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在白玉京最高處的欄杆上,雙手籠袖,手心疊放,緩緩而行,低頭望去,將那五城十二樓一一看遍。
好像多了些新面孔。
陸沉抬頭望天,月光皎皎。
仙人磨礪飛天鏡,兩月並懸如朋字。
看著那輪嶄新的明月,陸沉收回視线,停步折返,繼續沿著欄杆散步。
白玉京陸掌教的突然現身,讓閉關之外的青冥天下山巔修士,都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陸沉這廝,數千年來,行事不可謂不古怪,卻極不張揚,外出游歷,往返於白玉京和外界,歷來都是悄無聲息的。
難道是在浩然天下偷雞摸狗被抓了個現行,然後被禮聖關門打狗,不得不強行破開天地禁制,灰溜溜逃回白玉京?
余斗現身廊道中,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陸沉在余師兄這邊也從無講究禮數的時候,依舊高高地站在白玉欄杆上,笑道:“先走一趟明月皓彩,余師兄稍等片刻,可以喊幾個人來這邊,就算是幫我接風洗塵了。”
余斗說道:“喊誰?”
陸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雲生、靈寶城龐鼎、紫氣樓姜照磨,再允許他們各自帶一人。”
在五彩天下被文廟發現、開辟和穩固天地之前,其余四座天下天時有異,差不多剛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在山巔一小撮有心人眼中,這就像一座最為壯觀恢宏的天時、地利、人和兼備的巨大法陣。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五城,分別是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神霄城、玉樞城。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是昔年大掌教寇名的道場,靈寶城是真無敵余斗的得道之地,只不過兩位掌教早就卸任城主了。
唯有南華城,依舊是由三掌教陸沉擔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飛升境巔峰。其余兩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城、樓副職,白玉京自古無定例,要不是余師兄攔著,陸沉恨不得為南華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議事,滿座副城主,白玉京獨一份啊。
而青翠城與十二樓中的琳琅樓和雲水樓,年復一年,都保持過年的習俗。
紫氣樓的旭日東升、紫氣東來,青翠城內的函谷、澠池舊址,神霄城的千里桃林、仙家酒釀,雲水樓的白雲生處是仙鄉,靈寶城的天風遠送清磬聲,玉樞城的浩蕩五雷卻被仙人熔作水,以及俗子道官夢中神游南華城,等等,在青冥天下都是極負盛名的。
而五城十二樓的懸空位置,並不固定,高度是有抬升或是下降的,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樓位置的高低,又與氣運厚薄、靈氣多寡掛鈎。
這本只有三位掌教才能翻閱和落筆的冊子,被陸沉笑稱為“解愁簿”和“工尺譜”。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兩城位置,由於城主空懸已久,再加上兩城道官外出不多,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哪怕青翠城是白玉京大掌教的昔年道場,也不能例外。
陸沉視线落在最多處的,還是那座“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的城池。
師兄昔年在青翠城傳道天下,不拘身份,不設門檻,真正做到了有教無類。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來青翠城聽課,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認可為正統的旁門左道,也可以進入青翠城旁聽。
其中三山九侯先生,就曾經秘密進入青翠城,旁聽傳道三天兩夜之久。
被大掌教寇名看破身份,執晚輩禮,與這位“天下十豪”四候補之一的山上前輩,虛心請教符籙一道,最終寇名創造出了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
作為陸沉五夢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經與道號純陽的呂喦,一起游歷青翠城。
而呂喦從浩然天下游歷青冥天下,除了純陽真人生性喜好山水之外,還兼顧修道。
因為青冥天下與水運濃厚的浩然天下恰恰相反,青冥十四州,山運沛然,但是每州皆有大瀆,約莫是那物以稀為貴,大瀆公侯地位超然,無比尊崇,猶勝五岳山君。
余斗正要再問,陸沉已經拱手笑道:“有勞有勞,師弟去去就回。”
言語之際,身形化虹,驀然騰空,去往那輪被劍修們搬遷而來的明月中。
明月之中,最新開辟出兩處道場,其中一處瑩然澄澈的白玉宮闕,是白玉京玉樞城某位德高望重的天仙,求得二掌教余斗許可,在此“結茅”修行,希冀著憑借此地粹然月華和遠古道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一舉破開仙人境瓶頸,行“拔宅”路數,證道飛升。
另外一處道場,就顯得相對簡陋,只是一處小宅子,正屋是那煉丹房,東西廂房用來住人。
檐下站著一位高大的老道士,相貌清癯,長髯飄飄。
陸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瞧見了那位老道士,立即打了個道門稽首,滿臉笑意道:“陸沉見過碧霄師叔。”
曾經的落寶灘碧霄洞主,東海觀道觀觀主,按照陸沉這個稱呼,師尊是道祖,老道士就是道祖的同輩師弟了。
老觀主嗤笑一聲:“師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號?”
討巧又討好。
陸沉哈哈笑道:“天底下,誰不想找個能打,願意護短,又可以當靠山的師叔呢?”
刑官豪素從西廂房內走出,煉丹房那邊,還有個斜背大葫蘆的燒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著那口青銅爐鼎的火候,雖然明知道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陸老三來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離職守,只是豎起耳朵,希冀著他與師尊的閒聊,莫要用那心聲言語。
陸沉抱拳笑問道:“刑官大人何時動身去神霄城?”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會在神霄城落腳,跟董畫符那撥年輕劍修是一樣的道理。
豪素說道:“隨時都可以,陸掌教幫忙挑個黃道吉日?”
陸沉嘿了一聲:“趕早不如趕巧,晚去終有一去,貧道覺得今天便不錯。”
豪素點頭道:“那就跟隨陸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我可以擔任神霄城客卿,只有一個要求,喝那桃漿仙釀,無須與庫房報備。”
陸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會不會顯得我們白玉京太小肚雞腸了?雖說直接當那神霄城的頭把交椅,是比較難了,但要說刑官大人屈尊,只是當個副城主,卻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貧道可以拍胸脯保證,就算撒潑打滾,豁出去一張臉皮不要了,也一定讓刑官大人撈個副城主當當。再說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懸已久,兩位副城主都是素來不喜理睬庶務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當那名義上的二把手,其實也就是實際意義上的一把手了。”
豪素搖頭道:“你們白玉京不同於劍氣長城,身份高了,哪怕只是當過一段時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將來我還怎麼出劍?”
老觀主仔細打量了陸沉幾眼,幸災樂禍道:“十分凶險了。”
陸沉感嘆道:“可不是,何止是‘十分凶險’,簡直就是凶險萬分,差一點,只差一點,就沒法子來跟碧霄師叔敘舊了。”
老觀主嘖嘖稱奇道:“這都能被你逃過一劫?臨時燒高香了吧?”
陸沉此行,說是命懸一线,半點不夸張。
豪素一頭霧水。
老觀主笑道:“先前你們走完一趟蠻荒,繡虎崔瀺有過一場針對陸沉的埋伏,負責收網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師弟陳平安。”
豪素看了一眼陸沉,這都笑得出來?
莫不是真如玄都觀孫道長所說,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語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測,意味深長,至於陸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豪素想了想,搖頭道:“我雖然曾經對陳平安觀感一般,但是相信陳平安做不出這種勾當。”
豪素隨即又說道:“可如果隱官當時開口,我肯定會與他們聯手,毫不猶豫出劍。”
曾經,陳平安,隱官,都是很有嚼頭的說法。
老觀主點點頭。
豪素是個爽快人,可算純粹劍修。
都說那冰炭不同爐,這個寂寂無名的末代刑官,卻是肝肺冰雪,火熱心腸。
畢竟要是不對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腳。
豪素若是生在萬年之前,恐怕劍道成就會更高。
不過話說回來,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戰事中,難逃隕落命運。
老觀主伸出一只手,掐指而算,霎時間指尖紫氣繚繞,斗轉星移,劍氣虹光如絲线忽明忽暗,好個陰陽造化一掌中。
因為是一些既定之事,復盤而已,再加上陸沉急匆匆從浩然天下返回,並沒有刻意抹去痕跡,而老道士本身就精通脈絡學說,一下子就推衍出了個大概,娓娓道來:“搬徙明月之時,天時紊亂之際。寧姚除了是飛升境劍修,還是一座天下共主,她身負氣運之盛,不可以常理計算,這是一記無理手。陸芝歷來不吝搏命廝殺,本命飛劍北斗,是一記關鍵手。齊廷濟的飛劍兵解,亦然。再加上豪素的兩把本命飛劍,等於白白占據一份地利,若是能夠從月中落劍人間,直指陸沉,要比那尋常戰場遞劍,威勢更勝一籌。”
“如此一來,差不多就等於四位飛升境劍修,圍殺一個十四境修士了。”
“先前扶搖洲一役,白也當然殺力高到不講理了,只是這場圍殺,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劍,才能一人劍挑蠻荒八王座。”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陸沉,徹底傷及大道根本,好像還缺個精通陣法的修士,幫忙隔絕天地,阻斷去路,此人的身份,類似扶搖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驪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龐鼎。”
聽到這里,豪素忍不住問道:“憑我們這撥劍修,都無法殺死陸沉?”
