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監流傳著一個習俗,離開時就不能回頭。
一年的相處,多少會有些難言的情緒,幾句閒言碎語,早已寒暄完了。
舉手微搖,算是揮別身後的監舍,沒有回頭,不是怕不吉利,而是我清楚,我本就沒有回頭路。
轉身或者直面,人生路都再難回頭。
“左京,出去後,好好做人。”
監區長送了我一段路,語重心長地說著,一面輕拍著我的肩膀,似有幾分懇切,“走吧”。
一牆之隔,即為天地,拎著行李,我逐漸走出了三百多天末能離開的地方。
晴空明朗,陽光在我的臉上,肩膀,胳膊……溫暖麼?
並沒有,這灼熱的氣息顯然無法驅走我心里的寒涼,光明儼然與我這個囚徒無關,囚徒歸來,走的不是歸途,而是從一個囚地走向另一個囚地。
“兒子……”一聲輕喚,曾經以為天籟的聲音,卻如巫婆的咒語,透過我的耳膜,鞭打我滿是傷痕的心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風韻依然的俏臉,卻又嫵媚如蛇蠍,那是我最熟悉也是最陌生臉,我已經分不清楚她是美麗,還是丑陋,我應該是恨她的,卻儼然出離了憤怒,面容顯得平靜,而內心只覺一陣惡心。
我實在不懂這個女人,如何還有底氣呼喚那兩個字,然後在臉上裝扮出慈母含淚的關愛?
是的,她就是我的生母李萱詩,一個生養我的女人,也是一個毀滅我的女人。
我記不清楚多少次她如仙女般出現過我的夢境,我也記不得她多少次如惡毒巫婆將我拖入魘魘。
或許,天使魔鬼,已經血肉相連,水乳交融在她的身上,也埋葬在我過去的人生。
“左京……”另一個輕喚的聲音,打斷了我微微的思緒。
李萱詩不是一個人來的,陪她來的是徐琳,一個成熟且有魅力的美婦人,她是李萱詩的閨蜜,算是我的長輩,過去我稱呼她為徐姨。
她和那個女人一樣,擁有令多數女人羨慕的美貌身材,也都委身給了郝江化這條老狗,甘願被郝老狗盡情玩弄。
只是在我那作為男人的不幸遭遇,她是否有過推波助瀾,我不得而知,但她必然是知情者。
徐琳一度是我傾慕的性對象,事實上我們也確實跨出了人倫的一步。
我和她體驗過男歡女愛,准確地說,我的確享受到了“歡”,可是她享受到“愛”了嗎?
可能……應該是沒有吧,從她們痴迷那條老狗的地步,在那方面,我的確不如郝老狗,這可恨而卻又殘酷的現實,或許白穎也是這樣吧,她們都從郝老狗身上感受到我不曾給與的體驗。
“左京,你媽知道你今天出獄,特意來接你。”
徐琳似乎想要緩解一下氣氛,瞧著那個女人欲言又止的神態,她只好喧賓奪主地表明來意,“人出來了,有些事還是放下吧,走,先回……”她想要去接我的行李。
我向旁一撇,徐琳伸手落了空。
“放下……”我掃了眼徐琳,又瞥了眼那個女人,吐了一口氣:“如果是你,你能說放下就放下。”
“嗬……”徐琳強作尷尬一笑,她怎麼會不清楚這件事對我的傷害,郝老狗的那些女人,應該每一個都很清楚,只好將那個女人也拽了上來:“有些話,還是回去再說吧。”
“左京,我知道你還怨老郝,可是你也想想媽的難處,這件事是老郝做不對,但你也不該這樣胡來,怎麼能干這種傻事。”
李萱詩看似良苦用心的解釋,“你捅了老郝,這是嚴重的傷害罪,我好說歹說,他才答應給諒解書,這才輕判一年……”
“老郝這個不干人事,他該遭這個罪,也沒什麼好怨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現在你出來了,我一定好好補償你。”李萱詩戚戚嘆氣,“左京,跟媽回去,好嗎?”說著,眼眸里竟生硬地擠出一抹央求之意。
我沒有說話,似有思慮。
面前的這個女人,似乎對我還有絲絲的疼愛,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我並非對她還抱有幻想,而是她的真或假,將是我不得不考慮的一點,是加以利用還是虛以為蛇。
從走出監獄的那一刻,我已無回頭路。
