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抱著剛從圖書館借出來的書正往家走,不經意間卻看到馬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那個身影帶著頭盔,穿著送外賣的衣服,但我僅僅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那是我媽。
那肯定就是我媽,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不是只言片語能解釋清楚的。
“媽!”
我興奮的大叫,衝著那熟悉的身影揮手,然而正好經過的一輛汽車響起鳴笛聲,把我的聲音掩蓋住,讓馬路對面的我媽沒有聽到我的呼喚,而是騎著電動車拐進了路邊的一條胡同里。
“媽……”我衝著我媽即將消失的身影又叫了兩聲,直到路邊熙攘的人群朝著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我忍不住臉上一紅,也不好意思再叫,而是看路上車少了以後,趕緊向著馬路對面跑去。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相信,面對一些即將發生的重大的事,我們的身體會本能的產生反映,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感覺,我一開始也不相信會有這種事,直到我來到馬路對面,站在路邊看著那幽深的胡同,不知道什麼原因,大夏天的我竟然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
“哎,雖然手術很成功,但我的身體還是太虛弱了!”我自嘲的笑了笑,把這一切歸咎於自己的術後反應,然後堅定的朝著胡同走進去。
這條胡同很深,卻沒有任何分叉,只是筆直的通往最里面,所以走了兩步之後,我已經看到我媽的電動車就停在路邊。
我心中一喜,不由得加快腳步,沒幾分鍾就走到電動車前。
我想在我媽出來之前來到我媽的電動車面前,我想讓我媽送完外賣之後出來就看到我,我想看到我媽看到我之後臉上驚喜的表情,然後我就可以笑著看著我媽,讓我媽騎著電動車帶著我回家,這一切是多麼的美好,以至於讓我有點蒼白的臉上不自覺的露出笑容。
因為身體的原因,站在電動車面前我微微喘息,然後把借來的書放到電動車的車筐里,靠坐在電動車的後座上,期待的看著那兩扇深紅色的大門,安靜的等著我媽推開門出來。
大門的兩側掛著白布,我知道這代表著這戶人家家里有人出殯,難怪,難怪剛才進來的時候,自己竟然打了個冷顫!
盯著白布看了兩眼,忍不住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忍不住輕輕拽了一下自己穿的衣服,遮住自己的脖頸!
一分鍾…
三分鍾…
五分鍾,眼看已經過去快十分鍾,我媽竟然還沒有出來!
幽深的胡同里沒有任何聲音,安靜的有點可怕,一陣陰風吹過,讓悶熱的胡同不自覺的帶上一絲寒意,靠坐在電動車上的我忍不住開始著急起來,猶豫片刻之後扶著電動車座站直身子,向著那兩扇深紅色的大門走去。
我一直都在後悔,後悔自己不應該走進那道門,或者最起碼進門之前應該先敲敲門!
然而此時站在門口的我,看著那兩扇半掩著的深紅色大門,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我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像個傻逼一樣,輕輕的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多少年頭的梧桐樹,把本來就狹小的院子遮擋的沒有一點陽光,想起門口懸掛著的白布,更令人感覺一股子陰森的氣息。
院子里異常安靜,仿佛那兩扇深紅色的大門把這個院子和外界徹底隔絕了一般。
我就這麼一步步的走進院子里,剛想要開口叫一聲媽,卻聽見一陣低沉的咳嗽聲從正房里傳出來。
這突然響起的咳嗽聲讓我心里一驚,硬生生的把即將叫出口的那一聲媽憋了回去。
“哎,老王大哥,你就不能少抽一點煙啊!”
伴隨著咳嗽聲,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正房傳了出來,不用猜我就知道那是我媽在說話,我媽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以至於那聲嘆息剛出口,我就知道說話的是我媽!
只是那低沉的咳嗽聲又是誰發出來的?
我們家的親戚?
我媽的朋友?
肯定都不是!
我從小和我媽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媽身邊的每一個人我幾乎都熟悉!
更何況我可以明確的肯定,這個小院我媽從來沒有帶著我來過!
“哎~~~”就在我思索著的時候,一聲無比深沉的嘆息響起,我甚至能從這一聲嘆息中感受到無盡的悲傷和淒涼,然後就是打火機點燃的聲音和一聲帶著哭腔的低訴,“你說他怎麼就這麼走了啊!我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他啊!”
他?雖然不確定話里的他到底是誰,但我知道這個他肯定跟這個深沉的聲音有著無比親密的關系。
“老王大哥,人生無常,您節哀保重!”
我媽勸慰著房間里無比悲傷的男人,“我想您兒子的在天之靈,也絕對不願意看到您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媽說完後房間里安靜了下來,那個悲傷的男人沒有再說話,只是不時的響起沉悶的嘆息。
這時候我才從我媽的話里知道,那個死去的人竟然是房間里男人的兒子!
