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地圖底層”中，李唯在空蕩無邊的純黑區域中緩步前行。

　　造成黃金城混亂的罪魁禍首贊恩已經被她的“錯誤代碼”徹底殺死，應該會在外面的復活點重生，並且徹底失去他那操作游戲中模型的能力。

　　然而，另一個疑問還在李唯的心頭縈繞——那種怪異的模型操縱能力，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們所有人，都是被困於游戲世界中的孤獨靈魂。或許，有的人早已接受了現實，但也有人在抗拒著“這個世界”。

　　如果說贊恩他就是這樣的人，是不是意味著……他不願意就這樣輕易地同“這個世界”和解，他否定了“這個世界”。

　　盡管所有人都是通過MVE-26設備與《神之瞳》連接的，說不定，贊恩的連接比其他人弱許多……

　　贊恩，或許他難以受到游戲世界中的規則限制，各種規則無法作用於他身上。

　　就像現在這樣，被他所抗拒的“模型”，就這樣成為了出現在他身上的bug特性。

　　如果說，這就是他獨有的特殊能力的話，那麼操縱模型可以為他帶來不少有利的選擇。

　　假設贊恩想要除掉某個人，甚至可以直接將那人丟進封閉的模型中央，使得他徹底被關進沒有出入口的閉合區域中——就像李唯眼前的這個人一樣。

　　不遠處，黑暗的區域中，一名衣著華麗的年輕男子躺倒在地面上，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李唯小心翼翼地接近，這才看清楚那人的面龐。

　　這不是……黃金城原來的老大孤炎日嗎？

　　為什麼他會在這地圖底層出現？

　　難道他也像我一樣，通過那個亂七八糟的錯誤區域進入底層的嗎？

　　還是……可能性更高的……他被那個操縱空間的贊恩搞到這里來的？

　　李唯靜靜地收起武器，在孤炎日的身體旁邊蹲下，仔細查看起來。

　　看樣子，他身體上沒有什麼傷痕，也不像經歷了激烈的戰斗，純粹是失去意識而已。

　　或許，在李唯的輕聲呼喚之下，他可能會緩緩恢復意識吧？

　　“孤炎日會長……醒一醒啦，外面還有很多工作，你不可以在這種地方沉睡啊……”

　　終於，反復呼喚之下的孤炎日微微活動了下眼睛，睜開一道細微的縫隙。

　　“呃……我，這……睡了多久啊？”

　　“這個問題我可沒法回答，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希望孤炎日會長能解釋一下，你究竟是怎麼到達這里的？”

　　“嗯？你是……唯？”恢復一部分意識的孤炎日好像認出了李唯，眼睛中的光彩愈發閃亮，總算是掙扎著坐起身，開始進行兩人之間的情報交換。

　　……

　　“所以說，是那個贊恩在地面上打開一個空洞，讓孤炎日會長摔到這片虛空的地圖底層的嗎……”李唯聽完孤炎日的講述，微微皺眉，總結道。

　　的確，這種事情像是贊恩能夠做出來的，而且他也有足夠的理由這樣做，“看來，贊恩的野心很龐大啊。他不光打算利用奴隸制來滿足私欲，甚至還想奪取整個黃金城的政權，成為這里的說一不二的老大，徹底掌握黃金城的控制權。”

　　一旁，孤炎日只是淒慘地笑笑，無力地喃喃自語：

　　“歸根到底，還是我自己看人不准。明明察覺到他眼中隱藏的貪欲和野心，卻沒有及時做出行動，最終讓他把我囚禁在這片虛空之中……算是我咎由自取嗎？”

　　“既然現在已經擊敗了贊恩，你也沒必要過於自責。而且，我也有一些問題需要詢問你……”

　　話音剛落，李唯的身邊竟然帶上一絲冷峻的氣息。她調動起戰斗技能，“錯誤代碼”更是迅速凝聚成刺劍，緊緊握在右手中。

　　“孤炎日，請你告訴我，黃金城的龐大金幣產出……究竟是怎麼來的？”

　　呆若木雞的孤炎日經過幾秒鍾的凝固，終於緩緩露出微笑的表情：

　　“果然，在真正硬核的職業玩家眼中，這點bug還是瞞不住啊。”

　　“我不是什麼職業玩家！不對，不要打岔，趕快解釋金幣的來源問題啦！”