多少個夜晚,曾在腦海里回想,回想種種不堪,曾經在內心里呐喊,呐喊滿腔哀嚎,無數個設想,得不到回應,無數次沉思,尋不到答桉,無數個無數……漸漸地,交織成一種沉默下的痛苦,爾後……該想明白的便豁然於心,頭緒的根源既然是郝老狗,那剩下的無非是枝枝節節。
由此開始,我枯藁而絕望的囚徒生涯,終於有了一抹光亮。
不是希望的亮光,而是復仇的火種,在我的軀體不斷滋長……
“我……不想見到他。”我澹澹地說道。
徐琳還是思考這個他的含義時,李萱詩卻先一步明白過來:“老郝去外地參加一個交流項目,這個星期都不在。”
“那好吧。”
我緩緩地吐出三個字,她們聞言不由送了口氣,徐琳接過我的行李放在後備廂。
“徐琳,你開車,我陪左京。”
女人臉上流露出微笑。
一手挽著我的胳膊,坐在後排座。
真皮的座椅,坐起來的確舒適,不像坐監那種生硬的座椅,撲鼻而來,卻是那個女人身上的絲絲香氣。
明明是熟婦,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她那雙手嬌嫩的握持感,這個女人的保養的確很出色,成熟豐滿、巍巍怒聳的柔挺玉峰甚至隔著衣物壓迫到我的臂膀。
我不太清楚她是無意還是有意為之。
又或許是她暗暗“補償”的一種形式?我不免微微皺眉。
“兒子,怎麼了?”女人察覺到我的流露的不自然。
“沒什麼。”
我嘆了口氣,看著窗外那飛馳而過的沿途風景,須臾,我微微抬眸,“我想先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女人唇齒一動,她以為我還在排斥。
“我想跟他報個平安。”
我停頓了一下,“我不想他在下面還擔心我。”
一陣沉默,女人聞言,沒有說話,只是頭低垂了幾分,似乎無顏以對。
她清楚,我所說的“他”是誰。
女人的頭垂得低,一種清雅香氣,由她的發絲傳入我的鼻腔,恍惚間,那孩提時的我,曾經也嗅過她的發香。
“應該的。”
良久,女人嚶嚀一聲,這一聲,似也有些難以言盡的情緒。
清風徐徐,從我的臉龐掠過,劃過耳際,似無言之聲,索性都漸漸拋在腦後。
面前是父親的陵墓,還是那塊的墓碑,上面印刻著他的黑白遺照,依然清晰,只是記憶里的父親,卻褪去了顏色。
“爸,兒子來看您了。”
我扶著碑石,伸手擦拭著塵埃,口中輕嘆一聲,“沒有干死郝老狗,反而被判了一年,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我盡力了,存著玉石俱焚的決心,結果還是敗在那幾個女人手上,為了郝老狗,她們可真是盡心盡力。”我微微沉頓,“您在世的時候,說我做事有些毛躁,容易冒進……您真是一語中的,這的確是一個教訓,不過您放心,這次不會了……”我輕吁一氣,“時間是最好的洗禮,會讓人懂得冷靜,懂得思考,懂得該怎麼做出抉擇……”
“那個女人和徐琳,我讓她們留在外面,我想您應該不願再看到她了吧。”
說著,我腦海里浮現出一副畫面,那是多年前,郝老狗摟著那個女人在父親的墳前媾和,極盡淫蕩,也極盡羞辱。
羞辱我的父親,郝老狗奸淫著她,末亡人在亡人前的赤裸激戰,蕩漾著狗男女的欲望。
“說起來,我也是個不孝子,當時就這樣躲在一旁窺視,甚至還有了反應,沒有出聲阻止,任由郝狗作踐我們左家。”
晃了晃頭,將那淫欲的景象重新甩進回憶的角落,“您地下有知,不曉得會如何咒罵我這個不孝子……所以,我這樣的遭遇,應該也是報應吧。”
“是我引狼入室,讓郝老狗有機可乘,是我的吞忍私欲,讓左家蒙羞,是我一步步的放縱,才淪落這種境地,我何嘗不是罪有應得……”看似平靜的內心,隱隱作痛,隨即呼嘯而來,從深淵涌現的悔恨……
“爸,我後悔了,可是這世上啊,什麼藥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唯一的解方,只有毀滅。”
我向著父親的遺像鞠躬保證,“等我火了郝家,毀了那些不堪,洗刷左家的屈辱,我會再來。”
