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知風冷,時聞折竹聲。”
十一月北方的夜間,天氣就顯得很冷。我頂著瑟瑟晚風,緊了緊衣領,拿著手電筒在公司新簽保安業務單位的大院里巡視。
從海濱市回來後,保安部經理把我訓斥了一頓,說我無故曠工,我再三向經理解釋是遇到暴風雨而受阻,但仍扣了我200 元,還說沒有開除我就很開恩了,足足讓我心疼了好幾天。
娟子回來後的第三天就去市檢察院反貪局上班了,被安排在內勤人事科做內勤,主要是負責收發、起草文件以及日常接待工作。
從她欣喜的表情看她是很在意這份工作,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又做飯又洗衣服比平時還勤快,嘴中還哼著歌一副開心的樣子,我暗暗替她高興。
T市反貪局屬於市檢察院的一個部門,共有二十多人,局長兼任著檢察院副檢察長,是尚碧雲的一個遠房表弟,另外一個副局長是局長的親信,局長助理劉天寶屬於“第三把手”。
由於二寶根本就沒有學到多少專業知識,業務自然不精通。
娟子在大學里學的正是法律專業,成績很優秀,理論知識扎實,她的到來恰好幫助二寶在業務上的不足。
自從娟子去檢察院反貪局上班後,應酬也多了,還常常加班。有幾次很晚回來後,她顯得都很疲憊慵倦。
我體貼地嗔怪她時,她總是顯得很慌張,閃爍其詞地躲避著我的眼睛。
由於我也是常常論值夜班,所以我和娟子一個月以來聚少離多。
就在前幾天,她又去了BJ參加什麼培訓學習班。
馬路對面早已列入二期開發區域,破舊房屋牆壁上寫著大大的“○拆”,不知什麼原因至今還沒動工。
我隔著圍牆鐵柵欄看到馬路上行人寥寥,只有對面那一間間洗頭房、按摩屋里透射出淫靡的粉紅燈光,幽暗房屋里一個個穿著暴露,濃妝艷抹的女子,不時地向門口經過的男人擠眉弄眼,有的倚門賣弄風騷地搭訕,有的叉腿坐椅子上故意露出短裙下的底褲。
遠處傳來吵罵聲,借著路燈順聲瞧見夜幕下一男一女正在洗頭房門口拉扯。
一個女子拉住一個男子的胳膊,口中哭哭啼啼:“沒見過你這種不要臉的男人,玩完了給假錢,還打人……什麼東西你是……”
“打你了要怎麼樣?你個賤貨!敢說老子的錢是假鈔,分明是你換掉了!你誣賴老子,老子今天打死你這個賣屄貨!”男子對那女子一陣拳腳。
“唉喲!”女子一聲慘叫,跌倒在地。
“打人了!”“快報警!”幾個圍觀的按摩女人們發出的驚叫聲。
“我是誰喊報警來?是誰活的不耐煩了?你們也不看看老子是誰?”
我最看不慣男人對女人動粗,又看見那男子如此囂張,實在忍不住便跑出公司大門,直奔過去。
我撥開圍觀的人們,看見那女子滿臉是血,緊緊抱住他的腿,痛苦地哭著:“你就是打死我,也得給我換一張。”
“TMD,老子踢死你這個賤屄……”那男子抬腳又要朝女子身上踢。
“住手!”我見狀騰地一縱身就到了男人身前,抬手扣住他的手腕猛地往旁一送,只見他騰騰踉蹌了兩下“撲哧”地摔倒在地。
“小子,你想找死嗎,敢管我的閒事!”男人凶神惡煞的威脅道,爬起來衝我就是一拳。
我沒吱聲,看准他的來勢,一個側身閃過,反手扣住他的腕關節,往下使勁。
“哎喲喲!疼死老子了!你他媽的敢……哎喲!大爺!大爺!饒命呀……”
那個男人被我用擒拿術鎖住腕關節,疼的眼淚都出來了,不住地求饒。
看來師傅教的搏擊擒拿技還真不含糊,上次被毆是由於自己喝醉酒,神智不清才被痛打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與人動手。
“知道疼了?嘴巴干淨了?”
