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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龍門對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0108 2024-03-06 01:07

  清晨時分,陳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塊隱官玉牌,縮地山河,一步就來到避暑行宮門外台階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門緊閉不一樣,現在避暑行宮有點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於那些藩屬城池,此地沒有門房修士,有事登門,並無妨礙,只是別閒逛就是了,有事說事,談完就走,干脆利落。

  要讓隱官一脈劍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別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宮,除了老大劍仙,便是陳熙和齊廷濟都沒辦法跨過大門。寧姚在飛升城落地,暫領隱官一職之前,從不曾踏足避暑行宮。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掃庭院,肩膀被輕輕一拍,有人笑著喊道:“大澈。”

  范大澈聽到嗓音這麼熟悉的一聲稱呼,差點沒當場落淚,轉過頭去,喊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范大澈的胳膊,說道:“我們邊走邊聊。”

  其實如今隱官一脈的大致情況,先前都已聽寧姚說過,只是范大澈顯然說得更仔細些,陳平安就耐心聽著。

  第一撥進入避暑行宮的五位年輕劍修,都是資質極佳的劍仙坯子,哪怕他們如今還不是金丹境劍修,可他們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之前,就已經在飛升城祖師堂里邊,各自擁有了一把座椅。

  沒過幾年,這撥少年少女,陸陸續續就都正式成了隱官一脈。

  如今飛升城的金玉譜牒,除了修士各自的師傳,可以分為祖師堂嫡傳、刑官在內三脈修士,以及飛升城外的四城八山十二處藩屬勢力,例如首席供奉鄧涼占據紫府山,這位玉璞境劍修就等於有資格開峰建府了,可以傳下自家道脈。

  當然一位修士可以兼具多重身份。

  在那五位天才劍修之後,避暑行宮又收取了一撥成員,依舊都是些資質不錯的少年少女,不過他們暫時都還只能算是候補,還需要按例考察三到五年,這是當年林君璧聯手宋高元訂立的一條規矩,類似山下世俗官場的新科進士,會在各個衙門“行走”,作為正式補缺之前的歷練,卻不是所有候補都可以成為真正的隱官一脈劍修,一些個最終未能成為正式成員的劍修,就去往避暑城,在董不得和徐凝手下當差。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陳平安點頭道:“在這件事上,隱官一脈確實有掐尖的嫌疑。”

  范大澈笑道:“隱官大人,飛升城沒誰好意思跟我們爭搶的,再說了,對於那些年紀小的劍修來說,成為我們隱官一脈劍修,當然是毋庸置疑的首選。如果不是咱們這兒門檻太高,今天避暑行宮劍修人數至少翻一番!”

  陳平安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外邊就沒有些風言風語?有沒有誰對隱官一脈劍修的行事風格指手畫腳?避暑行宮就沒有為那些說公道話的家伙,單獨開個賬簿?”

  范大澈赧顏一笑:“閒話也有些,只是不太多,我們就都沒有怎麼計較。”

  陳平安拍了拍范大澈的肩膀:“大澈啊,你們還是老實。”

  現在隱官一脈劍修主要就是負責三事:監察、搜集諜報、培養死士。全權負責避暑城的大小事務。

  今天留在避暑行宮的劍修其實不到半數。

  羅真意和范大澈這些年一直負責避暑行宮的日常事務。

  王忻水和常太清負責各類情報的收集、篩選和勘驗。

  董不得如今是避暑城的城主,徐凝是副城主,需要每天按時點卯,培養諜子和死士一事,也落在了避暑城。

  顧見龍還在外邊游歷,作為隱官一脈的護道人,和刑官一脈劍修同行歷練,各自帶著一撥年輕劍修,在一處立碑的遙遠飛地。

  那五個飛升城祖師堂嫡傳劍修如今也分散四方,各司其職,在外歷練。

  避暑行宮大堂門外,掛了一副楹聯,是那種不太常見的龍門對,以神意古拙的碑楷字體寫就:

  千古風流,得山水岳瀆造化清氣,山高水深劍氣長,唯我劍光似虹,蠻荒天下對此俯首一萬年。

  一城獨高,極天地日月乾坤大觀,天寬地闊酒味足,吾鄉劍修如雲,同浩然九洲分出兩種劍修。

  范大澈會心一笑。這副楹聯自然是我們隱官大人的手筆。

  據說當年戰事間隙的一次年關時分,愁苗劍仙邀請隱官寫一副對聯,隱官不肯,說是自己的字寫得不行,結果就連郭竹酒領銜的四大護法都一並倒戈了,隱官就只肯口述內容,讓愁苗和林君璧代筆,分別寫上下聯,結果還是不成,最終就有了這副後來在飛升城老幼皆知的楹聯。