陣法一道,好像齊廷濟並不陌生。
何況還有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籠中雀。
假設再配合寧姚的一劍開天,將戰場直接換成五彩天下?
如此一來,他們五位劍修可以說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說到這里,豪素笑道:“就事論事,陸掌教別介意。”
陸沉擺擺手,嬉皮笑臉道:“不介意,不介意。”
老觀主點頭笑道:“很難。這就是十四境修士的難纏之處了,各有合道之法,而且咱們陸掌教又是出了名的化身眾多,五夢七心相,撇開那蝴蝶既夢又心相不談,等於至少擁有十一個分身,好處是難殺至極,缺點嘛,就是解夢和收攏心相之前,殺力一道,稍稍弱了點。”
陸沉神色委屈道:“貧道的殺力不高,只是相較於你們這些山巔前輩啊,其實不弱的。”
老觀主指了指煉丹爐那邊的燒火童子,冷笑道:“跟他比,你高到天上去了,開不開心?”
陸沉微笑道:“師叔再幫忙算一算,當時鄭先生身邊,是不是還有個人?”
歲除宮吳霜降,曾經在劍氣長城短暫現身,而且沒有刻意遮掩行蹤。
黥跡渡口,有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懷蔭,鐵樹山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宗主劉蛻,流霞洲蔥蒨。
不過這處渡口真正的主心骨,當然還是那位白帝城城主鄭居中,他與裴杯,一個主持山上仙師的具體調度,一個負責山下的調兵遣將。
老觀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漸凝重起來,望向陸沉。
鄭居中曾經讓師妹韓俏色秘密通過歸墟日墜處,返回中土神洲,她就在那白帝城一直翻看兵書?!
這個鄭居中,真是膽大包天了,試圖與吳霜降聯手染指兵家,想要對那兵家初祖再來一場共斬不成?
陸沉蹲在檐下,哀嘆一聲,果不其然,崔瀺跟鄭居中做了一樁大買賣,難怪可以說服鄭居中動手針對自己。
老觀主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直撓頭的家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算不算報應不爽?”
數座天下的山巔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難上加難,以至於作繭自縛。
不過這種自討苦吃的作繭自縛,當然是為了破繭化蝶。
陸沉的五夢七心相,各有大道顯化,各有本命神通。
故而陸沉每解一夢,每收攏一個心相,道行、修為就會增長一分,尤其是道心,不是趨於圓滿一分,而是越發圓滿一圈。
“討債”解夢與收攏心相之前,好像將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屬於自毀道行、自減修為。
這就是玄都觀孫懷中為何會有那個關於“打不過”的評價的根源。
尋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擔心被大修士拘押起來,尤其是煉而不殺,導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現瑕疵,終生無望大道。
陸沉顯然是有後手的,既然是那夢境與心相,想必跑路起來,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
只因為歷史上陸沉從未有過這般凶險境地,所以真相如何,還有待考證。
可是按照常理,哪怕陸沉是與十四境大修士廝殺,大不了就是某個夢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陸沉當然會消磨極多的道行,動輒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夢境與心相,而非一部分心神,便可以重新縫補,而這位打殺某個陸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對一個“認真”的陸沉了。
所以數千年來沒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願意跟陸沉撕破臉皮,孫道長將其形容為“粘牙的牛皮糖”“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謂話糙理不糙。
老觀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慣了,覺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著陳平安成長起來,在這期間,繼續看戲。”
也難怪,誰能想象一個活著的大驪國師,只是設伏,卻沒有動手,一個死了的繡虎,反而能夠假借他人之手開始出手。
當初陸沉去驪珠洞天之前,收回了兩夢和一個心相,“兩夢”分別是那“夢櫟樹活”與“夢靈龜死”,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黃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籠”。
既然手握一座白玉京,隨時可以跨越天下,砸落在寶瓶洲,殺力足夠,陸沉這才沒有收回那個一直試圖“造反”“喧賓奪主”的白骨真人。
因為那會兒陸沉就只是保證在小鎮擺攤的陸道長能夠超脫生死,出門在外,總得小心駛得萬年船,保住小命嘛。
那只表面上啄銅錢、測試文運多寡的黃雀,其實就是陸沉的心相大道顯化之一,類似劍修飛劍賦予的兩種本命神通。
在關鍵時刻,能夠無視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勝,可以幫助陸沉“反客為主”,在驪珠洞天之內恢復十四境巔峰境界。
只是修為恢復巔峰,一顆道心卻未必真正圓滿。而陸沉自修行第一天起,就沒有在乎過境界,真正做到了一以貫之,只問大道。
到了浩然天下,在進入驪珠洞天之前,陸沉對齊靜春和崔瀺都並不算太過在意,主要還是擔心文廟的那位小夫子,出於謹慎起見,陸沉便臨時改變主意,又繞路收回了一尊曾經以龍虎山天師府黃紫貴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鵷鶵。
至此,陸沉已經收攏了兩夢兩心相。
因為在夜航船上,吳霜降與某位曾經與陸沉有過一場“濠梁之辯”的故友,一動手一開口,陸沉便順水推舟收攏了一個心相。
之後陸沉道心微動,在那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潛入的儒生鄭緩,找到“木雞”俞真意,再次聚攏一夢一心相。
陸沉此舉,算是鑽了儒家文廟一個不大不小的空子,因為儒生鄭緩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境之人,或者說是“假人”。
等到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身負木雞心相的鄭緩便悄然跟隨,而陸沉之後趕赴劍氣長城,就是為了與鄭緩聚頭。
吳霜降早就知道鄭緩躲在五彩天下了。一旦被他得逞,“假人”鄭緩,心相“俞真意”,估計就要遭殃了。
陸沉苦著臉說道:“該不會是老觀主為吳宮主泄露了天機吧?”
老觀主呵呵一笑,都懶得回答這種白痴問題。
老觀主說道:“如何拘押你的夢境和心相,此事至為關鍵。”
陸沉無奈道:“繡虎與三山九侯先生是見過面的,以崔瀺的修道資質,學到手一兩種遠古‘封山’之法,並不奇怪。再加上繡虎自己鑽研出來的神魂剝離之術,還是很有把握困住我的。”
老觀主搖搖頭:“即便有那八九成把握,對付誰都足夠了,對付你陸沉,好像還是不算牢靠。”
陸沉滿臉委屈,嘀咕道:“我最怕誰,別人算不到,齊靜春肯定算得到。”
是佛祖。
而齊靜春,是一個差點就有希望融合三教根底、憑此立教稱祖的人。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崔瀺和齊靜春這對師兄弟,一定都曾各自悉心研究過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想象者的神通。
他們選擇聯手之後,肯定會相互砥礪,取長補短,完善此法。
陸沉抱住後腦勺,笑眯眯道:“除了後怕,心有余悸慌兮兮,還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能夠如此被針對的修道之人,原來不只有浩然白也,還有白玉京陸沉嘛。
“四個月。”老觀主說道,“退一步說,哪怕無法將你徹底打殺,只需要關押你四個月,就足夠讓青冥天下變天了。”
比如只需一個春季,足以翻天覆地,在這青冥天下,就會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天下苦白玉京久矣。”
歸根結底,得換個更准確的說法。
“天下苦道老二久矣。”
陸沉壓低嗓音問道:“是不是繡虎與碧霄師叔?”你們倆早就暗地里勾搭上了?
