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旁人回答,努爾赫加就知道了那個操縱“飛劍”破攻城車的年輕人是何方神聖。
城頭歡呼的士卒,已經告訴他答案。
許銀鑼!
許七安!
京察之年崛起的人物,大奉最耀眼的新秀,不,說新秀並不合適。
他的成就,他的影響力,說一聲大人物不過分。
努爾赫加“呵”了一聲:“據說這許七安是魏淵的頭號心腹,他能有今時今日的成就,全靠魏淵一手提拔。可惜楚州屠城案中,此人被剝了官身。
“沒想到啊,魏淵死後,他竟親自來玉陽關了。嘖嘖嘖,果真是和魏淵情深義重。”
蘇古都紅熊眯著眼,審視著城頭的年輕人:“此子修為不差,據說金剛神功讓四品武夫望塵莫及。”
交談間,兩人都清晰的察覺到大奉守軍的士氣高漲,斗志勃發。
此子竟有此等聲望……努爾赫加皺了皺眉,佩刀高舉,喝道:“攻城!”
第三座萬人步卒衝鋒,如蟻群般涌向玉陽關。
“紅熊,隨我上城頭會一會這位大奉的許銀鑼。”努爾赫加朗聲道。
蘇古都紅熊知道他是要嘗試斬殺那大奉銀鑼,打消大奉士卒重新掀起的士氣和斗志。
“正有此意!”
獨眼的紅熊大笑道。
兩騎衝出陣列,絕塵而去。
在兩位領軍者身後,跟隨著三十多位武者,修為有高有低,但最低的也是六品銅皮鐵骨,可以依靠肉身在萬軍之中滾一滾的強者。
沒到銅皮鐵骨境的,都沒資格衝鋒陷陣。
城頭,守將們心神一凜,普通士卒的攻城尚還好說,高品武夫的攻城才是最頭疼的,尤其在敵我高品數量懸殊的情況下。
高品武者衝上城頭大殺一氣,縱使有己方的高手阻擊,打退,一場大戰下來,周邊的守卒也死傷大半了。
一位將領喝道:“准備神機弩!”
早有准備的士卒推出一架架模樣古怪的車弩,這些車弩與尋常床弩不同,它有著巨大到夸張的發射桶,發射桶表面是一排排發射孔。
這是專門針對高品武者的,它的攻擊力不比床弩差,而且它的覆蓋范圍,是床弩無法比擬的。
覆蓋式打擊,針對的是高品武者對危機的預警。
這種神機弩的造價,是床弩和火炮的十倍。
“發射!”
刹那間,不單是神機弩,火炮、床弩也在開火,目標是來勢極快的,以努爾赫加為首的敵方高手。
努爾赫加從馬匹上騰躍而起,打出一道道拳勁,打散劈頭蓋腦射來的弩箭。
他身後的高手頓時沒了後顧之憂,驍勇衝鋒。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抓住努爾赫加的雙肩,是一只模糊的,展翼的巨鳥。
努爾赫加打散第一波火炮和弩箭,望著城頭,哂笑道:“大奉就這點火力?不妨來的更猛烈一些。”
炎國士卒的士氣大振,喊殺聲驟然激烈,不顧一切的攻城。
守城的將領們臉色一沉,他們看見自己周圍的士卒,露出了懼意。
當是時,城頭“轟”的一響,一道金光砸向努爾赫加,砸的他在空中狼狽翻滾,堪堪於遠處穩住身形。
李妙真召來飛劍,讓它浮在許七安腳底,拖著他浮在半空。
許七安手持太平刀,縱聲回應:“炎國第一高手?就這點實力嗎。”
這回輪到大奉士卒爆發歡呼,高喊許銀鑼。
將領們松了口氣,只要許銀鑼還在,大奉士卒就不缺士氣。
努爾赫加拍了拍胸口,道:“五品……”
巨鳥虛影雙翅一震,帶著他從天而降,撲向許七安。
“妙真!”
