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會在皇城的蘆湖舉行,湖畔搭建涼棚,構架出足以容納數百人活動的區域。
夏末的陽光依舊毒辣,湖畔卻涼風習習。
原本文會是國子監舉辦,參與文會的大多是國子監的學子。
但裴滿西樓一通攪和,鬧出這麼大的聲勢,出席文會的人物立時就不同了,國子監學子依舊可以參加,不過是在外圍,進不了涼棚里。
文會在午時舉行,因為這樣,朝堂諸公就可以利用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堂而皇之的參加。
午時將近,國子監學子們穿著儒衫儒冠,被披堅執銳的禁軍攔在外圍。
“這是我們國子監辦的文會,憑什麼不讓我們入場?”
“主客關系怎能顛倒?”
“不但有禁軍控場,連司天監的術士也來了,防備有居心撥測之人混入文會,莫非,莫非陛下要參加文會?”
正說著,一輛輛馬車駛來,在蘆湖外的廣場停靠,車內下來的是一位位勛貴、武將。
他們和文會本該沒有任何關系,都是衝著“討教兵法”四個字來的。
不但他們來了,還帶了女眷和子嗣。
“快看,諸公來了,六部尚書、侍郎,殿閣大學士……”
“我猜到會有大人物過來,沒想到來這麼多?一場文會,何至於此啊。”
“兄台,這你就不懂了,一場文會自然不可能,但這場文會的背後,歸根結底還是談判的事。兩國之間無小事。諸公是來造勢施壓的。”
“區區蠻子,敢來京城論道,不知天高地厚。待會兒看張慎大儒如何教訓他。”
武將之後,是三品以上的朝堂諸公,如刑部尚書、兵部尚書,以及殿閣大學士們。
其中部分朝堂大佬也帶了家中女眷,比如頗有文名的王思慕,她穿著淺粉色仕女服,妝容精致,端莊秀美。
“翰林院的清貴也來了,有趣,這群書生自詡學問無雙,待會肯定對那裴滿西樓群起而攻之……”國子監的學子眼睛一亮。
一群穿著青袍的年輕官員,趾高氣昂的進入會場。
翰林院是學霸雲集之地,這群清貴雖然手里無權,年紀又輕,但他們絕對是大奉最有學問的群體之一。
他們正值韶華,記憶力、悟性、思維敏銳程度都是人生最巔峰的時刻。
有了他們入場,國子監的學子信心倍增。
翰林院清貴們入座後,低聲交談:
“《北齋大典》我看了,水平是有的,然,雜而不精。”
“對我等來說,確實不精,但對天下學子而言,卻是深奧的很呐。”
“此人確實厲害,單一的領域,我等都能勝他,論所學之廣搏,我等自愧不如啊。”
“對了,若論兵法的話,我們翰林院里,無人能超越辭舊了吧。”
刹那間,一道道目光望向俊美如畫的年輕人。
許新年坐在案後,清晰的察覺到不止翰林院同僚,不遠處的勛貴、諸公也聞聲望來。
那是自然,我主修的就是兵法……他剛想頷首,便聽勛貴中響起嗤笑聲:“裴滿西樓討教的是張慎大儒,老師總不至於比學生差吧。”
許新年有些惱怒,朗聲道:“聖人曰,學無長幼達者為先,誰說學生一定不如老師的?”
勛貴、武將們哄笑起來,知道他是許七安的堂弟,有幾個笑的特別恣意,把嘲笑寫在了臉上。
這個許新年學問是有的,但除了一張嘴能罵出花,其他領域,在翰林院里並不算多出彩。
他竟說學生能勝老師,可笑至極。
嗯?罵人?
