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陳櫻的電話,石川躍也是陷入久久的震驚和思索。
電話里聽陳櫻說起發夾頭鎮上的驚變,他第一反應是事情很不簡單,他甚至有某種驚悚的疑惑,感覺陳櫻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危險或者陰謀,陳櫻的最佳的應對動作,也許應該是立刻回河溪,裝作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沒有來過羅山來過發夾頭鎮……但是他旋即回過神來:不管發夾頭鎮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都不認為這是陳櫻可以完美應付,至少陳櫻來發夾頭鎮去見逃亡中的父親這件事,怎麼都不可能瞞過警方的。
陳禮是自殺也好,是他殺也罷,陳櫻既然在事件發生的前一天晚上去見了陳禮,那麼理所當然的:陳櫻,就是第一嫌疑人。
這個時候,再不做聲的跑回河溪……太復雜了。
所以,他立刻建議陳櫻,還是按照正常的反應,去和警察報備她去羅山尋找父親的情況,辨認屍體;然後,在派出所聽警察的安排、配合警察的調查,直到警察允許,就立刻返回河溪再說……但是他也沒忘記叮囑陳櫻,當地警察如果問這兩天的情況,可以如實回復,但是如果提前以前陳禮的事情,只要可能,都盡量說自己“想不起來了”、“不太清楚”、“不知道”來留下回旋的余地。
但是即使話這麼說,只有一個陳櫻帶著顫抖和惶恐的聲音的電話作為資訊,自己也一時三刻無法整理出頭緒來。
發夾頭鎮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具屍體真是陳禮?
陳禮自殺了?
還是……?
陳禮有了下落,那麼陸咪人呢?
陳禮自殺了,警方會怎麼調查?
紀委會怎麼想?
河西體育圈里那幫人會怎麼想?
這對自己甚至河西體育政治圈,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首都那邊……會不會有連鎖反應?
甚至會不會有人會懷疑是自己弄死了陳禮?
小強那王八蛋不是被自己派到羅山去了麼?
打個電話給張琛?
還是讓小強快點回來?
他一直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那就似:陳禮死的不明不白,一定會有人把這筆帳算到叔叔或者叔叔的某些同僚身上。
隨便從哪個角度來想,即使是編故事,人們應該也更容易相信陳禮的死和叔叔有關。
這事……有點太突然,他也需要時間去消化和思考。
但是此時、此刻、此地,時機不太對。
他掛了電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才走回到河西大學大草坪邊的石板路上,對著嬸嬸柳晨那溫柔的眼神,依舊是裝作心平氣和。
“有事?”嬸嬸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問。
“沒事……有點小變故,我會處理的。”他也只是微笑著漫不經心的回答。
他讓自己依舊微笑、依舊平靜、依舊穩重。
這已經成了自己回河西過去的兩年來,在嬸娘面前他的一種本能表現。
他總是告誡和激勵自己:叔叔已經出事了,但是自己已經長大了,要替叔叔照顧好嬸嬸,這個在自己心目中,如同母親一樣的女人,應該由自己來照顧。
當然,有的時候,他也常常忍不住帶著性欲去聯想:既然自己可以和叔叔一樣,那麼嬸嬸的身體,是不是也應該交給自己來享用。
這種“取代叔叔”的想法,使得他幾乎是刻意的在模仿著叔叔石束安遇到問題時的反應:喜怒不形於色,永遠不要讓別人猜到自己的真實想法,卻要給人胸有成竹可以依靠的感覺。
當然,也有他這幅嘴臉“對付”不了的人。
今天,他其實是被堂妹石瓊,又是痴纏又是叫罵著召喚來河西大學當出租車司機的。
今天上午,是妹妹石瓊這個秋季學期的最後一堂考試。
這個兩個家族的掌上明珠纏著自己,來替她收拾行禮,開車接她直接去機場……這個小公主可不在乎什麼政治影響。
還在考試周,就已經計劃她整個寒假,都要去舅舅所在的築基市度假避寒,還一天都等不了,一考完試就出發,說已經訂好了下午的機票和築基的度假酒店……對於妹妹石瓊,別說石川躍了,就連嬸嬸柳晨也是管教不了,只好由得她去。