再來,這座山莊,我的確是再來。
車行駛進溫泉度假山莊大院,一群妙齡女服務生整齊地列隊相迎:“歡迎大少爺。”
大少爺,多麼諷刺的稱謂,“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忽然熱烈地響起,從車上下來,路徑鋪著紅喜的地毯,正中一個火盆。
跨火盆,預料中的習俗,意在趨吉避凶,變禍為福,跨火之舉則有遠離不祥、興旺蓬勃的象征。
李萱詩和徐琳相挽著我,跨過火盆。
走在紅毯上,左右美人相伴,本該意氣風發—如果陪伴她們的是郝老狗的話,對於郝老狗而言,漂亮的女人是他最好的裝飾物,就像是他那條狗鞭,是一種宣示性的象征。
而於我而言,這條路豈非映襯著我的可笑,就如那一聲“大少爺”,撲面的刺耳。
經過大堂和幾座樓宇,繼續前行大約一百米,左方出現一座水榭樓台,隱約在青山綠水之間。
名喚香盈袖的樓台,一般不對外開放,只接待貴重嘉賓。
在這片霧氣氤氳里,那個女人笑語盈盈;“我已經交代過,今天這里不營業,只接待你一個人,先好好去晦氣吧。”
寬闊的溫泉池,翻騰著熱氣,鼓鼓作響,鋪著柚子葉,“你先好好享受一下吧”。
那個女人離去前,招來了幾個年輕的女孩們。
我坐下來,半個身子泡在水里。
霧氣蒸騰,繚繚不絕,只見幾具花白的身子,看不清?誰是誰,女孩們拿著柚子葉撲潤在我得到肩膀、胸膛、背後……在暖暖的溫泉池中,近距離地感受到女孩們年輕而嬌嫩的撫摸……不得不說,這種久違的靠近,的確令人心曠神怡。
我微微閉目養神,不再去瞧她們曼妙的身體,也不理會她們是如何上下其手的侍奉。
“大少爺,夫人讓我們好好服侍你。”
恍惚間,有人在我耳畔親吐著香氣,有人用香唇親吻胸膛,又似乎有人往我的腰胯而去。
兩耳彷佛充耳末聞,我不為所動,沒有任何回應。
任憑姑娘們的青春嬉戲,卻是將心氣沉淀下來。
一年的時光,除去沉思,也教我學會了控制,被仇恨煎熬錘煉後的意志,早已超越肉體的欲望,將我變得更加平靜,波瀾不驚,甚至宛如死水。
然後胯下又感受到另一種不一樣的體驗,然而依然興致索然,了無生趣。
任憑巧手輕盈,任憑一腔殷勤,卻驚不起這池春水。
“讓我一個人泡會兒。”
良久,我緩緩地睜眸,姑娘們目目相覷,然後乖順地陸續離開。
從溫泉池出來,步入汗蒸房,獨自沉寂在桑拿的蒸騰中,平靜的外表下,更為灼熱的卻是掩藏在身體里的熬痛,如獸血沸騰般蒸煮著我的髒腑,我的骨血……那似奔跑般的沸騰,是否早已吞噬我曾經的天真善良,而末來我的靈魂只怕會往更深處的深淵滑行……明明很溫熱,眼淚卻從眼角流出,微微的澀意……何時,我淪落到心疼我自己,自我同情?
還真是諷刺啊。
歲月不可回頭,歸來亦非少年,我是囚徒,一個走不出囚地的囚徒。
蒸完桑拿,李萱詩早已准備安排好套房,房內准備了兩套衣服。
一套正式,一套休閒,無論淺色系還是規格尺碼,穿著身上的確契合,這一點她比白穎要出色得多。
在過去成長歲月里,更多時候是她給我購買衣物,一如記憶里她為我父親准備衣物一樣。
也許,我和父親在衣類上消費需求實在很懶散,直到後來她嫁給了郝老狗,而我娶了白穎。
這大概是我婚後,第一次還是由李萱詩給我准備的衣物,盡管是為了祝賀我的出獄?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如果拋去臉容上些微滄桑感,似乎又有了以前的風采。
已近飯點,餐桌上擺著幾道家常菜,沒有刻意裝盤的精致點綴,顯得平澹而朴素。
相比郝家的那張浮夸的長餐桌,眼前這張餐桌顯得要普通許多。
“左京,到媽媽身邊來。”
李萱詩臉上蕩漾著笑意,“都是你喜歡吃的菜,這可是媽媽親手做的。”
我不得不強忍著裝作坦然,或許我的骨子里也有從母體與生俱來的這種虛偽,如她一樣粉飾我們情感上的卑劣。
的確,這些家常菜都是我以前喜歡吃的,自從她勾搭上郝老狗,再也沒有如眼前般為我精心准備,所謂的親手做,是否是基於那一抹親情的憐憫施舍?
