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搖動枝椏,抖落細雪,小巷昏暗,只借了臨街三分繁華。
冪籬的白紗輕輕飄蕩,如秋時的薄雲。
細細的踩雪聲遠遠響起,林玄言驀然擡頭,像是驚醒了一個千回百轉的夢。
裴語涵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怔怔地望著前方,看到了那條曾經的小巷,有個年輕人蜷縮在角落里,目光看向了自己。
林玄言痴痴地擡著頭,難以置信地望著那襲裙袂翩然的雪白衣裳,怔怔無言。
樹枝上抖落下了一朵雪,砸在他的頭上,濺在他的唇間,他抿了抿,雪融成冰水,微冷。
裴語涵緩緩走到了他的身前,他並未起身,擡頭看著那張白紗簾幕里模糊的臉,一張嘴,雪水便流到了舌間,凍結了所有的言語。
裴語涵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嗓音清冷道:“你叫什麼名字?”
林玄言楞了一下,答道:“我沒有名字,但是我是一個……劍人。”
裴語涵淡淡地應了一聲,微微思索之後道:“劍人啊——那以後你便叫林玄言吧。”
“好。”林玄言答應道。
裴語涵問:“那你可願意隨我修行?”
林玄言聲音微弱問:“管吃管住嗎?”
裴語涵點點頭,伸出了一只手,道:“自然無需受凍挨餓。”
林玄言看青蔥修長的手指,掙扎著從雪地中拔起了身子,拍了拍身上的雪,抓住了那只手。
“從今晚後,我便是你師父了。”裴語涵握著他的手,正色道。
林玄言撩起下裳的前襟,跪了下去,拜服在地上,一字一頓道:“弟子林玄言拜見師父。”
裴語涵滿意地點了點頭,清冷的臉上終於勾起了些許笑意,她轉過身,道:“走吧,隨我回山門。”
林玄言站起了身,被她牽著手,緩緩地走過這條長長的街道。
“師父,你叫什麼名字?”
“裴語涵。”
“您就是傳說中那位女子大劍仙?傳說中你一夜之間殺了無數貪官匪賊,千里飛劍來去無蹤跡,太厲害了。我有幸能成為你的弟子,估計是上輩子拯救了人族。”
“世人以訛傳訛罷了,不值一提。嗯……你說不定真拯救過人族。”
“師父,你能摘下斗笠讓我看看你的臉嘛?傳說中裴仙子容顏傾絕世間,弟子想看看。”
“以後你自然會見到。”
“我現在就想看。”
“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逐出師門?”
“哦,弟子知錯了。”
交談聲中,兩人走出了小街,城市分明的燈火耀了進來,為雪白的衣衫添上了色彩。
林玄言停下了腳步,問:“師父,聽說劍宗有四位內門弟子,那如今我便是五師弟?”
裴語涵道:“我曾有位三弟子,後來叛出師門不知所蹤,你便頂替他的位置吧。”
林玄言惶恐道:“這樣不好吧?”
裴語涵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少廢話,等有時間了,我帶你去見見你的師姐師弟。”
林玄言道:“是,師父。”
裴語涵拉著他的手向著城外走去,有意無意地問:“你根骨奇佳衣衫整潔,之前做了什麼,怎會淪落到夜宿雪巷?”
林玄言道:“我今天出門,本是打算去找人的,但是找遍了許多地方都沒能找到,鬼使神差來到了這里,在街外的店里喝了碗骨頭湯,又鬼使神差地路過那條小巷,不想離開。或許……這便是緣分吧?”
裴語涵冷淡答道:“也許吧。那再之前呢?你在做什麼?”
林玄言聲音縹緲,像是陷入了回憶,“七年前,我偶得機緣,在南海邊入了一座洞府,被困三年有余,出來之後又去往了一座海上的孤城,那里的人皆是白發黑衣,三位當家也皆是女子,我與她們一同作戰,殺了很多妖怪,最後還宰了一頭……見隱境的小小妖孽。”
林玄言試探性地看了裴語涵一眼,想觀察她的神色變化。
那冪籬遮掩著的容顏卻始終未曾有什麼波瀾,她只是哦了一聲,似是敷衍贊許說:“降妖除魔為我輩修者大義,你做得不錯。”
林玄言誠懇道:“多謝師父夸獎。”
裴語涵又問:“徒兒,你看著年紀也不小了,可曾有婚配?”
林玄言誠實回答:“有兩個妻子,皆是生死患難識得。”
裴語涵問:“哪兩位?”