這會兒,石瓊還在考試,他是抽這一點點空隙,陪嬸娘來校園里散散步,聊聊天。
這種片刻的天倫之樂,在自己想明白之前,當然不應該表現出驚慌失措,說什麼遠在幾百公里外的一個外逃貪官的“自殺案”,氣氛不合適麼。
冬日里的暖陽,已經在溪月湖的湖面上泛起陣陣光彩耀目的波瀾;雖然草色枯黃,但是陽光依舊將河西大學的草坪,染上了一層暖暖的生氣。
接近寒假了,大草坪四周的教室和圖書館里,學生們正在低頭奮筆疾書;一片只有筆尖劃過紙張輕輕的“莎啦啦”聲,寂靜中飽含著勃勃生機。
當然,也總有一些少男少女,已經顧不得這些俗務。
他們可能即將小別,所以在浪漫的校園里,兩兩相伴,或攜手漫步,或撫膝並坐,或耳鬢廝磨,或輕言低語,甚至躲藏在小樹林里、假山叢中、葡萄架下,甜蜜擁吻、親昵愛撫、試探著和對方進行著肢體乃至性器官的廝磨,以此品味校園內愛情的禁忌美味。
身邊的嬸娘,依舊是那樣的雍容華貴、典雅嫻靜。
陽光灑在她的臉龐上,映襯出來的輪廓宛如一幅雋永優美的油畫,描繪的卻是東方的淑女,歲月似乎在她的眉宇間無法刻下皺紋,卻可以渲染上更多的成熟。
並肩漫步時,可以偷偷的瞄一下嬸娘毛衣下的乳线,那豐滿的渾圓的魅力,在毛衣的包裹和點綴下,從側面觀賞,更有著高聳的姿態,簡直;如果稍微調整一下步伐,落後那麼一兩個肩膀,甚至可以肆無忌憚的觀賞那不易得的美色,嬸娘的臀部的風光。
成熟女人的臀,總是更見豐腴圓滿,但是容易有的缺陷,就是不如年輕女孩那樣緊致挺翹。
但是也不知道是嬸娘懂得修飾自己的身材還是天生麗質,即使到了這個歲數,她的臀瓣依舊能夠有擺脫地心引力一般的挺拔,仿佛孕育著生命的力量。
嬸娘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目光,皺了皺眉,看了自己一樣,又裝作不在意,幽幽的說:
“小躍……你是有什麼心事嗎?”
石川躍臉紅了紅,他沒想到,自己模仿了半天叔叔,還是被嬸娘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煩意亂。
最近,自己身上心煩意亂的事情還真不少。
電話里陳櫻說起的陳禮的事情,其實當然有必要向柳晨交代一下,甚至很有必要問一下柳晨的意見,至少在政治敏銳上,自己和嬸嬸,還是有著巨大的差距的。
但是他知道叔叔和嬸嬸的那種對話風格,在自己還沒有理清思路的情況下,和別人去“探討”,在他們這些人眼里,是非常低級的行為,他不願意讓嬸嬸低看自己一眼。
更何況……陳櫻和自己的“關系”,他一時也想不出理由來給嬸嬸解釋。
總不能直接告訴嬸嬸,自己莫名其妙就睡了瓊瓊的室友陳櫻吧……
但是嬸娘的眼光是瞞不住的,所以,他定了定神,決定另外找一件最近遇到的,關於張琛的“麻煩事”來請教嬸娘的意見。
早在一個月前,晚晴集團的總裁助理程繡蘭,就和自己東拉西扯的暗示過,從警方內部傳來的消息,晚晴集團昔年在河西發家的產業之一,江渚碼頭倉庫區的那個“攝影工作室”的事情很可能要兜不住。
對於這個攝影棚,石川躍是知道的不少,無非是昔年晚晴集團走灰色通道,性賄賂河西官員,甚至以攝影底片要挾一些小官員和商人的一個產業……自己剛來河西的時候,程繡蘭還邀請自己嘗過滋味。
不過這幾年來,晚晴要洗白、要登岸,甚至在計劃收購河西的體育產業,就算是偶爾還想走走“性”路线,也更多的寧可通過模特公司,那個倉庫太黑太髒太齷齪,甚至夏婉晴嫌棄它格調都太LOW,本來就嫌燙手,早就扔給一窩拍A片的混混和控江三中的常務副校長費亮老師了。
甚至一度,晚晴都探過自己的口風,問自己是否有興趣接手,是自己一再表示沒興趣,程繡蘭也只能罷了。
既然倉庫要漏風,程繡蘭和夏婉晴就是一副順坡下驢的模樣,樂得撇得干淨,甚至因為種種考慮,連和這個倉庫密切關聯的控江三中常務副校長費亮老師,程繡蘭都拉了一把。
經過一段時間的籌備、交易、洗脫,細致入微又合情合理的,已經分步掐斷了晚晴集團、控江三中和這個倉庫的所有“聯系點”,然後,就等著河西警方收網“一舉搗毀色情窩點”什麼的了。
為了讓警方滿意,還特地准備犧牲好幾個“涉案人員”交給警方去領功受賞。
當然,這些都是晚晴唱慣了的“戲”,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個旁觀者,和自己也沒有什麼直接的關聯。
而事情卻發生了一個其實也不能算太大意外的意外。
程繡蘭聽到風聲,河西警方的110報警電話里,有一通熱心市民的電話,矛頭指到了張琛身上。