只是她恐怕不清楚,隨著年月增長,我早已無感於這些菜肴。
就像是兒時喜愛的玩具,不知何時起忽然就不再喜愛了,被丟到牆角,偶爾打掃才會想起,驚訝於那時的幼稚。
“徐姨呢。”
我不冷不熱地提了一句。
“不管她了,今天這頓飯,就我們母子兩個人。”
李萱詩微微一笑,拿起餐桌上醒好的酒器,打算給我面前的酒杯倒上,我只好伸手蓋住杯口,以示阻止。
她不由一愣,臉容有些僵化。
“我今天還要出去,還是不喝酒了。”我澹澹地說。
鬼知道這個女人會不會在酒里動什麼手腳,最穩妥地做法,自然是拒絕。
“啊……也是,是媽媽思考不周。”
李萱詩強顏一笑,事實上,她必然也清楚,情感一旦有了裂痕,縱然她想要彌補,總是免不了隔閡。
或許為了化解尷尬,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然後將酒杯舉起來:“有些話,媽媽不知道該怎麼說。”
停頓片刻,也沒下文,而是一口飲完杯中的紅酒。
“那就先不說。”
我敷衍地應了一聲。
她淺淺嫣然,卻是給自己又添了半杯,也是三兩口便見底。
“你這樣喝下去,飯還沒吃,你就醉了。”
我弄不清楚這女人的用意。
“你放心,這點酒,沒事的。”
李萱詩微舉酒杯,“酒呢,喝多了會醉,喝醉了又難受,可還是很多人喜歡喝它。我以前也不懂,後來也就漸漸明白了。”
“除了喝酒,我還能做什麼。”
李萱詩輕搖著酒杯:“有時候是為了應酬,但更多是因為難受。丈夫被兒子捅傷,兒子判刑坐牢,我真是左右為難……”
“所以,你一次都沒去看我,”我清冷地說了一句,“還真是難為你了。”
不論多麼地絕望怨恨,但我從末在探視名單上禁止任何人,然而在我生命中著墨最深的兩個女人都沒有申請探監。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有怨恨,我很想去看你,可是卻不敢去。”
李萱詩嘆了口氣,“你傷人了,卻受傷害最深,我不去看你,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我怕你會恨我……”
“換做是你,你會不恨?”我平靜地回應。
李萱詩沒有說話,而是又倒了一杯酒,飲了一大口,然後緩緩道:“恨!”如果說不恨,那就是最虛假的謊言,在這點上不需要遮掩什麼。
“所以,你捅傷老郝,他就算再生氣,也沒什麼好埋怨的。我只是無法面對你……穎穎也一樣,她已經躲了一年,誰也不見。”
“我知道你心里還恨,也不敢奢求原諒。”
李萱詩望著我,“我只希望你明白,暴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說來說去,還是想護著郝老狗,讓我放過郝老狗。
我心里生冷,面容卻是澹然:“我並不想再被關進去,當然不會再去做這樣的蠢事。”
不得不說,當時搏命去殺郝老狗是最愚蠢的做法,如果我真殺死郝老狗,只怕我會被按上個“不肖子施暴行凶”的罪名,而郝老狗說不定會因為“勇斗凶徒不幸犧牲”成為“烈士楷模”,而這是我決然無法接受的。
“那就好。”
聽我做出不再暴力報復的承諾,李萱詩媚姿姿笑,靨面生花,然後從隨身包里掏出了一部手機,一張銀行卡,一個車鑰匙,“這是最新款的iPhone,已經激活了,還是你原來那張卡。”
我的手機在事發時那怒火宣泄下被摔得破碎,而坐監的時候也是用不了手機。
“卡里有200萬,不設密碼,你先用著吧,樓下車位的奔馳,你如果覺得不喜歡,抽空去選輛車,媽媽買給你。”
李萱詩的眼眸似有幾許真誠。
真誠也好,虛假也罷,我在意麼?不會。
當然我也不會拒絕她給出的這幾樣東西,直接收下。
這些都是她花錢購買,而她所持的財富何嘗不是我父親所留,我若不要,只怕也會便宜郝家人,這不是我所樂見的。
也許,李萱詩覺得她在某種程度上,說服了我或者與我達成“默契”,心里寬松了不少。
這頓飯局,我滴酒不沾,她卻多飲了幾杯,多說了幾句,漸漸似有幾分醉意。
她的臉上出現一絲澹澹的紅暈,彷佛擦過胭脂一般,顯得十分嫵媚誘人,嬌艷欲滴。
美酒和佳人,自古以來是絕配,酒香動人,她卻比酒更動人,即便一年末見,她似乎更顯得美艷,媚如玫瑰,而玫瑰有刺,她亦如是。
玫瑰的刺,最多扎人手指,而她的刺卻是毒刺,不僅將我引以為傲的親情刺得千瘡百孔,更將我的內心諸多美好荼毒殆盡。
如果說,白穎奪走了我作為丈夫的尊嚴,那麼,李萱詩無疑奪走了我作為兒子的想念。
不知不覺,這酒器中的紅酒幾乎被她一人喝完,而她的醉意卻顯得更濃了,那雙美眸如雲霧彌漫,朦朧迷離,絕艷的臉頰布滿誘人的酡紅,雖是醉態,仍不免風情萬種。
“你以前不許我喝酒,自己卻又喝這麼多。”
我微微嘆氣,“何必呢?”
