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舉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夜晚,漆黑,混亂,是他和母親穆桂英,妻子萬紅玉三個人的一生最痛苦回憶的源頭。
雖然他們早就想到這一去異常凶險,但還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情況突變,營救變成了殺戮,幾乎所有的南唐兵都在向他們進攻。
混亂中,他們三個人被亂兵衝散了。
楊文舉很擔心他的母親和夫人,很想折回去找她們,但他已不認識來時的路了。
被大雨衝刷的黑夜,他只能看到眼前七八步左右的距離。
他已經迷路,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能在崎嶇的山路上不停揮著烏龍戟砍殺擋在面前的敵人,眼前都是窮凶惡極的陌生臉孔和血糊糊的屍體。
他最後一眼看到母親和夫人的時候,她們已經被數不清的南唐兵包圍。
那時他在距離她們百步遠的一個不知名的山岡上,和一個被稱為無敵將的人纏斗。
她們兩個人幾乎要被人海淹沒了,只能看到她們頭上高高豎起的色彩斑斕的雉雞翎。
他很想去幫她們,但眼前的這個無敵將洪雷實在太厲害了,他根本無法擺脫他的糾纏。
然後楊文舉中了一箭。
他不知道這一箭是誰射的,因為周圍的流箭實在太多了,根本無法分辨。
雕翎箭鋒利的箭鏃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左肋,讓他一下子失去了斗志。
楊文舉回頭看到後面的人海越聚越多,已經看不到母帥和夫人了,只好硬著頭皮撥馬往山下跑去,無數人也跟著追了上來。
他已經不能再打了,帶著鈎子的箭鏃不停地在他身體里制造劇痛,使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快要昏過去了。
穆桂英的武功遠在楊文舉之上,紅玉也和他不相上下。
因此楊文舉一點也不擔心她們的處境,只要她們不要碰到死對頭洪飛,殺出困龍山應該沒什麼問題。
楊文舉不知道這個洪飛是什麼來頭,大家都把他傳得神乎其神,連一向從不把任何敵將放在眼里的母帥也對他頗有忌諱。
楊文舉埋著頭不停地向前衝,好幾次差點被絆倒。
迎面撲來的雨水讓他窒息,讓他呼吸的時候可以將大把冰涼的水吸進胸腔里。
地面上一片泥濘,都是血水和泥漿的混合,他不時地可以看到散落在路邊的殘肢。
前面有一陣馬蹄聲越來越近。
他抬頭望去,前路被大雨糊住了,什麼也看不清,但能憑著蹄聲判斷,這絕對不是一般普通的戰馬。
這也說明,騎在馬上的那名戰將,也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一般的士兵,不可能給他配備如此良駒。
這讓楊文舉心里驚慌起來,在這困龍山中,除了已經和他背道而馳的母帥和萬紅玉,已經沒有其他宋軍上將。
那麼來將應該是南唐豪王麾下的。
楊文舉不由地握緊了手中的烏龍戟。看來,今天要戰死在這荒山野嶺之中。
那個人漸漸在雨中顯露出面目,五十多歲,須發灰白,頂九龍抱日盔,穿七星龍鱗甲,手握九耳八環大刀,跨一匹日月嘯霜馬,顯得威風凜凜,不怒自威。
除了穆桂英和蕭元帥,他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望而生畏的人。
那個人也見到了他,駐馬在原地打量著。
他的一雙虎目像長在他臉上的兩枚太陽,煜煜生輝,看得楊文舉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心里尋思,反正大不了也就一死,怕他干嗎呢?
於是他壯了壯膽,大聲喝問:“來者何人?”
那名老將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馬上,像一尊雕像,面無表情地說:“我乃宋將!”
楊文舉吃了一驚,在這個里三層外三層被唐軍包圍的困龍山里,竟然還有其他宋將!
楊文舉懷疑對方是在坑騙他,因為他投奔母帥也已經一年多了,軍中有哪些戰將一清二楚,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老頭。
按照他的面相,武功應該不弱,以他現在的境況,他沒有必要坑騙,完全有能力將楊文舉斬殺馬下。
楊文舉抱定了必死的打算,脫口而出:“我乃是穆桂英的兒子,楊文廣的弟弟,楊文舉!”
老將明顯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少令公?你的母親呢?”
楊文舉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實話實說:“不知道,走散了。你,你到底是誰?”
老將挺了挺胸脯,凜然說:“我乃大宋平西王狄青!”
狄青?