畢竟,張琛一直在跑碼頭那個點,扮演了好幾次司機,被人認出來也是有可能的。
張琛有前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和晚晴集團之間只有一根线,那就是:他名義上,是在晚晴集團的保安公司打工。
以程繡蘭的角度來看,可能覺得要保護張琛太費勁又不值得,她的意思是要張琛認下來,承認自己是那個淫穢制品窩點的“司機”,但是只是跑運輸,別的一概不知,進去蹲個一年半載的就可以出來;前事可鑒,張琛的嘴也是牢靠的,程繡蘭備了三十萬人民幣算是給張琛的“意思”,甚至已經在敲打張琛了……
這本來也不能算什麼大事,但是考慮到自己和張琛的關系,程繡蘭還特地打電話來探聽自己的態度。
老實說,如果放在幾個月前,石川躍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張琛底子早就不干淨了,進去一次是進去,進去兩次有什麼區別?
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他已經學會了對夏婉晴、程繡蘭另眼相看……所以這件事情,他沒有答應程繡蘭……他想請教一下嬸娘。
當然,這種事情,太髒,太黑,太齷齪,明說都怕玷汙了嬸嬸的耳朵,他只能用隱喻來對話。
“嬸嬸……我是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你的意見。”
“你說……”
“有一個案例。是一個關於選擇的問題。比如……我是舉個例子……就好像你們以前做外交工作。使館里的一個工作人員,觸犯了其他國家的法律。雖然那個工作人員本身對於我們的國家,還是忠誠的,但是畢竟帶來了‘可能的麻煩’。我們有兩個選擇,或者犧牲那個工作人員,就可以換來對方國家的諒解,而且一切都很平穩,那個工作人員所犯的法律也是小問題,不會有太多的刑責……另一個選擇,就是保護那個工作人員的利益,為此要進行一些操作,但是這完全有可能將事情搞得更加復雜,有更多的危險和不確定因素……如果可以選擇,您覺得,該怎麼選擇才正確的?”
柳晨聽得很認真,依舊低頭思考了一下,才笑著說:“其實很多事,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選擇,沒法說哪個選擇是正確的。那些所謂的明智無比的睿智選擇,都是事後才能決斷的。”
“那如果……這個案例中,是叔叔的話,您覺得他會怎麼選擇?”
“……你叔叔,嗯……我覺得,老石可能會選擇放棄那個工作人員的。畢竟,外交利益是大事,個人的得失是小事。何況,按照你的說法,只是基層工作人員,無傷大雅。何況……我們都應該尊重法律。”
“嗯……”川躍若有所思的低頭想著。
但是沒想到,柳晨好像沒有說完,溫柔的笑笑,仿佛是自言自語:“但是話說回來……就像我剛才說的,每個人的選擇都不是一致的……你叔叔也許會這麼選擇。但是我猜想,如果……是你爺爺的話,他也許會選擇,寧可將事情搞得復雜,也要保護那個員工……當然,這可能和你爺爺畢竟是革命年代走過來的,有一些關系吧。”
柳晨似乎意味深長的看了川躍一眼,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又接著說:“就好比你在河西的工作,爺爺說,你做了那麼多事,他最肯定的,還是你終於長大了,記得照顧你那不懂事的妹妹了……”
川躍沒想到柳晨會有這個說法,有點驚訝的看著柳晨。
柳晨微微一笑,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和……你爺爺通過電話……聊過你的近況,”
在一瞬間,川躍覺得自己心跳在加速,他可以裝作老練,他可以裝作若無其事。
但是……爺爺的觀點,卻是截然不同的震撼。
甚至可以說,他一直在等待著的,就是爺爺的肯定。
“爺爺……提到我了?”他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
“傻孩子,你們是親爺孫。就算是……你叔叔有問題,組織上也是講究人情天倫的。怎麼可能隔絕你們。你是你們石家唯一的男丁,你爺爺……一直都很關心你的。”
川躍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他已經說不清楚自己的情緒究竟是什麼:“爺爺……身體……還好吧?”