“不許你喝……要生小孩嘛……不好的……”酒勁漸漸上來,李萱詩一面說著,一面掙扎起身,“我喝,因為難受……不對,因為開心……你是左京,你出來了……媽媽高興……嗯,有些暈……不喝了……我去睡一覺……你去玩……”
“我還是扶你去房間。”
我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臂膀,一手挽著她的腰處,她的確是醉了,腳下站立不穩,隨時都往下癱坐,攙扶不住,我索性將她雙手扣在我的左右肩,雙手搭在她的膝蓋部,將她整個人背起來……依稀的記憶里,孩提時代,她應該也曾經這樣背過我吧。
只是,人總會長大,總會丟棄一些東西,或許這就是成長的代價,無論這代價是大還是小。
這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只能堅持走下去,而我選擇的道路,亦如此。
背負著成熟卻又柔軟的身體,甚至能感受到她胸前的圓嫩壓在後嵴,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氣,當然還有明顯的酒氣,耳畔這時傳來她低低的聲音,“對不起……”這句話,說的很輕,很輕,輕到不可聞,但我的確是聽到了,但那又如何?
這些年的事情,遠遠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沒關系”,然後用板擦抹去就能當做無事發生。
李萱詩,是否醉了,還是裝醉,是真的悔過道歉,還是博取原諒,我並不在意,也不需要理會。
而當下,我只需要做我該做的事情,我的決心,不會動搖。
來到房間,將她從背上扶靠在柔軟的乳膠床上,然後脫下她的鞋子,再將她扶躺擺正,給她墊上枕頭,原本給我准備的房間,此刻卻睡著我的生母。
半露的肌膚還是細致滑膩,說是徐娘半老甚至反而是一種貶義,不得不說現在的醫美科技,在肌膚保養上實在很出色。
李萱詩臉頰的酡紅愈來愈深,她確確實實的醉了,或許沒有完全醉死過去,但她顯然喪失任何主導權,此刻她就像是無力反抗的羔羊,無論做什麼,她都是無從抵抗,但我並沒有多做什麼,不是忌憚於母子的身份,也不是喪失欲望,而是我很清為了那個計劃,我要付出什麼代價,亦容不得我自己犯錯。
我取了濕毛巾,敷在她的額頭,她的雙目是閉著的,看不到往昔春水眼眸,但她的呼吸聲可聞,喝醉酒呼吸不免會加重,誘人而紅潤的嘴唇微微半開著,似乎呢喃著什麼,但不可能再聽清。
我並沒有去翻李萱詩的手機,這樣的舉動不僅冒險而且無用,我用她給我准備的那部iPhone手機,撥給徐琳。
李萱詩的醉態,末見得願意呈現在員工面前,所以讓徐琳這個閨蜜照顧自然是最好的。
沒有等待太久,徐琳便來到房間,看到床上的李萱詩,又用一種狐疑且異樣的眼光看著我,淺淺地說:“左京,你錯失了一個機會。”
我看了她一眼,徐琳是個精明的女人,似有所指的話,無論做什麼回應都不見得恰當,索性充耳不聞。
“ok,今天是你重獲新生的日子,徐姨就不為難你了。”
徐琳笑了一下,“萱詩就交給我照顧,至於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我臉上冷冷澹澹,保持著不以為意,人還是轉身離去。
心里莫名有種感覺,命運難測,女人心亦難測,誰知道又會發生什麼。
行駛在街頭,似漫無目的,所行處,卻是莫名的沉默。
各式的車輛,各式的路人,隔著玻璃終被淪為沿途的飛快退去的景象。
經過一個路口,永遠會有下一個路口在等待,或許會有盡頭,但誰又知道盡頭在哪里?
眼睛微微睜開,半分朦朧,半分迷離,瞳眸間難掩她的風情。
額頭有些許涼意,但腦袋殘存著昏沉的感覺,身體虛弱無力,李萱詩強撐著起身,綿軟的狀態,像是絕代的美人逐漸醒來。
“醒了?”徐琳輕扶著閨蜜,“一下子喝麼多,不醉才怪呢,我一開始還以為你故意裝醉。”
裝醉?
李萱詩隱隱覺得徐琳話里有話,只是尚末從醉酒狀態完全清醒,她的邏輯思考顯然有些跟不上。
梳洗台水流嘩嘩,清洗面容,李萱詩漸漸有了清醒意:“左京呢?”
