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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讓道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6195 2024-03-06 01:07

  李二帶著媳婦和女兒,跟著女婿韓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蘆洲北邊的花翎王朝,這算是兩家結親後,第一次正兒八經串門走親戚。

  婦人自打下了馬車,在那條名為喬梓巷,卻比大街更寬的地兒,就開始局促不安,等到見著了女婿家的府邸,還沒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她兩只手都不知道該擱哪兒了。

  女婿先前說了這條喬梓巷的由來,“喬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晉晉然而俯”,還有一些道理,婦人也聽不懂,就沒太上心。

  只是等她聽說一整條巷子都是他們韓家的,按照韓氏祖訓不得分家,這讓婦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錢了,這麼長一條巷子,都姓韓,光是一年的飯錢,都不是一筆小數目了吧?

  只說門口那麼大的一塊金字匾額,加上那兩尊蹲著都比人還要高的白玉獅子,就已經給婦人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

  等到進了宅子,彎來繞去的,轉得她頭暈,一路上都沒點雞糞狗屎,吐口痰都不敢。

  婦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轉頭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婦人連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這里邊的讀書人瞧見了,連帶著看不起咱們槐子,咋辦?

  婦人只得輕輕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夢。

  之前帶著女兒女婿,一起回了趟家鄉小鎮。同樣是親戚家,婦人都敢嫌棄掌廚的姑子手藝不濟了,如今到了女婿家里,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婦人其實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種所謂的大戶人家,書香門第,但是婦人哪里能夠想象,女婿家的門檻會這麼高,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兒如今嫁了人,還是老樣子,悶悶的。

  李柳打小就這脾氣,不大氣,沒法子,她脾氣隨爹嘛,虧得女兒模樣、身段都隨自己,不然如今估計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時看不出來,幾棍子打不出個響屁的德行,不承想關鍵時刻,還挺鎮得住場面,見了誰都不犯怵,也不怎麼說話,板著臉,點點頭,確實比自己更沉得住氣。

  這讓婦人稍稍心安幾分,只是忍不住輕聲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這樣,少說話,反正別給槐子丟臉,不然我跟你急眼,讓你晚上打地鋪去。”

  李二咧嘴一笑,點點頭。

  婦人趕緊一瞪眼,土老帽。

  韓澄江趕忙笑著說道:“丈母娘,不用這麼拘謹,就當自己家好了。”

  其實丈母娘緊張,韓澄江更緊張,只是沒有擺在臉上,他就怕家族里邊的繁文縟節,惹來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適。

  所以在返鄉路上,韓澄江就接連寄了兩封家書回絳縣喬梓巷,提醒家族不可缺了禮數,同時盡量不要興師動眾。

  要不是爺爺親自回了一封書信,讓孫子只管放心,韓澄江還能再寫一封。

  婦人聲若蚊蠅,小心翼翼道:“澄江,聽說你是長子長孫,家大業大的,規矩肯定多,咱們家不一樣,小門小戶窮慣了的,柳兒又是個悶葫蘆,就怕給你丟人現眼哩。”

  在家鄉槐黃縣和獅子峰山腳的小鎮,但凡家里邊人丁稍微多一點,家產都要爭來搶去的,韓家這麼個高門大戶,還不得打破頭去?

  在韓府待了幾天,兒子李槐是大隋山崖書院的賢人,這是婦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結果後來才曉得,女婿家族中,書院的副山長、君子賢人,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婦人實在是待不住,住不慣,怕鬧笑話,出丑,在那家宴上,吃個飯夾個菜,都不曉得往哪兒下筷子。

  幸好韓澄江的爺爺——韓老爺子,和氣得很,以前是在京城當官的,年紀大了,就告老還鄉了。

  在宴席上,也沒有半點官老爺的架子,都讓婦人生出一種錯覺,莫不是你們喬梓巷韓家,欠我們家錢啦?

  聽說韓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趕來絳縣的路上,因為韓澄江的父親,也是個當京官的,返鄉需要向朝廷告假。

  韓澄江的父親,正是花翎王朝的當朝首輔。而這個韓老爺子,又正好是上一任首輔,當了將近四十年的一國宰執,當之無愧的群臣領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歷來不是姓韓,就是武據韓氏的門生。

  婦人想著見過了親家,就早點去獅子峰山腳的小鎮鋪子,還是那邊自在些,聽得見雞鳴狗吠,說話嗓門大些,誰管呢?

  不像這邊,丫鬟仆役們走路都沒個聲響的,就是那些個屁大點的孩子,在府上見著了他們,也會一個個學那夫子作揖,約莫這就叫知書達理吧。

  在一間鋪設有地龍的書房里,年近百歲高齡卻依舊精神矍爍的韓老爺子,看著孫子和孫媳婦,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韓澄江其實是一位下五境練氣士,屬於誤打誤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對那所謂的證道長生從無興趣。

  韓老爺子神色和藹,望向那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女子,笑問道:“可還住得慣?”

  李柳微笑道:“我還行,就是娘親不太習慣。”

  韓老爺子點頭笑道:“無妨,在縣城外邊,韓家還有一處山林別業,回頭讓澄江帶你們去那邊住,與鄉野無異。”

  李柳道了一聲謝。

  作為武據韓氏的家主,韓老爺子的消息,當然很靈通,再者李二和獅子峰也沒如何藏掖,便對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獅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實他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來自寶瓶洲驪珠洞天。只不過如今的北俱蘆洲山上仙師,知曉此事的還是不多。

  聽說那個老匹夫王赴愬曾經去過獅子峰山腳,在李二這里挨了頓打,之後在文廟議事,止境、山巔武夫扎堆垂釣,王赴愬好像與人說過李二的拳法,其實一般,不重。

  北俱蘆洲的花翎王朝,與那中部的大源盧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數的大國,國力鼎盛,更是少數幾個山下廟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這可是在北俱蘆洲。

  而這個家族祠堂位於曲沃郡絳縣的武據韓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綽號,歷史上擁有“文”“武”諡號的多達百余人,配享太廟的韓氏先賢數量可觀。

  但是作為韓氏嫡長孫的韓澄江,已經不惑之年,在廟堂上卻仍是毫無建樹,做官只做到了禮部郎中,然後修了五六年書,前些年就干脆辭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著手編訂大部頭巨著,擔任正總裁官的翰林院侍講學士,便舉薦了禮部郎中韓澄江為總編纂官。

  韓老爺子問道:“如今在做什麼?”

  這些年韓澄江一直在外游歷,爺孫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正襟危坐的韓澄江,恭敬地答道:“正在編撰兩本書,分別暫名為《百家雜鈔》和《警言聯璧》。”

  韓澄江讀書很雜,將自己看書過程中特別留意的序跋、詔令和那列傳、典志、祭文、奏議等,分門別類,抄錄整理。

  每遇先賢嘉言警句,不問古今,隨手輒記,再額外將這些語句單獨拎出來,又分成治學、存養、處世和文藻等十類,條分縷析,編訂成冊。

  韓老爺子笑著點頭:“那就是類似兩吳選定的《古文觀止》和那陸湘客的《醉古堂劍掃》了。”

  韓澄江說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韓老爺子擺手道:“兩部書做得好,也不失為成己成人之寶筏,希聖希賢之階梯。回頭把草稿給我看看,幫你把把關。以後若能版刻出書,記得用化名就是了。”

  韓澄江答應下來。

  韓老爺子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寫得一手好字,槐黃縣城祖宅的春聯包在他身上。”

  孫子韓澄江的書法,確實極具功力,深得當今天子青睞,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必然讓韓澄江提筆書寫,在擔任總編纂官之前,就連皇帝陛下的書齋名,都是韓澄江的手筆。

  畢竟韓澄江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齡,就考取了二甲頭名,傳聞這還是韓首輔以“官宦之子不該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向陛下主動請求降低嫡長子韓澄江的殿試名次。

  故而此次韓首輔返鄉祭祖,尤其還需要見一見親家,皇帝陛下便賜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來事事如意”,此外還贈予內府孤本書百余冊,當然是專門給韓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聯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寫的。”

  言語無忌,直來直往。

  韓老爺子聞言啞然。

  韓澄江看到爺爺臉上這種不常見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一眼文房匾額,“愧怍齋”。

  取自亞聖的那句“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而且與門口的那條喬梓巷也算一種呼應。

  牆上懸一副對聯,鐵畫銀鈎。

  “風來海立,劍鞘之中有龍氣。”

  “雲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鴻毛。”

  韓澄江輕聲笑道:“爺爺其實不喜歡喝酒,就只是單純喜歡這副對聯。”

  韓老爺子年輕那會兒,還曾投身沙場,戎馬生涯十數年,是一位著名的儒將,所以他後來在官場上有一句奇怪的言語。

  “我的朋友,多是你們不認識的年輕人。”

  韓老爺子感慨道:“獅子峰是個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時去過一次,這類天下名山道場處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風水寶地,還可以讓讀書人開闊心境,最能感發人希聖希賢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獅子峰山主,一位久負盛名的老元嬰修士,與魚鳧書院上任山長周密,還是關系極好的摯友。

  韓老爺子突然問了一個在外人看來會覺得極為不可思議的問題:“能不能問一句,怎麼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當道:“屬於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緣,得在這一世做個清爽的了斷。”

  她跟韓澄江成親,先前就只是在獅子峰山腳的小鎮辦了一場喜酒,韓家無人露面。

  韓澄江和武據韓氏也算好說話了。

  韓澄江的兩次前世,在中土神洲和流霞洲,都與一次次兵解轉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過不小的交集。

  當初楊老頭讓李二一家三口離開小鎮,搬去北俱蘆洲,而那次出門游歷的韓澄江就剛好碰到了李柳,然後一起去往獅子峰。

  就好似一樁天定的緣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楊老頭托付蔡道煌的手筆,定婚店內翻開姻緣譜,寫名字,牽紅线。

  作為交換,楊老頭送給了胡灃一樁機緣,他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過那只藏著一座洞天的金色蟬蛻,就只是弟弟李槐隨手為之。

  韓老爺子怔怔無言,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李柳,你當下的境界?”

