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首惡落網
“呵呵呵呵……”齊木腮上傷勢未愈,只能發出一陣呵呵的笑聲。
笑了一陣,他用缺了幾顆牙齒,以致有些漏風的聲音道:“如此大雨,他們還去縣衙逼宮,看來真是心急如焚了。”
范雷笑道:“咱們的人自然在其中推波助瀾,起了一點作用,不過他們確實著急了。”
齊木在廳中踱了一陣,臉上漸漸顯出一股陰鷲之色:“我改變主意了!等到驚動布政使衙門和幾位大土司,奪了他的官職,還需要一段時間。我要整治他,還要再等到風頭過去,我實在是等不了啦。另外,這段時間,咱們的損失也太大。上邊那些大人物也不會完全察覺不到我在動手腳,如果影響到他們的利益,難免會對我心生不滿……此事該速戰速決才是。”
范雷蹙眉道:“可他是官身,我們總不能明目張膽的……”
齊木截口道:“不!就是要明目張膽!法不責眾這句話,難道你沒聽說過?”
范雷雙眼一亮:“大哥是說?”
齊木道:“朝廷對於此地,一直綏靖為主。如果有人倒行逆施,逼得民怨沸騰引發暴亂,打死一個小小典史,這種事,朝廷絕對會不了了之!”
范雷興奮地道:“我明白了,咱們不出面,利用那些去縣衙施壓的人……”
齊木陰惻惻地道:“當然,該推波助瀾的時候,也不妨伸伸手。”
齊木慢慢踱到廊下,望著廊外的雨幕,悠然道:“以為民請命而自居,卻被憤怒的民眾活活打死,拋屍於暴雨之中。這樣的結局,很有趣吧……”
暴雨之中,葉小天還不知道他的死對頭齊木居然跟他心有靈犀,也挑了今日決一死戰。
“典史大人回來啦!”負責灑掃的老盧頭今天無所事事,正袖著手在廊下看雨,頭一個看到葉小天回來,馬上跑到菜市場一般吵鬧不休的大堂上嚎了一嗓子。
只一句話,正圍著花知縣七嘴八舌的各路人馬頓時鴉雀無聲。
花知縣如釋重負,看到眾人的反應,惡意地想:“吵啊!你們繼續吵啊!有本事衝那個瘋子撒潑去,他不劈頭蓋臉扇你一頓大耳刮子才怪!”
花知縣抻了抻被人拽得皺皺巴巴的官袍,正了正被人晃歪了的官帽,沉聲喝道:“來啊!速傳艾典史上堂,本官有話問他!”
花晴風一語未了,就聽“嗵!”地一聲響,把他嚇得打了個哆嗦,那不是雷聲,是鼓聲。暴雨之中,驚雷之下,居然有人在擊鼓!
鼓聲一聲聲在大堂上回蕩,堂上眾人面面相覷。葉小天披著一身雨水,踏著鼓聲從外邊進來,當真是一步一個“腳印”……
花知縣聽到鼓聲便有心悸的感覺,在這大雨傾盆的日子里,居然有人到縣衙擊鼓,心中不祥的感覺更是濃重。
此時再看到葉小天這副模樣,情知必有事情,可他只能硬著頭皮問道:“艾典史,何人擊鼓鳴冤?”
葉小天拱手道:“擊鼓鳴冤者,青山華雲飛!”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混在那些官紳商賈、百姓之中慫恿大家鬧事的齊木黨羽立即高聲嚷道:“華雲飛?那個殺人凶手不是已經被收監入獄了嗎?一個死囚居然跑到縣衙告狀?衙門不公、衙門不公!”
葉小天凌厲的眼神一望過去,叫囂聲立即停止了。敢和齊木刀對刀、槍對槍地叫板,敢摑范大管事一個耳光的人,他們又豈敢得罪?
葉小天一字一句地道:“華雲飛的確是死囚,但死囚也是人,有冤也得訴!”
花知縣心里那個恨呐,早知道葉小天又要給他出難題,他寧可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讓這些官紳罵上一陣,也不去找這個瘋子回來。
花知縣只得吩咐道:“來人啊!升堂!”
