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收雨散,反而難以相對。
段慧奴勉力轉過半身,趴陷於榻里,濕裸的背心雪股起伏著,時不時地酥顫一陣,還未從高潮余韻中緩過來。
她其實不太記得最後衝刺那段,自己胡亂叫了些什麼,肯定是羞死人的丟臉囈語,纏綿銷魂時哪有什麼正經話說?
但那股子莫名的不甘心倒是清清楚楚,不知少年除插穴兒之外還干了什麼,惹起她要強好勝的競爭心思。
女郎心里悶悶的,但段慧奴絕不會、也不願意承認,是不想面對“少年即將死去”一事。
若沒把那瓶解藥砸掉就好了,反正橫豎是死,隨便找個理由讓他服下便是,運氣好的話,或許能撿回一條小命。
但那又怎麼樣呢?在這兒救回長孫旭,離開長雲寺之後,再讓覺尊殺了他麼?或讓呼延宗衛護送回他窮山國,最終死於長孫氏的滅國之厄?
長孫鮒浪不在勒仙藏手里,他必是以謊言蒙騙了湖衣。
負責看管長孫鮒浪的是舟楚客,他和吳卿才一樣絕不可能背叛她,且從他手里弄走人的難度,高到不如直接放棄。
所以長孫旭只能死。
若長孫旭厚著臉皮靠過來,試圖溫存依偎什麼的,她就能夠毫不留情地粉碎他的自尊,借機趕他到別處去死。
她沒法再看一次死於“女陰獄”的屍體,也不願再見到觸動心弦的男子死在眼前。
誰知少年並未如此,窸窸窣窣起身,段慧奴聽見他掀開紗幔的聲音,接著是舀蓮瓣水簡單衝洗,然後回到廊龕穿衣……長孫旭不發一語,僅在推開閣門之際說了“我馬上回來”幾個字,隨即閉緊門扉。
他果然很快便回,用黑布裹了一大包女子的衣裳繡鞋等,段慧奴以余光瞥見,猜想他是去了她們初相遇的那院里,反正內中所居全是女子,運氣好還能揀中“巧君姑娘”自己的衣裳。
聰明的判斷。
長孫旭搬來貯著蓮瓣水的銅缸,竹杓、棉巾自不在話下,段慧奴瞥見他擰了清水巾帕來,知他打得什麼主意,本想繼續趴摀著裝暈,卻聽少年喃喃道:“高潮忒久都還沒退,原來我有這麼厲害啊。”
女郎冷哼著猛一撐起:“憑你?哎唷,好疼……好疼!”頓覺腿心熱辣辣地像插著刀子,一動臉都白了,冷汗涔涔,楞沒沒明白方才是怎麼翻過來的。
長孫旭拿濕布按上女郎豐盈的大腿,似揾似摩,按計劃段慧奴是該狠狠罵他一頓,說帖早想好了卻出不了口,被他一按整個人都舒服起來,才發現腿竟酸疼得厲害。
她養尊處優慣了,交媾是不遜於正格騎射的激烈運動,高潮更是虛耗已極,這下後疼不只破瓜之痛,也是她差點扭了大腿。
至於拔出後,女郎兀自溺於疊涌如潮的快感,本能翻身,沒有多余的感官能察覺疼痛;被長孫旭巧手按摩了會兒,好不容易緩過來,回眸赫見臀底和錦榻上到處是血,倒抽一口涼氣:
“你……你是拿什麼捅了我,怎這麼多血?”原指的是刀刃一類。出口才覺不對,這不是明擺著自送豆腐上門,供人消遣麼?
奸滑似鬼的胖小子腦筋賊快,不可能沒想到,長孫旭卻裝作沒聽見,老實巴交地回答:“破瓜血聽說人人不同,也有沒怎麼流、平白蒙受夫婿冤枉的,那才叫一個倒楣。”俐落地替她擦拭穢跡。
段慧奴哼道:“你倒是挺能干活。”但這句也是授人以柄,說了才發現又是個坑,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向來只有她算計人,這約莫是段慧奴此生頭一回覺得,說話怎這麼難,長孫旭大概也覺再裝就不像了,便沒接口,段慧奴總覺他在憋笑,不無惱火,偏又不好發作。
看來流影城訓練下人挺有一套,他清理得又快又好,絲毫沒倚仗拿了她的處子之證,便蹭上來親昵廝磨,瞧著反而更客氣了,大出女郎意料,心底隱有些失落,除此之外簡直是無可挑剔。
他拿來的甚至就是她的衣鞋,每樣兩件供她挑選,連貼身小衣和肚兜等都沒落下,還拿了牙梳和一面小圓銅鏡。
此番北上她未攜華服,所用均與隨行侍女相類,以便魚目混珠。
長孫旭顯非窺破了她的身份,專揀貴的、好的拿來,而是將身形牢牢記住,還具備能從剪裁衣長等聯想到女子身段的眼光,才能在忒短時間內辦好這事。
不是說是童男麼?怎對女人的東西這麼了解!
但問出口就顯得太在意了。
段慧奴不發一語,咬牙忍著腿心不適,在少年幫忙下穿著齊整,半倚半坐於錦榻未濕的一角,原本打算以牙梳整理頭發,但她自十三歲起就再也沒自己梳過頭了,往糾結的發末捋了兩下,俏臉微露痛色,長孫旭就把梳子接過去。
他居然連頭都會梳。
“莫非你還能燒菜?”她沒好氣道。“流影城原來是新嫁娘學堂麼?”
