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蘭德,皇後區。
奧黛麗·霍爾坐在陰涼角落里的吊椅上,望著陽光底下怒放的一叢叢鮮花,思考起佛爾思·沃爾請求幫忙的那件事情。
據格萊林特子爵核實,真有那麼一位叫做休·迪爾查的少女被關押在貝克蘭德北區的臨時監牢里。
她的罪名是因財產糾紛嚴重傷害了一位體面的紳士,讓對方至今仍躺在醫院的床上,也許再也站不起來了。
對此,佛爾思的解釋是,那位紳士並非好人,他是貝克蘭德東區的黑幫頭目,以高利貸為生。
事情的起因是,某位借貸者發現利息比自己預想得高幾倍,就算破產都無法償還後,在與那位紳士協商無果的情況下,找到了附近小有名氣的“仲裁者”休·迪爾查,希望她能說服對方免除不合理的部分。
那位紳士並沒有服從休·迪爾查的“裁決”,甚至威脅當晚就要抓走借貸者的妻子和兒女,於是休·迪爾查改變了說服的技巧,采用了物理的手段,一個不小心就造成了嚴重傷害。
格萊林特子爵調查了事情的經過,確認佛爾思·沃爾的描述屬實,也確認那位黑幫頭目失去了對手下的控制,並且在某人半夜的“拜訪”後,免除了借貸者的債務,向檢察官出具了原諒休·迪爾查的聲明,但嚴重傷害的案件並非受害者不想追究就不會被起訴。
“格萊林特希望用正常的辦法解決,派人咨詢了熟悉的大律師,對方說有把握只是輕判,但無罪辯護的難度很高,除非當事人能拿到精神有問題或者心智發育不健全的醫療證明……”奧黛麗無聲自語,傾向於好友的意見。
對她來說,最為重要的是不要和佛爾思·沃爾和休·迪爾查有明面上的關系——經過“塔羅會”這件事情後,奧黛麗覺得自己不再是天真無知的少女了。
“明天晚上在沃爾夫伯爵家有一場舞會,到時候告訴格萊林特,按照大律師的意見去做。”奧黛麗微微點頭,做出了決定。
在魯恩王國,律師分為大律師和事務律師,後者負責不用上庭的事務,比如,搜集證據,與當事人談話,幫人擬定遺囑,監督財產分配和提供法律咨詢服務等種種事情,當然,他們也可以代表當事人出席最初級的治安法庭,為簡單的案件辯護。
而大律師就是研究證據,上庭為當事人辯護的律師,根據魯恩王國的法律,他們必須保持客觀的態度,所以不能直接與當事人接觸,只能通過助手,也就是事務律師,來完成情況的搜集,他們每個人都是真正的法律專家,擁有出眾的口才和極高的辯論水平。
恢復了輕松的奧黛麗用藏身黑暗,窺視光明的姿態看著外面姹紫嫣紅的花朵,油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精神有問題或者心智發育不健全的醫療證明……心理醫生……”
“如果心理煉金會掌握了‘扮演法’,那是否意味著可以在心理醫生群體里尋找他們?”
想到這里,奧黛麗覺得自己的思路對極了,眼睛明亮得像是璀璨的寶石。
就在這時,她看見金毛大狗蘇茜用一種偷偷摸摸的姿態溜到了那叢叢鮮花後面,溜到了只有園丁才會抵達的地方。
“蘇茜……它要做什麼?”奧黛麗藏在陰影里,看得一愣一愣。
金毛大狗似乎被花朵的香味迷亂了嗅覺,並未注意到身後的主人,它張開嘴巴,發出吊嗓子般的“啊啊啊”“呀呀呀”聲音。
緊接著,它讓周圍的空氣振動,響起生澀不夠圓潤的單詞:
“你好。”
“你好嗎?”
……
奧黛麗的嘴巴一點點張開,完全忘記了優雅淑女該具備的禮儀,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場景和聽到的僵硬聲音。
她猛地站起,脫口而出道:
“蘇茜,你會說話?你什麼時候會說話了?”
