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昨夜下了場大雪,今早起來,院子里銀裝素裹,薄薄的積雪覆蓋了花圃、青石板鋪設的地面。
嬸嬸的清晨,是被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吵醒的。
她下意識的去推身邊的丈夫,發現他已經起床當值去了。
嬸嬸蹙著精致的眉,在溫暖的被窩里坐起身,舒展腰肢,屋內炭火熊熊,睡在臥屋的丫鬟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添一些獸金炭。
這種炭燒起來沒有一點煙味,反而有松枝的清氣。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長公主體恤翰林院庶吉士許新年,特命人送來三十斤宮中御用的獸金炭……臨安公主也體恤庶吉士許新年兢兢業業,勞苦功高,特命人送來三十斤獸金炭。
於是嬸嬸就用上了這只有天潢貴胄才能享受的好東西。
嬸嬸就很高興,吃飯時重點表揚許二郎,十年寒窗厚積薄發,非但得首輔賞識,還得兩位公主如此重視。
許二叔就笑嬸嬸還是太年輕,公主賞賜御用的東西講究一個名正言順,許家只有一個二郎上得台面。
二郎只是兩位公主照拂許家的一個工具。
當然,這些話許二叔是不會告訴嬸嬸的。
“吵吵嚷嚷……”
美婦人穿著單薄的里衣,青絲凌亂,搭配著迷迷糊糊的表情,竟有幾分少女的嬌憨。
哐當……嬸嬸推開門,寒風迎面而來,她打了個哆嗦,僅存的睡意頓時沒了。
然而,眼前的一幕,讓她連冷都忘了。
院子里,一大一小兩個丫頭,正滿地打滾,在雪上壓出一道道痕跡。
麗娜說:“這就是雪,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雪。”
許鈴音說:“這是我這輩子第很多次看到雪。”
兩人渾身沾滿雪沫,就像兩個雪人。
“許鈴音!”
嬸嬸尖叫道。
嚴寒天氣,敢這麼玩的,不是傻子,就是不要命了。
小豆丁嚇了一跳,昂起小腦袋,往嬸嬸這邊看了一眼,大聲道:
“不好,娘發現我們了,我們趕緊走吧。”
麗娜連忙說:“好的。”
然後兩個人滾遠了。
……
許玲月睡到自然醒,早就聽見外頭蠢妹妹和她的蠢師父鬧騰,沒搭理而已。
今兒要去王府做客,應付一下王府的女眷,因此得好好打扮一番。
“大小姐,今兒去王家,穿什麼衣衫合適?”丫鬟歪著頭,做思考狀。
“穿的素雅些,王家闊氣慣了,咱們打扮的花枝招展,說不准人家心里嘲笑我們小門小戶就是愛顯擺。”
許玲月對鏡梳妝,銅鏡里,少女瓜子臉,大眼睛,五官很有立體感,又精致又清麗。
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襖子,蓬松的羅裙,外罩織錦鑲毛斗篷,玉足穿的是一雙繡金线雲紋的羊皮小靴。
既不顯得花枝招展,又穿出大家閨秀的氣質。
“把東西給我帶上。”
“好的。”丫鬟脆生生應道。
她旋即帶著丫鬟離開房間,在內廳吃了早膳,此時的許鈴音已經換了一身干淨的衣衫,並洗了個熱水澡。
小豆丁還是一如既往的童髻,像是兩個肉包子,但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頗有幾分淑女模樣。
只是和清麗脫俗的姐姐站在一起,也就勉強稱一句可愛而已。
嬸嬸看了眼擺在廳內的水漏,催促道:
“該出發了,二郎啊,你記得多照拂一下妹妹們。玲月,你別總是這副誰都可以欺負的樣子,你現在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許家。
“鈴音,到了王家別貪吃,別胡鬧,聽明白沒。”
今天休沐,許二郎要去王家找王首輔議事,與妹妹們一道過去。
兄妹仨放下碗筷,用鹽水漱口後,離開許府,登上馬車。
車夫在布滿堅冰的濕漉街面,小心翼翼的緩緩行。
從許家到王家,需要兩刻鍾,因為道路濕滑難行,用了半個時辰才到。
許二郎躍下馬車,轉身攙著許玲月下車,而許鈴音已經從另一頭蹦了下來。
兄妹仨在管事的帶領下,直入王府深處。
……
臥室里,王首輔站在屏風邊,由王夫人領著丫鬟替自己更衣。
“我記得思慕說過,那許家小姐是個不好惹的,老大媳婦勢利,老二媳婦小心眼,待會見了人,你在旁看著些,莫要讓鬧不愉快。”
王首輔說道。
“她倆眼窩子沒那麼淺,會把握分寸的。”王夫人笑道。
她有些驚訝老爺竟對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上心。
“老爺,許大人到了。”一名仆人站在房門外,朗聲匯報。
“請他去書房吧。”
王首輔看了一眼銅鏡前的自己,撫了撫胸前的衣褶子,看向王夫人,道:“禮物備齊了嗎。”
王夫人笑著點頭。
……
內廳里,王思慕捧著茶盞,品嘗著芳香的茶水,聽著兩位嫂嫂喋喋不休的嘮叨。
大嫂嫂叫李香涵,父親是戶部郎中,官不大,卻和銀子掛鈎,因此有些勢利。
二嫂嫂叫趙語蓉,父親的官位更小,只是大理寺的主簿。
按理說,這樣的家世是高攀不起王家的,即使二哥是個做生意的,地位不顯。
說起來此中還有兩段淵源,王貞文宦海沉浮,未發跡前,曾有過幾次低谷,其中一次遭政敵陷害,獲罪入獄。
趙語蓉的父親當時任職大理寺,與王貞文關系較好,花銀子上下打點,疏通關系,最終挺了過來。
大嫂李香涵的父親,對王貞文也有類似的恩惠。
因此王貞文發跡後,兩位嫂嫂便嫁入了王家。
大嫂李香涵說道:
“思慕啊,上次你去許府,那許家主母可有給你立規矩?”