  李柳說道:“仙人境。”

  韓老爺子看了一眼韓澄江,好像也是頭一回聽說此事,卻是一臉無所謂的神色,心寬多福,確實不假。

  先前韓澄江陪著李柳回鄉省親,在那槐黃縣城,挑水砍柴的活計也做得,粗茶淡飯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劉羨陽嚇得不輕,故意將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說成是打小就喜歡套麻袋敲悶棍的混世魔王。

  還參加過落魄山建立宗門的慶典觀禮,跟那位主動下山登門拜訪的陳山主喝了一頓酒,只是對方酒量實在太好,自己喝不過他。

  韓老爺子沉默許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輕聲問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層樓?”

  李柳點頭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韓老爺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們北俱蘆洲,飛升境修士好像暫時就只有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吧。

  韓老爺子笑道:“立不世之功勛而終保晚節與身後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後澄江就托付給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歷來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繞不過去的險隘。

  李柳點頭道:“沒問題。”

  韓老爺子好奇地問道:“聽說那位陳隱官也是出身驪珠洞天,好像如今還很年輕,他具體年歲是多大?”

  李柳說道:“四十歲出頭一點。”

  韓老爺子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問一下陳隱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說法,作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陳十一,是玉璞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搖頭道:“難說。”

  紅燭鎮,小巷里邊的書鋪。

  來了個五短身材的木訥漢子,看著那個懶洋洋地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說道:“來買書。”

  衝澹江水神李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難得難得。”

  當初眼前這個家伙,獅子大開口,跟大驪直接討要一個州城隍的位置,說是若只給那郡縣城隍爺的頭銜,他就繼續在那饅頭山土地廟待著,不挪窩了。

  山水官場的升遷,一個蘿卜一個坑,比朝廷補缺更難,不過大驪朝廷還真就答應了此事。

  曾經,一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幫助神水國的開國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打下了將近半壁江山的遼闊版圖,幾乎統一了歷史上的古蜀地界。

  那會兒的神水國,疆域廣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黃庭國,就連昔年大驪宋氏的宗主國,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盧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圖隸屬於神水國邊境州郡。

  一代名將,開國功臣。功成身退之時,好像還不到四十歲。

  只不過此人的名字,倒是半點不稀奇,張平。

  如今紅燭鎮就有好幾個叫張平的。

  大驪北岳披雲山的第一場夜游宴,轄境內唯一一位沒有到場的山水神靈,就是這位饅頭山的小小土地爺。

  外界猜測是他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實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請帖,而且還是魏檗的親筆手書,邀請之人,就有這個張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國的大岳山君。只不過那會兒神水國不斷有國土分裂出去,版圖縮減得厲害。

  等到大驪宋氏立國之後,將魏檗這個亡國余孽一貶再貶,他直接從一個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終淪為棋墩山的土地公。

  與那舊朱熒王朝的山君晉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難怪兩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順眼。

  這位州城隍爺問道:“有沒有兵書?”

  李錦指了指一處書架,道:“都在那邊了。”

  張平走到那處書架前,掃了幾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將傳》,是說那中土神洲歷朝名將的,他隨手翻了幾頁,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瀏覽的某位名將列傳,便將書收入袖中,轉頭問道:“多少錢?”

  李錦笑道:“破例不收錢,送你了。”

  張平也沒客套寒暄的意思,轉身就要走。

  李錦招手道:“再聊會兒,如果沒記錯,這是你第一次來書鋪?”

  張平停下腳步,問道:“怎麼回事?”

  先前這紅燭鎮書鋪,山水氣象的動靜不小,連州城隍廟都察覺到了這邊的異象。

  李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兩幅畫,陳山主前不久來了一趟,幫忙描金,鈐印私章。”

  張平點頭道:“恭喜。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錦搖搖頭,笑道:“你一個兵家子弟,倒像是個道家練氣士。”

  就像名將列傳中有一人,便是這個張平極為推崇的殺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廟,依循文廟禮制而建。

  郡縣兩級,只懸武廟十哲的掛像。州一級武廟,財力不足的,掛像;有那財力的,就為武廟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國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兩廡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間香火。

  傳聞那中土亞聖府,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繞過影壁,便是儀門,兩邊各掛兩幅彩繪門神,總計四位武廟陪祀聖賢,正是那“武功無瑕”武廟十哲中的四位。

  李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實在是殺性太重,手段過於酷烈了。”

  張平神色淡然道:“我給他牽馬都不配,至於你們,就別妄加評論了。”

  武廟七十二將,主殿十人,兩廡六十二人,不同於變動極少的文廟,武廟經常會有神主更換,頗為頻繁,但是一般來說,陪祀人選更換掛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的異議不會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此人入廟陪祀歲月極久,從最早的武廟副祀十哲,卻在後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兩廡之一,之後名次越來越低,差點連陪祀兩廡的資格都要沒了,如今在武廟里邊,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之列。

  寶瓶洲是小地方,歷史上只有一位武將入選武廟,但是陪祀歲月極為短暫,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為被別洲名將頂替了位置,以至於後世寶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皇歷上邊,還有這麼一頁。

  而此人正是神水國張平。

  李錦笑問道:“那個與你相依為命的小家伙呢?”

  張平瞥了一眼饅頭山土地廟,沒好氣道:“小崽子又去那邊點卯了。”

  李錦忍俊不禁:“也是一樁不小的善緣。”

  紅燭鎮往西約莫兩百里水路,水面遼闊,水勢平穩的江心地帶,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頭,有個俗稱,饅頭山,上邊有個香火還算湊合的土地廟。

  如今張平發跡了,這座歷史悠久的土地廟也沒荒廢,雖然神主金身遷徙去了州城隍廟,這邊類似下山,但還是有了廟祝,修繕了客房,並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諫言之下,拿出了點錢,給這邊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繪、貼金,看著終於有那麼點像樣了。

  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帶的香火小人兒,約莫巴掌高,罵罵咧咧道,張平這廝就是個王八蛋,帶著自己來到這邊,結果他說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但不管怎麼說,都是苦日子熬出頭了,總算發達了,闊綽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腳,因為驀然記起一事,然後呆滯無言,咋辦咋辦?今天得點卯啊,還來得及嗎?

  它立即施展一門神通,下了一道勉強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後,就游來一條三尺長的青色鯉魚,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個健步如飛,躍上青鯉背脊,雙手攥住兩根魚須,如手握韁繩,劈波斬浪。

  等到了紅燭鎮,急匆匆跳上岸,小家伙一路飛奔,繞過那條脂粉香膩的河段,許多在外行商的大驪商賈,都在這邊的各州會館過年。

  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兒掐訣跺腳不停,很快就蹦出一個土地公。

  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頭”,跟自家城隍爺一樣,都是臭茅坑里邊的石頭,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這位土地爺,與這位州城隍廟的第二把交椅,卻是老相識了,見著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諂媚,都不用詢問,就招來了一條水桶粗的白花蛇。

  朱衣童子道了一聲謝,躍上長蛇背脊,伸手揪住兩片蛇鱗,風馳電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詞:“來得及,肯定來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爺我按時點卯就快要湊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便讓那條白花蛇回去了,朱衣童子埋頭狂奔,可憐兩條小腿飛快晃蕩,跟車軲轆似的。

  小家伙火急火燎來到了山門口,大半夜的,沒能瞧見那個看門的仙尉。

  落魄山的看門人,最早是言談風趣的大風兄弟,後來是只會看些正經書的曹晴朗和元寶,然後是慧眼獨具、極有識人之明、對自己極為賞識的右護法大人,不過如今換成了那個年輕道士。

  它環顧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從宅子門底下的縫隙一鑽而過,到了屋門口,朱衣童子蹦跳起來,使勁敲門,扯開嗓子喊道:“仙尉仙尉,這麼早睡覺,睡個錘子的睡,趕緊起來,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規矩……”

  小家伙敲了半天門,有氣無力苦兮兮地說道:“仙尉道長,開個門,求你了,我曉得你沒睡,屋子里邊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實意的!”

  它想要趴在地上,從門縫里邊鑽進去,結果門縫可不比那大門,擠得小家伙腦殼疼也沒能進去。

  小家伙站起身,眼神呆滯,捶胸頓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干號起來,命苦啊。

  實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樹,她今兒肯定會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樓一樓。

  唯一的問題在於,不知道自己這兩條瘦了吧唧的小腿,趕不趕得上時辰。

  吱呀一聲,仙尉手中卷起一本書,開了門,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終於曉得喊我一聲仙尉道長了,說吧,大半夜摸上門來,想要干啥?”

  小家伙挺直腰杆,雙手叉腰,高高揚起腦袋,怒道:“干啥干啥,還能干啥,大爺來按時點卯啊!他娘的,城隍廟來了一大幫來我家問夜飯的官場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平就是個不靠譜的主兒,半點不懂人情世故的廢物,我不得幫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後去了趟饅頭山,這一路好跑,差點累死大爺了。”

  仙尉這才記起,這個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確實需要來落魄山點卯。

  還真把落魄山當個衙門了啊?不過小家伙心誠是真心誠。

  仙尉轉身走入屋內,小家伙一個飛奔,跳到火爐邊沿,蹲著烤火取暖,對於朱衣童子來說,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家伙埋怨道:“粽子呢,芋頭條呢,屁都沒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說你,咋個混得這麼寒酸,被老廚子克扣俸祿啦?”

