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兩寬
連素質講到這,將話頭截住了,竟不知如何說下去。她只好跳開中間慘烈的種種,說回那混亂的一夜。
那一夜,連素質與凌鶴就這樣在殿里枯坐了一夜。直至連素質沉沉睡去時,凌鶴仍在輕巧地撫拍著自己的背。
待她睜眼時,凌鶴已被老皇帝叫走了,再次送回來的時候,便瞎了眼睛。
連素質慘白著臉撲在凌鶴床前,卻窺見了她嘴角一絲得意的笑意。
凌鶴聽到了連素質的啜泣,卻咬著牙笑出了聲:“素質,別哭。鷺兒既然已將你托付給了我,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妹妹。”
“你不要傷心,這雙眼,是將那蠱蟲種下的代價。我不後悔,為了保住你和十二,這雙眼睛,不算什麼。”
連素質將她的手放在臉側,卻止不住地無聲落淚,她甚至不能放聲大哭,因為皇宮里除了主子過身,是不許有哭聲的,嫌不吉利。
連素質只能從喉嚨里‘刺啦刺啦’地逼出壓抑的哭聲:“為什麼……你們姐妹倆從沒問過我願不願意被保住,總是自己做決定……為什麼……”
“別哭,素質。你的眼淚不該為我而流,你要等。”
等狗皇帝死去的時候,再盡情流眼淚。
凌鶴眼前一片茫茫的黑色,心里較之於之前十幾年的迷茫掙扎卻是無比分明。
就讓狗皇帝好好享受這得之不易的蠱蟲吧,她等著。
果不其然,因著凌妃交出了凌氏秘寶,皇帝只將十二關了三日便放了出來。
連素質去接他的時候,身上的衣物雖說空蕩蕩地飄著,人的精神頭卻好。
而十二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皇姐呢?皇姐現下如何?”
十公主那時還躺在溪硯宮里發著高燒,連素質只得一邊心中大憾,一邊語焉不詳地告訴十二說十公主被魘著了,高燒數日不退。
十二卻急急抓住了連素質的手臂:“皇姐如何會高燒不退?是父皇訓斥了皇姐嗎?”
他與皇姐同時消失,雖說父皇只抓到了自己,但怕是仍舊起了疑心。
連素質卻不忿他不問凌妃一聲,冷冷地哼一聲,重重地道:“她好得很,還是聖上與王嬪的心頭肉!”
“你可知道為了救你,凌妃失卻了一雙眼睛?”
十二卻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
母妃將子蠱種在了父皇身上,而將母蠱留在了他身上,母妃獻出雙眼時他就在當場,他如何能不知?
老皇帝見蠱蟲種下,自己的身體確實活力充盈了起來,才放自己離開的。
而連素質不知凌氏蠱蟲的秘密,見他反應如此平淡,心內只道他狠心,連生身母親都不顧,只顧著那可惡的十公主。
於是回到儲秀宮,只將他領到凌妃床前便一聲不吭地退下了。
十二跪在凌妃床邊:“母親,是兒子不孝。”
“不必如此,若不是出了這遭,恐怕我還要忍著惡心與他虛與委蛇,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凌妃毫不在意,撐起身體向十二伸手,“來,讓母親抱一下。”
十二乖巧地拖鞋上床,讓母親摟著自己。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還是讓你吃苦了。”
“母親說的哪里話,兒臣會好好用這蠱蟲,必不讓母親,讓凌氏一族失望。”十二很輕很輕地說道,這個宮里他們母子兩從未有過安心日子,處處都是皇帝的眼睛。
只有跟著有些跋扈卻容易心軟的十公主一起時,自己才能完完全全放下心防,只當自己是個受到姐姐庇護的稚童,不必去想母親,也不必去想老皇帝。
凌妃輕拍了他的背:“不必心急,這蠱蟲種進去越久,母蠱操縱起來效果才越厲害。母親要你現下只當沒有這個蠱蟲,待到時機成熟時,再物盡其用。”
“兒子知道了。”
“他打你了嗎?有沒有喂你喝什麼東西?”凌鶴不放心地再次詢問,老皇帝將她召入承干宮時,臉色可怖,幸好她早有預感帶上了蠱蟲與老皇帝進行交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十二搖搖頭:“他沒有喂我吃什麼東西,兒子記得母親的叮囑,他送來的東西一概不吃。兒子什麼事都是咬死了不知道,他派人拷問了兒子幾次,將兒子丟在了一間屋子里鎖著,若不是母親及時趕到,兒子恐怕就……”
他忽而想到什麼,從凌鶴懷里撤出來:“兒子聽連姑姑說,皇姐她發燒了?”
