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兒把小布包雙手奉上,施了一禮,柔聲道:“許公子,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等等!”
許七安接過布包,沒有打開,看著清秀的小丫鬟,問道:“你家住在何處?”
“奴婢家在焦石縣。”梅兒細聲道。
焦石縣就在京城地界,東北方向,從北方出發,雇一輛馬車,兩天就能抵達。
梅兒不是犯官之後,她是被家里賣進教坊司的。
像她這樣被賣進京城教坊司的婢女,通常都是京城,或京城周邊的貧苦人家。
不可能有人千里迢迢跑來京城賣女,有這個盤纏,也不需要賣女兒了。
至於她的父母,當年賣她進教坊司完全是出於無奈,那年大災,全家都快喝不起粥了,把她賣出去,好歹有個活路。
浮香就算有銀子留給她,但教坊司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肯定在贖身上借機敲詐過她,她一個弱女子,如果帶回去的銀子太少,家人恐怕不會待她多好……
見她衣著朴素,許七安略作沉思,伸手入懷中,輕扣鏡面,取出一張五十兩面值的銀票遞過去。
“許公子,我不能要。”梅兒連連搖頭。
“你和浮香主仆一場,我略盡綿薄之力也是應當的。”許七安笑道。
梅兒眼里蓄滿淚水,哽咽道:“浮香娘子病重期間,奴婢心里恨過您,恨您薄情寡義。奴婢錯了,您是真正有情義的男人,浮香娘子命薄,沒有福氣……”
許七安有些尷尬,他早就知道浮香病重,只是沒想好怎麼面對她。
至於她的身份,自從鍾璃點破對方神魂殘缺,身為老刑警的他,當時就把許多以前的疑惑給串連起來了。
比如妖族為什麼會知道他氣運纏身……
比如妖族為什麼要把神殊的斷手偷偷藏進他家里……
正常來說,神魂殘缺的人,不可能好端端的,要麼是痴呆,要麼是植物人。
送走梅兒,許七安坐在外廳,打開包裹。
里面是兩封信,一本書,一只黃油玉手鐲。
一封信是當初去雲州時,途徑青州寫的。一封是去楚州查案時,途徑江州黃油縣寫的。
許七安剛想把手鐲和兩封信放下,忽然覺得觸感不對,打開青州那封信,傾倒出一片干巴發皺的蓮瓣。
原本對於浮香的死,只是略有傷感的許七安,忽然有種窒息般的感覺。
原來從始至終,我給你的,僅僅只有這些而已……
他展開信默默閱讀,心頭酸澀久久不散,回憶著與那位花魁的過往。
以前在論壇上閒逛的時候,聽人說過,真正深切的悲傷不是爆發性的大哭一場,而是打開冰箱的那半盒牛奶、那窗台上隨風微曳的綠籮、那折疊在床上的絨被,還有那安靜的下午洗衣機傳來的陣陣喧嘩。
深吸一口氣,他小心的收好信封和手鐲,把注意力轉移到書上。
藍色的書皮,沒有書名,展開看了之後,才發現是浮香寫的一些隨筆,字跡娟秀,記載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故事。
書上說,有一座高聳入雲的懸崖,住著一只蒼老的鷹,鷹有六個孩子,某一天,鷹的孩子被欺負了,回來找鷹哭訴。
鷹不管,只是默默的站在懸崖上,注視著地面。
於是,鷹的孩子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懸崖的下方,是一片危險的叢林,叢林里有一只老虎,老虎生病了,不能再捕捉獵物,於是派它的手下狐狸,誘騙小動物進山洞,來滿足老虎的胃口。
狐狸認為老虎離不開它,於是也行漸漸膨脹,它聯合狼群,吃掉了身份高貴的小白兔。
老虎知道了,選擇視而不見,包庇狐狸。
森林里充滿智慧的猴王發現了不對勁,派遣手底下的猴子去查狐狸。老虎為了不讓狐狸誘騙小動物的事情暴露,就跟蟒蛇說:
你去找大黑熊,就說他的崽子被狐狸吃掉了。
大黑熊知道後很憤怒,闖進狐狸家,把狐狸給殺了。
“什麼意思?”
