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539章 每一種可能性,都是往日的延續
在放映室中,斯伯格看到了未來的無數種可能。
也正如伊伯斯說的,在大多數由計算機推演的結局中,他並沒有站在舞台中央,甚至沒有出現在舞台上。
這座聚居地並不止有工人,雖然在他所在的這條世界线上,他們是最先覺醒的一批人。
比如,在第217號結局,鏡頭聚焦最多的是墨爾文家的小女兒。
從那個小姑娘看到第一張報紙開始,她就在積極地勸說她的父親。
雖然她的觀點是幼稚的,但她發現的問題卻真實存在。
鍾愛著她的老父親墨爾文,最終也意識到了一些問題,試圖推動一場自上而下的改革,但最終的結果卻是一家人的慘死告終。
那些不合時宜、也無關緊要的畫面,被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替代了。
斯伯格松了口氣。
他很樂意看史蒂芬老爺們的死法,但他不忍心看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姑娘和他們一起死,尤其是這麼善良的姑娘。
再比如第269號結局,鏡頭聚焦最多的是一個綠頭發的姑娘,還出現了一個紅頭發的姑娘,她們一個在巨石城失去了胳膊和眼睛,一個在外出的任務中失去了一條腿,共同悲慘的遭遇和創傷讓她們走到了一起。
這次團結起來的是傭兵,而契機是去年冷冬之後的那場浪潮。
那些傭兵們雖然沒有動力裝甲,但在面對使喚他們的民兵團的時候卻意外的能打,他們的城市戰經驗尤其豐富,甚至打進了內城,而巨石城最後似乎變成了一座傭兵城邦。
一切都變了,但又像是沒有變過一樣。
順便一提,這次推演中並沒有聯盟,畢竟那會兒聯盟還沒有出現。
顯然這台機器並不是真正的預測未來,只是幫助他們從過去發生的事情中,挖掘出未來的種種可能。
然而……
無論是哪一種結局,唯獨沒有他期望的“好結局”。
這座聚居地的命運似乎從一開始就被注定了,而這也是最讓斯伯格感到絕望的地方,仿佛不管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於是他試著往前拖動進度條,回到更久遠的過去——一個半世紀前,甚至是兩個世紀前,試圖從已經坍縮成事實的可能性中尋找答案。
也正是因此,他看到了許多令他震撼不已的東西……
正如他在覺醒者波爾的故事中寫過的,巨石城不是一天建成的。
現在他得再加上一句。
每個聚居地都有一個美好的開始。
也都曾渴望過一個光明的未來……
……
戰爭爆發了,然後又結束了,隨著戰後重建委員會的成立,繁榮紀元徹底地落下了帷幕。
最初的五十年是艱難的,但也是充滿希望的。
戰後重建委員會並沒有放棄留在地表的幸存者們,而更關鍵的是,留在廢土上的幸存者們自己也沒有放棄自己。
防務部教會了當地幸存者使用武器,組建民兵團以阻擋浪潮的威脅。
技術部組織了拾荒隊,動員大伙兒們前往破敗的城區搜尋能用的物資,從中回收高價值的科技。
生產部負責組織生產,幫助當地的幸存者建起了一座座算不上先進、但能用的工廠,並且時不時從其他地方運來一些物資。
巨壁也正是在那時候建立的。
它不是某種“黑箱”憑空變出來的,也不是傳聞中的從天上掉下來,而是那些初代管理者們一車水泥一車鋼筋,在冰天雪地中一點一點蓋起來的。
是的,就這麼簡單。
平凡而偉大。
那會兒的巨壁還不是很高,僅僅是夠用的程度,畢竟會飛、會跳的子實體並不多,黏菌也並不是生存的主要威脅。
巨石大廈的房客們是最有辦法的幸存者,於是大伙兒們信任他們,放心地將權力交到了他們的手上,於是便有了內城的說法。
黑卡和巨壁一樣,一開始是沒有的。
第2174年,廢土紀元45年,戰後重建委員會因為內部的矛盾走向了分崩離析,大批優秀的人才從巨石城撤走。
有的往北去了彷徨沼澤,有的去了大陸最西邊,也有的去了東海岸,但更多的人仍然選擇留了下來。
那些留下的人是真正的勇士。
他們和他們的父輩一樣勇敢,在危機來臨之際永遠和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們站在一起,不管面對的是從未見過的寒冬,還是從未見過的異種。
他們用理想融化了冰雪,點燃了爐火,熔煉了鋼鐵。
他們唾棄那些已經背叛理想的家伙,他們拋棄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們只相信和他們一起留下來的同胞。
他們要做自己的救世主!
