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無常
連素質起身下床,抓過床頭架子上掛著的擦手布慢慢將手上的粘液輕輕拭去。凌鷺翻身過來支著下巴看她,口中哄道:“怎麼,生氣了?”
連素質不語,只抿著嘴不說話。
凌鷺伸出手勾住她的衣角:“你剛剛弄得我好凶,是不是生氣我把你的名字報去了長姐的宮里?”
連素質這才拿正眼看她,看那張濕漉漉汗噠噠的臉上一片情事後的潮紅,又不免心下變軟。
她在凌鷺央告的眼神中敗下陣來,嘆了口氣將她的手拿開,坐在了床沿:“你一聲不響地替我做了主,那你怎麼辦?”
凌鷺眼神躲閃,最終咬了咬唇,心下一橫,囁嚅道:“我拿嬤嬤留給我的錢,買了個溪硯宮的職。”
連素質聞言心中郁郁,雙手絞著自己的衣角低著頭不說話,她不贊同凌鷺為了分離了十多年的姐姐作出這麼大的犧牲。
一旁的凌鷺也知她心中對自己的安排不滿,松開了連素質的衣角,幽幽嘆道:“長姐……在宮里過得很苦,何相一直在盯著我,若是我進了儲秀宮,不但不能為長姐分憂,還會讓何相忌憚。”
連素質急急扳住凌鷺的肩膀:“若要為你的長姐分憂,把你父親傳給你的蠱交給她就好了啊?為什麼你要跳進……”她放低了聲音,“皇帝已經是這把年紀了,你長姐再苦也苦不了幾年了,何必再跳進這個火坑?”
凌鷺柔柔撫上連素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像是在安撫這令人不安的離愁。
手上厚厚的繭子像一層窗上的紙糊,將本來親密無間的兩人隔開:“狗皇帝滅了我們凌氏一族,連我父親這一早已歸順的分支也不肯放過。他這些年苦苦相逼長姐,就是為了知道我們凌氏秘寶所在,與這個傳說能回生續命的蠱蟲。父親當年早早將我托付給嬤嬤藏匿,便是早就預料了到了會如此。”
“只可惜……狗皇帝豢養的何狗不知從何得知了我的身份,好在……這條狗也不是那麼忠心耿耿。若非長姐為我犧牲,與何相交易獻身與狗皇帝,恐怕我……早已不在了。”
連素質知她這些年在宮里隱姓埋名,在嬤嬤過身後過得小心謹慎,一步也不肯行差踏錯,都是為了這背負了多年的深仇。
知道她一旦下了決斷,便不會回頭,連素質只好將她輕攬入懷,無可奈何般拍了拍她的後背,不知是哄她還是在哄自己。
凌鷺在連素質懷中淚眼婆娑,將一盒金針塞進了連素質手里,只聽她鄭重道:“我已把凌氏的密術教予你了,你已生是我們凌氏的人,死是我們凌氏的鬼了。素質,我從沒問過你願不願意,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願意的是不是?”
“傻瓜。”連素質低頭輕吻凌鷺披散的青絲,“你盡管放手去做,我在你身後呢。”
連素質帶著凌鷺的殷殷囑托遷到了儲秀宮,在她看清凌妃的長相時也不免小小地詫異了一下。
不同於凌鷺的靈巧纖細,凌妃人如其名,是一只艷到極致的鶴。
雖然被磋磨多年,困苦不僅沒使得她顯得有絲毫落魄,反倒賦予了她眉眼更多的銳氣,好似一把一不小心就會割破手掌的寶劍。
折戟沉沙鐵未銷,經過一番磨洗後依然寒光四射。
仍帶著些許異族意味的五官仿佛是這把寶劍上殘存的鮮艷,觸目驚心的艷。
連素質一時間看住了,卻又默不作聲地低垂下眼。
凌妃淡淡地道:“她的好意我心領了……她執意如此,我也無法。”
連素質沒有抬頭,許久,才聽得凌妃重重地嘆了口氣:“她這是……何苦。我已折在這深宮里了,她又何必以身飼虎。”
連素質心如刀割,卻無法應答,只在心里默默祈禱著凌鷺一切順利。
沒想到那次情人的喃喃低語,竟然成為了她們的最後一言。
十公主已被姜將軍扶起,坐在了椅凳上。
她無心多管連素質與這姐妹倆之間的糾葛,急急打斷道:“你之後對我動了什麼手腳?為何我會喪失與十二的這段記憶?”
連素質撥弄著桌上的銀針:“十公主,別著急,當時我若是手腳利落一點,你就無需煩惱這些事了。”
“或許是我學藝不精,讓你逃出一命來。凌太後見陛下已經被先皇找到了,我卻遲遲未歸,便派人來尋我。可惜還剩最後兩處死穴沒扎下,不然你被送回溪硯宮後,可不單單是高燒多日這麼簡單了。”
原來那日凌太後派了李望過來尋連素質,正好撞見連素質抓著已經昏迷不醒的十公主就要扎針,連忙制止住了。
連素質以為差那兩針也足以讓十公主逃不出命來了,便松口答應與李望把十公主搬到了御花園的一處僻靜角落丟下。
待回到儲秀宮,就見凌妃在正殿里正襟危坐,微微凸起的小腹里是她深恨的男人的種。
連素質一言不發地跪在她的腳邊,不知為何卻覺得身心俱疲,慢慢將臉靠在了她的裙邊。
凌太後卻沒有責怪她,只是輕輕撫摸連素質的頭頂,緩緩地開口:“鷺兒……自我們一家罰沒入宮後,就再沒見過她了。”
連素質不接話,當時她怨憤過凌妃為何單單只是殺掉了王嬪的孩子,卻放過了十公主與王嬪。
知道凌鷺被王嬪悄無聲息地打死後,她恨不得親自闖進溪硯宮里將王嬪的頭顱割下。
難道血濃於水,還比不過她這個與凌鷺毫無血緣的自己來得情深?