勛貴武將們反應過來,笑聲猛的一滯。
許新年喝了口茶,矜持的起身。
……
許七安穿著輕甲,腰胯制式佩刀,跟隨著懷慶和臨安的馬車來到場地,豪華馬車緩緩停靠在路邊,穿著素雅宮裝和火紅長裙的懷慶裱裱同時下車。
然後,她們齊齊抬手,遮了一下猛烈的陽光。
公主怕日手遮蔭……某個侍衛,腦海里躍出這句話,緊接著便看見宦官舉著華蓋,為兩位公主遮擋陽光。
裱裱回過頭來,在人群里尋了一遍,水汪汪的桃花眼有著困惑,她不知道狗奴才易容成了誰的模樣。
偽裝的還挺好嘛……裱裱心里有些失望,因為她在話本里常見到“相互喜歡的人就會心有靈犀”這樣的描述。
兩位公主剛入場,便看見許新年站在案邊,感慨陳詞,口吐芬芳,指著一干勛貴怒罵。
勛貴武將們大怒,你一句我一句的圍攻許新年,後者巍然不懼,引經典句,言辭犀利。
不少武將已經開始撩袖子了。
諸公喝著茶,優哉游哉的看戲。
懷慶皺了皺眉,清斥道:“放肆!”
她盛怒時的模樣,充滿了威嚴,竟然極有威懾力,不但許新年停止了謾罵,就算氣的嗷嗷叫的上頭武將們,也偃旗息鼓了。
諸公和勛貴們紛紛起身,躬身行禮:“見過兩位公主。”
懷慶冷哼一聲,帶著裱裱,以及兩名侍衛入座。
許新年抿了口茶,潤潤嗓子,隨後看向左上方席位的王思慕,恰好對方也看過來。
昨日,王思慕特意尋他,希望他能在文會上展露一下才學,博個好名聲,增添聲望。
王大小姐沒指望許二郎能在文會上大殺四方,震驚四座。
因為有張慎出場,張先生是許二郎的老師,有他出場便足夠了。
許二郎朝她笑了笑,正如昨日聽完後,雲淡風輕的笑了笑。
這時,外圍傳來學子、侍衛們恭敬的喊聲:“見過太子殿下,見過三皇子、四皇子……”
涼棚里眾人側頭看去,只見太子扶著一位白發蒼蒼,拄著拐杖的老人,沿著禁軍包圍出的通道,走向涼棚。
“太傅?”
懷慶驚喜的脫口而出。
而裱裱下意識的縮了縮腦袋,她從小被這個臭老頭打手掌心,打了好些年。
太傅不是針對臨安,太傅針對的是學渣。
太子攙扶著太傅進了涼棚。
諸公紛紛起身,恭敬行禮。
論輩分,在座的諸位都是太傅的晚輩。
許新年隨同僚們齊聲行禮,審視著被太子攙扶的老人,頭發雖白,卻依舊茂密,真是讓人羨慕的發量。
臉龐溝壑縱橫,皮膚松弛感嚴重,眸子也略顯渾濁,但這個老人的氣質很獨特。
他記得院長趙守說過,太傅是當代唯一養出浩然正氣的讀書人。
本朝三公都是一品,但沒有實權。
太傅原本有望執掌內閣,只是當年父皇修道,不理朝政,太傅欲持竹條痛毆父皇,被攔下。
之後再無緣仕途,便在宮中專心治學。
沒想到連太傅都來了……許新年心道。
太傅冷哼一聲,看向國子監大祭酒,淡淡道:“老夫隱居多年,才發現國子監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祭酒面紅耳赤。
同樣出身國子監的諸公亦有些尷尬。
朝廷的臉面,就是他們的臉面。
一個蠻族年輕人在京城大放異彩,若是武道也就罷了,蠻子本就是粗鄙的武夫。偏偏是以學問揚名。
要知道,人族最大的驕傲就是文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儒家是中原人族的體系,是獨有的文化瑰寶,是無數人驕傲的所在。
見氣氛有些僵凝,懷慶起身,把太子從太傅身邊擠開,攙著他入座,聲音清冷:
“太傅,裴滿西樓才情驚艷,只論四書五經,大祭酒並不弱他。所學廣搏,且能精深之人,太罕見了。不過你放心,有張慎出面,想來一切都是穩妥的。”
太傅拍了拍懷慶的手背,有了幾分笑容:
“殿下若是男兒身,豈有那蠻子在京城耀武揚威的機會?老夫這次來湊這熱鬧,就是不信邪,我大奉士林人傑輩出,後起之秀無數,真無人能壓他一個學了些聖人皮毛的蠻子?”
這是,輕笑聲從涼棚外傳來,帶著幾分悠閒,反駁道:
“聖人曰,有教無類。太傅左一句蠻子,右一句蠻子,可有把聖人的教誨記在心里?”
