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2月23號,舉辦一年一度的音樂盛典的日子。
我坐在化妝間,化妝台上擺著我夢寐以求的獎杯——最佳制作人獎。
當鏡頭掃到我的臉時,當我被提名時,當頒獎嘉賓說最終得主是我時,當我和親近的朋友擁抱慶祝時,當我獨自走在領獎的大道上時,當我虔誠地接過獎杯時,當我在漸漸平息的掌聲後開始說獲獎感言時,我都覺得這是一場夢。
獲得這個獎,是我從年少時就在心底種下的夢想,隨著年齡的增長,種子也漸漸成長為參天大樹,枝繁葉茂。
如今大樹終於如我所願,結了果。
手機里不斷有祝賀的消息涌入,我只垂眼盯著置頂,那邊沒有半點動靜。
門被敲響,有人把門開了條縫探頭進來,聲音中盡是禮貌和疏離:“鄭老師,准備好了麼?我們現在可以進來麼?”
來人就是我的置頂。
我本來以為她不會來,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被騙過來的。
獲得了我的許可,她才開門讓工作人員進來。
擺好了攝像頭調好了光线,她站在攝像機旁邊,低頭看了看手機里的備忘錄,抬頭公事公辦地說:“鄭老師,我們就提問一些簡單的問題,如果您覺得回答起來比較為難的話,可以拒絕回答,沒關系的。”
我注視著她的臉,點了下頭。
“您獲得了今年的最佳制作人獎,無疑是獲得了業界和大眾的認可,此時此刻您有什麼想說的麼?”
這是第一個問題。
我閉緊了嘴,沒有出聲。
“……鄭老師,您是不是太激動了,所以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在給我打圓場。
“我有想說的。”我艱難地開口,“我不太適應在這麼多人面前講這種話,可以請大家暫時離開一下麼?”
工作人員都一個一個出去,最後攝影師看了看我的眼色,也自覺地出去了。
她也想隨之出去,我出聲叫住了她。
整個化妝間就只剩下我和她兩個人。
面前就是她,旁邊就是獎杯,我動了動嘴唇,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我真的有太多話想要說了啊。
到底,該從哪兒說起呢?
我原名不叫鄭星帆,叫鄭空,空空如也的空。
我有一個在外人看來十分悲慘的家世,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父親是個酒鬼,總是一身酒氣渾渾噩噩,稍微有一點不如意就會打我,後來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喝醉掉河里淹死了。
我跟著奶奶在一個小村莊長大,奶奶就是我的天空。
村里的教育資源不是很好,我對學習也不是很感興趣,加上我懷揣了一個寫歌的夢想,念完了高中,我就獨自去了大城市追夢。
剛到繁華都市,我無所適從,什麼髒活累活都干,奶奶和夢想就是支持我走下去的最大動力。
可給公司投歌屢屢被拒,我住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撐不下去的時候也會給奶奶打電話,第二天起床繼續咬牙堅持。
那個尤為炎熱的夏天,我的腿受了傷,醫生說不能干重活,我就在附近找了個小餐館打工,上菜洗碗,打掃衛生,餐館里能干的活,我幾乎都在做。
那天中午來了幾個學生,有男有女,應該是附近學校的。
我走到他們身邊,等著他們點單,只一眼就知他們家庭富足,他們隨便一件T恤就值我兩個月的工資。
明明就比我小兩三歲,卻享受著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
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挑剔地抱怨,說這邊環境不好,空調也開得不夠足,熱得要死。
沒有人搭理他。
那兩個女孩子一心一意地點餐,點完了餐之後其中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還禮貌地衝我笑笑,對我說“謝謝”。
我聽她身旁的女孩子喊她“楚楚”。
那個男孩子講話時動作幅度有些大,我上菜時已經很小心了,可沒能防得過他的突然起身。
接著就是男孩子的暴跳如雷,以及他身邊男同學的煽風點火。
老板娘見狀衝過來平息他的怒火,讓我鞠躬給他道歉。
我不想,可是身不由己,生活的壓迫早就磨碎了我的傲氣和自尊。