楊文舉懵了。
他聽說狄家和楊家有些過節,好像狄青的二個兒子狄龍狄虎還對他母帥做過一些不敬的事情。
至於做過哪些“不敬”的事情,軍中人無不諱莫如深,更或者完全不知情。
在他的印象中,狄家都是大宋的奸臣,沒有一個好人。
可他不是應該在鄯善國征戰嗎,怎麼跑到這里來了?
他正要衝過去,狄青把刀攔在面前,說:“少令公,後面追你的都是些什麼人?”
楊文舉瞪了他一眼:“南唐的兵將!”
狄青手搭涼棚,擋住風雨,朝他身後看了看,又對他招招手,說:“少令公,請隨我來!”
事到如今,楊文舉也沒有其他辦法。
雖然他對狄家的印象一直不是很好,但總比死在亂軍中要好一些吧。
於是他跟著狄青繞開大路,走上了一條小道。
他果然深諳行軍,很快就幫他甩掉了後面的追兵,來到一個山洞前。
他指著這個狹窄的洞口,說:“少令公,這個山洞直通山外。你可順著他逃生。”
楊文舉將信將疑:“真的?”
狄青虎目一瞪,對他的懷疑有點惱火:“本王就是從這個山洞進來的。”
楊文舉看了看這個山洞,高不足七尺,幽深無盡,只能勉強容得下一個人站立通過。
他從馬上跳下來,忍著箭傷的疼痛,牽起他的那匹愛駒,跟著平西王狄青走進了山洞。
洞里彎彎曲曲,到處都是凸出的怪石,像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的怪物。
剛走了幾步,聽到洞口人聲鼎沸,南唐兵也追到了洞口。
但他們都徘徊在洞口沒有進來,應該是害怕洞里有埋伏吧。
楊文舉一直懸著的心慢慢安定下來,開始擔心起他的母帥和夫人。
她們身陷險境,不知道現在脫險了沒有?
在地勢如此錯綜復雜的困龍山里,她們能不能像他這麼幸運,找到出去的路呢?
狄青點燃了一束火把,微弱的光亮總算使一片漆黑的山洞有了些能見度,讓他們可以勉強前進的時候不至於被那些怪石撞到額頭。
這個山洞實在太長了,蜿蜒曲折,像鑽在人的腸子里。
楊文舉把烏龍戟掛在得勝鈎上,一手牽著馬,一手捂著肋下的傷口,跌跌撞撞地蹣跚而行。
他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當終於把山洞走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仍置身在一片和進來差不多的山間叢林里。
只是天已經亮了,雨也停了,楊文舉竟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死里逃生,彷如再世為人。
狄王爺站在一個高岡上,重新跨上他的日月嘯霜寶馬,指著遠方說:“你看!”
楊文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距離我們一個巨大的峽谷那邊,是層層疊疊的困龍山工事。
看來,他們已經擺脫了追兵,無數南唐的大寨已經被他們甩在了身後。
天際還是一片灰蒙蒙的陰霾,分不清是早晨還是中午。
楊文舉終於渡過了人生中最險惡的一個晚上。
但他心里還在擔憂他的母帥和夫人,不知道他們現在身處何地。
狄青安慰了他一番。
楊文舉忽然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王爺產生了一些好感,他並非像軍中許多人流傳地那麼壞。
楊文舉想,這或許來自我們楊家對狄家的偏見,因為狄青的兩個兒子竟冒犯了楊家上下都尊如神明的母帥,他們都為此感到憤怒。
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楊文舉再也走不動了。
狄青找了個安全的隱蔽處,為他拔剪療傷。
過了四五天,楊文舉的傷勢逐漸好轉,可以趕路了。
他們繞開南唐的工事和扎駐的大營,尋到了大道,向宋軍大營返回。
他們馬不停蹄,快到黃昏的時候,終於看到了旌旗蔽日的壽州城牆。
剛剛進了城門,出來迎接的是八賢王和老太君。
楊文舉看得出來,他們都是衣服憂心忡忡的樣子。
但當他們看到狄王爺的時候,都有些詫異。
尤其是八賢王,當即舉起王命金鐧就要打他:“你這個孽畜,狄龍狄虎犯下如此大罪,還敢到這里來見我!”