無法騰空,在空中交手必輸的許七安大吼一聲。
李妙真心領神會,操縱飛劍將他送回城頭。
另一邊,蘇古都紅熊騰空而起,一氣上城牆,其余高手則徒手攀爬城牆,這是火炮和床弩的射程死角。
李妙真瞳孔退去顏色,化作琉璃之色,她抬起手,掌心對准蘇古都紅熊。
下一刻,蘇古都紅熊的佩刀叛變,把刀鋒對准了主人的咽喉。
他的鎧甲叛變,發出格拉拉的響聲,要把蘇古都紅熊勒死。
蘇古都紅熊氣機一震,將鎧甲震成碎片,嗤嗤連聲,碎鐵片嵌入城牆,嵌入周遭守卒的身體里。
他狂奔著殺向天宗聖女,撞飛沿途的所有士卒。
李妙真翩然躍起,腳踏飛劍,呼嘯如風。
她豎起劍指,以元神之力驅使法器的手段,驅使散落在城頭的兵器,召來兩撥規模龐大的鋼鐵洪流。
蘇古都紅熊哂笑一聲,雙膝一沉,驟然騰躍,四品武夫的體魄頂著兩撥交匯的鋼鐵洪流,在火星四濺中,堅定不移的撲向李妙真。
一道黑影從側面衝起,斜斜撞向蘇古都紅熊。
那是張開泰。
兩人糾纏著飛出去,在城頭撞開一個又一個坑洞。
蘇古都紅熊掐住張開泰的脖頸,右拳凝聚四品拳意,轟然砸在他的面門。
當!
張開泰七竅流血。
“狗娘養的蠻子!”
張開泰不苟言笑的臉龐驟然猙獰,劍指點在蘇古都紅熊的胸膛,傾斜出煌煌劍意。
蘇古都紅熊被這道無匹劍意打下城頭,砸死一圈的己方步卒,他胸口血肉模糊,疼的臉色扭曲。
猛的一躍,又殺了上去。
……
“叮!”
許七安拔出太平刀,斬斷努爾赫加的佩刀,同時抬起腳,猛的踹在努爾赫加腹部。
炎君不可避免的後退,他左手握住許七安的腳踝,右肘對准膝蓋,猛的下擊。
當!
天地間,一聲洪鍾大呂。
燦燦金光巍然不動,許七安順勢高踢腿,踢的對方踉蹌後退,咧嘴道:“差了點。”
“是嗎!”
努爾赫加周身血光繚繞,本就是四品巔峰的高手,氣勢再上一層。
下一刻,許七安宛如炮彈般飛了出去,沿途撞散眾多守城士卒。
他雙腳在地面滑出十幾米,堪堪穩住身形。
努爾赫加輕嘯一聲,周邊的屍體受到召喚,紛紛爬起,瘋狂的攻擊守城士卒。
他本人則再次消失不見,突兀的出現在許七安面前,一拳打向面門。
許七安似乎早有察覺,輕輕側頭避開,太平刀光芒爆起,在這位四品巔峰高手的手臂斬出一道血痕。
心劍威力爆發,震蕩對方元神。
“好刀!”
努爾赫加絲毫不受影響,望向太平刀的目光充滿熾熱,然後,他一個頭錘撞上來,許七安頭疼欲裂,又一次倒飛。
剛才那一頭錘,混合了四品巫師強大的元神之力。
當當當……
努爾赫加的拳頭如暴雨般落下,打的許七安節節敗退,打的金色的光浪蕩漾。
“確實是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努爾赫加皺了皺眉。
許七安持刀衝鋒。
努爾赫不慌不忙,加張開手掌,那里握著許七安的一片衣角:“死!”
咒殺術!
紙頁燃燒,一顆虛幻的金丹從許七安頭頂升起。
一顆金丹破萬法!
道門金丹。
早知道對方是高品巫師,許七安自然會防備著他的咒殺術。
兩道交錯而過,許七安回身,抖了抖刀上的血跡。
努爾赫加低頭,腹部出現一道夸張的傷口,腸子隱約掛出,他輕輕一抹,血光閃爍見,傷口便恢復的七七八八。
他似乎被激怒了,口中輕嘯,許七安周邊死去的士卒,突然活了過來,不顧一切的撲擊,張嘴撕咬他。
努爾赫加趁勢發起衝鋒,抓住那一刹那的機會,成功貼身許七安。
兩名掌控化勁能力的武夫快速交手,他們身體時而扭曲出詭異的姿態躲避攻擊,時而無視慣性的連續出拳。
外人無法看清他們的招式,看不清他們的動作,只聽見一聲聲肉體碰撞的巨響。
某一刻,終歸只是五品化勁的許七安,氣力凝滯之際,額頭遭了炎君一拳,緊接著便遭受到了可怕的,連綿不絕的打擊。
高品武者抓住先機,是能一套連死其他體系的。
根本不會給人喘息的機會,因為他們掌控化勁的能力,無視慣性,招式完美銜接。
兩道刀光騰起,兩名將領一左一右夾擊努爾赫加,打斷了他狂風暴雨般的鐵拳。
呼,呼……
許七安劇烈喘息,只覺渾身都疼,喉中腥甜,比力量,比氣機,他都差了四品巔峰很大一截。
何況對方還是雙體系。
怎麼辦?