涼棚外,滿頭白發的裴滿西樓,帶著嫵媚多姿的黃仙兒,以及氣質陰冷的豎瞳少年,大大方方的進入涼棚。
他們明明是外族,是客,卻擺出一副閒庭信步的輕松姿態,仿佛自身才是文會的主人。
對於諸公、勛貴武將們的鎮場,毫不在意,毫不露怯。
國子監學子、翰林院清貴、在場諸公、勛貴武將……沉默的凝視著裴滿西樓,這位才情驚艷,學問深厚的蠻族。
沒有人回應,但卻悄然挺直腰背,平穩情緒,如臨大敵。
“在下白首部,裴滿氏長子,裴滿西樓,見過諸位!”
裴滿西樓用自己的學問,塑造了一位驚才絕艷的讀書人形象,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這次文會,他打算把名聲再次推向高峰,為後續的談判做鋪墊。
……
許府。
楚元縝坐在庭院里,石桌邊,手里捏著酒杯,他的身邊坐著麗娜、李妙真、許鈴音。
“為什麼他能進皇城?他去作甚?不怕元景帝斬他狗頭嗎。”楚元縝酸溜溜道。
他很眼饞文會,身為讀書人出身的劍客,還是曾經的狀元,這種巔峰對決的文會,對楚元縝有致命誘惑。
但他不能進皇城了,更不能眾目睽睽之下參加文會,這一切都是因為許七安。當初要不是為了幫他,哪會這麼淒慘。
於是過來找他喝酒,抱怨幾句。
沒想到,這個始作俑者自己卻進去了。
楚元縝心里酸的像恰了檸檬。
“我也想去。”
許鈴音脆生生道。
“文會就是一群讀書人討論無聊的東西,你不會想去的。這種地方和我們師徒沒關系,不如在家吃糕點,喝甜酒釀。”
麗娜借機教育徒兒,她還是很有逼數的,並希望徒兒也能漸漸有逼數起來。
“師父,文會有很多好吃的,上次大鍋跟和尚打架,我跟著一個伯伯,吃了好多好吃的。”
許鈴音給出致命一擊。
“對哦,我怎麼沒有想到,文會有美酒佳肴。”麗娜眼冒精光。
角度很刁鑽啊……楚元縝摸了摸許鈴音的頭,覺得這個憨丫頭蠻可愛的,然後想起了那日在雲鹿書院的噩夢教程。
他默默收回手。
李妙真說道:“那蠻子近日囂張的很,我看著不舒坦,忍不住想一劍刺了他。”
看誰不爽就刺誰,你真的是天宗的聖女麼……楚元縝覺得,天地會里槽點最多的就是李妙真。
一號身份不明,三號許辭舊正人君子,六號恒遠慈悲為懷,五號麗娜雖然不聰明,愛吃,但自身沒有什麼讓人想“一吐為快”的缺陷。
七號八號“失蹤”多年。
九號金蓮道長性情溫和,是個讓人尊敬的長輩,修功德,品性值得肯定,也沒什麼不良嗜好。
只有李妙真最讓人無奈,她是天宗聖女,本該性情寡淡,冷冷清清,結果下山歷練兩年,硬是把自己歷練成急公好義,鏟奸除惡的飛燕女俠。
“國子監讀書人如此不堪,還得靠雲鹿書院的讀書人來擺平他。”李妙真道。
楚元縝笑著點頭:“張慎所著《兵法六疏》精妙絕倫,有他出面,那蠻子囂張不了多久。不過,此人能著出《北齋大典》,足以開宗立派,成為一代名儒。”
李妙真皺了皺眉,她聽出楚元縝並不看好張慎,道:“這蠻子這麼厲害?”
楚元縝點頭。
“若是比詩詞,應該還是許寧宴更厲害吧。”李妙真謹慎問道。
楚元縝嗤笑一聲。
李妙真皺眉道:“也懸?”