我正准備彎腰,那個叫楚楚的女生突然陰陽怪氣地開了口:“自己像個蒼蠅一樣舞來舞去,還怪別人沒一巴掌拍死你,真夠挑剔的啊你。”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鄙視的笑容,對於那個男孩子的不屑簡直到了頂。
與她剛才的形象相比轉變有些大,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個男孩子一聽就炸了,也不管我了,怒氣直逼向她:“今楚楚,我忍你很久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我把自己當回事總比有人把自己當成蒼蠅的好,是不是這個理啊?”女孩子捧著臉,笑著反擊。
事情的結尾是男孩子氣衝衝地跑了出去,之後剩下幾個人也沒多做停留,沒吃幾口就過來結賬。
走之前,那個叫楚楚的女孩子把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我,那是我剛才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這上面是歌詞麼?”她好奇地問。
“嗯。”我點頭。
“誰寫的呀?詞很美。”她又問。
“……我。”我猶豫了下,又窘迫地加上一句,“寫著玩的。”
女孩子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望著我,沉默了幾秒,漸漸在臉上展露出一個真誠明媚的笑容。
“你一定會有所成就的。”她堅定地說,“在自己喜歡的領域。”
這是我第一次,來自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肯定。
我記住了她。
她的話好像有魔力一般,沒過多久我真的被一家著名的公司看中,成功簽了約。
我從沒有特意尋找過她,但有的時候也會有意無意回到那個餐廳附近,去那所學校周邊閒逛,可一直沒再次見到她的身影。
再次相遇已是四年之後,同樣是一個夏天。
在朋友的聚會上,我望見她在和身邊人說笑,她什麼都不需做,只坐在那里,就能吸引別人的關注。
她似乎從一出生開始身上就裹上了一層柔軟細膩的光芒,正正好好,不灼人眼球,也不過於軟弱。
而她認出我的那一刻,眼睛也在發光。
她開始追求我。
一開始我摸不清她的真實想法,我不知道她僅是生活無聊想消遣一下,還是真的對我有好感。
我總是在以各種方式拒絕她,我怕自己變成一個笑話。
後來我奶奶去世。
淨哥和小商陪我回老家,在動車上,我透過窗戶呆呆地望著外面的天空,晴空萬里,廣袤無垠。
自從在城市站穩腳跟之後,我多次讓奶奶過來和我一起在城市生活,奶奶不肯,她說她過不慣大城市的生活,而且這個村子就是她的根。
村莊是她的根,她是我的天空。
而我的天空,已經塌了。
我沒想到她會來,聽小商說她最近在忙一個拍攝,好不容易才調好時間急匆匆地過來。
她和我想象的不一樣,一整天都和淨哥忙前忙後,晚上我讓淨哥送她去鎮里的賓館休息,淨哥說她不肯。
她一直沒來打擾我,也並沒說什麼安慰我的話,我在守夜的時候她也一直在不遠處安靜地望著我,用另一種方式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人。
處理完奶奶的後事,我們一起回去。
在動車上,她睡在下鋪,眼下一片沉青,眉頭也微皺著,睡得極不踏實。
我想,她明明是被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女孩子啊,為什麼要跟我受這種苦。
自卑扎在心底,根深蒂固,化作無形的手將我死死勒住,快讓我窒息。
我和她太過天差地別,我必須變得更加優秀,讓自己能夠和她站在同一個高度,平等地交流。
她很喜歡我,我以為我有足夠的時間,待到合適的時機堂堂正正地告白,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地和我在一起。
後來的情況卻急轉直下。
她說她不會再喜歡我了,她說她結了婚,她說她有了丈夫,叫孔嘉陽。
我那天在工作室待了一夜,徹夜未眠,很想要拼盡全力去寫歌,卻一點兒靈感也沒有。
我不大能睡著覺,實在餓了會隨便吃一點,累了也會眯一會兒,剩下的時間我都在想要寫什麼樣的歌,什麼樣的旋律吸引人,什麼樣的歌詞有內涵。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他們都勸我回家休息,我固執地說不行,我還有很多很多歌沒有寫,很多任務沒有完成。
