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任意一個消息都足夠讓人跌破眼鏡,議論上十天半月,而如今一起爆發出來,甚至讓人有些消化不了。
痛罵者有之,罵他不顧讀書人的禮法,毀壞倫常。
嘲笑者有之,笑他不知輕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在士大夫眼中,許仙原本的良好形象就轟然崩塌,由謫仙下凡變成了讀書人的敗類,口誅筆伐,不可勝數。
而流傳於民間市井小民的口中,卻成了津津樂道的話題。不是關心那些禮儀倫常,而是討論雲嫣到底有多美,才華是否真的能夠勝過世上男子。
哪怕是在這樣的時代,有著怎樣嚴厲的思想控制。
人在平凡的生活之中追求神奇與正義的本能也不會消失。
所以能夠流傳下來的,總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偷香竊玉的張生,乃至聊齋中的妖狐艷鬼,水滸里得英雄豪傑。
若按正理來說,哪個不是破壞倫常,無視禮法。
然則正是這些神奇而有趣,驚嘆而詭異的故事流傳下來,而非穿鑿附會,曲拗難通的程朱理學。
若論在當世所獲得的地位,便是千百個蒲松齡也比不上一個朱熹,但千古之下,自有公論。
只因這些故事寄寓著身為人的本心,古人與今人到底有何不同,若細說起來,簡直無一處相似。
但剖開所有的偽飾,看到那一點本心其實並無絲毫分別。
這點本心,有時反而是大字不識平民百姓,更能夠體悟。
然則天下正統,究竟還是掌握在這一群讀書人的手中。
許仙所犯下的“罪行”,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進士,別說是共鳴保不住,已經夠得上問罪了。
長安城中,皇宮大殿之上,皇帝甫一當朝。
梁相國立刻從百官之中走出,高舉芴板,奉上奏章,“陛下,許仙近日回到杭州,依仗著陛下的厚愛,恃寵而驕,妄自尊大,悖逆倫常,借一青樓女子辱沒天下士子,此行簡直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為了洗聖道清明,為了不寒天下士子之心。臣同百官聯名奏疏,請求革去許仙功名,就地拿下問罪!”一臉張老臉上頗有些老樹逢春的興奮,許仙啊許仙,正尋不到什麼因由來整治於你,你便自爆其短。
此次大勢在我手中,看你還要如何逃過此劫。
潘璋立刻也走出來,“陛下,梁相國之言頗有不當,聖道本就清明,豈用洗之。正因為聖道清明,天下太平,天下士子方生怠惰之心,荒廢學業,如今才連一個女子也勝不過。許仙此舉正是不顧個人榮辱,激勵天下士子進取之心,理應下旨褒獎!”
如此說著,他的心中也是暗暗苦笑,未想到這個許仙竟然如此不智,為了一個女子做出這樣的事情。
若按常理,是決計保不得的,因為保也保不住,許仙此舉實在是引起了公憤。
然則他卻知道一樁梁相國所不知道的隱秘,只要這層關系在,事情就有轉機。
而且許仙若不是這樣的人,怕也不能讓那孩子如此堅定吧!
潘王同梁王相視一眼,潘王微微一笑,梁王則是冷笑。
太監將分別將潘梁二人的奏疏呈到御案之上。
殿上百官噤若寒蟬,無論心中是何想法,也絕不會摻和進去這兩位王爺的爭斗之中。
嘉御皇帝望著御案上兩封奏疏一時躊躇,若許仙只是個普通的探花郎,那不用多說,無論有怎樣的才華,也唯有“革去功名,永不錄用”,甚至是下牢治罪也不是不可能。
然則許仙的另一重身份不由得他不姑息,據無涯真人說,許仙此次在杭州滯留,除了為尋藥之外,就是為了准備度那傳說中的天劫。
一旦度過,便是真正的仙人一流。
而後遠涉東海,再為他尋來另一種藥來,煉成那助他長生的金丹。
這時候惡了許仙,絕無半點好處。
但要一點不錯懲處也說不出過去,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盯著這里。
心中嘆息,“許仙啊許仙,老實尋藥修行就是,何苦給朕惹這樣的麻煩!”就算是九五至尊也不是真的能夠為所欲為,而顧慮往往比常人要更多。
梁王爺心中疑慮,嘉御皇帝一向果斷決絕,從不優柔寡斷,他原以為只要這一封奏疏遞上去,一定是龍顏大怒將許仙拿下治罪,連帶著潑上潘王一身髒水!
