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卷驟，大雨滂沱，接連幾日不曾停歇，落日黃昏時，風雷咆哮，水絲搖墜，如一張細密無邊的巨網，將整座城市罩於濕霧中。

　　孟寧站在自家陽台欄杆邊，望著劃破夜幕的閃電，陷入沉思。

　　這幾天她和宋澈照常泡圖書館，刷卷子學習。

　　雖然那人依舊寡言，學習認真，卻不知為何，沒再用那壞東西插她，只在不經意時望著她發呆，或在她休息時親吻前額與唇，如痴漢上身，問原因也不說，這消沉頹喪的模樣讓她感到陌生。

　　到底發生了什麼？

　　孟寧思慮片刻，決定出門，找知情者問清楚，她換好小裙和拖鞋，將手機和鑰匙放入小包，夾著傘出門。

　　街巷深處，水意迷離，腥氣彌漫，狹長閃電現於雜亂電线間，大風吹刮下，臘字燈牌紋絲不動，霓光閃爍，少女憑記憶穿過九曲十八彎，站在店前。

　　孟寧抖落傘上雨滴，似星光曳落，她深吸一口氣，掀開簾布，走入燒臘店，見桌上擺有兩碟果仁花生和一台老式收音機，正咿咿呀呀播放戲曲。

　　小馬辮老板沒干活，低頭看報紙，他身著短褲背心，姿態慵懶，兩指夾煙，吞雲吐霧，裸露在外的皮膚覆蓋鱗片，呈深紅色，鱗端開合，有生命般翕動。

　　這怪異的畫面，讓孟寧想起因缺氧，而在雨天浮上水呼吸的魚。

　　“今天不營……”

　　男子聞聲抬頭，見是孟寧，即刻笑容滿面，放下報紙，收起二郎腿，熱情招呼：“這大風大雨的，你怎麼來了，快、快進來坐。”

　　望著男子的獸化體征，孟寧小聲囁嚅：“大哥，請問我可以……和你聊聊嗎？”

　　男子愣了愣，掐滅指間煙蒂，點頭道：“當然可以，碰巧天氣不好，沒什麼人來，我正愁沒個人說說話，想吃什麼隨便點，大哥請客。”

　　也許是知道什麼，他將覆鱗肢體大方展露在孟寧面前，無半分隱藏的意思。

　　抿一口熱騰騰的菊花茶，孟寧放松下來，正准備說話，卻見對方眉眼彎彎，一秒道破她的來意。

　　“讓我猜猜，大風大雨也來找我，你這回……是為了那小子吧？”

　　既然被猜中，孟寧點頭，也不繞彎路，直截了當解釋來意：“最近碰到了一些事，宋澈的狀態不對，我想了解更多關於獸化者的事，希望對他有幫助……”

　　見少女一臉嚴肅，正襟危坐，像認真聽課的小學生，男子噗呲笑了，拿出兩顆核桃捏碎，掏出果肉，放到她手里：“嗯，那臭小子性子犟得像牛，想撬開他的嘴比登天還難，你有什麼疑惑的話，直接問我就好……”

　　半小時後，孟寧呆坐當場，杏眸水亮，小嘴微張，一動不動緊盯男子，努力消化植入腦海的驚人信息，這是個怎樣的世界，她需要好好靜靜。

　　如果說獸化者自遠古存活至今，從飛鳥走獸到節肢昆蟲，種類離奇，那麼伏羲女媧、阿努比斯和彌諾陶洛斯這些古老神話中的奇幻生物就都有跡可循，可謂是貫穿各國大陸文明，與人類緊密連接。

　　如今一部分獸化者選擇隱居山林、另一部分則在獸化者聯盟的管制下接受人類教育，滲透於社會各階層，從平民商人，乃至明星政要官員，皆有分布，他們憑借純屬技能，掩藏種族、習性和本能，活得如魚得水。

　　如此這般，她不得不懷疑，每天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中，藏有多少非人生物……

　　“我們必須小心翼翼隱藏、融合，才能在人類社會取得一席之地，稍有行差步錯、不得體之處，就會立刻被聯盟鏟除。”橘暖燈光下，男子壓低聲线，把玩著打火機。

　　“……至於你們野營時碰到的斑蟄蟲，那只是一群被本能欲望支配，無思想和語言能力的底層生物，雖然數量多，卻無法融入人類社會，恐怕在你們走後不久，就被聯盟解決了。”

　　聽了這些，心底浮起一堆問題，孟寧好奇地問：“你們有沒有想過公開身份，爭取應有的權利，為什麼要一直躲躲藏藏？”

　　“當人類對獸化者的崇拜演變為恐懼，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順勢而行，掩藏本性，求和睦共處，能活著就已是奢求，而人類族群內，根據膚色、國籍、教育水平都能分出貴賤，相互視作死敵、發動戰爭，若是將獸化人公諸於世，又會造成多大衝擊……”男子抿唇，語帶諷刺，像在聽一個笑話。

　　駁斥語句字字有理，孟寧無言以對，她沉默一陣，握緊水杯，將原磊那日的話說出，繼續問。

　　“他們為什麼要那樣說自己？”

　　男子眯了眯眼，食指叩敲桌面，語調微冷：“盡管我們的獸形種族不同，但都會在幼年時迎來化形期，照古時傳下的規矩，未能成功化形的獸，被統稱為殘廢幼崽，他們發育不全，生命力低弱，無法承受肉體轉換的巨大痛苦，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幼獸就被剝奪生存權，很快被族群逐出，只能流落在外，自生自滅。”

　　“啊！？難道父母不心疼？”孟寧皺眉，萬分不解，為何獸化者野蠻至此。

　　男子搖頭，為少女滿上一杯茶，低聲繼續：“所謂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與族群的繁榮未來相比，骨血關系微不足道，與其花大精力哺育無法化形的孱弱幼崽，不如將它拋棄，將資源用於強壯的幼崽身上，這才是最優解。”

　　見她一臉不贊同，他眸底閃爍幽火，淡定反駁：“人類社會中棄嬰也不少見，除了各種天生疾病，就連性別不合意，都會成為拋棄的理由，這一點上，恐怕你們和獸化者無太大差別。”

　　“……”想起被大量謀殺的女性嬰孩，孟寧心底泛寒，被再一次梗得說不出話，索性沉默。

　　“對不起，是我激動了，說回剛才的事……”見少女沒了精神，男子歉意一笑，轉移話題。

　　“那兩小子都是殘廢幼崽中的一員，本不該活下來，但凡事總有例外……”

　　他稍稍一頓，像說書先生般賣起關子，與她視线相對。

　　“原磊擁有一個人類母親，願為親生骨血與族群抗爭，而宋澈則在生命將盡時遇到了你，贏得第二次化形機會，這是大氣運。畢竟在命途將近時遇到庇佑者的，萬中無一，若是沒有你們，他們恐怕早已成了爛肉白骨。”

　　孟寧微囧，垂下雙眼，別把她說的那麼偉大，誰能想到一時衝動救下的小動物如此艱難，還變成了大活人？

　　“……你們當中與人類通婚多嗎？也需要對伴侶隱瞞身份？”她清了清嗓子，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男子眉梢挑起，瞥一眼瓢潑雨簾，擺出白娘子的經典姿勢。

　　“有，但是數量不多，能接受我們的人極少，如果強行隱瞞實情，則很可能釀成悲劇。”

　　若能輕易接受，又怎會有許仙逼灌雄黃酒，令白娘子現形的故事？

　　雨聲繼續，孟寧道謝，起身欲走，卻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掀起門簾，傾身走入，不是別人，正是宋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