  便是那些對隱官觀感不好的本土劍修,對這副楹聯也挑不出半點毛病,只得捏著鼻子說一句:“那個狗日的,都沒有這麼貼心,難怪老大劍仙會讓這家伙當隱官。”

  陳平安跨過大堂門檻,進入那座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座位幾乎都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一張小幾案,一張蒲團,至多就是換了主人,幾案之上,文房四寶、書籍公簿各憑主人喜好隨意擺放。

  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挑了那個曾經屬於林君璧的位置落座。

  看幾案上邊的擺設,應該是顧見龍的位置,兩部劍譜,數方印章,還有憑借戰功從行宮財庫里邊換來的一件文房清供。

  羅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聞訊趕來,三個早年避暑行宮的年輕人,如今都算是隱官一脈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襲青衫,羅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復了神色,面帶微笑,抱拳道:“見過隱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樣笑著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聲“隱官”。

  就算寧姚在場,估計也是如此。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閒人一個。”

  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熱淚盈眶,腳步一滑,就坐在隱官大人身邊開始噓寒問暖,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推在額頭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問道:“隱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們都從避暑城喊過來?”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

  羅真意幾個各自落座,她那張幾案上邊擺放了一盆蠟梅,裁剪得當,挨著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當下留在避暑行宮里邊的劍修幾乎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猶然面帶幾分稚氣。

  這會兒一個個擁堵在門口,瞪大眼睛,仔細打量起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當酒鋪二掌櫃的時候,他們年紀還小,多是下五境劍修,當然不可能去酒鋪喝酒。

  陳平安成為隱官之後,除了去戰場,就都待在避暑行宮里邊不露面。

  何況年輕隱官每次趕赴戰場,花樣百出,誰認得出來?

  要不是陸芝說漏了嘴,誰敢相信,那位讓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會是二掌櫃?!

  故而如今泉府一脈的修士間,便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確實沒理由為了點臉皮,連破爛都不撿錢都不掙了。

  但是其中兩個少年,倒是曾經遠遠見過二掌櫃跟一個外鄉女子武夫問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憐香惜玉唄。

  至於更多門道,他們又不是純粹武夫,也看不出啥。

  不過當年大街上,喝彩聲震天響,尤其是二掌櫃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觀戰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使勁吹口哨,尤其是那個郭竹酒,還曾在牆頭一路敲鑼打鼓。

  羅真意瞥了眼門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來,羅真意如今作為避暑行宮境界僅次於寧姚的劍修,加之又管著日常事務,還是很有威嚴的,那幾個少年少女立即散開,各自返回衙署公房處理事務,只是年輕劍修們一路上興高采烈,議論紛紛。

  如今的避暑行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設置了諸多司院,監察司、斬勘司、簿錄處、秘檔房、贓罰庫等,不過往往一處衙署就只有一間屋子,除了規模最大的監察、斬勘兩司,其余公務衙屋里邊當下都只有一人。

  一位少年劍修回到衙署公房,他因為做事情細致,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讀書識字,所以如今管著檔案房,屋內書架貼著三面牆壁,書籍冊子層層疊疊堆積到屋頂,數以千計的紙條、便箋,夾在一本本書里邊,都是同一種字跡。

  如果說避暑行宮大堂那副楹聯,像是一個酒鬼微醺後的字跡,看似古拙,實則鋒芒畢露、意氣風發,那麼這些便箋上邊的小楷文字,寫得就像是一個從不喝酒的永遠清醒之人,一絲不苟,從不出錯。

  所以原本可以進入斬勘司的少年劍修主動要求在此辦公,成天和秘錄檔案打交道,成了個不太有機會外出歷練和向誰遞劍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邊,陳平安拿袖子擦了擦幾案,隨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內的那八座山頭,刑官五泉府三,就這麼瓜分殆盡了。咱們應該至少占兩個位置的,哪怕被罵成是蹲著茅坑不拉屎,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一開始可以直接開口要三個,這種事情寧姚當然不好開口,但是你們,比如讓范大澈打頭陣,王忻水跟上,再讓顧見龍說幾句公道話,最後拿下其中兩個山頭,無非是從刑官、泉府兩脈各自拿出一座,我想問題不大,四二二的格局,當是齊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线,差不多就是這樣。”

  “那八處山頭,不同於避暑、拖月、武魁這樣的藩屬城池,後者想要運作得當,不出紕漏,就得拿出相當數量的劍修去分心庶務,但是紫府山這樣的風水寶地,除了構建出第二座護城大陣,更像是修道之地,不會分攤掉隱官一脈太多的人力,何況以後避暑行宮劍修多了,就能多出兩個道場,將來兩位元嬰境劍修的煉劍修道就有著落了。”

  羅真意一個沒忍住:“不早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你當我是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啊,還是我拿頭撞開五彩天下啊,再扯開嗓子給你們打招呼?”

