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龍生龍鳳
熄燈後,沈瓊瑛並沒有馬上睡著,因為白天已經睡了很久,又加之第一次和異性這樣同處一室,她也不太自在。
“您睡著了嗎?”他問。
“沒有呢。”她低聲回答。
靜默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突然響起,“您一定會覺得我的想法是一時興起,但是……我小時候就想過,您給我當一天媽媽就好了。”
少年的聲音有點低落,比晚上那會戴面具似的卑微討巧多了幾分真實感。
沈瓊瑛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好在少年並沒有期待她的回答,而是自顧自說了下去,“我第一次見到您,覺得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樣,當然那時候您不記得我,我又髒又皮,我也不想您記得那時候的我。”
少年像是想到哪說到哪,沒有什麼邏輯,“我媽她走的時候,我一分錢都沒了,您給我捐了一百塊錢,您還記得這事兒嗎?”
沈瓊瑛其實是記得的。因為當時來說,那一百塊錢對她也算是很多。
那時候沈隱還沒因為“看透她”而對她喪失信心,他們之間關系還沒這麼淡漠,通常是她靜靜地做著家務,沈隱一個人在喋喋不休說著學校里發生的各種孩子氣的“大事”,單方面跟媽媽訴說,然後獲得媽媽一兩句惜字如金的反饋,就仿佛得到了肯定認可。
沈瓊瑛總聽到他說起一個特別討厭的“敵人”,種種吵架打鬧的事,沈瓊瑛並沒有當回事,因為在她看來,孩子之間的交誼還是樹敵,都是成長的一部分,需要自己去處理。
直到有一天,沈隱吃飯吃到一半好像有些梗住吃不下去,問他,他說那個“死敵”的單親媽媽死了,他最近都很少來學校,好像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快要討飯了,感覺突然不那麼恨他了,因為他太可憐了。
幼年的沈隱還很善良,他推己及人,覺得如果失去唯一的媽媽,他的天會塌了。
沈瓊瑛當時就拿出當天剛結清的一百元遞給沈隱,讓他帶到學校去。
紀蘭亭現在提起這事,沈瓊瑛一下子就對上號了,有些訥訥於這冥冥中的巧合,“……是你啊,”她有些感慨,“你現在長的很好,真好啊。”
紀蘭亭突然說,“但我覺得我不好。即使當時沈隱幫了我,可我一點也不感激他,我只感激你。”
他的稱呼從“您”變到了“你”,沈瓊瑛卻沒有發現,“我很丑惡,作為同學我嫉妒他,嫉妒他擁有的一切。”
尤其嫉妒他擁有著你。
沈瓊瑛對少年之間的心氣沒有經驗,也不知道怎麼說,只能寬慰他,“人和人之間相交也是講究緣分的,沒有緣分也無所謂對錯,不要勉強自己。”
就像她和沈隱,也是如此。
“謝謝你,願意給我當一天媽媽,”紀蘭亭的聲音平靜下來,意外帶著幾分釋然,“也許這天過後,我不會再嫉妒他了。”
如果能滿足從小到大的心願,他也並不是要一直和沈隱為難的。
沈瓊瑛的臉色柔和下來,生疏緊張也如潮水褪去,“睡吧。”
她想,冒昧答應了少年的要求也不是壞事,至少這一刻,她的心腸柔軟安寧下來,並不後悔。
或許是因為睡前臥談觸動了隱秘的心結,這夜紀蘭亭做夢回到了那段野生的時光。
“玲玲姐氣色真好,一看就是最近業績一騎絕塵心情好!”
“這個妝超好看!是《女人妝》上那個什麼鮫人妝吧?玲玲姐畫起來比那個大明星安琪還漂亮!”
“玲玲姐最近又瘦了吧?瘦了真是穿什麼都好……”紀蘭亭討好起人來,漂亮話隨口就來,而且一舉兩得,這在人吃著飯的時候夸人瘦,那是個在乎身材的都得下意識收著點,那他的一頓飯可不就解決了?
妝容妖艷的小姐吃著外賣聽得不時吃吃忍笑,也知道小孩在刻意討好,小孩兒這點兒心思簡直一眼望到頭。
但是天天有這麼個樂子在眼前也挺逗挺享受,跟逗猴兒似的,還挺新鮮的,“我就喜歡小亭這實在勁,嗨,說得我心花怒放,這心情一好吃的也就多……”
紀蘭亭訕訕的呆了一呆,眼睛又一亮:“哎呀玲玲姐這條裙子挺好看,特顯腰身!該挺貴吧?”
“說的也對,這裙子顯胃……”小姐邊拿餐巾紙對著手鏡小心擦了擦嘴,沒蹭掉口紅,邊繼續逗弄:“那我回去換一條?”