狄青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倒是深明大義的老太君把八賢王給攔住了,好生勸說了一番才罷休。
在後來的談話中,楊文舉漸漸聽明白了狄青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原來,當初狄龍狄虎對穆桂英行了一些過分的事後,落荒逃到了鄯善國。
朝廷派出呼家將前去捉拿,與正在征戰鄯善的狄青相遇。
狄青深知二子罪孽深重,下令將狄龍狄虎綁了,送到呼家元帥蕭賽紅的帳下。
蕭賽紅見狄王爺忠心耿耿,也沒有殺了狄龍狄虎,只是將二人押送東京,聽候天子發落。
這時,南唐戰事吃緊,蕭賽紅聽說後,向天子表明,率呼家大軍趕赴南唐協助穆桂英。
狄青在平定鄯善國後,本來也打算回京向天子請罪。
可行到半路,轉念一想,二子雖捆縛京城,但狄楊兩家積怨頗深,要化解仇扣,唯有自己親赴南唐,向穆桂英負荊請罪,再助她平滅南唐。
於是他也向天子具表,獨自趕來南唐。
來到困龍山的時候,正趕上穆桂英進山營救蕭賽紅。
狄青在當地人的指領下,尋到了一條進山的密道,碰到了正在亡命的楊文舉……
接下來,大伙又詢問了他們進山後的情況,楊文舉把穆桂英進山遇到埋伏,雙方血戰荷葉嶺,他僥幸被狄王爺所救,穆桂英和萬紅玉下落不明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聽完他的陳述,眾人變得愈發憂心忡忡,十余萬大軍兩名元帥,一名陷入敵手,一名生死未卜,一下子群龍無首,號令不知所出。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直到梅雨季過去了,江南的天氣開始炎熱起來,穆桂英和萬紅玉還是沒有回來。
楊文舉能從每位戰將的臉上看到絕望的神情,軍中也開始謠言四起,他們都認為穆桂英已經凶多吉少了。
現在軍中的一切大小事務都有八賢王和老太君打理,才勉強沒有發生像兵變這樣可怕的事情。
楊文廣和吳金定也從朱茶關趕來壽州坐鎮。
楊文舉發現哥哥聽到母帥的事情後,神情有些怪異,有時他們一起在談論母帥的處境時,他也會不時地走神。
宋軍派出了無數細作打探困龍山的消息,但始終沒有結果。
本來楊文舉打算從那天他和狄王爺逃生的那個山洞重新進去打探里面的消息。
可南唐好像也發現了這個密道,等宋軍的探子走到山洞盡頭的時候,一大堆礫石已經把洞口堵死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雖然沒有更壞的消息,但沒有消息比壞消息來得還要讓人不安。
穆桂英和萬紅玉生還的希望也一天天地渺茫下去。
已經快一個月了,困龍山里幾乎沒有自己人,就算沒有被南唐抓住,在沒有糧草的情況下,也能被活活餓死。
忠孝王呼延慶急得每天在自己的屋里打轉,恨不得立刻提起他的雙鞭去攻打困龍山。
楊文舉覺得他們呼家將應該比楊家還要難受,畢竟目前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蕭元帥還沒性命之憂,可已經落入敵手。
這麼長的時間,怎麼樣的可怕事情都有可能會發生,而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
絕望的陰雲籠罩在整個壽州城上空,軍心渙散,士氣低落。
宋軍被動地和南唐對峙著,感到憂心似焚。
這個時候,南唐本可以高枕無憂地把他們拖垮,然後再趁機出擊,宋軍只有一潰千里的份。
但誰知他們率先沉不住氣了,率兵到壽州城下挑戰。
八賢王、老太君和所有大宋的戰將趕到城頭觀望。
來犯的南唐人數並不多,只有數千人,應該是來試探虛實的。
為首的是一個黑盔黑甲,手持一柄黑鐵巨槍的南唐戰將。
楊文舉對他有點印象,在荷葉嶺血戰中,他和他交過手。
但當時情況極其混亂,楊文舉和他打了幾回合後,就被蜂擁而至的亂兵衝散了。
楊文舉依稀還記得他叫做洪海,是無敵將洪雷的弟弟,人稱神槍將。
呼延慶對八賢王和老太君稟報道:“八王爺,請准許本王出戰,取他首級!”
八賢王知道他早已按捺不住,就點頭答應了。
楊文舉跟著他下了城樓,跨上戰馬,說:“呼王爺,我替你掠陣!”