　　接下來，就是李唯聽到的，作為黃金城前任城主之人的自白：

　　“那個時候……還是大災變沒有發生的時代，我也只是個剛剛進入《神之瞳》的無名冒險者。由於對戰技系統不太熟悉，而且學習魔法也沒什麼天賦，實在是無法享受肆意戰斗的快樂。於是，我干脆下決心做一名商人。東奔西走，搜集物資，在好幾項制造業上辛勤鍛煉，拼命刷冒險者行會和商人行會的貢獻度……最終也算是成為了一名小有名氣的商業玩家。”

　　“那個時候，我很重視兩個行會的貢獻度。如果貢獻度很高，游戲里不但可以在對應商店里買到打折出售的某些材料，還可以在享受服務時降低一定比例的金幣耗費，例如修復武器、交易手續費之類的。只不過提升貢獻度往往需要一定的戰斗能力，例如做那種去野外采集資源的任務。我的戰斗能力沒有經過提升，因此貢獻度也一直保持在很低的水平。”

　　“然而，有一天我在研究制藥時，為了嘗試藥水的質量而親自喝下去了一瓶。那瓶藥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很普通的‘失敗藥劑’，所以我也沒放在心上。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讓我懷疑那瓶藥的效果。”

　　“兩個行會所發布的委托我一直在做，自然也會有失敗的情況。正常狀態下，如果委托失敗會扣除一定貢獻度，那天發生的就是這種事。我一連接了好幾個委托，你說不自量力也好……反正最終一個也沒做成，被扣除了不少貢獻值。要不是貢獻值有最低的許可值，恐怕都要扣到負數了。”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但是真正去查看人物屬性時，卻發現……不，貢獻度根本沒有處於最低值，也沒有變成負數，而是，變成了一個非常大的數字。”

　　“看到那個的時候，我心中就冒出一股無力的呐喊——淦，玩砸了。游戲中某個數值不斷減少，降低得太劇烈，反倒讓它一下子變成了程序允許的最大值，這種事情在舊時代的PC游戲中也是可以看到的。但是，誰知道連現在的虛擬現實網游還會出現？拜托，這都2038年了喲，程序員們？你們真的沒問題嗎？”

　　“我知道，如此明顯的數值錯誤不可能逃過游戲系統的檢查，於是一連好幾天都沒登陸。究竟是回檔呢？還是干脆封了號？或者說，給我一個人修復錯誤，順便再贈送點安慰的補償？說不定還能憑借這點優勢走上人生巔峰呢……哈哈，開玩笑啦。不過，當我最終按捺不住好奇心一登陸，卻發現自己的賬號狀態完全沒有變化。那個詭異的貢獻度數字依然在人物屬性欄上面飄蕩。”

　　“《神之瞳》的程序員們這麼懶嗎？直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到這個錯誤？既然這樣，我可就不管了哦，無論我怎麼利用，怎麼玩耍，都不要怪我濫用游戲的bug嘍。這樣想著，我開始利用超高的貢獻度不斷獲取利益，包括替人修整武器裝備、成立游戲內的‘擔保公司’、不斷收購原材料再高價賣出；那些競爭對手不具有我這樣得天獨厚的優勢，自然一個個在我的商業攻勢下落敗，最終，等到我回過神來，居然已經成為《神之瞳》中排名第一的公會‘劍落西霞’的會長了。”

　　“怎麼樣？這個故事經歷很離奇吧？不過……你那個表情是怎麼回事？”

　　孤炎日會長……沒想到他還擁有著與生俱來的喜劇特質啊。

　　李唯扭過臉，稍微讓憋笑憋得有點扭曲的臉龐平靜下來，換上一副冷峻而威嚴的神態，緩緩提起刺劍：

　　“孤炎日會長，你已經被困在這個空間許久了，我會送你回到復活點。但是……我必須要摧毀你身上的bug。如此嚴重的數值問題，自然會造成更為嚴重的後果，如果你明白這一點，我希望你可以坦率地接受自己身上的bug清除……”

　　“哈，我當然知道。錯誤怎麼會有不改正的道理呢？”孤炎日灑脫地笑著，臉上的笑容仿佛是這幾天以來都未曾出現過的，“利用bug，自然就有bug遲早有一天會修復的覺悟。我早就知道那是不屬於我的，所以……請便吧。”