適逢大雨,正常情況下衙役們都會散到各房歇息,要召集起來要費點時間。
但今日不同,花知縣只是一聲吩咐,還不等人去傳喚,兩班衙役便執著水火大杖轟隆隆地闖了進來。
衙役們上來便迅速將那些不知所措的官紳百姓統統轟下大堂,都趕到柵欄外雨檐下站著。
隨即分兩排站定,水火大棍敲得好象正放著一千響的“大地紅”,口里高聲吆喝著堂威。
花知縣見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這廝是有備而來啊!”
葉小天解下濕淋淋的蓑衣,蘇循天立即趕上兩步殷勤地接過。
花晴風坐在案後看見,心中暗罵:“混帳東西,我這個姐夫對你那麼好,也沒見你對我這麼殷勤。明知他是假典史,你溜的什麼須?”
監牢牢頭兒親自押著華雲飛走上大堂。
葉小天拱手道:“大人,今日這告狀之人乃是囚犯之身,因他聲明有莫大冤屈,是以下官斗膽帶他來見縣尊大老爺。此囚身負數十條人命,乃是重犯,為安全起見,下官請求堂上聽審。”
花晴風心道:“說得客氣。我若不允,你不是發瘋就是耍驢,本官奈何得了你嗎?”
花晴風咳嗽一聲,說道:“准了,賜座!”
李雲聰趕緊搬了把椅子過來,又用袖子使勁拂了拂,殷勤地道:“大人請坐!”
花晴風看了更加郁悶了。
華雲飛披枷戴鎖地站在那兒,瘦削的臉頰有些蒼白,渾身濕淋淋的,卻站得筆直。
花晴風騎虎難下,只得坐定升堂,一拍驚堂木,喝道:“華雲飛,你所告何人,因何罪狀,一一說來。公堂之上,不得妄言,如果蓄意誣告,罪加一等!”
華雲飛雙手扶枷,大聲說道:“大人,草民狀告本縣軍戶齊木,為了謀奪草民家的一張虎皮,將我父母雙親生生害死!”
柵欄外面圍觀的人群頓時一陣騷動,其中幾個齊木的手下立即大呼道:“他是殺人凶手,與齊家有仇。此時告狀,分明是挾怨報復,定是誣告!”
葉小天坐在一側,早就盯著外面呢,此時霍然立起,拿手往外一指,大聲道:“這個,那個,還有那個,咆哮公堂,干擾大老爺問案,拉下去,每人重打二十大板!”
周班頭一揮手,幾個捕快立即一擁而上,從人群中扯出葉小天所指的三個人,不由分說就拖下去,摁倒在雨地里。
另外幾個皂隸撲上去,掄起大棍就打。
那幾個人開始還大聲抗議,到後來只剩下哭爹喊娘的慘叫聲,血從身上流下來,迅速被雨水衝走,看著觸目驚心。
旁觀眾人暗暗心驚:這個瘋典史,果然心狠手辣!
花晴風心中暗惱:“這坐堂的究竟是你還是我,是你審還是我審?要下令打人也該由我下令才是,你這般趁俎代庖,置本官於何地?”
只是葉小天這個官兒雖然是假的,氣勢卻越來越盛,花晴風竟然不敢責問。
他咳嗽一聲,佯作不知,只對華雲飛道:“齊木如何害死你的父母,詳細情形,一一道來。”
華雲飛從獵到一只猛虎開始講起,講到他父母遇害一幕時,遲疑了一下,想起來時路上葉小天對他說過的那番話:“什麼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達成什麼目的,跟一個流氓講什麼規矩?”
華雲飛把牙一咬,大聲道:“草民……親眼看見齊木帶人闖到我家,搜出虎皮,又命徐林、祥哥兒等一眾打手將我父母活活害死。”
花晴風驚得從公案後站了起來,身子前傾,急聲道:“你說……你親眼所見?”
華雲飛道:“不錯!”