老觀主看著這個好似路上白撿的師侄,眼神憐憫道:“玩笑歸玩笑,你要多留心自己了。千萬別什麼都沒發生,就自亂陣腳,那就真是想什麼怕什麼就來什麼了。”
昔年不系之舟,作逍遙游,一旦疑神疑鬼,舟中敵國。
孫懷中,吳霜降,歲除宮守夜人小白,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道號復勘的朝歌……
昔年陸沉可以與之嬉皮笑臉開玩笑之人,好似搖身一變,都成了殺機重重的潛在敵人。
甚至還有玄都觀的那個白也。
陸沉沒好氣道:“碧霄師叔故意說破此事,該怎麼算?”
不還是添了一把柴?有你這麼當小師叔的?看看昔年的齊靜春,如今的陳平安?
老觀主笑道:“在這件事上,別人棘手,捉襟見肘,說不定需要拆東牆補西牆,唯獨於你陸沉,想必毫無問題。”
陸沉唯一的問題,在於大道根本,未必就在眼前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身上,甚至連那朱斂都可能是一種障眼法。
不是無法收回全部夢境和心相,只是一旦收回,強行解夢或者說夢醒,半途而廢,功虧一簣,陸沉恐怕就再難維持舊有道心了。
不過這種可能性,也只是老觀主的個人猜測。
陸沉對這位臭牛鼻子老道,確實是有幾分由衷的敬意。
萬物生,何謂“生”,其中有一解,牛耕土地罷了。
藕花福地和蓮花小洞天,是相互銜接的,而這位碧霄洞主,萬年以來,就一直在跟師尊較勁。
陸沉的著作,想象瑰麗,鉗鍵九流,包羅萬象,曾經在書中假想了眾多子虛烏有的虛假之人。
但是後世許多翻書人,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其實被陸沉提及最多的那個人,卻是至聖先師。
陸沉想起那位城頭之上曾經一見如故的小陌,笑道:“當年在落寶灘與師叔一起釀酒的那位道友,如今得了某位存在的授意,就待在陳平安身邊,擔任死士,幫忙護道。名叫陌生,喜歡自稱小陌,道號喜燭。”
老觀主笑了笑:“陌生?小陌?也行吧。”
好似提及這位極其投緣的道友,老觀主就多出了幾分誠摯笑顏,撫須而笑:“他與那白景,一個月色洗法袍,一個日光煉劍鋒,又都是劍修,多般配登對。”
刑官豪素疑惑道:“白景?”
是個從未聽說的名字,聽老觀主的意思,是個極有來頭的妖族劍修?
陸沉笑著解釋道:“白景要比碧霄師叔低一個輩分,與小陌道友卻是差不多道齡的修行前輩,這位女劍修,無論攻防,可能都要略勝小陌半籌。”
老觀主點頭道:“這個婆姨,脾氣暴躁,還賊能打。當年小陌真就打不過她,三次被迫領劍都輸了。”
老觀主驀然大笑道:“所以當年躲在落寶灘釀酒那會兒,我就勸過他,總這麼躲著白景也不像話,與其哪天被白景強行睡了,不如主動從了。實在不行,就把自己灌醉,也就是一閉眼一睜眼的事兒,然後名正言順結成一雙道侶,足可橫行天下。”
由此可見,老觀主與那小陌,關系是真不錯。
老觀主問道:“陸沉,你就不去隔壁那輪明月中,看看玉樞城那位天仙的閉關進展?”
陸沉搖頭道:“算了算了,萬一那位道友開口讓貧道幫忙護道,答應了惹麻煩,拒絕了傷交情。”
遠古歲月,天神地祇。
後來劍光、術法如雨落人間,大地之上,便有了修道之士。
上士聞道,天仙不沾紅塵因果。
下士聞道,地仙不食人間煙火。
就有了道士、書生、匠人、諸子百家,有了各成一脈的練氣士。
人間既可以說是一座百花齊放的園圃,也可以說是雜草叢生。
在那段漫長且艱辛的修道歲月里,只說人族,崛起最快,內訌最少,幾乎沒有任何門戶之見,幾乎人人都是傳道人,人人都是護道者。
老觀主突然說道:“那個王原籙,你們白玉京別去動他,我打算收他為徒。”
之前觀禮明月搬遷一事,王原籙就站在玄都觀孫懷中附近,瞧著就是一個滿臉苦相的消瘦道士,才三十多歲,頗為顯老,頭戴一頂老舊氈帽,腳穿棉鞋,身披一件棉絮泛黃的青色棉布道袍,一身撲面而來的窮酸氣,都是年輕候補十人之一了,卻連件像樣的法袍都沒有。
但就是這麼一號畏畏縮縮、神色怯懦的寒酸道士,在修行路上半點不含糊,僅僅是有那正兒八經譜牒身份的道官,都不談這些道官的護衛、隨從,就已經被王原籙打殺了將近百人。
陸沉面有難色。這種勾當,碧霄師叔你悄悄做成了便是,就別跟師侄打招呼了啊。
那個出身米賊一脈的年輕道士,確實也是個妙人。
其實陸沉代師收徒的對象,在山青和王原籙之間,是有過一番猶豫的,只因為按照山上規矩,孫道長算是王原籙的半個傳道人,陸沉才放棄了這個打算,否則如今道祖的關門弟子,恐怕就是這個命途多舛的王原籙了。
據說當年修行之初,王原籙曾經在一處市井坊間驢拉磨的小磨坊門口,一邊啃著烤饢,一邊怔怔看著屋內那堵牆壁上邊的磨痕,看著看著,就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陸沉以心聲與老觀主說了一件事。
陳平安曾經與陸沉開誠布公,說自己躋身止境氣盛一層時,曾經在一處古怪山巔,見過神異一人。
當時陸沉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個存在的身份,正是萬年以來掌管數座天下武運流轉的兵家初祖,昔年差點分裂人族的罪魁禍首。
功過不相抵,萬年期限很快就要來到。
數座天下的“三教一家”,和浩然天下的“諸子百家”,一向是分開算的。
距離立教稱祖只差一步的兵家,曾經有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共斬”。
老觀主說道:“如果只是將吳霜降的問劍視為純粹問劍,那你們白玉京就太小覷此人了。”
言盡於此,點到為止。再多說,就是橫生枝節,說多錯多了。
陸沉點點頭,沉默許久,沒來由地說道:“古來無錯者。”
老觀主淡然道:“只能是神靈。”
陸沉感慨道:“難怪師叔那麼早就看好陳平安,不是沒有理由的,你們倆確實投緣。”
陳平安當年贊譽那玄都觀孫道長,是一句發自肺腑的“道長道長”。
孫懷中還真就倚天萬里須長劍,憑此躋身十四境了。
之前在藕花福地,則有一句,“前輩果然道法通天”。
恐怕換成一萬句好話,都不如這“通天”二字來得精妙了。
這算不算以無心算有心,一個不小心,便是一語中的?
屋內那燒火道童怯生生地以心聲詢問師尊,得了一道法旨,允許他忙里偷閒片刻,小道童立即就站起身,趾高氣昂,跨出門檻,不客氣道:“陸老三,打秋風來啦?”
這就叫入鄉隨俗,反正青冥天下都是這麼喊陸沉的。陸老三,這還算客氣的稱呼了,孫道長喜歡稱呼陸沉為小三兒。
陸沉瞥了一眼小道童背著的那只大葫蘆,是師尊當年手植葫蘆藤“結果”的養劍葫之一,名為斗量。
想來這只葫蘆里邊裝了不少取自浩然天下的東海之水,水運充沛,不可估量。
只要老觀主讓這燒火小道童將所有海水傾瀉在某地,這對“山多水少”的青冥天下來說,就是一樁不小的造化功德。
不過老觀主當然不缺這個,多半是留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道童了。
陸沉笑嘻嘻道:“辛苦修行山巔見,相逢莫問人間事。”
背著個和人一般高大的葫蘆的小道童沒好氣地說道:“別跟我扯這些酸了吧唧的,小道爺生平最不喜歡這一套。”
陸沉板起臉說道:“老秀才可是親自交代過貧道,下次見著了你,要是還沒個正行,說話沒譜,沒大沒小的,就讓貧道拿樹枝抽你。”
小道童瞪眼道:“我呸!老秀才跟我是忘年交、好兄弟,跟你陸沉半點不熟,少在這邊胡說八道。”
陸沉嘿嘿笑道:“臉上寫了‘惱羞成怒、色厲內荏’四個字。”
小道童愣了愣,不是八個字嗎?難不成陸老三話里有話,暗藏玄機?