“大爺!唉喲!疼死我了!輕點,快放開……”他痛苦地討饒。
“你給人家把錢付了,並向她道歉,就放開你!怎麼樣?”我手上加了點力。
“唉喲!疼死我了!好好好!算我載了!”
他用另一只手從衣服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女子,並向女子:“我對不起你,我……我再也不敢了!”
說完就趕緊溜掉了。
“謝謝你!大兄弟!”那女子披頭散發地從地爬起身子,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一驚:“是你?大牛?”
“你……嫂子?!怎麼是你啊?”我借著路邊昏暗的燈光定睛一瞧,吃驚地發現原來是我師傅的愛人。
原來,我師傅楊衛東年僅19歲女兒楊揚被診斷患有血液病!
師父師母又雙雙下崗,僅有那麼點救濟金也是杯水車薪,為了給楊揚治病夫妻倆四處借錢債台高築達二十多萬,給這個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又添上一副沉重的擔子。
就在今年臘月,為了湊看病的錢楊衛東實在沒辦法就鋌而走險去盜竊電纜,卻被人發現,逃跑途中他情急之下一拳將追逮他的人打倒,誰知那人竟被他打成腦癱將人致殘。
現在他是被列為通緝在逃犯。
師傅的出逃,原本艱難的日子就更艱難了。
師母到處找工作,可是總也找不到,即便是服務員都不行,因為她的年紀在他們看來已經太大了。
她又只得多次賣血來維持女兒的高額藥費。
後來,一個和她的遭遇差不多姐妹勸她來做按摩女,她干這個是為了有錢給她老公治病,他老公得的是癌症。
她聲音哽咽,臉上布滿悲淒的淚水。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靜靜地把身上僅有的四百元工資從衣兜里掏出塞給她,抑制住眼眶里的淚水,鄭重而有堅定地說:“錢我來想辦法,你再也別做這了。”
說完扭頭離去。
這夜的天空灰蒙蒙的,夾雜著冷冽的寒風。
我的心就像被一塊巨石壓著難受極了。
記得曾經的那些年有一句最流行的口號是“把一生交給黨安排!”
一大批人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為了祖國的繁榮昌盛,這一代人沒有自己的個人利益,黨的利益就是自己的最高利益。
這一代人何其苦!
需要你了,把你拉出來為國家建設作貢獻;不需要你了,就把你一腳踢開。
讓人有卸嚰殺驢之感!
像師父師母這樣的下崗失業職工不在少數,他們除了貧窮,什麼都沒有?
儲蓄存款要麼基本沒有,要麼少得可憐;住房,還是原來企業分配的面積一般也就是二十至五十平方米左右的非常狹窄的老房子,算是一個窩。
對於那些下崗失業的4050人員,多數連賴以打工掙錢的健康都沒有了。
尤其是,他們失去了社會道義、人文關懷的支持,在精神上陷入了極其可怕的孤獨與寂寞,成了典型的“沒爹沒娘的孩子”。
這些下崗失業職工都不是好逸惡勞、懶惰,無能笨蛋,而是歲數大沒有一技之長,只能靠揀破爛、收廢品、站馬路崖子找零活,條件好的用三輪拉客營運解決溫飽,憑自己的辛苦,賺幾個活命錢都難。
這代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陷入的飢寒交迫的境地,迫於生存,一些下崗女工不得不以賣淫來維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甚至出現了丈夫帶著妻子、父親帶著女兒去賣淫的這種慘絕人倫的現象。
下崗失業職工確確實實早已淪落為社會最底層,成為目前社會命運最為悲慘的一族,成為被遺忘、被唾棄、被鄙視、被欺凌、被虐待、被侮辱的一族,他們是社會整個弱勢群體中遭遇最慘的一個分支群體。
如今這年頭世風日下,笑貧不笑娼。
如此的突兀巨變,江河下,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我給娟子打電話把楊揚患血液病以及師傅師母的遭遇都告訴了她,讓她想辦法借點錢。
她在電話里遲疑一會兒,說她一會再給我來電話,讓我等她的電話。
我也清楚娟子也很為難,原單位住房款,加上借二寶的錢一共十幾萬未尚償還,現在又讓她想辦法借錢。
不過,她知道我憨厚善良、樂於助人的性格,即便是有些是不切實際和不自量力的行為,她也拗不過我。
這次是關系到師傅師母一家人命關天的事,我也只好硬著頭皮開口了。
幾分鍾後,娟子的電話就來了,說給我借了10萬元,讓我去找反貪局二科的大胖李拿錢。
聽到這個消息,我頓時興奮不已,高興之下也沒有問她怎麼借的?向誰借的?