人群中還有幾個齊木的手下,懾於葉小天的官威,剛才一直不敢再說話。
如今聽華雲飛說齊木當時就在殺人現場,而且華雲飛本人就是目擊者,心里頓時慌了。
他們習慣了對良善百姓為所欲為,習慣了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達成目的,習慣了良善百姓反而要囿於種種的規矩約束而任他們欺壓,還真不習慣別人也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他們。
不應該啊,華雲飛不是應該實話實說麼?
徐林、祥哥兒等人已經死了,只要他實話實說,便是包青天復生,這筆糊塗帳也很難再牽扯到齊大爺頭上。
就算從齊府搜出那張虎皮,也不過是齊大爺誤買贓物而已,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一個齊府的人忍不住大叫起來:“他說謊!他若在場,為何當時不出手救他爹娘?為何幾日之後他才進城尋仇?”
華雲飛大聲道:“因為,他們在我家水缸里卑鄙地下了蒙汗藥。當時我也中了蒙汗藥,趁著還沒發作爬到院中藏了起來。他們殺害我爹娘時,我雖已醒來,卻還四肢乏力,根本無力救人!”
花晴風定了定神,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報官?”這句話說完,花晴風就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果不其然,華雲飛用譏笑的口吻道:“齊木壞事做盡,官府什麼時候為百姓主持過公道?今天若非有青天典史,我華雲飛報仇不成,死便死了,也不會訴之公堂!”
花晴風惱羞成怒,一下子站起來,用力一拍驚堂木,大喝道:“你大膽!”
葉小天慢慢起身,沉聲道:“大人,據查,青山溝華氏夫婦確系暴死,死狀慘不忍睹。而華雲飛進城後專門針對齊木的人下手,徐林、祥哥等人的死狀與其父母相同,顯然是為了報仇雪恨。華雲飛固然有罪,可他父母被害也是事實。既然華雲飛是目擊證人,下官認為應馬上把凶手繩之以法。否則公堂之上這麼多人,一旦泄漏消息,走脫了凶手,後果不堪設想!”
花晴風看著葉小天,突然之間全都明白了:什麼華雲飛擊鼓鳴冤,不過就是葉小天導演的一出戲。
葉小天和齊木之爭,現在已經到了決戰時刻,而他這位縣太爺不過就是公證人。
花晴風無力地坐了回去,垂著頭,沉默半晌,輕輕擺擺手:“你去吧!”
葉小天的唇角輕輕勾了起來,向花晴風拱起手,一步一步退向門口,退到距門檻僅三步距離時,葉小天把袍袖灑然一甩,轉身出了大堂。
大堂外,庭院中,暴雨下,不知何時,應召而來的捕快、皂隸、民壯已經站滿了院子。
雨水嘩嘩地澆在他們身上,可是他們一個個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
葉小天在屋檐下靜靜地看著他們,看了片刻,忽然大步走出去,走到雨中,和他們站到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望著葉小天,本來木樁子似的立在那兒的人,在看到葉小天的那一刻,眼睛里突然就放出光來,整個人煥發出勃勃生機。
葉小天振聲道:“齊木橫行不法,魚肉鄉里,罪行累累,罄竹難書,不知多少百姓深受其害!為何能逍遙至今?”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驟不停歇的雨聲,大堂雨檐下的士紳商賈也都摒住了呼吸,默默地聽著。
葉小天道:“因為齊木有人、有錢、有勢力,有層出不窮的陰險手段。可這是你們該推脫的理由嗎?”
葉小天指著肅立雨中的捕快、民壯們:“你們代表著朝廷,你們是官差,是文人筆下稱為鷹犬爪牙、虎狼之暴的人!這稱呼不好聽,是不是?可是如果作為執法者,連鷹犬爪牙的狠勁兒都沒有,那才是莫大的恥辱!誰都可以怕齊木,唯獨你們不可以!如果當官做差的在豪強惡霸面前溫順得像只小綿羊,朝廷還能指望你做什麼,百姓還能指望你做什麼?百姓向你求公道,你向何人求公道?”
葉小天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用力一甩,繼續道:“我們手里有印把子、有刀把子、有王法,憑什麼怕他齊老二?你們欠缺的就是膽量、就是勇氣、就是霸道!拿出你們的狠勁兒來,對齊木這種人,就得比他更霸道!”