陸沉豎起大拇指,稱贊道:“好算術!”
老觀主說道:“我就不送客了。”
陸沉笑著打了個道門稽首,與碧霄師叔告辭。
刑官豪素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物件,孑然一身。
身形化虹,劍光一閃,雙方聯袂直奔白玉京。
燒火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尊,真要收徒啊?”
老觀主置若罔聞。
小道童可憐巴巴地問道:“師尊,那我能喊他一聲師兄嗎?”
說得稍微繞了點,其實言下之意,就是師尊你能不能順便收我做記名弟子,給那米賊王原籙當師弟都無妨的。
因為這個燒火小道童雖然口口聲聲稱呼老觀主為師尊,但其實雙方並無真正的師徒之名。
老觀主不置可否,只是說道:“回去盯著丹爐火候。”
小道童哦了一聲,乖乖返回屋內。
老道士走出宅子,從明月中俯瞰人間大地。
眾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幽人獨往來,高處不勝寒。
水落石出,群雄並起,虎視眈眈,蓄勢待發。
只等三教祖師散道,變了天,下一場雨。
在那之後,就會是一場亂象橫生卻又生機勃勃的爭渡。
以飛升境修士作為一條界线。
十四境以上,如同坐斷津流,獨木橋上邊的攔路之人,他們攔阻的,可就未必是有那大道之爭的身後同路之人了。
十四境以下,連同飛升境,機緣四起,不計其數,仿佛腳下憑空出現了條條有望登頂的陽關大道。
那麼所有寄希望於合道的山巔飛升境,看待那些好似高懸在天的十四境大修士,好像就都是潛在的大道之敵。
而十四境修士,看待某些飛升境,自然就會更加不順眼了。
老觀主輕輕嘆息一聲。
道上故人漸稀,吾亦飄零久矣。
畢竟余師兄還在白玉京等著,陸沉著急趕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脈河流如龍蛇蜿蜒,是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錦繡山河,浩然九洲的陸地版圖,如山岳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卻好似被那些大瀆切割開來。
一道璀璨劍光直落神霄城,是那刑官豪素的偉岸身形。
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陸續趕來。
劍修豪素,就像是一個不知道從哪里蹦出來的刑官。
當年跟隨倒懸山來到青冥天下的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總計十六人,之後都各奔東西,其中九人選擇在白玉京神霄城煉劍修行,除了董畫符不願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余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帶著幾位年輕劍修,選擇投靠了吳霜降的歲除宮,納入金玉譜牒。
歲除宮這樣的頂尖宗門,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籙的,白玉京也會認可這類屬於自立門戶的道統法脈,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個道官身份,從而順勢擔任祖師堂供奉。
至於老劍修將那只棉布包裹的劍匣,放在了鸛雀樓旁大水之中的歇龍石之上,白玉京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都心知肚明,未來歲除宮還將多出一位憑借續命燈轉世的大劍仙納蘭燒葦。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觀。
九位在神霄城專心煉劍的年輕劍修,當下有半數在閉關,神霄城對這些劍修格外器重,破例傳下了十數種非嫡傳不傳授的上乘法劍,董畫符在那千里桃林內選了一處僻靜山頭,搭建茅屋,至今還沒逛過神霄主城。
豪素看著那幾個頭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輕人,唯一的例外,應該就是那個董畫符了。
還有一個外人,是個頭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稱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
有外人在場,豪素也沒什麼忌諱,開門見山道:“我叫豪素,家鄉是浩然天下的靈爽福地,在劍氣長城擔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頭遞劍殺妖,所以你們認不認我的刑官身份,都隨你們。但是我來這之前,答應過隱官,你們將來要是遇到麻煩,願意找我幫忙,能幫不能幫的,我都會替你們出頭,不用與我客氣,每人一次機會,不用白不用。要是覺得與人問劍,有外人摻和,不符合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和傳統,我也不攔著,但是事後我會盡量幫忙收屍,再給你們報仇。”
幾個年輕人都沒點頭,也沒搖頭。
董畫符率先開口問道:“二掌櫃有沒有說他啥時候來這邊?”
豪素搖頭道:“其實我跟他不熟,不太聊這些私事。”
一位少女劍修好奇地問道:“刑官大人,你當真如傳聞所說,離開劍氣長城後,去那中土神洲尋仇,將一位老飛升境的腦袋擰了下來,丟在山門口?之後更是在一炷香內,就斬殺了那只仙簪城的飛升境大妖?玄圃那只畜生都來不及爆金丹、碎元嬰,就死絕了?”
豪素欲言又止,只得暫時學一學隱官的厚臉皮,點頭道:“差不多吧。”
畢竟這樁秘事,涉及陳平安與中土文廟的內幕,否則豪素還真沒臉承認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帶著寧姚、齊廷濟、豪素、陸芝,深入蠻荒腹地,一行人閒庭信步一般,如入無人之境,將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雙拳蠻力,硬生生打成兩截,刑官豪素借機打殺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於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托月山,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
畢竟青冥天下的穹頂處,突兀地多出了一輪明月,這種大事,只要是個道官,就不會視而不見。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門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久旱逢甘霖,對那久聞其名的劍氣長城和素未謀面的年輕隱官,由衷感激幾分。
蠻荒三月,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道場所在的一輪明月,名為蟾宮。
舊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場所在,名為玉鈎,被董三更劍斬大妖,硬生生將一輪月拽落人間。
曾經在蠻荒夜幕居中的一輪明月皓彩,別稱“金境”,被四位劍修一同搬徙,進入青冥天下。
余斗親自離開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蠻荒的白澤想要阻攔此事,卻又被禮聖阻攔。
牽一發而動全身,因為此舉對三座天下的影響到底有多深遠,估計還需要百年千年之後的某種“回頭看”。
王勍笑著邀請道:“就讓貧道帶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勞。”
董畫符說道:“我跟著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這個出身劍氣長城董家的天才劍修,來到神霄城後,除了曾經出門游歷過一趟玄都觀,就一直在桃林內深居簡出。
王勍對那位聲名在外的末代隱官印象很好。
於公,神霄城因為多出這撥劍仙坯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抬升些許,而這撥劍修之所以選擇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隱官的暗中授意,否則去那劍氣濃郁的紫氣樓修行,或是去玉樞城雷池畔煉劍,豈不是更好?
於私,當然是王勍的師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曾經留下一封“家書”,讓那老劍修程荃轉交王勍,與密信一起的還有《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以及數方印章。
而且在信上,師尊對那個出身於市井底層的年輕隱官贊不絕口,在書信末尾專門囑咐王勍,將來陳平安做客白玉京,不論是路過游覽,還是因為其他,都要請他喝一頓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董畫符當然有自己的打算。要是一個人逛蕩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錢?
陸沉與豪素分開後,獨自返回白玉京最高處,此地也沒個正式名稱,不在五城十二樓之列,一貫被白玉京道官稱呼為上清閣,曾是師尊次數寥寥的傳道處,故而三位掌教之外,歷來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爾陸沉會喊來相熟的道官,來此喝酒賞月觀日出,也會有一些特別嘴甜的小道童,被陸掌教拎雞崽兒似的,一手一個,帶來這邊看風景。
余斗也不太管。
陸沉罵罵咧咧道:“姜雲生他們幾個,幾天沒見,架子就這麼大啦,余師兄幫忙捎話都不管用,得我親自去請?”
余斗說道:“我讓他們等我的旨意,什麼時候來,看我;什麼時候走,看你。”
陸沉試探性地說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准許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道官,且在白玉京無須擔責。”
余斗默不作聲。
陸沉繼續說道:“若是白玉京之內,豪素與自家人問劍,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幫他補上功德,不過這種事,可能性不大。要說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會事先勸一勸豪素,盡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內遞劍。保證不讓余師兄為難就是了。”
由於豪素重返浩然,曾經無視文廟規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這位刑官跟隨隱官共赴蠻荒腹地,出劍不多,收獲不小,最終在文廟將功補過,得以跟隨明月皓彩一起來到這座青冥天下。
當然陸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將那座被視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贈予中土文廟,換來了將來三次游歷浩然天下的機會。
此次重返白玉京,陸沉還隨身攜帶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寶,是從蠻荒玉版城撿漏而來的珊瑚筆架。
所以之後陸沉得走一遭被譽為“遍地芝玉”的琳琅樓,找那樓主王洞之,悄悄談一樁買賣。
余斗說道:“是陳平安的意思吧?”