楚元縝搖頭失笑:“不,許寧宴的詩才曠古絕今,但文會不是詩會。再說,許寧宴也出不了場。”
……
市井之中。
雖然平頭百姓進不去皇城,但他們對文會的討論度極高,對結果更是期待無比。
連辛苦勞作的販夫走卒,坐在小攤邊吃一碗面食時,也能聽見鄰桌時刻在討論文會,指點江山,激昂文字。
“這讓我想起了去年的斗法,那是何等的轟動。最後咱們許銀鑼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一個穿著藍色褂子的貨郎,呲溜一口面食,大聲說道。
“文會可不是斗法,可惜許銀鑼不是讀書人,幫不上忙。”同伴惋惜的回應。
面攤老板揭開熱鍋,一邊下面條,一邊搭茬,憤憤不平地說道:“國子監讀書人可真是廢物,竟然輸給一個蠻子,我都替他們臉紅。”
其他桌的食客忍不住說道:“許銀鑼要是讀書人就好了。”
在百姓眼里,許銀鑼是無所不能的英雄,大奉的傳奇人物,真正有良心的大人物。
所以對他有著盲目的崇拜,認為許銀鑼無所不能。但理智告訴他們,許銀鑼不是讀書人,學問肯定不如那蠻子。
因此只能感慨一聲:如果許銀鑼是讀書人就好了。
面攤老板捧著面遞給客人,笑道:“不過這蠻子竟敢挑戰雲鹿書院的大儒,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眾食客笑了起來。
……
皇宮,寢宮內。
元景帝慵懶的坐在塌上,翻閱道經,腳步聲傳來,老太監小碎步返回,低聲道:
“文會那邊傳來消息,裴滿西樓和翰林院大人們論了經義、策論、民生、農耕、史……不落下風。”
“不落下風,就已經是我大奉臉面無光了。”元景帝沒什麼表情地說道。
老太監看皇帝露出這個表情,便知他心里不悅。
歸根結底,裴滿西樓如此逞威風,丟臉最大的還是一國之君。
“可有論詩詞?”元景帝突然說道。
老太監搖頭。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元景帝嗤笑一聲,笑聲剛起,又忽然板著臉,冷哼一下。
頓了頓,元景帝道:“張慎還沒來?”
老太監低頭:“張先生未來。”
元景帝緩緩點頭:“不急,文會還沒進正題呢。雲鹿書院的讀書人雖然討厭,學問上倒也從未讓人失望。”
他神態頗為輕松。
……
文會正題是什麼?
是戰爭,是發生在北方的戰爭。
國子監代表里,一位學子起身,憤慨陳詞:
“蠻族常年滋擾邊境,殘殺我大奉百姓,為禍深遠。而今遭了東北靖國鐵蹄的碾壓,竟恬不知恥的來我大奉求援。
“蠻族就是蠻族,厚顏無恥。”
外圍的國子監學子紛紛響應,怒罵蠻子“厚顏無恥”。
黃仙兒笑吟吟的全部在意,手指絞著鬢發。
豎瞳少年滿臉怒火,極力壓制蛇類殘暴嗜血的本性,豎瞳陰冷的掃了那名學子一眼。
裴滿西樓面不改色,甚至笑了起來,道:
“巫神教稱雄九州東北,與大奉緊鄰只有三州之地。以大奉的人口和兵力,耗費一定的代價,就能把他們堵在三州之外。”
他停頓了一下,見諸公和武將們露出認同的表情,這才繼續道:
“但如果北方的領地也被巫神教占領,靖國騎兵南下,可直撲京城。康國和炎國再從東進攻,遙相呼應。大奉豈不危矣。
“眾所周知,北方有連綿無盡的草原,靖國若是得了北方領土,便能養出更多的騎兵,屆時,大奉縱使有火炮和弩,也擋不住這群陸地上的“無敵者”。
“所以,大奉出兵,不是幫我神族,而是在幫自己。我神族繁衍艱難,人口低下,縱使時而滋擾邊關,卻沒那個兵力南下,對大奉的威脅有限。但巫神教可不一樣啊。”
沒人反駁。
翰林院的學霸,國子監的學子,乃至朝堂諸公,其實都認可他的這番話。
巫神教掌控的東北,物產豐富,既能狩獵,也能農耕,而農耕的文明,人口是最繁盛的。