  仙尉置若罔聞,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本小冊子,是小米粒留在這邊的,巴掌大小,每頁都標注日期,讓這個香火小人每次圈畫一下,就算當天點過卯了。

  朱衣童子發號施令道:“趕緊的,愣在那兒作甚,筆墨伺候啊,就你這點悟性和眼力見兒,要是混官場,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家伙一眼,彎腰從火盆里邊撿起一塊木炭,隨手丟在火盆邊沿上,小家伙只得摳出一小粒木炭做筆,神色認真,在那冊子上邊圈畫過後,如釋重負。

  仙尉將冊子丟回桌上,結果又挨了一頓罵,不過習慣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沒問,每半個月來一次,你這麼按時點卯,到底圖個啥?”

  那位城隍爺在山水官場的官品可不低,張平作為一州城隍之首,管著郡縣兩級的所有城隍廟,還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

  眼前這個朱衣童子,可不是世俗官場所謂的“宰相門房”能比的。

  香火小人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輕道士:“只要點卯次數足夠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級一級升官啊,男子漢大丈夫,豈能久居人下?!”

  陰差陽錯的,約莫是緣分未到,香火小人至今沒能見到那位陳山主。

  按照裴舵主的說法,在山門口點卯一百次,以後再見著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動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家伙愣了愣,撓撓臉,嗓音立馬小了下去:“反正咱們裴舵主和周護法大人心里都有譜的,我可不曉得,從不問這些,顯得不心誠。”

  當年朱衣童子頂替周米粒,接任了騎龍巷右護法。

  而且私底下聽周護法的意思,以後裴錢有可能會設置騎龍巷總護法,責無旁貸,這麼一副重擔,只能由香火小人挑了!

  這些年來,其實他們這座秘密小山頭,只舉辦過一次“祖師堂”議事。

  這場武林大會,聲勢浩大,極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桌上擺滿了瓜果點心。

  龍泉郡總舵,如今勢力擴張得可怕,已經下轄兩個分舵了,東華山分舵,騎龍巷分舵。

  而那塊總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總舵主的李寶瓶交給了裴錢。

  裴錢現在是東華山分舵舵主,兼任騎龍巷分舵舵主,身兼兩職,位高權重,地位顯赫。

  周米粒卸任騎龍巷右護法之後,順勢升遷為騎龍巷分舵的副舵主,當大官了。

  至於分舵供奉,有陳暖樹和陳靈均。

  東華山分舵轄下又有某學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著兩個小嘍囉,與李槐是山崖書院同學舍的劉觀、馬濂。

  當年那場共襄盛舉的武林大會,沒有功勞卻有苦勞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由於升遷為騎龍巷右護法,被分舵主裴錢准許破例坐在桌上議事。

  那次,總舵主李寶瓶,騎龍巷分舵名譽舵主,大白鵝崔東山,都缺席了會議。

  結果大白鵝就被殺伐果決、六親不認的裴舵主當場記大過一次了。

  至於那條騎龍巷左護法,呵呵,可就混得不行嘍,只能趴在桌旁的長凳底下。

  朱衣童子說道:“來點瓜子嗑嗑。”

  仙尉剝開一顆瓜子,放在火盆邊沿。

  朱衣童子點頭贊賞道:“仙尉,與你說句掏心窩子的交心話,以後我哪天升官了,就與裴舵主和周護法鼎力舉薦一番,空出來的騎龍巷右護法一職,非你莫屬。”

  仙尉笑呵呵道:“我是該謝謝你啊,還是該謝謝你啊?”

  山君晉青秘密離開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劍派,找到劍修元白。

  元白玩笑道:“豈不是要我當那三姓家奴?”

  晉青說道:“我覺得你還是慎重考慮一下。”

  元白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道:“不管篁山劍派的首任山主是誰,不管將來能否躋身宗門,我還是希望能夠留在這邊。”

  “落魄山的下宗,仙都山青萍劍宗,將會是桐葉洲第一個劍道宗門。”晉青繼續勸說道,“陳平安很看重你,不在劍道境界,也不在你的身份,就只是劍修之間的惺惺相惜。”

  見元白笑著不說話,晉青說道:“你也別誤會我是想你到了那邊能幫襯誰一把,我只是認為你去了那邊,要比待在這烏煙瘴氣的篁山劍派,更舒心些。”

  其實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晉青本該先確定了桐葉洲中部燐河畔的獨孤氏復國一事,再來這里勸說元白,挖正陽山的牆腳。

  元白還是搖頭道:“算了,我就不去桐葉洲了。”

  晉青點點頭,問道:“那我就這麼飛劍傳信落魄山了?”

  元白笑道:“有勞晉山君。”

  寶瓶洲南塘湖。

  秦湖君手持一只白碗,碗中有一顆水珠。

  一顆小小的水珠,卻凝聚著舊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要不是劍仙邵雲岩提醒,於禮不合,她確實想要偷偷建造一座類似“家廟”的生祠,立起一塊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身為一湖水君,按照如今的大驪朝廷和中土文廟的規矩,按例准許開府,類似山上的金丹地仙開峰。

  這位女湖君打算與觀湖書院、山崖書院分別求一件儒家文廟的祭祀禮器,再請一本文廟聖賢的著作。

  之前在陳平安那邊,她主動放棄了那筆功德饋贈,因為那就不是什麼買賣事。

  北俱蘆洲,大瀆公府,靈源公沈霖連夜打造出一塊匾額,“德游宮”高高懸掛起來,甚至要比那塊靈源公府匾額位置更高。

  夜幕中,沈霖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門外,仰頭望向那塊陳平安親筆手書的匾額,眯眼而笑,匾額取自“德人天游”一語。

  沈霖面帶笑意,喃喃道:“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中土神洲,相傳是道祖煉丹爐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鋪里,沽酒婦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認我當師父,學習仙法?”

  少女直接問道:“有啥好處?”

  仰止說道:“可以傳授給你幾種水法。”

  少女皺眉道:“你們練氣士的術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這就叫神人有別,大道殊途。

  婦人笑道:“肯定可以修行,說不定將來你由濁轉清,躋身了江水正神,也可以一路修行下去。”

  老山神龔新舟,按照如今文廟的金玉譜牒,品秩是從七品,就是山水官場的清流官身。

  眼前這個朝湫小河婆,與河伯、土地爺一樣,都屬於墊底的濁流胥吏,還不如那些好歹屬於清流出身的縣城隍。

  沒辦法,陳平安提醒過,老秀才也暗示過。再不識趣一點,仰止都要擔心被穿小鞋了。

  而且陳平安當時身邊跟著個“扈從”青同,聽說如今小陌更是這位年輕隱官身邊的死士。

  恢復文聖身份的老秀才,是跟著禮聖一起來的。

  小河婆問道:“拜師禮,需要磕頭敬茶嗎?”

  仰止扇動蒲扇,微笑著搖頭道:“不記名的師徒,用不著。”

  小河婆豪爽地說道:“為啥不記名,干脆記名,一步到位得嘞。”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點頭道:“也行吧。”

  之後雙方喝過了一碗酒,就算拜師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對仰止的胃口。

  之前仰止詢問陳平安,能否與文廟通通氣,探探口風,讓自己像那蠻荒桃亭,或是小陌那樣,能夠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她可以與文廟立下心誓,學那白澤,名義上被關押在一隅之地,面子上過得去,每次出門游歷,都不會大張旗鼓。

  可惜當時陳平安沒有給出明確答案。

  雖說之後禮聖親臨,但是仰止沒敢開這個口,擔心有得寸進尺的嫌疑。

  小夫子的脾氣如何,緋妃這些蠻荒晚輩,至多只是聽說,仰止卻是親眼見過的。

  須知人世間最早的那撥“書生”,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位小夫子,作為遠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之一,更是……一言難盡。

  反正當初蠻荒妖族的山巔修士,見到這位小夫子,就只有一個想法,都不是什麼趕緊繞路避讓了,而是……老子就不該出門。

  在小河婆離開酒鋪後,來了一位腰懸玉佩的書院君子,沒有隱藏行蹤,身形掠空,落在酒鋪里。

  香榧山的老山神龔新舟,察覺到動靜,瞥了一眼對方身形,真是方圓數百里難得一見的俊後生。

  那位書院君子開門見山道:“千年之內,未經文廟許可,不得去往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其余七洲,尤其不可以靠近三處歸墟,一旦違約,斬立決。”

  “但是這里邊還有個先決條件,你必須馬上走一趟桐葉洲。”

  “落魄山陳山主,會幫你預留一部分曳落河水運,但是需要你用在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上,作為你換取一千年自由身的代價。”

  仰止問道:“就只有這些?”

  君子點頭道:“如果你答應,我馬上就可以傳信文廟,將此事報備錄檔。”

  仰止猶豫了一下,問道:“作得准?”

