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沿著檐角流下,形成時斷時續的水簾,被寒風一吹,飛花碎玉般的斜斜打入。
湘州位處西南,冬季寒冷干燥,下雨時,則陰冷潮濕,寒意浸到骨子里。
眾人圍坐篝火,柴火充足,烈焰驅散雨夜的淒冷。
“柴家姑姑召集的屠魔大會?”
李靈素表情一下古怪起來,追問道:“屠魔大會,屠誰?柴家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許七安撥弄著篝火,忽然明白為什麼天宗要把聖子聖女一起抓回去。
李妙真的行俠仗義在天宗眼里,未必是錯。她真正的錯在於膨脹的正義感,在於為“情”所困。
同理,李靈素真正的錯不在於他到處睡女人,聖子若是拔吊無情,天宗或許懶得管他的破事……
他錯在對每一個傾囊相授過的女人都抱有感情。
一聽和柴家有關,這小子就坐不住了。
“兄台不是漳州人士?”
馮秀有些意外的問道。
湘州是漳州下轄的州,她直接點出非漳州人士,這說明所謂的“屠魔大會”,已經不局限於湘州,而是整個漳州都人盡皆知了?
許七安得出相應的推測,隨後聽李靈素笑著回答:
“我們此行目的地是雍州,途徑湘州而已,對於此地的事,了解不多。”
馮秀恍然點頭,不動聲色的打量幾眼李靈素俊美無儔的臉龐,說道:
“柴家半個多月前,出了一件大事,家主柴建元在府中被人殺害,殺人者是其養子柴賢,此人殺死對他恩重如山的義父後,又發狂連殺府上數十人,一路殺了出去,從此音信全無。”
“柴賢……”
李靈素喃喃念叨這個名字,似乎對此人並不陌生。
許七安添了一塊柴火,笑道:“聽姑娘的意思,這個柴賢還在漳州境內,沒有離去?”
這人非常敏銳……馮秀有些詫異,輕聲道:
“閣下說的沒錯,柴賢殺人之後,非但沒有逃離漳州,反而聲稱自己是冤枉的,是有人栽贓陷害。他揚言要查清此事,還自己一個清白。
“但後來,漳州各地頻頻鬧出命案,尤其湘州最為嚴重,有人親眼看見他殺人煉屍。起先殺的都是江湖人,後來連普通百姓都遭了他的毒手,湘州官府開始介入此事。
“柴家姑姑趁機召開‘屠魔大會’,號召漳州各地的江湖人士共赴湘州,聯合官府,一起討伐柴賢。”
黑色勁裝的王俊冷哼道:“邪魔外道,殘害百姓,人人得而誅之。”
書生呂韋沉默不語,悄悄朝眾人靠攏了幾分。
許七安摘下水囊,喝了一口,又給小白狐的碗里添了些水,它伸出粉嫩的小舌頭,默默舔舐。
小白狐矜持優雅,毛色鮮亮,纖塵不染,加上小小的一只,玲瓏可愛,最能撩撥女子的心。
馮秀直勾勾的盯著,欣喜道:“好漂亮的小狐狸,我可以抱它嗎?”
小白狐抬起頭,剛想說:不行噠!
慕南梔搶先一步把它抱起來,順勢擋住它的嘴,淡淡道:“不行!”
馮秀一臉失望。
黑色勁裝的王俊見心儀的女子碰了釘子,哼道:“一只狐狸而已,有什麼稀罕,馮師妹,等明日雨停,我去山里替你抓一只。”
馮秀搖頭:“算了,不必麻煩。”
她只是覺得小白狐可愛,想抱一抱,但真要她養一只在身邊,卻也沒那個精力和興趣。
說話間,她又下意識的看一眼李靈素,恰好與對方目光碰撞,這位風度翩翩的俊美男子竟朝自己拋了個媚眼。
馮秀立刻撇開目光,心頭小鹿亂撞,臉蛋也隨之火燒火燎。
唉,我這該死的魅力……李靈素嘆息一聲,宛如高處不勝寒的絕世強者。
然後,他就聽見了徐謙的傳音:“那個柴家姑姑是你的姘頭?”
