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明煙坐在書房里，合上書。

　　落地窗外，是青島寧靜的街頭，干淨的街道兩旁是高大的懸鈴木，騎著自行車的路人在樹蔭下飛馳，再往遠望一點，便是膠州灣繁忙的海港。

　　無數只來往於世界各地的貨輪，在海面上穿梭，寧靜的藍色海面反射出圈圈點點的金色陽光。

　　花花綠綠的集裝箱，在碼頭層層疊疊，像是雲層一樣無窮無盡。

　　從高空看過去，這些巨輪在藍色海面上的身影，就像是在藍色土地上爬行的螞蟻，不知疲倦、不辭辛勞，且永遠存在。

　　鄧明煙嘆了口氣。

　　這些都是貨輪，但她卻不自覺地在想，如果要去德國，她會不會也是這樣離開：在一艘龐然大物般的遠洋巨輪上，她站在船舷，任憑海風吹動自己的頭發，遮住了一邊的臉頰，她揮手，對岸邊的親朋好友告別，聽著耳畔的歡送聲越來越小，然後隨著巨輪的轟鳴，緩緩消失在海平面的盡頭。

　　——阿勒，內心戲有點多。

　　我應該是坐飛機去的。

　　鄧明煙把書蓋在了臉上，笑了笑。這段時間，她仿佛一直在夢里。

　　從發現學長和沐語二人不對勁後，她的精神就有點恍惚。之後的跨年夜，她更是經歷了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精神震撼。

　　那天晚上，她原本很悲傷，很憤怒。但隨著沐語的講述，她的心緒慢慢變了。

　　原來，對於沐語和學長二人來說，自己也是第三者。

　　知道了這件事，三人之間的地位，便瞬間平等了。

　　從上帝視角來看，沒有誰對不起誰，唯一的錯誤，只有時辰。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學長沒有主動背叛她，他還是喜歡自己的，這一點，讓她感覺很欣慰。

　　所以，她放下了部分心結，能夠坦然地和學長相處。

　　不過，要她去接受學長的復合請求，那還是太難了。

　　鄧明煙無法想象三個人在一起的畫面。

　　即便沐語答應她，不會讓外界察覺到異樣，明煙也很難接受這樣的關系。

　　這也是當初在火車站，她拒絕李舟的原因之一。

　　鄧明煙趴在桌子上，白嫩的小臉蛋貼著透明的玻璃，眼睛有些許茫然。

　　除非他是真的堅定決心，要和我在一起……不然，我怎麼可能答應他……

　　畢竟，他就算沒了我，還有小沐語呀……我如果沒了他，那可就什麼都沒了……

　　明煙眼眸低垂，彎長的睫毛像是極富生命力的黑色勁草，隨著眨眼輕輕顫抖。

　　唉，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學長，應該……不會再回頭了。

　　我已經拒絕了他那麼多次……

　　“叮叮。”門鈴聲響了。

　　鄧明煙身體一顫，只覺得無比奇怪，這個點，是誰過來了？是學長嗎？她警覺地抬頭，豎起了耳朵，不可能吧……

　　她猶豫了一會，不知道要不要去開門。

　　門鈴聲也只響了一下，仿佛在提醒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是她太想學長了而已。

　　只是，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一種奇特的預感一直在腦海里縈繞，讓她感覺，進來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學長。

　　但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情感，她苦笑了一下，然後走出書房。

　　學長是不可能來的。

　　除非他能在千里之外聽見自己的心聲。

　　果然，等她走出臥室時，客廳里站著的，是被自己邀請過來的小沐語。

　　“沐語，怎麼了？”

　　“沒什麼，上門推銷信用卡的，我讓他們走了。”陳沐語微笑道。

　　果然不是學長……

　　雖然早有預料，她還是感覺有些失望。

　　她微微蹙眉，感傷了一小會兒，然後望向重歸於好的閨蜜，說道：“沐語，你醒的真早，本來說好要帶你出去玩的，——下午可以嗎？上午我想學習一下。”

　　“嗯，聽你的。”

　　鄧明煙朝書房的方向走了兩步，猶豫一會兒，停下了腳步。陳沐語站在原地，一直望著她。

　　“你現在還有心情繼續學習嗎？”

