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華劍宗。
天陰著,偶爾響起的沉悶雷聲混雜在低吟的山風之中,眼看便要下雨。
由於天氣陰暗,未及戊時,劍宗的弟子們便陸續掌起了燈籠,散落在山間各處的朦朧的橘紅色光暈為陰冷的山峰添上了一抹淡淡的暖意。
何薇薇輕輕放下剛剛讀完的書信,看著窗外的景色,那有茫茫的林海,冷風拂過,燈火輕曳,竹影也變得斑駁起來。
她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一點微熱的液體在纖柔的手背上綻開,才微微得回過神來,發覺有淚水自臉上滑落。
自那件事發生起,轉眼已過了半個多月了……那天之後,她在天都便再也待不下去,是陸金風將她送回來的,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失去貞潔的殘酷事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同樣承受了很多痛苦的師弟……
她無法想象也不願去想象,陳卓在那天到底看到了什麼……
明明已經在那個煙花絢爛的夜晚,彼此約定好了要廝守終身,結果自己卻背叛了他,盡管並非出於自願,但那又有什麼關系呢,到底是傷害了他。
剛認識他的時候,她便想著自己得對他好點兒,畢竟那時候的他是那麼的落魄,父母俱皆不在人世,原來昌盛無比的天玄宮也已覆滅,家道中落至此,該是很大的打擊吧。
後來,不知不覺的,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他,喜歡他的堅強,喜歡他的正直,喜歡他一切的一切,為了去見他,她破天荒的去了卷經閣,耐著性子閉了大半月的關。
她突破了,如願以償的去了天都,可現在自己又回來了。
數千里的山河,以前所未有的遙遠,橫亘在她與他之間。
“師姐,近來身體如何了,有沒有好好吃飯?前陣子我寄給了你幾封書信,可都未曾收到你的回信,不知道書信有沒有確實的送到你的手上,不過我猜,應只是你不想回信罷。”
“其實……前幾次的信里,我也在回避談及那天發生的事情,卻不是因為我心中放不下,生了刺,而是我擔心又戳到了你的傷口,可我這段時間思來想去,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去面對。”
“這件事情,只是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一次意外,一個對我們感情的考驗,我相信我們的感情並沒有這樣的脆弱,只一次挫折便將我們拆開。我想對你說的是,不論發生什麼,我對你的感情永遠不會變化,你之於我的意義,不在於清白亦或貞潔,而在於我們彼此間相互的喜歡。”
回想著書信里的內容,何薇薇恍惚之中仿佛又在朦朧的光线中看到了陳卓,他一臉誠摯的看著自己,沒有流露出任何一絲責備自己的意思。
“對不起……師弟……”她低下了頭,捂住嘴巴無聲的哭泣。
何薇薇回想起了半個月前離開天都的場景。
那天下午,她便乘著馬車離開了天都。
那座氣象恢宏的城內有她早已托付芳心的人,可馬車卻一刻不停地,離那個人越來越遠了……
正當眼淚越發收不住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了動靜,方才還安靜的山谷,一下子變得熱鬧了起來,也就在這時,房門被人推開,她急忙撇過臉去,慌也似的胡亂擦拭著臉頰上的淚痕。
進來的是柳心依,見著女兒的動作,她心中禁不住一疼,輕聲嘆了口氣。
早在何薇薇回到劍宗的時候,她與何有才便知道了女兒在天都遇到的荒唐事情,何有才知道消息後,每日都唉聲嘆氣,而她除了安慰勸解女兒,卻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樁丑事現在還沒有外揚,因為十余日前玉龍山掌教張術玄出關的事情,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落在了那位聽說已經修成承天境大長生的掌教身上,倒是沒有人注意到何薇薇的異樣,只是覺得這位師姐從天都回來後,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薇薇,你……”
“嘻,娘你來啦……”何薇薇正過臉來,擠出一個溫柔的笑容,道:“剛才風大,眼睛被吹得想要流淚,看把你擔心的……外面怎麼啦,這麼熱鬧?”