這10萬不夠,還差十多萬,於是我又撥通歐陽丹的電話。
歐陽丹在電話里聽完我師父女兒楊揚患血液病以及師傅師母的遭遇的敘述和借錢請求後,二話沒說讓我現在就到她家里。
從海濱回來後,我與歐陽丹沒有見面,只通過兩次電話,知道她忙著她丈夫老徐的事脫不開身。
歐陽丹家位於一幢六層商住樓的三層。房門打開,歐陽丹身穿寬松休閒裝,臉上露出疲憊微笑,熱情地把我讓進家門。
她給我倒了杯水,又去廚房給我洗水果。
“歐陽姐,你別忙了,喝杯水就行。”我客氣地。
“馬上就好,那看這家里亂的,我也沒顧上收拾。”從廚房傳出女主人聲音。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打量這一套三室一廳房屋,並沒有感覺到想像中的那種富麗或是熱鬧,反倒是一派素潔與嫻靜。
客廳不大,牆壁上掛著她演過的幾幅劇照,還有一幅三口人全家福,她的丈夫很帥,女兒彤彤很可愛。
能看出這是一對恩愛夫妻、梨園伉儷,他們可能一有空便拉開戲架子,你彈琴來我唱戲。現如今,丈夫鋃鐺入獄,其樂融融已不復存在。
她端上果盤後,又從臥室拿出一捆錢遞給我:“這是十萬元原本是為老徐的事准備給人送禮的,現在你急用,你就先拿著趕快給你師母送去,如果不夠我再想辦法。”
“歐陽姐,把這錢給我,那你……”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知道歐陽丹也不富裕,這些錢也是她為了老徐的事借的。
近些年,戲曲文化逐漸開始低迷,劇團入不敷出,狀況窘迫。
扮相柔美、靚麗的歐陽丹依借自己的聲望和演技,參演和拍攝了幾部影視劇和廣告,獲取一些出場費和廣告費,大部分上繳劇團,自己只留一小部分。
生活不富裕,倒也說得過去。
“你別管我,我另想辦法。”
她莞爾一笑。
“你師傅一家也真可憐啊。這是什麼世道啊。大牛啊,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這件事你做的對!姐姐支持你!”
“歐陽姐,謝謝你!”
“你這是什麼話,你要知道你是我弟弟啊!”她有點生氣。
“哦,我知道了。”我心里一陣暖流。“歐陽姐,我看你的面色不太好,是不是姐夫的事不順利?”
“唉!”
她嘆了口氣,一臉憂郁地:“從海濱回來後,劉世雄也兌現了承諾,監獄里對老徐的折磨也的確收斂了。不過,前陣子我去探監,看到老徐的身體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眼眶凹陷,面黃肌瘦,傷痕累累,原來玉樹臨風挺拔的他,現已是佝僂龍鍾像一個年邁的老頭。更慘的是在探視中他一直站著,我問他為什麼不坐下?他苦笑著沒回答。在我再三追問之下才得知,他不是不坐,而是不能坐,一坐下就疼啊。”
說到這里,歐陽丹已是泣不成聲。
“歐陽姐,你別再哭了,小心哭壞身子。”我遞給她一張面巾。“是不是姐夫屁股部位有傷口?”
“他……他的屁股的確有傷,不過那是肛門啊!而且是肛門撕裂的創傷啊!”