王思慕搖搖頭。
二嫂趙語蓉看她一眼,笑道:
“想來是有的,你不是說那許家主母是個手腕高超的嗎。思慕,別不好意思說,這新媳婦進門,婆婆總是要立規矩的。
“我和嫂子當年進門時,不也被婆婆敲打過嘛。不過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王家的千金,將來和許二郎成親,那是下嫁。
“許二郎得依仗我們王家才能平步青雲,以後你去了許家,簡直可以作威作福。咱們這次啊,得給許家小姐也立立規矩,讓她知道許家和王家的差距。”
誰給誰立規矩還不一定呢,就你們也想和許玲月那丫頭掰手腕……王思慕心里嘀咕著,搖搖頭:
“不必如此,玲月妹妹聰慧著呢,犯不著招惹她。”
大嫂李香涵以過來人的姿態,露出優越感十足的笑容:
“思慕這是沒經驗啊,成親前兩家女眷來往,聯絡感情只是其一,更重要的還是相互試探。你當婆婆心里沒有這樣的念頭?
“那許家姑娘今日在這里的所聞所見,都會帶回去告訴許家主母。咱們稍稍敲打她一下,好讓警告許家主母,將來莫要欺負了你。”
自古婆媳關系可以用“明爭暗斗”四字概括。
爭的,是管家的大權。
越是豪門,財政、家政大權的爭奪就越激烈。
“這,不好吧……”
王思慕強忍住挑起嘴角的衝動,蹙眉道。
大嫂笑道:“放心,嫂子們知道分寸的。”
王思慕無奈道:“也罷,既然是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依兩位嫂嫂的意思吧。”
說著,她端起茶盞,做出飲茶姿勢,掩蓋微微翹起的嘴角。
兩家婚事,不管男女雙方感情如何,家與家之間的“博弈”都是存在的。
婆婆給未過門的媳婦立規矩,媳婦娘家則展現出足夠深厚的底蘊,“警告”夫家要善待自己的女兒。
都是人之常情。
王思慕見兩位嫂嫂如此熱衷,頓時就放心了。
上次去許家做客,許玲月這個死丫頭沒少從中作梗,她做初一,王思慕就做十五。
正說著,廳外走來一對姐妹,妹妹的個頭還沒到姐姐的腰,被牽著小手,是個有些憨憨的小丫頭。
至於姐姐,倒是讓兩位嫂嫂眼睛一亮,披著織錦鑲毛斗篷,蹬著羊皮靴子,修剪整齊的劉海將小臉修飾的清麗可人。
給人的感覺是柔弱、溫婉的小家碧玉。
看到許玲月的瞬間,王家兩位嫂嫂就知道吃定她了,就這種養在深閨里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家碧玉,恐怕自己稍稍表現出不悅,她就會誠惶誠恐,手足無措。
稍稍問一些刁鑽的問題,就會憋著了臉,兩只小手無處安放。
欺負這樣的小丫頭,著實無趣。
至於那憨憨的孩子,當然是被兩位嫂嫂無視了。
“玲月妹妹來啦。”
王思慕起身相迎,介紹道:“這是我大嫂,這位是二嫂。玲月妹妹隨我叫吧。”
許玲月細聲細氣道:“玲月見過兩位嫂嫂。”
大嫂李香涵笑道:“真是個俊俏的姑娘,將來不知道哪家的少爺能娶到咱們的玲月妹妹。”
許玲月矜持一笑,低頭,說道:“鈴音,快叫嫂嫂。”
許鈴音抬起頭,皺起兩條淺淺的眉毛:“為什麼也是嫂嫂?她們也要嫁給二哥嗎。”
四個女人臉色陡然一僵。
二嫂趙語蓉立刻看向許玲月,見她憋紅了臉,竟忘了訓斥妹妹,只得干笑道: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王思慕看了一眼許玲月,不動聲色地笑道:
“娘應該起了,我們去給她請安吧。”
這是要帶許家姐妹去見老夫人了。
於是,由王思慕帶著,一行人往王府更深處走去,穿廊過院,來到一間大屋里。
屋內有兩張軟塌,鋪著松軟溫暖的羊毛毯,塌上擺著四方小案,案上則是干果、肉脯、蜜餞、糕點等吃食。
左邊的軟塌上,坐著王貞文的原配——王夫人。
王夫人年過五旬,保養的卻很好,不胖不瘦,氣血紅潤,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增添歲月積淀出的魅力。
“娘!”