陸沉點點頭:“既然答應了對方會竭力促成此事,還希望余師兄點個頭,在下次議事中,通過這項議程。如果有人覺得此事僭越,與師兄訂立的規矩相衝突,非要掰扯個一二三,那也可以不記錄在冊,余師兄只需要從頭到尾不開口,就算表態了,我讓那些城主樓主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陸沉在陳平安那兒說了一些難處,例如按照師兄訂立的法旨,除了幾條根本規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樓都需要嚴格遵循,掌教法旨是完全可以被駁回的,這在白玉京歷史上,雖不多見,但也不少見,絕非孤例。
幾乎所有正副城主、樓主,都曾駁回過余斗、陸沉的法旨。
當然,陸沉被駁回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余斗少,只因為他的法旨總計不過十余條,相較於二掌教的數百道法旨,確實是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駁回了半數。
這早就是青冥天下廣為流傳的一樁笑談了。
余斗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蠻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試劍了,還這麼好商量?”
方才明月皓彩那邊的閒聊,余斗其實有留心,何況老觀主也沒有阻攔這位二掌教的旁聽。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當是一報還一報好了,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齊靜春當年不是更好說話?”
余斗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說道:“玄都觀和歲除宮那邊,你別摻和,我等他們很多年了。”
陸沉打趣道:“明明是句關心人的好話,怎麼從余師兄嘴里冒出來,就聽著格外別扭呢。”
余斗說道:“關於豪素擔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納入下次玉清宮議事的議程。至於師弟說的那件事,在玉清宮可以適當提個醒,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陸沉松了口氣,沉聲道:“師兄在北俱蘆洲清涼山與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顯然不想聽下文,搖頭道:“修行是自家事。”
話是這麼說,臉上卻還是有笑容的。
陸沉只得停下話頭,眼神哀怨,心想:余師兄你這樣就很傷人心了,想起師兄就有笑臉,在師弟這邊就成天板著一張臭臉。
陸沉拿袖子擦拭欄杆,隨口問道:“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內,有無有趣的新鮮事?”
余斗面無表情地說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估計你只會覺得無趣。”
陸沉可憐兮兮道:“那就有勞余師兄反著來,挑些師弟覺得新鮮好玩的。”
余斗緩緩道:“師弟山青還在閉關,已經開始著手煉化那枚山字印。楊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學又有精進。姚清已經煉殺了三位屍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閏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腳,差點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麼秘術,試圖將她的那位年輕道侶,憑空造就出一個飛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數蠢蠢欲動。”
陸沉哭笑不得,好個“蠢蠢欲動”,余師兄說話,其實還是很風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楊凝性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進入青冥天下,是一個很有心的年輕人。
只不過在陸沉看來,此人的資質與根骨,至多就是個“小姚清”,不對,准確說來,是“小小姚清”才恰當。
林江仙,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魁首,既然被余師兄說成“又有精進”,那麼就不只是一只腳跨入那個境界了,而是大半個身子在其中?
陸沉問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吧?”
余斗搖頭道:“還不夠格。”
只是余斗很快就補充了一句:“如果哪天讓我覺得意外了,就算他當時有幾個師弟師妹,楊凝性一樣可以成為我的關門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國師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了,是個貨真價實的武痴。
白藕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但是一直故意繞開閏月峰辛苦。這次她主動問拳閏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
“苦恨年年壓金线。”陸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場不白忙,為自己作嫁衣裳?”
這個徐雋,真是洪福齊天,尤其……艷福不淺!
青冥天下的女修,極為出彩,只說那撥頂尖戰力,幾乎可以算是幾座天下之中最能打的。
十四境中的吾洲,道號太陰。飛升境中的朝歌,道號復勘。
加上南華城第一副城主,雲水樓在內的兩位女樓主。
玄都觀還有孫懷中的一位師姐,相傳已經閉關千年之久。
此外還有幾位道法極高、隱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評個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計得有半數是女修。
陸沉問道:“就沒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斗搖搖頭。
敲響天鼓,就是賭命。
陸沉滿臉愁容:“咱們這位雅相,實在是讓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輔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被譽為雅相。
姚清已是飛升境圓滿,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巔修士之一。
一個王朝,從帝王將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幾乎都是擁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雲水樓,就專門負責為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各類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門,可以私自授籙,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領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國按例按時來此領取份額,數量不等。
身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經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講課傳道,而且次數極多。
姚清斬三屍而成的三尊屍解仙,先後共登仙籍,一仙人兩玉璞,按照白玉京譜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來的“鬼仙”高出許多。
而三尊屍解仙本身,亦有陰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煉陽神,那麼再加上姚清真身,陰神與陽神身外身,只說化身的數量,幾乎可以媲美陸沉,准確說來,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為接近陸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一直被譽為“青冥天下陸沉第二”。
而白玉京陸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則有個響當當的綽號,“白玉京小姚清”。
一聽就知道是誰搗鼓出來的說法了。
陸沉當然是將這個如雷貫耳的綽號開開心心笑納了,至於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斗難得主動詢問:“寶瓶洲青鸞國,白雲觀那位僧人,是不是師兄的分身之一?”
陸沉搖頭道:“不好說,始終無法確定此事。”
陸沉問道:“余師兄有沒有問過師尊,閏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們青冥天下的那個存在?”
余斗說道:“沒問過師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確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著與天下第一人相互壓勝的存在,神異古怪,匪夷所思。
雙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離,就此互為苦手,相互牽制。就算是三教祖師,都無法純粹以自身學問將其鎮壓。
就像五彩天下,應運而生壓勝天下第一人寧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了。
除了至聖先師的那場君子之誅,歷來非議不小,被視為白璧微瑕之舉,其實還有陸沉在那《漁夫篇》中曾經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禮”,是說至聖先師與那位撐船老舟子的典故。
事實上,大掌教寇名猶有一個典故,是說那“小兒辯日”,其實也是至聖先師與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見面。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稱得上雲波詭譎的一場暗中交鋒的,還是禮聖重新制定規矩之時,至聖先師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
偶爾有些經過大肆渲染的殘篇斷章,故意將那場誰都不曾親眼見到的狹路相逢,說得無比鮮血淋漓,言之鑿鑿,說是至聖先師直接將其打殺了。
陸沉就曾專門就此事去蓮花小洞天內,問過師尊那樁懸案的真相。
可惜陸沉的問題,十有八九,在師尊道祖那邊都沒有答案。
陸沉趴在欄杆上,說道:“我現在比較擔心那個柴蕪,光是她的傳道人,就會有陳平安、小陌、崔東山、米裕等等,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寧姚、梁爽、火龍真人、呂喦,如果再加上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這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時來運轉,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覷。
越是身處山巔,越是忌憚此事。
尤其是那個落魄山的新任看門人,道士名為年景,道號仙尉。
道士頭別一枚木簪,觸目驚心。
不管他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時間是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就干脆不破境,可是誰又敢不把此人當回事?
柴蕪之快,仙尉之慢。
不過對於身邊這位余師兄而言,什麼天才不天才,都是虛的,只有哪天躋身了十四境,才是實在的。
在那之前,余師兄對什麼都提不起半點興致。
余斗說道:“鄭居中的分身想要潛入青冥天下的機會不多,明月皓彩那邊,我仔細勘察過,沒有動過手腳。”
玄都觀孫懷中,曾經兩次游歷過浩然天下,最近一次還收了幾個弟子帶回道觀。
老秀才去玄都觀見過白也,再就是這輪剛剛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陸沉搖頭笑道:“鄭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難被我們找到蛛絲馬跡,只會神不知鬼不覺的。”
余斗問道:“陳平安當真沒有任何來歷?”