　　就像他說的那樣，眼前的這個男人只是隨地坐下，卻散發著灑脫自信的光芒，不知道比剛才那個怨天尤人的巨嬰強到多少倍了。

　　李唯在心中暗自感嘆，右手的刺劍卻絲毫沒有停歇。

　　刷——

　　孤炎日的HP隨著刺劍的飛舞，逐步清零，終於化成細碎的粒子飄散在幽暗的空間中。

　　那麼，我在這里的工作是不是結束了呢？李唯疲憊地收起武器，在背包中不斷翻找著。隨著時間流逝，李唯的思緒也逐漸飄向遠方……

　　過去的游戲時代中，《神之瞳》的確存在脫離異常坐標的功能，可惜它隨著大災變的發生徹底失去了功用。

　　如果孤炎日被困在這里，的確……除了自殺之外沒有任何逃脫的辦法。

　　至於孤炎日身上的獨特bug，李唯有著自己的理解。

　　游戲中的確存在“貢獻度”這個數值，而且委托失敗確實會降低一部分貢獻值。

　　但是，為了避免降低到零以下，貢獻度常常會設定100的穩定值。

　　也就是說，無論再怎麼失敗，都不可能降低到100以下。

　　從這里看來，游戲程序中必然存在著一個變量來監測著貢獻度的實時數值。

　　一旦低於規定的100，就會立刻讓貢獻值回到100。

　　因此，這個監測變量或許就會被直接定成100。

　　然而，孤炎日在觸發bug之前還喝了奇怪的藥水。

　　“失敗藥水”是煉藥過程中的副產物，會讓玩家本人觸發各種奇怪的負面效果，包括緩慢、中毒、技能封鎖之類……或許，監測變量會在喝下藥水之後，因為額外的程序運算而失去功用。

　　最為直白的解釋就是：程序員干脆把監測變量直接拿過來用了，當作和藥劑相關的某一個變量，原本100的數值也不知道設定成什麼樣子了；至於原本的監測功能是否還能正常運行……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是啊，李唯依稀地想起來，貢獻值的確從來沒有降低到100以下。

　　就連第一個任務，也是從100開始的。

　　玩家在最初踏入行會那棟建築之後，就會自動完成“向冒險者行會報道”的任務從而獲取100的貢獻度呢。

　　看來，游戲系統真的是很害怕貢獻度降到100以下呢……

　　至於黃金城里那個金庫，李唯親眼在那里看到堆成小山的金幣。

　　或許，貢獻度到達相當大的地步之後，經濟系統會因為量變引發質變；舉例來說，就像程序員們原本是想給玩家打折扣，結果折扣力度過大導致玩家反而可以憑空“變”出金錢，通過反復的買賣操作把微小的利益堆積起來，最終也會變為龐大數量的資金。

　　歸根結底，整個事件就是因為游戲設計者沒有規劃好經濟體系，從而令孤炎日開發出某種“永動”流……

　　李唯終於從背包里掏出一瓶毒藥，她打開木塞，利落地灌下喉嚨。

　　如果是正常的游戲，根本不需要通過自殺來回到復活點。

　　但是原本游戲內置的傳送功能已經失效，現在她根本沒有能力憑借自己來脫離這篇地圖外的區域。

　　幸好，當初有了先見之明，早就預料到從底層空間脫離的問題啊。

　　眼前白光一閃，李唯已經出現在了熙熙攘攘的復活點。她輕巧地左右躲閃，從還在歡呼慶祝的人群中脫離開，走上了另外一條更為僻靜的小道。

　　……看到眼前這些興奮到不能自已的玩家，哪怕是沒有參與到戰斗中的人，恐怕也會沉浸在這濃郁的歡樂氣氛中吧？

　　李唯由衷地替他們開心……但是，她還有未完成的工作。

　　……

　　幾天以來，昔日的黃金城已經逐漸改頭換面，成為了廢除奴隸制的全新城市。

　　贊恩不再擁有那奇異的模型操縱能力，淪為普普通通的流浪法師；而孤炎日重新掌握支配大權，將所有被囚禁的奴隸釋放掉。

　　至少李唯相信，以孤炎日的人品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此外，黃金城龐大的金幣儲量成為了所有奴隸擺脫枷鎖的公共資源。