金毛大狗嚇得跳了起來,轉身面對了主人。
它慌亂而快速地搖起尾巴,嘴部張合幾次後才震蕩了周圍的空氣道:
“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畢竟我只是一條狗。”
聽到這句話,奧黛麗一時竟無言以對。
……
周一上午,休假的克萊恩按照預定的計劃復習和鞏固了神秘學的知識,然後乘坐公共馬車前往了霍伊大學。
他要多接觸阿茲克先生,看對方究竟知道些什麼。
屬於歷史系的三層灰石小樓里,克萊恩與導師科恩·昆汀閒聊了一陣,交流著與霍納奇斯主峰古代遺跡相關的事情。
沒有額外收獲的他趁導師去辦事的機會,進入斜對面的辦公室,走到了留守的阿茲克教員桌子旁。
“阿茲克先生,能和您聊一聊嗎?”他望著那位膚色古銅、五官柔和、右耳下方有顆小痣的教員,脫帽行了一禮。
褐眸藏著難以言喻滄桑感的阿茲克整理了下書籍道:
“沒問題,我們去霍伊河邊走走吧。”
“好的。”克萊恩提著手杖,跟隨對方離開了三層灰石小樓。
沿途之上,兩人都保持著沉默,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當流淌的河水映入眼簾,當周圍不再有來往的老師和學生時,阿茲克頓住腳步,半轉身體,面向克萊恩道:
“你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克萊恩沉吟許久,想了許多委婉的方式,但又都一一放棄。
於是,他坦然而直接地問道:
“阿茲克先生,您是一位值得信賴,讓人尊敬的紳士,我想知道您究竟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或者說您知道些什麼?我是指上次那件事情,你說我的命運存在不協調地方的事情。”
阿茲克點了下手杖,嘆息笑道:
“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直接,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坦白地講,你的命運存在不協調的地方是我能夠看出來的唯一事情,除此之外,我並不比你知道更多。”
克萊恩猶豫了下問道:
“可為什麼您能看出來?我不相信這源於占卜。”
阿茲克側頭望著霍伊河,語調染上了幾分蕭瑟:
“不,克萊恩,你不明白,占卜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只是需要看由誰來占卜,當然,我的占卜只是掩飾的借口。”
“……有些人總是特殊的,天生具備一些奇怪的能力,而我應該就是這樣的人。”
“應該?”克萊恩敏銳把握到了對方用詞的問題。
“是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是天生具備,或許那樣能力的代價就是遺忘自己,遺忘過去,遺忘父母。”阿茲克的眸光略顯憂傷地注視著河面。
克萊恩越聽越是迷糊:
“遺忘過去?”
阿茲克沒有笑意地笑了笑道:
“在進入貝克蘭德大學歷史系之前,我失去了絕大部分記憶,僅僅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基本的知識,還好,還好我有身份證明,否則只能成為流浪漢,這麼多年里,我根據身份證明尋找過我的父母,但都沒有收獲,哪怕我能看到命運的一角。”
“而在大學那幾年里,我逐漸發現我具備一些奇特的能力,超乎常識范疇的能力。”
克萊恩聽得很是專注,脫口問道:
“阿茲克先生,您為什麼會失憶?不,我的意思是,您有在現場發現失憶的原因嗎?”
他懷疑阿茲克先生是失憶的生命學派成員,甚至是地位不低的中序列成員——這是“怪物”對應的,出過“先知”的,以師徒相傳為主的隱秘組織。
阿茲克沉重地搖了搖頭:
“沒有,仿佛睡了一覺,我就遺忘了過去。”
他拿著手杖,又往前走了幾步,邊走邊說道:
“離開貝克蘭德後,我開始做夢,夢見了許多奇怪的事情……”
夢?我擅長解夢!進入專業領域的克萊恩當即問道:
“是什麼樣的夢?”
阿茲克含糊著低笑了一聲:
“很多很多不同的夢,有時候,我會夢見黑暗的陵寢內部,夢見一具具古老的棺材,里面的屍體趴著,背後長出了一根根白色的羽毛,有時候,我夢見我是一名穿全身盔甲的騎士,端著三米的長槍,衝向了敵人。”
“有時候,我夢見我是一個領主,有著豐饒的莊園,有著漂亮的妻子和三個孩子,有時候,我夢見我是流浪漢,淋著雨,走在泥濘的路上,又冷又餓。”
“有時候,我夢見我有個女兒,和之前那幾個孩子不一樣的女兒,她長著柔順的黑發,喜歡坐我親手做的秋千,總是向我討要糖果,有時候,我夢見我站在絞刑架旁,冷冷地仰望著上面飄蕩的屍體……”
聽著阿茲克的囈語,克萊恩發現自己竟然無法解讀對方的夢境,因為不同夢境的象征是相反的,矛盾的!
阿茲克收回視线,嗓音不再飄忽道:
“南方的費內波特王國信仰大地母神,而大地母神的教會宣揚著一個理念,他們認為每個生命都是‘植物’,汲取著大地的養分,緩慢地成長、繁盛和衰敗。”
“等到凋零,這些生命就會墜入大地,回到母親的懷抱,而來年,又會重新生長出來,花開花落,一年又一年,生命也是這樣,一世又一世。”
“有的時候,我很願意相信這個說法,相信我因為本身的特殊,能夢見上一世,再上一世的片段。”
說到這里,他望向克萊恩,嘆息道:
“這些事情,我連科恩都沒有講過,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我……”
阿茲克頓了下笑道:
“很抱歉,我剛才的描述不夠准確,你的命運存在不協調的地方並不是我能夠看出來的唯一事情,我還看出了另外一件事情。”
“克萊恩,你已經不是正常人了,你擁有超凡的、奇怪的能力,和我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