“今日朕身體不適,退朝。”嘉御皇帝忽然揮揮手道。
皇帝一言乃出,百官爭辯不得。潘王同梁王相視一眼,拂袖而去。
後宮之中,坤元宮里,尹紅袖正一臉興奮的同皇後娘娘講述雲嫣大敗眾才子的故事,如果說天下間聞此消息最感到振奮喜悅是誰,那怕是非尹紅袖莫數,她眼圈微帶青色,卻因為昨晚激動的一夜不曾睡好。
雖然也是紙上得來的傳聞,但她講起來仿如親眼所見。
皇後娘娘微笑聆聽著,也不插話打斷,心情似也不錯。
尹紅袖一口氣講完,“姑姑,你覺得怎麼樣?我已讓人准備車船,馬上就要去杭州。”
皇後娘娘微笑道:“那樣的奇女子我也想見識一下。不過,紅袖,你這次前來怕不只是為了給我講故事吧!再不說,就要耽誤你的行程了。”這個從小就喜歡黏著自己的小女孩,從來就很像是年輕時候自己,只不過自己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早已消磨了這股銳氣和堅持。
知道被看穿了想法,尹紅袖也不覺得尷尬,反而有些孩子氣的笑了笑,拉著皇後娘娘的手道:“這次嫣兒得罪了那麼多人,紅袖知道一定會有許多人要出來聒噪,姑姑你就勸勸陛下。”
皇後娘娘望著尹紅袖的眼睛,笑道:“只是為了雲嫣,不是為了許仙?”
那雙眼眸仿佛能夠洞穿尹紅袖的心意,讓她微感慌亂,“當然也是為了許仙,柔嘉的病還多虧了他,最近柔嘉的身體又不太好,我還指望他回來給柔嘉治病呢!”
皇後娘娘就又打趣道:“只是為了柔嘉,不是為了許仙?我可是聽說,他在京城的時候,經常到你府上,一呆就是好久!”
尹紅袖臉色潤紅,忽似想起了什麼,神色一變,“姑姑不要誤會,我們只是知己好友,絕無其他關系,紅袖也並非不知廉恥之人,斷斷不會和一個男子有什麼齷齪!”說到最後已是神色嚴峻。
“你說到哪去了,你的為人姑姑還不知道嗎?答應你就是了,那位雲嫣姑娘也算是為天下女子爭了口氣!”皇後娘娘輕撫著尹紅袖臉頰,忽生感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你?”
尹紅袖卻似明白她所指,“不,姑姑是為我好,那也是我自己選擇的。不然的話,被胡亂許親給什麼人,才是害了我!如今自由自在,不知道有多高興。”她們言語中所透露的訊息,絕對是令人震撼。
當初仇王府的驚變,她們只早已知曉的。
最終的結果乃是尹紅袖得了一個寡婦的名頭,卻有了大筆的財富與皇帝許下的自由。
皇後娘娘微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心中卻道,或許我根本就不該給你心里埋下那樣的想法,不然的話,如今你已是相夫教子,過上了安寧的日子。
尹紅袖站起身,“我去跟柔嘉告別,然後立刻出發,等我回來,再給姑姑好好講講!”
永安宮里,尹紅袖坐在床榻邊上,握住柔嘉公主的小手,望著她清減的臉頰,皺眉道:“許仙不是說,經他醫治,你的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要好好調養就能康復嗎?”婚期本已經定下,卻因為柔嘉陡然變差的身體而拖延。
柔嘉公主用輕柔的聲音道:“不怪許仙,是我的身體太差了。”
“哎,也只能等他回來再說了。”
柔嘉公主扯扯被子,擋住大半臉頰,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眸,眨巴幾下,“他……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大概還需要些時候!不過,我正要到杭州去,要不要我給他帶什麼話?”
柔嘉公主連忙道:“不……不用了。”
尹紅袖像是看出了什麼,勸道:“說來你還不曾見過潘玉,他可是儀容絕美的美男子,而且文采也是一流,可是本朝第二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絮絮叨叨的說著,卻見柔嘉公主心不在焉的望著屋頂,吁了口氣,佯做氣惱的拍拍柔嘉的腦門,“想什麼呢?”
柔嘉公主干脆拉起被子,蓋住頭臉,“沒想什麼?”
尹紅袖搖搖頭,“時候不早,我要出發了,你也好好養病,等那位如意郎君將你迎進門去吧!”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一聲悶悶的“再見!”
尹紅袖只得搖頭,迫不及待的向杭州趕去。
與此同時,雖然雲嫣在會場上挫敗了百名士子,然而未曾親眼見到這一幕人,只會破口大罵,覺得這一群都是無能之輩,而不會心甘情願的承認一個女子的才華能夠勝過天下男子。
此事仿若在平靜湖水中投入一塊巨石,短暫的下沉之後緊接著便是滔天巨浪,原本無意蹚這趟渾水的人也要備好舟楫,向著江浙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