許七安皺著眉頭,沉思許久,沒想明白這則故事透露的是什麼。
有濃濃的既視感,但一時半刻,卻想不起來。
他沒有多想,返回內院,打磨刀意,修煉天地一刀斬。
用過午膳後,他騎上小母馬噠噠噠的去了勾欄,在勾欄里易容換裝,徒步離開,而後到達約定好的私宅,進了臨安的馬車。
再坐皇室公主的馬車,車輪滾滾,駛入皇城。
臨近宗室聚集的區域時,對面同樣有一輛紫檀木制造的奢華馬車行來。
“停車!”
迎面駛來的馬車里,傳來懷慶清冷的聲音。
兩輛馬車停了下來,懷慶打開車窗,坐在窗邊,半探出清麗秀美的臉,道:“臨安,你不是說這幾日身子不適,這是去了哪兒?”
臥槽……許七安坐在馬車里,臉色僵硬。
偷偷和妹妹約會,被姐姐半路撞上了。
懷慶皺了皺眉,道:“怎麼不說話?”
我想要的是羅大師時間管理學,不是羅大師的翻車學……許七安滿腦子都是槽,他捏著嗓子,用力咳嗽幾聲,然後,沒有回答懷慶,淡淡吩咐車夫:
“走。”
五品之後,他能完美的控制自己的身體,包括聲线,臨時發出尖細的女聲並不難。
至於像不像,有了咳嗽做鋪墊,身子不適的臨安聲音出現些許變化,也是可以理解的。
希望懷慶沒有察覺出來……
整個下午都在和臨安鬼混,陪她說話,下棋,喝茶,偶爾有肢體觸碰,愈發的融洽和自然。
申時初,離開臨安府,乘坐裱裱的馬車離開皇城,剛出城門口,許七安又聽見熟悉的,清冷的嗓音傳來:
“停車!”
臥槽……許七安險些失去表情管理能力,不等懷慶說話,他捏著嗓子,用力咳嗽,用力咳嗽……
然後,他把懷慶咳進來了。
穿著素色宮裙,清麗如畫,素雅如花的皇長女推開車門,鑽入車廂,冷冰冰的看著他,那雙清澈如深秋里潭水的眸子,帶著戲謔和慍怒。
“懷,懷慶殿下……”
許七安強撐著露出笑容,盡管沒有鏡子,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可以用七個字形容——尷尬而不失禮貌。
“許公子好本事啊,私入皇城,與公主幽會,深怕父皇沒有把柄斬你狗頭是嗎。”懷慶聲音冷冽,俏臉如罩寒霜。
“我素來小心。”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那是小老弟許二郎的臉。
他和臨安說好的,如果出了問題,就推說她是找庶吉士講解經義,是在學習。
至於過程中有沒有《私下授課.avi》,反正屏退了眾宮女,沒人知道。
懷慶冷笑道:“你與臨安見面,是否有屏退宮女和侍衛。”
“自然。”
“次次如此?”
“是。”
懷慶秋水明眸,平靜的看著他,淡淡道:
“臨安不比本宮,她府上侍衛、宮女里,誰是陳妃的人,她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皇室成員找庶吉士講解經義,並無不妥,但次次屏退下人,我敢斷定,陳妃已經知道此事,只不過還在觀望。
“你在福妃案中已經把陳妃得罪死,讓她抓住把柄,一轉而告到父皇那里。是你想死,還是把許辭舊推出來頂罪?”
我今兒才說要減少約會頻率來著……許七安頷首:“多謝殿下提醒。”
懷慶滿意點頭:“從今以後,不准再見臨安。”
……許七安震驚的看了她一眼。
懷慶一本正經的解釋:“本宮說過了,她不比本宮,自己身邊有多少眼线都不清楚。你與她私下見面,風險太大。
“以後如果有什麼事,可以由本宮來轉述。嗯,非要見面的話,就來懷慶府吧。本宮幫你約臨安出來。”
這樣的話,一切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了,我還怎麼牽裱裱小手……許七安心里嘀咕,說道:
“難道殿下府上就沒有外人的眼线?”