你怎麼知道……李靈素瞠目結舌,險些脫口反問。
“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他傳音回復。
“你聽到柴家的血案,只有驚訝沒有擔憂,這說明你確認自己的姘頭沒有意外。所以我猜是那個發起號召的柴家姑姑。”許七安道。
“前輩明察秋毫!”李靈素傳音道。
“你對此案怎麼看?”許七安傳音問詢。
李靈素陷入了回憶,悠悠道:
“我以前和妙真師妹來過漳州游歷,偶然間結識柴家人,當時領隊的,是一位丁香花般結著愁色的女子,叫人憐惜。
“漳州水系發達,我們在游船中相遇,那年初春,杏花微雨,她穿著水綠色的長裙,撐著一柄油紙傘,站在船邊看雨。
“她當時喪夫不久,意志消沉,我請她喝酒,一醉解千愁,她起初沒有理會,對我態度冷淡,後來嫌煩了,甚至惡語相加。”
喪,喪夫?汝與曹賊何異?!
許七安驚了。
“後來她說,漳州有處千絕谷,谷中有一對異獸,雌雄從不分離。它們的巢穴附近生長著一種叫做“白首”的奇花,若能得到那種花,便能和相愛的人廝守終生,白頭偕老。
“如果我能摘來那種花,她就陪我喝酒。”
聽到這里,許七安緩緩點頭:“你得到了那朵花,因此俘獲了美人芳心?”
聖子搖搖頭:
“千絕谷里的確有一對異獸,凶狂無比,有神魔血脈,別說五品,四品高手去了,都應付不了。雌雄雙獸的巢穴附近也沒那種花,她是騙我的。
“但我依舊去了,與兩頭凶獸大戰一場,摘下它們的一根尾羽,重傷逃走。我找到她,把尾羽交給她,然後就走了。”
這就走了?和我想的不一樣……許七安皺皺眉頭,傳音道:“後來呢?”
李靈素“嘿嘿”兩聲,傳音道:
“她追出來問我,雙眼含淚,質問我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明知道谷里沒有所謂的奇花,明知道她是騙我的。為什麼還要以身涉險?
“我說:美麗的姑娘,鍾情你是我一生不變的信仰;走進你的內心,是我夢寐以求的渴望;這發自內心的感情,不會因為河流改道而改變,不會因為高山坍塌而埋葬。
“哪怕是你的一個小玩笑,我也願意用生命去嘗試。可惜的是,我的姑娘,我無法走進你的內心。所以,我要離開這里,走向遠方。
“她不顧一切的撲入我的懷里……”
好家伙,請問天宗還收弟子嗎,我想去進修幾年……許七安冷冰冰的傳音打斷:
“夠了,說正事。”
李靈素意猶未盡的結束話題,傳音說道:
“那柴賢我見過幾次,是個秉性純良之人,不像是會做出弑父殺親惡行的賊人。此中或許還有隱情……”
他欲言又止。
滿腦子都是弑父念頭的許七安說道:“有話就說。”
“我想去柴家看看她,了解一下案情。”李靈素試探道。
徐謙給他的感覺,溫和中不乏高冷,不像是那種會多管閒事的人,因此估摸不准他的想法。
許七安點頭:“不得超過三日。”
他竟然答應了……李靈素心里一喜。
……
夜色漸深,雨水淅淅瀝瀝。
眾人或盤坐或側躺,在淒冷的夜里休息。
篝火黯淡下來,火紅的木炭散發熱量,努力的驅散著寒意。
寂靜的黑夜里,微弱的火光扭曲著影子。南邊牆角,那具陳舊的棺材的棺材板,在無聲的黑暗里,緩緩掀開。
一只青黑色的手,從棺材里探出來,指甲漆黑,按在棺材邊緣。
“哐當!”
沉默幾秒後,棺材板猛的掀飛,重重摔在地上,發出巨響。
一道人影從棺材內直挺挺的起身,他的膝蓋仿佛不會彎曲。
巨大的響動驚醒了夜宿荒廟的眾人,黑色勁裝男子王俊,還有利落短打的馮秀最先醒來,下意識的抓向身邊的武器。
“鏗鏘!”
刀劍同時出鞘。
慕南梔長途奔波數日,疲憊不堪,被吵醒後,揉了揉眼圈,睜眼看去。
只見王俊和馮秀握著兵器,背著眾人,面朝南邊棺材,而那具滲人的棺材里,直挺挺的站著一個人影,他隱藏在黑暗中,只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
雙方似在對峙。
這時,棺材里的人影輕輕躍出棺材,他跳躍的姿勢很古怪,膝蓋仿佛不會彎曲,直挺挺的躍。
火光照亮那人的模樣,白瞳,青黑色的皮肉布滿潰爛,頭發稀疏,穿著破爛衣衫,一股股屍臭撲面而來。
這哪里是人,分明是具屍體,會動的屍體。
慕南梔瞳孔略有渙散,表情凝固,幾秒後,發出高分貝的尖叫。
“呀……”
小白狐也發出稚嫩女童的尖叫聲,人立而起,兩只前爪抱住許七安的小腿,瑟瑟發抖。
尖叫聲仿佛刺激到了它,它口中發出滲人的嘶吼聲,雙腿一彈,撲向眾人。
書生呂韋尖叫起來,嚇的逃到角落里。
“是血屍!”
