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心寒
北方三月的天候,即便靠近春分,還是會留有余冬的寒意。
程念樟下看向身前桌面,指端合著心涼,逐漸開始失溫:“羅生生,你再仔細想想,好好回答清楚,那晚……到底是不是自願?”
聞言,女警停筆,覷了眼對過,發覺男方面色沉凝地厲害,於是便表情尷尬地,也隨他附和著開口:“對啊……小姑娘你別害怕,性侵立案,其實並沒有外面渲染地那麼夸張。我們查看過你的就診記錄,案發前一天剛確診宮外孕,憑醫生口述,病症也不樂觀。這種情況按常理來說,怎麼也不該主動和他人發生性關系吧?邏輯上講不通啊?”
“就是玩兒到興頭上了,他提出需求……我也沒有拒絕。”講到這里,不堪的畫面再度閃現,羅生生沒忍住折磨,閉起眼,調整呼吸,深深吐納幾下,直到終於能克制住喉間的戰栗,方才繼續闡述:“我和宋遠哲的情況比較特殊,從2010年至今實際一直保持著性伴侶的關系。那晚他給我過生日,講起些從前在一起的往事,中間大家不知不覺互灌了不少酒,可能頭腦不太清醒的緣故,就睡了。和之前幾次……其實也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砰!”
程念樟聽不下去,右手松開她的腿肉,直接重重拍向台面。
巨震當即回蕩蔓延,不光讓杯水濺溢,也教對桌見慣風浪的女警,難得撫胸,露出了驚乍的神情:“哎喲喂……”
“羅生生,誰教你這些的?”
男人迫問,語氣凶狠。
“程先生,你注意控制下情緒,這樣逼她容易適得其反。”女警回神,抽紙抹掉手邊的水漬,邊擦邊道:“這樣,你倆分開坐些,或者男方先出去冷靜一下,要是中間有脅迫因子,這段口供無論指向如何,最後也肯定是不能用的,聽懂了嗎?”
話畢,她停下動作,定睛看向對過。
卻見程念樟像一尊兩耳閉塞的木人,垂頭靜置著,完全沒有聽從的跡象。
“程先生?”
女警再次提醒。
他仍無動於衷。
羅生生沉淀了下情緒,怯怯用余光瞄向身側,而後主動起身,手攏著突然發疼的術口,與程念樟挪開了兩個座位的距離:
“警察姐姐,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哎……”女警嘆氣:“小姑娘,你說是喝醉,但我們在你居所明明發現了甲氨蝶呤這類處方藥劑。藥流的當口,醫生沒和你說過不能飲酒的口忌?沒提起過房事會帶來的危害?再情不自禁,也不至於拿命去玩兒吧?我看資料,你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又不是沒成年的小女孩,這點輕重,自己沒有概念嗎?”
怎麼會沒有概念?
自知拙劣,羅生生咬緊下唇,強忍住眼淚,憋紅著臉搖了搖頭,沒有出聲回應。
“剛剛說過了,這是錄口供,答復要明確。”
大概是身為同性的不忿在心間作祟,女警的語氣自溫和逐漸轉向嚴厲。
羅生生頓澀了會兒,拿起放溫的茶水,一飲而盡。
“我在這方面一直不太在意,也可以說……不怎麼自愛吧。其實之前我就知道有宮外孕的苗頭,上周五和男朋友做過,發現沒事,就有了僥幸心理,所以——”
“好了,不用再問了。”程念樟雙肘撐桌,捂面叫停了她的後話:“太惡心了。”
他說她惡心。
聽到這個詞,羅生生再難繃住哭意,躬背縮頭,咧開嘴啞啞地落淚,不敢發聲,也不敢抬手去抹,就算明知掩耳盜鈴,也要將這種無知無懼的浪蕩,給偽裝到審訊的末尾。
由於當下氣氛過於沉重,女警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動,拇指“啪噠、啪噠”地摁彈筆帽。
無言一陣過後,她還是抵不住煎熬,利落收起紙筆,決心先留兩人獨處,解決掉彼此間的矛盾,疏通了糾葛,再來商談立案與否的事情。
“是不是有人威脅過你?現在沒有警察,你大可以放膽直說。”
面對程念樟的誘問,羅生生偏身回避,上眺了眼頭頂,蠅聲道:
“這里有監控,說得話還是會被采證的。”
“怎麼?他們連這個也教?……呵”男人嗤笑完,後靠著倒向椅背,捏拳敲打桌面,眶內蓄有積淚,卻死也不肯掉落,其間萬千隱忍,匯集到最後——
“操!”