被葉小天一席話煽動得熱血沸騰的捕快、皂隸們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氣兒,所有的人振臂高呼起來:“要霸道!要霸道!要霸道!”
葉小天趁機把手一揮,大喝道:“出發!”
縣衙府門大開,大隊人馬潮水一般涌出去,把門外准備鬧事的“百姓們”弄得一個愣怔。
這些人雜亂無章,其中只有兩人暗揣短刃,是打算挑起騷亂後如果別人不給力,再趁亂下手給葉小天致命一擊。
一見捕快們這副架勢,其中一個殺手馬上反應過來:大雨滂沱之際,這麼多人,除了是去對付齊大爺,還能有誰?
他馬上振臂高呼:“瘋典史欺壓良善,天怒人怨,致使驛路堵塞,斷了我等生路,我們……”
“要霸道!輾過去!要霸道,輾過去……”大字不識幾個的捕快皂隸們被葉小天一席話刺激得眼睛都紅了,他們說不出別的,只會用這樣簡單的詞匯來宣泄他們的怒火、激發斗志。
於是他們就像一群憤怒的公牛,一邊喊著口號,一邊轟隆隆地開了過去。
那些跑來縣衙准備挑事兒的人都聽命於齊木,這都是些酒色之徒,被掏空了身子的人。
齊木特意挑了這麼一些貨色,就是為了避免事發後別人疑心到他身上去。
這樣一群人,在興奮得嗷嗷直叫的捕快們面前自然毫無還手之力,立即被衝得七零八落。
那個喊話的人直接被馬輝故意撞翻在地,等所有人從他身上跑過去後,他爬都爬不起來了。
要不是另一個殺手及時把他扶起,他就要成為史上第一個溺死在大雨里的殺手了。
捕快、皂隸們衝出所謂的抗議人群,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車,轟隆隆地開向齊府。
被衝散的抗議隊伍中有人抄小道亡命似的逃回齊府報訊兒去了,齊木一聽大驚失色。
華雲飛被捕後,很多臨時召來的打手、武士都離開了齊府,府中此時只有些家丁護院。
況且,連番交鋒一再退讓後,齊木銳氣漸失,已經沒勇氣同葉小天所代表的官府力量對抗了。
齊木急急思忖一番,立即把范雷喚到書房。
范雷也知道事態緊急,聽齊木面授機宜後馬上領命離去。
齊木離開書房來到廳中,聽到前門外傳來一陣叱喝呐喊聲,不由冷冷一笑,轉身離去……
葉小天命人撞開大門,生擒了幾個膽敢持械抵抗的家丁後便長驅直入,直闖齊府客堂。
“大人,後宅沒有齊木!”
“大人,書房、花廳等處都搜遍了,沒有齊木!”
葉小天霍然轉向跟在一旁的齊府二管事,冷然道:“齊木呢?”
齊府二管事皮笑肉不笑地道:“近來山賊猖獗,堵塞驛路,我齊家車隊被打劫了好幾回。官府指望不上,那就只好自己想辦法啦。我們老爺兩天前就離開縣城,趕往出事地點了。”
“是麼?”葉小天看著二管事,臉上的神情比他還要奸詐幾分:“來人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給我仔細地搜!”
葉小天一聲號令,就像伸手在牆上畫了一個標准的圓,里邊又填了一個正楷的“拆”字。
眾捕快、皂隸、民壯們凜然領命,一場轟轟烈烈的拆房子運動就此開始了。
屋里的東西統統搬到院子里,據說是為了防止藏身其間,屋里的人自然也被趕了出去。
房頂上的瓦都一片片地掀開了,也不曉得這是在找齊木還是在找麻雀。
借著這場豪雨,齊府里里外外被澆了個通透,當真是任何“汙垢”都洗刷一淨了。
齊府二管家萬萬沒想到這位瘋典史居然想得出這樣的陰損主意,這哪是一個官員能干得出的事兒?
