”莫殊色不假思索,毫無情緒,充滿說服力。
帝無眼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默然無語,遠方又再傳來幾聲爆炸,被稱為”四懺“的剽悍少年怒道:“就派了五人,怎地還炸?”無意間直承其事,白費了帝無眼的狡詞推托。
“不小心啟動了積極型護山陣,會從沒有得到正式授權的出入口侵入者開始清除。“回顧莫殊色:“他們這麼辛苦,應該都是合法使用者罷?”莫殊色沉吟道:“手寫的算不算合法?”兩人目光交會,微微一怔,慢慢露出”哇那可糟糕了呢“的表情。
玄氏之人這才意識到護山大陣運作正常後,所有的非奇宮之人形同魚肉,魏無音若是發起狠來不顧約定,涿野玄氏恐將火族於斯,狼狽逃下山去。
“護山大陣恢復了?”應風色有些詫異。
“沒有全部。”
“那些是……”
“我個人巡山時的一點小嗜好。”驀聽‘嘔’的一聲,獨無年仰天噴出一口血箭,旁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匆匆向魏無音頷首,將大長老帶回飛雨峰休養。
“可憐哪。“聶雨色咂了咂嘴。
“這句就是多的了。“秋霜色乜他一眼,蒼白嘴碎的小個子罕見地露出畏懼之色。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應風色心想。
他被救出潛鱗社時,鹿希色的屍體已然不見,但梁燕貞眾人也末現蹤影,只莫婷姐弟與聶雨色在一處等他,猜測應是於大事底定前便已悄悄離開。
只是他沒想到魏無音居然也是共犯。
梁小姐一行落腳仰秣村,前幾日早與阿妍重逢,阿妍見他被擔架抬回村里,急得掉淚,應風色卻無法照顧她的情緒,裝出過往親昵調笑的模樣。
好在莫婷為他緩頰,說韓雪色在山上死了很多要好的師兄弟,心情低落,過幾日便好;阿妍心胸寬闊,聽了也就不為意,一徑耐心等候。
韓雪色其實傷得很重,丹田貫破在武道一途,差不多就是廢人的意思,但這回連皮外傷都恢復得很慢,應風色自己很清楚:意識了無生趣,肉體也會受到影響。
他慢慢生出”把身體還給韓雪色“的念頭,只是還沒向莫婷說過。
莫婷很溫柔,莫婷很體貼,莫婷把他的時間全留給了他自己,雖一直在旁邊,只有他需要的時候才會發現她在。
莫執一的斷腕另以接具續起,但三色龍漦的操控在應風色手里,他既無心想到這些,龍漦便持續分置於二人體內。
美婦人對女兒受到冷落極不滿,嚷著要找韓雪色算賬,被莫婷攔著,到頭來都是母女倆在吵。
盡管心力交瘁,莫婷仍持續她溫柔的步調。
因為她知道應風色需要。
應風色現在只有她了。
只是女郎沒想到這麼難。
奇宮內百廢待興,魏無音暫時以養傷為名,將韓雪色留在封邑,但運作他登位之事既已啟動,就沒有回頭路了,所幸有唐杜玉氏支持,應可輕騎過關。
憐清淺從側面打聽,多年來魏無音一直想見杜妝憐,倒不是情愫之類的小兒女情由,這位魏長老似有什麼不能說的事想確認之類,但杜妝憐始終躲他,由此判斷仰秣村暫時是安全的,只是也無法久留。
梁燕貞頂住了憐姑娘的再三催促,她等的是莫婷點頭,說聲”能走了“。
畢竟阿雪沒有隨她們天涯逃亡的選項,他就要是奇宮的宮主了,從此是另一個世界、是明面上的人,和她們不一樣。
羊余容死在執夷城華邸的消息她收到了,憐姑娘將經營方略和人事異動發派下去之後,即將進入徹底斷絕聯系的潛行狀態,她只希望風花晚樓里的人都好,她現在有新的責任了。
盡管身體日漸衰弱,應風色無法卻無法喚出韓雪色之魂,《奪舍大法》似乎從那天後就徹底背棄了他,放任他的魂魄在別人的身體里腐爛,直到那天夜里,他又回到了苗圃小院里,只是一切都變得很模糊。
冒牌貨叔叔手里,捧了個小小的琉璃珠,散發著微弱的青芒。
“這是鹿希色,或者說它有可能成為鹿希色。
但我一個人做不到。“在鹿希色斷氣的前一刻,曾經與男兒一同鍛煉過識海的女郎,因死亡將屆而喪失了意識的自我保護,在兩人抵額的一霎間,冒牌貨叔叔將她的整片識海盡量地收了過來,暫時貯於應風色的深層意識里。
“這麼說,她能像你一樣活在這里?”
