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6章
第二日,玉英殿里傳出話來,卻是說太後病了。
葉萱懨懨地倚在引枕在,全身上下好像被馬車碾過一般,酸痛不已。
她腿間的小穴更是火辣辣的抽痛,雖然昨晚匆匆抹了珍珠膏,痛意稍褪了些許,但只要她稍有動作,就會有一股撕裂的疼痛傳來。
葉萱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心里怨怪蕭曄太過粗暴,但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又覺得既羞恥愧疚,偏又帶著點隱秘的歡喜。
恰在這時,蕭曄照例來問安了。
酒醒之後,昨晚的事顯然沒在他腦海里留下半點印象。
聽尋香說太後病了,他頗為擔憂道:“可有大礙?”轉而吩咐一旁的高成福,“高成福,去太醫院把孫鼎叫過來。”
“太後只是稍感不適,特特囑咐奴婢,好叫官家知道,切不可勞師動眾。”尋香低垂著頭,壓根不敢去看蕭曄的臉,只要一想到曲水閣里那不堪入目的畫面,她就覺得雙腿發軟。
而葉萱又何嘗不是,只不過尋香是怕的,她卻是羞的。
男人溫和的聲音時不時響起,葉萱卻總是不自覺地憶起蕭曄在自己耳邊說過的那些下流話。
這樣一把潤玉似的好嗓子,吐出的言語卻邪佞又霸道,葉萱怎麼也想不到,她一手養大的九郎,醉酒後竟然還有那樣的一面。
在葉萱的記憶里,蕭曄一直是乖巧又沉默的。
因為幼時的經歷,他身上絲毫沒有皇家子弟那般的飛揚驕傲,他總是默默地待在一邊,話不多,就像一只孤僻的小獸。
這樣的孩子注定是不討人喜歡的,蕭曄的生母只是個普通的宮婢,被景宗醉酒後臨幸過一次,就此懷上了龍種。
景宗連那宮婢的樣貌都記不大清,草草給了她一個才人的名頭,便將蕭曄的生母丟在了一旁。
那時候前朝後宮正因為儲位之爭暗流洶涌,蕭曄的出生無聲無息,雖然他是景宗幼子,卻也沒得到任何另眼相待。
他和生母默默地生活在宮廷中,看著各個兄長你來我往,為了太子之位打得頭破血流。
沒過幾年,蕭曄的生母過世了,蕭曄便徹底成為了隱形人。
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孤零零地生活在深宮中,能有多美好的童年呢。
這宮里最擅長的就是捧高踩低,生母還在的時候,那個軟弱的女人或許還能護著蕭曄一點。
等到她也不在了,蕭曄就再也沒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就是在那時候,他越來越孤僻。
等到蕭曄七歲那年,他人生的轉機似乎來了。
當時的中宮孝成皇後多年無子,努力了二十幾年,發現自己還是沒能懷上一男半女,孝成皇後終於認命了。
她將沒有生母撫養的蕭曄接到了清涼殿,想要以此來撫慰自己膝下空虛。
而景宗大概放棄了嫡子的希望,就在那一年,立了自己的庶長子蕭晟做太子。
本以為太子之位已定,朝局應該安定下來,誰知道皇子之間的爭斗卻愈發激烈。
蕭晟的生母同樣出身不顯,且他並無顯德,不過是因為長子身份,才被景宗立為太子。
景宗的次子、三子、五子、六子生母皆出身高貴,背後站著眾多勛貴朝臣,哪里會容許太子之位落在蕭晟囊中。
蕭曄恰在這時成為了皇後的養子,這一下更是炸開了鍋。
孝成皇後是葉萱的族姐,兩姐妹出身的宣城葉氏,是大胤朝一等一的高門世家。
更重要的是,葉氏手握重兵,要想奪嫡成功,葉氏的支持必不可少。
原本孝成無子,那葉氏就成了各個皇子拉攏的對象,誰知道橫地里殺出個蕭曄。
皇後嘴上說著只是為了一解寂寥,誰知道葉氏是不是要扶一個新的繼承人,保蕭曄上位。
就這樣,蕭曄還沒來得及適應自己身份的驟然變化,就被迫卷入了明爭暗斗之中。
