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醫院
黃熙和江從芝二人此時並不知道唐俊生即將發生什麼,靜安寺這條路依然沒有什麼人氣,倒是不遠處已經開始有拆房動工的商戶了。
江從芝到底沒有住進唐俊生給她置辦的院里,卻是直接在商鋪後方自帶的小院里安置了下來。
這院子和她之前在春滿閣的房間差不多大,前鋪主留了兩張小童坐的竹凳,一柄掃帚,孤零零地靠在牆頭。
四四方方的一小處地方兩面是牆,一面是僅僅只容一人小憩的房間,打起簾子就是前廳鋪面。
江從芝坐在那竹凳上靠著牆,看著土灰色牆頭與天空的連接處發了神。
在黃包車上的時候還不覺得,而今真實地坐著搖搖欲墜的竹凳、摸著牆上細小的裂紋,耳邊沒有堂倌唱出各個客人的名字、沒有高姨催她用玉蛋的嘮叨、也沒有男人的喝醉酒後的大笑、更沒有女人的婉轉嬌吟……太靜了,整個世界好像突然就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了。
眼淚忽地從眼眶里涌了出來,突然而來的不真實、歡喜、悲傷和惶恐從四面八方涌來。
“東西都放在前廳了,不過這邊人這麼少你晚上一個女子住會不……”黃熙挑簾走進小院,就看見女人滿臉是淚地看著天。
見他來了,又扯出一個笑來想解釋什麼,但好像喉頭一哽,放聲哭出聲來,說是哭但哭中帶笑,嘴角偏偏是向上揚起的。
黃熙見過這種模樣,在他還是捕員時辦過一個案子,那個殺了經常打自己的丈夫的女人就是這麼哭著笑著走進警署的。
黃熙沉默了一下,想到江從芝經歷曲折,嘆了一聲,拿起另一個竹凳在她身邊坐下,腿剛向前一伸,竹凳啪的一下歪了腳,屁股撞在地面上發出敦實的一聲響。
二人都愣了一下,似乎都沒料到在這麼傷感的情景下能發出這樣喜劇性的一幕,看著黃熙不知所措的模樣,女人沒忍住,破涕為笑笑出了聲,忽然覺得黃熙這人也沒那麼討厭。
黃熙見她笑了,索性將那破竹凳往旁邊一扔,直接坐在黃土地上道:“這下好,我也不用想怎麼安慰你了。”
江從芝斂了笑,微微嘆道:“不用安慰我,我從那地方出來了高興還來不及,只不過一時有些不習慣罷了。”
堂子里是多熱鬧的地方,有人捧著愛著,如今出來了凡事都要靠自己。
黃熙看著她的側臉,鼻頭圓潤有肉,此刻紅紅的,更顯幾分嬌俏可愛。
不得不說,這是個好顏色的女人,可惜就是守不住自己的心,前有唐俊生後有伯曼,也不知道長記性了沒有。
黃熙轉過頭,安慰道:“江小姐聰穎,就是太過忠誠。”
江從芝不解地看向他。
黃熙又道:“忠於承諾,忠於他人。你對唐俊生如此,對伯曼又何嘗不是,就連現在都不肯說當初你失蹤時候的來龍去脈。”
江從芝見他又把話題往這上面引,心道自己太天真,剛剛竟瞎了眼還對他有改觀。她轉回頭,吸了吸鼻子道:“多謝黃督察長提點了。”
她說出的話帶著鼻音,但不難讓人聽出她的不快,黃熙見談話又陷入了僵局,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的行李都不多,我都安排放在鋪子里了,需不需要我幫你拿到後邊來?”
黃熙畢竟幫她搬這搬那的,江從芝臉色很快就恢復如常,想了想道:“不用了,反正我現在有的是時間,慢慢收拾便是。”
黃熙還未答話,倒是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那人穿著尋常小販的衣服,一頭打理整齊的頭發,模樣是丟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種。
“督察長!”那人急匆匆跑進來,看了一眼江從芝,又看著坐在地上的黃熙,有些猶豫。黃熙見狀於是急忙起身,跟著來人向外走去。
江從芝看著他白色褲子上髒髒的兩個土色屁股印,哧了一聲,又靠回牆邊。
不待她繼續長吁短嘆,黃熙就又折返回來。男人挑開門簾,臉色凝重地道:“唐俊生出事了,要和我一起去趟醫院嗎?”