來自戰建委的援助雖然結束了,但巨石城的未來卻似乎更光明了。
他們打開巨壁,接受流浪的幸存者,浪潮來臨之際衝在最前面,哪里有危險,就有拿著黑卡的居民。
他們不只是自己干,也會號召大家一起,動員拾荒隊前往廢墟探索,建起收集資源的前哨,並將其發展成一個個渺小但牢靠的村落。
他們不再需要生產部的供養,也沒指望那些自私的家伙會重新團結起來,他們主動前往一片荒蕪的南方尋找希望。
或許是被他們的勇氣感動,也或許只是時候到了而已。
五年後,永無止境的寒冬結束,萬物重新獲得了生長的動力,大批的避難所也隨之解封。
他們開始接受一些搞不清楚狀況的藍外套,告訴那些愣頭愣腦的家伙,戰建委已經解散了,你們要麼回去睡覺,要麼留下來加入我們。
不管你們願不願意,現在咱們只能靠自己了。
眾所周知,藍外套大多都是熱心腸的家伙,而且不少老冰棍都對留在地表上受苦的同胞心存愧疚。
因此當那些受盡了折磨的同胞們向他們伸出手時,他們感動地恨不得把命都獻給這些可憐的人們。
避難所帶來的不只是黑箱,還有技術,以及會發光的思想。
藍外套的到來為巨石城注入了新的血液,他們用戰前的技術幫助幸存者們進一步改良了生產部遺留下來的工具,甚至還修好了一批防務部都不知道該怎麼修的動力裝甲,並學著技術部的研究員們,試著從市中心的進化體身上“考古”。
從那時開始,巨石城幾乎成了照耀整個河谷行省南部的燈塔……
只不過讓斯伯格奇怪的是,在這段已經發生的歷史中,從頭到尾似乎都沒有出現過城主的影子。
內城居民也只是在只言片語中提到,巨石城存在一個“協助管理的AI”,它控制著整個巨石大廈的安保系統,除此之外便沒有多余的能力。
在戰建委解散之後,大裂谷給了他們一樣自保的東西,大家出於某種顧慮一致決定,把那件自保的東西也放在了城主的手上。
它除了和民兵團進行有限的溝通之外,幾乎不會參與到巨石城的正常事務中。
而即使是有限的溝通,大多也只發生在浪潮、以及戰後重建委員會相關勢力試圖進入巨石城附近的時候。
這是那個古老“契約”的一部分,大家分家之後互不干擾,埋頭干自己的事情。
並沒有什麼很深奧的陰謀。
不過,雖然那個叫房明的AI存在感很低,但其實也無所謂。
本來巨石城也不是他蓋起來的,幸存者們自己也做得挺好的,而且會越來越好。
直到從某一天開始,斯伯格忽然發現,原本美好的童話故事忽然漸漸變味兒了……
全息影像中,寬闊的會議廳內,正在商討一項重大議題。
一位神色嚴肅的男人雙手撐在桌上,注視著全場的與會者開口說道。
“聚居地的人越來越多了,過去的物資管理辦法越來越不管用了。工人會越來越熟練,機器會越來越先進,這是自然的客觀規律。我們用不上那麼多肥皂,一些人需要沐浴露,一些人需要洗發水,大家都想變得賞心悅目一點,我認為這是合理的訴求。食物也是一樣,不可能頓頓都是面包夾香腸片,我們可以開始考慮豐富食物的品種了。”
“但是,我們不可能通過既定的表格,決定不同類型的貨物每天分別生產多少,也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只消耗自己需要的那一點。再這樣繼續下去,別說是肥皂和香腸,連混凝土塊都會變得稀缺!”