  羅真意吃癟不已。常太清忍住笑。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手指輕輕敲擊幾案,緩緩道:“有個建議,你們聽聽看。隱官一脈,可以單獨開辟出一座城池,我們自己掏錢就是了,不用跟泉府一脈開口要,當然了,人家主動願意給,也別客氣。這座城池規模越大越好,可以建造在避暑城東北方八百里外的大、小龍駒坳,避暑行宮里邊,除了幾個關鍵位置上的劍修,可能都需要把手頭事情暫且放一放了,當然能夠兼顧最好,去……搶人。”

  常太清立即精神一振,說道:“要搶多少?”

  陳平安繼續道:“爭取在三五十年內,從扶搖洲和桐葉洲手中搶來六十萬到一百萬的人口,這里邊有沒有練氣士不重要,至於建造新城池,有先前避暑城的經驗在,想必不用外人幫忙,但是牽引人流,南北兩股,沒有一百位劍修的保駕護航、幫忙開道,很難保證不出現意外。這期間需要動用大量的仙家渡船,以及兩條穩固的航线,制定詳細精准的堪輿路线圖,設置一連串的沿途駐點,肯定要刑官和泉府兩脈配合,不過記住一點,他們只是配合我們,以及……”

  王忻水嘿嘿笑著接話道:“沒有報酬!”

  羅真意一挑眉頭:“談什麼報酬,涉及飛升城的千秋大業,本就該精誠合作。”

  “搶人一事,什麼練氣士都不用當個寶,順帶有是最好,沒有也無所謂,唯獨要搶那些農家修士,我知道他們現在金貴得很,各方勢力都尊奉為座上賓,未必願意剛剛落腳就長途跋涉,背井離鄉,所以打悶棍套麻袋都沒問題,既然先禮後兵是做不到了,先兵後禮就是必需的了。我們隱官一脈,可以專門給這些修士承諾給予供奉、客卿身份,這撥農家練氣士的數量至少得有個二三十人,多多益善。”

  “要早早跟他們做出約定。首先,除了保證他們的個人利益,還可以允許他們帶人一起離鄉趕赴新城,可以是親人家眷,也可以是嫡傳弟子,你們給個類似避暑城戶籍的身份,即便未來脫離戶籍了,各自重返故地,也可以視為一種特殊關牒,可以‘世襲’三代,意思就是說他們的子孫後代,將來憑此關牒,在差不多百年內可以自由出入避暑城在內的飛升城所有藩屬之地。”

  王忻水點頭道:“要讓五彩天下所有人,都覺得獲得飛升城給予的戶籍和頒發的關牒是一種殊榮,這本身就可以招徠外鄉人來此扎根。”

  “其次,甲子之內,飛升城修士必須在規矩框架之內,給予他們足夠的尊重,六十年期限一到,如果他們還是要走,絕不強留,該給錢給錢,不用猶豫,就當是好聚好散,雙方余著一份細水長流的香火情。”

  “所以他們如果離開飛升城後,想要回去開山立派,或是在各個新王朝、藩屬國謀求個官場身份,我們可以幫襯一把。例如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甚至可以擔任一定年份的供奉、客卿,切記,一定要約定好年限,不然就顯得太過不值錢了。如此一來,這撥農家修士就沒有了後顧之憂,飛升城甲子之行,可以成為他們的一筆珍貴資歷,本是強扭瓜的一場買賣,反而讓人越嚼越甜。”

  聽到這里,羅真意試探性問道:“若是我們暗中找到那些農家修士的山頭勢力,打個商量,會不會都不用我們搶人了?說不定很多勢力,都願意上竿子求著要與我們合作,因為避暑行宮目前收集而來的各路諜報顯示,南北兩處的農家修士,或練氣士主動或被人授意,都開始放低門檻,大肆收取弟子,何況成為農家修士的門檻本就不高,以前在蠻荒和浩然天下,只是因為地位低、收益小,才沒人願意成為農家子弟,今時不同往日,地位一高,收益就多,所以隱官大人所謂的二三十人,其實不多,說不定我們找到兩三個門派,就有了。”

  現在就是個傻子,也知道飛升城在這座五彩天下到底意味著什麼,不然也不會有人挖空心思在那邊瞎猜,到底是成為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還是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顧慮,不過最終還是點頭道:“此事可行,你們抓緊制定出個大致章程。”

  羅真意想了想,承諾道:“我在一天之內就可以拿出個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們不在,不然羅真意會更有底氣。

  文人清高,書生氣重,總覺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實甚至做不了幾件手邊事。

  當年林君璧、曹袞這幾個浩然劍修,雖然年輕,但是在經濟一途卻無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識到一個潛在隱患,問道:“如果只是打悶棍搶人,問題不大,可要是與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勢力牽扯太多,我們避暑行宮難免會沾惹太多是非,會不會影響隱官一脈在飛升城的超然地位?”