她如此質問著凌妃,凌妃卻反問她:“你若是殺了王嬪,就能為凌鷺報仇了嗎?”
“十公主與我們母子兩有恩,也對凌鷺有恩,你遷怒於十公主,凌鷺會希望你這麼做嗎?”
“我派人問過春杏,春杏說王嬪從未下令杖死過凌鷺,而是有人挑唆。”凌妃被連素質不可置信的眼神刺痛,別過了頭,“我們姐妹倆的仇敵另有他人,而非王嬪。而且對心高氣傲的王嬪來說,掉了這個孩子已經足夠了。”
連素質高高仰起頭,冷笑一聲:“你不會說,是何相和皇帝下的手吧?”
凌妃握住連素質的手:“何相知道凌鷺進了溪硯宮,生怕自己握不住鷺兒這個轄制我的把柄,於是開口向皇帝討要。”
“但他卻不願意告知皇帝凌鷺的真實身份,假借看上之名卻引起了皇帝的妒火。”
“皇帝自然知道如何巧妙地讓一個無權無勢的宮奴消失在這深宮中,他只消將他的妒火化作一句‘朕看上了這個宮女’便可讓後宮的眼睛通通盯在凌鷺身上。”
“素質,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連素質倏地快速甩開凌妃的手,“我只見到劊子手只失了一個孩子,現在好端端地坐在溪硯宮里,享受著榮華富貴!我的鷺兒卻已拋屍亂葬崗,我為她殮屍都做不到!”
連素質惡狠狠地盯著凌妃:“你便好好做你的凌妃罷,我來替她報仇。”
凌妃見勸她不成,只能將她關了幾日,見她慢慢平靜後才將她放出來。沒想到連素質甫一被放出,就去找十公主尋仇。
凌妃不知道連素質對十公主做了什麼,想來十公主必是遭了罪。李望雖說十公主還有鼻息,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何嘗不知道連素質為人?
且向她來報十二被皇帝提走的太監面色不善,她知道了,自己這次再也躲不過了。
好在她這些年從未忘記凌氏一族、凌鷺與她自己的仇恨,所幸還有一條活路。
靠在凌妃腳邊的連素質默數著儲秀宮森冷夜色下的花落次數,良久,才聽得凌妃輕聲道:“你聽了鷺兒那麼多故事,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連素質點了點頭。
凌太後像是自嘲,又像是自我開解:“這要從,我母親這一脈說起。”
“我的祖父,本是凌氏王室的皇子。凌氏一族向來有一個祖訓,族人相殺則滅族。而為了防止出現這個情況,王室中便把天生有灰色眼瞳的孩子立作王太子,巧的是,許多年來只有一位孩子會擁有王之眼。”
“不幸的是,到了祖父這一代,他與他的同胞弟弟,都是灰眼瞳。”
“本來只有祖父有的眼睛,偏偏弟弟也有。而這個弟弟,是太祖母老蚌生珠得來的,自然是千寵萬愛。立太子時,本該屬於祖父的位子,便這麼拱手讓給了幼弟。”
“祖父不忿,酒後失意便出了怨懟之語,被有心人偷聽傳到了新任的凌王耳中。凌王本就對祖父心中有愧,就將凌氏一族的秘寶所在與祖傳蠱蟲交給了祖父,以示兄弟親昵。”
“祖父卻會錯了意,只當這是弟弟的捧殺,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便反了。可惜棋差一籌,所幸帶著殘部與秘寶歸順了大琅。”
“好在祖父仍念著凌氏,沒將秘寶交出去。而大琅此時卻早對凌氏起了蠶食之心,得知祖父與凌王剛剛內訌,以為那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傳世蠱蟲還在凌氏,便起兵攻打當時剛剛元氣大傷的凌氏。”
“此後便是凌王失蹤,凌氏被滅族,祖父聽聞後在房里枯坐一夜,出來時形容枯槁,嘆道一步錯,事事休,惟願此後凌氏族人永不相殘,否則人人得而誅之,沒多久便過了身。而如今的皇帝不知從哪里得知了蠱蟲與秘寶在祖父這一支手上,以為拷問父親便能得知下落,豈知祖父從未與我父親相告此等秘密,那蠱蟲與秘寶只有我母親收著。”
連素質抬起頭:“於是你們便被皇帝發作,進了宮?”
凌太後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話到嘴邊卻先化作了一聲嘆息:“母親將蠱蟲托付給了凌鷺,而父親將尚還年幼的凌鷺托付給了早年好心醫治過的宮里的一位嬤嬤,而我與母親本以為忍氣吞聲便能在這宮里平安了此殘生,不想還是逃不出這命來。”
那一年的瓊林宴上,何家次子何謙高中探花,一曲勸酒詞盡顯文采風流。
不料皇帝看中的不僅僅是這個人的文采,對那張仿若好女的臉也念念不忘。
皇帝之後幾次深夜召喚後,難聽的流言蜚語便如春雨綿綿落下。
佞幸之名難聽,本寄希望於這個爭氣的次子能夠做文官清流的中流砥柱的何氏不得不為這個難得的出息孩子尋求解決之道。
最好是皇帝的眼神能從何謙身上轉移到一個替代品身上。
於是,本在宮中沉默做活的凌鶴便被何氏一族看中,而她還懵然不知,還期望著自己能夠憑著與父親所學的醫術做上一個體面的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