林玄言道:“一位是清暮宮的宮主陸嘉靜,一位曾是陰陽閣的大小姐季嬋溪。”
裴語涵點頭道:“都是不錯的姑娘,莫要辜負,哪日有閒暇,我見見兩位徒媳。”
林玄言問:“那師父,我們如今去哪里?”
裴語涵道:“陪為師走走。”
“是,師父。”林玄言微微低頭,側過頭瞥見了裴語涵窈窕起伏的身段,那腰臀曲线映入眼眸,令他呼吸微滯。
他從未想過他們會如此重逢。
他沒由來地想起了那個鍋碗瓢盆遮天蔽日的夜晚,想起了將她抱在懷里,一路打著屁股入城的羞恥情景,如今時過境遷,她又成了那萬人景仰的仙子,前塵往事入夢婆娑,一一如流水。
他忽然有種衝動,想要將身邊的女子按在身下,再狠狠教訓一頓,如今她這般淡然冷漠,又端著仙子架子,想必會很有趣。
只是他很害怕她會真的生氣。
裴語涵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望著他,微笑道:“小徒兒,別想著對為師不敬。”
林玄言汗毛倒豎,身子下意識向後縮了縮。
她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難道……
裴語涵望著滿城雪色,聲音悠悠響起:“徒兒乖一點,為師見隱了。”
林玄言驚了一會,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連忙掐滅了自己不敬的想法,誠心誠意道:“師父真是劍法通天!徒兒願隨師父誠心修道,一生望師父之項背。”
裴語涵滿意地點點頭,又贊許了一句:“孺子可教。”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一直走到了城外。
林玄言問:“我要隨師父回山門嗎?”
裴語涵道:“不必了,今日天色已晚,你先歸家,莫讓兩位徒媳著急。”
“那登記拜師名冊之事……”林玄言問。
“日後再說。”裴語涵道。
林玄言神色微異,行了一禮,道:“是,師父。”
兩人便在城外分道揚鑣。
十步開外,林玄言回身望了一眼那風雪里婆娑的背影,忽然大聲道:“師父,你身為劍仙,為何不佩劍?”
“無劍。”
“弟子許多年前為你備好了一柄劍,在老井城那座鐵匠鋪中,如今劍已鑄好,只等師父去取。”
裴語涵身子微晃,定了定神,才嗓音清冷道:“不錯,還算孝順。”
……
遮蔽浮嶼的萬里雲海緩緩消散,那座天上仙島現於人間,如無光星辰。
聖女宮門在厚重的聲音里緩緩推開,蘇鈴殊木立門外,看著越來越大的門縫,心境如春風拂面,吹起亂絮無數。
那一刻,蘇鈴殊覺得自己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某個人的附庸與影子。
夏淺斟一身湖色的簡單衣裙,妍容鴉發,如平靜溫軟的玉,卻又帶著蘊藏了萬年的寶氣珠光。
她望著蘇鈴殊,淺淺一笑。
站在她身邊的葉臨淵同樣素朴白衣,墨染的長發隨意披下,面容剛毅無鋒,如斂去了所有寒芒的劍,卻有一種讓人退拒千里的無端念頭。
“蘇妹妹,好久不見。”夏淺斟走到她的身邊,撫了撫她的頭。
那一刻蘇鈴殊竟生出對方要將自己吃掉的錯覺。
這個念頭不過一瞬,夏淺斟嘴角微微勾起,微笑道:“算了,不嚇你了,從今往後,你徹底自由了。”
話音如刀,無形落下,斬去千絲萬縷。
蘇鈴殊覺得身子一輕,那些曾經束縛著自己的執念和記憶煙消雲散。
她曾經無數次思考自己是誰,但如今真正做了自己,她卻並不覺得開心。
夏淺斟的衣袂帶起微風,拂過蘇鈴殊耳畔的一綹細發,春風過,浮嶼的雷火漸漸平息,花卉漸次蘇醒。
葉臨淵深深第看了她一眼,走過她的身邊,平靜道:“從今往後,好好修行,將來你會成為浮嶼新的首座。”
蘇鈴殊並沒有因此覺得高興,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依舊包裹著她,她問道:“我能去游歷天下嗎?”
“可以。”
“那你們接下來要去哪里?”
“取劍殺妖尊。”
“非殺不可嗎?”