葉小天這麼做,倒也不是很幼稚地單純為了出氣,而是為了進一步瓦解齊木的軍心士氣、打擊他的威望,為打垮齊木後,由李伯皓和高涯、羅大亨三人更方便接收齊木的勢力打基礎。
葉小天早就料到齊木狡兔三窟,根本沒想過能在齊府抓到齊木。
而齊木眼下還只是嫌犯,如果抓不到他那就只能無功而返,不能查封他的府邸或者抓他府上的人,那對己方的士氣就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葉小天就像一個錙銖必較的商人,看似莽撞瘋狂,可他的每一步行動,都必有所圖。
整個齊府比遭了劫還慘,所有東西都泡在水里,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當葉小天領著那些士氣高昂興高采烈的捕快們離去時,整個齊府的氣焰就低沉了極點。
即便是對齊家最死忠的打手,心頭都不免升起這樣一個疑問:“齊家,是不是真的要倒了?”
關在齊家水牢里的人也都被放了出來,其中有犯了錯的家仆、跟丫環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的護院,給齊家運東西時手腳不干淨的販夫。
蘇循天本著給齊木多添一分堵,大家便多開心一分的原則,統統釋放了。
可蘇循天絕不會想到其中有三個人,分別叫楊三瘦、邢二柱和岳明。
這三人被塞進水牢之後,那齊府護院還真去問過齊木。齊木當時正心緒煩亂,哪有心情去見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客人?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所以直到今天,托葉小天的福,楊三瘦等人才得以重見天日。
三個人跑到大街上時,雨已經小了些。
邢二柱突然拿胳膊肘使勁搗他,楊三瘦惱火地瞪過去,卻見邢二柱指著遠處,張口結舌。
這時,葉小天正領著大隊人馬回轉縣衙,他沒有注意到站在屋檐下避雨的楊三瘦這三人,邢二柱卻看到了走在隊伍最前頭,最拉風的葉小天。
楊三瘦順著邢二柱的目光望去,頓時眼神也直了……
葫縣南城有家鹵面店,楊三瘦等人圍坐在那張油漬麻花的小桌子邊上,神色呆滯。
楊三瘦蹙著眉道:“如果說是長得像,也沒有這麼像的道理!我認為,一定是他!”
岳明咳嗽一聲,壓低聲音道:“大管事,咱們可是打聽過了,人家叫艾楓,是本縣典史。不但和那人不是同一個人,而且這還是個官。”
楊三瘦緊緊擰著眉頭,道:“沒道理!他不但長相、神情與那人一模一樣,就連到葫縣上任的時間大致都對得上。難道……是個冒牌貨?”這句話一出口,楊三瘦自己先嚇了一跳,冒官上任?
這又不是唱大戲,沒這麼離譜吧?
岳明道:“不可能。再說了,我們也沒見著水舞跟著他呀。”
楊三瘦摸挲著下巴,沉吟道:“一連問過幾個百姓了,可惜對這個艾典史家里的情況,他們都不了解。要不然……咱們找個衙門里的人問問怎麼樣?”
岳明趕緊道:“可別,你沒看葫縣百姓是如何愛戴他,那些衙門里的人就更不用說了。聽說他們連縣太爺的話都可以不聽,卻對這個姓艾的典史唯命是從。那些公門中人機警得很,一旦讓他們察覺咱們的來意,隨便找個罪名,把咱們弄進監獄……”
楊三瘦苦著臉道:“可是,既然發現了這麼個人,難道咱們就這麼離開?不成,一定得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三個人蹲在小板凳上商量如何驗明葉小天真身的時候,鹵面店後院里堆滿豬皮羊皮、獸毛獸骨,氣味極其難聞的低矮房間里,齊木也正面色陰沉地聽人向他稟報著什麼。
誰會想到堂堂的齊大爺竟然會待在這種地方?
可是又有幾個人還記得齊木當年做馬夫跑長途時吃過的苦?
他發達後固然窮奢極欲,但並不意味著必要的時候他不能再忍辱偷生。
聽那人說完,齊木咬牙道:“幸虧我見機得早!這小子當真不擇手段,居然慫恿華雲飛一口咬死我在現場。如果我被這廝抓住,再想脫身可就難了。”
那人低聲道:“他們本來在四城都派了人手,似乎是為了防止大爺您出城。卻不知為何,那個典史又突然下令取消了城禁,如今四城暢通,任意出入了。屬下以為,其中必有蹊蹺。”
齊木微微眯起了眼睛:“嗯!這廝雖然有股瘋勁兒,可是心思縝密,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他這麼做一定是有什麼陰謀詭計,只是……他究竟打算干什麼呢?”
