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祺科創園,西體公司貴賓會議室。
西體這間會議室的裝修和布置,和許多有著國有企業情結的公司一樣,都有點在仿照C國國賓會議的風格。
居中兩個單人沙發,背後有個翻譯席,兩側一排單人沙發,沒有麥克風的話,說個話幾乎要大聲嚷嚷,背景掛著一副巨幅工筆國畫的風格。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新聞直播》里的畫面。
平時,大家也都嫌棄這種會議室不倫不類,並不會啟用。
但是今天的陣仗,卻讓周衿有點懵,好像還真有點某種國家領導接待貴賓的感覺。
名義上,西體公司的董事長一職是由河溪市體育局局長童萬秋兼著的,難得居然連他都特地來了坐了主人位。
西體總經理吳思江在稍稍靠後,西體企劃部總監丁穹在更靠後一個位置陪坐,最末端,就給了自己這個明顯是被找來當花瓶擺放的企劃部小職員。
以自己的容貌氣質,在西體這種國營企業里也算醒目的了,總經理吳思江但凡有個人來客往都喜歡叫自己作陪……
而客人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陪坐的是明顯的跟班。
主要的賓客,則是一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
他穿著休閒西褲和休閒襯衫,臉龐胡須修得很干淨,發梢也整理的一絲不苟,卻掩飾不住骨骼的寬大和體魄的健壯,膚色也略略有些黝黑。
他談笑風生、不卑不亢,介紹周衿時也並沒有和其他男人一樣刻意的用色迷迷的眼神在女性的曲线上偷窺。
很禮貌,很紳士,甚至還挺洋氣的贊揚了一句“周小姐真是迷人……”,但似乎也只是普通的客套。
周衿是努力的用牙齒咬著舌胎,發出一陣陣生疼,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因為這一位今天西體公司大費周章接待的貴賓,自己是認識的!
居然就是自己在Avril里“偶遇”,有過一夜之歡的“大海”。
盡管兩個人都默契的,裝作一副從無交集、根本不認識的模樣。
ONS,周衿以前也有過三兩次的經歷,但是在工作環境中遇到ONS的對象,而且是公司的貴賓,卻實在讓人有點尷尬、緊張甚至恐慌。
何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大海之間的ONS……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根本就不是ONS,而是石川躍有意安排的“社交活動”;盡管直到今天,她也不太清楚石川躍的目的。
那夜之後,她和這個“大海”之間毫無聯絡,他留給過自己一個電話,但是自己從來沒有打過。
她其實是可以預想的,這個叫“大海”的年輕人,應該是某個企業的高管或者某個什麼富商之子……但是沒想到,那麼快,那麼巧合,居然在這種場合,又遇到了這個“大海”,盡管,自己只是陪坐在末席的小職員。
大海的真名原來叫王海,原來他的頭銜是“五環奧運基金理事會投資調研部首席執行官”,好像是來談五環基金和西體公司的什麼“合作計劃”。
這多少讓周衿有點奇怪,這種基金會當然也算是金主,也可以算是投資人,但是……居然能讓河溪市局的童局長特地趕過來坐鎮,還表現的如此恭敬謙卑,這卻不是國有企業的風格,也未免有點不可思議了。
這個大海……周衿至今都深刻的留戀著那一晚,他很俊朗、帥氣,又溫柔、體貼、多金、紳士。
他的衝擊很有力,卻也很會照顧女性的柔弱。
他的談吐很浪漫,但是又絕對不顯得低俗。
和石川躍比起來,王海就像是一個純白色的石川躍……同樣的穩重,同樣的俊朗,同樣的文質彬彬,同樣的迷人體魄,同樣的成功人士才有的談吐氣質……但是卻沒有川躍的邪魅,非常單純、非常陽光、稍微有點前國家隊成員的運動員的“憨”,但是一樣的帥氣……