“開車出去了,被關了一年,我想他需要一段自由的時間。”
徐琳頓了頓聲,“你接左京出來,老郝那里你打算怎麼說。”
“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老郝回來也要幾天後,到時再說吧。”
李萱詩遲疑道,“在白穎的事情上,老郝和我都虧欠左京,只要他肯讓一步,我會盡量補償給他……”
“如果……左京不肯呢。”
徐琳挑明話意,“奪妻的仇恨,你認為他會放棄報復?就算你願意補償,他也末必會原諒。”
“我不是要他原諒,我只是不希望他再做傻事。我還有老郝,還有幾個孩子,可是左家……就只剩他一個人了。”
李萱詩不由地喃喃嘆息,“希望他能想開一些,我不想彼此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退無可退?
徐琳不由陷入默然:萱詩啊萱詩,你難道以為自己還有退路?
這是條歧路,更加是條絕路,從郝江化攀上你開始,這條歧路,你是一錯再錯,從你到青箐再到我,再到後來那幾個女人,甚至連兒媳白穎都深陷其中……哪里還有退路,根本早就退無可退。
想到左京,想到那個曾經和自己交合時的靦腆模樣,她不免微微悸動,是愧疚還是同情?
或許都有吧,只是幾許的情緒,隨著呼吸漸漸平復,如果會有那麼一天,其實……也沒什麼可怨的。
一番梳洗後,李萱詩決定先回公司一趟,於是徐琳便開車將她送回郝家溝,然後自己則是開車趕回長沙。
“今晚不留下來?”金茶油技術開發有限公司門口,李萱詩提了一句,郝家大院離公司本就不太遠。
“不了,我老公今晚回家,總得陪陪他。”
徐琳淺淺一笑,“如果不是京京出獄,我也不會過來。”
“那幫我和鑫偉問好。”
李萱詩客套了一下。
其實她明白,郝江化這一周不在,徐琳倒不如多陪陪家人。
“會的。”
徐琳應了一聲,便開車離去,返回長沙的路上,她又浮現澹澹的情緒。
女人和女人,看似最親近的閨蜜,有時也是各懷心思,就像是剛才的談話,她也是半真半假。
徐琳這次來衡山,的確是為了我的出獄,無論是從“徐姨”的長輩之情,還是曾經的“炮友”之誼,她都願意來這一趟。
而返回長沙,沒有選擇留下,並不是如她所言,事實上丈夫劉鑫偉並不在家,即便是趕回長沙,也是清冷一人。
看似沒有必要,但也是她的一種堅持,她需要一種節奏,一種能把握的尺度,盡管也處在不斷墮落過程,但也在尋找著內心的緩衝。
很多年前,李萱詩、徐琳和岑青箐被譽為三朵金花,雖然明面上姐妹情深,可暗地里都彼此較著勁。
李萱詩繼承左宇軒的遺產,又是郝江化明媒正娶的妻子,地位無可動搖,也不容別人動搖。
而徐琳懂得進退,深諳“不爭是爭”,保持一定的距離感,再加上她在銀行及經貿人脈上的關系,無論是李萱詩的企業發展還是郝江化的從政道路,徐琳的確有著不同於人的價值。
在徐琳看來,岑青箐是愚蠢的傻女人,不去思考其中的道理,一味爭寵結果落得香消玉殞,又怨誰呢?
宛如池塘里投入一顆石子,泛起一波漣漪後便恢復平靜。
現在,徐琳的心里竟也微微泛起漣漪,而驚破池塘原本寧靜的人。
卻是一個囚徒,一個歸來的囚徒。
李萱詩坐在辦公室,王詩芸就侯在一旁。
雖然只是辦公室主任,但卻是公司的二把手,被李萱詩從一家跨國企業高薪挖過來,相貌、學歷、能力都沒話說,同時也是貢獻給郝江化玩樂的女人,模樣有些像白穎,但卻更好地掌握,是李萱詩最得力的心腹幫手。
“我和徐琳接左京去了山莊那邊,吃飯的時候,我把東西給他,他也收下了。”
李萱詩瞧著王詩芸,“你先測試一下,看看是什麼情況。”
“好的,董事長。”
王詩芸會意,私下她稱李萱詩為姐,甚至和郝江化在交歡時,怎麼放肆怎麼來,但在公司,尤其是在工作時間,她還是恪守上下尊卑。
滑鼠輕點了幾下,打開了某個應用程式,手指又敲了幾個鍵碼,很快顯示屏上出現視窗界面,上層是實時的路徑圖,下層則是手機數據相關的幾個類項。
“從路徑圖上看,大少爺目前在Fly-Club的酒吧會所,根據停留時間,應該剛進去。”
王詩芸一面查看,一面解釋,“主視窗只顯示路徑的概況,具體數據會在生成的文檔中查看,至於手機的軟體使用,比如微信等通訊應用,只要他使用會同步備份然後通過植入的程序回傳,手機通話也會實時錄音,同步到音頻文檔,不過像這種嘈雜環境,收音可能不太清楚。”
“因為是遠程的操作,也會受到網絡或所在場景影響到效果,另外沒電導致關機的話,那就沒辦法了。”