  雖說常太清跟羅真意是一個山頭的,但是事關重大,常太清絕不會因為私誼而有所保留。

  何況避暑行宮早有默契,對事不對人,既然沒有誰可以不犯錯,那麼誰都可以為他人查漏補缺。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們就會得不償失。如果將來某天,飛升城和所有藩屬勢力,從以往至多質疑隱官一脈劍修的賞罰力度、出手輕重可能是有一定問題的,變成習慣性質疑隱官一脈該不該對某人出手,就意味著避暑行宮出現大問題了。”

  羅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簡單了。難怪某人剛才會猶豫,是早就預料到循著這條脈絡一路蔓延出去引發的這個隱患了?

  陳平安笑望向他們幾個,好像在說你們是做什麼的,不就是解決問題的嗎?

  常太清試探性說道:“不如讓刑官一脈去做這種事,我們就當是適當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讓刑官一脈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勢力打點關系,反正他們人數多,我們就只負責暗地里安插諜子死士,與刑官一脈修士也好打個配合,不至於天高皇帝遠的,我們的劍修一旦遇到意外,就會陷入勢單力薄的險境,稍不留心,就會出現折損。隱官大人,你覺得呢?”

  避暑行宮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提出了質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能有某個解決問題的方案,只是並不苛求。

  愁苗劍仙曾經私底下與羅真意幾個好友閒聊,對此評價極高,說避暑行宮只要養成了這種認知,並且最終形成一種類似風俗、傳統、規矩的良好習慣,隱官大人可謂功莫大焉。

  依舊很劍氣長城。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談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舉三得了。”陳平安丟過去一個贊許的眼神,點頭道,“但是不能全盤托出,隱官一脈還是得繼續‘掐尖’,審時度勢的前提下,保留幾個私家地盤,數量可以不多,但是要底蘊深、潛力好,此外還要保證所有盟友勢力境內的劍修坯子,未來只要想修習上乘劍術,或是遠游歷練,第一時間就得想到避暑行宮,而非刑官一脈。”

  羅真意如釋重負:“我就按照這個大方向制定具體方案。”

  陳平安突然問道:“嘉春七年議事,被寧姚丟出祖師堂的那個金丹境劍修怎麼樣了?”

  羅真意說道:“這些年,一直是顧見龍負責暗中盯著此人。當年被從譜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視為奇恥大辱,但是他在外邊幾乎沒有說過一句怨言,這些年多是閉關,潛心煉劍,應該是想要盡早躋身元嬰境,好重新返回祖師堂。”

  陳平安問道:“那兩名舉薦人和擔保人呢?”

  羅真意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沒有讓你們公報私仇?”

  羅真意點點頭,明白了。

  陳平安眯眼說道:“要明白一個道理,純粹劍修的愛恨情仇都很純粹,劍氣長城的劍修,沒有什麼事情,是用問劍無法解決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麼一件事情,注定問劍無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輩子都無用,那麼該怎麼辦?氣難消意難平,難道還要去我那鋪子喝酒嗎?”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戰場上遞劍,看誰戰功更大,殺妖更多,誰就嗓門大,更占理。

  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僅限於私底下的幾句嘮叨,至多就是酒桌上罵幾句。

  曾經的劍氣長城,去一趟城頭,下了城頭,呼朋喚友酒桌上見,竟然沒死人?

  如今的劍氣長城,劍修們再出門歷練,開始逐漸與各方勢力打交道,等到返鄉,竟然死人了?

  陳平安建議道:“其實避暑行宮的門檻可以高,但是門臉兒得大,只說安插諜子、培養死士一事,是不是劍修,資質好不好,境界高不高,並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細,同時心狠。”

  常太清說道:“回頭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細說此事。”

  從頭到尾,范大澈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飛升城有句口頭禪:你連避暑行宮的大門都看不到。

  之前有個未能成功補缺的年輕劍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職。

  曾在酒桌上與人笑言兩句。

  離開避暑行宮之後,逐漸發現自己是個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陳平安神色嚴肅道:“要小心外界對飛升城的各種滲透。針對四座藩屬城池的所有外鄉人,雖然已經單獨建立檔案房,聽大澈說,目前記錄在冊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但說句難聽的,刑官、泉府兩脈,如何拉攏是他們的事情,職責所在,我們避暑行宮卻不得不將他們視為潛在的敵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魚龍混雜,再古怪的練氣士都會有,只說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艷屍、劊者和賣鏡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賊、屍解仙、卷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各種匪夷所思的術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勝防,比如那種看似毫無征兆暴發的瘟疫,說不定就是某個瘟神早已潛藏在某個藩屬城池當中,尤其是那種專門針對非練氣士的大范圍‘天災人禍’,一定要早做准備。同理,紫府山在內的所有山頭府邸,以後肯定要收取不同數量的侍女雜役,八座山頭,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節的潛入?各地水源,隱官一脈劍修需不需要按時巡視?”

