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中撞在石碑上的疼痛並沒有如期而至,小鵬反倒好似跌進了一片粘稠的米粥中,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站在石府的聽雨亭內,亭外便是倚紅偎翠的玉螺湖,湖面猶如一片明鏡,將四周的青山倒映其中。
一名身段窈窕的美婦懷抱一只翠玉雙鸞古琵琶,面朝亭外的萬頃碧波,正在彈唱著那首傾倒眾生的春江花月夜。
似乎是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美婦緩緩回頭,對著小鵬嫣然一笑,暖意融融。
小鵬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那無比熟識的面容,從小到大,只有這個女人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幫自己遮風擋雨,這一刻,天地間便好似只剩下他們二人,連時間都凝固了。
一股氤氳的霧氣隨即襲上他的雙眼,小鵬顫著嘴唇道:“娘~~!”
美婦青蔥般的五指如水面上劃過的乳燕般在琵琶上劃出道道清痕。她柔唇微啟,仿佛要說些什麼,但除了激昂的琴聲什麼也聽不見。
忽然,一道青影蠻橫地闖入亭中,劈手奪過了美婦的琵琶,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那女子不由分說,左右開弓“啪啪啪啪”就是四記清脆耳光,重重扇在美婦柔滑的嫩頰上,將美婦打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嘴角淌出殷紅的血漬。
接著又抬起腳來,狠狠踏在她胸前的一團美肉之上,狠辣至極。
小鵬只覺血灌瞳仁,奮力張開雙臂,向前衝去,要和那青衣女子拼命。
口中厲聲吼道:“放開我娘!放開我娘!賤人!我要殺了你!!”但他的身體卻好似撞在了一層無形的阻隔之上,絲毫動彈不得。
這時,那青衣女子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緩緩轉過頭來,一張秀美中帶著陰狠的面孔映入石小鵬的眼簾,正是他的二姐石青青!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石小鵬哪里還能忍耐,奮力前衝,大有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他體內氣息翻江倒海,不斷噴涌,仿佛要將身體的每根血管都撐得爆裂開來,一股積蓄已久的暴戾氣息陡然氣衝雲霄,扶搖直上九萬里!
“小廢柴!莫要中了幻術!”
紅兒的聲音突然在小鵬耳畔響了起來,“再這樣下去,你的筋脈會被幻境牽引,爆體而亡的!趕快默念咒文,保住靈台的一絲清明,方能破除幻象,不被一葉障目!”
小鵬心中大驚,趕緊默念宇宙洪荒千年錄的咒文,死死守住心中的一絲空靈。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眼前的天地如同初春的冰面,瞬間炸裂開來,一道道巨大的裂紋延伸到整個天地,將他眼前的一切都炸成了齏粉般閃亮的碎屑,四處飄散而去。
小鵬重新睜開雙目,差點被眼前景象嚇得尿了褲子。
他此時落腳之處僅有一尺見方,身邊便是壁立千仞的絕壁,稍不留神就會滑入深淵,屍骨無存!
在他左邊不遠處,一名紫衣少女正盤膝坐在另一處峭壁之上,便好似老僧入定一般,紋絲不動,她雙目緊閉,眉頭扭得好似一團麻繩,顯然也正在幻境中苦苦掙扎,正是帶他前來的三小姐–皇甫飄絮。
小鵬定睛再看身側,只見處處石脊如雨後春筍般聳立在周身幾十丈,每塊石脊都不過三四尺見方,勉強可容一人仰臥,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青藤古蔓飛架在四周孑然獨立的怪石之間,橋下一片漆黑,深不見底,周遭更是雲霧繚繞,時而有股股妖風從身旁竄過,令人不寒而栗。
小鵬勉強握住身邊的古藤,用力晃動著,對皇甫飄絮喊道:“三小姐!醒醒啊!這……這時哪里啊?!”
就在這時,前方的團團迷霧中突兀地響起一道聲音:“哈哈,小子可以啊,憑老夫的定力,當年走出這迷霧幻境都用了整整三炷香的時間,沒想到,你比我還快,莫非是已經修得了守境破念的菩提寺高僧?!”