當然了,因為丁穹、周衿這種相對的“小角色”在場,雙方是以冠冕堂皇的場面話為主。
客套了半天,天南海北,將兩個企業的“合作”說的雲里霧里,誰也聽不懂究竟是什麼意思,怎麼個合作法。
好不容易,吳思江才使了個眼神,又笑著讓周衿“去准備個午餐,我們一起過去……”,周衿和丁穹才識趣的站起來告別,走出這間莫名其妙的會議室。
留下王海、吳思江、童萬秋三個人。
周衿逃也似的走出那條走廊,自己的上司,胖乎乎的丁穹呼哧呼哧的追上來,笑著說:“小周……你別走那麼快啊,等等我,等等我……打個電話你就這麼跑,做賊啊你?……哈哈……房間我已經訂好了,就隔壁的藝術長廊那里的那家‘陀西樓’,我們先去,我們先去,給領導點菜去……”
對於這位喜感十足,說話像機關槍一樣的上司,周衿其實是感覺挺親切的。
丁穹經常有意無意的和自己透露很多公司的上層小機密,有時候,還喜歡用講笑話的口吻,和自己分析河西政體界的官場秘聞和圈子文化……即使是石川躍,有他這份心眼,也沒他這份多嘴多舌的詼諧。
周衿一開始甚至懷疑他是對自己有意思,在向自己獻殷勤,後來逐漸的幾次,聽丁穹竟然不怕忌諱,提了好幾次關於石川躍的事,她才意識到丁穹是有意向自己示好,竟然是想通過自己和石川躍“結識”一下。
雖然有點羞愧,但是這種事情也惠而不費,自己在明面上曾經是幫石川躍拍過紀錄片的,也說的出口,所以就介紹了丁穹認識了石川躍。
這個丁穹也真能順杆爬,他畢竟也是河西一個知名的老牌體育文化國企的部門主管,竟然也不怕人背後議論他走歪門邪道,去石川躍那里跑了好幾次……雖然周衿並不清楚他們在搞些什麼,但是和石川躍親近的人,理論上和自己當然關系可以更加密切一些。
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認為是“自己人”。
……此刻,聽丁穹招呼,她也調皮的攤手苦笑著:“我也要去麼?好悶的……”
丁穹依舊是夸張的表情夸張的笑容:“當然啦。當然要去啊……都說了,你是我們西體的司花麼?……你當我恭維你啊?是真的,真的……吳總要接待貴賓,你當然要一起去了。”
周衿也只好笑笑,陪著丁穹去電梯過道里等電梯,有的沒的和丁穹玩笑著:“說的那麼夸張,既然是貴賓,怎麼只訂‘陀西樓’。干脆去香釧中心好了,也不遠……我們也順便吃頓好的。”
丁穹擺擺手說:“工作餐麼,工作餐。要掌握尺度、尺度。他們幾個領導下午肯定還要咬耳朵。要不是童局長堅持要訂一個包間,按客人的意思,叫兩份外賣就可以了,不適合太奢侈的……切……人家什麼沒見過,稀罕跟我們吃頓飯?”
兩個人進了電梯,周衿到底有點心虛,也是很好奇,忍不住找話題問道:“那個什麼王總,究竟是什麼來頭啊?至於麼?……連童局都來了。還那麼矜持?吃個飯都瞻前顧後的嫌棄?”
丁穹神秘兮兮的看著她:“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啊呀……這兩天,整個圈子里都在傳這個消息呢?河溪市官面上都快轟動了……”
最近好幾天沒看見石川躍,周衿確實一頭霧水,問:“什麼消息?”
丁穹卻說得好像有點諷刺:“咱們西體,要風光啦……哈哈……大風光哦……”
“……”周衿看著丁穹,等著他說下去。
“這兩天都在傳,聯合國旗下的奧運五環基金,向河溪市委提交了一份計劃,有意要注資我們,注資啊!要成為我們西體第一大股東。然後整合河溪市的各大體育地產資源,將整個西體重新組合後整體上市,哈哈……整體上市啊。要成立什麼……哦……西體集團公司呢。”
“這……這是謠言吧。”周衿是昨天好像在哪里聽到過這種說法,但是卻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在她眼里,西體公司只是一個憑借著舊制度下河西省體育局資源的混日子的地方國有企業,旗下只有一家西體酒店,幾個莫名其妙的賽事主辦權,哪里有什麼收購整合的價值?