　　鄧明煙噗嗤笑了出來，還是閨蜜懂我。

　　“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吧，我們去看海港。”

　　話雖這麼說，但出門前還是得化妝打扮一下。鄧明煙在衣帽間換衣服，陳沐語便坐在一旁協助挑選。

　　衣帽間明亮溫暖的燈光下，明煙僅穿內衣，不斷對著鏡子比試衣服。

　　一件又一件干淨漂亮的衣服在她身前劃過，但二人似乎都不太滿意，直到一件綠色的紗裙飄過時，陳沐語才笑著點頭：“這件好，就這件吧。”

　　明煙搖了搖頭，笑了笑。這件是她和學長第一次那天穿的衣服，且不說特殊意義，現在是冬天，外面已經零下的氣溫，穿紗裙可得凍死。

　　她最終選了一件天藍色羊絨大衣，一雙淡金色毛絨手套和一個掛著小球的雪白圍巾。

　　陳沐語走過去，貼心地幫她整理圍巾、梳理頭發，讓她的樣子，像是城堡里逃出來的小公主一般。

　　“這樣就行了，出去一定能迷倒萬千少男的。”

　　鄧明煙燦然一笑，旋即又止住了笑容。

　　“怎麼了？”

　　陳沐語察覺出了她的情緒低落，扶著她，一起坐到了梳妝台前。

　　“沐語，你對我真好。”鄧明煙認真地望著她，雙手穿過她的細腰，側臉枕在她的肩膀上。

　　陳沐語輕輕撫摸她柔順的長發，明亮的鏡子里，是兩個青春靚麗的小女生相擁。

　　“你那天對我說了好多話。”

　　“嗯。”

　　“你說，你從來沒有想過利用我，也從沒有想過傷害我，你一直都把我當做最好的姐妹……”

　　“感動了？”陳沐語笑道。

　　“有點……”鄧明煙微微點頭。

　　“但我確實傷害到你了，這是我的錯，抱歉。”

　　“你已經道過歉啦。”

　　陳沐語拍著她的柔肩，輕聲說道：“這件事，本來就只是我和學長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早在我們的山東之行以前，我就已經想好了。只是，我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那天夜里，你會鼓起勇氣，給學長獻上一個吻。這個吻，完全在我意料之外，它把一切都打亂了。學長因為這個吻，下意識地以為，和他做愛的人是你。於是，才有了後面的故事……”

　　“嗯，你在影院的時候，跟我說過了。”鄧明煙努努嘴，抽回小腦袋瓜子，認真地注視她“——其實，我也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你說。”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有點……對不起你。”她吞吞吐吐地說道。

　　“嗯？”

　　“其實，在長島那次旅行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和學長的關系有點特殊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又不傻……你是我的室友，你的神態和動作，也許能偏過傻乎乎的梁浩，可是騙不了我。你答應和梁浩出來旅游，很明顯就是為了學長。我本來應該成全你們，但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了你們互相喜歡……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去調戲他、逗他笑、讓他難堪……喝醉之後還……還吻了他。”

　　鄧明煙的聲音有些低沉。

　　陳沐語沒有說話，而是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後來，暑假的時候，他開始找我。我以為他接近我，是為了追求你。就像你接近梁浩是為了他一樣，可是……可是我沒有想到，在摩天輪，他真的對我表白了。那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很綠茶，明明知道你們互相喜歡，但還是貪婪地接受了他對我的好。”

　　“所以，沐語，我……對你也很抱歉。”

　　鄧明煙語氣萬分誠懇，眼神中閃爍著悲傷的光芒，陳沐語卻毫不在意地微笑道：“嗯，我接受你的道歉，那我們扯平了，對吧？”

　　“嗯嗯。”鄧明煙像是小雞啄米般地用力點頭。

　　兩個女生像是真正的姐妹一般相擁，柔美的脖頸相交，細嫩的皮膚輕輕摩挲，溫熱的感覺在二人之間傳遞。

　　“好啦，出發吧，海風在等著我們呢。”良久，陳沐語依依不舍地說道。

　　對於明煙來說，青島的世界是藍色的。

　　她每天醒來，窗外都是蔚藍的天空和湛藍的海水。

　　有時候慵懶地在床上翻身，從下往上看，藍色的海水飄在天上，蔚藍的天空沉入海底，二者漸漸地在她的視线里合二為一，分不清彼此。

　　所以，她喜歡藍色，穿著這件藍色大衣，能讓她有一種安全感。

　　“沐語，想好以後要做什麼了嗎？”