黑色勁裝的王俊低吼一聲,長刀豎斬,要將血屍斬為兩半。
“血屍是一種靠吞食活人精血生存的邪物,血屍之上是鐵屍,鐵屍的防御力相當於六品的銅皮鐵骨。當年柴家先祖就是靠著十三具鐵屍,打便湘州無敵手。”
李靈素傳音解釋道。
血屍雙手一合,夾住刀刃,王俊用力抽了幾下,竟沒抽出來。
這具血屍的力量,遠超他想象。
馮秀嬌斥一聲,疾走兩步,一個直踹正中血屍胸口,嘭!一抹灰塵炸起。
血屍身軀弓縮如蝦,但雙腳穩穩扎根,沒有動彈半分。
下一秒,它一個挺身,震飛了馮秀,接著,它橫身擺臂,掃飛王俊。
兩位初出茅廬的年輕男女朝不同方向摔去,疼的呻吟不止。
王俊被血屍掃中胳膊,大臂骨裂,他強忍疼痛,一邊運氣緩解,一邊撿起佩刀,正要繼續戰斗,突然,雙腿一軟,丹田如刀絞。
“啊……”
另一邊,馮秀似乎也遭遇了類似的情況,疼的臉色蒼白,綿軟無力。
中毒了……王俊心里一凜,頓時明白了自身處境。
“王兄,馮姑娘,不愧是名門大派出身的高手,中了我的軟筋散,到現在才發作。”
角落里,書生呂韋笑眯眯的走出陰影,來到篝火邊。
他臉龐清秀,卻沒了之前的溫和,火光映照下,甚至有些猙獰。
“是你?!”
馮秀大吃一驚,完全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發展。
“你是養屍的人,難怪你剛才不讓我劈砍棺材,是因為還沒機會下毒?”
王俊拄著刀,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臉色鐵青。
呂韋頷首道:“沒錯,我這具血屍還未大成,雖說殺你倆沒問題,但你們若是想逃,它可追不上。”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馮秀修為不如王俊,已經站不起來了。
呂韋正要回答,忽聽那個盤坐在篝火邊,無力動彈的青衣男子接話道:
“當然是為了祭煉血屍,提升修為。”
呂韋審視了他幾眼,確認他只是普通人,沒有威脅,笑眯眯道:“沒錯。”
許七安又道:“所以你偽裝成書生,徘徊在附近,誆騙過路的行人?看這之前有不少篝火余灰,想來沒少害人吧。”
馮秀和王俊臉色瞬間難看起來,他倆就是被誆騙的路人。
呂韋面帶笑容,再次審視著青衣男子。
“這條路頻頻鬧人命,官府不管?”李靈素撥弄一下篝火,問道。
“今時不同往日,那柴賢到處殺人煉屍,鬧的滿城風雨。我們這樣的散修只是跟在他身後喝口湯,反正最後把罪過甩在他頭上便是。”
呂韋眼神陰沉,似是不願再廢話,道:“先拿你們普通人打牙祭。”
操縱著血屍,走向李靈素。
為什麼第一個死的人是我,難道就因為我太過俊俏?
李靈素有些生氣。
“普通人的精血用處不大,但日積月累,也能積少成多。我看幾位身體健康,氣血在普通人中算是極為旺盛。”
呂韋說話間,血屍已經彈跳到李靈素面前,張開腥臭撲鼻的嘴,狠狠咬向聖子。
李靈素搖搖頭,側身避開,順勢起身,摘下束發的玉簪,輕輕拋出。
玉簪電射而出,射穿血屍的半張臉,簪尖刺出一只黑色的丑陋蠱蟲,它宛如被賦予了生命,一個折轉,回到李靈素面前。
血屍踉蹌往前走了兩步,頹然倒地,再也沒有聲息。
“什麼?!”