齊木蹙眉思索半晌,始終摸不著頭緒,越是想不通,他的心里就越是不安:“不行,在范雷回來之前,我必須離開縣城。”
兩天之後,葫縣西郊,一支商隊離開葫縣縣城,向西行去。
齊木使出了堵塞驛路這招殺手鐧,卻不想被葉小天一招“釜底抽薪”輕而易舉化解了。
齊木接二連三受到打擊,威望降到谷底,一向依靠霸權壓制而建立的齊氏帝國迅速崩潰。
在葉小天又讓他擔上一個殺人罪名,逼得他遁入地下後,葫縣路段的驛路運輸更是群龍無首。
此時王主簿高調登場,他代表官方邀請羅大亨代表商界、李伯皓和高涯作為大亨的重要合伙人,出面接管了齊木的驛路生意。
齊木的手下要麼投靠了他們,要麼被他們用很強硬的手段迅速清理出去。
驛道打通了,滯留在葫縣的大批商賈得以離開,這幾天這樣行色匆匆的隊伍很常見。
這支商隊的頭目姓蔡,蔡掌櫃見坐在一旁游目四顧的齊木神色非常謹慎,便安慰道:“齊大哥,你放心好了。小小葫縣能有多大的力量?他們的手伸不了這麼遠!”
齊木先前的擔心是對的,葉小天明面上撤消了四城的巡捕,暗地里卻派了許多捕快換上便裝,游弋在縣城周圍。
他知道齊木如果想出城一定會有很多辦法,干脆放棄了徒勞無功的蹲守,改為巡狩之策。
齊木道:“小心無大錯!這次出城我只能向南或向西。向南的驛道已經被王主簿控制,盤查必嚴,我們唯一的選擇就只有向西。向西正好可以去水西,布政司衙門在那里,幾位大土司也都在那里。我只要在那里找到一個大人物做靠山,小小葫縣就再也沒人能動我。
這些,我清楚,那個瘋典史也一樣想得到。所以,他盤查的重點一定放在西行之路上。即便我們已經突出重圍,也還需謹慎。這個家伙詭計多端,我已經領教過不只一次了。“
蔡掌櫃頷首道:“大哥放心,到了前面的山坳口咱們就換裝,扮成彝人,從山中小路穿過去,到了銅仁再換車馬前往水西。”
葉小天的確沒有足夠的人手監視齊木,但他通過李伯皓和高涯,掌握了本地最大的兩股人脈。
只要能把彝、苗兩族百姓動員起來,葉小天就能變成千手千眼的觀世音,齊木再也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遁形。
種地的、砍柴的、放牧的,甚至騎著驢子走在探親路上的老婦人、小媳婦,都是葉小天的眼睛。
他們有山里人獨有的通訊方式,在這樣一張天羅地網之下,齊木如何能夠藏身?
到了山口,齊木從車上跳下來,立即寬衣解帶,原地裝扮起來。
蔡掌櫃把那錐尖狀包頭戴在齊木腦袋上,又拿過一串黃紅相間的大耳珠,夾在齊木的耳垂上,仔細端詳一下,笑道:“還別說,齊大哥你這麼一打扮,真像極了威武雄壯的彝家漢子。”
齊木苦中作樂,咧開了嘴巴,但是笑紋剛剛綻放便又僵在了他的臉上,他的眸中迅速露出一抹驚恐,那個陰魂不散的瘋典史赫然出現了!
山坳里,葉小天正負著雙手,施施然地走出來,哼哈二將李雲聰、蘇循天緊隨其後,再之後是十多個佩刀捕快,最後面是黑壓壓一片持竹槍藤盾的民壯,前路已絕!
齊木從未如此絕望過,他的人隨身帶了幾具弓弩,可葉小天居然准備了投槍。
用竹子做的投槍,費點功夫而已,連錢都不用花,幾百號人一起投槍,遮天蔽日,氣勢驚人。
明明是捕快,卻當軍隊用;明明是抓人,一動手就往死里整,齊木哪見過這樣的典史?