巫神教人口相比大奉,差太遠,那是因為地域有限。
若是北方版圖落入巫神教手里,遷出一部分人口去北方,最多二十年,巫神教的人口會翻一倍,至少一倍。
裴滿西樓沉聲道:“到那時,我神族的今日,便是大奉的來日。”
許新年默默旁觀著。
這群蠢貨,不知不覺被對方掌控了主動,你們要討論的,難道不應該是索要籌碼嘛,怎麼討論起出兵的必要性,肯定要出兵啊,這是毋庸置疑的……額,討論籌碼好像是談判桌上要做的事,是諸公的事,確實不宜在這個時候談。
這場文會的核心,其實是大奉這邊要把裴滿西樓的形象打垮,把他的逼格打垮。
但形式不太樂觀啊,這家伙本身就能言善辯,口才厲害,再占據著必須出兵的“大義”。
許新年目光一轉,發現許多武將躍躍欲試,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又皺眉沉默。
還算有自知之明,這群武將罵人還馬虎,辯論?即使他們有豐富的帶兵經驗,也說不過裴滿西樓,呸,粗鄙的武夫……
“諸公平時在朝堂上不是牙尖嘴利嗎,太傅打本宮手掌心的時候,不是能說會道嗎,怎麼都不說話。”裱裱焦慮道。
“太傅怎麼能下場,他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輩分差太多了,即使贏了也不光彩,人家只會說我大奉以大欺小。諸公亦是此理,而且,如果諸公下場,我敢保證,裴滿西樓會主動與他們比斗學問……”
懷慶難得說了一大堆的話,給愚蠢的妹妹解釋:
“諸公的學問,除幾位大學士,其他人都已荒廢。”
裱裱睜大眼睛,喃喃道:“那怎麼辦?氣死人了。”
國子監學子臉色沉重,翰林院的學霸們同樣如臨大敵,臉色都不好看。
王首輔嘆口氣:“裴滿西樓才華驚艷,實在讓人驚訝。”
翰林院的年輕官員,入場時自信滿滿,與現在沉默又嚴肅的姿態,落差明顯。
王思慕頻頻看向許二郎,期待他能站出來表現。
王首輔注意到了女兒的眼神,道:“二郎怎麼今日如此沉默?”
王思慕蹙眉。
就在眾人啞口無言,苦思對策時,蘆湖上空清光一閃,穿儒袍,戴儒冠的張慎憑空出現。
然後,他朝著湖面墜落。
清光再一閃,張慎便出現在涼棚里,神態間還殘留著些許後怕。
他吹的牛皮肯定是:我所在的地方不是雲鹿書院,在蘆湖。所以差點掉湖里了……許七安心里瘋狂吐槽。
“張大儒來了。”
“張先生終於到了,我就知道張先生不會缺席。”
外圍的學子們歡呼起來,如釋重負。
諸公笑了起來,與張慎有交情的人,紛紛開口:“謹言兄,你可來了。”
張慎不冷不淡的頷首,旋即看見了太傅,急忙作揖:“學生張慎,見過太傅。”
太傅“嗯”了一聲,始終板著的臉,終於有了笑容:“張謹言,這位白首部的年輕人要向你討教兵法,你指點他一二。”
涼棚內,氣氛頓時高漲。
張慎環顧一圈,望向華發如雪的裴滿西樓,道:“你就是那個著出《北齋大典》的裴滿西樓?”
裴滿西樓首次起身,作揖道:“學生見過張先生。”
張慎擺擺手:“不必客套,你要和我斗一斗兵法?”
棚內一下安靜,眾人翹首企盼。
黃仙兒微微坐直身子,眯著眼,凝視著雲鹿書院的讀書人。
豎瞳少年收斂了狂傲之氣,這位儒家體系的四品高手,便是裴滿大兄本次文會的“敵人”,他雖看不起讀書人,但雲鹿書院的讀書人則不在鄙視范圍里。
儒家體系即使沒落多年,積威仍在。
“學生才疏學淺,想向先生請教。”裴滿西樓笑容溫和,成竹在胸。
張慎翻了個白眼:
“你這不是耍流氓嗎,老夫二十多年沒領兵了,都快忘記枕戈而眠的滋味。我說來說去還是二十多年那一套,你跟我論什麼兵法。
“你怎麼不跟魏淵論兵法去,這老小子坐鎮朝堂,暗子遍布天下,二十年運籌帷幄不曾停息,就等著有朝一日厚積薄發。”
裴滿西樓笑道:“先生這話,豈不也是耍流氓?”