“我提議,讓社會自己決定自己需要什麼,過剩的生產力和資源又該流向哪里。因此我們需要發明一種工具,讓看不見的供需關系能夠被看見,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工具!”
說著,他掏出了一枚白色的籌碼。
那是最小的面值。
會議室內眾人竊竊私語。
一人起身提問道。
“這是……?”
神色嚴肅的男人繼續說道。
“籌碼!”
“它能代替貨幣!”
“雖然它很明顯不如我們曾經用過的信用點,但它至少能把供需關系反映出來!”
眾人的臉上寫滿了顧慮。
他們感覺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很快一名與會者起身提出了異議。
“我知道你想表達的是什麼,使用繁榮紀元前的傳統貨幣對嗎?但它反映出來的供需關系仍然是滯後的,我們已經證明有更好的辦法!”
提議者點頭。
“沒錯!但‘更好的辦法’現在是派不上用場的,我們沒有那麼多算力,也沒有那麼多生產工具。現在我們聚居地的生產力水平和繁榮紀元前的時代差不了多少,就算‘籌碼’是垃圾堆里撿出來的玩意兒,也比我們正在用的那套辦法好!”
會議廳陷入了爭吵。
直到一聲蒼老而洪亮的聲音響起,會議廳才漸漸重新回歸了安靜。
“肅靜!”
眾人紛紛看向發出聲音的那個老人,瞳孔里無不寫滿了恭敬和信任。
他是巨石城的第一批居民,來自廢土紀元前的那個時代,並且沒有休眠過一天,算到如今他已經百歲有余。
他的經歷比坐在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要豐富,他臉上的皺紋就像老樹的年輪,一圈圈都是歷史。
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內城居民,在與他對視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的低垂眉目。
沒有人會懷疑他的智慧和正確。
就算他的頭頂沒有王冠。
不過這一次,老人並沒有給出自己的意見,只是簡單地清了清嗓子,然後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和以前一樣。”
“投票吧。”
……
將籌碼作為貨幣,毫無懸念地通過了內城居民的審議,畢竟他們原來的那套辦法確實行不通了。
很多時候大家需要的並不是“最好”的辦法,而是一個“用得上”的辦法。
不過這里仍然存在一個問題。
繁榮紀元的信用點不會讓資源的“分配者”獲得最多的好處,能在相對意義上實現烏托邦式的平等。
然而籌碼不同。
它本質上是一種傳統的貨幣,就算它特意沒有叫那個名字,也改變不了它就是金錢的本質。
任何舊時代的貨幣都存在一個問題,由於其反應的供需關系是滯後的,因此會導致市場中的分配者會獲得更多的好處。
即,切蛋糕的人得到最多的蛋糕,分蛋糕的人其次,而做蛋糕的人反而會得到的最少。
人們發明貨幣的初衷是為了讓貨幣服務於人,然而往往最後卻顛倒過來,人變成了服務於金錢的奴隸。
當然了,人不是死腦筋的動物,貨幣之外的很多手段都可以減緩貨幣產生的資源分配不均衡。
比如,通過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手,拿走切蛋糕的人手中的蛋糕,塞給其他需要蛋糕的人。
然而,這並不會改變貨幣的本質。
或許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一位來自避難所的專家提議道。
“不加以約束的籌碼會帶來新的麻煩,而我們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不斷調整它,讓它時時刻刻都能滿足我們的需要。我擔心未來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會把籌碼當成玩具,而這會顛倒我們推出籌碼的初衷和目的,所以我提議……至少內城居民不得下場參與外城的生產經營。”
“換而言之,我們不能賺取籌碼!”