這陰暗的石林本來寂靜無聲,只有遮天蔽日的雲霧,和深不見底的幽谷,以致這道忽然響起的聲音雖然並不響亮,聽在耳中卻也異常清晰。
這聲音語氣平緩,並不尖銳,中正中卻又帶著平和之意,聽在小鵬耳中就好似一名久別重逢的長者在尊尊教誨家族的晚輩一般。
石小鵬眯起雙眼仔細望去,才發現在幾丈開外的一尊巨石上高高矗立著一棵參天巨樹,樹根如海面的波濤般爬滿了整塊石面,樹丫上垂下的藤蔓更是覆蓋了小鵬目力所及范圍內的所有石峰,就連他手中握著的兩條粗壯的藤蔓也不過是那棵巨樹的枝葉末梢而已。
之所以開始時候並沒有注意到這棵巨樹,主要因為它的整個樹冠和樹身都漆黑如墨,加上山脊上雲霧繚繞,光线暗淡,以致始終不曾察覺。
但這漆黑詭異的巨樹並不是最古怪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樹干的下方有一塊微微凹陷下去的圓洞,洞中盤膝坐著一名裹著破舊黑袍的怪人。
那人看起來不過四十多歲,但頭發卻已經掉了大半,只留下幾縷鬢發垂在耳邊,身體更是瘦得嚇人,胸前明顯已經干扁下去,露出條條肋骨,清晰可見,四肢細如干柴,沒有任何肌肉和脂肪,甚至可以透過薄薄的皮膚看到里面嶙峋的骨架。
怪人的眼窩深深凹陷,一雙眼球就好似嵌在骷髏上一般,極為駭人,但偏偏從那一雙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溫柔與慈愛的光芒。
這貌似已經瀕死的怪人因為身上裹著黑衣,又處在黑色樹干下面的孔洞之中,所以極難察覺。
小鵬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你是誰?是人還是鬼?!”
“哈哈,小兄弟,你進了天玄妙境,卻不知道我是誰嗎?!”
黑衣怪人仿佛聽到一件十分好笑的笑話一般,咧開已經薄的透明的嘴巴開懷大笑起來,但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這一笑不要緊,小鵬差點被嚇的暈過去,原來他忽然發現,黑衣怪人身體的四周竟然與那棵漆黑古樹的藤枝緊緊連在一起,數十根藤蔓的細枝如同鋼針般死死扎在怪人周身各處要穴上,與皮膚相連的部分隱隱還可以看到已經凝結成黑色的血痂。
怪人這一笑,就牽動了周圍的藤蔓也開始慢慢搖動起來,畫面詭譎至極!
“江湖代有人才出,想必我皇甫正軒的名字已經被忘得差不多了吧!”
小鵬看著這黑衣怪人藤木穿身的淒慘樣子,不禁打了個哆嗦,被燙到似的甩開手中的藤蔓,怔怔地道:“皇甫……正軒……你……你不是被淳於家殺死了嗎?!”
“淳於家!不錯,我確是敗在了淳於玫之手……那小賤人本已一敗塗地,卻甘心墮入奴道,借來了柳相妖獸之力,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以致滿盤皆輸,一敗塗地!天意啊……天意!”
皇甫正軒枯瘦如鬼的臉上露出幾絲痛苦之色,接著道:“若非如此,老夫也不至於在最後時刻走火入魔,反被噬魂樹所制!如今渾身血肉都快要成為這該死魔樹的養料啦……”
這時,小鵬身邊的皇甫飄絮也緩緩睜開了眼睛,見到被噬魂樹折磨得全無人形的怪人,三小姐嬌嫩的唇瓣微微顫抖了起來,哽咽道:“爹……你的身體……”
皇甫正軒身軀一陣,緩緩轉頭望向她,眼神中充斥著復雜的神情。
過了半晌神色才慢慢的溫柔起來,感慨說道:“飄絮……我皇甫正軒英雄一世,最終……卻只留下了你這一點血脈……你們母女……受苦了。”
兩行熱淚緩緩從皇甫飄絮雪白的面頰上淌下,從小到大,娘和自己在家族中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和白眼,這句“受苦了”她已經等得太久太久……
“娘親她……被皇甫磊那老賊折磨的……好慘!但始終都不曾將你的秘密說出來。你當日說只有以盤龍純陽體的人做引,方可突破屏障。我今日將人帶來了,你可否履約助我修習圖騰密卷?”