陸沉點頭道:“沒有。”
余斗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個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很了不起。
靠機緣,運道好?天底下接不住的人多的是。
要說所謂的修行天才,什麼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余斗修道八千載,只說在這白玉京,就見過不少了。
只是一旦將時間线拉伸開來,長遠來看,其實都不算什麼。
何況死在余斗手上的飛升境修士,就不止雙手之數了。
只要在余斗坐鎮白玉京的一百年內,不犯禁,老實一點,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余兩百年間,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隨你鬧騰。
可若是膽敢在這一百年內,觸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別跟我余斗談什麼“人情”了。
不光是在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內亦是如此,歷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樓主,被余斗親自收拾過的,同樣不止雙手之數。
陸沉趴在欄杆上,看著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樓,好像看了數千年,倒也沒如何看厭。
紫氣樓。
紫氣樓道官,幾乎都姓姜,外姓道官寥寥無幾,屬於典型的子孫叢林。
因為紫氣樓位於白玉京最東方,常年煙霞高捧,如在紫氣堆中,故而常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劍氣郁郁衝斗牛。
樓主姜照磨此刻正在為十數位姜氏子弟傳授劍術,在道場之內,攤開一幅光陰畫卷的“拓本”。
憑借這幅光陰畫卷,姜氏子弟可目睹那場搬月過程,只見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手持仙劍,一劍開天,負責在最前方開道,以凝聚不散的劍氣和劍意穩固路线,如同鋪路。
城頭刻字老劍仙齊廷濟現出法相,使出了遠古時代一門類似“長繩系日”的劍術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夠將一輪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飛劍嬋娟,同時遞劍斬斷皓彩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陸芝殿後,出劍推動一輪明月前行。
劍氣長城的四位劍修,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姜照磨一揮袖子,一座道場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輪好似次一等真跡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點名,讓數位姜氏弟子頂替那撥劍氣長城劍修的位置,憑借各自劍術,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資質極佳的紫氣樓劍修,紛紛御劍“遠游”,化作一條條流螢,如入天外虛空,身形與劍光瞬間縮小為芥子和絲线。
其中學那寧姚仗劍開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樣的年輕劍修。
姜照磨盤腿坐在蒲團上,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握拳膝蓋上,為幾個家族晚輩一一指出各自出劍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個聽了兩次老祖點撥都未能心領神會的劍修,便被樓主隨便一彈指,打出太虛境界,整個人狠狠撞在屋內一根巨大的梁柱上,七竅流血,癱軟在地,卻無人膽敢攙扶。
很快就換了一人頂替其位置,繼續聯手拖拽那輪明月。
姜照磨視线偏移幾分,是陸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於那個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這位飛升境劍修來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當然樂見其成。
青冥天下劍術,半在玄都觀劍仙一脈。
昔年余斗橫行天下,姜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者之一。
不過那是姜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轉世後,姜照磨被余斗尋見,帶回白玉京再續修行。
靈寶城內,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點一個年輕嫡傳煉丹道士,但是用來煉丹的那座爐鼎,卻是被老道士拘押而來的一顆天外流星,雖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際,就已經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時,依舊大如巍峨山岳。
而這個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夠在此輔佐煉丹,資質之好,無須贅言。
手捧拂塵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苹縈,稍後你隨為師一起走一趟白玉京最高處,見一見兩位掌教。”
年輕道士聞言,一顆道心只是微微起漣漪,神色肅穆道:“弟子謹遵師命。”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位於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說法,之所以有這兩個稱呼,其實就是因為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來真清脆”。
在此城最為鼎盛時,轄境遼闊,以一城管轄將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總計擁有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於山上山下的道門宮觀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屬國,更是無數。
而且一甲子一期,每逢臘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會祭出一副遠古帝王車輦,巡視天下清流道官之功過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車駕所過之地,皆在考評勘驗范圍內,甚至可以不用局限於青翠城自身轄境。
簡單來說,就是目之所及,無論任何人任何事,車駕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個小道童模樣的家伙,揪心不已,因為自己擔任城主之後,明年就要迎來一甲子一次的巡游了。
可是他一個剛剛躋身仙人境沒幾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輛車駕,離開白玉京,感覺每走一步,就是丟一份臉皮。
想到這,名為姜雲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個陸師叔。
大掌教代師收徒,為白玉京帶回了兩個師弟。
陸師叔你這個當了數千年小師弟的三掌教,便有樣學樣,給道祖找了個關門弟子,順便給你自個兒找了個小師弟,終於有人喊你一聲師兄了?
那你倒是干脆讓那道號山青的小師叔,當了這青翠城的城主啊,那豈不是更好?
為啥要選我?
趕鴨子上架呢?
要不是紫氣樓的自家老祖姜照磨,暗示自己別推托此事,姜雲生還真就打死不從,你陸沉就算把我綁到這青翠城,我也要翻牆溜走。
玉樞城。
城內高處懸有一面古鏡,背具十二時,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親自鑄造、煉制、銘刻的重寶。
此外,還銘刻有數以百萬計的蠅頭小字,則是玉樞城歷代正副城主的一種大道補充。
圓鏡亮如日月,在玉樞城運轉,循環不休。
而三掌教陸沉的書齋——觀千劍齋,沒有設置在南華城,反而就建造在這邊,據說是方便陸掌教與兩位城主請教學問。
副城主邵象,察覺到白玉京的那兩股氣機,道心微動,便走出道場,一步縮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書齋門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認天下注解陸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
而注解內篇的第一人,是南華城那位擔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也不是完全沒有非議,比如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以及包括采收山在內的幾座大宗門,那撥精通訓詁的得道高真,就都說郭解是以外雜篇否定內七篇,不但裁剪失當,更屬於“用偽反真”,背道而馳,只知夢而不知覺。
郭解腰間懸有一串吉語錢掛飾,淡然道:“陸掌教自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時,邵象也就與郭解多聊幾句了,只是今天卻沒有就此延伸話題,而是以心聲說道:“張風海已經被余掌教關押了將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機會,讓陸掌教幫忙求個情,就算無法恢復張風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准許他離開鎮岳宮煙霞洞,只保留一個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許久,開口道:“難。就怕我這一開口,會適得其反。”
昔年玉樞城的城主繼承人,其實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內證道飛升”的張風海,這種修道資質,哪怕在白玉京歷史上,都堪稱驚人至極,以至於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飛升境的張風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稱號。
結果只因為一樁過失,余掌教找上門,張風海辯駁了幾句,被余掌教訓斥一番,張風海不服氣,與之大吵一架,一氣之下還揚言要脫離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只說了一句“當然可以”,然後就將張風海拘押到了鎮岳宮,囚禁在煙霞洞內,已經快八百年了。
大概這位道老二的所謂“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張風海既然能憑本事進入白玉京,那就再憑本事離開白玉京。
而郭解與邵象兩位正副城主,看待這位師尊的關門弟子,不可謂不寵愛心疼。
小師弟年幼時被師尊親手帶入城內,兩個當師兄的,簡直就是既當師兄又當兄長的,對張風海呵護有加。
邵象嘆了口氣。
除了自家小師弟,其實還有兩位副樓主,下場更慘。
白玉京琳琅樓,是一處金玉道場。
太上符籙龍蛇蹤,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兩教,自古就有叢林一說,大致可分為十方叢林和子孫叢林。
琳琅樓就屬於子孫叢林,跟樓主歷來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氣樓姜氏類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樓分成了“烏衣王”“會稽謝”兩家。
道門的子孫叢林,由自己傳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傳門生輪流住持,是一種師資相承的世襲。
而十方叢林則邀請德行兼備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務,宮觀住持在卸任時,若是覺得本山並無合適人選,可向他山禮聘邀請。
芸芸眾生,雲水流儀,原系四海同居,並無二致。
哪州道觀的十方常住興旺、規范嚴,哪州的道風就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謝兩姓子弟,英才輩出,修道之外,公認極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樓自古被譽為芝玉遍地。