雙體系的四品巔峰,是三品之下最強一檔,肉身和元神沒有短板,能飛,能操縱,防御強大,貼身肉搏可怕無比,還有巫師的血靈術修復傷勢。
我該怎麼打,我該怎麼打才能殺了他……
念頭剛起,一道黑影被砸了過來,那是剛才出手支援許七安的將領。
許七安探手撈住他,以巧勁卸力,發現這位將領渾身骨骼盡碎,已經無力再戰。
中年將領咧嘴,滿口血沫,喘息道:“許銀鑼,我,我盡力了,這狗雜碎太強了……”
許七安點點頭:“別說話,休息吧,剩下的交給我。”
此時,城頭戰況激烈,隨著努爾赫加率高手破城,底下攻城的敵軍壓力大減,陸續的,不停的有敵軍士卒攀上城頭,與大奉軍隊展開廝殺。
尤其蘇古都紅熊,他依仗四品巔峰的體魄,硬抗李妙真和張開泰的攻擊,在城頭大開殺戒,肆意破壞。
縱使自身不斷受傷,但與他而言,先破壞一通,殺不過逃走便是。
毀了大奉軍隊的守城法器才是王道。
不行,不能讓他們這麼殺下去了,損失太慘烈,對將士們的士氣是巨大的打擊,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消極……
必須打退他們,必須打退他們……
我有洛玉衡的符劍,可以殺他,但它在地書碎片里,要取出它,動作太明顯,努爾赫加是四品巔峰武夫,他肯定會有防備。
心里想著,許七安還是明目張膽的探手入懷中,輕扣玉石小鏡背面,取出一頁紙張。
“魏公打到你炎國國都,殺了那麼多人,炎國還有多少兵?這次攻城,把剩下能打的,基本都召來了吧。”
許七安試圖說話轉移注意力:“你努爾赫加是賭上炎國的國運了麼。”
努爾赫加冷哼一聲,沒有反駁,因為這是事實。
其實八萬大軍里,大部分都是康國的軍隊,炎國士卒占不到三成。
因為實在沒那麼多兵了,魏淵幾乎打殘了炎國。反倒是康國,因為臨海,沒有被魏淵率鐵騎踐踏,兵力保存尚算完整。
這一戰打完,炎國至少五十年才能恢復國力,而這場攻城戰若是敗了,幾乎就此一蹶不振。
這次攻城,努爾赫加沒有調動飛獸軍,國君不是賭徒,他要給炎國留一支王牌部隊,留一點種子,盡管這支部隊數量不多。
努爾赫加心痛如絞,然後盯著他的手,“你手里拿著的是什麼?”
許七安無所謂的抖了抖紙頁:“你不是看見了嗎。”
努爾赫加搖頭:“不,我說的是另一只手,剛才什麼東西藏那里了。”
草……許七安心里暗罵一聲,迅速燃燒第二頁紙張,沉聲道:“禁殺生!”
佛門戒律。
就在這時,一道虛幻的黑影降臨在努爾赫加的頭頂,隱約是個僧人。
努爾赫加沉聲道:“無效。”
當年山海關戰役時,努爾赫加殺過不止一位僧人,他召喚僧人的英魂,可比許七安要迅速便捷許多。
但努爾赫加拆招後,快速暴退,但他預料錯了,許七安根本不准備對他使用殺手鐧,轉身狂奔,而後躍出城牆,過程中,大吼道:
“妙真,帶我過去。”
飛劍呼嘯掠空,許七安踩著飛劍掠過城頭,目標是蘇古都紅熊。
“紅熊!”