  那位書院君子啞然失笑:“這是文廟決議,不是開玩笑的。”

  大岳居胥山,一位老道士離開黃粱酒鋪,騎乘青牛,踏雲而起,去往自家道場。

  青牛道士封君,有了一個決斷,那山君懷漣不識趣,自己卻不能不講究,反正就是一炷香而已,錦上添花,何樂不為。

  也好順便與那陳道友打聲招呼,提醒他如今貧道就在居胥山修行,歡迎來此做客。

  老道士離開夜航船後,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鳥舉山開辟道場,那是昔年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那會兒的天下五岳大瀆,山君水神,都是他們這撥地仙真人的佐官,簡單來說,幾千年前,現任山君懷漣名義上歸他管。

  如今嘛,顛倒了。

  桐葉洲,鎮妖樓。

  一行人來到了頂樓。

  至聖先師憑欄遠眺,笑道:“在這桐葉洲中部開鑿大瀆一事,需要大修士的搬山倒海,如今有了仰止和嫩道人,再加上青同道友敲邊鼓,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回過神,點頭道:“可能還需要跟東海水君商量一下。”

  方才陳平安在分出一粒心神,歸攏書本和文字。

  先前山君晉青贈送了一部碑帖,匯總了舊朱熒王朝中岳山頭的所有崖刻榜書、碑文石刻,多達兩千余片。

  黃庭國紫陽府,吳懿送出的那只劍匣,除了裝有一枚極其珍稀的劍丸“泥丸”,劍匣本身承載了六十多個寶籙真誥文字,同樣極為珍貴。

  錢塘江七里瀧水域,陳平安借取歷朝歷代文人騷客的詩篇,總計三十萬字,以量取勝。

  至聖先師看著遠方,道:“一條光陰長河,就像兩個字。”

  陳平安說道:“現在。”

  至聖先師輕聲感慨道:“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陳平安緩緩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強者多想一點,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至聖先師點點頭,沉默片刻,笑問道:“先前問了你看書有無特別喜歡和厭惡的語句,那麼有沒有印象最深刻的某句話?”

  “有的。”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家貧,無從致書以觀。”

  至聖先師會心一笑:“這個想法很好啊,因為也是我們這撥‘書生’當年的最大感受。”

  關於陳平安身上的那個一,如今數座天下,如果撇開天外那座古天庭遺址不談,知曉此事的,不超過十個人。

  那麼別忘了,哪怕陳平安是那新人舊一,可一就是一。

  哪怕只是當年那個至高存在的一半,也與登天而去的周密差不多剛好對半分。

  至聖先師說道:“陳平安,一定要守住心關啊,至少在你躋身十四境劍修之前,別把他放出來,尤其注意一點,千萬不能讓他占據主導位置。”

  陳平安沉聲道:“爭取!”

  要說是一位十五境修士的半個一,沒什麼可怕的。

  那麼如果是一位十六境的一半呢?

  至聖先師撫須而笑:“別說陸沉,連我也怕。”

  比如當初在那泥瓶巷,一定是有這麼個人,讓道祖讓道。

  一個身材瘦弱的道士,頭戴氈帽,穿一身縫補厲害的青色棉布道袍,腳穿一雙厚實棉鞋,走在路上,就跟瘦竹竿晃蕩似的。

  身邊跟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腰間佩刀,刀柄被摩挲得包漿鋥亮。他在幾個月前開始蓄須,很快就滿臉絡腮胡。

  二人一起走在回鄉路上,各自家鄉離著不遠,也就三四十里路,都屬於五陵郡地界。

  其實道士要比那男子年輕二十多歲,只是面相顯老的緣故,看著卻要比後者至少年長十歲。

  關鍵這道士雖無官方認可的度牒授籙,屬於私籙路數,卻是貨真價實的修道之人,身邊的好友,則是純粹武夫。

  原來二人正是米賊王原籙和捉刀客一脈的武夫戚鼓。

  一個是玉璞境圓滿的修士,一個是隨時都有可能破境的九境巔峰武夫。

  二人一起遠游歸來,這趟遠游耗費數年之久,走了不少地方,見了不少奇人異事。

  在這青冥天下,米賊一脈的道士,只看“米賊”二字,就知道處境不算多好了,與那屍解仙、挑夫和一字師類似,不至於是走在街上人人喊打的歪門邪道,但是也最好別靠近白玉京地界,一經發現行蹤,多半就要去那五城十二樓做客了。

  戚鼓問道:“你覺得我要不要答應朱璇的邀請?”

  在游歷途中,二人曾經路過雍州,在青冥十四州當中,雍州屬於一處水運最為充沛的風水寶地,並州的青神王朝,雍州的魚符王朝,都是本州國力最盛的王朝。

  不知怎麼,兩人被那位魚符王朝的年輕女帝發現了行蹤,朱璇親自露面,邀請戚鼓擔任皇家供奉。

  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璇這就是截和,因為戚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以“最強”身份躋身止境武夫,若是在魚符王朝破境,就可以為其增加一份數量可觀的武運饋贈,所以朱璇除了拿出一個供奉身份,另有開價,還極其豐厚。

  不談那筆俸祿,光是朱璇承諾從皇室密庫中取出一件兵器,可供戚鼓使用,期限是三百年,這就極為誘人了。

  這把名為破陣的絕世名槍,一直是魚符王朝的鎮國之寶,先天能夠克制練氣士的陣法,戚鼓要是成為止境武夫,再手持此槍,對陣仙人之下的練氣士,全無敵。

  別說分勝負了,估計對方想跑都難。

  無論是修士還是武夫,任何一個能夠躋身年輕與候補十人之列的,誰沒幾手撒手鐧?

  反觀青神王朝,好像全然無所謂戚鼓在哪里破境,至今就連個道官都沒現身,就更別談皇帝陛下和雅相姚清了。

  這把戚鼓氣得不輕。老子好歹是九境武夫,就這麼不入你們的法眼?

  王原籙說道:“反正你見著了好看婆姨,就要挪不動腿。”

  戚鼓沒好氣道:“你也就只會窩里橫了。”

  王原籙確實就是在他這邊敢這麼橫,見著了外人,就要舌頭打結,話都說不清楚。

  比如在女帝朱璇那邊,王原籙就一直低著頭,紅著耳根,差不多就是問三句答一句的光景,之前在陸抬和袁瀅那邊,道士更是喝高了,不知怎麼就給那位陸公子幾句話說到了傷心處,酒量又差,哭得稀里嘩啦,虧得沒有發酒瘋。

  可能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個被王原籙喊了多年便宜“老祖宗”的玄都觀孫道長。

  王原籙在老觀主那邊,確實挺有英雄氣概的,都敢當面罵一句“老瓜皮”。

  老觀主是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尤其那句“貧道喜好與人為善,從不與人結隔夜仇”的口頭禪,在青冥天下聲名在外。

  所以,戚鼓私底下勸過王原籙,在老神仙那邊說話還是要客氣點,只是勸不動。

  “要是這趟回家,連那劉敬都見不著,老子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戚鼓越說越氣,罵罵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那就怨不得老子牆里開花牆外香了。”

  位於青神王朝京畿之地的五陵郡,是個豪貴之家扎堆、世族門閥林立的地方,祖蔭陰德之盛,冠絕一州。

  五陵郡,轄下五縣,長茂鈞陽平。既是皇陵所在,最早其實就是青神王朝專門用來聚攏、安置開國勛貴之地。

  如今的郡守大人劉敬,是皇親國戚,還有個提點宮觀官的身份,京城、京畿道士,都歸他管。

  此外,青神王朝各大山川都設置有宮觀提舉官,往往被朝廷用來安置上了歲數的閒散大臣,更像是個榮銜。

  王原籙說道:“小心姚首輔就盯著你呢。”

  戚鼓問道:“不至於吧?”

  王原籙微皺眉頭,說道:“難說。”

  戚鼓猶豫了一下,還是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與身邊好友密語道:“虧得我們並州是歸青翠城管轄,不然早就被白玉京道老二收拾得慘了,五陵郡絕不會有今天的生機氣象。”

  王原籙說道:“同源不同流,水性就有差異。老百姓逐水而居,當然喜歡水勢平緩的,三天兩頭就發洪水,是個人都遭不住,要叫苦喊冤的。”

  戚鼓笑道:“偶爾還是能夠蹦出幾句道理的。”

  戚鼓又想起一事,說道:“聽說余掌教新收了個弟子。”

  道士咧咧嘴:“命好,羨慕不來哩。”

  戚鼓調侃道:“徐雋的命才算好。”

  道士想了想,搖頭道:“徐宗主不光是命好……不對,徐宗主的命其實並不好,命硬才是真本事。”

  戚鼓說道:“總有一天,我要娶了那白藕當媳婦,才算光宗耀祖!”

  道士習慣性地低頭袖手,身形佝僂,道:“辣婆姨,真要娶過門,就是每天嚼朝天椒哩。”

  戚鼓眼神熠熠,晃了晃手腕,咧嘴笑道:“只要老子贏了她一場,娶過門來,再輸給她一百場、一千場,都沒問題!”

  打架嘛,分兩種的。

  道士小聲嘀咕,埋怨道:“你說話咋個這麼下流嘞。”

  戚鼓咦了一聲:“這都聽得懂?”

