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破曉(下)
城外火光衝天,廝殺聲連天衝破雲霄,十公主舉目望去,城外旌旗翻卷,烏泱泱的將士將腳下斬落的人頭和著溪流般的血踏碎,紛紛滾下的巨石將試圖攀爬上城樓的胡兵如蟲豸般碾落,墜落時都不能揚起任何的沙塵,不多會便會有新的胡兵頂上。
十公主舉目遠眺,只覺得有些奇怪。
若是偷襲,則胡兵應該趁夜就開始了攻城,為何現下守城的士兵才用上巨石。
而那些胡兵也並不戀戰,只是尋著機會就發起一波又一波的小規模的衝鋒。
陳二勒馬,將他們這一隊人安置在了遠處一落隱秘的土坡上,借著茂密的灌叢觀察著城前的情況。
十公主低聲將自己的疑慮講與了陳二,陳二也皺緊眉頭思索著胡人這麼做的意圖。
兩人找了條枯枝,尋了塊裸露的土面,蹲坐著便將北疆主城現於眼前。
陳二凝神思考了半晌,搖搖頭:“胡人此番並非上上之舉,不似攻城,反而更似逗引,只是不知他們為何如此。”
十公主手執枯枝,正打算站起身來自上而下地審視著這張粗簡的布局圖,聞言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口中喃喃道:“逗引,逗引……陳二!”
她忽地抬高音量,又很不信似地:“陳二,主城附近的小城幾座?通往主城的要道又分布何處?”
陳二立刻將她所言的幾處要塞畫下:“公主是擔心胡人另有所圖?”
“胡兵慣喜奇襲,這樣大規模的攻城並非他們所擅長的戰術。你看他們攀城的陣勢,乍一看十分緊促,補兵補得很勤,但細細看來,那些士兵並非前仆後繼,而是等前面一輪的人或死或傷後才再跟上的。”
“公主說得不無道理,若是為攻城,也不見撞門的粗木,而這些胡兵都是騎兵,前排的步兵人數十分有限,就算將北疆城破了,騎兵們也勢必守不住這城。”陳二贊同地點點頭。
十公主卻道:“遠非如此,姜將軍作戰經驗豐富,必定早看出來此處玄關,但仍派人鏖戰於此,怕是……主城的人手不夠,要等增援。”
陳二大驚:“那可如何是好?雖說並不怯他們這些人,但就怕援軍未到,而他處的胡軍從別處攻入,驟時北疆城與姜將軍都會腹背受敵。”
十公主想了一下:“至少有一處是知道的,那便是小邙村方向。那處的首領與他的部下已經被燕脂盡數殺了,那麼,群龍無首,是最好被擊退的,同時也說明是至關重要的一處。”
陳二眼睛亮了起來:“那公主,咱們就往那處去吧!”
“不可,”十公主制止了他,“主城門,城內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困在城中的百姓們盯著富商,富商們盯著城樓上的將士,而守城的將士也多出於這些百姓人家之中,哪能不想在最後關頭先讓自己的親人們活命。”
“消息一旦散開,城內人心不穩起了內訌,那再牢固的城牆也守不住。”
“一時半刻還好,現下還能滾石,援軍趕來也要一個時辰。”十公主急得踱步,“現下我們這些人手貿貿然殺上前,必然是送死。”
說話間陳二已將馬匹交付給了一個信兵,頃時那信兵便疾馳而去:“先不管這麼多,雖說點了火,但還是得派人去看看援軍如何。我們不如在此稍作等待,另做打算。”
十公主想想也覺如此,初冬已開始晝短夜長,一行人隱匿在霧氣漸起的林中不免有些瑟瑟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十公主聽到了紛雜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信兵帶著幾十個拿著刀棍的農戶打扮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不是讓你去送信嗎?怎麼領著他們來了。”陳二質問道。
那信兵回道:“屬下在去途中碰到了附近村落的人,他們是之前姜將軍在北疆招募的一些民兵,清晨聽到主城外的聲響,早已派人去傳信了,又知咱們人手不夠,便讓屬下帶著他們先來增援。”
陳二一一謝過這些農戶,卻並不答應讓他們上戰場。
雖說手里都拿著刀棍,也訓練過幾日,但也與正經泡在軍營里日日訓練的士兵們比不了,此時與胡兵對上,那只有送死。
在雙方唇槍舌戰之時,十公主觀察著遠處城樓上的動靜焦急打斷,只聽她發問:“援兵還有幾時能到?”
那群農戶領頭之前沒注意到十公主,以為陳二才是話事人,聽她如此發問,盤算了一下:“約莫還有半個時辰才能到,娘子打聽這個作甚。。”
十公主一聽則更急了:“不好,我剛剛看到已經沒有了滾石,也沒有上弓箭,而是直接上砍刀了。”
“公主是說,沒有箭兵?怎麼可能?”陳二也大驚,急急兩步遠眺,發現真如十公主所言。
兩人對視一眼,十公主率先打破了沉默:“城內有內鬼,箭庫被燒了,那些胡人見到火光,才發起了攻城。”
農戶們聽到這,都驚了一跳:“守城若沒有箭兵,那北疆城不是危險了!”
十公主急得不行,半個時辰,要命的半個時辰,砍刀能撐得住半個時辰嗎?
一群人一邊沉默著觀察著北疆城門的狀況,一邊在心里默默祈禱著援軍的到來。
見戰況愈發焦灼,陳二不免向十公主請求道:“就讓屬下帶人去殺一波,解一解姜將軍的燃眉之急。”
“不可,定然有別的辦法的……”十公主急忙攔住起身欲往的陳二,“你現下帶人去,百害而無一利。”
“能拖一時,也算是一時了!公主!”陳二手已摁在了劍把上,懇求道。
身後的農戶也不甘地插嘴:“女人做什麼打仗的主!讓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去了就好了!為城而死,死而無憾!”