呼延慶重重地點了下頭,沒有說話。
這時,他知道兩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設法從南唐戰將的口里套出一些他們母親的消息。
因為實在過去太久,如果還沒有她們的消息,全軍將士都會急瘋的。
壽州那座沉重的吊橋放了下來,兩個人策馬出城。
當馬蹄踏在吊橋上發出篤篤篤的沉悶聲音時,他們絲毫沒有守城方的優越感,好像此行是要冒著槍林箭雨去攻城拔寨。
楊文舉終於看清了洪海,這是個虎背熊腰的漢子,身材幾乎是他的兩倍,渾身上下的肌肉像岩石一樣堅硬,好像順手就可以把一個人輕松地撕成兩半。
不僅他的身子比普通人要大一號,連他手里的那把槍也要比一般兵器大,那是一把通體烏黑的巨大的長槍,看上去有點像關刀。
他帶著馬在原地打轉,還不忘了用手中的那把黑鐵巨槍指著他們:“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呼延慶拔出虎尾金鞭,朗聲說:“我乃大宋忠孝王呼延慶是也!”
按照戰場上的規矩,洪海這時也應報出他的姓名,然後兩人開始廝殺。誰知他哈哈大笑起來:“呼延慶?你就是蕭賽紅的兒子?”
看到呼延慶點頭,他又把並不鋒利的槍尖指向楊文舉:“小子,我見過你。那天你和穆桂英一起到荷葉嶺來的吧?你叫……楊文舉,穆桂英的第二個兒子,是吧!”
他的個子雖然是楊文舉的兩倍,但從兩人交手的經驗來看,他的武功並不比楊文舉高,所以他並不怕他。
於是楊文舉抬起頭,傲然說:“不錯,正是你家二爺!”
洪海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好像肚子也笑痛了。
楊文舉和呼延慶楞住了,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收起笑容,說:“原來,你們一個是穆桂英的兒子,一個是蕭賽紅的兒子,哈哈!正巧我要告訴你們,你們的兩個母親,在我們豪王陛下的行宮里,被我們脫光衣服,輪流玩弄呢!我來這里之前還操了她們兩邊呢,哈哈!她們前後兩個小穴可緊了,爽死我了!哦,對了!呼延慶,你娘的乳頭上掛上銅鈴,玩起來真帶勁!還有,穆桂英的奶子里竟還能噴出奶水。哈哈,真是兩個賤貨……”
“住嘴!”呼延慶的一張黑臉變得鐵青,怒斥道,“休得汙辱我母帥!”
洪海完全不為所動:“喲!不相信?哈哈,真該讓你們親眼瞧瞧,你們的母帥是怎樣一副淫蕩樣子!”
聽到他侮辱母帥的話,楊文舉的腦海里忽然呈現出這樣一副奇異的畫面。
他的母帥被脫得精光,但看上去還是英武冷峻的模樣。
體形巨大的洪海把她捏在手里,像揉一張宣紙一樣將她輕易蹂躪著。
把她外表的光輝完全揉盡,只剩下一副弱不禁風的軀殼。
楊文舉不敢再多想,提著烏龍戟就要往前衝。
呼延慶神色怪異地把他攔住,說:“我來!”
他此時的神色,和楊文廣聽到母帥被困山中時的神色一模一樣。
楊文舉想此時倒影在他腦海里的畫面應該和他也差不多。
呼延慶策馬上前,和洪海交起手來。
在整個征南大軍中,甚至整個大宋王朝,除了穆桂英和蕭元帥,恐怕武功就要數呼王爺了。
兩個人來來回回打了幾個回合,呼延慶大喝一聲,覷了一個破綻,把虎尾金鞭砸在洪海的天靈蓋上。
洪海的黑鐵盔和腦袋一起,像個核桃一樣碎成兩半。他連叫都沒來及叫一聲,就滾落馬下,死了。
當時楊文舉並不知道,呼延慶這一下,打死的是玷汙他母親身體清白的罪魁禍首之一。
這也算是為了楊文舉的母親,也為了呼延慶的母親報了深仇大恨。
但同時他們也不知道,這無形之中加重了身在敵營的穆桂英和蕭元帥所遭受的罪刑。
因為洪海死了,他的哥哥洪雷為了報仇,會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楊文舉和呼延慶的母親身上。
打退了南唐,他們回到城里。
八賢王問他們有沒有從那名唐將的身上問出些消息。
兩人沉默不語。
因為他們不能把自己母親正在遭受敵人凌辱的丑事在這麼多人面前直接講出來,就算能講,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這畢竟是有辱門楣的事情。
呼延慶沉默了片刻,良久才說了句“我們要盡快把蕭元帥和渾天侯救出來”。
眾人也都沉默了下來。
從呼延慶的話中,他們已經聽出母帥和蕭元帥一樣,也已被南唐活捉了,而且正在遭受某種不幸。
如果去得晚了,不僅有性命之憂,還能發生某些可怕的事情。
這時,楊文舉看到哥哥楊文廣的神色變得更加怪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