“放心,有你春杏姑姑照看著,她不會有事的。”
十二心想,近期他也不能去探望十公主,老皇帝疑心未消,不能將他的疑心蔓延到十公主身上。
雖然心下著急,也只能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朗聲道:“幸好十公主病了,兒臣還怕上了學被她差遣,這下可輕松了。”
但這如何能瞞得過凌鶴,她也不不欲戳破十二,抿唇一笑。只私底下暗暗囑咐了春杏,讓她將十公主身體的消息日日傳遞進儲秀宮。
儲秀宮這邊按下不表,溪硯宮那邊卻是愁雲慘談。
王嬪借著十公主的病情請了老皇帝來看望,而老皇帝卻古怪地盯著病床上的十公主不作聲,只賜下了些尋常補品便了。
王嬪還以為自己與十公主的恩寵因為前些日子責怪凌妃而到了頭,心里雖然又氣又嫉,卻不敢再在老皇帝面前提十二皇子與凌妃。
並且她聽聞凌妃這些日子給老皇帝獻了秘寶,正得聖意,更不敢觸這個霉頭,只得自己咽下苦果,在內心狠狠給凌妃記下了。
好在十公主不久後就從昏迷中醒來,但無論如何問她之前發生了何事,十公主都懵懵地搖頭說不知。
原還指望靠女兒的口供將十二害女兒的王嬪大失所望,頻頻在十公主面前口出怨言,痛罵凌妃母子,只道凌妃狐媚心機,十二卑賤鄙薄,在十公主面前成日以淚洗面。
十公主昏昏沉沉中記下了這些話,心道這母子兩讓自己的母妃如此痛苦,定不是什麼好人。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里不拿一眼瞧十二,只當是什麼髒東西般避之不及。
而十二還以為十公主是為了不讓皇帝疑心而故意疏遠自己,便也沒多話,不久之後十公主便不再上御書房,與十二所見的機會少之又少。
而老皇帝也在試探十公主多次無果後,重新寵愛起了十公主,畢竟,何謙的庶長子何德長得越來越像何謙了,可惜是個膏梁紈袴之才,不可堪大任。
老皇帝盤算著,一定要將一個尊貴無比的公主賜婚予何家,才能保住自己新上人的富貴無極。
而蠱蟲也慢慢在老皇帝的身體里生根發芽,不動聲色地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當十二發現自己能夠通過蠱蟲讓老皇帝在混亂中下有利於自己的命令時,比如說,將姜竣圈進御林軍備補名單時,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且自己會被反噬嘔血,也十分足夠。
十二在聽說了十公主要選武師傅時,再次啟用了蠱蟲,讓名不見經傳的姜竣做了十公主的武師傅。
而這次的代價不單單是嘔血,他的身體像塊硬冰一般僵直在了床上,動彈不得。
三日後才慢慢恢復知覺,凌鶴這次也發現了十二的不對勁,她這麼多年第一次對十二生這樣大的氣:“你的身體現下還不能承受這樣頻繁的操控,你再私用,我便將這母蠱從你身上除下。”
十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動了動嘴角,卻是甘之如飴的笑。
能為皇姐做一些事,就算是遠遠地知道,也好。
此事之後他確實不敢再碰這蠱蟲,直到姜將軍羽翼漸豐,暗示他時機已成,他才再次動用了蠱蟲,讓老皇帝賜他府邸,予他宮外居住。
待一切定音後,十二心想,他終於可以借著被賜府的名義讓王嬪帶著十公主來賀自己了,終於能再見到十公主了時,王嬪卻並未遂他的願,只派人帶了薄禮一封祝賀。
好吧,王嬪不來是意料中事,那麼皇姐總不能不來吧?