“我挺有興趣。”
少年好整以暇,動作麻利邊梳邊聊,身手舌根皆不遜於老媽子。
“流影城有很厲害的廚子,巧君姑娘吃過‘棺材羊’不?”說了以石釜燒羊片兒、揭蓋時須四人同抬,他有個叫“三炮”的朋友一掌打飛釜蓋等,口舌便給,插科打諢,回神段慧奴才發現自己嘖嘖稱奇,或曾在哪個環節笑出聲,微揚的感覺還留在唇際,和心情相仿佛。
明知少年瞧不見,段慧奴仍急斂笑意,只面頰有些發僵,或也同心情一樣。
忽聽長孫旭道:“……我不會死的,巧君姑娘,你用不著擔心。”將梳牙間纏著的長長發絲捋下,把梳子放到她手里,自牆角夾縫摸出一只瓷瓶,正是先前段慧奴所擲。
“我猜這是一心蠱。”倒了滿掌丸藥,碾碎藥殼,露出一只只肥蟲似的灰蛹,其中幾個忽扭動起來,居然是活的。
段慧奴瞧得惡心,繃細了嗓子眼兒道:
“那老魔的毒蟲,有甚好瞧?快扔掉!”語音方落,少年托著蠱蟲的掌心泛起青氣,當中紫脈絲涌,迅速擴散,無論蜈祖給的是什麼,所藏俱是烈性的毒物,吃下肚絕對沒有好結果。
長孫旭不慌不忙,垂眸提氣,掌中似綻一縷金光,奪目璀璨乍現倏隱,恍如錯覺,前一霎還在扭動的灰蟲迅速萎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化,最終僅余少許米糠似的微透細粉,青氣紫脈更是如時光倒流,就這麼在女郎的眼前縮退消失,長孫旭拍了拍手掌,舉起以示。
“如巧君姑娘所見,我身體里有位朋友……不對,這樣聽起來好怪。”少年輕摑臉頰,露出招牌的自嘲笑容,改口道:“我體內有樣東西能驅毒,之前它已救過我幾回,解‘女陰獄’的關鍵非是陽精,而是我。我是不會死的,至少不會因為這樣而死。”
段慧奴從錯愕中恢復過來,心中五味雜陳,忽然失語。
“女陰獄”殺不了你的話,便是我殺你了。
女郎咬著櫻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神思復雜地望著他。
長孫旭溫和一笑,似是下定決心。
“湖衣說吳先生已率援軍前來,此院極僻,巧君姑娘在廊龕躲好,必能得救,我就不陪你了。我得去做一件我極不想做、但眼下也只有我能做的事,若能活著回來,定想辦法再與巧君姑娘見一面。”
段慧奴料他指的是窮山國主一事,暗忖:“原來呼延宗衛也來了,可不能讓他瞧見我。”這發展出乎她之意料,並非無險,畢竟呼延宗衛若有機會殺她,諒必不會手軟。
好在長孫旭看似無意帶她走,又或直接把呼延宗衛引來,鬼使神差地守住“巧君姑娘”的身份:容色略霽,順著他的話頭問:
“你要去做什麼?”
“打架。”長孫旭苦笑。
“我最不喜歡暴力了,偏偏這回非我不可——應該說非我身體里的那位朋友不可。這關要是過不了,吳先生帶再多人來,不過是給煉蠱場里添柴火,情況只怕更糟。”
“你記得一定要躲好,未聽吳先生叫喚,千萬別跑出來。我這便去啦,後會有期。”從黑布包袱里取出一物,鄭重交給她,卻是柄鋒銳的剪子,看來一時間找不到匕首之類的武器給女郎防身,聊勝於無;外頭事態之惡劣,不言可喻。
天龍蜈祖給通感靈珠炸壞腦子,衝出閣院,此際院外已是寂然一片,顯然人都給殺光了。
發狂的老魔頭既未復返,自是揚長而去,不知伊於胡底,待下山時小心避開就是,關吳卿才率部來援甚事?
“煉蠱場”……指的又是什麼?
適才長孫旭一出經閣,便往那“香塵貳”所在的天井院內去,橫豎他也只知這麼一處曾有女子居住,肯定能為巧君姑娘找到衣裳鞋襪,毋須繼續赤身露體,徒增尷尬——
理智上,長孫旭明白合體的動機必須是救人,哪怕他頭一眼便喜歡上了巧君姑娘,但不得已只能是不得已,蠱毒的危機解除後,他倆就是陌路人,就算要培養感情,也得從最初的階段開始,人家還未必看得上他。
但,經歷過夢幻一般的兩情相悅,再看到那實屬量大的破瓜血,在在提醒著長孫旭“你是她頭一個男人”,那種“她屬於我”的感覺強烈到很難維持清明,他一不小心就會越界,不知不覺變成那種猥瑣黏膩的惡心男,自顧自的狎近女郎,無時無刻提醒她“我占有你了喔”,一想到那個畫面,連自己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找衣裳只不過是少年強制抽離、醒醒腦袋,以免破壞兩人間最後一點美好距離的借口罷了,渾沒想到會發現地獄。
閣院內外散落著鐵衛軍的屍體,粗粗一算大概有十七、八具之多,卻沒怎麼見血,都是折頸塌胸之類的俐落死狀,完全能感受天龍蜈祖離開的急迫。
畢竟對這種把蠱蟲豪邁煉進身體里、明擺著沒想再做人的魔頭來說,逢毒即淨的獄龍是天生克星,有多遠跑多遠,最好永不相見。
這也顯出天龍山一脈,搞不清楚自家重寶是個什麼質性、正確來說該怎麼用,約莫就是祖傳一筆糊塗賬、自行發揮全靠吹的經典車禍現場,遇著真正的獄龍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夾著尾巴逃跑,被光頭賊滅門也不算冤。
出得閣院不久,長孫旭才發現不對勁。
除了散落的兵器,牆上、地面處處是血跡,怵目驚心,然而卻不見半具屍體。
應該倒落著屍體的地方,無不拖出一道蜿蜒迤邐的烏紅濃漬,就像冼煥雲留在閣中青磚地面的那條;不管哪個地方的血痕拖曳,最後通通都指向同一處。
長雲寺的大雄寶殿較其他建築巍峨氣派,毋須靠近,夜里都能遠遠瞧見其寶頂琉璃,可想見旭日東升之時,將映出何等的璀璨金芒,或不比真正的西天極樂世界稍遜。
長孫旭還未接近殿前廣場,便已被濃重的腥臭薰到差點往生,這當中不知隔著幾重高聳厚實的金瓦朱牆,猶有這般駭人的威力,怕不是蜈祖把所有屍骸都集中了過去。
更要命的是:長孫旭強烈感覺帝心里的獄龍蘇醒過來,正對著遠處的大雄寶殿尖嘯,他用盡所剩不多的內息絲絲纏裹,僅能維持帝心不迸,完全沒有能安撫它的手段,逼得少年掉頭倉皇離去,直到巧君姑娘沐浴的那處天井才肯消停。
他跪在井邊干嘔片刻,身子虛乏到隱隱生疼,不得不盤膝調運片刻,以神璽聖功搬運周天,再多攢下幾縷真氣,才敢收功吐息,扶著丼欄起身。
濃重的血腥,並非最令他憂心處。
從大雄寶殿那方向傳來的,除了衝天的血味屍臭,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不祥;不是出於想像,而是扎扎實實滲入骨髓、令人從頭冷到腳底心,髒腑似欲全嘔的那種不適;是他在溪邊密林深處,樹梢掛滿人片、地面以鮮血繪滿符籙的煉蠱場中,感受過的十數倍……不,甚或是百倍千倍以上的恐怖,絕非是錯覺。
(天龍蜈祖……到底在那兒煉什麼蠱?這會兒是煉蠱的時候麼?)