“是。”
葉臨淵說完這一聲,向著遠方走去,人群向著兩邊分開了。
蘇鈴殊明白,如今整個天下,邵神韻是唯一可以威脅到他們的人,殺了她,之後漫長的修道歲月才可以平靜,他們要斬開這方天地去往更大的天地看看,哪怕有千萬難。
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葉臨淵已入見隱,那他出劍,哪怕是那位妖尊大人也得身死道消吧。
屆時北域將徹底天下大亂,無數妖怪都會死去,整片北域說不定都會被蕩平。
而屆時葉臨淵或許會做一個甩手掌櫃,再不過問天下浩劫,只與夏淺斟潛心修道,甚至破開見隱境界,打碎這片虛空迷障。
野心勃勃。
金書三萬年讓他受益無窮,貫通了有史以來所有的道法,卻竟未能動搖他心性分毫?
蘇鈴殊只覺得背脊發冷,不再多想。
如今他要殺妖尊,誰又攔得住呢?
偌大的浮嶼,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身上。
見隱的境界如大風吹伏百草,令那些心高氣傲的修士生出只能跪拜不敢直視的衝動。
而在無人關注的地方。
那座幾乎已經被人遺忘的代刑宮,宮門緩緩打開。
白折走出之時,已是滿頭白發。
此刻,葉臨淵與夏淺斟並肩站在浮嶼的觀神玉台上,今夜,只要他們前往承君城,將邵神韻斬於地牢之中,從此修行之路便高枕無憂。
“先隨我取劍。”葉臨淵道。
他牽著夏淺斟的手,腳尖輕輕擡起,向著虛空踏出一步,他一腳還在玉台之上,一腳卻已經落在了千里之外。
但他這一腳未能跨出去,一柄古拙長劍橫亘在他的身前,硬生生攔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規矩。
不知何時,白折已然站在了葉臨淵面前,麻衣白發,容顏蒼老,劍先至,人隨後便至。
眾人這才想起,那座代刑宮也已關閉了七年。
在所有人都覺得白折首座折了心氣,可能要死於這個死關之時,規矩劍破空而至,停在他與葉臨淵之間。
葉臨淵看著身前那柄古拙沈鈍的長劍,上面的刻痕歷經千年未曾生鏽斑駁,清晰地鐫刻著方方正正的紋路,一如白折眉角蒼老的皺紋。
葉臨淵笑問道:“白先生要攔我?”
白折長發覆面,形容枯槁,如誦讀經文的苦行僧一般,他聲音蒼老道:“七年之前,你的行事便已在規矩之外。當時我未敢問劍,如今你要劍臨人間,我便自然而然醒了,也自然而然來了。”
葉臨淵道:“我與七年前的我已是天壤之別,你當時未出劍,此生便也失去了出劍的機會。”
白折點頭道:“我明白,但我仍想試試。”
葉臨淵悠悠道:“聽說多年前,你曾以劍傷過語涵?”
白折道:“我與裴仙子在雪原上有過一次交手。”
葉臨淵問:“她當時出的第一劍是什麼?”
白折道:“撥雲開浪。”
葉臨淵點點頭,將手伸到背後,作拔劍狀,劍鋒摩擦沙石般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的背後宛如真的有一柄絕世之間,隨他心意緩緩出鞘,葉臨淵的聲音契合著拔劍聲響起:“那便是此劍吧。”
白折靜靜地看著他,問:“你還沒有自己的劍?”
葉臨淵道:“很快便有了。”
白折想到了那個傳聞,悠長嘆息,他將規矩抵在身前,一如當年般低聲喝道:“劍名規矩,天下雪走。”
……
林玄言回到家中,在陸嘉靜的盤問下將今日遇見裴語涵的事和盤托出。
陸嘉靜嗤笑道:“你們師徒真是擅長裝瘋賣傻啊,接下來呢?老老實實做人家徒弟,再沒有非分之想?”
林玄言道:“語涵如今能有這般心境,或許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
陸嘉靜疑惑道:“她真的已經見隱了?”
林玄言道:“我也不確定,她說是就是吧。”
陸嘉靜嘆了口氣,有些氣餒。
過去她也曾是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女,如今百般波折,升境墮境都成了家常便飯,輾轉這麼多年,卻仍在化境,連年僅二十多歲的季嬋溪都比她厲害了。
林玄言安慰道:“我與季姑娘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還不是都聽從靜兒調遣,將來我們成立一個隱世宗門,靜兒擔任教主,我們左右護法,如何?”
陸嘉靜冷笑道:“然後教主被左右護法輪流欺負?”