柳晨抬頭,看了看他,居然輕輕的用溫柔的手掌撫摸了一下他的指掌,也說不清楚是一種怎麼樣的溫暖和關愛:“小躍……爺爺年紀大了,總會有些病痛的。我知道你也很想念爺爺,但是我們都是有黨性有紀律的黨員。等過了年,和組織上匯報一下。一起去南籬看看你爺爺。”
“好的。”川躍點點頭。
柳晨似乎看出來川躍有些激動甚至失態,忍不住笑著打趣:“你呀……說起來也老大不小了。你爸媽過世的早……去見爺爺,別的不說,他老人家一把年紀了,肯定要關心你的個人問題……你可怎麼說?”
石川躍撓了撓頭,這個問題他確實不知道怎麼回復嬸娘。
他的“女人”很多,但是關於終身大事,他確實沒有考慮過。
更何況,以他目前身邊的這些女人,帶去見爺爺或者匯報給爺爺聽,要做石家的孫媳婦……只怕一個都不夠資格。
柳晨嘆了口氣,似乎想了想,無奈的試探著問:“省網球隊的小言……”
川躍連忙搖搖頭:“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柳晨也是無奈,笑著搖了搖頭,微微嘆了口氣,看了看石川躍,卻終於還是吸了口氣,換了一種口吻:
“說說你的工作吧……”
“嗯……”石川躍也變了臉色,他終究不是來這里散步的……今天他來,目的之一,確實也是要在“工作”上,也是最近最重要的一件煩心事上,聽聽嬸娘的意見。
“新西體的整體上市計劃,細節雖然不太清楚,但是大體的情況,我是知道的……不過,這是國有企業股份制改革的試水,事關重大,肯定是要由省、市兩級黨委、國資委包括省體育局、市體育局來領導研究的。你只是一個基層公務人員,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不需要參與太深……就算涉及到後灣的產權問題,那也是由各級黨委考慮的事情。小躍……我們以前從事外交工作,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所有的表態,就必須基於實力;沒有實力,就不要表態。這件事情,你是沒有資格表態的,也不要表態。省局、市委怎麼安排,你就怎麼執行就是了……”
川躍被這個話題吸引回了所有的注意力。
連剛才陳櫻的電話帶來的震撼都幾乎一時忘懷了。
來自首都的五環基金成立了專項的子基金,要將西體公司注資後整體上市,也將成為新的西體公司第一大股東。
這件事情,整個河西體育圈、河西地產圈、河西政商兩界的高層,都已經鬧的沸沸揚揚了。
“新西體集團”的計劃,赫然包括了全面整合河溪的一系列體育娛樂地產項目,不僅包括目前處於剛剛竣工卻無人接收的屏行網球基地,已經是老場館的泓祺小球體育中心,新成立的冰滑隊已經入駐還在最後的裝修中的河溪冰雪運動館,還有一系列更具有商業性質的諸如西嶺垂釣俱樂部,濱江極限運動體育公園、西體酒店、萬年籃球公園……當然,還有他目前掌權的河溪市舊體育中心後灣中心,初步的規劃,五環號稱要注資150個億……五環的出面,王海的操盤,這樣的事情,確實是完全出乎石川躍的意料。
在這個事件中,他本來一向以為,自己是夏婉晴的“棋子”,在某種意義上,自己也將晚晴集團看成“棋子”,自己利用晚晴集團的資源入主後灣,晚晴也利用自己在後灣的權力收購後灣,互相利用,互相依靠,互相猜忌……誰知道,如今看起來,自己最多也就能算整盤棋中的“一枚小棋子”,整個計劃,竟然如此龐大……就目前來說,確實也遠遠超出了他夠資格發言給意見的程度。
何況,聽著嬸娘柳晨娓娓道來,那種平靜、淡然,絲毫沒有造作的口吻,讓川躍都不好意思太認真了。
就像嬸娘說的,這件事情,是省、市兩級體育局、國資委甚至省委、市委考慮的問題,他雖然是如今後灣中心的主任,但是論級別和利害關系,這件事情確實沒有任何人有必要來征詢自己的意見。
即使考慮到最極端的情況,後灣中心的產權全面私有化,各方又絲毫不考慮他石川躍個人的利益得失,最多就是後灣全面改組,自己在後灣所有下的功夫,是功勞也罷,是陷阱也好,都要留給將來集團公司派來的管理層,自己被一腳踢回省局繼續當他的公關辦公室主任去……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難道各方還好意思來追究他在後灣本來已經糜爛的財務結構上多追加的投資陷阱?