都說人生三大悲:幼時喪母,中年喪父,老年喪子,剛剛經歷過生死的我,能深刻的體會到這個男人的悲傷,想當初知道自己即將死去的時候,我心中的那種絕望之情,大概跟房間里的這個男人類似吧。
可是我又不能真的體會到這個男人的悲傷,畢竟我現在幸運的活了下來,更何況哪怕當初我真的死了,也體會不到還活著的親人的感受,我想這種感受我媽大概更有體會吧!
“老王大哥,飯菜做好了,您先吃飯吧,等會兒我還要出去送外賣,就先不陪你了…”聽到我媽說話的聲音,我知道我媽很快就會出來,我趕緊悄悄的退出了院子,輕輕的掩上大門,我沒有在院子里叫我媽,因為我不想打擾房間里這個悲傷的男人。
“媽…”當我媽從院子里推開門走出來的時候,我輕輕的叫了一聲媽,卻沒有了最開始的那股子興奮喜悅之情。
聽到我的聲音我媽臉上一驚,大概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兒,緊接著一邊輕輕關上院門一邊疑惑的看著我問道,“咦,明陽,你怎麼在這兒啊?”
“媽,剛剛我跟我同學去圖書館借書,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你,我叫你你又沒聽見,所以我就跟了過來…”我指了指電動車框子里的幾本書,對著我媽解釋道。
“哦…”我媽答應一聲,這時候已經來到電動車旁,把電動車上的外賣箱子拿到前面,然後插上電動車的鑰匙後微笑著對我說,“那正好,我剛剛送完外賣,咱們一起回家吧!”
“嗯…”我點了點頭,麻溜的爬上電動車,我媽寵溺的笑著看了看我,然後抬起腿騎上電動車,帶著我駛出這個幽深閉塞的胡同。
我輕輕扶著我媽的腰身,臉貼在我媽的後背上,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扭頭向身後看去,仿佛看到一個蒼老的身影佝僂著身子站在胡同的最深處,深深的凝視著我,只是當我再定睛看去,卻又發現什麼都沒有,走出胡同之後一股熱浪襲來,依舊是那個炎熱的夏天!
雖然覺得那個院子里的男人遭遇確實很不幸,但我心中對那個男人表示同情的同時,又難免的心底多了一些疑惑!
我媽跟那個男人是什麼關系?
聽我媽親切的稱呼他老王大哥,肯定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了!
還有就是我媽為什麼要幫他做飯呢?
這次剛好是被我遇到,那我看不到的時候呢?
我媽是不是每天都會幫他做飯?
帶著這些疑惑,我和我媽一起回到了現在租住的單間。
其實與其說是我和我媽一起回來,還不如說是我媽把我送了回來,因為我媽把我送回來給我做好飯菜,迅速的吃了兩口,就又急匆匆的出門離去。
我媽跟我說現在正是飯點,要趁著這個時候多送幾單,要不然過了飯點,想接單都接不上。
目送著我媽騎上電動車離去,我雙眼蒙上一層水霧,自從我生病住院到現在,大概也就僅僅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然而這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我感覺我媽比以前蒼老了好幾歲!
我媽也只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啊,如果不是因為我,我媽完全可以每天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白天上上班,晚上跟自己的朋友同事逛逛街,吃自己想吃的食物,買自己喜歡的東西,甚至還有可能遇到一個高大帥氣男人,然後兩人談戀愛,結婚,生子…
可就是因為我,因為我的拖累,我媽非但不能重新找個心儀的對象,甚至連自己基本的生活都舍棄了,一天到晚只知道辛苦努力的工作掙錢,然後又把掙來的錢還賬,幫我拿藥,供我吃喝和上學!
我甚至想不明白,我出生在我媽的身邊,到底給我媽帶來的是幸福還是負擔?
時間最是無情,不會為任何人而停留,頂著盛夏,轉眼之間我們就迎來了期中考試!
面對即將來到的中考我很自信,沒有任何的慌亂,因為自從出院之後,我沒有浪費一點時間,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學習當中,而我也沒有辜負自己的付出,以班級第一年級前五的成績完美的結束了這場考試。
拿到成績單的我沒有過多的沉浸在喜悅當中,我知道自己的這點辛苦,對於我媽沒日沒夜的工作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我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能獲得學校里的保送名額,然後拿到獎學金,在自己既能考上一等名校的同時,又能給我媽減輕負擔!