一位年輕人立刻反駁道。
“但我們也要生活,總不能讓我們看著那些拿著籌碼的人過上好日子,而我們卻靠空氣活著吧?”
“這是兩碼事,”避難所的專家認真說道,“我們可以給自己發薪水,但我們不能既握著水龍頭,又自己提著桶去接水,這是自相矛盾的!”
更多的人表示了贊同。
雖然他是出生在避難所的專家,穿著藍外套,但身份在這兒從來都不是問題,什麼事情都可以談。
況且他的話也確實沒毛病。
籌碼本身就是從他們這兒放出去的,又故作聰明地弄個桶把它裝回來,這也太奇怪了!
最年長的老人這次沒有說話。
他已經太老了。
他到底不是那個永不會變的AI,也不是身強力壯的覺醒者,終究是逃不掉衰老的詛咒。
就像細胞會新陳代謝一樣,人同樣也會,總會有年輕的生命替代掉他這樣的老骨頭,這樣他們的社會才會越來越年輕且富有活力。
老人覺得自己不說話可能會更好。
畢竟他一開口,哪怕只說一個字,人們都會立刻停止交談,向他投去盼望的目光。
他最害怕的就是那些人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
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那麼睿智,他也有糊塗的時候,而且年齡越大越是如此。
既然如此,就什麼也不說好了。
年輕人應該決定自己的未來,就像他當初兩次決定留下來一樣。
人只有在真正面臨選擇的時候,才能證明自己是真的勇敢,而不是裝成大尾巴狼的膽小鬼。
他已經交出了一份令他自己滿意的答卷,他也該頤養天年了。
其實他們做的挺好的。
等他不在了以後,房明先生會替他照看他們的……
……
時間又往前走了十年。
老人終於還是走了,年輕人變成了中年人,眉宇間多了一絲穩重。
以前他只會一股腦地往前衝,現在他學會了如何拉攏和團結那些潛在的支持者。
最關鍵的是,他終於想“明白”了那位老人為什麼會有如此多的人愛戴。
因為他掌握著人心!
而人心,是比黑卡更強大的“武器”。
因此當他再次站在會議廳的時候,他沒有直接開口,而是將右拳握成拳頭。
他用慷慨激昂的聲音喚起人們的熱情,讓他的拳頭像冉冉升起的朝日一樣,隨著他逐漸升高的嗓音一並升起。
“朋友們!巨石城已經足夠偉大了,我們庇護了五十余萬幸存者,我們築起了更高的巨壁,倚靠在巨壁邊上期盼著我們的人不計其數,我們創造的財富讓整個廢土為之側目!”
“我們的奇跡,是所有幸存者有目共睹的!”
他成功抓住了年輕人眼球。
和他一般年紀的內城居民們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這句話確實沒什麼可反駁的。
他們心中其實也是忍不住驕傲的,只是很少像他這樣用炙熱的語氣和情緒表達出來。
廢土雖然還未結束,但他們已經在有限的范圍內結束了廢土紀元,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他們甚至將戰後重建委員會留給他們的巨壁蓋的更高了,而且是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完全由他們自己建造。
這可比那些仍然縮在避難所里過冬的地鼠們強多了。
當然,這不包括那些幫助過他們的藍地鼠。那些地鼠是不一樣的,已經成為他們的一部分了。
那個中年男人忽然話鋒一轉,繼續說道。
“……然而,創造了無數奇跡的我們,卻只能拿著一點微薄的籌碼,住在不到五十平的房間,這是我們要的平等嗎?這根本不平等!”