林玄言眯起眼笑看著她,腦海里已經腦補起了那個動人的畫面,心里癢癢的。
門忽然被推開,季嬋溪跑了進來,蹙眉道:“外面……好像出事了。”
三人跑了出去。
門外,大雪如珠簾倒卷般排空而上。
每一片雪都似是一柄劍。
南宮的房門也已推開,她看著漫天倒卷的殘雪,神色凝重。
在昨日得知邵神韻被封印在干明宮地牢之時,她便心緒不寧,她與林玄言商議,今夜之後,他們便聯手撕開軒轅王朝的護國大陣,救出邵神韻。
林玄言對此沒有異議,七年之前,他也曾對邵神韻許諾過,將來某日,要借她一劍。
如今也正是還諾的時候。
於是這一夜變得無比漫長,南宮總有種不祥的預感,似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如今見到這大雪倒卷,她更難平靜。
林玄言伸手接過了一片雪花,攤在手心,雪花奇巧的紋路如被劍細細雕琢過,帶著鋒芒銳意。
老井城中,裴語涵掀開了那鐵匠鋪子的簾子走了進去,打鐵聲迸濺著火星,眉目蒼蒼的鐵匠擡起頭看著冪籬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鐵錘,將燒紅的烙鐵茲入水中,白霧騰起,他一瞬間像是蒼老了百歲。
“姑娘可是來取劍的?”老鐵匠問。
“是。”
老鐵匠從琳琅滿目的劍架上隨手取下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長劍,遞給了裴語涵,道:“這是我最得意之作,耗盡了平生心血,我曾無數次想過它未來的主人會是誰,如今仙子既來承劍,那它便終於有了歸屬。”
裴語涵接過了那柄普普通通的長劍,手指抹過劍身,劍上銘文霎時如流火涌動,璨然明亮,裴語涵喟然長嘆:“先生不愧為絕世之匠人,能鑄如此絕世之劍,定可以名留青史。”
老匠人站了起來,雙手負後,目光緩緩掃過那些掛在牆上,長短不一的劍,隨著他目光流動,屋內如有秋風起,吹得長劍叮當碰響。
“如果可以,七百年前,我還是願意做一個史書唾棄的昏君。”老鐵匠自嘲地笑了笑,渾濁而蒼老的目光望著裴語涵,道:“請裴仙子為此劍賜名。”
裴語涵看著劍,手指抹過劍鋒,劃出一滴血,她將這滴血滴在劍尖,長劍所有的紋路刹那如火,她看著這柄流火璀璨的絕世之劍,思怵片刻,微笑道:“便叫……三月吧。”
“三月……不錯的名字。”
裴語涵卷簾而出。
恰好望見滿天雪幕倒卷而上。
她擡頭看著白茫茫的天穹,將劍歸於鞘中,向著長街盡頭走去。
……
方圓碎裂,規矩劍哀哀顫鳴,徘徊在白折左右,如涕如訴。
他的身前已經不見了葉臨淵的身影。
方才一次撞劍,將浮嶼硬生生撞退了數百丈,堪稱驚天動地,他能斬出如此一劍,本該覺得平生足矣。
可終究還是有些遺憾。
白折擡起頭,看著那片虛無縹緲的天空,他的臉上盡是血,麻衣上也是血,指間都是血,他一身修為緩緩流逝,在那撞碎了那一記仙人之劍後,一身鋼筋鐵骨般的身子亦不堪重負,千瘡百孔。
連自己都不過一劍之力,那天下還有誰能攔得住他呢?
白折收回了視线,默然合眼。
血流成漿,漸漸干涸。
承君城中,某條僻靜的老街之外,忽然出現了一對年輕的道侶。
男子白衣墨發風姿郎朗,女子湖色裙衫姿容傾城。
男子撐著一柄木傘,挽著女子的手緩緩走來。
他們憑空出現,卻毫不突兀,如落在春泥間的殘紅和打濕傘面的雨滴。
雪已不再倒卷而上,紛紛落回了人間。
林玄言起身,與陸嘉靜對視了一眼,知道有人來了。
宅院的大門被推開,林玄言望著門口站立的那對道侶,平靜道:“有失遠迎。”
陸嘉靜站在他的身邊,道心飄搖。
林玄言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沒事。”
陸嘉靜嗯了聲,看著這位五百年未見之人,看著那平靜而冷漠的眉眼,絮亂的心境逐漸平靜。
葉臨淵與夏淺斟穿過皚皚的庭院,走到了石階下,他看著陸嘉靜,看了好一會,行了一禮:“師姐好久不見,這些年葉某讓師姐受苦了。”
陸嘉靜冷笑道:“你說這些有什麼用?”
