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公主與惡龍(完)
厲梔做了個夢。
她夢見了小時候放暑假厲槐帶她去宜淮住的那間老房子,粗糙不平的水泥地,老式的紅木家具還有半新不舊的電風扇,跟北安的家完全不同。
那會厲梔才五六歲,對於貧富沒有很明確的認識,只知道這里是爸爸長大的地方,有很多跟她一樣大的小朋友。
回北安之前,厲梔給小區里的新朋友們都送了禮物,她們收禮物的時候都很開心。可第二年厲梔再過來時,她們卻不跟她玩了。
朋友們圍在一起跳皮筋,唯獨她被排在外邊。不論她怎麼鼓起勇氣去搭話,對方都視若無睹。
厲梔很難過,心上沉甸甸的,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次暑假,厲梔只在宜淮待了一個星期。
她夢見初三那年父母離婚,厲槐把她丟到宜淮念書。
當時厲梔在家里鬧了好幾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絕食抗議什麼法子都用了,厲槐還是堅持讓她去宜淮。
“我死都不去。”厲梔真真切切餓了兩天,聲音有氣無力,臉色也蒼白得很。
連住家阿姨都面露心疼,她的親生父親卻說:“厲梔,把刀架脖子上只能威脅得了愛你的人。要麼乖乖去宜淮,要麼繼續你那無謂的絕食抗議直到餓死。”
那一刻,厲梔成了風雪夜中的樹枝,厲槐的話成了饕風虐雪,狠狠擊垮了她勉力維持的現狀,叫她認清自己的親生父親有多冷酷無情。
厲梔還夢到高一的時候,她後桌的女生來家里玩,恰好遇到厲槐來宜淮辦事。
厲槐表面功夫向來做得很不錯,帶她們去高級餐廳吃了飯,還貼心地送她朋友回家。
第二天厲梔剛到班上,那女生就來找她聊天,夸厲槐有多好多好,還意味不明地說如果厲槐是她爸爸就好了,這樣他就會愛她。
少女春心萌動,厲梔裝看不出把話題給糊弄過去。心想你就算是他爹他都不會愛你,他只愛他自己。
厲梔很久沒做過這麼長的夢了,在夢里她站在分岔路口中央,左右兩邊的道路盡頭一片漆黑。
她剛邁出一步,夢境就開始崩塌。身體直直往下落,失重感驟然讓人清醒。
猛然睜開眼,身上的被子仿佛有千斤重,厲梔伸手掀掉了一半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掀掉的被子被人重新蓋回身上,那人細心地沒蓋全,只虛虛掩在胸前。
厲梔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一時間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你怎麼……”
喉間的干澀之感讓她的話斷了一半,裴嶼遞了杯水給她,解釋道:“密碼是阿姨給的,挨了幾句罵才問到。”
溫水入喉,厲梔好受了點,扯出一個笑,“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一個多小時吧,還難受嗎?”裴嶼的聲音很輕,暖光色的床頭燈照在他臉上,讓他的神情看起來更加溫柔。
雖然厲梔身邊見過他的人都會說你哥哥長得好凶,但其實裴嶼是個很溫柔的人。
他賺了錢之後一直都在給孤兒院捐款,一開始捐得不多,因為那會他也沒多少錢。
院里的孩子給他寫的感謝信被仔仔細細收在箱子里,每一封都有拆開過的痕跡——這是理智高三那年閒著沒事翻到的。
也是那會,厲梔才記起來他是個孤兒。
有時厲梔會想,為什麼經歷這麼多苦難後還會熱愛這個破爛世界呢?
她這種除了沒有得到親情以外要什麼有什麼的人都會憎恨這個世界,裴嶼這種除了臉要什麼沒什麼還吃過很多苦的人為什麼會喜歡這個世界呢?
甚至還要將自己唯一擁有的那點愛捧出來給她,被她這個壞人踐踏丟棄。
應該要好好工作才對啊,把名義上屬於她的公司奪走,走上人生巔峰帶著豪車美女來到她面前,才配說:厲梔,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在游輪上委屈巴巴地望著她,賭氣似的放著狠話根本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好多了,你明天不上班嗎?”這一場燒燒出了厲梔的良心,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那麼大一個公司,身為老板怎麼能曠工?”
裴嶼以為她在趕人,臉冷了下來,“那麼大一個公司我離開幾天也不會倒閉的,等你燒退了我就走。”
看出他在生氣,厲梔討好似的去牽他的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做好了被裴嶼甩開手的准備,等了幾秒也沒見他有動作,於是大著膽子用指尖勾了下他的掌心。
“開車來的?”
“嗯。”
“很累吧,要不躺上來睡一會?”