“就在這扇窗戶的外面,那些行商在我們的腳底下開起了餐廳和酒吧!他們終日飲酒作樂,把大把的籌碼灑向天空,讓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為他們歡呼,甚至親吻他們的皮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他們創造了巨石城!”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仇恨。
他無比憎恨那些用籌碼羞辱他子民的家伙。
而那些被肆意羞辱的人,也真是沒有一點廉恥。
他們寧可去舔那些行商的鞋,也不肯對他們這些真正的貴族彎一下腰,甚至說上一句恭維的話!
比如“老爺,您辛苦了!”,或者類似的話。
如果說上一句話喚醒的是人們的自豪,那麼他的這一句便徹底點燃了人們心中的火。
有怒火,也有渴望的火。
“……我們必須做些什麼!至少規則得允許我們也去獲得更多的籌碼!而不是像乞丐一樣,等著那個叫房明的AI施舍我們!”
“那本就屬於我們!”
全場響應的聲音無數。
“說得好!”
人們義憤填膺地舉起了手。
“憑什麼讓那些小偷竊取了我的果實!”
“這才是最大的不公!”
曾經與他唱過反調的那位避難所專家已經老了。
老人試圖平息彌漫在會議廳中的狂熱,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任何溫和的話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他只能用征求的目光,甚至於哀求的眼神看著那個野心勃勃的中年男人。
“你說平等……可黑卡本身就已經夠不平等了,我們可以提高大伙兒們待遇,限制那些奸商的花銷,比如讓他們交更多的稅,禁止他們在酒吧里把人的衣服脫掉……辦法還是很多的。”
“這是兩碼事!”那個中年人毫不猶豫地反駁道,“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籌碼!那些有錢的商人可以肆意的揮霍,而我們還要像苦修士一樣在這里討論怎麼讓他們過的更好,人們甚至都忘記了到底是誰讓他們過上的好日子!我的父親死在了拓荒隊中,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會為今天的巨石城感到恥辱!”
他知道。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再也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畢竟藍地鼠可沒有為巨石城這般犧牲過。
這兒的大多數人們都是英雄的後裔,他們的祖輩或多或少付出了汗水甚至生命。
這已經不單單只是公平的問題,更關乎他們心中的正義。
而他認為自己所求的其實並不多,僅僅是要求那些被金錢蒙蔽雙眼的人們,也抬起頭看一看他們這些真正的英雄。
他們可能沒有父輩那麼偉大,但也是做了很多事情的。
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看著那些默不作聲的藍外套們,提出了一個能夠拉攏保守派們的折中辦法。
他本來也沒打算一次把窗戶打開,但可以先開一條縫,再慢慢地撬。
“那些商人們和我們提議過,他們也是巨石城的一部分,他們也應該參與到公共事務中,也應該有獲得黑卡的權力……但如果不把過去的規矩改一改,我們不可能接納他們。”
“你說黑卡的權力是不平等的,我也這麼覺得。既然如此,我們就做出一些改變,允許一些外面的廢土客加入我們。而作為交換,從今往後我們也可以下場賺取籌碼。”
“承認吧,老辦法已經過時了!是時候和過去翻篇了!必須讓更聰明、更有能力的人支配更多的資源,更多的籌碼!”
投票環節。
他毫不意外的勝出了。
雖然沒有完全獲勝。
議會商量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給原來的那條規矩加了幾個字,這樣一來變化便不算很大,也平息了所有爭議。
以前的規矩是“內城居民不得下場賺取籌碼”,他們改成了“原則上內城居民不合適下場賺取籌碼”,並將其作為祖訓教育下一代——“內城居民下場賺取籌碼是不體面的”。
這樣一來便加上了道德的紐帶,約束力不但沒有減弱,理論上反而該變強了。
大多數人心中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不太妥當。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其實不是一個好主意。
連做菜的廚子都知道,這會面臨“面越揉越多”的窘境,到最後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但有些東西就像香煙一樣,抽過的人往往很難忍住不再來一口,直到看見斑駁的黃牙才會後悔,當初怎麼就沒悠著點兒……
“你覺得自己能比他們做的更好嗎?”