只剩下句氣音的國罵……
時間分秒流轉,不知無聲對峙了幾時。
“別鬧了。”最終還是羅生生先行服軟,吸了吸鼻子,強裝鎮定地走到程念樟身後,右手伸前,試圖搭向他的肩膀:“你是想多少人來看我笑話才能開心?嗯?”
“啪!”
可惜女孩掌心還沒觸及,就被猝起的手刀拍落,擊聲響亮而又清脆。
“你還真是——”話半停頓,男人轉頭向她,嘲意滿載:“一如既往地……擅長讓我失望。”
羅生生癟嘴,與他視线對上的刹那,立馬挪眼看向了別處:“不然你要我怎樣?程念樟,當年連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現在又憑什麼非要逼我去做?”
“又提當年……明明是兩碼的事情。”程念樟緩緩站起:“當年我誰都沒有。但現在你看看自己面前——”
他指向自己:“難道我是死的嗎?”
“你不是死的,但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不是嗎?程念樟,不要太把自己神化了,如果你真的可以像你說得那樣擺平一切,那我遭罪的時候,呼救的時候,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出事了最需要安慰,最想要人傾訴,聽取告解的時候,你又做了些什麼?”
話語停頓,羅生生揩去眼角的淚,抿唇頷首,倏忽仰頭直視向他,繼續說道:
“對,我是怯懦、膽小又自私。可我就想當個普通人,折中地去做一些妥協和退讓,難道這也有錯嗎?其實你今天做這些,表面看著,確實是副‘好偉大哦’的樣子……可真的純粹是為我好嗎?就沒有摻雜私心嗎?”
“你照照鏡子吧!永遠都是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從頭到尾都沒有站在過我的立場,分析過我的處境,更沒有正兒八經地來下問過我的感受。你連我要的到底是正義還是自由都搞不清楚,就逼我上架,去衝鋒陷陣,完成你當年抱憾沒有完成的念想。所以,程念樟,捫心自問,你到底是在失望些什麼?你有個狗屁資格和我談失望!啊?”
連串的反問,咄咄而來。
說完這些,羅生生似乎終於找到了情緒的出口,如釋重負般地吁出了一口長氣。
她抹把臉,走到門框邊側的警容鏡前,對著照影,整理了一下自己碎亂的頭發,從腕上取下皮筋,學影視劇里那些決定奔赴新生的女性角色,頗具象征意味地,將後發全數扎緊,凸顯出了干練。
“說什麼正義自由?冠冕堂皇的,戳穿了,你不過就是潛意識里,永遠更偏向他而已……”
“看,我說了那麼多,就像白說。”羅生生無奈:“要不你還是出去把宋遠哲打一頓吧,打死正好,省得又是審訊又是判刑的,白白浪費掉了這些公職的時間和精力。”
“好。”
明知是句玩笑,然而程念樟聽後,卻答應地沒有遲疑;轉身行步間,他抬手扭解掉兩邊袖扣,上擼起袖管,“嘭”地一下摔開房門,便氣勢洶洶地向外走了出去。
羅生生當即傻眼,待她反應過來,小跑出去查看時,外廳早已在扭打和拉鋸中,亂作成了一團。
彼時陳勁正領著宋遠哲在前台簽寫文書,等待後續事項的移交。
就在林瑜疏於看顧,他人各自忙碌的間隙,程念樟突然自內閃現,直奔目標,拎起宋遠哲的領口,推他直直撞向牆面,再頂肘制住上身,對准人最脆弱的下腹,就是一下緊接一下的屈膝猛擊。
現今是法制社會,任是天王老子來了,大約也沒膽敢在派出所里肆意動手。
當場所有旁觀者,在事發伊始,幾乎都處於種狀況之外的懵然,光顧驚愕,而不敢上前。
所幸距離最近的陳勁反應及時,在程念樟准備改換擊頭,索人性命之前,急忙甩筆上撲,將兩人給用力拉扯了開來。
“都干看什麼!快來幫忙呐!”