眼看著小孩那萎靡的勁兒,小姐笑得直打跌,尋開心尋得差不多了,把盒飯一推,“不過這胃是得收著點,剩的你拿走吧。”
紀蘭亭眼睛一亮喜出望外,這討好的話說得就更誠心了,“還是玲玲姐對我好!待會我回來還幫你帶煙,還要細三五?”
小姐順手從坤包里遞出一張二十一張十塊,“行,就你機靈,零頭給你。”
盒飯外都是油,紀蘭亭隨手拿起茶幾上的報紙,“這張是不是沒用了?”
小姐瞄了一眼,“看過了,拿走吧。”
看紀蘭亭展開報紙盯著上面的頭條,她也來了興致調侃了一句,“我說小亭,人家那個小孩兒可跟你同歲呢,可都全靠自學還學習那麼好,聽說幾個重點搶著要,你怎麼不好好上學啊?你要是學習好,那重點也搶著要你,學費都能給你免了!”
紀蘭亭從愣神中抽離,自嘲著還不忘討好地笑,“我哪能跟人比呢,我這腦袋不行,學習也學不好啊,我連個戶口都沒有,能有學校要我才是奇怪了。”
小姐笑得花枝亂顫,“也是,龍生龍鳳生鳳,人家那是文曲星下凡,就是生來高人一等,將來呀更了不得,不是當官就是當老板,反正都是人上人,你這妓女的兒子做龜公……哈哈哈哈哈別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兒……”
紀蘭亭覺得她說的還真他媽對,沈隱有那樣高貴的媽媽,他學習好不出奇,而他媽媽當妓女,他沒出息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為什麼,話從別人嘴里說出來,還是那麼難聽刺耳……
可這種時候冷場不捧哏不符合他的生存法則,生分了可不好。
於是他也配合著捧場笑了笑自己,好像精分在嘲笑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邊把報紙揉軟了,裹著剩下小半的盒飯帶走,那剛好夠身量還小的他飽餐一頓。
嗬,有大蝦有排骨,不用額外花錢,還能吃得挺好。
跟這點兒便利比,臉和自尊又算什麼?
所有同人不同命的妄想不甘和少年心氣兒,早隨著那張沾了油漬的報紙一起團成團兒進了垃圾桶。
其實在這里,大部分客人和小姐吃喝都大手大腳,隨便漏一點吃的喝的,夠他吃得很好。
但也有例外,有一次他收了空包廂剩下的的半拉果盤,正吃著呢,那客人又折回來了。
他本來是確定那客人走了的,因為客人的原配捉奸捉過來了,剛好看見客人抱著小姐在大腿上一起親嘴兒,客人就丟下小姐追出去了。
估摸著對方不可能回來了,紀蘭亭就一邊跟被丟下的小姐吃著果盤一邊碎嘴客人家的捉奸大戲,小姐則順手把客人落下的軟中華收進包里。
誰知道客人居然那麼渣,跟原配吵完了沒哄好,居然又折回來消遣,剛好看見他蹭吃果盤。
於是受的窩囊氣都撒在他身上,直接罵罵咧咧給了一嘴巴,又借著煙不見了“小偷”地罵著給了他幾腳才消停。
紀蘭亭當然不會提煙在哪里——畢竟他還要在這里討生活,遇到什麼事一力擔下最好。
而客人們雖然不會同樣打罵小姐,但也不會期望自己經常光顧的小姐有什麼敗興致的行為。
所以這樣做對大家都好:他維護了客人的興致,護持了姐姐們的顏面,而姐姐們也會反過來給他跑腿賺外快,維護他繼續在這里討生活。
那時候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伏在地上被踢成一團,他在想:
如果是花姐會怎樣?
她大概會叼著煙懶懶洋洋地:“個蠢貨,不會就勢連滾帶爬就跑了嗎?不會扯著嗓子喊幾句‘大人打小孩’嗎?來這種地方消費那都是要面子的,在這種地方混就要腳底抹油,那跑都跑不過就白挨著,這是你該受的。”
如果是那個紀阿姨會怎樣?她一定會不顧一切衝到他前面,嘴笨到什麼也不會說,用自己的脊梁給他遮住所有。
因為在他心里,花姐的骨頭是早就折沒了軟塌塌的,而沈阿姨卻相反,脊背總是那麼挺,看起來怎麼也折不彎。
不得不說,紀蘭亭感激花姐教他的生存法則,但他萬分渴望擁有後者。
就是因為那一愣神,他當時沒跑掉又多挨了幾腳。之後就果真按照花姐那種套路跑掉了。
但是這次的夢格外真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跟她在同一個房間,他的思維放縱著自己,期待著一個不一樣的結果。
他沒有選擇逃走,而是蜷縮在原地,異想天開著救他的仙女會不會出現。
……
“紀蘭亭!”
“紀蘭亭,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