突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斯伯格的思緒。
他回過頭,看見了一位面無表情的男人。
“你……您是房明先生?”
“是的。”
斯伯格大概已經猜到了,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人,僅僅只是“協助內城居民管理巨石城事務”的AI。
他就像機器的操作系統一樣,本身也是機器的一部分。
斯伯格的喉結動了動,表情絕望地看著他。
“我們……難道只是一場實驗。”
房明面無表情地回答。
“不是。”
這句回答讓斯伯格心中好受了一些。
但他還是無法理解。
沉默許久,他用沙啞的嗓音,帶著一絲質問的語氣說道。
“最老的那位……那個初代居民,他拜托過您照顧好他的後人,您明明全都看在眼里,為什麼什麼也不做?”
“為什麼?”房明將他的話原封不動地重復了一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你居然問我,為什麼什麼也不做。”
“你知道嗎?你們這種生物最惡心、最討厭的地方,就是總幻想著‘別人’來幫幫你們,總想把自己的麻煩推給其他東西,不管它是不是人。”
斯伯格錯愕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房明面無表情地繼續說道。
“餓的時候,你們幻想救世主給你們面包,疼的時候,你們幻想救世主給你們止痛藥。現在,你,某個人類的後代,竟然厚顏無恥地質問我,‘城主’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你的父親,你的爺爺……難道就沒有一個會出聲的動物告訴過你,我只是一個被稱為‘城主’的AI,因為他們希望這座城永遠沒有活著的‘主人’,而我所能做的一切都是你們讓我去做的。”
看著一無所知的斯伯格,房明面無表情地臉上忽然多了一絲淡淡的憐憫。
雖然那只有一點。
“可惜了,我不是你幻想的救世主,最多能算一個監督者。你祈求我想想辦法,不如直接向面包祈禱,指望它最好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反正你們已經把它發明出來了不是嗎?你們的思想,你們的科技,你們的辦法,你們覺得只要有人知道它是怎麼來的,只要知道它叫面包,以後它就能自己從貨架上長出來對嗎?”
“放映室就在你的腳下,你們隨時可以進來和它對話。然後你們干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你們將這個房間徹底地鎖了起來,而我允許你站在這里,僅僅是因為人們都認為你已經死了。”
斯伯格冷汗直冒地辯解道。
“那……不是我們要求的!”
房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所以呢?你拒絕了嗎?”
斯伯格說不出話來。
他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玩意兒,他又怎麼可能拒絕貴族老爺們偷偷地把它關上。
說白了,他甚至都沒有見過黑卡,別說使用它了,他甚至聽不見老爺們在討論什麼。
然而房明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樣,不留任何情面地繼續說道。
“黑卡什麼也不是,你要是看完了巨石城的過往就該知道,它僅僅只是一張房卡而已。如果要說它有什麼魔法,那也是你們給它的,而不是我——一個被你們創造出來的AI。”
“到頭來你們什麼也沒有做,直到最後還在幻想一個偉大的城主,替你去做你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事情。你們覺得只要他替你們,向不存在的敵人發起攻擊,一切問題都能得到解決,一切都會好起來。”
“你們應該慶幸,我直到最後都遵守了諾言,否則我一定會用最省事兒的辦法,將你們從這片廢墟上抹去,讓你們的問題跟著你們這種肮髒的生物一起消失,這才是真正的仁慈。”
看著一語不發的斯伯格,那個被稱呼為城主的人,緩緩開口繼續說道。
“回答你之前的問題,某個死了許多年的老頭,確實有拜托我照看你們,並要我在你們通過所有考驗之後,將他保存在我這里的某樣東西還給你們。”
斯伯格:“……那是什麼?”
