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錯位(下)
五月時節,海濱大道沿岸的風,拂過細沙,又吹動櫚葉,攜來溫柔愜意。
影節閉幕前,夜晚的沙灘,常會有露天放映。
當日是亞洲專題,幕布上正投射的電影,名為《夏夏夏》,是洪尚秀11年的舊作。
全片基本無甚情節,描繪的都是些男男女女吃酒聊天的場景,畫面黑白,台詞亦很艱澀,看來著實有些沉悶。
後排邊角位置,得閒的程念樟,換上私服,藏身在普通觀眾之間,只手提著瓶黑罐的嘉士伯,邊看邊喝,瞳孔始終虛焦著,不知在分神想些什麼。
“我討厭酒後做愛。”
“我對你這樣敬重,而你卻只想和我睡覺?”
“真虛偽。”
……
電影最經典的橋段出現,場下頓時哄笑。
被這陣突兀笑聲喚回心魂的程念樟,先是從眾地翹了翹嘴角,待定睛看清字幕,才倏然發覺——
好像類似台詞,羅生生也曾對自己說過。
“呵,難怪總愛談論這個導演,原來是臭味相投。”
腹誹完這句,男人看了眼手邊特意留出的空位。
原本嘲弄的表情,因對上空氣,而疏忽轉冷。手中剩余不多的啤酒,也隨他仰頭,被一下給喝個干淨。
失去酒精的借避,電影未完,程念樟便自人群中起身,再沒有了繼續觀看下去的興致。
戛納的所有行程,直到26號晚間閉幕式結束,才算告一段落。
按原定計劃,他將前往倫敦,去和Robin引薦的音效及視效團隊接洽,看能否盡快談攏細節,簽署掉分包合同,加緊《簡東傳》後制上的進程。
在倫敦歷經三日談判,外加與國內主創團隊進行反復協商,合同方才落定。
最終除了價格稍稍超出預期,其余事態的整體發展,於程念樟而言,大抵無功無過,尚且還算令人滿意。
一戰告捷,為了表達慶祝和對下手進行嘉獎,在英國的最後兩天,工作室給全體隨行放了個小假,以供他們自由活動;而他自己,則孤身一人去往布里斯托,趕了趟末班的火車,決心在韋斯頓海濱(Weston Super Mare)落腳休憩一陣。
那是個很小很小的度假城市,從車站出來,步行兜轉一圈,至多花費兩個鍾頭,就能把所有景點逛遍。
因為它最為出名的是日落景觀,酒館和旅店便大多集中在西海岸。
程念樟沿著堤壩邊的主路,走過長長坡道,終於在入夜時分,看見了成串的霓虹閃爍。
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找對地方,羅生生當初敘述時,光講了風景,也沒有細說定位。
於是推開那家Cafe & Bar後,他出於試探,先問了正在擦杯的酒保——
“請問這里能不能單點一杯巴黎水,讓我坐到明天日出的時候再走?”
酒保態度輕慢,眼皮也沒抬一下,就隨口答了他句“自便”。直到程念樟走近取杯,他才後知後覺地丟掉抹布,捂嘴驚問他——
“你是不是那個電影明星……Evan cheng?”
這人的反應很詭異。
照理,白人對亞洲臉孔,大多是非常臉盲的。
程念樟行走過不少國家,縱然他形姿出挑,也有眾多佳作和大獎傍身,可一旦脫離了華語環境,能精准叫對他姓名的歐美人,至今寥寥無幾。
“你認得我嗎?”
男人坐上吧台前的高腳椅,挑眉問道。
酒保聽取話意,確定沒認錯人,便立馬拉開身前的抽屜,從里頭拿出一盒快被翻爛的DVD。
這盒DVD外包的塑套已經陳舊泛黃,不過用心觀察,依稀還是能辨別地出,封面上用的照片,是《西街十二號》里,程念樟最最經典的回眸劇照。
看下面標注的小字,這應是黎珏去世當年,宋氏發行的紀念合輯,背面還拓有那人生前的名簽,看樣子像個限量的版本,市面並不多見。
“當然認識,我可是經常看你電影的哦。”酒保動手開盒,將碼放整齊的光盤,獻寶似地推到了男人眼前:“這是一個女顧客送我的禮物,只要碰到沒球賽的日子,我就會把它們翻出來在店里播放。”
“女顧客?”程念樟取出其中一張碟片,勾手將其翻轉,照鏡般看向了圓盤上的自己:“呵……她的癖好還真是有夠奇怪,誰會隨身帶這種東西送人?”
“不是隨手送的,她光顧了兩次,這是第二趟來時,特意帶給我的禮物。”
“她來了你這兒兩次?”