厲梔好像忘記了他倆已經不是可以隨意躺在一張床上的關系了,請他上床的語氣跟提議晚上去吃火鍋一樣平常。
說完還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位,動作一氣呵成,要不是裴嶼握著的那只手燙得嚇人,他都要懷疑厲梔是不是在裝病博同情了。
“沒別的意思,我還是病人呢。”看到他警惕的眼神,厲梔癟癟嘴,委屈道:“那你去沙發上躺著也行,這邊沒有給客人睡的房間。”
文秀娟不喜歡外人來家里,就留了三間房,她一間厲梔一間,還有個住家阿姨,滿滿當當。
沙發也窄,文秀娟嫌厲梔在家里老是坐著坐著躺下,說又不聽,就特意找人定了套坐下背就能貼上靠背的沙發。
母女倆沒有硝煙的戰爭殃及了裴嶼這個倒霉蛋,一米八幾的高個兒在這個定制沙發上壓根沒法平躺,只能把露台的沙發椅搬進客廳睡在上面。
厲梔還發著燒,醒著時還覺得沒什麼,睡下後就開始哼哼唧唧說難受。一會說想喝水,一會又咳嗽,折騰了一夜,天快亮時才睡熟。
醒來後燒退了人也精神了,裴嶼卻被折磨得夠嗆,在沙發椅上仰著腦袋睡得四仰八叉。
厲梔輕手輕腳湊過去。
他應該是從公司里過來的,身上還穿著西裝,掖在西褲里的襯衣皺皺巴巴,腿岔開著,中間的形狀就被看得一清二楚。
厲梔無聲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虧大了。轉念一想,裴嶼這人心軟得很,她生個病都能開車過來照顧她,到時候再磨一磨總能把人給拿下。
她心態很好地想著,轉身拿著衣服去洗澡。昨晚悶出一身汗,身上黏膩膩的,厲梔受不了。
裴嶼醒來的時候厲梔正好洗完澡出來,整個人清清爽爽的,看不出生病的樣子。
但他還是不放心,抓著人用水銀體溫計量體溫。
厲梔嘴上說沒必要已經退燒了,舉起胳膊的動作倒很順從,乖乖夾著體溫計坐在沙發上等他洗漱。
一次性牙刷被放在洗漱台上,裴嶼盯著看了幾秒,意識到厲梔好像是來真的。
她往常哪里會有這麼貼心把這些東西准備好,而且從見面到現在都很乖,沒有硬要求他做事。
他從浴室出來,聽到厲梔在接電話。
“退了,你別擔心……現在可能不行,你在我那邊住著唄,房子前幾天才剛打掃……嫌棄就去住酒店,我幫你訂房……”
她應該是在跟文秀娟打電話,裴嶼不好出聲,走過去示意她把溫度計拿出來。
厲梔看見他後聲音弱了點,將體溫計給他,對著電話那頭說道:“媽,差不多得了,我先掛了有事一會說。”
燒是退了,但厲梔講話鼻音還是很重。
裴嶼聽她剛剛的話,應該是文秀娟要回家。
裴嶼打算給她熬點粥當早餐,然後就回宜淮。
冰箱里還有點食材,裴嶼拿東西的時候發現了兩排酒。
這個家里喝酒的都不用想,就厲梔一個。那兩排酒前面還有兩瓶,估計原本是三排,被喝得只剩兩排多兩瓶。
“少喝點。”他頭也不回道。
厲梔跟著他進了廚房,一直在後面繞來繞去,聽到這話尷尬笑了兩聲,“過年嘛。”
她這人雙標得很。不讓裴嶼喝酒,自己倒是愛喝,什麼牌子都要來一點。
裴嶼一直覺得厲梔的好奇心很重,什麼都想試一試。抽煙是出於好奇,喝酒也是,談戀愛更是。
凡事都願意去嘗試的人,比什麼都不敢做的人好上一百倍。裴嶼覺得她說的挺對,就是有些擔心,怕她因為過重的好奇心而受傷。
但厲梔應該不會在意這些,她只會拍拍膝蓋站起來總結經驗,頂多罵一句這糟糕的世界。
裴嶼盯著她喝粥,剩幾口的時候厲梔突然停下,問他是不是要走了。
“嗯,回去上班。”
“哦。”
厲梔又舀了一勺粥,咽下去後說:“能不走嗎?”
她眼巴巴望著對面的裴嶼,一副如果你想走也沒關系的樣子。
確實啊,如果裴嶼堅持要走那她也沒辦法,人家不要她了,不願意跟她在一起了,她再怎麼死纏爛打也都無濟於事,說不定還會把局面弄得更糟。
更何況厲梔也不是那種性格,問他能不能原諒自己,問他能不能不走,已經是極限了。
看起來很灑脫,其實她心里緊張得要死,想到裴嶼有可能要離開就難受,剛咽下去的粥都索然無味了。
沒辦法,人總要為做過的事負責。厲梔覺得這可能是她的報應,懲罰她之前玩弄人家感情。
裴嶼沉默了幾秒,說:“你再這樣玩下去,我會當真的。”
他聲音莫名有幾分苦意,厲梔聽著好心酸。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認真的?”厲梔故作輕松,“我已經洗心革面了,信我一回。”
“那你媽媽呢?你要放棄她嗎?”