“一種可以將你們從這顆行星上抹去的東西。”
看著面露懼色的斯伯格,房明頓了頓,繼續說道。
“當然,它也可以將其他人抹去,互相摧毀是和平的保障之一。”
“那個老人早就看透了你們,他知道你們的懦弱和貪婪會害了自己和所有人,所以他帶著其他人一起懇求我,希望我替他一直看著,看到最後,直到你們通過全部的考驗或者全部死去。而我已經遵守了諾言……在你所能看到的A結局中,你們所有人都死了,往後便是向下的螺旋,再沒有其他救贖的可能。”
“投票要開始了。”
“這大概是最後一場。”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失魂落魄的斯伯格說道。
“跟我來吧。”
“我帶你去看最後的結局。”
……
聯盟大廈的樓下,白雪皚皚一片,冬天已經快到最冷的時候了。
穿著保暖且名貴的呢子大衣,墨爾文面如死灰地仰視著面前那座尚未徹底完工、但已經投入使用的大樓。
他的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內城會議又開始了。
作為巨石城銀行的行長,尊貴的黑卡持有者,他是最不應該缺席的人,但他實在沒有勇氣面對那一雙雙質疑的視线,和那些股東朋友們的怒罵斥責。
更何況,他不認為他們能在會上達成什麼共識,正在漸漸失效的不只是籌碼,還有他們手中的黑卡。
他承認自己是一個無能的行長。
他把他能想到的一切辦法都用了,但似乎都是隔靴搔癢,仍然挽救不了那輛正在加速滑向深淵的火車。
或許……
她的女兒是對的。
畢竟那確實不是什麼深奧的東西,連一些聰明的孩子都能看明白……只要她把手中的布娃娃換成1銀幣的木頭發卡,貧民窟的小姑娘就能多一件新衣裳。
但也正如當時他在那場慶典上對她的回答一樣——
“來不及了……嗎?”
望著鵝毛大的雪飄,墨爾文喃喃自語地說道。
其實……
也未必。
只要聯盟肯立刻兌現承諾,讓一批銀幣定價的貨物進入那座巨壁,而不是在外面猶猶豫豫地磨蹭,一切都會好起來!
如果聯盟肯借他一筆貸款就好了!
那些奸商和窮鬼們暫且不管,至少讓他的股東先把籌碼換成銀幣,畢竟那可是一大筆錢!
墨爾文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的光芒。
那個人……
那個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講話、發誓要徹底終結廢土紀元的男人,一定會體諒自己的難處吧!
他可是個真正的大善人!
最最最親愛的理想主義者!
連最卑劣的廢土客都能在他這兒得到關懷,何況是自己這樣真正有本事的人?
墨爾文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贊美管理者!
他從未如此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家伙!
這時候,老查理從大廈正門走了出來,看著墨爾文說道。
“跟我來吧,我們的管理者在里面等你。”
心髒砰砰跳動的厲害,墨爾文從臉上擠出一絲帶著討好的笑容,點頭哈腰地說道。
“謝謝……謝謝你們。”
老查理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沒有將那句“這聲謝謝太早了”說出口,帶著他走進了這棟大廈。
穿過樓梯和走廊。
墨爾文終於再一次見到了那個在慶典上講話的男人,他的心中也再一次地像是爬了千萬只螞蟻一樣。
楚光停下手中的筆,看向站在房間里的他。
“你來了?”
墨爾文匆忙地點了點頭,陪著笑臉說道。
“我是來道歉的……我們之前發生了一點狀況,市政廳不得不截留了一部分貨物,以至於工業區出現大量違約訂單。我們會督促那些工廠把欠款支付給你們的公司,我希望這些小小的狀況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合同。”
楚光隨口說道。
“沒關系,我體諒你們的難處,合同上寫的怎麼來,就怎麼辦好了,民間的生意往來與我們的合作是兩碼事。”
見楚光這麼好說話,墨爾文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更愉快了。
“感謝您的慷慨與諒解!我……可以再拜托您一件事嗎?”
“什麼事?”