　　鄧明煙坐在階梯上，看著遠方漫天的、輕盈的藍色，開始暢想未來。

　　“多久以後？”

　　“畢業以後。”

　　“我想……吃軟飯。”沐語笑道。

　　“啊？”

　　“你知道，我是數學系的，我們這個專業很難找工作，當然得吃軟飯了。”

　　“那你吃誰的軟飯？你是女生誒。”明煙奇怪道。

　　“當然是，吃你和學長的軟飯呀。”

　　“什麼呀？”

　　“你看，我們三個是那樣的關系，你家境又那麼好，要是有一天，你和學長復合了，不介意給我多添一雙碗筷吧……”

　　“你還在笑我……”鄧明煙伸出手去撓閨蜜的小蠻腰，沐語被撓得花枝亂顫，藏在衣服下的洶涌波濤不斷聳動，在明煙細嫩的手背上來回彈跳，觸感極好。

　　咯咯的笑容停止後，便是雲淡風輕。

　　二人臉頰紅暈，目視遠方。

　　海鳥在碧藍的海天之間翱翔，白雲下傳來輪船巨大的轟鳴聲，聲音清澈而悠長。

　　“那我問你，如果還有機會，你願意和學長復合嗎？”沐語認真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明煙猶豫地低下頭。

　　“不知道？也就是說，你願意嘍？”沐語笑道。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願意？

　　鄧明煙心想，但是沒有反駁。

　　她雙手揣回懷里，回憶剛剛的畫面，二人在陽光下的台階上相擁打鬧，如果在這個場景，再加上一個學長，好像……也沒那麼奇怪……

　　呀，我在想什麼啊……

　　這很奇怪很奇怪的好不好？

　　“願不願意嘛？願意的話，你就點個頭。”

　　她低下頭，將碎發撩到發燙的耳根邊，側著腦袋，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地點了下頭。

　　這算什麼，口是心非嗎……

　　“明煙，你的發型被風吹亂了，我幫你理理。”沐語忽然把她摟在懷里，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這可是你說的哦，學長已經來啦！”

　　啊？

　　她驚訝地站了起來。

　　視线的盡頭，是一片青色的石磚，石磚之上，是一個熟悉的大男孩的身影。

　　“沐語，你……”

　　“噓，別怕，快點過去吧。”

　　話雖這麼說，話雖已經這麼說，但突如其來的場景，還是讓鄧明煙沒有反應過來。

　　她的腦海頓時像被波濤洶涌的海浪充盈著，一波波猛烈的情緒，源源不斷地衝擊著內心。

　　她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人就在那里，可是她卻邁不開步伐。

　　而遠處的人，已不願再等。

　　他從樹蔭下走出來，走到冬日溫暖的陽光下，一身晴朗。

　　他的距離不遠，似乎一陣海風，就能把他吹到自己的身旁。可是似乎又很遠很遠，遠到鄧明煙覺得，他這幾步路，仿佛走了一整年的時間。

　　“明煙，我好像……還是不願意放棄。”

　　學長走到她的身前，撓著腦袋，說出了一句讓她的心弦猛烈顫抖的話。

　　明煙完全愣住了，她呆呆地佇立了很久，眉頭蹙起，又想哭又想笑，伸出手，輕輕撫摸學長的臉頰，仿佛在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你不願放棄什麼？”她問。

　　“在火車站的時候，你讓我放棄。我想起了，中秋節那天晚上，你對我說過另一句話。”

　　“嗯？”

　　“你對我說，你希望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明煙眼中含光，她當然記得這句。那一晚是她的初夜，是她最幸福也是最難忘的日子。

　　“我不願放棄的，就是這個。”

　　再也沒有猶豫和懷疑，二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明煙的眼淚簌簌而下，雙手緊緊抓著李舟的衣服，生怕他會忽然跑掉。

　　李舟也用力地抱著她，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失而復得的感覺真好。

　　二人的心情，像是無憂無慮的海鳥，在青島廣茂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