老魔那“我已找到無敵於天下的法門”的瘋笑似又回蕩在耳邊,長孫旭用力甩頭,掬了把冰涼井水洗臉,逐屋地給巧君姑娘找衣裳,其實是在逃避心底的那個聲音——
“……你要去打蜈祖?”巧君姑娘的聲音,陡地將他喚回現實。
長孫旭沒有太多選擇。
“他還在殺人,之後會殺得更多、更狂,他不是發了瘋才這樣……我是說他可能瘋了,但這個舉動並非無意義的瘋狂之舉。蜈祖肯定在煉蠱,那兒的感應比密林那時還要強烈,非常可怕……我要去阻止他。”
理由其實不難揣想。
無論天龍蜈祖煉的是什麼,只要還在蠱毒的范疇內,少年體內“那位朋友”就是老魔及其夸稱無敵的邪惡法門唯一的克星。
但淨化毒性是一回事,就算沒有了蠱毒,天龍蜈祖仍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打贏是不用想的了,屆時長孫旭該如何逃脫?
萬一沒能逃走,又將遭遇何等報復?
“你在發抖。”段慧奴毫不留情地指出,本能壓低嗓音,帶著命令的口吻:
“留下來保護我,別干蠢事。你在這兒,蜈祖不敢靠近,我才能安全無虞;拋下自己心愛的女人去送死,這是雙重的愚蠢。”
你好歹也臉紅一下下,裝出點害羞的樣子才有說服力啊!
長孫旭啞然失笑,但也只敢在心里吐槽。
其實他很認真想過這點:以湖衣的甜美,每天被少女念個幾句簡直就像洗滌心靈。
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雖然形式和內涵完全不一樣,但本質上跟擼管是一個意思,能幫助你排出髒東西,留下更好的自己。
娶了巧君姑娘,即使在床笫之間極為合拍,但過日子也不是只有插穴而已——雖然巧君姑娘的前後兩穴都棒極了,瞻前顧後,是兩倍的好處——但每天給她罵上幾遍的感覺肯定不同於表妹,搞不好會物理減壽,被念到去自殺之類。
但他還是喜歡巧君姑娘。
“我也不想去啊!”少年苦笑:“但非去不可,這事只有我能做。”
段慧奴突然惱火起來,厲聲道:“你沒有這麼偉大!別說‘只有我能做’這種話,世上多的是能人,你怎麼知道——”突然瞠目結舌。
(為何……我會和娘說出一樣的話?)
她記得小的時候,在人前溫婉賢淑、把府衙內外打理得有條不紊,認為是賢妻典范的母親,其實經常夜里與父親爭吵。
父母親總以為她睡了,然而並沒有。
“你就是個領皇糧的,沒這麼偉大,需要去救所有人!”
隔著牆,母親壓抑的嗓音帶著哽咽,是清清楚楚的憤怒不解,不明白聰明溫柔的丈夫為何像著魔似,為這片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奔走。
“就隨意應付一下,過得幾年,說不定便能調回央土去,這樣不好麼?”
“他們也是人,夢娘。”父親沒有粗聲,但並非是不帶慍怒的口吻。
或許他也不明白妻子何以不能明白,解釋得有點乏了。
“朝廷不做,總有人要做。父母官父母官,不把南陵百姓當作自家的孩子,豈能以父母自居!”
母親一聽更來氣了,嗚咽道:“連我個婦道人家都知道,鎮南將軍就是虛的!南陵土人有自己的縣衙,有自己的國王,不是你的孩子……巧君才是我們的孩子!以前當縣老爺還有三班衙役,做這將軍連個護衛都沒有,你還要管人家土著國王都管不了的事!你知道我每天那個怕……怕什麼時候你就回不來了……嗚嗚……”
約莫是觸動柔情,父親摟著溫言安慰幾句,見母親這回沒忒好說話了,怕是要他撂下個子丑寅卯來,應承不管某事之類,忍笑收緊臂圍:“好夢娘,他們需要我挺身而出呀,別鬧性子了。我家娘子才沒這般不講道理的,她心腸最軟了。”母親被逗得破涕為笑,半晌仍不死心,咬唇道:
“世上多的是能人,你怎麼知道非你不可?你不管,指不定別個兒就管了。”
父親松手低頭,含笑瞧得母親雪靨泛起嬌紅,臊得都不好看他了,才伸指輕輕在妻子嬌腴的胸脯一點,正色道:“看不下去時,就是心在告訴你了,此際非你不可,須得挺身而出。永遠都不會錯的。”
“看不下去,就是非做不可的時候了。”長孫旭的聲音把她從回憶的渦流中拉出。
“跟害不害怕、有沒把握無關。我以前勸過一個朋友,讓他莫管江湖閒事,讓上頭的‘大人’煩惱就好,他家里頭還有老父和雲英未嫁的姐姐哩。如今想來,才知是說了渾話,希望他不會怪我。”
少年捏了捏拳頭,似乎這樣便能抑制恐懼,衝她一笑。
“我若當作不知,就這樣跑了,後半輩子別想睡安穩。我會不斷問自己:‘你明明是能克制那廝的,怎麼不試一試就放棄了?’而這不可能會有能合理開脫的答案,至少我想不出來。所以我要去。但這真的很蠢就是了,我肯定會死的,哈哈哈哈。”
英雄最重要的,是心氣。
有些人的外表看不出來,也可能確實是欠缺了武勇豪腕、凜凜雄姿,但光憑心氣,便足以使他們成為英雄。
就和她那溫和逗趣的父親一樣。
女郎靜靜地看著他,忽然伸出蔥尖兒般的纖纖食指。
“……把那個拿來。還有那個。”長孫旭依言取至。
那是件酡紅色滾金邊的艷麗肚兜,還有一方小手絹,皆是段慧奴之物,被壓在包袱最底,長孫旭單手將上頭所疊一件件拎上錦榻,才得重見天日。
段慧奴先將白絲絹雙折壓出折线,平攤在一旁,然後才拿起利剪,把肚兜上同色的頸繩剪下來,纏住一束發梢綁了個小巧蝴蝶結,冷不防將那束烏發“喀嚓!”剪落,置於絹上,流暢滑溜到長孫旭來不及驚呼,便已俐落地完成。
“南陵風俗,女子將發束贈給傾慕她的男子,是祝願他武運昌隆的意思。這束送你,下回想要直接開口,別偷偷摸摸的,難看。”
長孫旭訥訥把插進懷襟里的另一只手拔出來,掌里還攢著方才從牙梳偷偷捋下的幾根發絲。
段慧奴輕哼一聲,似蔑似冷,看著沒有把絹兒疊好、連發束一並給他的意思,只是斜乜著他。
但不知為何,長孫旭總覺女郎眸光特別濕潤,說不出的迷離誘人,比淫藥發作之際更酥軟魅惑,卻完全是清醒的。
“只要這個……”柔軟的朱唇輕輕開歙著,吐出一股若有似無的濕熱香息:
“就夠了麼?”
