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許人等在此處喧嘩。”空谷幽蘭般的清澈嗓音，雖音量不大，卻清晰無比的在現場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話音剛落，連同赤香在內，身處神社正門鳥居下的所有人都紛紛停下動作，一齊將視线投了過來，望向那憑空出現在庭院正中央的玲瓏身影。

　　雍容華貴的十二單緊裹少女嬌小的身體，點綴著碎花柄紋的紫絹唐衣輕柔籠罩，由深紅至淡粉逐層漸變的單衣自領口與袖口層疊而下，有如道道滾邊。

　　繡滿銀色雲紋的素白引腰下，一抹純色緋袴掩去了粗長龍軀，只在扇形鋪展的長裳之中，淌出一條柔毛似水的蜿蜒龍尾。

　　仿佛就連滂沱雨幕也不敢玷汙這一襲華服，以少女為中心百步范圍內，大雨就在她顯出身形的瞬間戛然而止。

　　盈盈下擺無風自動，絲毫沒有沾染上地面積水。

　　“小汐！？”

　　“辛苦了赤香姐。”龍軀輕擺，汐玖琉眉眼低垂，雙手交疊於腹前緩緩游到赤香身旁，水色發絲與犄角上垂下的翡翠珠串隨著她躬身致意悠然搖曳。

　　“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等等……”話音剛剛出口，赤香只見眼前白光一閃，自己就已身處神社大殿的屋檐之下，右手仍舊平舉著，徒勞的伸向數十步開外汐玖琉的背影。

　　“相信她吧。”我抓住赤香的胳膊，止住她試圖再次上前的勢頭。“女孩子總是在你不經意間就長大了呢。”

　　沒有理會我生硬的打趣，赤香神色復雜的在我和汐玖琉的背影之間來回掃視幾次後，便在嘆氣聲中垂下了前伸的手臂。

　　“只是身體微恙，就勞煩櫻合園先生如此興師動眾，著實讓小女有些受寵若驚呢。”依舊是雙手交疊與身前的端莊姿態，汐玖琉輕啟朱唇緩聲道，十幾步外那一根根遙指自己的長槍槍尖完全被她視若無物。

　　“若爾等就此退去，我就看在之前送的那幾盒櫻餅的份上不作追究，櫻合園先生意下如何？”

　　“如果我拒絕呢。”把自己跟幾盒點心相提並論已讓櫻合園黑督感到憤惱不已。

　　況且事已至此，倘若真就此收兵，以後自己在家臣與周遭諸城之中還有何臉面可言。

　　“那就全部殺了。”少女平淡的語調仿佛在說稀松平凡的日常，她終於擡起眼睛，直視前方眾人。

　　漫天殺意，在話音出口之時有如海嘯般席卷而下，竟讓自鳥居下綿延出去近百米的嵐漪城軍隊整個後退了一步。

　　“混蛋！你們怕什麼！還不給我上！”人群中傳來櫻合園黑督的怒喝聲，這一步仿佛不是踏在神社門前的台階，而是踏在了他的臉上。

　　聽得自家主子命令，一眾士兵不由得面面相覷。

　　士兵里來神社參拜過的並不在少數，猶豫隨著兵械的晃動在人群中彌漫，沒有人想出這個“會招來神明天譴”的頭。

　　“一群飯桶！不過是妖怪的障眼術法而已。”鏘——用力拔出身旁百夫長的腰間佩刀，櫻合院黑督長刀掄直，遙遙指向佇立於鳥居下方的汐玖琉。

　　“給我衝！活捉那只妖女的，賞錢八千貫！”

　　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比起大部分人終其一生也未必能掙到的數額，能讓自己和整個家族下半輩子都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對神明兵刃相向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排排長槍在一陣稀里嘩啦聲中被相繼放平，不少士兵甚至為了爭奪更靠前的位置不惜將身旁同僚擠下台階。

　　“何等難看。”失望漫上眉梢，汐玖琉微聲輕嘆，垂下視线再也不看雨幕中那正快速逼近的混亂景象。

　　下一刻，天塌了。

　　遮天蔽日的烏雲自鳥居上方夾裹著雷暴傾瀉而下，頃刻間就將神社所在的山頭整個淹沒。墜落的烏雲化為滾滾濃霧，沿著山坡奔涌著四散開來。

　　狂風驟起，烏黑的瀑布就在一聲嘹亮的龍吟中被徹底吹散。

　　仿若燃燒著憤怒的蒼紫色豎瞳點綴於线條分明的威嚴頭顱，蕩漾著陣陣漣漪的水色柔毛表面電弧閃耀。

　　直指天空的柳枝犄角，充滿力量的流线形身軀，閃著金屬般冰冷光澤的爪牙，以及曳在身後的粗壯的長尾……

　　從雲霧中現出身形的水色巨龍，就以這麼一種優美卻又無比令人敬畏的身姿，降臨於眾人的視野中。

　　前一秒還爭先恐後地往前衝，現在卻因為驚駭和恐懼長止步不前的嵐漪城士兵們紛紛大嘴巴仰望著天空。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知從誰開的頭，現場幾乎所有的人都一邊大叫著，相繼扔下武器落荒而逃。

　　“八方轟雷陣。”

　　未等第一把脫手的武器發出落地的哐當聲，無數道密度堪比雨幕的耀眼雷光就淹沒了神社門前的整座階梯。

　　“哦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頭還是失敗了呢。”閃開淺羽一次斬擊，紙鷺遙遙望向那懸浮與神社上空的巨大身影，攤開翅膀散去魔力，表示不會再作還擊。