  “這件事,除了避暑行宮秘密嚴查,不可以有絲毫懈怠,落實到具體事務上邊,肯定是要刑官聯手泉府,一起早做准備了,以防萬一。”

  “而且這件事,必須是整個祖師堂議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們幾個應該很清楚一事,當年我們避暑行宮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蠻荒暗棋。”

  陳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設下了一場被動了手腳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擋?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動了手腳,怎麼辦?藩屬四城,是不是得有人專門盯著?”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說想要在雨水中動手腳,那麼下雨之前,必須烏雲密布,好歹還能有個預兆,那麼風呢?或是將來城池擴建,街道上種植有各種草木花卉,屆時某種花香呢?”

  陳平安再隨手翻開一本冊子,手指撚動,沉聲道:“別忘了,還有那幾處學塾的蒙學書籍。”

  陳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語:“未來我們培養起來的死士和諜子,突然做起了兩邊倒的買賣,避暑行宮又該如何防備和甄別?”

  羅真意幾個聽得頭皮發麻。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旁觀者清,所以要讓避暑行宮某些年輕劍修設身處地,假扮成飛升城的敵人,與你們做戰場上的攻防推演。”

  “飛升城劍修的敵人,不再是只有戰場上的面對面廝殺了,這種彎彎繞繞的陰謀詭計,會越來越多。”

  “真正能夠為飛升城遮風擋雨的,不是那些站著不動的護城大陣,而是這里,是你們,是我們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的劍修。”

  “但是歸根結底,想要真正解決問題,還是問劍而已。在五彩天下,沒有一場飛升城問劍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兩場,再不夠,就三場,直到問得整座天下都後怕,誰都不敢輕易往飛升城伸手。”

  “比如以後被你們順藤摸瓜揪出了某個幕後勢力,飛升城就必須殺雞儆猴,沒有任何好猶豫的,那場問劍必須足夠快准狠,必須聲勢浩大。敵對者,無論是山上宗門,還是山下王朝,只管連根拔起,斷其香火,斷其國祚,在保證不濫殺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斬草除根。”

  范大澈終於有機會開口說話了,輕聲問道:“辦一場祖師堂議事,隱官大人來說這些,不是更好?”

  陳平安無奈道:“我這次不會久留,過幾天,桐葉洲那邊就要舉辦落魄山的下宗創建慶典,我必須趕回去。下次返回這里,可能是二三十年後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當下不太適合現身祖師堂。”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我們那位首席供奉,將來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開宗立派的,而且鄧涼多半會親自擔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羅真意微微皺眉,問道:“是擔心鄧涼創建的下宗,會是一座有實無名的劍道宗門?”

  類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作為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道觀里邊的修士當然都是道士譜牒身份,可其實相當一部分嫡傳弟子就是頂著道士頭銜的純粹劍修,這撥道士的所有修行,諸如研習一切玄都觀祖傳的道法仙訣,都是為了輔佐劍術。

  常太清說道:“以鄧首席的人品,就算未來他會脫離飛升城,相信也是主動選擇淨身出戶,除了一小撮嫡傳弟子,不會帶走更多劍修。”

  常太清沒好意思把話說得太過直白,鄧涼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這麼想,敢這麼做嗎?

  說穿了,在常太清內心深處,鄧涼還是半個外人,撐死了只能算是半個家鄉劍修。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尋常本土劍修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算鄧涼帶走一撥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劍修,都不算什麼,我不是計較這個,就算那座宗門劍修多些,占據五彩天下,分走飛升城一部分劍道氣運,還是不算什麼問題。這些都是鄧涼和他那個未來宗門該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廣袤,就算多出一個劍道宗門,剛好是鄧涼和九都山,對飛升城和鄧涼來說,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擔心鄧涼之後的繼任宗主,以及祖師堂成員,與飛升城已經沒有什麼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卻自認飛升城理當給他們宗門讓步再讓步。”

  在劍修身份之外,鄧涼還是九都山肅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隱蔽、位列綠籍的闈編郎,身負一部分九都山氣運。

  故而鄧涼存在本身,就是連接九都山和五彩天下的一座無形橋梁。

  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開門,九都山練氣士涌入,過不了幾年,在鄧涼手上,就能夠培養起一大撥陰靈鬼修,說不定短短三五百年間,浩然九都山就可以憑此一躍成為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以鄧涼的修行資質,以及他和歙州三位劍修的密切關系,簸箕齋一脈的師傳神通,他肯定可以學到手。

  陳平安對此事,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說的,相信鄧涼的人品。

  陳平安只是擔心曾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同僚,如今的飛升城首席供奉,未來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為身份的逐漸轉變,在某天陷入事事兩難的尷尬境地,無法與飛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終。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門劃分職權,刑官一脈差不多等於手握吏部和兵部,泉府一脈職掌戶部和工部,避暑行宮等同於刑部。