我很急迫,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麼,我只知道如果我回去的話,如果我一個人在家的話,如果沒有音樂陪伴我的話,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我仿佛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稍微堅持不住就會掉入萬丈深淵。
之後小商帶來個消息,他說他在餐廳里遇見她了,她對同事說她和孔嘉陽是假結婚,嚴格點來說並不是真正的婚姻關系。
小商偷聽了一半就跑來告訴我,我知道事實的那一刻,身體一直緊繃的弦突然松了下來。
我接受了他們節目組的邀約,我以為我還有機會的。
可是除了工作上的關系,她並沒有再對我做出任何其他舉動,倒是有的時候在外面拍攝,關攝像頭之後,我還能聽到她和別人親密地打電話,她總是喜歡叫他的名字,那個名字是“孔嘉陽”。
他們好像真的在一起了。
我不願意相信這個猜測,最後她為了避嫌,從節目中退出,我才勉強相信這件事情。
奇怪的是,消化了片刻,我竟然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們真正在一起這個事實。
他是孔家長孫,他家境優渥,畢業於頂尖大學,從小就見過我到現在都沒看過的繁華,他從一出生就在終點线,而我卻在起點苦苦掙扎。
他和她門當戶對,簡直天造地設。
我想我應該祝福他們。
可是夜深人靜,我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輾轉難眠時,我還是會拿出手機,看置頂她有沒有給我發消息。
我……我還是不甘心啊。
很久之前我就想過,如果我獲得了“最佳制作人”獎,我一定要向她表白,底氣十足地把我心中所有的想法都講給她聽。
望著面前她面無表情的臉,旁邊的獎杯似乎也沒了重量。
我突然感到好無力。
可腦海中的想法實在是太多,積攢了幾年的情緒快要爆發,我穩了穩心神,注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終於在詭異的寂靜中開了口:
“今楚楚,我喜歡你,從五年前就喜歡了。”
這句話打破了她臉上的平靜,她並沒有多驚訝,但是眼神閃躲起來,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我不想讓她為難。
“開玩笑的。”我笑著說,“小商和我打了一個賭。”
她也笑起來,沒多說什麼,只繼續問我采訪的問題。
結束之後我在大廳等人,我看到她從電梯出來,快步走向門口,到最後直接小跑起來。
她像個活潑的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奔向他的懷抱。
遠遠地,我看到他笑著說了句什麼,她就佯裝生氣打了他一下,鼓著臉可可愛愛的模樣。
她自然地為他整理大衣的領子,和他一同上了車。
……我不能釋懷。
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初我再勇敢一點的話,是不是現在她身旁的人就是我,是不是她期待見到的人就會是我,是不是她眼里就只有我。
小商依然和她往來,但我不讓小商告訴我任何關於她的消息,我說我很討厭她,並不想知道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小商沒再說,我們和他們那個圈子的交集也不是很多,我竟然很快地,就對她的近況一無所知。
我要慢慢地戒掉她,杜絕知道和她有關系的任何事。
後來很久很久之後再次見到她,是在超市里,她身邊仍然是他。
她在不遠處的冷飲區,手里拿著一盒冰激凌,豎起兩條眉毛,氣呼呼地說:“我就要買,你管不了我!”
他輕而易舉地奪走她手里的東西,又給放回了位置。
“孔嘉陽!你還聽不聽我的話!”她生氣地說,“以後再也不要疼你了!哼!”
“寶寶出生之前,我只聽醫生的話。”他一邊說,一邊眼疾手快地攔住她又蠢蠢欲動的手。
我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場景。
原來……他們擁有了一個新生命。
這是另一件值得被祝福的事。
轉過身,我快步走向出口,把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身後。
仿佛在和過去種種告別。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