於是十二等啊等,等著十公主私下來找自己,他藏了好多話想要對她說,在房間里轉悠著許多天,想到的最好的一句開場白竟然是“皇姐近日可好嗎?”。
可是臨到出宮前一天,他還是沒能等到十公主。
十二再也等不及了,仿佛在熱鍋里燙腳的螞蟻,一刻也不願在儲秀宮再多等一刻,天不亮便孤身奔去了溪硯宮門口,拿著拜帖等著溪硯宮開門。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聽到了他的祈求,他沒等幾個人便見到了十公主的侍女。
由於過於興奮,他沒有注意到侍女奇怪的表情,只懇切地請求侍女一定要將拜帖送到,而侍女也回得倒快,沒讓他等上一刻便說了一個偏僻的地點,說十公主稍後在那處等他。
十二不疑有他,急匆匆地揖了揖便向那處奔去,心中還笑道皇姐還如小時候一般。
而他等來的,卻不是十公主,而是拿著被鹽水浸泡許久的鞭子的侍女與十幾個人高馬大的太監。
當他被摁倒在地上時,還不可置信:“是誰派你們來的?我要見十公主!”
拿著鞭子的太監站在陽光下,看著被摁在地上的十二像是看什麼低賤的螻蟻:“呸,什麼東西,什麼名頭都沒有便被趕出了宮立了府,怪不得我們公主不願見你。”
“不可能,你們這些奴才撒謊!”十二扭頭去看站在一旁的侍女,侍女卻別過頭對行刑的太監說:“不必留手,狠狠地打便是了,你們不會出事的。”
幾個太監早得了王嬪的許諾,本就不把這個默默無名的皇子放在眼里,只諂笑道:“奴才們不會讓娘娘與公主失望的。”
十二此時卻看清了那個太監手里的鞭子,別致的小羊皮鞭,他與十公主初遇時,她便是拿這樣的鞭子抽的自己。
他心中不願承認,扭動著掙扎著:“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身後壓著他的太監卻恍若未聞,將他牢牢摁住了。
第一鞭落下的時候,十二甚至沒能反應過來,那鞭子在打下第二鞭時,他才痛呼出聲。
原來帶著衣服抽鞭子,比被扒了衣服抽更痛。
那太監見他喊疼,手中鞭子不停,口中還罵道:“什麼低賤的身份,也敢來攀我們十公主。這次雜家不把你打得記住了教訓,怕是不能向娘娘與公主交差了!堵住他的嘴!”
於是十二不知被那太監塞了什麼滿滿當當進口中,連痛呼也不得。
那鞭子如夏日的暴雨一般密密麻麻落下,每一次揮鞭都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破風聲。
十二不知道這個太監抽了多少鞭,到最後也分不清是身上更痛,還是心上更痛。待太監們放開他時,他的背上已沒一塊好肉了。
那太監終於停手,臨走前還踹了他兩腳讓他識相些,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他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好在這久經折磨的身體還能動彈,便慢慢扶著牆挪動著。
待好不容易挪到了一處角門時,遠遠地便看到了侍女扶著十公主,浩浩蕩蕩地走在長街上。
他開口要喚十公主,侍女的一聲調笑卻在此刻鑽進了他的耳朵里:“公主皇恩浩蕩,這宮里無人可比。”
“這是自然,難不成像凌妃那個兒子一般,悄無聲息地被趕出了宮?”一個太監討巧地接話。
十二死死盯著十公主的臉,不肯放過她任何的表情變化。
最後只無力地發現,十公主卻並未被這個話題引出什麼特殊的表情,反而十分贊同似地點了點頭。
一道驚雷落下,而他的神志也在隨著那道驚雷在那一刻被劈散。
直到夏日的大雨落下,砸痛了背上的傷口,而十公主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長街盡頭,十二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挪動了幾步,終於倒在了這深宮中的不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