“對的,兩次。”
酒保托腮,世界线的交錯和舊時回憶的閃現,讓他突然之間對個頭次見面的陌生人,產生了股十分強烈的分享欲望——
“在韋斯頓這種小鎮,很少能碰見外國人,更別提獨自旅行的亞洲女孩,所以我對她印象非常深。沒記錯的話,她第一次來時,是個暴雨天,陰差陽錯被困在我們店里,沒來得及趕上最後一班回城的火車。當時不是周末,天氣也非常差,根本沒有幾個客人。那場雨下了很久,她大概覺得太過無聊,就提議讓我放些電影,但我們只是個破落的餐吧,電視是用來看球賽的,功能很古早,根本沒辦法去放她想看的東西——”
“照你說法,對方好像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竟然連場急雨,都熬不過去。”說時,程念樟苦笑著打開巴黎水,隨手在空中劃撥兩下,點了瓶櫃上的金酒:“可以調酒嗎?我想喝杯金湯力。順便……你要是有煙,能不能借我一支。”
酒保擺手,取來酒後,轉身從煙草架上拿了盒全新的萬寶路給他:“大明星不要這麼小氣,以你的收入,煙還買不起嗎?”
“不是小氣,只不過戒了有段時間,多拿怕會上癮。”
雖然這話聽來像在拒絕,但程念樟說時,雙手早已拆掉覆膜,掀蓋打開了煙盒的包裝。
他用雙指松松夾起一支,俯身湊向酒保的遞火,於抿唇深吸後,昂首過肺,朝向無人處,散盡了口中的白霧:“然後呢,她那天待了多久?之後又為什麼要送你這份禮物?”
“一直到雨停吧,我也記不清楚具體的時間。只記得她和我聊了很多,是個非常有趣的人,全世界好像就沒有她未曾去過的地方——無論我隨口說起哪里,這個女孩都能把話給接下去……非常神奇。後來我問她為什麼要來英國,她說是為了學拍電影,講了堆我聽不懂的東西,然後就全是些關於她喜歡的Evan Cheng,哦……也就是關於你的介紹。說實話,當時挺抱歉的,因為我並不認識亞洲明星,也不怎麼愛看電影,所以常常會讓話題落入冷場。她應該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就說有機會一定要請我看看你的電影。本來以為只是玩笑,沒想隔過兩周,她居然還真就回來,帶給了我這份禮物……”
聽到這里,程念樟回首細看了酒保一眼,目色忽而蒙上一層冷意。
“你喜歡她?”
酒保微笑著搖頭:“我結婚了……不過這樣的女孩,還挺可愛的,你不覺得嗎?”
男人最懂男人心頭的醃臢。
“呵。”
聽問後,程念樟只低頭嘬了口煙,贈給他一聲嗤笑,並未給出回答。
工作日的關系,外加英超停賽,當晚的這個餐吧,門庭格外冷落。
“就算夜里沒有酒客,你們也會開滿整個通宵?”
夜深以後,程念樟為照顧他家生意,又往吧台點了杯威士忌的水割,有一搭沒一搭地同酒保閒聊寒暄。
“會的,經常有人會在凌晨時分,坐到岸堤那里等候日出。我們家的Omelet很出名,即使賺不到酒錢,賣賣早餐也可以貼補不少。”
“呵,這里是西海岸,就算苦等,日出時也看不見太陽?不傻嗎?”
“是嗎?真奇怪。既然覺得傻——”酒保好笑,放下酒勺,將發霜後的水割緩慢推向他,再指了指窗外拍岸的浪濤:“那你為什麼也非要過來,在這里等到明早,才願意走呢?”
“因為有個人說過,這里的日落和日出很美,希望我能陪她看看。”
“陪她?”酒保假裝左右尋找:“她在哪里?”
程念樟沒接話。
他默默飲下口烈酒,放杯後,指尖輕點著,不斷轉弄冰塊,隔過許久,方才沉聲回復道:
“找不到了。”
是夜後程,這個男人怕喝多會睡去,就沒再繼續點酒,只要了瓶巴黎水,學羅生生話里說得那樣,干坐在岸邊放空等待,獨自熬過了這片深夜寂寂的海。
從前言語不及描繪的事物,只有親身感受過後,才能擁有最真切的體會。
彼時的他,聽著浪聲從洶涌變作平靜,眼看天色由漆黑轉為橙黃……終於明白了羅生生所說的日暮和日出,潮汐和等待,想念和孤獨——到底意味著什麼。
天光透亮的刹那,程念樟笑笑,覺得眼前平庸的景色也不過如此,轉頭剛想描述見聞,卻發現對座又是空空如也,不知該說給誰聽。
離開餐吧時,酒保說,作為對女孩當年的回禮,這頓酒錢可以幫他免單。
然而程念樟並沒有接受對方好意,照常付賬,簽單時無謂地解釋道:
“你不要誤會,我和她,從今往後……就不會再有關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