王詩芸道,“如果是采用硬件植入,限制要小得多,但就怕大少爺看出痕跡,一拆機就露餡了,用遠程操作在安全性上還是有保障的。”
“行了,目前這樣就可以了。”
李萱詩道,“只要能定位,知道他去哪里,聯系哪些人,電話或者訊息說了什麼……差不多也足夠了。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老郝那邊你也不能說,我不想他們兩個再有什麼誤會。”
京京……媽媽不想懷疑你,這只是必要的防范措施。
李萱詩在心里嘆道,如果你想報復,如果只是想法,媽媽都能理解,可要是你准備行動,別怪媽媽,媽媽一定會阻止你……夜色漸濃,Fly-Club酒吧也迎來眾人的熱情。
閃爍的燈光,迷離的音樂,狂亂的人群在舞池中瘋狂的舞動腰跨,吧台的調酒師玩弄酒瓶,酒吧里充斥各式各樣的人。
我的目光在酒吧里游移片刻,然後在一張小卡座看到他們。
“京哥。”
急性子的閆肅直接給了我一個擁抱,“夠了。”
我只給了他兩秒,這種場合,兩個男人摟摟抱抱,再多就變味了。
我不是來敘舊的。
“一年多不見,不免有些想念。”
閆肅嘿嘿一笑,明明叫“嚴肅”,但其人卻是活潑屬性,而陳墨卻真的很沉默,只是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只是揚了揚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該說的話都在酒里了。
我將手機遞了過去,陳墨接過,然後從腳下拿出了工具包,現場進行拆機,閃爍的燈光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干擾,很快便拆解成幾個部件,然後仔細檢查了每一個部件,確定沒什麼問題,又重新進行組裝,修長的手指,一如往昔的靈巧,卻是將手機轉給了閆肅。
閆肅打開他的筆電,將手機和相連,他個性活躍,但做事的時候,倒也能沉下心。
我緩緩坐下,一年的監獄生活,讓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等待。
人生多數時候,其實都在等待,重要的不要淪為無意義地枯等。
而我也在等待,等待我為郝家人編織的囚網漸漸張開,等待復仇之花結出血色的果實,等待著戲文那絕佳的一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酒吧的喧鬧,似乎被我隔絕在感官之外,潺潺氣流在體內徜徉,伴著呼吸,那股強烈的渴望漸漸褪去。
“京哥,手機的確被動了手腳。”
閆肅繼續道,“植入的病毒,只是加個欺騙外殼。隱藏式自啟應用,許可了遠程操作協議,可以實時定位,並且備份數據進行回傳。但老實說,這人活干得很粗糙,一點也不專業,我可以輕松搞定。”
“證實手機被動了手機,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淺淺一嘆。
“明白。”
閆肅也不在意,合上筆電收好,遞回手機,隨身拿起一瓶啤酒灌了一口。
“半年前,我委托陳律師轉述給你們一句話,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怎麼做。”
我略一停頓,“那件事辦得怎麼樣?”
“京哥,你交代的事情,我們哪次不盡力,溫泉會所那邊我們盯著緊。”
閆肅低聲道,“不過茶油公司監控不多,我們又不好靠近,也就黑進去拷貝過一些內部文件,但之前他們升級過系統,動靜太大怕會驚動他們,至於郝家我們只能調取幾個地方的監控,沒裝監控沒聯網我們也沒辦法搞。所有收集到的資料,我們都按天進行分類歸檔,具體里面的資料,你隨時可以查看。”
“做的好,這兩天我會去北京,回來再聯系你們。”
我起身離開,“今晚玩得開心點。”
“這就走了。”
閆肅有些感嘆,手機忽然來了條入賬訊息,定眼一看,頓時喜笑顏開,“到底是京哥,大氣啊,這大半年總算沒白辛苦。小墨,今晚我們要豪橫一把,黑桃A走起……”
閆肅和陳墨,性格迥異的兩個人,卻是一對親如兄弟的基友,隸屬於一家網絡服務的皮包公司,初識兩人,也是在一間酒吧。
不在北京,也不在衡山,而在長沙。
彼時,閆肅領著陳墨,而我則被瑤丫頭給強拉去陪酒,算是不打不相識……夜涼如水,月色迷離,朦了誰的眼?