厲梔搖搖頭,“不啊,我不會放棄她的。”
裴嶼剛垂下眼,她就接上後半句話:“也沒人要求我一定在你們之間做選擇吧,我媽不喜歡你,我們就一起努力讓她接受你。”
既然如此,當時又為什麼要拿文秀娟當借口呢?
裴嶼看不懂她,可心里還在愛她,這話對於愛著她的自己來講就如同伊甸園的苹果,難以抗拒。
“所以,你能留下來嗎?”她又問了遍。
裴嶼沒給確切的回答,只說:“如果我今天走了,那我們就沒以後了對嗎?”
“不知道。”厲梔實話實話,“你要是不找我的話,我應該也不會再主動聯系你。”
“裴嶼,我能做的已經做了,你要是覺得不夠就直接告訴我還要再做什麼,要是實在不行那就算了。逢年過節問個好,以後結婚的時候互相隨個禮,體體面面的也行。”
裴嶼突然有些討厭厲梔為什麼能把話說得那麼清楚,哪怕帶著鼻音也沒有一點含糊,字字都鑽入耳朵里,連起來每一句都能聽懂。
“你想要這樣嗎?”他又把問題拋還給她。
“不想,這樣我會很難受。”厲梔放下勺子,陶瓷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響,“可是如果你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還硬要逼你的話,你就會很難受了。”
“裴嶼,我不想你難受。”
逃不過的宿命。
話音剛落,裴嶼腦海里就冒出這句話來。
世界那麼大,每年被丟棄的孩子那麼多,偏偏是他被厲槐撿到了,成了厲梔名義上的哥哥。
他們可以不當情人,甚至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但在每一個認識他們的人眼里,他裴嶼就是厲梔的哥哥。在社會層面上,他們永遠都被綁在一起。
斷不干淨的,哪怕沒有血緣關系也斷不干淨,甚至比親兄妹還要麻煩些。
親兄妹可以把相愛歸於血緣的作用,那他們呢?
逃不掉的。
尤其是在厲梔說不願意讓他難受的時候,愛的枷鎖就已經狠狠把裴嶼給拴住了。
裴嶼覺得自己好可憐,明知道這可能是厲梔又一個賣慘的小把戲,心里卻忍不住想答應她,說:我不走了,我也不想你難受。
事實上他也確實說了出來,因為厲梔在問他:“那你呢,這樣你會難受嗎?”
裴嶼又覺得自己好幸福,一個向來只關注自己情緒的人突然在意起某個人的情緒,甚至將那個人的情緒擺在自己之上。
整個人都飄飄然的,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被牽著走,稀里糊塗答應了她的和好,回過神來時才發現為時已晚。
甚至之所以能清醒過來,還是因為文秀娟問他怎麼能確認自己那個沒心的女兒是愛他而不是玩他。
裴嶼當時只說了句我相信她,回家的路上心里卻一直在打鼓。
他很想問問副駕駛座上的厲梔到底是不是在玩他,可一個小時前才說相信她,現在問有些自相矛盾,還會被她倒打一耙。
或許是他的情緒太過明顯,厲梔很快就察覺到了。
她現在是真的已經洗心革面,不吝於去安撫愛人的情緒,即使她打心底覺得這是件很麻煩的事。
“她是故意那樣說的,你別放心上。”
裴嶼順著她的話,道:“阿姨說的也是我想問的。”
車停在地下車庫,厲梔解開安全帶,轉過身捧起他的臉。
“沒有玩你。”她一字一句說得真摯。
裴嶼還是有點不太信,她慣會騙人,“那你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聽清問題後,厲梔腦海里浮現出的畫面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甚至連裴嶼都想了會才想起來。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
她窩在露台的搖椅上,翻著從書架上找出的故事書。很薄一本,字上還印著拼音。
厲梔翻了幾頁,問拿著毯子過來的裴嶼:“你覺得惡龍的結局會是什麼?”
她向來有很多這種稀奇古怪的問題,裴嶼廚房里還燉著湯,怕回答完一個後被抓著問下一個沒完沒了,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惡龍。”
“有啊。”厲梔揚揚下巴對他咧出一口白牙,“我就是。”
裴嶼替她鋪好毯子,道:“那麻煩惡龍小姐把毯子蓋好,不然明天就會看到一則新聞報道,說宜淮市第一人民醫院驚現惡龍。”
那是一個沒有雲的夜晚,誕生了惡龍的結局——凌晨三點在宜淮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輸液室里打點滴,被抓來的公主在旁邊捂著輸液管,陰陽怪氣問下次還在不在陽台裝文藝女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