“哦?你……想修習圖騰密卷?”
“不錯,祖訓有雲:密卷唯有嫡女可以修行,成者,得掌圖騰,號令上下,莫敢不從。我是皇甫家的嫡女,也是如今唯一有資格修習的人。但需要族中帥修以上高人引導,方能打開密卷。”
“你既然見了祖訓,應當知道修習密卷雖可以獲得圖騰妖力,但同時也會激發出與那妖力相生相伴的奴性,從此成為人不人妖不妖的石奴,生死榮辱再不由己!?唉!你……這又是何苦?”
言罷皇甫正軒低垂下頭顱,嘆息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無限的悲憫。
“那又如何,除此之外,我還有何路可走?難道繼續任由皇甫磊胡作非為!
我母女已經被他百般凌辱,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誓要除掉老賊,救出娘親!更何況這圖騰妖力,亦可使暗夜奴兵實力倍增。放眼落霞嶺,何人再能與我匹敵?那時,便是取了淳於玫的項上人頭,也並非全不可能。難道你不想雪當年的滅門之辱?”皇甫飄絮俏臉因為激動而有些漲紅起來。
“唉……”皇甫正軒重重嘆了口氣,仿佛已經用盡了身體的最後一絲力氣道:“既然……如此,你們便過來吧!”
小鵬一臉懵逼的瞅著這詭異的父女倆喋喋不休的嘮著,竟是一句也聽不懂,不禁皺起眉毛問道:“等等!你們說的盤龍純陽體究竟是什麼?”
皇甫飄絮理了身上的紫色飄帶,緩緩揚起光滑的面頰,盯著石小鵬的眼睛娓娓道:“盤龍純陽體乃是一種集天地陽氣於筋脈的修行體質,在這九州大陸上十分罕見,最明顯的特征是擁有這種體質的人陽物上生有雙瘤,狀似盤龍……並且對於陰邪之物有著天生的克制抵御作用,所以很多修習歧道功法的人在突破的關鍵時刻都會找到一名盤龍純陽體的陪練同修,利用其筋脈中的純陽之氣中和易於引人走火入魔的的邪氣,據說這樣成功的幾率可以提高至少五成。”
皇甫正軒吃力的抬起一根細如蘆葦般的枯瘦手臂,溫和地笑道:“小子,你不用擔心,同修對你不但沒有絲毫壞處,還可以平白增加幾成功力,如果老夫沒有看錯,你如今應該是士修中級左右的實力吧,若是老夫突破成功,你的修為起碼也能一躍成為使修中級,甚至將修初級也不無可能……”
小鵬心想:“同修說白了不就是做鼎爐嗎?男子采陰補陽,用女子做鼎爐倒是聽人說過,拿男子做鼎爐可是聞所未聞!”
不禁遲疑的又向後退了幾步。
皇甫正軒仿佛看穿了少年心中的不安與猶疑,微微正了正身子,用自己那雙深陷在眼眶中的眸子溫柔地看著石小鵬,就好似一座悲憫天下生靈的佛陀,他緩緩翻轉骷髏般的骨手,在胸前結出幾個曼妙的指印,一朵緋紅的桃花便朝著小鵬緩緩飛了過來。
小鵬想要去躲,但那桃花卻似長了眼睛一般緊緊跟著他,忽的散成片片花瓣,打在他的身上,便如初春的薄雪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鵬只覺的身上一陣舒爽,一股溫潤的氣息在筋脈中緩緩消融,暖洋洋的極是愜意。
小鵬孤陋寡聞,倒也還罷了;皇甫飄絮眼中卻滿是狂熱與不可置信,痴痴地道:“相思桃花印?!我……在族史中見過,只有到了……到了宗主一級的修為才可以……可以結印桃花現,難道……你已經有宗主的修為了?!”