　　就像李唯那樣，也有數量相當龐大的女性玩家被戴上了奴隸項圈。

　　於是孤炎日干脆在城市中央的廣場設立免費解除項圈的服務點：通過大量金幣，反復強化項圈裝備，從而讓項圈遲早會被強化碎掉。

　　一時，不知道有多少奴隸不約而同地涌向了城市廣場……

　　黃金城的治理就暫且交給孤炎日吧，現在，李唯和瑞德、程雲、曲梨聚集在地牢中黑暗的小小房間里，圍繞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女孩，饒有興趣地看著。

　　被圍在中間的那人正是之前不可一世的女盜賊。

　　她渾身都被魔繩死死纏住，雙手向上反吊在後背中央，大腿、小腿全部和身體下方的椅子貼緊，動彈不得。

　　原本嬌媚、透露出不可一世氣概的小臉，此時卻被緊張和不安充滿。

　　“你們……究竟想要問什麼！我，如果我要是知道……沒有理由會隱瞞……”

　　或許，女盜賊也對黃金城當下的情況有所了解。

　　李唯所代表的勢力已經獲取了全部的勝利，她自然沒有必要繼續替贊恩賣命，因此一開始就表現出服從的意願。

　　“明白就好，那麼……請你清楚地告訴我，你的‘偷竊’能力是從哪里來的？”

　　女盜賊的臉上浮現出掙扎的神色，不過經歷了短暫的猶豫，她還是選擇順從地說出自己的秘密：

　　“你知道……‘純白的占卜師’嗎？”

　　“啥？”

　　沒想到，女盜賊的口中居然蹦出李唯完全不清楚的名詞，她忍不住呆滯了一下。隨後，李唯便迅速驅動腦細胞，在記憶庫存中不斷搜尋這個詞。

　　“呃……沒聽說過啊，那是什麼？某個隱藏的職業名稱嗎？”

　　“不，那還是大災變發生之前的事了。最初，我是在role-play玩法中看到她的，她身穿一身白色長袍，很神秘的樣子，於是人們都叫她‘純白的占卜師’，反倒不清楚她真正的名字。當時……我也是把她當作比較敬業的role-play玩家看待的……”

　　所謂的role-play玩法，李唯大致也清楚是怎樣的情況。

　　往往在普通的RPG網游中，有這類興趣的玩家會特地為自己操控的角色設定名稱、性格之類的背景故事，然後全身心地投入角色的扮演當中，仿佛自己在這個游戲中就是他的替身一般。

　　在計算機上運行的普通網游已經存在了不少這類role-play玩家群體，不過，李唯沒想到虛擬現實游戲中的角色扮演愛好者居然也會和女盜賊牽扯在一起。

　　“然後呢？只是角色扮演，應該不會有造成什麼問題吧？”

　　“的確……但是，後來我有一次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去那個占卜師的店里坐了坐……她開著占卜店，說是占卜店反而根本不做什麼運勢解說之類的事情，而是更像談心、心理咨詢似的。那個時候，她問我……‘如果這個游戲變成現實的話，你想要什麼特殊的能力嗎？’”

　　不僅僅是李唯，她們四個人一齊屏住呼吸，等待著女盜賊繼續說下去。

　　“我只是隨口回答：‘如果能有隨意偷竊的能力，就太好了。’但是……沒想到大災變真的在不久之後發生，而我也確實獲得了這詭異、難以解釋的偷盜能力。之後，我也嘗試過尋找那位神秘的占卜師，但是就算我將整個虛擬網游翻了個底朝天，也從未找到她。”

　　直到現在，李唯才發現這個世界有著超出她想象的要素。

　　明明以為卡洛琳的委托就是所要做的全部事情，明明以為清掃幾個聯盟的首領就是接下來的目標……現在，卻有一個詭異的占卜師突然跳出來，瞬間成為目前的心腹大患。

　　李唯實在是搞不清那個“占卜師”是怎麼回事。

　　難道……她擁有實現他人願望的特殊能力？

　　不，從來沒聽說過這種沒頭沒腦的能力，從程序設計上也絕對不應該有這種bug。

　　難道只是巧合？

　　或許吧，現在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個了。

　　但是李唯深埋於內心的第六感在不斷提醒著自己：這件事似乎沒那麼簡單，一定……一定存在著某些超出她認知的信息！

　　然而，現在她們只能陷入毫無頭緒的沉思之中。情報不足，信息不足，李唯也從未接觸過有關的人員，一切都處於膠著狀態……

　　不過，此時此刻的李唯在內心暗自記下：“純白的占卜師”……如果你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話，遲早有一天，我會面對面地站在你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