豎瞳少年忍不住插嘴,冷哼道:“你怎麼不讓裴滿大兄和監正斗法去。”
這次,裴滿西樓沒有訓斥少年,笑問道:
“那便不討教兵法了,其實學生對先生兵書仰慕已久,聽聞先生精通兵法,所著《兵法六疏》廣為流傳,人人稱道。
“後學不才,也著了一本兵書,此書耗時數年,不但融入了中原兵法,更有蠻族騎兵的兵法之道。還請先生賜教。”
說著,看向身邊的豎瞳少年。
玄陰把腳邊的小木盒打開,捧出厚厚一本書籍:《北齋兵卷》
大奉這邊,眾人面面相覷,著實沒料到此人不但精通兵法,竟還寫了兵書?
讀書人注重著書立傳,哪怕學問高深之人,對著書也是很謹慎的。一本書修修改改很多年,才會公布天下,廣而告之。
至於一些隨筆、筆記,在這個時候,其實稱不上“書”。
比如許七安在雲鹿書院看過那本《大周拾疑》就是筆記,稱不上書。
所以,眾人對裴滿西樓的話,半信半疑。
太傅臉色明顯一沉。
王首輔等官場老人,臉色也隨之凝重,有了不好預感。
出於對書的尊重,張慎無比嚴肅的雙手接過,湖面清風吹來,書頁嘩啦啦作響,飛速翻閱。
張慎的臉色變幻,被場內眾人看在眼里,先是愕然,繼而欣賞,到最後竟是振奮。
裴滿西樓問道:“先生覺得,此書如何?”
張慎沒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嘆道:“妙。”
“全書分為三卷,第一卷兵道,論述了何為兵法,何為戰爭,便是不通戰事之人看了,也能知道什麼是戰爭,提綱挈領。
“第二卷論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形容的太好了。十二種謀攻之策,讓人拍案叫絕啊。
“更難得的是第三卷,精研排兵布陣,提供了許多種武者與普通士卒的配合的陣型,極大發揮了普通士卒的用處。”
裴滿西樓確實是驚才絕艷的讀書人,兵法之道,他張慎輸了,儒家講究念頭通達,死鴨子嘴硬這種事,他是做不出來的。
再說,輸了文會,丟臉最大的還是元景帝和朝廷,雲鹿書院早就被驅逐出朝堂,他沒必要為了國子監這群酒囊飯袋的臉面違背本心。
張慎喟嘆一聲:“老夫的《兵法六疏》實不如你這本《北齋兵法》,甘拜下風。”
“都說雲鹿書院的讀書人,品性高潔,名不虛傳。”
裴滿西樓笑了,笑的酣暢淋漓。
他為什麼要挑張慎做墊腳石?
理由有三個:張慎名氣夠大;張慎隱居二十多年;張慎是雲鹿書院讀書人,直抒胸臆,品德有保證。
只要自己的兵書能折服對方,他就不會昧著良心打壓。
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這個道理。
涼棚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失去了表情。
豎瞳少年玄陰嘶聲笑道:“都說大奉文道昌盛,盡是讀書種子。看來,都不及我裴滿大兄。大兄,等你回了北方,你就是咱們神族的許銀鑼了。”
他指的是如許七安一樣備受愛戴。
聞言,涼棚外的國子監學子又羞愧又憤怒,想反駁怒罵,卻覺得羞於開口,謾罵只會更丟人,憋屈的咬牙切齒。
翰林院的學霸們一臉尷尬。
其他領域的學術,他們還能有來有往的討論、爭辯,打戰這一塊,學霸們連戰場都沒去過,毫無發言權,紙上談兵只會惹人笑話。
黃仙兒嬌笑起來,也不知是開心,還是在嘲笑。
“這文會一點意思都沒有,早知道就不來了。”有女眷抱怨道。
她們懷著期待和熱忱而來,想看的是蠻子吃癟,而不是楊武楊威,力挫大奉讀書人。
懷慶嘆了口氣,她是女兒身,這種場合不好下場,否則就是打讀書人的臉,而且,兵法之道,她也只是看過一些兵書而已。
那裴滿西樓是白首部少主,久經戰事,經驗豐富,水平肯定比她高很多很多。
“扶我回去!”