  至於剩下的禮部,估計就要看即將建成的那座書院了。

  不出意料的話,鄧涼與飛升城的“六部衙門”都會有相當不錯的關系。

  最好的情況,是雙方盟約長久穩固。最壞的結局,是貌合神離、反目成仇。追求前者,避免後者。

  一旦鄧涼將來選擇清淨修行,比如追求一個飛升境,九都山下宗會不會因為某個和飛升城的衝突,矛盾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轉去投靠白玉京之類的勢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這種事情,至少也是數百年之後的最壞情況,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是在隱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語中,還是顯得極為突兀。

  陳平安很快就給出了那個理由。

  “飛升城不需要唯唯諾諾的馬前卒,需要一大撥真正的盟友。”

  “整個五彩天下,都在看著飛升城的一舉一動。”

  “打個比方,飛升城就像一條大瀆,若是水勢洶涌,變幻莫測,鄰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勢平緩,旱澇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說的搶人一事,除了是為飛升城和避暑行宮謀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須如此作為之外,也是順便做樣子給五彩天下看,甲子之約到期後,那些農家練氣士獲得飛升城扶持,各自勢力得以茁壯發展,就是……在低處。”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幾案上邊,然後抬升:“那麼鄧涼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處。”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飛升城都處置得當,關系融洽,人心就穩,未來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劍氣長城的眼光和心態,就會不一樣。”

  “這是整個飛升城。”陳平安手腕擰轉,畫了一個大圓,再畫了一個小圓,“這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

  隨後雙指並攏,輕輕一點圓心中央處:“我們自己,個人私心。”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最大的圓圈:“有可能的話,將來考慮問題,還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夠皆不衝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轉,劍修遞劍,大道之行。”

  常太清輕輕點頭。

  羅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絕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氣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說得這般深入淺出的,唯有我們隱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隱官大人板著臉不說話。

  某個小山頭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時間王忻水便小有尷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得捧場。

  陳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開口說話,至少得冷場半個時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轉頭看了眼大堂外邊的和煦日頭,今天尤為溫暖人心。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不光是我們避暑行宮,其余刑官、泉府兩脈,其實做得都很好。只說齊狩的刑官一脈,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難。”

  陳平安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後,范大澈幾個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陳平安只得澄清道:“沒有話里帶話。”

  王忻水立即說道:“隱官說了算!”

  就說躲寒行宮武夫一脈,齊狩明知道那個撚芯與隱官一脈走得很近,依舊不遺余力栽培那撥武夫,專門安排了兩位金丹境劍修和數位投靠刑官一脈的兵家修士,他們都會定時去躲寒行宮那邊“喂劍”和“喂招”,幫著暫時出手機會不多的年輕武夫盡量增加實戰經驗。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丟給王忻水,說道:“里邊都是關於桐葉洲舊山河的各種官府史書、地方縣志,我來不及全部整理,只是臨時寫了兩本類似書目的冊子,以及一本專門記錄注意事項的小冊子,避暑行宮這邊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讓刑官一脈抄錄一份,要是嫌麻煩,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後可以來咱們這邊借書看,方便飛升城四大藩屬城池,驗證外鄉修士的身份籍貫和山頭譜牒。對了,咫尺物記得還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經取消山水禁制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里邊的光景,那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小書山,不由得震驚道:“這麼多本書?!”

  就算動用一些山上術法,抄書或是翻刻一事,也絕對是一件實打實的浩大工程。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齊兄弟,這會兒肯定忙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替他臊得慌。”

  等到陳平安站起身,范大澈、王忻水一同起身,跟著隱官大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出大堂。

  陳平安在台階頂部駐足停步,雙手籠袖,抬起頭,眯眼望向日頭,輕聲道:“一些個處心積慮,要是不小心被我們找到了某個‘萬一’,那他們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白玉京動了手腳,然後被我們找到確鑿證據,在未來的百年千年萬年,就一律不准白玉京修士進入五彩天下。”

  “那麼下次開門,我來帶頭堵門。”

  等到下次開門,相信自己至少也該恢復巔峰實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歸真一層,捉對廝殺,打個白玉京仙人不在話下。

  走下台階,陳平安與范大澈、王忻水並肩而行,隨便逛一逛避暑行宮諸多司院衙署。

  陳平安只進了那處檔案房的屋子,至於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門口看幾眼。

  檔案房管事人是個名叫懷叢芝的少年,才十四歲,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

  要是在早年的劍氣長城,算不得太過天才,但是別忘了,少年是年幼時就跟隨飛升城來到五彩天下的,破境如此之快,在陳平安看來堪稱神速。

  所以陳平安就很好奇懷叢芝為何選擇檔案房,照理說他去門檻最高的監察、斬勘兩司,沒有任何難度。

  聽到隱官大人的詢問後,懷叢芝靦腆一笑,只說自己喜歡看書。

  陳平安也沒有刨根問底,從屋內“東”字書架上邊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記載白玉京勢力的“乙”本“七”字秘錄冊子,隨手翻閱起來。