長孫旭口干舌燥,胸中怦撞如擂鼓,連開口都像硬生生撕裂創痂也似,疼痛得無以為繼。
巧君姑娘本就不需要催情藥,她想要的話,能輕易奪走他的靈魂乃至性命,少年可以為她沉淪永劫,萬劫不復。
但他不知道還能要什麼。
女郎倒轉剪子遞去,比少女湖衣還要瑩潤、像鹿一般的濕漉眸光引導他似的,緩緩往下移,一只手卻輕揪裙膝向上提,繡鞋、羅襪,細直的足脛,透著粉酥嫩橘的渾圓膝蓋,還有那雙能逼死人的修長大腿……長孫旭“骨碌!”咽下唾沫,兩眼發直。
段慧奴的裙下空空如也。
長孫旭雖替她拿了兩條騎馬汗巾,一來綁束不易,女郎禁不住讓他翻來覆去的弄,蹙眉嚷著腿心疼,能不動就不動;連移一下大腿都疼得厲害,棉巾直接兜裹外陰,和按壓著傷口也沒甚兩樣。
兩個聰明人光想就覺得不成,極有默契地略過了此節。
長孫旭鑽進女郎裙子里,嗅著蜜膣的淫騷氣味,無論是撫她大腿,或將利剪貼上陰阜,段慧奴都輕輕顫抖著,纖嫩玉指揪緊錦榻,忍著插入似的嗚咽,沒吐出一句斥責,溫馴得令人心動。
他看著黏閉的蛤縫間沁出液珠,隨即化為一线膩潤液光,清楚滲映出蜜縫的形狀,然後沿著飽滿的玉蛤淌過會陰,流到小巧的肛菊肉窩里。
少年抑著伸舌舔舐,乃至把食指插進傷口還未愈合的玉穴的衝動,剪下一撮濃密烏黑的卷茸來,小心捏進女郎掌心里,才為她放落裙裳,細細撫平。
段慧奴以一根發絲三轉五繞,將粗卷的恥毛扎作一束,連著發束以白絲絹兒裹好,一把揪著長孫旭的衣襟拖近,把兩折絹巾放進他懷里;至於他們是什麼時候、又是怎麼擁吻起來的,他已想不起來,只記得是女郎主動。
那是個永訣之吻,與湖衣的最後一瞥所蘊相類,但卻更為深濃。
在南陵,女子的恥毛和發絲做為贈物,皆是祈求男子武運之用,並非單純的狎淫取樂而已。
但凡戰士出征,可向任何女子要一束頭發當作幸運物,有人會借此表意,寓有“勝利回來的承諾”的意思,或約定成親,或一夜繾綣魚水盡歡,只消事前合意而定,事後就必須踐約,不可反悔;但也不限於此,亦可純求武運,只要不是女子主動送出,便不算是觸犯忌諱。
如王後之發,經常是國主連佩刀、旗幟一起賜予統帥的軍儀,不會有人覺得是在褻瀆國主之妻。
而私處毛發象征的意義,則又全然不同,得到的男子會珍而重之的收藏在刀柄里,或於腰帶帶扣的暗格中,是比頭發更深的寓意。
只是段慧奴永遠不會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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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接近大雄寶殿之時,獄龍鬧動到鎮壓不住,長孫旭在神壇前調運了盞茶工夫,不避巧君姑娘之眼,直接運出了帝心纏繞真氣,收功後也未掀開簾幔與女郎辭行,無聲無息出了閣院。
他怕自己意志不堅,一貪戀起溫柔,便沒有勇氣涉險了。
雖說如此,“暴虎馮河”從來就不是長孫旭的座右銘之一,他沒打算送上門去死,在心中悄悄分析了已知的情報:
拿大雄寶殿前的廣場堆屍煉蠱,這蠱蟲要不是極大,便是極多。
被獄龍弄死的那尾赤蛇,尺寸已相當驚人了,長孫旭不認為蜈祖還有更大只的壓箱寶藏著掖著,傾向於是“多”。
萬物之中,身形小的長得快,天龍蜈祖大規模集中屍體,看來是想快速養出量大體小的蠱蟲。
考慮到長雲寺生變的消息,不出一日就會傳將出去,屆時各方人馬必定趕至,因此蜈祖的標的,是在一天內就能長到可“無敵於天下”的龐大數量、毒性劇烈,普通人稍觸即死,甚至來不及施展武功——
女陰獄。少年忍不住“嘖”的一聲,心頭沉落。
聰明人真他媽是夠辛苦的,連騙自己都沒辦法。長孫旭每天都被自己的聰明帥醒,迄今還沒法習慣。
好消息是:女陰獄在體內好朋友的獄龍之前,就是團渣渣,就算堆起幾十具屍體養香菇似的批量生產,料還不夠獄龍舒展筋骨。
長孫旭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天龍蜈祖發現兩人躲在簾幔後出手襲擊,與長孫旭一接觸,身上毒質遭獄龍淨化,瞬間噴出大量烏蠅般的黑點,隨後迅速風化,過程和他後來淨化一心蠱所見近似,可知烏蠅即是被蜈祖煉進身體里的蠱蟲,長孫旭甚至認為那就是“女陰獄”本體。
如此一來,何以天龍蜈祖不懼女陰獄蠱,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勒雲高死後,天龍山為見從的師父光頭賊所滅,老魔痛定思痛,遂將手上最毒的蠱煉到身體里,雖被折騰得不成人形,居然克服了此一駭人烈蠱,與之共存。
他給冼煥雲的解藥是假,因為根本就沒有解藥,勒仙藏知道無藥可解的蠱毒一旦失控擴散,後果將不可收拾,這才阻止老魔濫用。