他還只是個七歲的孩童,前朝的暗招自然打不到他身上,但後宮那些女人的明朝暗諷,種種讓人有苦說不出的手段,就盡數落在了他身上。
每每回想到這一刻,葉萱都會心疼不已,那孩子到底是如何熬過來的。
尋常孩童在他那般的年紀,本該是無憂無慮、言笑無忌,而他卻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葉萱在進宮之前曾聽祖父說過,家里並沒有扶蕭曄的意思。
但看著他乖巧聽話,就當做一個靶子豎著來迷惑他人,也是很不錯的。
這靶子他一做就是四年,直到四年之後,孝成皇後薨逝。
對蕭曄來說,孝成的死也沒有給他造成多大的觸動。
他曾經感激過孝成,但那感激也在日復一日的暗算中被消磨殆盡。
孝成說是拿他當養子,其實跟養只貓兒狗兒也差不多。
想起來時就逗一逗,想不起來就丟在一邊。
至於替蕭曄遮風擋雨,那更是想也不要想。
新皇後入宮,蕭曄或許就要搬離清涼殿了。
蕭曄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清涼殿里的宮婢常在背後議論他:“九郎小小年紀,偏那雙眼睛看起來怪滲人的。”
這樣也好,回到該待的地方,平淡如水的過完一生。
好歹他是皇帝的兒子,至少不會像普通百姓那樣餓死。
次年,宣城葉氏第十一女葉萱入主中宮,成為了景宗的第二任皇後。
那一天,整座大明宮中都彌漫著喜慶的味道,每個人都各懷心思,但無一例外的,臉上的笑容看起來真摯又熱情。
蕭曄不想出來礙人眼,筵席之後,他早早地回了寢殿。
只是翻來覆去直到三更時分,卻依舊沒有睡意。
他披上衣服,赤著腳走到了屋外。
正是盛夏時分,夜涼如水,漫天辰星。
蕭曄走到自己常待的葡萄架下,卻發現那里已經坐了一個人。
少女長長的墨發披散下來,她身上的五色九鳳翬衣還沒有脫下來,在月光下泛著水般的潾潾光華。
蕭曄的身體一僵,他知道,那是新皇後。
察覺到身後有人,葉萱別過了頭。
小男孩的身上胡亂披著一件氅衣,頭上的小髻亂糟糟的,顯然剛從床上爬起來。
“九郎?”她微微笑了笑,聲音柔和又好聽,“睡不著嗎?”
蕭曄不知道為什麼,傻愣愣地點了點頭。
葉萱朝他招了招手,他就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娘娘。”他拘謹地道,似乎少女溫柔的笑容觸動了他,竟連手心里都開始滲出汗來。
葉萱摸了摸他的腦袋,那般輕柔的觸感一閃即逝,蕭曄的心里有些失落,卻發現葉萱又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們一起看星星吧。”少女歪著頭,俏皮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嗯。”蕭曄低聲應了一聲,似乎是意識到這樣不好,他又重重點了點頭,“嗯!”
那一晚的星星是什麼模樣,葉萱已經記不大清了。
那時候葉萱還微帶稚氣,縱然知道深宮險惡,也沒經歷過那些風刀霜劍嚴相逼。
她抓著蕭曄軟軟的小手,指著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九郎,許個願吧。”
蕭曄認真地搖了搖頭:“我不許願。”他從來不和其他人說這些,但面對葉萱疑惑的眼神,他抿了抿唇,還是道,“如果我想要得到什麼,不需要星星來幫我,我以後自己會實現的。”
屋外,蕭曄的聲音漸漸變小,他終於帶著一眾侍從離開了。
葉萱長舒一口氣,軟軟靠在了引枕上。
九郎啊九郎,人生如此短暫,我們想要的又那樣多,縱有所求,卻終有求不得的時候。
便如我求你一顧,終歸也不過是我虛妄的渴盼罷了。
我如何去實現,又怎能去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