努爾赫加臉色一變。
他不知道許七安有什麼手段,但剛才那小子握住那個東西的瞬間,他便心神不寧,武者對危機的直覺異常敏銳。
他尚且如此,何況蘇古都紅熊。
蘇古都紅熊正殺的興起,不斷屠戮大奉士卒,毀壞火炮和床弩,心中警兆大升,聽到努爾赫加的提醒,他本能的想躍下城牆,不做猶豫。
但天宗聖女比他更快一步,操縱飛劍迎接許七安的同時,她已陰神出竅,發出無聲的尖嘯。
包括張開泰在內,周邊武夫、士卒腦海嗡的一震,刹那的眩暈。
僅是刹那。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獅吼響起,無縫接續。
踩著飛劍的許七安逼近,朝蘇古都紅熊甩出了符劍。
煌煌劍氣浮於天地之間,蘇古都紅熊眼里映出劍光,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露出了深切的絕望。
下一刻,萬念頓消。
洛玉衡的劍氣直接帶走了他半截身軀,胸口以上保存尚好。
許七安一躍而下,站在牆頭,攝來蘇古都紅熊的頭顱,高高拎起。
他深吸一口氣,爆發出雷霆般的怒吼:“敵酋已死,眾將士,殺敵!”
城頭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大奉守軍,上至將領,下至士卒,此刻,熱血沸騰。
下方,敵軍一片大亂,尤其康國步卒,他們看見自己的首領被斬後,有的悲慟大哭,有的開始撤退,倉皇逃竄。
先前氣勢如虹,此時喪家之犬。
“許七安!”
努爾赫加臉色陰沉似水,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
第一輪攻城,康國軍隊的最高首領就死在城頭,這固然是極大的損失,但真正糟糕的是潰散的士氣。
兩國聯軍凝聚起來的士氣,被許七安那一劍,打消了大半。
沙場征戰,士卒全靠一口士氣撐著,兵敗如山倒,指的就是這口氣沒了。
“我看你還有多少底牌!”他咬牙切齒的說。
“你盡管來,老子底牌多的是。”
許七安隔空挑釁道。
努爾赫加不再廢話,躍下城頭,召來巨鳥虛影,帶著他返回陣營。
康國士卒的軍心已經亂了,繼續攻城只是送死,他必須先回去穩住軍心,重整旗鼓。
好在他這位炎君的聲望、武力,都遠勝蘇古都紅熊,有他在,大軍就能穩住。
咚!咚!咚!
鼓聲如雷,敵軍大規模撤退,丟下近五千名士卒撤退。
……
殘陽似血。
大奉守城軍在如血的夕陽里,沉默的清理著敵人和同袍的屍體,清理著殘肢斷臂。
民兵背著軍備上城頭,補充弩箭和火炮,修補殘破的城頭。
第一輪攻城,就打的如此慘烈。
血染城頭。
但士卒們眼里有光,因為他們有信仰,有主心骨。
洛玉衡的符劍用完了,我為數不多的底牌耗盡……許七安心情略有些沉重默默的看著這一幕。
他問道:“損失了多少兄弟?”
身邊的張開泰咧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一千三百人,狗娘養的,才第一輪攻城,就死了我這麼多兄弟,但損失最大的是火炮和床弩,這玩意需要術士來維修,而且非一朝一夕能修復。”
他嘆息道:“明日死的人怕是更多。還好有你,不然這一戰,死的還要更多。”
張開泰說完,瞥見許七安痙攣的手,笑容一點點消失:“你傷勢怎麼樣?”