“之前那個關於放開籌碼與銀幣自由兌換的約定……”墨爾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合著手掌說道,“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我懇請您能夠提前兌現我們的合同,給您添麻煩了!”
“為什麼?”
“為……”看著眼神玩味的楚光,墨爾文的額前冒出一滴冷汗,強顏歡笑地繼續說道,“我們在你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借給你們那麼多錢,現在我們遇到了一點小小的困難,你們不應該幫幫我們嗎?”
見楚光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連忙接著說道。
“當然!我承認,立刻要求你們這麼做有些困難……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比如債務交換!你們給我們五億銀幣,我們免除你們十億籌碼的債務如何?算下來你們會省下一大筆本息。”
五億銀幣足夠買到五十多萬噸糧食,夠巨石城的人吃四年!
當然,他不會全拿去買糧食,他會將其中的大部分用來購買工業品,改善巨石城的幸存者們的生活。
這次他會認認真真地做一些事情,重整巨石城的經濟,讓雙方的貿易關系再次恢復正常。
楚光對他的承諾卻是興趣缺缺,不在意地說道。
“十億籌碼的債務麼……可是就在幾天前,我們把你說的後年,大後年的本息都准備好了。”
墨爾文心中一聲咯噔,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水,忽然感覺雙腿癱軟,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
“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吧!三十億籌碼!不,你們的所有債務我們全都免了!只要您肯給我五億銀幣……不,四個億也行!”
楚光沉默地看著墨爾文,忽然嘆了口氣。
“起來吧。”
墨爾文沒有動作,甚至把頭貼在了地上。
楚光有些不耐煩了。
“我不和跪著的人講話,如果你繼續這樣,我就讓呂北把你扔出去了。”
墨爾文的肩膀一顫,他毫不懷疑楚光會干這件事兒,於是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楚光看了眼他膝蓋上的灰,又看了眼他這身名貴的大衣,最後看向了他的眼睛。
“到現在你還覺得,是聯盟讓你們變成現在這樣的嗎?”
墨爾文默不作聲。
楚光知道這家伙想點頭,他打心眼里認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只是有求於自己而不敢吱聲。
雖然不想羞辱自己的對手,但看著那張卑微到塵土里的臉,楚光還是忍不住說道。
“為什麼你寧可跪在我的面前求饒,把棺材抬到我的屋子里哭,都不肯帶著你的股東們,和你的居民們好好商量一下。你們寄希望於籌碼,又寄希望於黑卡,現在又跑來求我。”
“嚼骨部落打過來的時候,你們把門關起來,不肯派一兵一卒,還嚷嚷著要把我們的產品從你們的聚居地扔出去,不讓我們賺一枚籌碼……那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今天,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成全你們。”
“你怎麼好意思說自己伸出援手幫了我們?我們甚至都沒有和你算過這筆舊賬!”
悔恨與痛苦一並釀成了苦澀的酒,模糊了那漸漸失去光芒的瞳孔。
墨爾文張著嘴,像一台老舊的留聲機,失魂落魄地喃喃著哀求。
“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貴手,只要您肯幫我們度過難關……我們願意買你們的東西!以後您就是清泉市的主人,整個河谷行省的主人!您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們全都聽您的,您對哪兒不滿,我們按您的要求改!”
雖然他心里也清楚,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楚光絕不可能用聯盟的血去喂巨石城這頭還剩下半口氣的鯨魚。
但他還是忍不住卑微地祈求。
至少比什麼都不做好。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楚光憐憫地看著他。
“我給過你機會,但你連今年都沒撐過去,你怎麼讓我相信五億銀幣就能救你們一命。而你此刻正在做的事情,更是讓我感覺自己在對牛彈琴。”
“可惜了,你們一直都有機會刹車,重新審視我們之間的關系,我們和廢土的關系。”
“然而你們的愚蠢和幼稚卻讓我覺得,你們的籌碼是真的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