  一座天下的最東邊,紫氣升騰,天地間道韻濃郁,全部都是來自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當然由白玉京領銜,緊隨其後的是玄都觀和歲除宮在內的幾個山頭,再往後,就是一些尋常宗字頭的道門了,最後才是那些小門派或者散修,階梯分明。

  按照當年避暑行宮的舊例,飛升城專門編訂了正副兩份檔案,分別記錄天下所有門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隨著兩本冊子不斷加厚,檔案內容逐漸增多,這就意味著一座嶄新天下,越來越筋骨雄健、血肉豐滿起來。

  只不過這兩本絕密檔案,不會放在避暑行宮這邊,而是擱在飛升城祖師堂。

  陳平安翻開一頁書,用手指抵住夾在書頁間的一張便箋,不同於先前的白紙黑字,這個條目以朱筆紅字書寫,顯然是比較重要的注解,他轉頭望向身邊站著的少年,笑道:“叢芝,這是你自己的見解?”

  懷叢芝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類似見解,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事務,可以慢慢匯總起來,等到湊集三五十條,就交給羅真意或是范大澈看看,可以的話,形成咱們檔案房這邊的某種定例,以後人手多了,就不會手忙腳亂,有個循規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讓後面進入檔案房的同僚們按部就班行事了,你這個一把手,也會省力不少。”

  懷叢芝使勁點頭,默默記住。

  “叢芝,要知道你可是咱們避暑行宮檔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邊事務不能馬虎,還有如何為後人開路,平時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懷叢芝還是小雞啄米般點頭。

  “叢芝,知不知道一個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做好分內事,還要注意什麼?”

  這次懷叢芝終於沒點頭,但是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與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間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隨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這個道理,是有門檻的,得是很多年後的避暑行宮才用得著,所以現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幾本雜書,多了解一點歷史上一些個世俗王朝的衙門變遷、冗官現象和胥吏之治,以及為何朝廷越是裁撤,機構反而越是繁多,最終導致臃腫不堪。各種衙門越多,辦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誰都在忙忙碌碌,其實等到真正想要推進某項舉措,只會極為緩慢。”

  如今的這座檔案房,對陳平安來說,確實有著一份特殊意義,畢竟當年所有從躲寒行宮搬遷到避暑行宮的秘檔、書籍,都是陳平安獨自一人一本一本分門別類整理出來的,並不是一件多簡單的輕松事情。

  所以對這邊,陳平安自然會額外親近幾分。

  懷叢芝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離開後,王忻水故意放慢腳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懷叢芝腦袋上,壓低嗓音笑罵道:“樣,好不容易見著了隱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機會,趕緊多聊幾句?”

  王忻水擰住懷叢芝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們隱官大人,就只進了你這檔案房的門檻?啊?!以後別說是跟我混的。”

  隱官大人說了,打人一事要趁早。尤其是那些個年少的天才,說不定過個一百年幾百年的,就是一位劍仙了。

  懷叢芝歪著腦袋,踮起腳尖,一邊嘿嘿笑著,一邊悄悄朝王忻水攤開手。

  原來他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就算開口說話,也肯定會結結巴巴,讓我咋個說嘛。

  王忻水笑問道:“想說啥?”

  懷叢芝小聲道:“他當隱官更好些。”

  至於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當那眾望所歸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懷叢芝的嘴巴。

  果不其然,門口那邊,一襲青衫重新現身,面帶微笑。

  懷叢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隱官大人微笑道:“沒事,少年言語無忌諱,敢想敢說敢作敢當是好事。倒是忻水治理有方,讓人記憶深刻。”

  王忻水斬釘截鐵道:“隱官大人,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是一位青蔥一般的慘綠少年啊!”

  羅真意跟常太清揀選另外一條抄手游廊,准備返回各自衙屋處理公務。

  “先前提及鄧首席一事,你一開始是不是擔心隱官大人會對鄧涼過河拆橋,利用完了就舍棄?”常太清以心聲問道,“等到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們為鄧涼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鋪橋,才松了口氣?”

  羅真意默不作聲。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對隱官大人的所作所為感到失落,畢竟是一心向著咱們飛升城,在其位謀其政,公門修行,官場里邊,不可能只有清風明月。”

  羅真意點點頭,依舊一言不發。

  常太清好不容易將一句跑到嘴邊的話強行咽回肚子。

  對隱官大人無須苛責半點,可你要是對陳平安這個人感到失望,也實屬正常。

  常太清很慶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計自己要被羅真意記仇很久吧。

  另外那條走廊上,陳平安逛過了那些衙屋後,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和范大澈一起離開了。

  范大澈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隱官大人,你要是再晚來幾年,我可能就要主動離開避暑行宮了,總覺得幫不上什麼忙,想著唯一能做的,就是騰個位置給別人了,用你的話說,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飯睡覺唯獨不拉屎。”

  “我沒有說過這種話吧?”