林玄言擋在陸嘉靜身前,道:“今天你該不會只是來敘舊的吧?”
葉臨淵看著他,道:“七年前,你能逃開那個必死之局,我頗感意外,這令我合道之日晚了七年,但你終究逃不了一輩子。”
季嬋溪也站起了身,站在林玄言身側,握住了他的手,望著葉臨淵的眼神銳利得像是刀子。
“你就是傳說中那個大劍仙?要打便打要殺便殺?在這里故弄玄虛廢什麼話!”季嬋溪指了指夏淺斟,厲聲質問:“你自己上還是和這個女人一起上?”
葉臨淵看著這個黑衣黑裙的小姑娘,溫然笑贊道:“後生可畏,如此年紀便入通聖,比我當年更強。只是可惜,年紀終究太小。”
季嬋溪神色更加不耐煩,她道:“要出劍便出劍,囉嗦什麼囉嗦?”
葉臨淵道:“我此來不為出劍,只是取劍而已。”
說完之後,他回身望了一眼,笑問道:“怎麼不見失晝城大當家,聽聞大當家風采絕倫,葉某早就想見一見。”
林玄言眼色陰沈,沉默不言。
方才葉臨淵出現在長街上的那一瞬,他便心生感應,知道了對方的目的。
他留在了宅中,但讓南宮設法避開葉臨淵,直接前去干明宮,想方設法救出邵神韻。
若是葉臨淵真的入了見隱,那麼這一戰多一個南宮也沒有意義,況且他有信心,只要是季嬋溪持劍,他們便可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南宮真的能破開封印救出邵神韻,那麼幾人聯手,甚至有機會直接將他殺了。
但是剛才,葉臨淵說出取劍二字之時,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忽然涌現心頭,失晝城三年,他的道心早已堅如磐石,而如今隨著葉臨淵的出現,卻隱隱有了松動的征兆!
葉臨淵只是稍一思索,便洞悉了南宮的去向,微笑道:“大當家雖然道法通天,但承君城大陣亦不是紙糊的。也罷,稍後我便去見一見那位大當家。”
林玄言心中驟然繃緊,他將另一只手伸到身後,握住了季嬋溪的手,他能感覺到,季嬋溪的手心亦滿是汗水。
葉臨淵看著季嬋溪,伸出一只手,淡然笑道:“借你夫君一用。”
與此同時,林玄言大喊道:“同心!”
季嬋溪閉上了眼,下一刻,她駭然睜眼。
她與林玄言握緊了手,心意卻像是被什麼東西隔斷了,無論如何也勾連不到一起。
葉臨淵微笑著看著他,如出一轍地喝道:“同心。”
巨大的心跳聲在宅子中撲通響起,林玄言一個趔趄,身子前傾,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葉臨淵,渾身顫抖,背心皆是冷汗。
只是肉身化劍,魂魄離體的前兆!
陸嘉靜同樣被眼前這一幕震驚得難以言表。
能與林玄言心意相通者唯有她與季嬋溪,葉臨淵又是怎麼做到的?
她想不通其中關節,但是下意識地捏緊了林玄言的手,大喊道:“你給我回來!”
葉臨淵依舊伸著手,看著林玄言痛苦不已的神色,平靜道:“持劍者唯心意相通耳,你生為劍靈,在這世上能與兩位女子真心相愛,殊為不易。但是你偏偏忘了,這個世間,最了解你的人是我,你的記憶是我給你的,你的肉身是我替你選擇的,你的人生道路是我替你謀劃。縱使你後來偶得機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但那只是人生某個節點的選擇,雖事關重大卻無法改變根本,可你依然是我啊,這些聯系比血脈更深,你又如何斬得斷呢?”