  最近百年之內,如莊稼逢大年,五陵郡涌現出了一大撥各州矚目的天之驕子,光是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就有兩位。

  此外,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有個道號悠然的年輕修士,而采收山有個道號南山的女道官,兩位是公認的天仙坯子,如今已是年輕元嬰修士。

  他們與此刻路上的這兩位,都是五陵郡走出去的年輕一輩。

  悠然和南山,也都是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官之一,雙方雖然出身於敵對宗門,但是他們卻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連時辰都毫厘不差,這等天作之合,以至於地肺山和采收山的兩撥道官們,如今人心都有些微妙變化。

  其實王原籙和戚鼓是很想一起走一趟五彩天下的,只是浩然天下文廟制定的規矩擺在那邊,雙方境界都超過了門檻,想去去不了。

  在山上道官眼中,這個五陵郡就是個聚寶盆、神仙窩。

  在數座天下眼里,這更是一個可與浩然天下驪珠洞天媲美的金玉道場。

  既有躺在祖輩功勞簿上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也有“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不惜死於邊庭的五陵子弟,更有一擲千金急人之難、豪俠任氣的年輕游俠。

  反正都是名動天下的五陵少年。

  可是在王原籙和戚鼓眼中,五陵郡就只是家鄉。

  有錢人很有錢,窮人則窮得揭不開鍋,各活各的。

  離離原上草,官道上鮮衣怒馬,塵土飛揚,來了一撥金鞍玉勒富貴客。

  這撥騎乘駿馬出游的,都是一些年輕的男女,佩劍背弓,騎馬尋花,風流豪邁,意氣相傾,滿身凌厲之氣。

  那道士恰恰相反,畏畏縮縮,賊眉鼠眼的,滿是鄙瑣局蹐之態。

  王原籙趕緊挪步,不與對方爭道,主動躲避那些極為雄健神異的高頭駿馬。

  戚鼓只得跟著站在道旁,等到那撥王孫子弟策馬遠去後,戚鼓抬手揮了揮塵土,一只手習慣性地掏了掏褲襠,笑道:“只說皮囊賣相,確實得看種好不好,咱倆就都不濟事,吃了大虧,所以將來娶媳婦,一定要找好看的。”

  王原籙不搭話,沉默片刻,說道:“掏褲襠這個習慣,能改就改了吧,被女子看到了,至少好感減半。”

  兩人路過一處道旁行亭,里邊有一幫賭鬼在擲骰子,戚鼓搓搓手,王原籙斜眼一瞥。

  戚鼓嘿嘿而笑:“放心,老規矩,既然跟你保證過了,肯定說到做到。今兒就算了,先送你回家。”

  戚鼓打小就有個毛病,嗜賭如命。後來認識了王原籙,還成了朋友,便拍胸脯保證,以後跟他混,保證缺啥有啥。

  結果戚鼓曾經因為賭錢,在青神王朝京城和轆州,先後吃過兩次大虧。

  剛好兩次都是王原籙聞訊匆忙趕去幫忙擺平的。所謂“擺平”,很簡單,就是我王原籙拿錢擺不平的事情,就拿命擺平。

  兩次救出戚鼓,殺出一條血路。甚至可以說王原籙之所以成為米賊一脈的道士,都是拜戚鼓所賜。

  不過那些年,王原籙至多埋怨戚鼓一句,“跟著大哥混,三天餓九頓”。

  王原籙的想法,很簡單朴素,答應跟你做朋友,是我自己的選擇,既然做了朋友,就得有朋友的樣子。

  朋友不把我當朋友,那是我的眼光問題,沒什麼可抱怨的,吃過幾次苦頭,覺得遭不住了,分道揚鑣就是了。

  之後王原籙就給戚鼓定了一條規矩。

  只要你在賭桌上邊,不想著掙錢,那隨便你賭錢,幾百幾千兩銀子,甚至是那神仙錢都沒事,沒錢了,跟我借錢去賭都沒問題。

  但是只要你想著掙錢,哪怕只是幾文錢的小打小鬧,都別賭,不然以後我們就別做朋友了。

  王原籙交朋友的唯一宗旨,就是不小氣,有幾個交心的朋友,這種人才值得結交。

  戚鼓問道:“還是不打算捅破窗戶紙,不與你哥哥擺明身份?”

  王原籙無奈道:“怕啊。”

  戚鼓悶悶道:“得怨我。”

  如果王原籙不是米賊一脈的旁門道士,在青神王朝朝廷這邊受籙,他哥哥一家,也算是“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了,不說什麼潑天富貴,至少能在這五陵郡立起門戶來,開枝散葉,再傳承幾代香火,說不得就是一地郡望家族了。

  如今便不成了,被自己連累,王原籙的山上仇家實在太多。

  王原籙搖搖頭:“不是這樣的,小日子有小日子的安穩,我大哥也有自己的命。”

  戚鼓也只當是好友在安慰自己。

  王原籙的親哥,名叫王原福,丈人是個當地屠子,今兒手里拿著一副大腸和路邊酒肆買來的一斤散酒,逛蕩到了女婿家的黃泥屋門口,擺著一張臭臉,見了出門迎接的女兒女婿,埋怨道:“我自倒灶,走了霉運,把個本該嫁給有錢門戶當夫人的女兒,嫁給你這現世寶的爛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祖上積了什麼德,帶挈你中了個道童身份,以後更有理由不做正事了,心肥了,以後又不知要開銷我多少辛苦銀子,莫不是上輩子欠你的,今世討債來了,若有下輩子,千萬記得還我。”

  王原福彎腰低頭,哪敢還嘴,瞥了一眼酒壺,咽了口唾沫,確實嘴饞了。

  不出意外,待喝完了酒,裝了一斤散酒的酒壺,老丈人還是要帶回家去的。

  那個被老丈人說成是被他“帶挈”而來的道童身份,其實就是個道士候補,類似浩然天下的童生功名,有了這個身份,每三年就有一次參加縣衙院試的機會,考中了,參加一府治所的授籙,才可以得到一個朝廷認可的正統道士身份。

  不過距離真正的“道官老爺”還差一步,得等著補缺,有了實缺,不管是去衙門當差,還是去宮觀,都算正兒八經的道官。

  膀大腰圓的屠子,對好似那潑出去的水的女兒說道:“去,把腸子煮了,再燙一壺酒來吃。”

  王原福將老丈人領進屋子,老丈人說話嗓門大,唾沫四濺的,王原福偷偷抬起袖子,擦了擦臉。

  等到老丈人坐下了,王原福才抖了抖衣袍,輕輕落座。

  屠子用眼角余光打量一眼,窮講究,真把自個兒當道官老爺了,只是念在那個道童身份的分上,才忍住沒說出口,問道:“你那個常年不著家的弟弟呢?”

  王原福苦笑道:“好久沒個音信了。”

  老丈人嗤笑道:“家書都不曉得寄一封,白養了個弟弟,虧得他王原路還是個讀過書識得字的,這些年是在外邊混得多可憐,才會連一封書信的錢都舍不得花銷。”

  按照村里的祠堂族譜,兩兄弟都是“原”字輩,名字里邊都需要嵌個“原”字,其實王原籙的本名,是王原路。

  王原福依舊不敢頂嘴。

  在青冥天下,道官有五花八門的身份、頭銜,不是只有練氣士才可以成為道官,沒有修行資質的凡夫俗子,只要通過官府考核,也能獲得道士度牒,不過會授以不同的法籙。

  除了朝廷頒布的,也有世代相襲的,還有某些得道高真揀選高徒,秘授符訣。

  像這個被老丈人橫豎看不起的王原福,哪怕將來僥幸成為道官,多半依舊就像那濁流胥吏,不入清流品第,以後的升遷之路,也是相對狹窄,極有可能是被調派到一個僻遠的小道觀,或是在一些類似縣衙寶誥司、醞釀局的清水衙門當閒差。

  但是對於出身貧寒、沒根沒腳的王原福來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已經算是光耀門楣的事情了,是完全可以去村子祠堂里邊燒香祭祖的。

  就像弟弟王原路,也是鑽研道書律典小二十年,報考了多次,也未能考出個正式道官,主要還是五陵郡道士度牒的名額有限,典型的僧多粥少,那些富貴子弟自幼讀書,又有名師傳道授業,當然就有先天優勢,而且擅長押題,畢竟有那律師頭銜的主考官道士如何出題,也是一門學問。

  再者也怪弟弟心氣太高,鑽了牛角尖,一門心思要考取那家鄉最大一座道觀的威儀師,一旦考中了,再“行走”歷練幾年,就有希望負責主持道觀的科律儀軌,指示道官們的坐作進退之威儀。

  只是咱們五陵郡最大一座道觀里邊的威儀師,哪有那麼容易考中,別說是王原路,就是那些祖上闊過、現今也沒有如何家道中落的膏粱子弟,不一樣是爭破頭?

  老丈人說道:“你那弟弟,就是個扶不起的玩意兒,別回來最好,說是多雙筷子的事,其實不還是個事兒。”

  當年女兒求自己幫襯她那小叔子,他便幫著在縣城找了個銀鋪學徒的活計,多好的營生,不然能有那句“賊不過銀匠”的老話?

  不承想那小子不識好歹,死活不去,非要待在山上。

  好巧不巧的,翁婿二人正聊著王原路,王原籙便回了家鄉,此刻站在了門檻外邊,喊了一聲“哥”。

  瞧見了門外好幾年沒見的親弟弟,王原福雖然心中欣喜,卻依舊板著臉,剛要站起身,不過剛抬起屁股,就趕緊坐回長凳,只是點點頭,說道:“去灶房那邊,跟你嫂子打聲招呼。”

  王原籙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屠子一拍桌子,沒好氣道:“見了面,都不知道跟我打聲招呼,半點規矩不懂的東西。”

  王原福笑道:“原路打小就是這個樣子,性子是孤僻了些,跟誰都不親近。”

  屠子冷嘲熱諷道:“就他那包德行,想跟誰親近,也得有人樂意才行,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暖被窩的丑婆姨都找不到,要是擱我,哪有臉皮上墳祭祖,一頭撞死得了,燒高香,下輩子投個好胎,至少別長得這麼砢磣人,大晚上走路上,別說嚇死人,鬼都要被他嚇死。”

  王原福臉色尷尬。畢竟這是老丈人,他也不好發火。

  之後一頓飯,屠子跟王原福坐在桌前,王原籙死活不願意上桌吃飯,就夾了幾筷子菜,捧著個碗蹲在門口。

  王原福勸了一句,知道這個弟弟是個主意很大的人,也不懂什麼人情世故,勸不動,就算了。

  王原籙在門外低頭扒飯,戚鼓就沒有登門,各回各家。

  碗里的米飯很結實,是用飯勺使勁按過的。等到米飯見底,王原籙端著大白碗,怔怔看著前邊。

  不怨天尤人地過苦日子,啞巴笑著吃黃連。

  王原籙轉過頭,再仰起頭,咽下那口米飯,問道:“碧霄洞主怎麼來了?”