兩個人已經邁步出了電梯,幾步就到了泓祺科創園的大門口。
西體公司當年受泓祺區邀請搬到泓祺科創園內,一牆之隔是一個藝術創業園區叫做泓祺藝術長廊。
泓祺科創園也好,泓祺藝術長廊也好,都是偏創業型的新興園區,雖然離開河溪豪華會所的象征——香釧中心其實也就是一公里路,但是這里大部分人群的消費能力也就是小資。
在藝術長廊園區里有一家叫做“陀西樓”的餐館,在這一代也算是豪華了,人均大約200-300元的樣子,從西體下去步行即可到達。
平時工作餐當然不會光顧,但是有時候,接待個客戶、部門小聯誼什麼的,西體的高管就習慣了在這里定個包間消費。
一直到兩個人進了“陀西樓”的包間,服務員恭敬給兩人倒了茶,丁穹裝模作樣的看其實都已經能背的菜單,才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我本來……本來也以為是謠言的。但是你看今天這陣仗,嘖嘖,這陣仗……我告訴你啊,昨天老吳已經找我們幾個‘中層干部’偷偷露過風聲了。新的西體集團,不得了,不得了……光我聽到的,就有屏行網球中心、泓祺體育館、連後灣中心、現在還在建的天溪冰雪運動館,都要被我們西體給‘收購合並、資產重組’了,好像啊……哈哈,連萬年籃球公園都沒放過……聽說,萬年籃球公園的改造計劃,其實早就動工了……哈哈……不得了,不得了啊……到時候,我們西體一轉身,就成了地產巨無霸了。哈哈哈……不得了,不得了啊……改行當房地產公司了,這不是發達了麼……哈哈……”
周衿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丁穹特地提到了“後灣中心”,她又怎麼能無動於衷?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問:“我們……西體那麼有價值麼?我們……去收購這麼多項目,得多少錢啊?省局能同意麼?”
丁穹呡了一茶,嘿嘿笑著說:“我怎麼知道?我和你其實一樣,都是打工的……看唄……”他又看看周衿,又呡一口茶水,才湊近一些,一副“我就告訴你吧”的表情,得意洋洋的說:“跟你說透了吧……幾個圈子里內行謠言很多,很多……都說,人家其實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要。要的,就是‘西體’這兩個字而已……”
“啊?!什麼意思啊?買品牌?!”
“這可是大手筆啊……表面上呢,是用西體的名義去‘整合’資產。實際上,就是一口氣收購西體公司、屏行網球中心、泓祺體育館、後灣中心、天溪冰雪運動館、萬年籃球公園,當然還有好幾個小項目,西體酒店那種的……算起來,除了天體中心之外,河溪幾個重要的體育地產全部囊括了。一個新的,整個河西省都數得上的文體娛樂地產巨無霸不就誕生?……咱不說錢不錢的,這樣大的手筆……省局?省局同意不同意能算個屁!沒有省委、市委兩級頭頭點頭怎麼行?你以為光有錢就能這麼玩的啊……”
“那?……跟我們是……?”
“借西體的名頭啊。好歹咱們西體‘曾經’是國有企業,現在產權又不明不白的。現在不是正在流行‘國有企業股份改革’麼?……只要保持‘西體’兩個字不變,不僅可以有一個‘國有企業改革’的名義,也對以前的歷任政府是個交代。這一招確實絕妙……只要保持‘西體’這個名義,這麼一來,就說明歷史上所有的領導,都沒有錯,都是在為西體公司、河西體育的發展壯大做出了努力!哈哈……他們當官的這一套有趣吧……一個收購,只要名字用西體,所有的虧損都成了功勞了,所有的領導都有了成績。哈哈……反正那些傻呵呵的市民什麼的,也分不清楚,還以為新西體就是舊西體……還以為是國有企業做大了呢……哈哈……哈哈……不過也對,新西體,舊西體……別說老百姓了,我們就能分清了麼?哈哈……”
“那……你的意思,注資後,咱們就不是國有企業了?成了……那個什麼基金的控股公司?”
“嘖嘖……我就說你冰雪聰明吧。不過……人家主要要的是‘西體’兩個字,咱們這些老西體人……是個什麼待遇,現在說還為時過早。這其實啊,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買殼……西體就是個殼,是個名義……我甚至懷疑,連五環基金都是一個殼,是個名義。這種基金下面,左一個子基金,右一個子基金,為了什麼?就是為了把水攪渾,渾到外行根本分辨不出來實際控制人是誰……”
“……”
“你發什麼愣啊……這其實是上面的事。”丁穹指指天花板:“上面的事……其實不管我們打工的什麼事,那麼多錢流一遍,個個都會有油水的,市委、省委、體委、國資委,一個都不會拉下,反正那些地,是‘國家’的麼,哈哈……對我們老西體,只能是好事,不能是壞事,最多換個大老板唄,只要吳總還在,你我管老板是誰呢……哈哈……其實,這方面,你可以去問問石主任,他現在知道的,一定比我知道的多的多呢……”
周衿被他說的臉一紅,丁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笑著扯開話題說:“其實你別看今天童局都來了……童局算得了什麼,就連他,在這個局面下,也就是個簽字畫押的……倒是省局,別說劉局長了,連郭副局長都不肯出面。不就是震驚之余,覺得燙手,不肯表態麼。倒是我們西體的幾個人,這次逃不掉了,只能當背鍋的……哈哈”
“背鍋?那你的意思……是這次注冊,有貓膩了?”