“你與當年的我,何其相似啊……”葉臨淵手指一轉,似隔空遙遙虛抓,此刻林玄言的身影已經漸漸變得虛幻,他的法相向著葉臨淵的方向不停前傾著,似是隨時要凝成劍,被葉臨淵握在手中。
陸嘉靜與季嬋溪皆臉色蒼白,她們死死地抓著林玄言的胳膊,陸嘉靜眼眶微紅,她的指甲都深深扎入了林玄言的胳膊里,她知道只要自己稍微松手,便可能是一生的訣別。
回到軒轅王朝之後,她也曾想過與葉臨淵的見面,她甚至還以為,自己能與他相逢一笑,達成和解,但是此刻一切成空,她只痛恨自己為何命運多舛,境界太低,無法將眼前那個面帶微笑的男子一劍斬死。
季嬋溪同樣咬緊了牙關,她一身修為盡數涌出,想要死死將林玄言鎖在原地,但是在這場拔河之中,林玄言依舊一點點向前傾著,一向驕傲的她甚至記得有點想哭,想干脆放開手,直接撲向葉臨淵,與她生死廝殺,但是她又無論如何不可能松開手。
林玄言識海渙散卻又莫名地清醒著。
他也設想過許多次與葉臨淵相見的場景,他曾經一度覺得,哪怕葉臨淵已經步入見隱,他與季嬋溪聯手,也至少可以平分秋色。
若真的要大動干戈一戰,那也必定是連戰數月,慘烈至極。
但是他沒想到,兩人才一照面,便是如此簡單干脆的碾壓。
對於葉臨淵對自己心神的召喚,他竟然連拒絕的余地都沒有。
這一切,早在自己降生之時便已經被設計好了嗎……
“誰和你一樣了……少惡心我。”林玄言此刻面容近乎扭曲得不似人形,他心髒劇烈地震顫著,話語從牙齒縫中迸出,氣若游絲,難以聽清:“靜兒,嬋溪,抱歉……”
葉臨淵面色微變,笑容驟然斂去,他喝道:“住手!”
林玄言用最後清明的意識勾連上了那枚聖識,劍火燎燃聖識,在識海中掀起巨大的旋渦,這個旋渦以恐怖的速度擴大著,葉臨淵清晰地感受到,這道狂暴的聖識會在不久之後撕碎林玄言,如果自己強行取劍,後果同樣不堪設想。
陸嘉靜同樣察覺到了,她看著林玄言顫抖的虛幻身影,腦子一片空白,差點虛脫倒下,季嬋溪同樣感受到那股幾乎自爆的力量,她拼盡修為想要將其壓下去,卻都像是飛蛾撲火,她心如刀絞。
他知道自己此次成劍便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不如去死。
“不能陪你們偕老了……還有語涵,只好下輩子再喜歡你們了……”
陸嘉靜與季嬋溪心知已難以逆轉,都是滿臉淚水,葉臨淵輕輕嘆息,垂下了手,漠然道:“可惜一柄好劍。”
心念神魂抽離體外,林玄言所有的念頭要歸於沈寂。
最後的意識里,他像是立在一處空空寂寂的靈堂,周圍皆是這一生破舊的殘存影像。
陸嘉靜與季嬋溪的哭聲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就在那聖識即將爆裂,下一刻便要將自己徹底吞噬之際,一個清涼如水的聲音幽幽地在靈堂間響起。
“唉……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沒大沒小,以後要叫師父,不然門規論處。下不為例啊——”
陸嘉靜揉著眼睛,模糊的視线里,她看到了一襲寬大的白衣隔在了葉臨淵與林玄言的中間,大袖飄飛,那白衣女子伸出了一根瑩潤如玉的手指,點在了林玄言的眉心。
“語……語涵?”陸嘉靜喃喃輕喚,身子搖搖欲墜,幾欲倒地。
“裴仙子——”季嬋溪同樣認出了她,她甚至不敢這是不是幻覺,只看到那指尖點上了林玄言的眉心之後,林玄言痛苦扭曲的面容漸漸平靜,他虛幻的身影重新凝成血肉,面容竟像是睡著一般沈寂了下來。
裴語涵收回了手指,將林玄言輕輕一推,陸嘉靜和季嬋溪一同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影,將昏死過去的林玄言抱在懷里。
裴語涵俯下身幫陸嘉靜擦了擦眼淚,輕聲道:“陸姐姐別哭了,有我在。”
說著她站起身,回身望著葉臨淵,行禮道:“徒兒裴語涵拜見師父師娘,兩位……今日請回吧。”
葉臨淵看著她,平靜道:“語涵如今真是有大出息了。”
裴語涵坦然點頭道:“若是當年師父未在雪夜收我為徒,那師父如今便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林玄言如今是我徒弟,我自然要護著他,師父,請您回去吧,接下來師父要做什麼,徒兒定不再有任何干涉。今日之事,我將來會向師父賠罪。”
葉臨淵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劍,與夏淺斟對視了一眼,夏淺斟點了點頭,兩人轉身離去。
裴語涵暗暗松了口氣,不動神色地轉過身望向她們,蹙眉道:“還楞著干什麼?快把你們的好夫君扶回房間,我來替他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