許七安沉默了一下,緩緩搖頭:“我的傷勢還好,休息一晚就成,只是……”
他頓了頓,沒有往下說。
張開泰皺了皺眉:“沙場之上,最忌諱隱瞞情報。”
許七安猶豫一下:“我沒底牌了。”
旋即陷入了沉默。
許久後,張開泰嘆口氣:“你走吧。”
這個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劍客,苦笑道:“我差點忘了你還是五品,兄弟們都以為你的絕頂高手,比我們都強大的那種高手。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這個秘密的,嗯,我就說你去請援兵了。你既沒了底牌,那就不適合再留下來,明日努爾赫加肯定會死盯著你殺,不管是因為報仇,還是為了振作士氣。”
他走到牆邊,一手扶著女牆,一手指著遙遠處升起篝火的敵軍,咧嘴道:
“你看,現在軍心已經穩定了,有努爾赫加在,康國軍心亂不了,說不定明日帶著仇恨攻城,更加舍生忘死。”
“我走了,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士氣,就又散了。”許七安搖搖頭。
“你當然得去請援兵,去通知朝廷,李道長能御劍飛行,速度很快。在援兵來之前,我會盡量守住的。
“我就不走了,魏公留在了這里,我的兄弟們也留在了這里,我也該留在這里。我們要是走了,後方的百姓怎麼辦?四十年前,巫神教曾經屠殺過襄荊豫三州,不能重蹈覆轍。”
這個男人說話的時候,坦然而平靜。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都是好歸宿。
沒有援兵的,不會有援兵的,至少,你們看不到了……許七安張了張嘴,終究是不忍心把這個真相告訴他。
這時,他看見一名將領單手按刀,在城頭緩步前行,邊走邊吼道:
“玉陽關外,就是襄州的百姓,我們已經退無可退。這是巫神教最後的反撲,只要撐過這一次攻城,就能奠定勝局。我們還有朝廷的援兵,一定要撐到援兵的到來。”
那名將領旋即看到許七安,振奮道:“有許銀鑼在,巫神教就休想攻城。那努爾赫加明日再來,定讓他有來無回。”
周遭的士卒們,眼神驟然亮起。
今日許七安力戰努爾赫加,擊殺蘇古都紅熊,並敵軍打退,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不愧是許銀鑼,那一劍真是漂亮啊。
有許銀鑼在,巫神教就不足為慮。
他總是那麼讓人安心,他總是能把事情辦的漂漂亮亮。
他從未讓大奉百姓失望。
在一簇簇期盼的目光里,許七安默默前行,他來到一處無人的角落,俯瞰著遠處安營扎寨的敵軍,愣愣出神。
剛才那些士卒崇拜的目光,讓他有些慚愧。
“你走嗎?不走的話,可能會死。”
身後,一襲瀟灑道袍的李妙真出現。
許七安沉默了許久,笑著回應:“我像是會走的人嗎?”
“你猶豫了!”
李妙真搖搖頭:“你剛才沒有拒絕張開泰,不是嗎。”
一本書丟在她面前。
李妙真低頭看去,是一本薄薄的,幾乎只剩封皮的書。
“沒了,只剩一頁了。”許七安望著遠處,低聲道:
“我不想走,但我沒有底牌了,人得承認自己的缺陷,我最大的缺陷就是不夠強。”
趙守贈他的法術書籍,已經瀕臨耗盡。
只剩一頁是儒家的言出法隨。
再好用的東西,也終有耗盡的一天。從奔赴楚州之後,他盡管已經很節省,但用了這麼久,耗的差不多了。
“你在菜市口斬殺兩個國公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覺得自己不夠強?”
李妙真清晰的看見,眼前這個男人的肩膀顫抖了一下。
她望著他,目光里有著憐惜和哀傷:
“魏淵死了之後,你的脊梁就像斷了一樣。雖然你裝的發若無其事,但我能感覺到,你慌了,沒了這個靠山,你做什麼事都沒信心了。”
夜風呼嘯,帶著絲絲刺骨的寒意。
許七安輕聲道:“你說的沒錯,以前我能意氣風發,是因為我有太多的依仗。魏公總能幫我擺平朝廷方面的壓力,幫我擋住官場上的陰謀陽謀,給我最好的資源。
“我有什麼疑問,有什麼困難,有什麼不解的困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他。包括當初紫蓮妖道鎖定我……
“魏公統統都替我擺平了,有他在,我做事就無所顧慮。斬殺國公後,皇帝對我一忍再忍,現在想來,不止是因為監正,其中也有魏公的在為我遮風擋雨。他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他倚重的心腹。皇帝也得忌憚他。”
“可他突然說走就走,我,我很痛心,很茫然……”
那道身影依舊筆挺,但在李妙真眼里,卻又顯得孤單。
細數下來,乍一看他外掛很多,靠山很多,其實真正能依靠的,只有魏淵而已。
監正目的不明,信不過。神殊借他軀殼溫養斷臂,說沉睡就沉睡。只有魏淵,會不計回報的有求必應,為他遮風擋雨。
他的風光,他的聲望,他的意氣風發,都是建立在有人為他抵擋壓力的前提下。
李妙真咬了咬唇。
頓了頓,他聲音嘶啞的說:
“根本不會有援兵,先帝肯定會從中阻擾,一拖再拖,即使最後有援軍到來,這些人也看不見了。可我不敢說,我一說,軍心就徹底渙散了。
“可我確實打不過努爾赫加,那些普通士卒,什麼都不懂,天真的以為我所向披靡……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原來那個男人對他真的這麼重要啊,重要到失去了那個男人,他的瞬間垮了。
他是守城士卒們的信仰和依靠,可他的依靠呢?