這推論若能成立,一旦天龍蜈祖體內的女陰獄蠱完蛋,勢必也會損及同化的宿主,老魔頭就算不死,肯定去掉半條命,就能借機除掉他。
一直到廣場之前,日九都還有五六成的把握能跑,三四成的把握能殺,然而眼前所見令他呆若木雞,就連嗆鼻到幾欲阻斷呼吸的血腥腸穢都薰不醒少年。
長孫旭望著眼前駭人的場景,只覺無間地獄也不過是如此。
他無法判斷到底死了多少人,只有極少數的屍體是完整的,長孫旭只能從血漿耷黏著的發量推定是男是女,光著頭的約莫便是長雲寺的僧侶。
支離的屍塊和剝下的身外物,在廣場兩側堆得像一排具體而微的山巒,頭顱全被取走,最多的是骸骨架子和內髒之類,因為潑漆似的罩著厚厚一層血泥,不住緩緩流溢,根本無法看清。
廣場中央,割下的頭顱堆成一座人首塔,基座像用赤紅濕泥加固而成,定睛一瞧,才發現全是從人骨架子剔下的肉條,或許還有腸子內髒等,感覺像天龍蜈祖支解屍體後,精挑細選的部位全在這兒了,看不上的便扔一邊去。
他應該是要吐的,然而實在太過好奇,忍不住靠近“塔基”些個,見束束血紅的肌理間,鑽著大大小小、五彩斑斕,像金龜又似甲蟲的怪異小蟲,個體介於花生和米粒間,單看並不覺丑惡,但一片蟲海此起彼落乍現倏隱,令人寒毛直豎,長孫旭再也受不了,胸腹間酸氣直竄,踉蹌後退,“嘔”的一聲吐了個死去活來。
錯開人首塔的遮擋,赫見殿前階台的角落暗影里,渾身浴血的天龍蜈祖佝僂著背,垂首閉目喃喃低語。
他立於地面一幅繁復獰惡的巨大符籙間,腳下堆著明顯由一名成年男子支解而成的屍塊,長孫旭瞧了半天,驚覺血汙披面的首級或是冼煥雲,細辨下果然沒見胸骨塌陷的那截,換了同部位的略小屍塊,掛著兩只干癟的垂乳,興許來自何嬤,但少年不想深究。
切分其實尚稱齊整的大部屍件,堆起來像生篝火用的柴薪,有微妙的器物感,除面孔、手掌腳掌以外的部分,皮膚俱被剝除,紅通通的肌理間隱約可見虹彩斑斕的蠱蟲鑽動,但同樣面積里的數量,明顯比人首塔那廂要少許多,蠱蟲的形體也明顯更大,瞧著應有山楂果大小。
地面的符籙是用不知混了什麼的汙血繪成,近似長孫旭於林中所見,卻更精細講究。
少年聽過“術法”一說,是以符籙汲引地氣,或以生靈獻祭等秘法調動風水靈氣的道秘隱淪之術,聽著十分神秘,其實同機關醫藥一樣,是一門講究技術條的學問;會覺得很神秘,只因傳承戒慎,修行不易,故見者寥寥而已。
便在東海武林正道,也有指劍奇宮這樣的名門大派鑽研涉獵。
南陵雖是化外土著的國度,或有類似的系統流傳,這地面的怪陣應是一類的東西,只是長孫旭不通術法,瞧不出端倪。
先前找衣裳時,他曾感到強烈的邪惡不祥,是瞬間五內翻涌,心中陡地冒出難以言喻的恐懼之感,本能便要逃開、卻偏偏腿軟到得扶牆的程度,非比尋常。
這也是他一見符籙,就立刻聯想到術法的原因。
只是那般異樣在他逃到天井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至今依然如此,無法判斷是不是錯覺,或其中有何蹊蹺。
思忖間,屍件堆薪忽然動了起來,驀地一陣嘰嘰怪響,血肉橫飛,三只約莫荔枝大小的彩蠱蟲交纏著竄至屍堆頂端,迸出刺耳的喀喇碎裂聲後,又突然沒入血肉中。
天龍蜈祖冷不防伸出枯爪,抓出了一團掌心大小、半液半固,只有流輝虹彩與蠱蟲相仿的物事。
那東西在他手里掙扎一陣,凝成似甲蟲非甲蟲的巨大異蟲,從唧唧的怪異響聲推斷,就是那三只彩蠱蟲所化!
(它們是在……互相吞吃!)
“煉蠱”本就是強強相食,最後產生一只最強的。
最早的蠱術,是把蜈蚣、毒蛇、蠍子、赤龍(蠑螈)和蟾蜍等五種毒物置於甕中,存活者即是最毒之物。
女陰獄蠱的毒性烈於尋常毒物,使其同類相殘,似也是合理的煉制法門。
天龍蜈祖嘶聲怪笑著,不住收緊指爪,掐得女陰巨蟲唧唧嘶叫,捏著蟲身的枯爪以接觸蟲身處為軸心,迅速泛起駭人的青紫毒氣,顯然毒王也非任人宰割之輩。
長孫旭心想:“這堆里好不容易產生了優勝者,拿去別堆參加晉級賽不好麼,捏死它是干啥子?”正想著,“啪唧!”一聲,巨蟲被老魔捏作一團七色斑斕的金質彩漿,天龍蜈祖渾身一顫,仰頭露出極舒暢的神情,長長呻吟了一聲,將彩漿信手甩落,枯爪卻是原本的黝黑膚色,浸染的青紫毒氣只余一絲輕煙化散,再也瞧不出異狀。
乖乖隆地咚!這都比女陰蠱王還屌了,你放過小動物好不?
長孫旭心里沒底,攢緊了沿途撿來的鋼刀,腰後還連鞘插了一柄——他雖然練的是《神璽金印掌》,但掌法也就練了個把月,實在不想空著手跟這種髒東西打,要不是多帶反而累贅,他都想再拎幾柄來。
類似的屍件柴堆血符籙,大殿前還有六七堆之多,可以推測老魔該會逐堆捏過來,逞那徒手爆蟲的大威風。
長孫旭覷准個近牆的血符籙,捏鼻繞過殘件山,悄悄爬上牆,伏在瓦背,耐心等天龍蜈祖來到牆下,於符籙當中攫出最後那只獲勝的蠱王捏爆、仰頭享受的一瞬間,舉著刀一躍劈落!