要知道在九州大陸上修為由低到高為:士修,使修,將修,帥修,靈修,宗主,霸主,而自從天道被女媧石所封,人間萬物就再也無法羽化成仙,立地成佛,或是一念成魔了。
所以宗主已經是立於九州大陸巔峰的存在,就算是淳於玫祭出柳相妖力也還達不到這一境界。
皇甫正軒微笑點頭道:“這些時間被困於此地,自然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終於讓我勘破了這一層境界。但以我現在的身體……呵呵……有這境界又有何用呢!
老夫使出這桃花印並非要炫耀修為,只是想讓你感受一下老夫的畢生的修行感悟。
同修有別於江湖上口誅筆伐的雙修,實是借你的筋脈為引,壓制陰邪煞氣,對你卻是有益無害,不必驚慌。更何況如今我已接近油盡燈枯,空有一身修為,卻已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了。”
皇甫正軒旋即淡然一笑道:“只是即便已經看破紅塵,又怎能不對這俗世懷有一點點眷念呢?也算你二人與我有緣,若是再晚些時日,恐怕這里就只剩下一壘白骨了。我便將這殘軀里僅剩的些微力氣將我的衣缽傳與你們吧。”
說罷輕輕招手道:“過來吧。”
一位宗主的衣缽傳承放眼整個九州大陸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曠世奇緣,若是這個消息被外人得知,足以引起一場堪比百年前七王亂中州的滔天巨禍。
若是能夠得到宗主的感悟與心得,那以後的修行之路必將猶如神助,可能瞬間就能跨過那阻隔世上萬千修士一生的道道鴻溝。
小鵬心頭火熱,抓住兩邊的藤蔓,緩緩向著古樹的方向蹣跚走去。
他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幼年時被長房欺辱的情景,不知有多少次娘親被大房的棍棒,鞭子抽的遍體鱗傷,自己也被二姐踩在地上,屈辱的認錯。
還有剛剛那個夢……
他們既然已經對自己動手,娘親必然也遇到了危險。
如果能夠得到傳承,自己必將修為大漲,那便再也不用看大房的臉色行事了……
這種誘惑仿佛是一只無形的巨手不斷拽動著他的身體,催促這他趕快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皇甫飄絮滿臉虔誠的走了過去,她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小時在家中受盡白眼,就連府里的奴仆婢女都會背地里辱罵母親是人盡可夫的賤人。
自己更是不知在家中吃了多少羞辱,有次甚至被皇甫磊脫光衣服按在繡床上,若不是剛好有重要客人到訪,恐怕……
“只要得到圖騰密卷里的夜叉妖力……”皇甫飄絮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走到了皇甫正軒面前,恭敬的跪了下去,雙手攤開一副非竹非木的卷軸。
皇甫正軒將自己枯骨般的手掌輕輕放在卷軸之上,另一只手結了一個繁雜的手印,一道白光瞬間便從卷面上飛躍而起,如奔流的洪水一般朝著皇甫飄絮的額頭傾瀉而去。
耀眼的光芒漸漸停了下來,而皇甫飄絮細膩光潔的額頭上清晰的印著金光閃閃的“夜叉”二字,她盤膝坐在原地,開始慢慢吸收剛剛開啟的“夜叉妖力”。
不多時,那兩個金字便慢慢變淡,以致最終消失不見。
在這期間,皇甫正軒只是平靜溫和的看著女兒,枯瘦如鬼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笑容。
只是喘息得有些急促,或許是耗費了太多心神,以致那殘破的身體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
小鵬這時也已經走到樹洞前三尺之地,此時近距離看到皇甫正軒那不成人形的軀體,更為觸目驚心。
全身的血肉都被身前的噬魂樹一點一滴吸食干淨……
這種痛苦實是難以想象!
突然之間,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