要不是他夠機警,見勢不妙馬上躲到了幾個保鏢的後面,就被當場射殺了。
這一路追殺,齊木倉倉惶惶,身邊最後幾個侍衛也相繼被殺,如今跟在他身邊的只剩下渾身浴血的蔡掌櫃了。
他們過一條大河時棄馬泅渡,蔡掌櫃被一槍貫穿了左肩,鮮血淋漓。
“快!我們去巡檢司!”齊木趁葉小天等人往上下游尋找渡橋,決定逃往最近的巡檢司。
他之所以選擇西行,其實還有一個理由:一旦出現不可預料的意外,可以逃到巡檢司避難。
“齊大哥,我怕……跑不到巡檢司了。”蔡掌櫃咳著血,艱難地說道。
齊木將他架起來,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蔡掌櫃感激地道:“大哥,今日你不棄我而去,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大哥……呃!”
蔡掌櫃一語未了,一柄短刀已深深刺入他的脅下。蔡掌櫃身子一軟,便癱倒在地。
齊木咬著牙,連拉帶拽把他拖到小道上,擺成一個正往前奔跑之際突然氣絕而死的假象,還把他的一只手擺成向前伸出的姿勢。
齊木看了看並無破綻,這才抄小道直奔巡檢司駐地。
“快打開門,放我進去!”齊木披頭散發、踉踉蹌蹌地逃到巡檢司軍營之下,回頭一看,遠遠的已經看見一條黑线,那是葉小天帶著人追來了。
齊木心中大恐,趕緊向營中喊話。
片刻之後,羅小葉和幾個吏目聞訊趕來,登上了箭樓。
齊木一見羅小葉登時大喜,仰起臉喊道:“小葉,快開門,我是你齊世伯啊。”
羅小葉面沉似水,站在箭樓上一言不發。
齊木心中有些發慌,大聲道:“小葉,你還看什麼?快開門啊!”
羅小葉緩緩地道:“羅某剛剛去祭奠了兄弟回來!”
齊木一呆,急道:“祭奠什麼兄弟?你們巡檢司死了人嗎?閒話少說,你先放我進去!”
羅小葉嘴角逸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我祭奠的這位兄弟,就是被世伯你的人用弓弩所殺。”
齊木猛然想起了圍捕華雲飛那天自己囂張跋扈的一幕,呆了片刻,齊木突然道:“世侄,這件事你不能怪我。你要知道,世伯手下有那麼多人,有時候必須得做點事,才能維護我在他們之中的威望……”
羅小葉的身子猛地發起抖來,他嘶聲大吼道:“那我呢?我羅小葉是帶兵的人,我手底下幾百號兄弟,難道我就不需要維護自己的威望?”
齊木勉強露出一副笑模樣,說道:“是!這件事,是世伯做得……做得有些不甚妥當。你先放我進去,這件事世伯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
羅小葉頰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沉聲問道:“不知世伯你要如何向我交待呢?”
齊木急回頭看,那條黑线越來越近,已經能看清一個個模糊人影了。
齊木急道:“我……我出一百兩,不!我出一千兩銀子撫恤,怎麼樣?有這筆錢,就算他們家男人死絕了,也能過得很好了。”
羅小葉扶著箭樓悲愴地冷笑,他以前一直覺得齊木有勢力、有手段,是不可一世的豪強。
但今天才發現,當齊木狼狽不堪、六神無主的時候,會是這樣一個可憐蟲,更想不到他竟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
齊木聽出羅小葉的笑聲充滿了憤懣,遠遠的已經有捕快“不要走了齊木”的呐喊聲傳來,齊木又急又怕,忍不住跳腳大罵:“羅小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不要忘了,我爹是為了救你爺爺而死!你要知恩要報,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被那個瘋子抓走!”