  之前一輪明月搬徙到青冥天下,在那天上,王原籙遙遙見過這位老前輩一面,只知架子很大,道法很高,就站在白玉京道老二身邊。

  聽孫觀主說過,那落寶灘碧霄洞主,活了一萬年再加大幾千年的漫長歲月,喜歡跟道祖掰手腕。

  將來與這位前輩見了面,二話不說多磕幾個頭,肯定沒錯。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隨便逛逛。”

  王原籙點點頭,說道:“隨便就好。”

  好像對方道法越高,年輕道士越不怯場。

  老觀主問道:“看到了什麼,如此傷感?”

  王原籙答道:“天上如龍者,龐然身軀悄然墜地,屍體上布滿了蚊蠅蛆蟲,揮之不去。”

  “時日一久,也可能會開滿花草。”

  “所以傷感。”

  “怎麼說?”

  “草長花開,漫山遍野,後來都沒了。當然可以再等下一次,可如果我們就是那些花草呢。”

  老觀主聽聞此說,流露出一抹贊許神色,微笑道:“你不修道誰修道。”

  王原籙繼續捧著碗,問道:“是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老觀主反問道:“這種將來之事,跟你有關系嗎?”

  王原籙搖搖頭:“暫時沒有。”

  低頭扒飯,吃掉最後一口米飯,細嚼慢咽,年輕道士順便一起嚼著“將”與“來”二字。

  老觀主撫須而笑:“造命在天,立命在我。”

  青神王朝的京畿之地,一處皇家宮苑,名為長柞宮,有一座鋪著明黃雲紋琉璃瓦的三梧觀,是一國道觀之首。

  今天,雅相姚清和國師白藕在此款待兩位貴客,貴客是一對年齡懸殊的道侶,大潮宗宗主徐雋,兩京山的開山祖師朝歌。

  姚清帶著那對道侶逛過了三梧觀,來到一間清雅的屋舍內,白藕親自煮茶待客。

  道觀如此命名,源於道觀前有開國皇帝親手種植的三株梧桐樹,分別名為椅桐、梧桐、荊桐。

  一日之計種蕉,一歲之計種竹,十年種柳,百年種松。作千年萬年之計,栽種梧桐。

  青神劉氏,國祚綿延,冠絕並州。

  而那三棵梧桐樹,也都早已煉形成功,擔任皇家供奉。

  此地也是青神王朝先帝的駕崩與托孤之地。而雅相姚清,當然還是毫無懸念的顧命大臣之首。

  在青冥天下,並沒有浩然天下那種皇帝君主不可修行的規矩。所以,天下十四州,經常有那皇帝,既是開國之主,也是亡國之君。

  在浩然天下,稱帝在位一甲子,都算是極為罕見的長壽天子了。但是在這邊,坐龍椅不超過一甲子光陰的,都屬於短命皇帝。

  並州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先帝臨終前,與雅相姚清有過一場推心置腹的對話。

  先帝曾言:“主少國疑,非社稷之福,君可自取。”

  姚清答以一句:“我若有面南之力,足可輔佐少主成為明君。”

  至於這場君臣面對面的私下對話,是怎麼流傳開來的,孫觀主對此言之鑿鑿,肯定是咱們陸老三當那梁上君子,偷聽了對話,又管不住嘴。

  道號復勘的女冠,從白藕手中接過茶盞,笑問道:“你怎麼想到要跟那個怪物問拳了?”

  她也無所謂會不會犯忌諱,是否會往白藕的傷口上撒鹽。

  白藕姿容極其出彩,嫵媚天成。她腰別一支極有來頭的短戟,名為鐵室。

  與那浩然天下大端王朝的裴杯,俱是女宗師,皆是一國國師。

  差不多每隔十年,白藕就要與共同登評的武道十人之一問拳一場。

  先後四場問拳,白藕全勝,死了三個,唯一活下來的,也跌境了。

  所以一甲子一評的天下十宗師,一下子就少掉四個,武評隨之淪為笑談和擺設。

  白藕雖是女子,卻在青冥天下武學之巔,呈現出一種卓然挺立的無敵雄姿。

  一支短戟,鋒芒無匹,橫掃天下。

  只不過白藕這次選擇與閏月峰辛苦問拳,在外界看來,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畢竟那是一個連道祖都極為欣賞的純粹武夫。

  白藕面有苦色,搖搖頭,不太願意說這檔子事。

  都未能登上閏月峰之巔,只是走到半山腰,就挨了一拳。

  “是我提議白藕去閏月峰那邊,試試看自己的真正斤兩。”姚清笑著說道,“之前林江仙兩次出手,太有分寸,容易讓白藕誤會,自視太高。”

  白藕與閏月峰辛苦,都是武夫止境的神到一層,一個天下第二,一個第三。

  姚清笑道:“差距不小,依舊沒能試出辛苦的武學深淺。”

  白藕對這位亦師亦父的雅相,可謂言聽計從。

  朝歌說道:“這個米賊王原籙,神識敏銳都快趕上飛升境了,青神王朝就沒打算招徠一番?”

  姚清笑道:“這家伙就是個惹禍精,越是躲麻煩,麻煩越是登門找他,我們青神王朝消受不起。”

  白藕卻知道一樁秘事,在王原籙尚未發跡之前,首輔大人就曾數次帶著自己一起去往五陵郡見這個年輕人,卻不傳授任何道法,好像就只是閒聊。

  朝歌試探性地問道:“那就讓王原籙去兩京山,我保證他未來可以擔任山主,如何?”

  姚清搖頭道:“他與兩京山,都沒有這個命。”

  白藕一直在觀察那個徐雋,奇了怪哉,這個年輕鬼修,怎麼看都不出奇啊,怎麼就能夠擁有那麼多的機緣?

  昔年是死對頭的大潮宗和兩京山,如今不分上下,兩宗並肩。

  反正宗主都是徐雋。

  兩京山一開始不是沒有異議,可朝歌是開山鼻祖,她都沒意見,徒子徒孫們又能如何?

  再加上後來那場被譽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山上婚宴,喝喜酒的道賀客人當中,光是青冥天下前十,就來了四個。

  余斗,陸沉,吾洲,孫懷中。

  如果再加上當時某個沒有顯露身份的純粹武夫林江仙,那就是五個了。因為他只肯坐在角落桌上,亦是徐雋的忘年交好友。

  況且徐雋的修行之路,實在太過傳奇。

  傳聞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傳授過徐雋幾張符籙,玄都觀孫懷中教過他一門親傳劍術,甚至就連浩然天下的文廟亞聖,都為徐雋指點過學問,再加上那位天下煉丹第一人,以及林江仙的拳法,以至於外界都在猜測,這個徐雋,是不是道祖真正的關門弟子?

  就像答一張考卷,就算提前知道答案了,你徐雋好歹也要落筆寫字啊,從淪為鬼物開始算起,在短短二十幾年內,你徐雋要見這麼多的大人物,忙得過來嗎?

  朝歌說道:“資美,此次拜訪,需要麻煩你一件事。”

  姚清微笑道:“前輩請說。”

  雅相姚清,字資美。按照山上的道齡來算,朝歌是當之無愧的前輩,歲數要比姚清足足大上千余年。

  朝歌正色說道:“需要請你出山一趟,幫忙護道。”

  姚清直截了當說道:“地點?”

  朝歌說道:“就在兩京山。”

  姚清問道:“具體的時辰?”

  朝歌如釋重負:“暫時未定,等我密信。”

  姚清笑道:“在此預祝徐宗主、復勘道友遂願。”

  徐雋站起身,後退三步,畢恭畢敬行稽首禮,沉聲道:“晚輩在此謝過姚先生。”

  原本沒打算如此客氣的朝歌,只得夫唱婦隨,起身與姚清道謝一句。

  那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女修吾洲,與朝歌關系極好,當初參加完那場婚宴,臨行之前,吾洲贈送給徐雋一道煉物仙訣,再額外傳授了一門早已失傳的鬼修術法。

  朝歌的夫君徐雋是鬼修。未來數座天下,嶄新十四境大修士中,不出意外,必然會有一位鬼仙,能夠占據一席之地。

  所以徐雋不但要爭,而且必須要動作快,抓緊躋身飛升境,才能夠占據先機。

  其實有句“已經很好了”口頭禪的徐雋,根本沒有這個想法,但是在這件事上,道侶朝歌極為堅持,那就只能是婦唱夫隨了。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一場閉關了。

  在徐雋和朝歌告辭離去後,白藕與姚清站在屋檐下,白藕輕聲問道:“那個王原籙,當真不去管?”