她嗚嗚地痛哭起來。
“肛門?”我不解。
“就是……就是被男人雞奸!每天都要被十幾個男人……”
“啊?竟有這等事?真TMD禽獸不如!”我憤怒地不禁口出髒話。
“我最擔心的不是這些外創傷,而是他的內傷,探視時我發現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不停地咳嗽,咳出來的有很多血塊。我擔心他抗不過去……”她又傷心地哭起來。
“那就趕快申請保外就醫啊!”我緊著說。
“最近,我一直奔波於保外就醫的事。也去找過劉世雄……”說到這,她露出無奈悲哀的神色。
接著道:“劉世雄最後也答應了,不過他有一個要求,要老徐交出舉報他的所有資料原稿,並且要保證不再與他為敵。”
“那就讓姐夫答應了麼,先把病治好再說麼。”
“可是倔強的老徐堅決不妥協、低頭。如果再拖下去老徐會垮掉的啊。”
“資料可以再搞麼,命一旦沒了就什麼也沒有了。要不我去監獄勸勸姐夫?”
“不行!絕對不行!我不想讓劉世雄知道你我的關系。你還記得在海濱我曾答應讓你做我婆婆的臨床實驗對象嗎?”
我哪里不記得,只是歐陽丹一直沒提這件事,我也沒好意思問。
她接著說:“我回來後就把你的情況給我婆婆講了,你知道的,她對劉世雄是恨之入骨,是恨入骨髓。她知道你是劉世雄的養子後,臉色極為難看,經我耐心地把你的情況講述給她,得知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與劉世雄不一樣後,她的才態度有緩,最後……最後她提出個條件,如果你答應,她就讓你成為她的臨床實驗對象,給你看病幫你康復,而且你所用的藥物全部由她出資。根據你的性格,我知道這個條件對你來說有點為難。所以我沒跟你講,這也沒與你聯系的原因。”
“什麼條件?”我問道。
“就是讓你加入反貪聯盟。”
“反貪聯盟?”
“給你說實話,不過你答應我要保守秘密。”
“嗯!我答應!”
“反貪聯盟就是打倒劉世雄組織,成員都是深受劉世雄迫害欺壓的受害者或受害家屬和朋友。聯盟的宗旨只有一個——收集劉世雄收受賄賂、權錢交易、權色交易、迫害打擊舉報人的犯罪事實,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到他被繩之以法。
諸如徐棟、我弟弟、弟媳他們類似遭遇有很多人,我們這些人自發地召集起來,以我婆婆為牽頭人。
雖然我們的成員不是很多,力量也很弱小,但是為了自己不再受到傷害,為了自己認識的人還有不認識的人不再受到傷害,只要我們團結一致最終會一定會成功。
我能理解也能體會你的感受,你畢竟是劉世雄養大的,所以,我沒跟你講,你也不必為難。至於讓我婆婆給你看病的事,我會耐心勸她的,她是個好人,只是對劉世雄深惡痛絕,你要相信我,她遲早會答應的勸溝通的,你放心。”
“是不是想利用我的身份特殊搞到劉叔叔的一些資料?”
“嗯……”歐陽丹遲疑了一下,又說:“也不全是……”
“歐陽姐,你不用再說了!”
我打斷她:“正如你了解我的那樣,我不會加入你們的什麼反貪聯盟,我的病也不麻煩你婆婆了,我是不會做出有損於劉叔叔的任何事情的,他畢竟養育了這麼多年,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歐陽丹面露失望。
我離開歐陽丹家,又找到大胖李拿上錢,打的來到醫院病房。
楊揚正無精打采的躺在病床上輸液,她看到我的時候,立刻掙扎著要從病床上坐起來,我立即要求她別動。
她是個非常有禮貌的孩子,可是她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笑容。
我看著她的時候,發現她的嘴唇在抖動,看得出來是在努力忍住內心的悲哀,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把籌借來的二十萬現金交到了師母手里。
師母捧著一大包現金,感動的不知說什麼好,“撲通”一聲雙腿跪下連連向我磕頭,眼含感激的淚水說:“你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一家子感謝你!”
我急忙扶起師母,說到:“師母,你千萬別這樣,我可受不起啊。你趕緊拿上這些錢你去給楊揚看病,我知道錢還不夠,我再想辦法,以後再也別再去做傻事,我會幫你的,記住——沒有過不去的坎!。”
師母忍著眼淚,一個勁地點頭。
孩子,請不要悲哀!因為有叔叔的愛!
師母,要請你堅強!因為有我在!
我走出病房,心情沉重,感到有責任重大,有義務去盡自己的那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