　　瞥見淺羽也同樣停了下來，扶著刀柄警戒自己後，式神少女才再一次投去目光。

　　“真沒辦法，雖然很想和你分個勝負，但是那老頭給的訂金根本不夠啊，沒人付錢的活兒干起來果然沒勁……”

　　“這樣真的好嗎？”為防止對方耍詐，淺羽站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上，用無所謂的口吻反問道：“剛才你還氣勢洶洶的想要奴家一只手呢。”

　　“啊啦～那就當是咱一時興起出言不慎吧，咱道歉如何？”語調里沒有一絲歉意可言，紙鷺聳聳肩膀，歪著頭撇嘴笑道。

　　“咱現在只是有點擔心咱家那口子的安危而已啦，大姐你要真想因為那句話糾纏下去的話，魔力見底的你可不見得能比咱堅持得更久喔。”

　　說著紙鷺下巴一沉，這個角度讓她的笑容呈現出開戰前那種陰郁的味道：“還是說，你打算用那東西透支生命力來換取繼續戰斗的能力呢？”

　　掂了掂手上的妖刀，淺羽輕嘆一聲。

　　將妖刀收歸刀鞘掛回背上後才擡起頭，一邊將濕漉漉的頭發抹到腦後，一邊回答：“算了，你覺得奴家像是會沒事找事的人麼？和你一樣，奴家也沒有非要分個勝負的道理。”

　　紙鷺衝淺羽眨巴眨巴眼睛，又恢復了那種燦爛的笑容：“大姐果然明事理，咱就先走啦，拜拜～”

　　以可愛的升調做結尾，一身素白的式神少女原地下墜雙翼一展，朝著混亂中的神社台階箭射而去。

　　“大姐什麼啊，搞得人家的心境都要變得滄桑了。”淺羽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嘀咕著，猛踏腳下的樹枝，躍向神社方向。

　　巨物落地的引發風壓之後，呼吸的熱風拂過臉頰。

　　放下用以阻擋雷暴刺眼閃光的手臂睜開眼睛，出現在我和赤香眼前的，是一只足有足有整匹馬那麼大的水藍色巨龍腦袋。

　　“夸獎的聲音在哪里？”那張能輕易將我一口吞下的大嘴絲毫未動，綢緞般的少女嗓音便直接在我腦中響起。

　　“小汐……是你嗎？”赤香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微顫，在強烈的威壓感中本能的後退了半步距離的她經過了好幾次伸出手又收回的猶豫後，才慢慢靠上前來。

　　“是我～”碩大的龍首探入屋檐，親昵地頂了頂我和赤香的身子，也讓赤香的手掌得以落在她自己的額頭上。

　　“嗯……很漂亮的毛發……”輕輕撫摸著她的頸子，柔軟的鬃毛幾乎將我的整條手臂埋沒。

　　不同於大殿里那座披鱗覆甲張牙舞爪的木雕給人的堅毅印象，汐玖琉的真龍形態優雅而柔和，散發著瑩瑩輝光的蓬松長毛代替了硬鱗，覆蓋在約摸二十米長的龍軀上隨風蕩漾。

　　“真生硬。”巨大嘴巴的嘴角彎起一個扭曲的弧度，露出兩排足有我小腿粗細的利齒，我就姑且當做是她在笑了。

　　“外面那些家伙怎麼處理……呀……”汐玖琉的視线跟著走到神社庭院的我轉動，隨後就因為下意識的擡起頭，腦袋磕在了大殿的屋檐下方。

　　她試圖用手捂向被撞到的地方，卻因為前爪太短脖子太長而形成了個分外怪異的窘迫姿勢。

　　“小心點啊……”強壓下笑意，我向汐玖琉擡起手，她便乖乖的將腦袋湊了過來，讓我搓揉她被撞到的部位。“撞壞屋子怎辦。”

　　話剛說完，我就被汐玖琉用鼻子撞了一個趔趄。

　　“屋子比我更重要喔？”

　　“你重要你重要……”

　　踱步來到鳥居下方，入眼便是散落一地的兵器，以及大片橫七豎八躺倒的軀體，整個場面用慘烈來形容也毫不為過，櫻合院黑督那身華服混在一堆粗布盔甲的士兵里更是相當顯眼。

　　“全死了？”我側過臉，向身旁從新昂起腦袋的汐玖琉投去疑問。

　　“哪能啊，死了多難清理，我只是讓他們受點教訓罷了。”像是為了印證她的話似的，很快就有一個趴倒在地的嵐漪城士兵夸張的抽了一抽，隨即就傳來一陣像是渾身骨頭都碎掉般的悠長而痛苦的呻吟。

　　更遠處，三三兩兩先前被淺羽轟出神社的平民正從台階兩旁的密林里顯出身影，有他們在，應該不用擔心那些不省人事的家伙被雨淋到失溫喪命。

　　“這樣他們打心底敬畏的東西也該多了一樣吧。”我輕笑到。

　　“那麼，現在就只剩一件事要解決了。”順著汐玖琉的視线望向天上不時滾過雷鳴閃電的烏雲，我便明白那是她作為“神明”的職責所在了。

　　“早點回來。”

　　“嗯。”

　　龍爪輕踏地面，二十米長的巨龍就如同她降臨時般悄無聲息地騰空而起。水色長毛泛起的粼粼柔光中，蜿蜒盤繞的龍軀美得沒有一絲實感。

　　厚重的雲層繞著汐玖琉的身影緩緩轉動，鋪天蓋地的巨大漩渦中心，自地靈木崩塌那天以來，久違的太陽投下了第一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