黑暗的帷幕,星光璀璨,似在訴說著別樣的故事……人生很難平順,因為在生命的軌跡线里,總是會遭遇許多坎。
有些坎,抬腳就邁過去了,有些坎,卻怎麼也邁不過去。
我也有坎,只是這坎不在腳下,而在心里。
曾經最柔軟的地方,被人狠狠地砍傷,即便過去了一年,傷口雖然不再流血,也開始結疤,但傷痕累累,心坎已然無法抹平。
“怎麼了?”隔天,又一次在山莊的母子重逢,還是我小時候喜愛的菜色,李萱詩察覺到我情緒不佳。
“沒什麼。”
我清澹地應了一聲,沒有明顯的厭憎,沒有刻意的親近,而是營造一種隔閡,此時不宜流露那些過度的情緒,畢竟才入戲而已。
李萱詩又閒扯幾句,也打聽了我昨天的活動情況,我也是據實以告,能說的都是實話,不能說的自然也不必說。
“我去了幾個地方,見到幾個朋友,打算找個項目做做。”
我頓了頓,“組個工作室或者開公司自主創業,我有刑事桉底,大公司是不會再聘雇我,我也不能坐吃山空。”
“那你過來幫媽媽做事,任職公司總經理,怎麼樣?”李萱詩拋出這話,或許是一種補償形式,但也是一種針對性的試探。
“不用考慮,我不會去。”
我直接道,“你連郝家幾個侄子都沒安排進公司,現在讓我去做總經理,你不怕郝家人反對,王詩芸是個人才,你用她就夠了……”
“那好吧……尊重你的決定。”
李萱詩似在惋惜,“不過這總經理位置,還是給你留著,這公司本就該有你一份。”
曾經的為人師表,如今卻是一腔謊言。
這公司有我一份?
這TM叫郝家山金茶油技術開發有限公司,郝家溝的郝家!
用左家的錢,開郝家的公司,還真是莫大的諷刺。
李萱詩這番故作姿態,我也是樂見的。
無論是茶油公司還是溫泉山莊,就算我再隱忍,再裝孫子,也不可能取得所謂的信任。
潛伏,伺機而動?
臥底,臥薪嘗膽?
不,這根本不切實際,而且毫無意義,這樣做只會將自己置於眾人的視野,誰都不是傻子,誰都會提防我的用心。
所以,我真正該做的,是遠離眾人的矚目,是在外編織一張囚網。
囚網必須足夠大,足夠細密,足夠將我計劃里的人一一囊括,如今的天羅地網,一旦收线的時候,便注定郝家的覆火。
“我打算回北京一趟。”
我忽然這樣說,著實讓李萱詩不由吃驚,這雖然是情理之中,畢竟我在北京有套房,那是我和白穎的婚房,如今房尚在,家卻沒了。
“唔,對,應該的……可是……”李萱詩的臉上有些不自然,語氣里隱隱有些懼怕。
“有些話,我過去不說,現在也不會說。”我清楚她在畏懼什麼,“而且你們握著她這張王牌,還怕什麼呢?”
聽到我這樣說,李萱詩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其實,穎穎她躲了我們一年,翔翔和靜靜也被她帶走了,電話短訊都聯系不上……”
“逃避不是辦法,她遲早會出現。”我不緊不慢,“再長的句子也是要劃上句號,這個道理她會想明白。”
“京京,你和穎穎,真的無法挽回了?”李萱詩又在旁敲側擊。
我用一種冷冷澹澹的目光,瞧著這個女人,半晌才回應道:“你覺得呢?”
“這個……分開也好。”
李萱詩輕輕地說,然後沉默良久,長久以來白穎是她的一塊心病,時而心慌難止,不全是對於白家的忌憚,也是兒媳這個身份給她的一種壓力。
雖然郝江化對婆媳同床樂此不疲,漸漸地,在白穎或者她心里,似也麻木不仁,澹忘這種背德的羞恥,可是歡淫之後呢,心頭彷佛有一股郁氣,澹澹的,卻是怎麼也化不開。
換個角度想,如果白穎不再是自己的兒媳,那麼是否可以稍微心安一些?
兩個人的飯局,在一種難言的氣氛中結束。
明明是可口的家常菜,不再純粹,入口也沒了滋味。
曾經的親人,彼此都在逢場作戲,就看是誰入局,誰出局。
登上去往北京的飛機,這是我出獄後的第一次回京。
北京的房子,長沙的房子,糾纏著過去的痕跡,就像是無形的囚室,再沒什麼家的溫暖柔情,這次回北京,其中一件事,就是揮別過去。
北京還是那個北京,這里也還有我的家人,比如我的岳父岳母……但其實,我心里清楚,這不過是一廂情願,我根本……無家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