羅小葉不笑了,只是直勾勾地看著他。
齊木心中又慌又怕,羅小葉從十六歲起就受他擺布、任他欺凌,在他心中羅小葉從來都是逆來順受的人。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羅小葉會背叛他、敢背叛他。
可是今天羅小葉卻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需要他去仰望。
“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且受你胯下之辱,來日我必百倍償還!”齊木在心里惡狠狠地想著,忽然“卟嗵”一聲跪在營寨之下,扮出一副可憐相,嘶聲大吼道:“我爹可救過你爺爺的命啊!你爺爺臨終的時候,曾留下遺言,要報答我們齊家,要生生世世與我齊家交好。這是你羅家祖訓,你還記不記得,你記不記得?”
羅小葉一字一句地道:“齊木,這世上沒有還不完的恩情!”
齊木趕緊爬上兩步,接著羅小葉的話大聲嚷道:“這是救命之恩!你還不了,你還不了的,除非……除非你還我一命!我爹救你爺爺一命,你放我一條生路,就算你還了這份恩情,從此你我兩家再不相欠,好不好?”
羅小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沉聲道:“打開轅門!”立即就有親兵趕下去執行軍令。
羅小葉衝著下面朗聲說道:“齊木,你觸犯王法,這是軍營,不能成為你的庇佑之地。我只放你過去,你我兩家祖孫三代的恩情,就此一筆勾銷。”
齊木心想:“要是早知你小子做了白眼狼,老子根本不會來巡檢司,弄到現在進退兩難。”
這巡檢司倚山而建,後邊就是茂密的山林,只要被他逃上山去,葉小天的人海戰術就失去了作用,他逃走的機會至少能有八成。
所以齊木也顧不得討價還價了,忙不迭點頭道:“成!只要你放我過去,咱們齊羅兩家從此再無瓜葛!”
齊木回頭望了一眼,見跑在最前面的幾名捕快距他僅剩三箭之地,心中大急。
那轅門才只開了一條縫兒,齊木就衝過去,從那門縫擠進去,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後山跑去。
巡檢司的官兵全都聞訊出來了,他們都知道自己的兄弟就是被這個人的手下射殺,而他不但不交出凶手,沒有任何交待,反而插箭戮屍,對巡檢司上下極盡羞辱。
因此,巡檢司士兵們抱著肩膀,冷冷地看著齊木,中間只給他留出一條一人寬的小道,齊木就沿著這兩道人牆相夾的小道抱頭鼠竄。
遠遠的,蘇循天一見轅門打開,不由勃然大怒:“羅巡檢在干什麼,怎麼轅門開了?”
眼看齊木就要逃了,葉小天反而放慢了腳步,臉上露出輕松的笑意,說道:“讓他跑吧,看看他究竟能跑多快!”
齊木連滾帶爬地穿過人牆,趕到巡檢司後面的柵欄牆邊,扭頭一看捕快們剛剛衝進轅門,不由哈哈大笑。
他推開柵欄門,就向密密的叢林中衝去。
“啊!”齊木伸手撥開兩叢樹枝,就見一張威嚴的面孔出現在面前。此時陡然看見一張人臉,真比看見一條毒蛇還要驚悚,齊木嚇得一聲尖叫。
密林中那人飛起一腳,正中齊木胸口,把他踹飛起來,倒跌出一丈多遠。
樹叢里鑽出四個身穿巡檢司軍服的彪形大漢,把齊木抹肩攏背捆了個結結實實。
“你們干什麼?放開我,是你們羅巡檢放我走的,放開我……”
齊木四肢不著地的被四個大漢提回了巡檢司,一見剛從箭樓上走下來的羅小葉,便目欲噴火地咆哮道:“羅小葉,你食言!你為什麼抓我回來?”
羅小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問道:“我放你過去了沒有?”
“你……”齊木頓時語塞。
突然,他心有所感,倏地一回頭,就見葉小天已經到了轅門,正施施然地往里走。
齊木忽然覺得,和葉小天相處久了,不管是敵是友都會變得有點無恥,比如他方才的下跪,比如羅小葉此刻的食言。
齊木欲哭無淚,已經罵不出什麼惡毒的話了,只能翻來覆去地道:“你食言!你卑鄙……”
羅小葉哂然道:“明明是你蠢!我胡子這麼短,你當我是關雲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