太傅握著拐杖,用力頓了三下,低吼著說。
老人滿臉失望。
……
寢宮里。
老太監腳步飛快的跑進來,臉色忐忑。
帷幔低垂,榻上,元景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老太監低聲道:“張慎,服輸了……”
“啪!”
元景帝把書摔在了老太監臉上。
……
蘆湖畔,涼棚里。
裴滿西樓朝四方作揖,笑容溫和,勝不驕敗不餒的姿態:“多謝各位指教,大奉不愧是文道昌盛之地,令人心生向往。”
這話聽在眾人耳中,就像在嘲諷,不,這就是嘲諷。
太傅面沉似水,加快了腳步。
諸公紛紛起身,沉默的離開案邊,打算走人。
“篤!”
酒杯放在桌上的聲音有些沉重,引來周遭人的側目。
許二郎翩翩然起身,朗聲道:“我大哥有句詩:忍看小兒成新貴,怒上擂台再出手。”
聲音傳開。
太傅停下腳步,回眸看來。
諸公和勛貴武將們看了過來。
國子監的學子看了過來。
裴滿西樓愕然的看著這位出言挑釁的翰林院年輕官員。
許新年望著白發蠻子,淡淡道:“本官與你論一論兵法。”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辭舊!”
翰林院的同僚們紛紛用眼神示意,讓他不要衝動。
許辭舊在官場名聲不錯,全是楚州屠城案中,堵在午門怒罵淮王時積累。
這份名聲來之不易,因為一時憤慨、衝動毀於一旦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張先生是他的老師,連他都輸了,許辭舊以為自己能贏?”
“何苦再去丟人呢,裴滿西樓所著兵書,連張大儒都自愧不如,大加贊賞。”
“我等也憤慨不平,只是,只是這許辭舊過於魯莽了。”
國子監學子議論紛紛。
裴滿西樓懷疑自己聽錯了,盯著許新年看了片刻,恍然想起,這位是張慎的弟子。
只是……老師都輸了,學生還想扳回局面?
豎瞳少年玄陰一臉冷笑,而黃仙兒則百無聊賴的玩弄酒杯,淡淡道:“無趣。”
王思慕錯愕的瞪大眼睛,她沒想到許新年憋了半天,竟是為了此刻?
意氣用事!王首輔心里大怒。
“許大人,你可練過兵?”裴滿西樓含笑問道。
許新年搖頭。
“可上過戰場?”裴滿西樓又問。
許新年還是搖頭。
這位出生蠻族的讀書人微微搖頭,“你雖主修兵法,卻是紙上談兵,怎麼和我論兵法。”
豎瞳少年玄陰嘲笑道:“你莫不是也著了兵書,要拿出來與我大兄一較高下?”
見許新年被蠻族嘲笑,眾人亦感丟人。
張慎詫異的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心說這小子腦子糊塗了?為師都自愧不如,他跳出來作甚?給我報仇麼。
不過,讓他受一受挫折也好,許辭舊就是太順了,不管是家境、求學、官場,他都沒有受過太大的挫折。
許新年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沒錯,我這里確實有一部兵書,請裴滿兄指點一二。”
“!!!”