  姚清笑道:“美玉不雕琢。”

  白藕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心中那個疑惑:“看樣子戚鼓馬上就能破境,這份武運饋贈,我們難道要拒之門外?諜報顯示,魚符王朝那邊,朱璇都親自出馬了。”

  戚鼓並不是一個城府深重的純粹武夫,恰恰相反,略顯莽撞,是個喜歡直來直往的,愛憎分明,如果家鄉稍微示好一番,是不難將他留在青神王朝的。

  其實當年京城內的那場風波,白藕就與首輔大人持有不同意見。

  在她看來,大可以趁機招徠王原籙和戚鼓,這兩人也不至於與朝廷鬧得那麼僵。

  正是在那場險象環生的逃亡途中,王原籙和戚鼓,當年各自破境,一個躋身了元嬰境,一個躋身了遠游境。

  姚清說道:“落葉總會歸根。”

  白藕無奈道:“畢竟是落葉啊。”

  姚清笑道:“拭目以待。”

  在那對名動天下的道侶離開三梧觀沒多久,便有一位男子緩緩走來,竟然是一位在青冥天下極為罕見的僧人。

  這位中年僧人,豐頰高鼻,狀貌古野。光頭,赤腳,身著紫衣袈裟。

  白藕只知道這個行腳僧,俗名姜休,字道隱,法號丹青。

  至於面容,想必對方施展了障眼法,白藕眼中所見,肯定並非真相。

  如今僧人就在京畿之地的瓦棺寺掛單,已經將近十年了。

  無論是本名姜休,還是那法號丹青,在青冥天下都沒有任何名氣,但是雅相姚清卻對其極為禮重。

  白藕是純粹武夫,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要說論禪說佛法,她更是一竅不通。

  青冥天下十四州,對佛門寺廟和儒家書院的管束極其嚴格。

  尤其是僧人,想要外出雲游,獲得通關文牒,需要與朝廷層層報備,而且十有八九都會被駁回,哪怕獲得批准,具體行程也需要與白玉京報備錄檔。

  許多王朝,干脆就直接明令禁止任何僧人入境。甚至有兩個州,直接禁絕寺廟,不許僧人傳法。

  並州算是相對比較寬松的,但是大如青神王朝,也只有十六座寺廟。不過首輔大人力排眾議,朝廷近些年開始著手籌建兩座嶄新寺廟。

  在青冥天下,僧人想要建立寺廟,可能比在浩然天下那邊建立宗門還要難。

  此事需要白玉京許可,為此青神王朝耗費了不少功德,聽說就連那個被別州譏笑為“點頭皇帝”的陛下,都難得與首輔大人詢問緣由。

  紫衣僧人雙手合十,輕聲道:“小僧來此與姚先生道個別。”

  姚清笑著點頭:“大和尚離開之前,記得按照約定,為瓦棺寺留下那組羅漢壁畫。”

  一座寺廟,可不是所有僧人都可以被稱為和尚的,唯有住持、首座在內的得道高僧,才當得起這個敬稱,屈指可數。

  白藕微微心動,她猜出對方的身份了。

  記得青冥天下有一位極其神秘的高僧,丹青妙絕,容貌、身份變幻不定,自命不凡,自稱“我心即佛”,又揚言“祖師西來本無意”。

  此僧尤其擅長繪畫羅漢像,每有真跡現世,就是一場哄搶,莫說是那些寺廟,便是天下各州帝王敕建的道家宮觀,都願意供養真本。

  更有傳聞,每逢旱澇天災、邪魔作祟,根本不用當地道官設壇作法,只需取出羅漢像,無論是祈雨,還是蕩穢,無不靈驗。

  僧人笑道:“十六幅?十八幅?”

  姚清笑道:“當然是多多益善。”

  僧人說道:“已經畫完了。”

  姚清也不覺得奇怪,問道:“接下來要去哪里?”

  僧人說道:“先去幽州賞雪。”

  姚清稽首作別。

  僧人微笑點頭,朗聲吟誦著一篇在青冥天下膾炙人口的《塞上》,大步離去,風采絕倫,身形消散,轉瞬間便不見了蹤跡,天地靈氣毫無漣漪。

  白藕沉默片刻,問道:“此人修為?”

  “佛法之外,劍術精絕,一條直氣,海內無雙。”

  姚清說道:“‘一劍霜寒十四州’,是他說的,也是說他的。”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掌櫃石柔和小啞巴,正在熬夜守歲。

  隔壁的草頭鋪子,就要更熱鬧些。

  一對兄妹,趙樹下,趙鸞;一對師兄妹,趙登高,田酒兒;一對師徒,白發童子,姚小妍;還要外加一個被大白鵝拐來的崔花生。

  白發童子這會兒正踩在長凳上,拉著倆姓趙的男子劃拳呢,大聲嚷著“哥倆好、五魁首、十滿堂”之類的。

  小鎮的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點燈,擺上一桌子酒菜,老人和婦人們會守著一只火盆,不去串門走動,只等著那些青壯歲數的街坊鄰居們,登門做客。

  鄰里間關系好的漢子,會坐下來喝酒吃菜劃拳,關系一般的,大多吃杯酒就走,成群結隊的孩子們,進了屋子也不落座,與那些守家的老人婦人們打過招呼,按照輩分“爺爺奶奶姑姑嬸嬸”一通喊,就往袋子里邊裝些瓜果、甘蔗之類的。

  只等深夜了,家家戶戶才會關上門,然後一大清早,作為一家之主的男人們,就又要按時起床,因為每年都有那開門燃爆竹的規矩講究,用來辭舊迎新。

  至於開門的具體時辰,往往都是小鎮某些老人們推敲出來的,據說早年小鎮開紅白喜事鋪子的幾個掌櫃,就很懂這些。

  如今那些搬去州城的年輕人,哪有這樣的講究,據說一些個年輕人就連開門都讓府上管家代勞了,只顧自己睡懶覺。

  雖然如今槐黃縣城的年味兒是一年比一年清淡了,幾乎就沒誰走門串戶問夜飯了,不過騎龍巷的兩間鋪子,還是照著老規矩,開著門擺著酒。

  坐在火盆邊的石柔抬起頭,望向門口,因為來了一位著一身雪白長袍的貴客。

  昔年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婢女,稚圭,如今的真龍王朱,貴為浩然天下四海水君之一。

  不知為何,這位東海水君,此刻好像心情不錯。

  壓歲鋪子里邊亮如白晝,石柔壯起膽子,小心斟酌一番,稱呼對方一聲“稚圭姑娘”,再笑道:“坐下喝點酒?”

  王朱點點頭,跨過門檻,坐到桌旁。石柔幫忙斟酒,桌上竟然還有一盤臭鱖魚,王朱夾了一筷子,嚼了嚼,點頭道:“手藝不錯。”

  以前的泥瓶巷,就是個破落戶扎堆的苦地方,掙著了錢的,早早搬去了別處更為寬闊的街巷。

  按照小鎮老話說法,這里就是個流水地兒,根本留不住人。

  故而每逢大年三十夜,就只有巷口那邊,因為有個俏寡婦,才不至於讓一整條巷子都沒人路過。

  大致位於巷子中間地界的相鄰兩棟宅子,其實是沒人登門問夜飯的,至多是走近路的,或是去那寡婦家的,這才路過泥瓶巷,卻看也不看一眼。

  一個是滿身晦氣的掃把星,一個是有娘生沒爹養、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再加上一個來歷不明的婢女,都是無親無故的,誰稀罕登門?

  而那兩個同齡人,相互間也不串門。

  那會兒,宋集薪每次到了大年三十夜,就賭氣讓稚圭干脆關上院門,愛來不來,大爺還稀罕伺候你們?

  但隔壁就不這樣,始終開著大門,若是巷子里邊有積雪,還會幫忙將整條巷子的積雪聚攏到牆腳根,方便過客們走路。

  宋集薪偶爾閒著無聊,就喜歡站在屋門口陰陽怪氣地說話:“大半夜的,開門等鬼來啊。”

  隔壁宅子的同齡人,也從不還嘴。

  後來陳平安認識了劉羨陽,就會一起圍著爐子守夜,劉羨陽經常故意扯著大嗓門說話。

  王朱轉頭望向那個站在櫃台後邊小板凳上的孩子,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正在翻書看的小啞巴抬起頭,面無表情道:“你不是知道了嗎?我叫‘喂’。”

  王朱也不跟這個脾氣挺衝的孩子計較什麼,蠻好的,小刺頭嘛。

  她笑了笑,夾了一筷子佐酒菜,滋味不錯,自己沒有白走一趟寶瓶洲,老家祖宅的院門口都換上嶄新的福字和春聯了。

  石柔趕忙打圓場說道:“真名周俊臣,小名阿瞞,平時不太喜歡說話,所以有個小啞巴的綽號,是裴錢的徒弟。”

  王朱提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笑道:“裴錢的徒弟?那你豈不是要喊陳平安一聲師祖?”

  小啞巴原本想說一句“關你屁事”,只是見掌櫃石柔朝自己使眼色,孩子只得把話咽回肚子,裝聾作啞。

  門口有個白發童子,雙臂環胸,斜靠著屋門,在那兒“嘖嘖嘖”。

  王朱轉頭笑問道:“你是?”竟然看不出對方的真實境界。

  白發童子冷笑道:“說出來怕嚇死你。”

  “試試看。”

  “我是落魄山的雜役弟子,獨一份!”