丁穹嘻嘻一笑說:“吔……我可沒這麼說哦!當然,咱們老吳現在是熱血沸騰,也有壓力了。這事的規模太出乎意料了,誰能想到,居然有這麼大的胃口,一口氣吞下整個河西省小一半的體育地產,那已經不是幾個億的問題了,幾十個億,甚至上百個億……嘖嘖……想想都瘮人啊……不過……要是我現在可以賭,我一定押注這次真能成。”
“為什麼這麼說?”
丁穹眯著眼說:“你回過頭再看看晚晴集團啊……”
“這又關晚晴集團什麼事?”
“你看,你看……跟我裝糊塗不是?哈哈……晚晴集團前腳剛剛提交了幾份收購後灣中心的草案,市委里就有人跟著義正言辭的嚷嚷‘最好有競爭者’,意思要競標……,看晚晴那志在必得的樣子,人人都以為來競標的注定是個陪跑的,心里正有點不忿呢……結果呢……哈哈……哈哈……別說我們小人物了,只怕就連省局、國資委的那些人都傻眼了。其實鬧了半天,人家晚晴才是陪跑的。晚晴的那幾份收購計劃……如今看起來,唯一的作用……就是襯托今天‘新西體’計劃的偉光正。這……簡直都可以去拍電視片了。哈哈……那個主題就是……‘民營資本虎視眈眈,收購市民體育場項目要作商業用途,擁有聯合國背景的基金鼎力相助,讓國有企業煥發新的活力,絕地大反擊,反而促成了河溪體育地產的新生!’。哈哈……哈哈……在如今這個背景下……尤其是官面的角度來看,對比著晚晴的計劃來看,誰都會覺得這個‘新西體集團’的計劃更加誘人、更加正面、更加陽光、更加政治正確、更加符合中央精神啦……哈哈……連那些本來就對晚晴集團的‘背景’有點偏見的官兒,如今都覺得是一個很好的台階下,哈哈……”
“那晚晴不是很冤得慌……”
丁穹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又搖搖頭:“當然吧。哈哈……也許吧。哈哈……不過……嘿嘿,其實……其實……我怎麼覺得,這才是一開始的計劃呢?嘖嘖嘖……有些事,真是太會玩了,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啊……”
周衿似乎懂一些,又似乎不太懂,她似乎有些意識到,丁穹並不是無聊和自己吹牛逼,而是有心在替自己分析河西體壇的這眼前巨變。
這個畢竟沒有政治背景的企業中層干部,似乎是一心在自己面前顯示他的政治敏銳?
顯示給自己看干什麼?
男人天生的炫耀本能?
追求自己獻殷勤找話題?
是想讓自己“遞話”給石川躍?
……她只能試探著,稍微帶著些崇拜的表情,笑著夸他:“你知道的還真多啊……”
那邊丁穹,舔了舔嘴唇,還是笑得跟個喜劇演員似的,聲音卻更低了:“唉……我告訴你一個還沒被證實的秘密中的秘密……”
“哦……”
“你以為今天來的那個王海,是五環基金的金主,所以吳總那麼客氣?童局還特地趕過來?……都不是……有人傳言……雖然這個王總的職位,說到頭只是五環基金的一個負責調研工作的部門老總,不是投資人,也不是合伙人,其實就是個類似職業經理人的角色。但是……既然這個王海出面了,這次注資也好,收購也好,上市也好,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省市兩級、各局各廳、各部各處的,沒有人會真的認真擋道的。何況……人家表面文章已經做得那麼足了。最後……王海同志的出面,就是漂亮的‘收官子’啊!”
“那是為什麼?……”
丁穹笑一笑,似乎有點不知道怎麼說,湊近了才要開口,這個時候,門外已經傳來人聲,童萬秋、吳思江已經帶著王海進了包間。
……
周衿偷偷看了一眼王海,也許是因為王海本身就留給她一個精彩的回憶,也許是剛才丁穹得意兮兮的八卦將王海的身上籠罩上了更加炫目神秘的光環,她的目光,忍不住帶了一些春意。
她發現,王海,好像也偷偷看了一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