懷慶看了他一眼,笑容輕蔑。
“殿下果然聰慧過人,手腕高超,比臨安殿下強百倍千倍。”許七安立刻奉上馬屁。
對他的馬屁,懷慶不置可否,繼續說道:“三天後,國子監要在皇城的蘆湖舉辦文會,與北方戰事,以及大奉和巫神教的歷史恩怨有關,你陪本宮參加,就以許辭舊的身份。”
“好!”
許七安只能點頭。
懷慶滿意點頭,淺笑道:“再過兩旬,夏季便過了,朝廷可能要打仗,每逢戰事,鄉紳捐銀捐糧是慣例。許公子有什麼看法?”
自打元景帝修道以來,勞民傷財,為了填補國庫空虛,便想出了壓榨鄉紳的辦法。
啊?我能有什麼看法,我又不是鄉紳……許七安剛這麼想,就聽懷慶冷冰冰道:
“許公子腰纏萬貫,不如也捐一點。”
“捐,捐多少?”
“八千兩如何。”
許七安臉色陡然呆滯。
……
捐款是不可能捐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捐的……黃昏里,許七安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府。
用過午膳後,他躺在床上,聽見房門吱一聲推開,那是沐浴後返回的鍾璃。
“今天下午還好嗎?沒有受傷吧。”許七安問道。
“沒,沒有受傷,就是差一點死掉了。”鍾璃小聲說。
“?”
許七安立刻坐起身,問道:“怎麼回事。”
鍾璃一下子委屈起來,帶著哭腔說:“我在屋子里好好修煉,你那把破刀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發狂,一劍朝我刺來,就差一公分,我腦袋就搬家了。”
許七安安慰道:“還好還好。”
“並沒有結束,你的破刀一直追殺我,要不是李道長趕來救我,我已經死了。”
“還好還好。”
“並沒有結束,李道長制服它的過程中,不小心使錯了法術,把我的魂魄給打散了,她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才把我召回來。”
“還好還好。”
“並沒有結束,魂魄召回來後,我才發現自己被你家小孩強塞了一塊糯米糕,差點窒息而死。”
“並沒有結束?”
“結束了。”
我該拿什麼拯救你,我的五師姐……許七安悲從中來,招手喚來太平刀,訓斥道:“你為什麼要欺負她。”
太平刀嗡嗡震動。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看她不爽……這樣的意念傳給許七安。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怪太平還是怪你了!許七安再次悲從中來,柔聲道:“鍾師姐,我的床給你睡,今兒我睡坐塌。”
鍾璃連連搖頭,蜷縮在自己的小塌上,覺得很有安全感。
這時,熟悉的心悸感傳來,許七安下意識的從枕頭底下摸出地書碎片,點燃蠟燭,查看地書信息。
【六:養生堂被監視了,有人想對付貧僧。】
這是恒遠的傳書。
有人要對付恒遠大師?他應該沒有得罪什麼人吧?
許七安愣了幾秒,猛的反應過來,恒遠得罪的人,不就是元景帝麼。
不管是斬殺兩個國公時的出手阻攔禁軍,還是劍州守護蓮子,都是在和元景帝作對。
【二:你在養生堂?有沒有危險?我立刻過來。】
飛燕女俠永遠是急人之所急,仗義助人絕不含糊。
【六:貧僧不在養生堂,今日有人在南城這邊打探我的情報,我以前幫助過的百姓偷偷給我報信了。
【我便離開養生堂,藏在附近的民宅里,黃昏後,便有人埋伏在了養生堂附近。】
【四:不用搭理他們,換個地方藏身。】
楚元縝給出建議。
【六:貧僧擔心他們對養生堂的孩子、老人下手。】
【四:知道對方是誰嗎?】
【六:不知道。】
許七安以手代筆,傳書道:【這並不難猜,是咱們那位陛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