  王朱笑眯眯提起酒杯:“容我壓壓驚。”

  山上仙府,一般可以分為祖師堂嫡傳、外門和雜役弟子。所謂嫡傳,也就是師父和傳道人,在祖師堂是有座椅的。

  外門,便是師承和法脈一般,師父未能在祖師堂那邊落座參與議事,比如落魄山的現任看門人仙尉和岑鴛機,雖然都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但因為在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沒椅子,他們要是如今收了徒弟,哪怕是親傳,依舊屬於外門弟子。

  至於雜役,就是連師承都暫時沒有的,往往是進了山,勉強算是開始登山修行了,但是資質不行,無法拜師。

  白發童子大搖大擺走入屋內,踮起腳尖,一屁股坐在桌旁長凳上,雙臂環胸,直愣愣盯著那個身份特殊的年輕女子,丹鳳眼,瓜子臉,漂亮是漂亮,就是冷了點。

  王朱神色自若,自飲自酌,夾幾筷子佐酒菜。

  白發童子問道:“聽說你與咱們隱官老祖是多年的鄰居?”

  王朱嗯了一聲。

  白發童子以心聲笑問道:“有沒有想過,要是蠻荒天下去不得,換成青冥天下又如何呢?樹挪死人挪活嘛。”

  王朱微微皺眉:“是他的意思?”

  當年她忍住沒有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確實是有過一番心境煎熬的。

  事實證明,沒有心存僥幸,是一個正確選擇,不然如今自己估計就要跟那個大妖仰止做伴,在老君煉丹爐那邊開酒鋪了。

  或是被那撥鬼鬼祟祟的養龍士一脈修士,在歸墟某處布下一張“漁網”,抓個正著?

  白發童子翻了個白眼:“隱官老祖事務繁重,忙來忙去,都是忙碌一些隨隨便便就可以影響天下走勢的大事,豈會在意這種芝麻小事?”

  “我就是隨口一提,斬龍人陳清流,雖說不是十四境純粹劍修,可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十四境。等到一場仗打完,天下事了,以他的合道方式,是不太願意看到你的,陳清流曾經立下宏願,要教‘天下無真龍’,這里邊就有個漏洞可鑽了,咱們浩然‘天下’沒有,但是青冥天下可以有嘛,勉強可以不與陳清流的大道衝突了。到了那邊,稚圭姑娘再隨便找幾個靠山,嗯,准確說來,是互為靠山,盟友嘛,大伙兒好好謀劃一番,將某條大瀆作為托身之所,哪天躋身了十四境,還怕那跨越天下而來的斬龍人?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那麼一條過江蛇而已,能不怕地頭龍?”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大修士,往返於兩座天下,按照文廟禮聖和白玉京大掌教訂立的規矩,是要壓境界的。

  王朱微笑搖頭:“哪怕同樣是十四境修士,只要對方是斬龍之人,我就毫無勝算,只要不跑,必死無疑。”

  即便在好似自家道場的東海水域,又躋身了十四境,王朱自認對上那位斬龍之人,依舊沒得打。

  唯一的好處,是身為文廟敕封的四海水君之一,陳清流不敢隨便問劍水府。

  冥冥之中,王朱篤定一事。

  不光是真龍,加上世間那些血統駁雜的眾多蛟龍之屬,還要加上數座天下所有的水族精怪、水仙之流,更甚至是主修水法的練氣士,只要對上那位斬龍功成、身負某種大氣運的陳清流,都會被天然大道壓勝,若有廝殺,簡直就是一頭撞到劍尖上的下場。

  簡單來說,面對這三者,陳清流完全可以被視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一旦出劍,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白發童子皺眉不語,神情凝重起來。

  看上去是在考慮什麼天大的難題,其實就只是在腹誹不已,咋個與諜報上的消息不一樣呢,莫不是小米粒消息有誤、謊報軍情了?

  不都說隱官老祖的這個泥瓶巷鄰居,眼睛長在眉毛上邊的,為何這般有自知之明?

  罷了罷了,當那說客,確實非我所長。歲除宮的小白,才是那種縱橫捭闔的行家里手。

  在夜航船,某人曾囑咐過他,能說服王朱去往青冥天下鸛雀樓修道是最好的,勸不動就隨意了。

  按照那人的說法,反正王朱就算去了青冥天下,對歲除宮而言,她的存在也是雞肋,除了幫忙聚攏水運一事,她注定幫不上什麼大忙。

  一想到吳霜降,白發童子趕忙抬起酒杯,一口悶,喝酒壓壓驚。

  練氣士不怕自己的心魔,化外天魔反而怕這位練氣士,這種糗事傳出去,還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王朱突然問道:“聽說青冥天下有個大宗門叫歲除宮,水邊有座鸛雀樓?”

  白發童子愣了愣,心虛道:“我是浩然天下土生土長的修士,對那啥青冥天下什麼歲除宮不熟啊。”

  王朱一笑置之。

  白發童子心事重重,試探性地問道:“沒頭沒腦的,你問這個作甚?”

  王朱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些煩心事,既然一見投緣,那就喝酒。”

  白發童子提起酒杯,輕輕碰一下:“走一個。”

  白發童子看王朱的眼神里,有一種咱倆都好慘的同病相憐。

  王朱察覺到這種情緒,難得沒有生氣,好像被一個自稱是落魄山的雜役弟子可憐,犯不著生氣?

  王朱喝過了酒,走出這間壓歲鋪子,在騎龍巷拾級而上。

  她緩緩登高,有些懷念離開小鎮之前的天寒時節,她那會兒滿手凍瘡,所以每次出門去鐵鎖井打水,她都只提大半桶水,晃晃悠悠,到了泥瓶巷,倒入水缸,差不多也就剛好只剩下半桶水了。

  後來,最後一次見面,有人曾經留下一句類似讖語的話。

  “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這個人,還曾為她泄露過天機,教她如何應對那位再起大道之爭的斬龍之人。

  好像不管是去是留,她都有選擇。

  而且最後,那個人笑著說,以後真遇到了那種自認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就說是齊師兄的請求。

  王朱心情有些煩躁,深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騎龍巷下邊相鄰的兩間鋪子。

  屋內燈光照出鋪子,哪怕沒有過路的行人,依舊默默照耀著巷子里的夜路。

  她不喜歡那座學塾里的書聲和某人的道理,不喜歡泥瓶巷隔壁那個人的好心和善意。

  不喜歡那一大一小,他們身上那種如出一轍的“沒關系”“其實還好”“每個今天的昨天都不曾虛度,每個明天都是今天的希望”……

  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喜歡,所以故意裝著討厭。

  可能是知道某些道理,只是做不到,不敢厭惡自己的軟弱,只好厭惡那些做得到的人。

  就像大冬天里一只別人家的炭籠,焐熱雙手片刻就要歸還。

  落魄山,山門口。

  今兒過來點卯的香火小人兒,與仙尉道長喝了個微醺,搖搖晃晃爬過那道屋門檻,結果到了宅子大門前,小家伙忍不住罵了一句,只能再次如鑽狗洞一般,匍匐在地,爬過大門縫隙,拍了拍塵土,那條棋墩山土地爺麾下的白花蛇,還在遠處候著呢。

  結果瞧見了一位相貌儒雅的讀書人,年紀不大,看著三十歲出頭吧,就站在山腳發呆。

  香火小人一路飛奔過去,擋在山門牌坊正中央,扯開嗓門喊道:“你誰啊?”

  不等對方答話,覺得與人仰頭說話,脖子太累,香火小人急匆匆轉身跑上幾級台階,雙手叉腰,一本正經提醒道:“可不能擅闖山門啊,如今咱們落魄山不待客的,你要是來山上找誰,得先去仙尉道長那里報備。”

  書生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李希聖,來自小鎮的福祿街,是李寶瓶的兄長。”

  香火小人兒目瞪口呆,心肝顫,啥?!竟然是咱們李總舵主的兄長?!

  雖說對方不在官場廝混,但是扛不住對方朝中有人啊。

  既然來頭這麼大,出門咋個不一路敲鑼打鼓放爆竹呢?

  香火小人剛跑上台階,立即又屁顛屁顛跑下台階,重新回到山門口,作了一個大揖,恭敬萬分道:“小的籍貫在那饅頭山土地廟,如今在州城隍廟那邊當差,混口飯吃,承蒙咱們落魄山周護法賞識,忝為騎龍巷右護法,在此拜見李大人,榮幸之至,有失遠迎……”

  李希聖笑道:“我與陳山主是舊識,就不用打攪仙尉道長看書了,我對落魄山還算熟門熟路,可以自行登山。”

  香火小人立即在心中盤算、掂量一番,覺得既然是李總舵主的兄長,又與陳山主是老朋友,在仙尉那邊不記名就上山,好像也不算壞了規矩。

  香火小人試探性地問道:“李大人,容小的幫忙領路?”

  稍後登山路上,得暗示李大人一番,回頭給咱們李總舵主美言幾句,哈哈,到時候別說騎龍巷總護法了,當個與李槐平起平坐的小舵舵主,都不是痴人說夢哩。

  仙尉打開大門,披衣而出,好歹是個修行中人,山門口的動靜,仙尉還是察覺到了。

  香火小人趕忙幫著那位李大人介紹身份,免得看門的仙尉眼拙,大水衝了龍王廟。

  李希聖笑著邀請道:“仙尉道友,一同登山?”

  仙尉連忙拒絕道:“守夜,要回去看書。”

  他只覺得這個生面孔的讀書人,真心架子不小,大半夜串門就罷了,竟然還想拉著自己一起爬山,想啥呢,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儒生李希聖面帶笑意,與仙尉作揖行禮。

  道士仙尉坦然受之,只是禮尚往來,便回了一個道門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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