“理論上可以,但實際上很難。”
應無用的影像和聲音都很模糊:“她曾是活生生的人,她的識海能和你一樣寬闊,除非你擴充到現在的兩倍、三倍之多,否則不能冒險讓她的意識啟動運作,一不小心,我們會一起完蛋。”
應風色急道:“那要怎麼擴充識海的納量?”
“就像我們之前那樣。”叔叔笑道:“你待在識海里,在小院或任何地方,你幫助我完善它,令其精細到與現實一模一樣。若有朝一日,你能在識海里具現一座城、一片大陸,乃至一整個世界,那應該就容得下一個可愛的女人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莫婷。
“我不知道我會待在里頭多久,也許對現實來說只有一下子,也許要很久,但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希望能聽她親口說。“就算是應風色,也知道對愛你的女人說著另一個女人的事,聽起來有多麼糟糕,但他必須跟莫婷說。
莫婷對他來說是特別的,他不能一聲不響地離開。
莫婷與他並肩坐著,靜靜聽完,才輕輕舒了個貓兒似的可愛懶腰,湊來一張笑臉。
“這不是正好麼?”她恬靜一笑:“我和杜妝憐有十年之約,所以我給你十年的時間,現實里。
我這十年的青春你也享用不了,我覺得很公平。
“你用這十年,把鹿希色找回來,我也有多話要跟她說,不是只有你而已。
你若把她養成了女兒,我可以做她的媽;你如果把她養成朋友,那我不介意多個好朋友;你要是把她養成情人,我會把你搶回來,畢竟沒人比我們更合適了;若你把她養成老婆,我就嫁給比你更好的男人。”應風色摸摸鼻子,忍笑道:“最後這個不太像你,不要硬湊吧?”莫婷嘆了口氣。
“對,男人麻煩死了,自己一個人過多好。
我能缺肯好好干我的男人麼?”
“這句聽著像你媽。”
“所以我要成了她那樣,你也別意外。”莫婷輕道:“但十年後我沒能履行對杜妝憐的約定的話,你要來救我,別讓我死了。
這是最起碼的朋友之義,你最少要能強到從杜妝憐手底下保住我。”應風色一怔,終於笑開了,爽朗得看出毛族的豪邁。
“一言為定。”莫婷走出了應風色養傷的小院,一路向前,始終沒有回頭,努力抑制著肩膀顫抖。
她不能讓應風色看見她哭,她的男人其實心很軟,他會為了她的眼淚放棄方才說的那些,甚至悄悄隨她們逃亡,讓魏無音吐血……多少也是因為貪戀她的胴體,莫婷想。
但他有一天會後悔的,然後一切都變得很丑惡,她不想那樣。
莫婷一直走到遠方的灌木叢里,確定附近無人,才蹲下來開始哭。
她雖不愛爭,需要時也不怕與人爭,但她爭不過一個死掉的女人。
你為什麼一直都沒發現呢,莫婷?還是你笨到拒絕正視這件事,其實他始終最在乎她,直到你喜歡上他,一切都來不及了。
莫婷哭了很久很久,蹲累了索性坐下來,想著想著又掉眼淚;哭累了睡在草皮上,醒了繼續哭……就這麼耗了一整天,直到覺得夠了。
她來到梁燕貞屋前,輕輕叩門。
梁燕貞並無詫異,見了她的紅眼眶和發上的草稈,也沒主動抱她,除非她想要。
她的決定要被尊重才行。
莫婷定了定神,果然沒有索抱,只微微一笑。
“我們走罷。”梁燕貞一行啟程時沒驚動任何人,天還末亮便悄悄出發,畢竟是逃亡,距離韓雪色回到身體里,不過才隔了幾天。
他是在半夜里聽見些微動靜,驚覺到姐姐要走了,從窗隙里遠遠瞧著。
沒有道別便離開的,不只梁燕貞而已。
從他醒來之後,應風色和冒牌貨叔叔就沒再出現了,身邊雖多了很多新的人,除了已識的聶雨色、莫殊色,照過面但幾乎不認識的大師兄秋霜色,那個叫沐雲色的小男孩也非常討人喜歡;以聶雨色的標准,他們絕對是狼的孩子,簡直棒透了。