“……我干死你個老干媽!”壯膽也別亂喊啊!
這下便沒把老魔劈成兩半,劈到胃也是能接受的。
豈料烏影一晃,蜈祖側身閃開,長孫旭摔在血肉黏膩的屍件里,惡心到幾乎崩潰,回過神才發現不小心把刀扔了,眼眶空洞、滿臉嵌著碎珠破片的老蛤蟆已至身前,枯爪暴長,猛地扣住少年咽喉!
(沒、沒辦法了,用那招!)
長孫旭死死扳著鎖喉枯爪,以免被一掐斷息,奮起余力鼓運帝心,被束縛已久的獄龍連本帶利,一股腦兒釋放出淨化之力,瞬間天龍蜈祖背衫炸裂,數不清的細小黑蠱破體而出,潑風般的唰唰聲持續了數息才慢慢消停,枯爪一松,眼冒金星的長孫旭沒等視线恢復,暈著腦袋連滾帶爬,遠遠逃了開去。
誰更早恢復力氣誰就能贏——少年捂著脖子趴地干嘔,邊吐邊甩自己耳光,使勁掐大腿,總算搖散滿眼金星,咬牙撐起。
赫見一丈之外,天龍蜈祖的上衣碎盡,褲腳與皂靴尖齊齊爆開,露出兀鷹鈎爪般的趾甲,整個人仿佛瘦了一圈,膚色變成犀象外皮似的怪異灰色,干癟到能看清胸肋的形狀。
從外表看,長孫旭應該是賭對了:滌淨女陰獄蠱之後,與之同化的蜈祖肯定元氣大傷,才會顯現出干癟衰老的模樣。
但長孫旭心底卻隱覺不祥。
天龍蜈祖原本是肥頭大耳、脖頸粗短,加上醬紫色的濕黏皮膚上生滿癤瘤,瞧著才像癩蛤蟆精。
此際縮了幾號都不只,仍是寬嘴對眼,瞧著像只瘦了的蛤蟆,人形反而更淡薄了,長孫旭甚至覺得他舌頭隱有變長的跡象,瞧著令人毛骨悚然。
更怪異的是:天龍蜈祖雙肩兩大塊皮膚、各自延伸到前胸後背的,顏色質地又與其他部位的灰敗不同,一是隱帶銅燦的甲殼狀,一是暗紅色魚鱗癬似的鱗甲,就像——
“……銅蜈和赤蛇!”長孫旭瞠目結舌:
“你對自己的身體……到底做了些什麼?”
天龍蜈祖尖聲大笑,撫著嵌滿靈珠碎片、血肉糢糊的瘦蛤蟆臉,忽露感慨。
“自從天龍山被焚,老子成了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一心想重見光明。但勒仙藏那小子算盤極精,若不能對他有點用,拿到《五命通》秘法的真傳之後,肯定將老子一腳踢開,絕不肯為老子花半毛錢,別提給什麼靈珠。”
“一個半瞎老頭,氣血已衰,力不從心,眼看被徒弟拋棄在異鄉街頭……以為老子會眼巴巴等死麼?想得美!破罐子破摔,搏這最後一次,老子將這五命通之法用在最毒的五邪蠱上。”
“勒仙藏以為我給他煉邪蠱獸,橫豎他也看不上,不過是哄著老子當猴兒耍,殊不知老子非但是給自己煉的,還以締命術練五邪蠱,從紫毒金蟾死後邪力回歸,老子便知成了!此後隨他指使蠱獸、當垃圾任意犧牲,反正締魂邪力全歸老子,比他那破爛的五毒締魂使強百倍不只!哈哈哈哈!”
長孫旭本以為以肉身練女陰獄蠱已夠瘋狂,沒想到天蜈老鬼居然把“五命通”的締魂術法,用在蛇蜈等虺類身上,雖不知原理為何,光想到人虺融合的後遺症就令長孫旭頭皮發麻。
老魔越來越瘋,保不齊與此有關。
但天龍蜈祖顯然意興遄飛,越說越上頭,得意道:
“勒仙藏在靈珠內暗藏機關,交給冼煥雲對付我,老子本該栽得徹底,豈料殘珠入腦,教五感直接越過了眼耳舌口,映在老子心里,既清楚又明白,誰也蒙蔽不了老子!你小子在三道牆外老子就知道了,逗你玩呢!這如果是天意,老子便是天選之人!”
長孫旭知道鹿石一類的寶物除了儲思,也有澄清心神、拓展感知的功用,對修道人來說簡直是夢寐以求,因而價值連城。
這樣的異寶化成齏粉,穿入蜈祖的頭顱中,說不定真能取代因衰老或外力而傷損的感官,暫時擁有等同視力聽力的超強感知,也是有可能的。
與其說是異能,倒不如說是回光返照。
嵌入的珠碎畢竟是外物,極不穩定,便在傷口愈合之際,也可能輕輕一動偏離原位,使異感退化乃至消失。
但天蜈老鬼說不定連心智都被靈珠碎片給炸壞了,同瘋子也沒甚好說的。
只是少年不覺得他只有瘋而已。
煉蠱、符籙、締命……難道是……
“你小子很聰明啊!老子嗅到你轉對腦筋的味兒了。”
老魔咧嘴一笑,黑長的蟾舌嗦嗦攪轉。
“這是專為你設的局,你來阻止我啊!”瘦腿猛然蹬出,勁風幾乎割裂殘剩的褲筒,露出帶著黑色交錯虎斑的暗赤皮膚,得自五邪蠱中“黃睛火龍”的強大跳躍力搶在少年之前,越過他身後的血籙屍堆,從中撈出未分高下的三枚女陰蠱蟲,落地瞬間使勁一捏,連同養蠱的殘肉迸成了金虹色的漿泥!
長孫旭晚他一步,拔出腰後軍刀揮去,天龍蜈祖信手一捏,揉紙似的將精鋼揉成一團,枯爪乘勢直進中宮,轟得少年倒飛出去!