“婆婆!”
“老夫人!”
眾女紛紛行禮,只有許鈴音有些拘謹,她不習慣這種氣氛。
小豆丁從小生活在無拘無束的環境里,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束縛。
王夫人慈祥的點頭,目光落在許家姐妹臉上。
“這是許家小姐兒?”
王夫人想起了許二郎俊美無儔的姿容,再看看許玲月清麗脫俗的可人模樣,沉吟一下,笑道:“姐妹倆各有千秋。”
說完,招呼著她們入座。
大嫂李香涵喝了口熱茶,嘆口氣,開了個話題:
“這見鬼的天氣,去年這個時候,炭火燒一整晚,我就悶的難受。現在,不燒一整晚,得被活活凍死。”
二嫂趙語蓉搭話:“誰說不是呢。”
這時候,她發現小豆丁盯著半人高的炭爐發呆,里頭燒著的是無煙的獸金炭。
這孩子多半是沒見過這種不冒煙的炭……二嫂子心里一動,笑道:
“所以啊,陛下賜了我們王府十斤獸金炭。這種炭沒有煙味,燒起來還有股清香呢。”
二嫂子頗有優越感的看了一眼許玲月,卻發現她面帶微笑,沒什麼反應。
莫非是不知道獸金炭是什麼……二嫂子補充一句:“是御用的東西。”
許鈴音手里握著蜜餞,大聲說:“我們家也有。”
……
書房里。
王首輔坐在案後,手里捧著茶盞,茶蓋輕輕磕著杯沿,聆聽未來女婿的匯報。
“首輔大人,今年冬天,百姓必定難挨,尤其是經受過旱災、水災的地區。當地百姓如何挨過這個冬天?”
許新年慷慨陳詞:“我上書陛下,要求核實各地糧倉,提前做好賑災撥款的准備,您為何扣了我的折子。”
王首輔耐心聽完,抿了一口茶水,道:
“辭舊,為官者,欲成大事,首先得拔高眼界,看得到大局,才能提前布局。你只看到這個冬天百姓難挨,卻看不到朝廷的難處。”
他放下茶盞,把一堆折子推到許新年面前,“看看吧,戶部的折子。”
許新年展開折子,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他臉色大變。
王首輔嘆息道:“朝廷已經沒銀子了。”
許新年喃喃道:“怎麼會?”
“先帝折騰了二十年,國庫本就空虛,浮華之下,大奉根基早已搖搖欲墜。數月前,十二萬大軍支援妖蠻,魏淵率領十萬軍隊攻陷靖山城。
“雖說大捷,可糧草、戰馬、裝備,哪一個不是在消耗銀子?國力孱弱,支撐那樣規模的戰爭,消耗之巨大,不是你能想象的。”
王首輔伸出雙手,靠近炭爐,一邊烘烤冰冷的手,一邊說道:
“原本還能苦苦支撐,熬過今年就成。等來年秋收,就能穩住大局。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夫活了幾十年,從未經歷過如此嚴寒的冬天。”
朝廷內部沉疴難掃,天災不斷,國庫空虛,爛攤子……許新年心頭沉重,問道:“可有解救之法?”
王首輔盯著火爐,半晌沒有說話。
“時間。”他說。
沉默許久,王首輔又道:“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知烹魚則知治民。若無外患,時間可撫平一切。”
許新年低聲道:“若有外患?”
天亡大奉……王首輔轉而說道:“有他的消息嗎?”
許新年知道王首輔指的是誰,搖搖頭:“至今為止,大哥未曾有信送回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