我媽看到我優異的成績自然欣喜萬分,不顧家里的負債累累非要送我一個禮物,我看著我媽消瘦了許多的身影,只是跟我媽說讓我媽請我吃點好吃的,我的目的只是想讓我媽吃點好的,讓我媽補補身體而已。
考完試後自然就迎來了萬眾期待的暑假,而整個暑假我幾乎都沉浸在學習當中。
當然,偶爾出去的時候,有幾次路過那個幽深的小胡同,想起當初自己心里的疑惑,我都忍不住的向里面看去,卻從來都沒有見過有人從里面出來過。
我甚至都懷疑,當初自己走進那個院子的時候,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直到某一天我再次路過,不經意間抬頭看去,卻驚訝的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背著手,順著幽暗的胡同向外走著。
難道是他?
難道這個老人就是我媽口中的老王大哥?
看到那老人的身影,我趕緊躲到牆角,卻悄悄的探出頭向著那個老人看去。
隨著那老人越走越近,我驚訝的發現,這個老人雖然滿頭白發,但從他滿面哀容的臉上看卻不似我想象的那麼大年齡,因為這個老人的臉上根本沒有多少皺紋,並且走起路來也沒有老年人的那種步履瞞珊的感覺,他給我的感覺也就頂多五十歲左右的年齡。
可是他為什麼這個年齡就白了頭呢?
難道?
聯想起他那不久前死去的兒子,我不由得震驚的捂住自己的嘴!
很早以前就聽說過,人在極度悲傷或者震驚的狀態下,有可能會一夜白頭,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存在於史書上的故事而已,可是看著這個從胡同里走出來的男人,我卻相信了那個傳聞!
或許這個男人是太過思念自己死去的兒子,才會一夜之間白頭了吧!
等等!
為什麼這個男人讓我看著有點熟悉的感覺?
我肯定是在哪里見過他!
隨著那個男人越走越近,我驚訝點的發現,這個面孔自己竟然有點熟悉!
我凝神深思,終於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男人,想當初我住院的時候,這個男人好像不止一次的路過我的病房,甚至在病房開著門的時候,他總會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向我,而當我疑惑的迎著他的目光看去,他又總是第一時間快速點的離開。
還有一次我從病房里出去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這個男人曾經跟我媽在病房的走廊里說過話,而我當時只當他是病人家屬,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還有就是那時候這個男人頭發還沒有變白,所以剛才第一眼看到這個男人,讓我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眼看這個男人即將走出胡同,我害怕他會發現我,所以趕緊轉過頭背過身向著相反的方向離去,而隨著看清這個男人的相貌,我也早已忘記自己出來的目的是什麼。
雖然已經看清楚了男人的相貌,也知道了這個男人以前確實和我媽認識,稍微解開了一點我心中的疑惑,但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疑惑縈繞在我心頭。
首先就是這個男人雖然可憐,但是我們的家庭情況也不怎麼好,我媽工作之余送外賣已經夠辛苦的了,為什麼還要在自己送外賣的間隙去給他做飯?
還有就是我媽只是那一天給他做了一次飯,還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天天去給他做飯?
如果只是一次的可以理解,畢竟我媽是個善良的人,面對這個不幸的人偶爾去幫助一下也無可厚非,可如果我媽天天去給他做飯的話,我就不能理解我媽的做法了!
隨後幾天,我總是趁著飯點出去,走到那條胡同口,留意著我媽的電動車會不會停在那里。
說起來我們租住的房子,跟那條胡同離的並不遠,走路也就是十來分鍾的路程,所以對我來說負擔並不重,就權當是散步罷了。
頭兩天倒是確實沒有看到我媽的電動車,也讓我放心了不少,只是當第三天下午我再次路過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向胡同,卻驀然發現我媽的電動車,就停在那條胡同最深處!
我媽,竟然再次來了這個地方!
看著我媽的電動車,我一時間心里有點慌亂,我不知道心里慌亂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我忍不住的就再次向著胡同里走去,仿佛里面有什麼東西吸引著我一樣,直到走到電動車面前我才瞬間驚醒,我自己在干什麼?
我為什麼要走進來?
我到底在懷疑什麼?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急促的跳動著,以至於呼吸都變的不那麼平緩,我一步步的走到深紅色的大門面前,透過大門的縫隙向里看去,然後輕輕的抬起了手,慢慢的推著大門走了進去。
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投射到我的身上,竟讓我有種不適的感覺,我悄悄挪動腳步,讓自己躲在大樹的陰影底下,此時的我腦袋里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有一種強烈窒息感從胸口擴散開來,我緊張的幾乎停止了呼吸,以至於整個閉塞的小院子里,任何輕微的聲音都能清晰的傳進我的耳朵里。
“老王大哥…別這樣!”
我聽到了我媽輕柔的聲音,這聲音突然在我耳邊炸響,如此的熟悉又那麼陌生,讓我幾乎難以站立!
我靠在大樹邊忍不住的一陣顫栗,一股洶涌的火焰在胸口燃燒,然而就在那股火焰即將噴發的時候,又有一絲輕微的聲音傳了出來,讓燃燒的我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老王大哥…不,不行…我現在還沒准備好,你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