他的依靠坍塌了,他變的慌張,變的惶恐,變的不自信。
再不復當初的意氣風發。
李妙真走了,帶著黯然和失望。
許七安坐在城頭,眺望著遠方夜色。
遠處篝火熊熊,星羅棋布。
火光中,隱藏著一位位劊子手。
他在淒冷的夜里中凝立許久,摸出了魏淵的信。
魏淵死了,他最後的一絲僥幸熄滅,終於可以看遺言了。
……
“許七安,不出意外,這是我的絕筆。還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這個世界遠比你想象的殘酷。
此次帶兵出征,是為了封印巫神,儒聖當年封印巫神,涉及到超品的一個隱秘,我不能在信里告訴你太多。
儒聖逝世後,一千多年來,巫神積蓄力量,初步衝破了封印。
這對中原,對人族,甚至對九州,都是一場災難。
儒家衰弱至今,已無力封印巫神。
自山海關戰役後,監正便不問世事,我始終看不懂他想做什麼。
大奉國力衰弱至今,封印巫神,舍我其誰。
我輩讀書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你說的,趙守帶我去過亞聖殿。
說的真好,不愧是我選中的繼承人。
此戰後,巫神教或許會傾力反撲,我仿佛預見了襄荊豫三州血流成河,他們是為了動搖大奉的氣運,與先帝里應外合,散去大奉最後的氣運。
以你的能力,想必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吧。你是我看重的人,我對你始終抱著最高的期待。
中原動蕩已在所難免,你是大奉最後的希望,大奉一半氣運在你身上。如果你心里有了某個決定,你去找趙守吧,我有東西在他那里。”
許七安視线似乎模糊了,他翻過這頁信紙,看向第二頁。
……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往事嗎,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便與你說說這二三。
我祖籍豫州,父親是豫州知府,四十年前,巫神教攻陷襄荊豫三州,徹夜不息的屠城。我全家死在了那場屠殺里。
母親把我推進枯井中,得以逃過一劫。
我在井中吃著苔蘚和蟲蟻,躲了七天才敢出來。
巫神教撤兵了,留下滿目瘡痍的大地和屍骨,我親手埋葬了家人。
那時候渾渾噩噩,不知道人生該如何走下去,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
但仇恨的火焰支撐著我咬牙撐下去,我徒步走了數千里,去京城投靠了上官家。
上官裴是我父親的至交好友,也是同窗,兩人年少時結伴游學,曾遭過山匪,是我父親舍生忘死救了他一命。
來到上官家的第一天,我相逢了一生中的摯愛,那是一個美好的春天,鮮花開滿花園,空氣中夾雜著讓人舒心的芬芳。
樹影下,有姑娘拈花微笑……那一刻,我如遭雷擊,這將是我一生要守護、珍惜的姑娘。
她叫上官惜雪,也就是後來的皇後,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是此生求而不得的女子。
也許我的命運,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
在上官家的幾年里,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時光。
上官裴待我如子,不,比親兒子還好,我跟著他讀書,日夜不輟,渴望將來考取功名,迎娶她過門。
貞德三十年,貞德帝駕崩,元景繼位,皇帝選妃。
上官裴等這一天等了很久,當時的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御史,渴望著往上爬,姿色傾城的惜雪是他重要籌碼,他打算把惜雪送進宮。
無奈之下,我和她試圖私奔,離開京城,去一個沒有人能找到我們的地方。我願意拋棄前程,她願意拋棄榮華富貴。
可我當時只是一介書生,出逃沒多久,就被抓了回去。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上官裴,這個我父親曾經舍命救下的人,這個我父親的至交好友,這個口口聲聲說我是魏家獨苗的男人,他讓人把我淨身了。