柳依依欲言又止,似是還有什麼話要說,不過還是先回答了女兒的問題:“聽說秦華突破到了凝元境中品,弟子們正去慶賀呢。”
“哦……那真是好事呢。”何薇薇只抿嘴一笑,目光卻有些游離,不知道想起了什麼。
柳依依看著她,意有所指道:“半個月了,你想好怎麼做了麼?”
何薇薇聞言,眼眶不自覺又紅了幾分,低聲道:“娘,你能不能不要……”
柳依依嘆了口氣道:“我今天來,是要和你說另一件事情。”
何薇薇一怔,然後露出了驚喜的神色,緊緊盯著柳依依問道:“什麼消息,是……陳卓的消息嗎?”
“不……”柳依依移開了目光,說道:“是那個周珣,他今早到了劍宗,如今就在山腳下,說是來找你的……”
“他……他來做什麼……”何薇薇聽到這個名字,神色登時一變,整個俏臉都白了,好像隨著這個名字的再次出現,那她極力逃避了半個多月的噩夢,再次張牙舞爪的席卷而來。
“不見不見,我不要見那個登徒子……”淚水止不住的滾落而下。
柳依依心疼的將女兒攬入懷中,女兒的痛苦她又何嘗不明白?
她摟著正微微顫抖的何薇薇,輕嘆道:“唉,你不見也行,我去見見吧,畢竟他可是右相獨子,大老遠跑來我們劍宗,總不能就這麼把他晾著……”
天都,書院。
“陳院長,您又來了。”
“呵呵,不知道先生……”
“又要讓陳院長失望了,現在還沒有收到天華劍宗的回信呢。”
“這樣啊……不好意思,打擾了。”陳卓神色悵然的走出書院,自從半個月前何薇薇離開天都之後,他的心便也跟著她一塊兒離開了天都。
凌雲為他此前“成功重建書院”、“在陵安街上助神監司的人追捕邪道”、“玉秀舫截船事件中立下大功”等優異的表現而在慶典上對他重重封賞,甚至還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重新提起了他與永明郡主的婚約。
面對著這樣足以讓任何人欣喜若狂的嘉獎與認可,他卻沒有感到多少的高興,更多的只是煩悶以及對何薇薇的擔憂。
對於何薇薇失身給周珣這件事情,說是毫無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但在十多年的艱難生活里錘煉出的冷靜克制的性格,也讓他能夠極為理智的分辨整個事件中的因果對錯。
因此他並不怪罪何薇薇,恰好相反,他還為何薇薇的失貞而感到慚愧不已,在他看來,是因為自己保護不周,才會讓事情發展到眼下這個地步的。
好巧不巧的,在這樣的關節里,凌雲恰好又提到了凌楚妃的事情,似乎要向天下人傳達某種信號一般,這無疑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復雜……
陳卓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回想著自己一路走來遇到過的紅顏……
為搭救他,將自己守了三十多年的寶貴貞潔獻給他的劍宗客卿,他的姨母白洛華。
與他兩情相悅卻在不久前失身於左相之子周珣的那個如玉簪花般動人的師姐何薇薇。
天資絕代又與自己有過一紙婚約的永明郡主凌楚妃。
以及那位在書院重建期間盡心盡力的幫過他,並與他互有好感的江南隋珠黃彩婷。
甚至還有那位時不時就往自己床上躺的神監司掌司沐穎……
自從他決意踏出劍宗大門去得到天離神劍的那一刻起,這些錯綜復雜的感情,就像一根根线全都不約而同的朝著自己收束而來,並隨著時間的推進,與自己糾纏得越發深入。
陳卓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從未迷惘的他,第一次不知何去何從。
“你的心不靜。”忽然,一道略帶幾分沙啞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陳卓心中一驚,扭頭看去,原來是魏無道,不由得暗嘆這位前天玄宮太上長老的神出鬼沒與世事洞明,低頭道:“這段時間里,發生了太多事情了,讓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魏無道目光銳利的望著人流如織的街道,笑道:“想要拿起,需要先學會放下。不若先放一下手里的事情,去休息幾天吧。”
“想要拿起,需要先學會放下……”陳卓喃喃的咀嚼著魏無道的話,目光逐漸亮了些許,轉身作揖道:“多謝長老賜教。”
魏無道看了一眼身旁的這位在天都如日中天的年輕院長,微不可查的輕輕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