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並不大。
“嬸嬸……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都可以算是一件好事。”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的渾厚而平靜:“新西體的成立,應該是一種機遇。民間資本注入體制內的體育產業,雖然免不了有摩擦,但是也帶來了活力。我們國家的體育產業和體育事業,應該有新的改革動力,否則,就是在舊有的模式下小范圍的測試,能動性總是有限的……有大的改革環境,才會有我們個人發揮的空間。雖然後灣可能要私有化,但是我們應該看得更遠一些……”
連他自己都發現了,是的,這一點,他已經很熟練了,即使和嬸嬸說話,也要用這種字正腔圓的官方口吻……這一點上,他已經怎的把叔叔模仿的惟妙惟肖了。
果然,嬸娘的瞳孔里,閃過了不易察覺的滿意,似乎是頓了一頓,柳晨才緩緩的溫柔的說:“那麼你呢……聽你的口氣,你還是想留在後灣?”
川躍皺了皺眉頭,這個問題確實不太好回答。
到目前為止,劉鐵銘局長還沒有找自己談過這個最敏感的問題,他雖然反復琢磨過,但是確實不太肯定,自己最佳的選擇應該是什麼。
今天來河西大學,與其說是來給自己那寶貝妹妹當出租車司機,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就這個問題來問問嬸嬸柳晨的意見。
後灣,即將變成新西體旗下的一個子產業,以C國的現狀和潛規則,即使全面私有化或者集團公司上市,省體育局和國資委也一定會保留對後灣的某種影響力或者領導權。
但是無論如何,他石川躍,是否還會作為一個“一把手”留在後灣,將成為眼下的一個棘手問題。
他如果以省體育局派駐干部的身份留在後灣,對於即將私有化的後灣來說,已經未必能保持“一把手”的位置。
無論從法理上還是資源上,新西體,都可能隨時派來某個總經理或者CEO,取代他的地位,即使兩個人“合作”,他也很可能處於弱勢方。
換個角度來說,即使他能留下,甘心做別人的“下屬”,甚至去爭取成為這個總經理,新西體的董事會出於某種考慮,也同意保留他對後灣中心的絕對領導權;問題是,後灣即將徹底的私有化和商業化,對於石川躍來說,傻子都不會認為,他回國一番折騰的目的,是做一個私營小公司的頭目……
但是,如果就這麼離開後灣,回到省局,也是一個尷尬的選擇。
一方面,石川躍到後灣的時間並不長,這和他以前在“公關辦公室”一炮打響後離開是截然不同的,他投入了那麼多心血建設的培訓基地,其實還是非常有前景和商業價值的,卻要全部落入新西體的控制,多少會有些不甘心;何況人言可畏,這麼灰頭土臉的回省局,也很容易被人背後說自己無能。
還有就是……雖然他在後灣已經是一方諸侯,但是C國的官場自有其一套法則,嚴格意義上,他的“干部級別”還只是科級干部待遇,都還沒有正式的科級職位,這麼回省局,劉鐵銘局長又如何來安排他的位置呢?
總不能將已經繼任的公關辦公室主任再調離,只是為了安排他石川躍?