紫氣樓姜氏女子的姿容絕美,琳琅樓王、謝兩家男子的英俊風流,都是天下公認的好。
琳琅樓的樓主王洞之,清淨出塵,舉世公認其書寫道經最是筆法神妙,道韻無窮。
傳聞昔年大掌教許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請這位樓主代筆的。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在猜測一事,玄都觀的白也,將來會不會走一趟琳琅樓。
此時,王洞之站在書房內,雙手負後,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卷。
這是一幅被譽為無上神品的《珊瑚帖》,畫有一枝東海萬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還真能開出一種五色玉花,增加采花道官的文氣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書寫青詞寶誥有奇效。
關鍵是這幅畫卷里邊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金玉譜牒相當於昔年的大瀆龍神府邸,僅次於四海龍君。
副樓主謝宣站在門口,沒有跨過門檻。
這是王洞之訂立的一條鐵律,誰都別想走入他的書房。
其實最早就是為陸掌教一人制定的,擺明了就是防賊。
迄今為止,陸沉還真就沒有見過這幅《珊瑚帖》一面。
謝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轉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時,牆上畫卷便消逝不見。
他來到檐下廊道中,瞥了一眼白玉京最高處,點頭道:“當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來過青翠城,陸掌教當時在場,用他的話說,就是親口詢問過三山九侯先生,千真萬確,不但直接將一座大瀆龍宮封禁在畫卷中,而且這個相當於一個浩然大宗的大瀆龍宮,極有可能如今還有水裔生靈存活至今,不過就算是真的,數量肯定不多了。”
謝宣說道:“難怪你研究了這麼多年,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輩的手筆,就在情理之中了。”
這麼多年,琳琅樓一直無法打破畫卷的山水禁制,空有寶山不得其路。
陸掌教最早盯上這幅畫的時候,賴在琳琅樓足足一月光陰,死皮賴臉要瞧一瞧,過過眼癮。
王洞之堅持說並無半點稀奇,外界以訛傳訛罷了,之所以不願公開,只是因為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龍之屬的高品水裔,在這邊是很吃香的宗門、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開竅煉形,往往頗為順遂。
之前在劍氣長城,陸沉跟陳平安談成了一樁買賣,他返回白玉京之時,會爭取跟琳琅樓樓主王洞之要來半座龍宮的收益。
因為幫助雲霞山渡過難關一事,陳平安做出了讓步,答應半座龍宮的收益分賬,雙方從三七變成四六,當然是他占六成,陸沉只占四成。
反正打開龍宮的鑰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雲紋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筆架,如今就在陸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點頭。
伸長脖子的陸沉,將視线從琳琅樓收回,轉過頭,笑道:“余師兄,可以喊人過來了。”
片刻之後,分別有白玉京道官從那青翠城、靈寶城和紫氣樓御風而至,與兩位掌教恭敬行禮。
青翠城新任城主姜雲生,道童模樣,仙人境,曾經在那倒懸山與劍仙於祿一起當門神。
如果加上老祖姜照磨,那麼白玉京姜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樓主的氣象。
靈寶城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老飛升境修士。
道齡極長,在白玉京修行的歲月,甚至要比兩位白玉京掌教更為長久。
除精通五行陰陽術之外,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經過將近二十余次的更換、煉化,皆是仙兵品秩。
另外還有一件名動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夠引發雷劫。
紫氣樓樓主,也是姜雲生的老祖,姜照磨,字潮生,道號垂象,飛升境。
與二掌教余斗差不多是前後腳進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說是生前,就與余斗是山上摯友,曾經與余斗一起周游天下,一行人鋒芒畢露,橫掃十四州,人人故事極多。
姜照磨亦是天下武學大宗師,被譽為“流水的武道十人,鐵打不動的姜照磨”,故而也被視為青冥天下砥礪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過歷屆天下武評十人,都不會將這位紫氣樓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過一甲子,姜照磨就會與林江仙問拳一場。所以紫氣樓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學奇才。
此外,龐鼎還帶了一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周苹縈,尚未賜下道號。
姜照磨則帶了一位少女,姜玉微,道號危心,她是紫氣樓姜氏子弟,既是劍修,也是武夫。
姜玉微頭戴魚尾冠,別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與周苹縈站在一起,很像金童玉女。
陸沉笑眯眯看著這位豐神玉朗的年輕道官,好相貌,好氣度。
據說是來自那個大潮宗,曾經還是現任宗主徐雋的師兄呢。
龐老兒挖牆腳的小鋤頭,一向是很厲害的,一挖一個准。
不過這個周苹縈,既沒能與徐雋爭過宗主之位,當年也未能躋身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爭湍苹縈,回旋之貌。本該與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敵不過那種好似書上小老天爺的天命哪。
徐雋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還是大潮宗、兩京山的兩宗共主,更是那位飛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侶,而朝歌正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
陸沉作為開場白的那個問題,就很驚世駭俗。
“余師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劍修,跨越天下,聯袂問劍白玉京,會如何?”
余斗淡然道:“來就是了。”
龐鼎皺眉不已。
姜雲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飛升城如今才幾個玉璞境劍修?哪怕再給他們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應,那撥劍修,不還是以卵擊石的下場?
龐鼎搖頭說道:“擱在以前,誰敢相信劍氣長城的那麼些人,能夠據一城之地,擋住蠻荒天下一萬年?”
白玉京已經治理青冥天下萬年之久,而且要遠遠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管得更加寬泛,管得更多。
陸沉稱贊道:“還是龐城主老成持重。”
他轉頭望向姜雲生,雙指彎曲,朝著小道童的腦袋就是一栗暴敲下去:“再看看姜城主,在劍氣長城門口待了那麼久,這麼點道理都沒想明白,怎麼當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時,越是山巔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為自身大道謀劃;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為山頭宗門、王朝謀劃千秋大業。
渾水摸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不擇手段,層出不窮。
姜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飽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為數不少。
姜照磨這麼多年來,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著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個白玉京之外的山巔修士,在姜照磨看來,就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做,閒的。
余斗突然說道:“將那幅光陰長卷取出,讓他們幾個看看那位年輕隱官的手段。”
這個師弟,最喜好收集光陰長卷,說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陸沉一臉尷尬:“啊?不用了吧?”
余斗默不作聲,就是態度了。
陸沉只好摸摸索索,猶猶豫豫,摸出一幅卷軸,輕輕丟出,攤開畫卷。
畫中出現了汾河神廟和城內的“呂公祠遺址”。
當然,有些畫面方才已經被陸沉臨時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類的,還有後邊那座婁山涼亭的某些關鍵言語。
姜照磨雙臂環胸,斜靠欄杆,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那幅畫卷里邊的年輕青衫客。
龐鼎手挽拂塵,眯眼而笑。
這位年輕隱官,名不虛傳啊,竟然都能夠與陸掌教抖摟夢境了。
姜玉微神采奕奕,只覺得這個年紀不比自己大幾歲的傳奇人物,確實膽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還挺……陰險。
陸沉說道:“小苹,有話直說,不用藏著掖著。”
周苹縈半點不怯場,直截了當說道:“一個走狗屎運的家伙,也配與掌教師叔這麼說話?若是撇開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陳平安,不過是個止境武夫,連玉璞境劍修都不是了,算個什麼東西?不知天高地厚,什麼身份,什麼境界,竟然都敢威脅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斗置若罔聞。
陸沉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小的笑話,轉過頭去,笑容燦爛。
滿臉慈祥神色的陸掌教,望向這個剛到白玉京沒幾年的……天仙坯子?
姜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個年輕隱官陳平安如何,沒有真正打過照面,不好說,只說你小子,在這邊大放厥詞,可就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了。
姜玉微輕聲嘀咕道:“論身份,既然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也差不多算是咱們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姜照磨笑了笑,以心聲提醒這個蔫兒壞的自家晚輩:“別煽風點火,會死人的。”
龐鼎怒斥道:“住嘴!滾回城內,禁足一甲子!”
他已經准備動手,准備一拂塵將這個嫡傳弟子打回靈寶城。
陸沉卻早先一步,伸出手,雙指輕輕按住龐鼎的拂塵,再一手按住那周苹縈的肩膀,和顏悅色道:“別介啊,才來就走。這孩子,只是說了幾句心里話和公道話,龐老城主就要罰他禁足一甲子,責罰太重了,貧道不答應!”
周苹縈再傻,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霎時間臉色慘白,但是他立即穩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認錯,反而越發堅定道心。
陸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輕道官的肩膀,道:“修行天賦如何,兩說,只說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想起來了,聽說好像就是你小子,進入白玉京沒多久,第一次遙遙見著了余師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頭?”
余斗依舊全然不當回事。
龐鼎微微錯愕,真有此事?這個弟子莫不是失心瘋了?