二人匆匆鎖了門上車去醫院,江從芝這才知道是消失快一周的白玉又回來了,不僅腹中孩子沒有了,還偷拿了針管給唐俊生注射了空氣。
江從芝不是學醫的,自然不知道注射空氣有什麼後果,直到黃熙告訴她可能會造成血栓癱瘓或者死亡時她才警鈴大作。
“現在他情況如何了?”江從芝蹙眉急急問道。
黃熙搖搖頭:“在急救室里,白玉注射後就呆在走廊,看著護士把他送進去的。”
“白玉莫不是瘋了?!”江從芝生氣地大聲說道。莫說她爹爹性命還要靠唐俊生打點關系,單就是人前害人性命這條也夠她蹲牢子的了。
而當真正見到白玉的那一刻,江從芝才知道,這個女人大抵是真的瘋了。
白玉坐在醫院的長條凳上,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位捕員。
見到江從芝和黃熙前來,臉上揚起一抹快意的微笑。
白玉一向是打扮得精致美麗的,下巴永遠都是輕微向上抬著的,而以往一向帶著些輕蔑的眼睛,此時卻惡狠狠地望著她。
素顏狀態下,白玉的黑眼圈被映照得很明顯,江從芝原本想好的指責就在怔愣里被壓了回去。
“從良了還是離不開男人啊?”白玉看了看她身邊高挑的帥氣男人,出聲嗆了她一句。
白玉也是見過黃熙的,但她如今連唐俊生都敢害,自然也不會給黃熙留什麼情面,哼笑道:“帶著新歡來看舊愛,你倒是本事。”
白玉身邊的一個捕員當先就要出聲為自己上司抱不平,而黃熙朝他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走到一邊倚著牆站著。
“哪有白小姐有本事,不好好在家里待著,非要往牢子里鑽。”江從芝見這些警署的人都一副看戲的模樣,本就不悅的臉更臭臉些,哼了一聲道。
“家?”白玉重復了一遍,她哪里還有什麼家呢?
心中一痛,眼前女人面目就越發可憎,她陡然站起身,衝上前兩步抓住她的衣領喝道:“是啊,我家破人亡都拜你和唐俊生所賜,你怎麼還有臉在這里指摘我?”
那兩名捕員沒反應過來,白玉動作快且准,整個人的重量都朝著江從芝壓去。
若不是她,唐俊生說不定也不會有反心,她的爹爹現在說不定已經拿下了粵軍,等他回家的時候,一定會給她帶陶陶居的雀松粉果。
而如今,所有都沒有了…
黃熙急忙上前,但白玉已經衝到她身前揪住她的衣領,指關節結結實實地在江從芝咽喉處戳了一下。
江從芝咳嗆兩聲,要說她不想白玉好是真的,可桂粵之戰可跟她沾不上關系。
江從芝忍著疼後退兩步穩住身形,啞著嗓子道:“關我什麼事?”
而此時黃熙和兩個捕員終於將兩個女人拉開,一人拉著白玉的一邊胳膊往後扯,白玉卻毫不在意這些警員如何,只是死死盯著江從芝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暗地里那些盤算,你想和他雙宿雙飛?下輩子吧!這輩子他就是死了葬在哪也是我姓白的說了算。”
白玉話音剛落,只見從外面又匆匆行來二人,當先一人從未見過,直奔著黃熙走來。
身後跟了個人,穿著一身墨色的中山裝手持西帽,正是唐文山。
唐文山臉色很不好,顯然是聽到了白玉剛剛說的那番話。
白玉也安靜了下來,唐俊生對不起白家,但她也同樣對不起唐文山。
“我弟弟還沒死你就這樣咒他?以前白家勢大,如今我看是你白家說了算、還是我唐家說了算!”唐文山擲地有聲,對著白玉憤憤說道。
他太陽穴被氣得凸起,一向溫和的面目變得有些猙獰,畢竟他哪里能想到這個他處處維護的弟媳竟想要他弟弟性命。
白玉聽罷心中一痛,龍州的消息也許還沒傳到上海來,但她昨晚已經知道了,不然看管她的粵軍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將她放了。
白玉看著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眼淚忽然像斷了线一般流了出來。
她也說不清她這般傷心是因為爹爹下落不明、還是因為曾經這個一向將她護在身後的男人對她惡語相向。
一時間除了白玉隱忍的哭聲便再無其他,眾人陷入了一段短暫而尷尬的寂靜里。
還是黃熙兩聲上前與唐文山寒暄打破了這種尷尬,他大致交代了一下唐俊生的情況,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雖然唐文山眉頭依然緊皺,但也聊勝於無。
待二人簡短交談完,走在前面的便衣捕員才走到黃熙身邊附耳說道:“外面有幾個報社的記者聞著味兒就來了,我給攔了下來。”縱使他聲音壓得很低,但難免有幾個字眼會落入眾人耳朵里。
黃熙看了看唐文山又看看白玉,想了想對唐文山道:“我們先帶白小姐走側門回署里,我讓小何留下看著以防出什麼變故,如果唐先生需要什麼,吩咐小何便是。”
唐文山看著白玉低垂的頭,別開眼重重地嗯了一聲。
兩個捕員帶著白玉走在前,黃熙走在後,剛走兩步又停下回頭看了看江從芝,問道:“我捎你一程?”
“我要留下。”江從芝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黃熙剛想點頭離開,就聽唐文山垂眸說道:“江小姐還是回去吧,家母已經在來的路上,她身體不好。”
是了,就算從了良,也抹不掉唐家人對她的輕視和敵意,畢竟從他們的角度看,她才是那個讓他拋妻棄子的始作俑者。
黃熙將白玉帶回了警署,順道也把江從芝捎了回去。
再次獨處,江從芝卻沒有心思哭,一個人忙前忙後把行李收拾了,還出去買了飯菜。
看似波瀾不驚,但實際只有手腳是發軟的,即便她心里不願意承認,但她知道她擔心唐俊生擔心得要命。
她行李本就不多,收拾了不一會兒就收拾好了,人一閒下來就心慌不停,於是又去買了掃帚抹布,將這小店里里外外都清理了個遍,直到夜幕十分才回了後院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