這未免也太矯揉造作了。
“這當然要服從組織的安排……”他努力從牙縫里擠出話來:“但是後灣的培訓基地,還剛剛上路,我總是希望,能夠有一定的成績……再……”
柳晨很不容易察覺的嘆了口氣,卻露出了母親疼愛孩子一樣的微笑:“你說的對,當然要服從組織的安排……不過組織上也會征詢你個人的意見的。”
“嬸嬸……”
柳晨不言聲,又緩緩的邁了幾步,仿佛盡力的在空氣中吸入校園里那彌漫的松香,卻在一旁的另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
石川躍也忙陪著坐了下來。
兩個人其實本來是至親之間無意識的,就這麼坐著靠的很近,胳膊貼著胳膊,甚至大腿和膝蓋都有著微微的接觸,川躍能夠聞到嬸嬸身上一股甜暖的氣息。
他居然有點衝動,偷偷的看著柳晨那條包在套裙下溫潤的大腿的形態,居然很想上去撫摸一下。
柳晨似乎也注意到了,臉紅了一下,卻也沒有刻意的躲閃,而是開口說話來分散注意力:
“小躍,其實你們劉局長是很不容易的。自從前年你來省局工作算起,其實你們河西體育局就一直沒安定過……對了,陳處長……有消息了麼?”
川躍不想嬸嬸忽然轉到這個話題,心里激靈靈一下,他一時更加吃不准是不是應該把陳禮的消息告訴嬸嬸了,只能摸了摸頭說:“沒有。省局里很多同志,還不知道陳處長脫離……脫離控制的事。我是掌握了一些情況,但是也還說不准具體是怎麼樣了……”
“陳處長……畢竟曾經是你的領導。他女兒櫻櫻……是瓊瓊的室友,也是好朋友。必要的情況下,你要給予一定的照顧。”
川躍就算臉皮再厚,也忍不住紅了紅臉,他吃不准嬸嬸對他的生活細節了解多少,但是想到自己對陳櫻的“照顧”,他卻又忍不住浮想聯翩起來,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應,也不明白嬸嬸忽然提這個是什麼意思。
“其實嬸嬸知道,當初你進省局工作,陳處長覺得你還年輕,一開始,可能對你……有些誤解。但是一直到你分管公關辦公室,陳處長成為了你的直接領導……你應該也從他這里也學習到不少管理經驗吧?”
石川躍聽了未免一愣,嬸嬸忽然把自己在後灣的去留問題扯到陳禮身上是什麼緣故?
他又能從陳禮這個老體槍這里學習到哪門子的“管理經驗”?
嬸嬸這個話一片冠名堂皇,卻未免太不知所雲了……
但是,就這那一瞬間,他卻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嬸嬸依舊是嬸嬸,柳晨依舊是柳晨,但是自己卻好像變了,自己的感官在變,自己的想法在變,自己好像在另外一個時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更像是一個成年人,更像是……叔叔。
即使是夫妻之間的對話,每一個措辭也都是慎重的選擇,每一句話都有著更內在的含義。
話里永遠有話,意義里永遠有其他的意義。
這不是虛偽,而是智慧的選擇;只有能夠踏入這種思考的智慧境界,才能有資格和這些人產生真正的對話,去了解他們的意圖,分析他們的想法……
他立刻回想著,那時,自己開始主導公關辦公室的工作,正是自己在省局混的風生水起的時刻,劉鐵銘局長有意提拔自己,陳禮處長卻偏偏硬插一杠子進來,利用晚晴集團贊助水上中心的事情,主導了公關辦公室的工作,也算是手腕刁鑽,刀鋒銳利……甚至一度還造成了“大反擊”的感覺,省局都在盛傳自己要拜服在陳禮處長門下……
往事歷歷,只在那瞬間的“聆聽”“回憶”“思考”中,他明白了柳晨的“話里話”。
沒錯,自己是應該從陳禮同志這里學習到了“管理經驗”,但是,不是學習陳禮的做法,而是學習陳禮“為什麼不應該這麼做”。
順勢而為,不可逆勢而行!