冼煥雲便是絕命在同一招下,千鈞一發之際,長孫旭雙掌本能圈轉,使出《神璽金印掌》的一式“擲首陴外”,將最致命的一擊撥了開去;余勢所及,背心重重撞上人首塔,撞得頭顱轟然攤散,露出其中的鑄銅金身來。
長雲寺大雄寶殿前的佛陀坐像,據說是昔日大日蓮宗所遺,高兩丈,在東海叢林甚是有名。
流影城高層不好佛法,風氣所及,長孫旭自是從未聽聞。
千年古物被老魔拿來當堆疊人首塔的支架,少年撞得幾欲嘔血,摔落巨佛的雙盤胯間,勉力扶著厚厚鑄銅外殼起身,猜想前心後背不知斷了哪處、或者是哪幾處的骨頭。
散落一地的頭顱間,依稀能見用鮮血混異物繪出的巨大圖形,色近棗黑,勉強能與血汙區別,長孫旭毋須細看,已知猜想不幸成真。
人首塔並不是為了養蠱而堆的,遮住地面的符籙才是老魔頭的目的。
天龍蜈祖發現沒將他打成爛泥,嘿嘿笑道:“挺好,配得上老子設局,賺你入甕。要不是寶珠開啟了靈智,老子沒想過獄龍能這麼用。”
(他……他知道我得了獄龍……)
是我大意了。
“當你覺得自己實在太聰明,便是要搞砸的時候。”傳授他神掌的那位前輩在棋攤與他捉對廝殺時,曾這麼說。
“你瞧,你要輸了。”那是他頭一次在楊柳岸落敗。
天龍蜈祖若能以“五命通”與五邪蠱締命,在赤蛇、銅蜈等五頭至毒邪虺身亡後,引回締魂邪力,借以得到其力量,有沒有可能在一個更大的法陣里,與更多更強的蠱蟲締下魂結?
這樣一來,就只欠一個能將它們一口氣殺光的力量——
“你若逃走,老子就繼續在長雲寺養蠱,慢慢地殺,悠閒愜意。”
天龍蜈祖笑道:“但你也可能硬著頭皮當出頭鳥,想在那小花娘面前威風一把,這也挺好。只是出頭鳥死得早,你小子沒想仔細罷?”
“待老子從你的屍體里挖出獄龍,與它締命再殺掉,獄龍的力量便歸我了,自產自銷自宅宰殺,你看多好的一條龍!”
長孫旭捏捏拳頭,略微活動胳膊。好在雙臂的骨頭應該沒斷。
天龍蜈祖全未考慮女陰獄蠱的傳染性,事實上傳染對他有利:源源不絕的新蠱既傷不了他,捉來締命又能增強力量,何樂而不為?
長孫旭必須摧毀全部的女陰獄蠱,但如此一來,消滅的蠱蟲將通通成為老魔的力量,何止兩難?
簡直就是死亡循環。
快想啊,長孫旭,你不是聰明得要死,天天被自己的聰明帥醒麼?
快點想到解決的辦法啊!
“快天亮了。”天龍蜈祖喃喃道:
“壞人總是死於話多,咱們這就不聊了罷?我猜你是不會爽快交出獄龍的,那便直接來罷!”雙爪一錯,倏忽已至少年身前!
長孫旭背倚銅佛退無可退,眼前生路既絕,心情反而寧定下來,不慌不忙,掌分兩頭,左旋右繞後一擊貫出,正是《神璽金印掌》的初式起手“干清坤夷”。
這下內力雄渾,掌式精妙,招勁沛莫能御,蜈祖“咦”的一聲:“好小子,有來歷啊!”未敢攖其鋒,收爪飄退,但其實是虛招。
只要長孫旭揮掌追出,便要以黃睛火龍腿的急速身法由側面鑽入,鎖喉扣脅,全是殘毒殺著。
長孫旭下盤穩如狗,掌式連綿,徑轉第二式“而暘而雨”,完全不理對手進退趨避,當作健身操來打。
臨敵放對,一般情況下這麼搞,肯定是要死的。然而在雙方內力深淺、招式精奧相差太過懸殊時,“不理對手”其實也是種打法。
長孫旭毫無臨敵經驗,天生又不是能下手殺人的狠厲性子,拆解應對徒然自曝其短。
“遇到強敵你就跑——把這句加入你的座右銘里,打架時放第一位。”教他掌法的那人說:“真跑不了,就找個能背倚的地方,規規矩矩把《神璽金印掌》從頭到尾打一遍,中間找機會跑;打完一遍沒跑掉,你就再打第二遍……聽著很孬,是不?”
“不,我覺得挺神的。”日九笑了成憨憨。
那人哈哈大笑。“這樣很好。你就這麼辦。”
《神璽金印掌》卅六式不僅是攻防一體的外門絕學,同時也是修練內家真氣的頂尖法門。
長孫旭拉開架式,越打越順,掌勢不住往周身堆疊勁力,相互援引,漸漸在身前形成了一面半球似的無形氣盾。
任憑天龍蜈祖的利爪能撕鐵揉鋼,一切軟硬勁力俱止於少年的身前三尺處,莫說肢接,連半寸都突不進,仿佛打在一張極厚極韌極滑溜的大魚皮上,老魔越打越火,但也不過是煩躁而已,勝負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從他仍源源不絕從締魂引力得到補益,絲毫不覺疲倦,便足以證明這一點。
這小子巴巴跑過送死,定是自詡正義之士,目的不只是殺死自己,更要摧毀所有女陰獄蠱,以免擴散成災。
但締了魂的蠱一滅,力量便會回歸魂主,女陰獄以毒性劇烈和迅速繁殖稱霸蠱界,個體的力量並不大,無法像赤蛇、銅蜈那樣,邪力回歸時非常有感,肢體某部能立即提得提升。
此刻他仍持續得到小股的力量,代表少年正不斷以獄龍消滅女陰獄蠱,多半抱著“能殺多少算多少”的冬烘心態,殊不知秤杆越見傾斜的結果,最後一定是少年完蛋。
“哈哈哈,你小子現在求饒的話,老子考慮給你個痛快!”天龍蜈祖厲笑道:
“你累了罷?一邊運功揮掌,一邊悄悄以獄龍消滅蠱蟲,你這是給老子燉補湯啊!長孫旭你是腦子糊了罷?哈哈哈!”
“……我只是在測量蠱蟲散布的邊界而已。”少年笑道:“現在已試得差不多了,廣場外延約一丈方圓,便無女陰獄蠱的蹤影,很方便的。”
出招時開口不泄真氣,這是一流高手的造詣,連天龍蜈祖講干話時都只能改使筋骨剛力,不覺一凜,聞其言又不禁一凜:“方便什麼!”