你不是愛她嗎,那我就讓你永遠陪她,後宮凶險,步步殺機,你真愛她的話,就守著她吧……這是上官裴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奇恥大辱,不過如此。
我並不甘心接受命運,痛定思痛,開始苦學武道,希冀能做一個完整的男人,希冀能強大到帶她離開皇宮。
元景6年,我與她的往事被人告之元景,汙蔑我與她對食,元景大怒,要廢後殺人。恰好當時,北方的獨孤將軍逝世,蠻族入侵,北境大亂。
我便立下軍令狀,不凱旋,人不歸。那是我發跡的開始……
此後,我修為越來越高,元景將她牢牢握在掌心。
山海關戰役凱旋後,我已舉國無敵,元景偷偷將她藏了起來,並召見我,以她性命威脅,逼我自廢修為。
我答應了。監正罵我為情所困,目光短淺,我並不反駁。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是她照亮了我的世界,她就是我的光啊。
而後二十年間,我親手殺了上官裴,借福妃案殺了國舅,斷了上官家的血脈。
前塵往事,也便一筆勾銷了。
隨著權力的增加,我漸漸開始想著為大奉做些事,為百姓做些事。
我以宦官之身屈居朝堂二十年,試圖挽救這個江河日下的國家,漸漸的不去看她……丈夫能許國,是幸事。
說起來,終究是我對不起她。
我原以為此生將孑然一身,直到京察之年,你的出現,讓我欣喜,我終究是不孤獨的,快哉。
唯一的遺憾是,最後還是沒能聽見你唱那首歌,很有意思的歌。不過我的人生有太多的遺憾,便不糾結這些了。
願,魏淵之後,大奉還有一個許七安。
魏淵!”
呼……信紙燃燒,許七安張開手,讓風把它帶走。
他在城頭枯坐一夜。
……
黎明,第一縷晨曦照在荒涼的平原上,照在染血的城頭。
咚咚咚……
沉悶又響亮的鼓聲回蕩,蒼涼的號角吹響,炎康兩國的步卒再次攻城,黑壓壓的宛如蟻群。
努爾赫加坐在馬背上。
大奉守卒驚醒過來,拎著武器就上了城頭。
靠著女牆休息的士卒,睡覺還握著刀,此刻紛紛醒來,臉上帶著疲倦,眼里燃燒著殺意。
甕城內,張開泰提著佩刀,大步昂揚的衝出來。
迎面就看到一襲青衣,站在牆頭。
這一刻,他險些驚呼出聲,以為印象中那襲青衣活了過來。
“許七安,你……”張開泰神色復雜。
“不能再讓努爾赫加他們登上城頭,這樣我們損失太大,根本守不了多久。”許七安沒有回頭。
這個道理張開泰當然知道,但不守,難道到城下死戰?
整整七萬精兵,殺也殺到手軟,更何況還有努爾赫加等高手。下城頭只有死路一條。
這時,他聽許七安說:“我去,我去鑿陣,這樣能減輕將士們的壓力。”
張開泰大怒:“你瘋了?”
許七安搖頭:“我沒瘋,不但能減輕將士們的壓力,還能鼓舞人心。如果可以,我會殺了努爾赫加。”
殺了努爾赫加?
張開泰覺得,他真的瘋了。
“身後是魏公的故鄉。”
他旋即補充了一句,讓張開泰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妙真踏著飛劍掠上城頭,面無表情,眉眼陰郁,她先俯瞰下方喊殺震天,衝鋒而來的敵軍。
而後,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側頭,看向了站在女牆上的一襲青衣。
“妙真,借你金丹一用。”
他目光清亮,氣質沉凝,眉宇間那股張揚的意氣重現。
李妙真瞪大了眼睛。
身負天宗心法的她,清晰的感覺到,這個男人隱約間有了蛻變。
李妙真愣愣道:“你……”
他笑容璀璨:“我入四品了。”
男孩要走多少路才能成長?也許是一生,也可能,是一夜之間。
一夜入四品。
四品的許七安有多強大?沒人知道。
李妙真一瞬間視线有些模糊:“好!”
失去金丹,對於道門修士來說,等於暫時了根基,失去了修為。
再多的金丹,也敵不過他展顏一笑。
城頭上,爆發出一聲意氣張楊的咆哮:
“大奉武夫許七安,前來鑿陣!”
大奉民間傳說,銀鑼許七安,在雲州獨擋數萬叛軍,以一己之力平定叛亂。
他豈能讓百姓失望。
天地間,一襲青衣吞下金丹,縱身躍下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