當初正是自己嶄露頭角的時刻,晚晴集團也有意支持自己,劉局長更是有意栽培自己,石川躍要崛起,河西省體育局的權力要再度分配,陳禮處長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要過去,這是“大勢”,也是作為真正大領導劉局長的需要。
站在更高遠的立場上來看,很多勢力對於河西體育圈的權力格局都不滿意,需要重新分配這塊蛋糕。
陳處長如果順勢而為,裝聾作啞,甚至嬉皮笑臉的就這麼順坡爬了,劉局長和各方勢力未必就真會拿陳禮怎麼樣。
但是他自持專業,又有智計,偏偏在逆勢而為,無論他的選擇是什麼,無論他當初的算計有多麼精妙,其實下場早就注定了。
嬸娘淡淡的一句,其實不是在說陳禮處長,而是在讓自己回味“順勢而為,不可逆勢而行”這個道理。
新西體一定要成立,後灣一定要私有化,自己即使吃虧,即使屈辱,即使面子上下不來,也必須順勢而為,不適合在這個問題上給省局領導造成困擾……這就是嬸娘這淡淡的一句話的真正的含義吧。
再想想……也不完全對,柳晨淡淡的一句,甚至都不僅僅是在講這個具體的“道理”。
而更像是在訓練自己的思考能力。
凡事,都要思考,再思考,再思考……才能得出最理性和合理的結論。
川躍有點忍不住咧著嘴笑了笑,有些終於跟上了嬸娘思路的成就感,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我應該主動和劉局匯報一下思想動態,一切都服從組織分配……另一方面,我還年輕,正需要在各種各樣的一线崗位多多鍛煉……什麼樣的崗位,是領導考慮的,不是我該考慮的。”他略略帶著譏嘲的笑容,組織著語言。
柳晨滿意的笑了笑,又仿佛有些安慰的,竟然輕輕拍了拍川躍的膝蓋:“小躍,我知道你在後灣也注入了很多心血……雖然後灣的產權歸屬要改變,但是體育培訓基地的嘗試,我認為還是值得肯定的。我相信後灣的後繼工作的同事會將這些改革嘗試下去的……或者如果劉局長安排你回省局其他部門工作,你也可以將這些思路繼續運用著嘗試去推廣。”
川躍這一次是真誠的謙遜的點了點頭,他仿佛才意識到這個平靜儒雅高貴的嬸嬸身上,除了那種親情和女性的魅力,還有著那麼多的智慧。
“嬸嬸,我知道的。”
“你明白就好……小躍,沒有人的道路是會一帆風順的。有一些曲折是正常的。就好比,原本所有人都認為,這次在後灣的收購方案中,是晚晴集團的方案比較領先,誰又能想到……會有更加復雜的資本注入局面出現呢。晚晴能平靜面對今天的局面,你,也要學習……”
石川躍這次又愣了一下,他一時沒能理解,柳晨為什麼會忽然提出晚晴集團此刻的“立場”。
當然了,對於晚晴集團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為了他人做嫁衣”“竹籃打水一場空”,河西體育圈商業圈多的是幸災樂禍的人,很多知道三分內幕的人,都在背後當笑話看當笑話說。
對於曾經把自己當猴耍的晚晴集團在這次競標中同樣失利,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也應該跟著高興跟著幸災樂禍一番才對。
但是,柳晨是何等身份的人……怎麼可能忽然提出這樣小格局的話題。
他已經反復琢磨過這個事情,但是看著柳晨瞳孔中閃過的似乎帶著一絲狡黠的光芒,他旋即明白了:這是嬸娘在“考”自己呢。
好在,這一次,和大半年前他來到入後灣前是不同的,他已經反復研究過這個案子背後的玄機,他成竹在胸……
他眯著眼,抬頭看著河西大學上空碧藍的天空,幽幽的說:
“嬸嬸……我剛來河溪的時候,您就告訴過我,晚晴集團的夏婉晴夏總,是一個非常傑出的民營企業家,我當時,可能沒有特別去體會您的這個評價吧。”
“……”
“我覺得。對有些人來說,眼下固然是復雜的局面,但是對創造這個局面的人來說,卻又並不復雜……只要我們能看清事情真正的脈絡……去分析每一個人的利害關系。”
“……”
“現在收購計劃已經沒有懸念了,五環的方案一定會通過的。所有人現在都認為,晚晴集團是失敗者,五環基金是勝利者……但是我記得,您說過……在很多局部,有勝利者和失敗者,就不是最優秀的‘局’;最優秀的局,就是至少在局部,人人都是獲利者。甚至連我這個小角色,都因為這次晚晴公司這次受挫,多少有點心理安慰……那麼,最大的失敗者一定是晚晴麼?我已經想了好幾天……換了一個又一個角度來想這件事情……我認為,有一種可能性,想起來不可思議,但是……其實非常有可能……”
“什麼可能性?”
“從頭到尾,一切都是一出‘戲’,從頭到尾,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五環基金這個子基金的背後……如果我沒猜錯,也是夏婉晴……”
他終於說出了自己反復琢磨的這個事情的“真相”,轉過頭,看著自己那儀態萬千的嬸娘柳晨。
果然……嬸嬸的嘴角,揚起了贊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