阿妍姑娘一直陪著他也很令他開心,雖然魏長老的弟子一個比一個好看,尤其善於逗女孩子開心這點,感覺不是太妙。
他越來越常擔心,阿妍會忽然喜歡上其中哪一個,而最具威脅性的絕對是沐雲色。
莫殊色不知道為什麼離開了飛雨峰,但他是莫大夫的弟弟這件事完全沒有人相信。
莫大夫——比較年長但艷麗的那位——一定做了很過分的事,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梁小姐的車隊安靜地離開了仰秣村,韓雪色本想送到村口便罷,回神時,已在村外奔跑,步子越跨越大,速度越來越快,風像刀一樣刮過他的臉,鋒銳的微疼似乎打開了封閉的感官,毛族青年發足狂奔,盡管他腹間的創口似乎不該這樣。
馬車都是輕裝,若非顧及不擅和不宜馳馬的洛雪晴、莫執一等,以梁小姐的脾性,肯定是健馬烈鬃一路飛馳的,因此雖是馬車,速度倒也不慢。
梁燕貞直到旭日從地平线露頭,映得四野一片金芒時,才發現後頭有人越奔越近,那彈蹬的力道與起落的節奏完全就不是輕功縱躍之術,而是憑筋骨肌肉之力硬干的跑法,然而實在是快得不可思議,轉眼也越過最後幾輛車,直向她奔來。
女郎定睛一瞧,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探入車內:“莫婷,他的傷……是能這樣跑的麼?”
黑發雪膚的女大夫並末回頭,一瞬便明白她指的是誰,俏臉微變,搖頭道:“不成……傷口會裂開的!嚴重的話有失血而亡的危險!”
梁燕貞想也是,急道:“你叫他停啊!他一向聽你的話。”莫婷咬唇不應,罕見地鬧起別扭來。
梁燕貞急了,一旁莫執一猛逗女兒,似乎其樂無窮:“他才叫她婷!她多半是喊他’色‘。”
莫婷會過意來,繡鞋一跺,耳朵都紅了,又羞又窘:“……娘!”
莫執一正色道:“梁小姐,我家丫頭是不會喊的。她現在的情況很危急,多半一見他就要跳車了,兩人摟滾作一處,很不成體統的。”
“娘!”
“要不我讓他停罷?”艷婦單手抄起了一只衣箱,若非憐姑娘按住,只怕真會衝他劈頭扔去。
梁燕貞受夠了這纏夾的婦人,急急攀車探頭,大喊:“阿雪莫來!這樣……這樣太危險啦!快回去,別追來啦!”
韓雪色驀地想起當年押鏢路上,姐姐騎馬失神,他一騎當先追至時,梁燕貞也是這樣喊的,心頭驟熱,不由得熱淚盈眶,大喊道:“姐姐……姐姐你保重!山高水長……咱們江湖再會!”人終究是跑不過馬的,喊畢氣力用盡,著地連滾兩圈又跪地支起,高舉雙手,拼命揮舞。
梁燕貞不知對他喊了什麼,余音隨塵沙車影迅速消失,韓雪色大汗淋漓,只覺無比暢快,這樣跑都沒撕裂傷口,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了,大字形躺在草地上喘著粗息,末至天頂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最後一絲夜涼至此隨露蒸散,大地終於一片光明。
山高水長,江湖再見!姐姐一定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一想,就不會寂寞了。
韓雪色微眯眼睛,享受久違的旭陽,咧開霜亮的發達犬牙,爽朗地笑起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