“方便清場。”長孫旭再度打開帝心,被整整纏完卅六式神掌、無法痛快袪毒的獄龍終於自由,仿佛得到大鬧一場的許可,淨化之力以銅佛為中心,漫至廣場外沿一丈處,殘肢、頭顱、屍塊,乃至地面彌漫的血汙里,烏蠅般難以數計的黑點冉冉竄起,顏色急遽消淡,到半空時已余細白碎屑,被遠方浮露的魚肚白映得微透出光亮,仿佛下起了金雨。
天龍蜈祖身子一僵,趾尖離地近寸,似凝似懸;下一霎眼,無數微小的光點如流螢般從四面八方飆至,前仆後繼地鑽入老人體內!
蜈祖一聲斷喝,聲波卷著塵沙泥血向前轟揚,幾乎潑出了少年身前的氣盾形狀。
“原來……無敵是這種感覺!這麼多的力量,積沙成塔,如此強大……哈哈哈哈哈,老子可真是太厲害啦,哈哈哈哈哈————”
“當你覺得自己太厲害,就是要搞砸的時候。”
“……什麼?”
長孫旭雙掌推出,起手式“干清坤夷”終於穿出氣盾,天龍蜈祖求之不得,兩只枯爪想也不想迎上,“啪”的一聲四掌相抵,少年十指反扣,牢牢握住了老魔之手。
下一霎眼,半球形的氣盾忽然翻過來,成了個完滿的球形,連同塵沙泥血,將蜈祖裹入其中。
締魂引力起於無明,無論其質為何,總之就不是內力,無視氣罩仍不斷穿飛入體;入體之後合於經脈丹田,便成內力,這種不辨精粗的內息遠比不上神璽聖功致密,任憑蜈祖如何吐勁,少年的掌心和那只球形氣罩如銅牆鐵壁,翅蟲難以撼動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僅只片刻,砰的一聲悶響,憑空爆出一大團烏濃血球,形狀渾圓得十分詭異。
長孫旭撤去神璽真氣,混著血漿碎骨的肉麋才啪唧一聲攤落地面,緩緩推溢開來。
少年扔下兩只殘斷的枯爪,癱坐在大佛懷里,還未調勻氣息,已聽見遠處的山門外傳來馬蹄震響,呼喊聲此起彼落;細聽片刻,他閉著眼泛起微笑,勉力撐起身體,開始計劃逃跑路线。
畢竟吳卿才是認得他的,長孫旭一點都不想被捆成粽子,帶到那段慧奴跟前。
天,這時終於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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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實在是不怎麼順利。
密道是不能用的,搜山長孫旭也料到了,揀了個隱蔽角落,本想等到夜里摸黑再走,還沒撐到晌午,就已被逼著轉移陣地,整個下午都在驚險逃命中。
考慮到自己其實非常適應文明,長孫旭自覺表現不錯,只沒料到對方居然這麼狠。
這不是搜救的力度,而是搜捕,找的不是段慧奴而是他。
真可以啊你個段慧奴,少年在心中吐槽。整座長雲寺死成這樣,她都能讓敵人遍尋不著,偏偏救援一到人就出現了,連找都不用找。
原本預期會有一到兩個時辰的“公主救援時間”,能好整以暇溜下山,這下反坑了自己。他甚至沒時間確認巧君姑娘是否平安獲救。
長孫旭足足在山上待了兩天,第三天清晨下山時,在山腳被扮成農民樵夫的丹心灰衛士堵個正著,他一咬牙打倒了幾個率先上前的,可能沒吃沒喝沒睡有些暴躁了,下手沒甚分寸,盡管打得狼狽,余人都沒敢再來,只敢散成圈子遠遠圍著他一看就知道在等後援。
麻煩。長孫旭不用看也曉得自己的臉色有多陰沉。
湖衣是對的,這不是什麼請客吃飯的過家家游戲,為了維護某些人的利益,讓事情“照著計劃走”,他非死不可。段慧奴是認真的。
聞訊趕來的大隊是由吳卿才親自率領,可見重視,長孫旭不知是該感到光榮,還是直接罵干。
直到另一隊全副武裝的騎隊橫里殺出,少年認出了為首之人的獸形銅盔。
呼延宗衛從吳卿才手里,再次帶走了少年,但長孫旭其實別無選擇。他需要吃點東西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想想之後怎麼辦。
段慧奴那邊,肯定有個摸透了他思路的人,這是他逃亡兩天後得到的結論。
那人掌握他的模式,知道他怎麼看怎麼想,遇到這種情況還繼續落子的話,最後一定會輸,他需要封盤休息一下,轉換心情。
長孫旭很費力才勉強不從鞍上晃落,連就著清水吞咽干糧都不容易。
呼延宗衛沒來煩他,靜靜並轡,可能是想需要時,至少來得及拉他一把。
南陵人都不聊天的麼?
還是老人習慣等人開口?
少年決定打破陋習——如果有的話。況且,他的選擇需要更多依憑,而他一直以來都了解得太少,天真以為只要躲夠遠,風暴不會真的降臨。
“我想知道……”長孫旭扶著鞍頭淡淡一笑:
“窮山國是個什麼樣的國家。你能告訴我麼?”
“好。”初老的虎將笑起來,終於打開話匣,一路從山下說到越城浦都還說不完,長孫旭都不知道他原來是個這麼風趣的人,還會說葷笑話。
或許……是我讓他等太久了吧?
少年忍不住想。
越浦城樓不管看幾次都覺得精巧講究,還未通過層層關柵,文明的氣息便已撲面而來:形形色色的食物氣味,女子所用的胭脂水粉和薰衣香,微風吹過河渠水面和楊柳絲條;車輛的木質和漆味,被露珠打濕了的馬毛和鞍革……這是日九習慣也最感舒適的,和煦悠然的生活氛圍。
這里不乏沒來由的惡意和侵凌,人心在不易見處常是丑惡的,並不是西方極樂世界之類的完美天堂,但他覺得很自在。
只是不知為何,剛剛經歷了兩天翻山越嶺大逃殺,形容枯槁、兩頰凹陷,隨時都會摔落馬背的少年,心思卻像展翅翱翔的雄鷹一樣,乘風直上,隨著老人低沉錯落的語聲,去到了他從未履足過的、湖衣所描述的那片赤砂大地,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