“閉嘴!”十公主怒斥:“現下是爭義氣的時候嗎!都給我閉嘴!”
一滴冷汗從她的額上滑落:“聽我說,現下援軍就要到了,我們現下能做的,一是接應援軍,二是擾亂胡兵們的想法,讓他們自亂陣腳,攻城的速度自然就慢下來了。”
她站起身來,環顧了一圈可用的人手,指了十來個士兵道:“你們,去接應將到的援軍,務必快。”
隨後又對剩下的人道:“以前聽過空城計這一出,但是胡人並不知弦歌,要詐他們,必須得換一種法子。大家將上衣或披風解下,用腰帶系在馬尾拖行在地上,借著霧氣混著沙石,胡人並不能得知我們是不是援軍,那麼便會分神來找我們。”
陳二點頭贊同,那些農戶也紛紛解下了腰帶。
有一農戶還補充道:“用不著腰帶,地上現成的繩草,韌勁大,我們都用來捆柴火。”於是眾人紛紛將地上的繩草拔下,扎在馬尾上。
又聽十公主囑咐道:“沒有盔甲抵御胡兵們的攻擊,諸位兩兩成形,只需要跑馬,弄出煙塵即可,不可逗留。”陳二與十公主共乘一匹馬,十公主手里拿著弓,對他們一一點頭告別。
城牆下的胡兵正前仆後繼地攀上城牆,忽而聽到遠遠地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回首望去卻只見霧氣騰騰中幾個望不真切的身影一閃而過。
地上揚起的沙石卷卷,伴隨著高亢的漢人喊殺聲向城下襲來。
一些胡兵頓時不由得慌了神,有二三者一時腳下不穩便從城牆跌落。
這支胡兵的隊長高聲呵斥著呆愣的士兵,舉起了手上的彎刀高呼著進攻,前排的胡兵卻畏縮不前。
此時逃命尚有活路,若等漢人的援兵趕到,左右包抄,那便是被剝皮飲血的下場。
那胡兵隊長怒斥:“怕什麼!幾匹馬就將你們嚇成這樣?”
他的手下卻有些躊躇:“可那陣勢並不似作偽,左右此時二王子的部署已經開始了,咱們的作用也起到了,不如撤吧。”
那隊長凝神去聽馬蹄聲卻被城下的廝殺擾亂了,猶豫了半晌,他一拍大腿:“娘的,朝聲音的方向殺出去!”
姜將軍在城樓上時刻觀察著胡兵的走向,丑時末城內不知何時混進了胡人的探子,將箭庫付之一炬。
不多時,城外的胡兵就發動了奇襲,里應外合,城內人心惶惶,城外胡兵叫囂,姜將軍雖然已暗暗派人去喊增援了,但一個時辰打下來,失去了箭矢的守城變得困難重重。
就在此刻,城下的胡兵卻不僅反退,朝遠處的一座山林進發。
他正暗自奇怪,哨兵卻在此時來報:“稟將軍,城外不知是何方人馬把胡兵吸引走了。”
姜將軍登上高台,確見塵煙動地,掐指一算卻覺不對,援兵最快應該還有兩刻鍾才能趕來,且只見塵煙滾滾不見人影,實在奇怪,於是姜將軍仍令將士們不得懈怠,以防胡人復歸。
那邊的胡人趕到聲響處卻不見人,正欲殺個回馬槍,又聽得西邊響起了熟悉的喊殺聲,那胡兵隊長不由得大惱:“敢耍我們?今日不抓到這幾個作亂的小賊,我們卡茲的勇士們豈不丟臉?”
於是他們又往西攻去。
待他們趕到西處,又不見人影。
只見地上幾道蹄痕、碎石與碎衣,根本不足為懼。
胡兵們已怒氣大增,打轉半晌,終尋不得,只能調轉馬頭,復攻城門。
待又回到門下,那隊長怒不可遏:“奶奶的,勇士們,今日不將這漢人的城門攻破,便不必回去復命了!給老子上!”
但此時耳邊又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與喊殺聲,那隊長輕蔑一笑:“你們漢人玩一兩次同樣的詭計,以為我們會上第三次當嗎?給我殺!”
他的副手卻顫顫巍巍地回稟:“將軍,將軍!這回是真的!是真的!”
那隊長回首望去,只見潮水一般烏泱泱的漢人軍隊朝他們包抄而來,獵獵軍旗卷著箭矢紛紛落下,狠狠扎穿他們的胸膛。
而姜將軍也見得援軍真的來到,下令士兵們排陣開門迎敵,頃刻間一轉攻勢,胡兵死傷無數,堆疊的屍首漸漸遮掩了城下的土地,洇紅了沙土。
那胡兵隊長見大勢已去,借著手下的掩護欲奔逃出一线生機。卻見晨光劃破的天幕下,一處高高的土坡上一道颯爽的人影拉滿了弓弦。
破曉時分,一支快如流星的利箭衝進了他的眼眶,不瞑目的眼瞳倒映的是漸漸升起的太陽。
城樓上,姜將軍望見了這熟悉的身影,心下大動。急急奔下城樓,就朝那處倩影策馬奔去。
而同在城樓上,微服趕來北疆的十二也看到了一直掛念的十公主與姜將軍緊緊相擁在刺目的晨光中。
他凝視良久,像是不舍又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倏而一瘸一拐地蹣跚下樓,穿過歡呼的將士與百姓,對陪著他趕來的連素質輕聲道:“姑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