包括張慎在內,所有人都愣愣的看著許新年,目光極為茫然,與裴滿西樓一樣,他們懷疑耳朵出問題了。
許新年不理眾人,從懷里摸出一本淺棕色書皮的线裝書。
裴滿西樓看見封皮上寫著四個字:孫子兵法。
飽讀詩書的他,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並非當世流傳的兵書,也不是朝廷剛修的,贈予他的那些老調重彈的兵書。
但他是個愛書的人,不會因書名而輕慢了任何一本書,抬手攝來,微笑翻閱。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開篇還算不錯,簡單的陳述了戰爭的重要性,頗為一針見血。
繼續往下看:
“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裴滿西樓微微頷首,收起了內心的些許輕慢和審視心態,能寫出這一句,著書之人確實有些真本事。
當他看到“兵者詭道也”時,終於動容,瞳孔略有收縮:“妙,妙啊!此言甚妙。”
裴滿西樓如飢似渴的看下去,漸漸沉浸在知識海洋里,流連忘返,把周圍的一切都忽略了。
此書有十二篇,內容博大精深,它不但描述了戰爭理論、經驗,甚至還總結出了戰爭的規律。
這本書已經超脫了計謀的范疇,書中闡述的東西,不僅限於簡單的計謀兵法,而是一種更宏觀,更高層次的東西。
比如,書上說,政治是決定戰爭勝敗的重要因素。層次高一下子拔高了,裴滿西樓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蠻族打戰,只是為了劫掠,裴滿西樓也認為打仗就是打仗,戰場之外的因素固然重要,但戰爭的勝敗,終究是雙方戰力的落差。
兵書的字數不多,相比起他厚厚的一大本,顯得簡陋無比。可它字字珠璣,每一句話都值得讓人深思許久。
反觀自己抄錄各個戰役,努力的用文字分析細節。總結各種陣營,強調士卒重要性……貽笑大方。
當然,這本書也有缺陷,比如它通篇都沒有提到武夫的作用,以及如何利用武夫。
許久之後,裴滿西樓終於從沉浸式閱讀中掙脫,發出滿足的感慨:“受益匪淺,受益匪淺……”
接著,他發現周圍的大奉人直勾勾的看著他。
眾人都傻了。
剛才裴滿西樓的一系列表情變化,充分給他們展示了“欣喜若狂”、“嘆為觀止”、“如飢似渴”等詞匯。
讓人無比好奇,書中到底寫著什麼,讓一位才華驚艷的人物,做出這般反應。
裴滿西樓看了眼許新年,又看了眼手里的孫子兵法,猶豫著,掙扎著,最後長嘆一聲,深深作揖:
“許大人,是在下輸了。
“在下別無所求,只想懇請許大人讓我抄錄此書,在下願行弟子之禮,稱您一聲先生。”
此書確實遠勝他寫的《北齋兵法》,嘴硬沒有意義。
豎瞳少年玄陰,眼睛瞪的圓滾:“大兄,你,你……”
嫵媚妖嬈的黃仙兒,此刻,嬌俏的臉龐終於沒有了慵懶散漫的自信,花容微變。
嘩然聲響起,炸鍋了一般。
裴滿西樓認輸了,自愧不如。
而且,為了能抄錄許辭舊所著的兵書,竟不惜以學生自居。
勛貴、武將們直勾勾盯著裴滿西樓手里的兵書,仿佛那是世上最誘人的東西。
王首輔深深的看著許二郎,眼神和表情都凝固了一般。
王思慕芳心怦怦狂跳,痴迷的看著傲然立於場中的許二郎。
太傅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眯著眼,上下審視,而後用力頓了兩下拐杖,撫須大笑:
“這才是我大奉讀書人,這才是真正的後起之秀。”
三公主四公主望著許辭舊,眸中異彩綻放。
“許家真是一門雙傑啊,許七安已是耀眼無比,這許辭舊,竟不遜色分毫。”有人感慨道。
張慎從裴滿西樓手中奪過兵書,懷著深深的困惑看了起來。
他的表情變幻,與剛才的裴滿西樓如出一轍。
等他看完,已是呆若木雞。
“不,不對,這本兵書是誰寫的?辭舊,是誰寫的?”張慎激動的問道。
自己弟子什麼水准,他會不知道?許辭舊在兵法一道出類拔萃,但絕對不可能著出這般經天緯地的兵書。
這本兵書的作者,另有其人。
張慎迫不及待想知道原作者是誰,大奉竟有此等人物。
許新年緩緩點頭:“這本兵書確實不是我寫的。”
滿堂嘩然為之一滯,眾人茫然且困惑的看著他,又看一眼張慎。
漸漸回過味來,這本讓裴滿西樓折服的兵書,作者另有其人?
“是魏淵,是不是魏淵?”張慎又問。
一道道目光落在許二郎身上。
魏淵……裴滿西樓喃喃自語。
魏淵啊!眾人恍然大悟。
“這關魏公何事?”
許二郎皺了皺眉,有些不悅,目光掃過眾人,拔高聲音:“這是我大哥所著的兵書。”
刹那間,涼棚內外,蘆湖畔,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