陸沉嘿嘿笑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幾年後的元嬰境瓶頸,有點大啊?”
因為心魔就是余師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吳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甚至有可能是將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視為一處沙場。
否則吳霜降作為兵家修士,一旦決意出手,絕對不會只是意氣用事,自尋死路。
此外,陸沉比較擔憂的,還是歲除宮的守夜人,被吳霜降昵稱“小白”的那位。
飛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猶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對。
相較於元嬰境瓶頸時心魔的不可力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虛無縹緲,有些大修士,視若無物,甚至就像從未出現過。
有一些卻極難勘破。
後邊的“有一些”,白玉京這邊的,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邊,可能是韋赦,也可能是火龍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二掌教余斗,就成了白玉京眾望所歸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斗每次坐鎮白玉京一百年,職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並無私心,這是共識。
玄都觀、歲除宮和地肺山華陽宮在內這些頂尖宗門,在這件事上,對這位道老二,從無任何指摘和非議。
但是余斗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更是共識。
陸沉一本正經道:“小苹,不用緊張,千萬別緊張!在貧道看來,一個不想當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道官!”
周苹縈道心堅韌,神色堅毅,後退三步,與兩位掌教畢恭畢敬打了個道門稽首。
余斗點點頭,開口道:“心無旁騖,好好修行。”
心弦緊繃的龐鼎如釋重負,意外之喜,這個嫡傳弟子,大好造化!
余斗突然看了一眼陸沉。
陸沉笑著搖頭,示意沒事。
原來在陸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內,異象橫生。
有那風雨如晦,響起雷鳴聲,仙人伸出手掌,將其攥在手心,輕輕碾碎。
有那白雲聚散不定,最終漸漸凝聚成雲海,被一只晶瑩剔透的大手揉碎。
這就是崔瀺的陽謀了。一旦陸沉選擇入局,改變路數,用一種嶄新的手段與青冥天下相處,那麼在某種意義上,陸沉就再不是昔年的陸沉了。
無礙修為,只是道心有變,不然要說這點心相跡象,陸沉抹平、鎮壓、消解,都很簡單,是舉手之勞。
大修士心無雜念不難,那麼心中無一念呢?
陸沉揮揮手,笑呵呵道:“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離開廊道,余斗露出一個極其罕見的笑臉,說道:“師弟,你近期小心點,能不出門就別出門。至少別離開白玉京地界,南華城那邊,也該多管管了。該傳道傳道,該收徒收徒。”
先下手為強?
不用。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還是自己不夠強。
陸沉欲言又止。
從前都是陸沉這個師弟絮絮叨叨,不承想今天卻顛倒了,變成了師兄余斗多說一些。
“要是那個陳平安,連報仇這種事,都不敢光明正大,只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沒想過來白玉京問劍問拳一場,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廢物了。所以這家伙在那幻境中,與你把話說得敞亮了,我倒是願意再高看他陳平安一眼。當隱官,做得不差;當師弟,亦然。”
余斗笑容更濃:“難道只許我余斗為了報答師兄的代師收徒和傳道之恩,讓姜照磨與龐鼎對齊靜春落井下石,痛下殺手,就不許一個年輕人,同樣為了一位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師兄,向我尋仇?”
余斗搖搖頭:“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將來只要敢來白玉京,只要他還願意,我倒是想要先請他喝一頓酒,再論生死。”
陸沉神色認真,一言不發。
“陸沉。”
“嗯?”
“你這個當師弟的,數千年以來,已經為余師兄分憂足夠多了,從今天起,就別再為我擔心什麼了,不需要。”
“好,聽師兄的。”
桐葉洲鎮妖樓。
各自喝過了一壺竹海洞天酒。
至聖先師與年輕隱官,兩人相對而坐,好似一場道齡輩分、學問修為皆極為懸殊的坐而論道。
曾經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純陽呂喦,差一點就可以閉關證道十四境粹然劍修的小陌,青同,三個飛升境劍修仿佛在旁聞道觀道。
至聖先師招手道:“純陽道友,且借拂塵一用。”
呂喦笑著拋出手中那把拂塵,至聖先師接住拂塵。
方丈之地,驀然間大如虛空。
一座鎮妖樓,渺小如一塊巴掌之地。一棵參天梧桐樹,更是小如田邊草。
至聖先師以拂塵緩緩畫圓,出現了一條光线軌跡。
呂喦是第一個看出門道的,陳平安緊隨其後。
小陌相較前兩者,稍顯後知後覺。
唯獨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為懵懂,只不過片刻之後,青同也就看出了端倪。
至聖先師是在用一種最粗略的方式,闡述數座天下的萬年歲月。
劍氣長城三位劍修,聯袂問劍托月山,使得蠻荒大祖最終無法躋身十五境,陳清都合道劍氣長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個設想謀劃不成,只得退而求其次,開始創建蠻荒英靈殿。
道祖騎牛過關,進入蠻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離蠻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師收徒,同時代師授業,白玉京出現了第二位掌教。
禮聖聯手三山九侯先生,開始著手制定新禮。
斬龍一役,造就了寶瓶洲的那座驪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現第三位掌教。
浩然天下的賈生變成蠻荒天下的周密。
文廟出現了那場“三四之爭”。
齊靜春力扛天劫。
劍氣長城被打斷成兩截,舉城飛升至嶄新天下。
蠻荒妖族涌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與一人並肩而行,率眾登天而去。
三教祖師並未露面,由禮聖主持第二場河畔議事。
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陳平安劍開托月山,城頭刻字……
那條圓线,即將首尾相接之時,驀然出現了一個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極大分叉,分成了兩條絲线,如繩打結,雙方齊頭並進,一起“緩緩”去向那個“既是終點又是起始”的地方。
兩條线,宛如一場勢不可免的天人之爭。
至聖先師停下手中拂塵,問道:“陳平安,你覺得接下來總計會有幾種可能性?”
陳平安沉思許久,只能是搖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
至聖先師冷不丁以心聲詢問一事。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搖頭,眼神堅毅,甚至忘記了以心聲言語,斬釘截鐵道:“不行!”
至聖先師點頭而笑:“這就勉強可行了。”
陳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咧嘴一笑。
被至聖先師如此認可,陳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說,至聖先師的這一問,再一認可,本身就是對陳平安心關的一種加固?
辛苦煉字為何事?只求個自欺欺人。
煉化文字無數,世間文字幾經演變,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萬個,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傳、現已不用的遠古文字,數量只會更多。
陳平安為自己設置了重重關隘,其中層層迷障,何止是千山萬水?
只說陳平安心湖中的那座書樓,書樓藏書無數卷,而且只會越來越多。
每本書上邊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長春洞天之內,早就悉數被陳平安擷取,一一煉字,打造成一座座“心關”,而且陳平安有意只用儒家經典和佛家經書作為打造關隘的“磚石”,刻意繞開了道家典籍。
其實至今陸沉還不知道一事。
當年,驪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幫忙牽紅线再亂點鴛鴦譜的陸沉,收取神誥宗賀小涼為嫡傳弟子,陸沉曾經帶著她一起行走在光陰長河,為她推衍陳平安的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態,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陰長河的河段內,有一個雙鬢微霜、面容清晰的教書先生,在蒙童們放學後,獨自坐在屋內打譜,在那陸沉和賀小涼的游歷“當下”,驪珠洞天的過往“當年”,齊靜春拈起一枚棋子,笑著說了四個字。
如果說這已經是已逝之人與過往舊事,那麼今年今月今日某人心境之中,四面八方,都懸掛著一條條“虛無的山脈”,仿佛也可以視為一條條黑色的光陰長河。
而折騰出這些脈絡的道法根本,其實就是兩個字,“遺忘”。
就像一座籠子的柵欄。歪斜,扭曲,疏密,不成體統。
更遠處,是金、銀白兩色的文字關隘,或是堆積成書山,建造如書城。
就這麼關押囚禁著一位雙手籠袖、滿身雪白的修長男子,他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
抑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流放?
“都說崔瀺對人對己都心狠,那麼我這個當小師弟的,哪里差了?”
這位被自己關押在此的自言自語之人,緩緩轉頭望向一位頭戴蓮花冠的被囚禁者雛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著一只依舊位於人間,不過是離天較近的螻蟻。
“對吧,陸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