呂韋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他辛苦祭煉數年,比練氣境更加強大的血屍,竟然這麼簡單就被對方破除。
震驚、愕然、難以置信等情緒最先涌起,隨後是恐懼和焦慮,冷汗刷的涌了出來。
顯而易見,他遇到真正的高手了。
也許下一刻,他就和血屍一樣,徹底變成一具屍體。
馮秀和王俊絕處逢生,又驚又喜又茫然。不過,相比起純粹死里逃生而滿懷欣喜的王俊,秀麗的馮姑娘痴痴的望著李靈素。
原來他那麼強大……
許七安招招手,攝來玉簪,凝視著簪尖的蠱蟲,搖頭道:
“變異的屍蠱,不夠正宗。”
他說話的時候,呂韋表情經過一連串的變化,終於心一橫,以極快的速度衝出破廟,試圖逃離。
“咻!”
玉簪呼嘯而出,刺穿了書生呂韋的胸膛,帶出一股殷紅的鮮血,人隨之倒地。
目睹呂韋像草芥一般被殺的馮秀和王俊,深吸一口氣,壓住內心翻涌的復雜情緒,語氣畢恭畢敬:
“多謝兩位前輩救命之恩。”
許七安往火堆里丟了一塊柴,嘆口氣:“湘州已經這麼亂了嗎?”
馮秀抿了抿嘴,“弟子在宗門時,只聽說柴賢在湘州,以及其他郡縣作亂,鬧的不得安寧。如今看來,這其中有部分命案,是呂韋這樣心術不正之徒渾水摸魚。
“是我和王兄信錯了人,今日若非兩位前輩也在廟中,恐怕我們難以活命。”
她再次感謝了救命之恩,但一雙妙目大部分時間都聚焦在李靈素身上,認為這個俊美絕倫的男子,才是小團隊里的核心。
李靈素微微頷首:“把血屍處理一下,繼續休息,等明日上路。”
慕南梔看著王俊把血屍拖走,膽戰心驚的扭頭,瞪一眼許七安: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棺材里有,有鬼?”
許七安搖頭:
“不知道,不過破廟里擺棺材,絕對有古怪。這里常有人落腳歇息,桌子都被劈成柴燒了,唯獨棺材完好無損。如此大的破綻,一眼就出來了。”
至於後來,那書生偷偷把迷煙丟進篝火,根本瞞不過用毒專家的他。
慕南梔哼了一聲,摟著白姬躺下,側對著許七安,腰肢和臀部曲线勾勒的極為動人。
“難,難受,不要抱著我睡啦……”
小白狐掙扎起來。
許七安側身躺下,攬住慕南梔的纖腰。
她嬌軀僵硬了一下,但沒反抗,也沒說話。
……
次日,清晨。
慕南梔醒來,發現自己蜷縮在許七安懷里,昨夜受了驚嚇,再睡時便下意識的貼著他,尋求安全感。
她像個未出閣的少女,臉蛋微微發紅,偏又強撐著假裝若無其事。
不多時,眾人陸續醒來,許七安燒了一鍋熱水,先給每人一碗熱水就冷饅頭,然後用剩余的熱水刷牙潔面。
眾人結伴上路,途中,許七安問道:
“湘州有什麼特色美食?”
李靈素想了想,道:“臘肉不錯,等進了城,我帶前輩去品嘗品嘗。”
許七安看向慕南梔,見她一臉意動,於是笑道:“好。”
馮秀和王俊有些拘謹的跟在身後,沒敢主動開口說話,只是聽李靈素恭敬的稱呼青衣男子時,有些詫異的對視一眼。
他稱呼那人為前輩,態度頗為恭敬……馮秀圓圓的眼睛微微睜大,難道她猜錯了,這個青衣男子才是核心人物?
午時前,一行人來到湘州城,城牆高三丈,行人稀疏,衣著普通,極少看見鮮衣怒馬的人。
湘州並不富裕,甚至還不如位處邊陲的雷州。
進城之後,馮秀和王俊告辭離開。
李靈素前頭帶路,許七安牽著小母馬,“噠噠噠”的跟在後面,半個時辰後,他們在一座大莊園外停下來。
漆紅大門上掛著“柴府”匾額。
年輕力壯的門房迎上來,拱手道:“幾位是哪個門派?”
李靈素回答:“無門無派。”
“可有請帖?”
“沒有。”李靈素搖頭。
門房眉頭一皺,正要說話,便聽這位俊美的年輕人說道:
“我與柴杏兒是故交,你進去通報,就說李靈素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