稍後的景象,人影開始逐漸混亂。
羅生生躲在牆角,呆望著一切,就像在看場意識流的電影,失真而又荒誕——
宋遠哲被人扶起後,不知是意氣作祟,還是嗑藥亢奮的後勁開始起效。
他也跟著失心瘋似的,不管身處何地,邊上人又幾多,隨手撈到個棍棒似的警械,就朝程念樟的頭頸,揮手落下暴砸。
事情發展到最後,就這樣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終被定性成為場互毆。
因當事兩人誰也不肯退讓,便被雙雙收押關進鐵柵,共同獲取了次類似坐監的行拘體驗。
近晚時分,吳翯接到報告,匆匆趕來善後。
在他的謀和下,謝佳奇和林瑜經幾輪交涉,方才願意接受各退一步的方案,讓自家老板簽下和解,免去五日往上的責罰。
程宋兩人正式被從警局釋放,已至翌日大早。
陳勁接程念樟出來時,面容難掩沉重。
“出什麼事了?”
“你女朋友的事,昨天兩方獨立分審後,口供一致,且受害人這頭咬定是性合意,那立案基礎就瓦解掉了,後續也沒太大追擊的價值。這次誤判,我們不光沒掐准對方七寸,還犯了打草驚蛇的錯誤,被對方反擺一道。調查剛起頭,都沒怎麼展開呢,這不,昨晚一張張問責的文件,就已經下發到了我和吳組長的面前——哎……”
“是我太莽撞。”程念樟接過小謝遞上的煙,從西裝內袋取火,意涵賠罪地替陳勁攏手點燃:“讓你們徒勞了。”
“你也別太自責,這種事換我,我也忍不了。想想就窩火!操他媽的!你說那姓宋的,也不知頭上是誰,行事猖狂就算了,還沒人有折子治他!昨天明明都逮到這人嗑藥,報告也出來了,他們居然反手甩出張拽洋文的處方,就讓禁毒連同海關一起噤了聲,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個。事後省局還要我寫情況說明呈報上去,真是沒有半點王法了還!”
陳勁這廂看似在閒聊抱怨,實際還是在同程念樟套話。
他知道這個大明星在交底的過程中,仍舊藏有牌面未開,就想利用情緒誘導的方法,激他說出保護傘的线索。
但程念樟不傻,聽聞後,只低頭碾動鞋跟,磨開了一處凝團的細沙,嘬著煙,默默不語。
“Evan,生生姐……”
小謝指著不遠處,堪堪泊穩的一台賓利。
林瑜繞行後座,拉開車門,將裝扮靚麗的羅生生,自車內迎出。
落地站穩後,他們在停坪上待了會兒,林瑜俯身附耳,聽羅生生細說了兩句小話,姿態談不上有多親近,卻也看不出什麼血海深仇的樣貌。
程念樟抬頭,不斷舉手送煙,視线穿透青霧,忽而覺到了股莫大的諷刺。
陳勁後來被同事叫回,羅生生見男人身邊的生人終於離開,立馬推遠林瑜,提著個紙袋,笑意盈盈地向他小跑了過來。
“他們放人還挺准時的。餓嗎?我帶了些早飯,路上吃吧。”
女孩試著想去牽手,程念樟偏身閃躲,愣是沒讓她碰到自己分毫。
氣氛頓時陷入尷尬。
羅生生倒也不自厭,縮手回去,還是朝他勉強露了個笑靨:
“程念樟,我有話想單獨和你說——”
“不用說了。”
“嗯?”
“結束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