  “有的。我記得很清楚,那次在鋪子喝酒,陳三秋和董畫符都在。”

  “大澈啊,說話這麼耿直,怨不得別人說你是靠走後門進的避暑行宮。”

  范大澈笑了起來。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宮需要聰明人,但是一樣需要沉默者,日久見人心,你要相信他們會看見,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陳平安輕聲道,“真正的強者,不獨有令人側目的壯舉事跡,還有堅持不懈的細微付出。”

  即便到最後,還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我們至少自己知道,曾經為這個世界做了點什麼。

  只是這句話,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四座藩屬城池之一的拖月城,與武魁城一樣,亦是刑官一脈名下的城池。

  現任城主溥瑜,副城主任毅,兩位都是金丹境劍修,劍氣長城曾經的年輕天才,自然都是飛升城的祖師堂成員。

  這兩人,當年都是阻攔陳平安的守關劍修,不過那會兒負責守第一關的任毅還是龍門境修為,任毅是在飛升城落地後破境結丹的。

  反觀城主溥瑜,因為曾經受傷不輕,一把本命飛劍雨幕折損嚴重,導致他這輩子極有可能很難打破金丹境瓶頸了,這也是溥瑜擔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為世俗庶務太過分心。

  早年在劍氣長城,一場廝殺慘烈的城外戰場,他們都曾被一位陌生面孔的“老劍修”救過。

  尤記戰場上,橫空出世的“老劍修”路過一處戰場,遞劍刁鑽,出手狠辣,剛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

  打得“險象環生”,自稱“僥幸小勝”。

  雖然對方沒有自報名號,但是溥瑜當時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肯定是那個最擅長撿漏的年輕隱官。

  “南綬臣,北隱官”,兩位敵對劍修,能夠獲此稱號,都絕非浪得虛名。雙方都很奸詐、雞賊、陰險。

  今天的拖月城議事大堂,除了正副兩位城主,還有刑官齊狩和出身簸箕齋一脈的水玉,一行人正在傳閱那一摞紙張。

  除了他們這四位歲數相差不多的劍修,還有一位老元嬰在場。

  水玉抖了抖手中紙張,嘖嘖笑道:“真是個怪名字。”

  化名竇乂。乂,確實是個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個字,組成‘乂安’一詞,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無望,溥瑜就安心當這城主了,這些年還積攢了不少雜書,沒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著哪天卸下了城主擔子,自己能不能去當個教書先生?

  齊狩默默喝著茶,有些頭疼,以那個家伙的一貫德性,肯定會變著法子找自己的麻煩。

  嘉春七年開春時分,飛升城舉辦了第二場極為正式的祖師堂議事。

  也正是那場至關重要的議事,真正奠定了飛升城的內部職責劃分以及對外擴張方案。

  當年祖師堂內擺放有四十一把椅子,後來陸續增添了六把,但是掛像下的那兩把椅子始終空著。

  兩位隸屬於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劍修,分別來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陳氏和納蘭兩個大家族的附庸門戶。

  這些年,兩位老人一直在為年輕人傳授劍術。

  刑官一脈在飛升城和拖月城內分別設有一座搜山司和斬妖院,兩位老元嬰各自坐鎮其一,偶爾也會悄然離開飛升城,都是為那些出門歷練的下五境劍修暗中護道,而這種所謂的“歷練”,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譜牒修士的游山玩水,也不是什麼所謂的紅塵歷練。

  飛升城絕大多數劍修的傷亡,都出現在歷練過程中。

  為了開辟地盤,確定路线安危,涉險勘探那些詭譎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聞所未聞的怪異,數位護道劍師因此隕落,甚至屍骨無存,最後都需要飛升城寧姚在內的幾位上五境劍修親自仗劍前往這些險地。

  就像這次和隱官一脈劍修聯袂外出歷練,刑官一脈的幕後護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嬰境劍修。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撇開那些先天受制於本命飛劍的劍修,從無“孱弱的劍修,紙糊的境界”。這個傳統,飛升城絕對不能丟。

  但是不得不承認,離開劍氣長城後,所有劍修的破境速度越來越慢了。當然寧姚是個例外。

  而最年輕一輩劍修的出現,也越來越無法像之前那樣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後春筍了。

  與此同時,兩位老人還管著一座問劍樓的鑰匙。

  雖說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依舊各有師傳,但是飛升城建造了一處藏書樓,取名為問劍樓。

  經由阿良改良過的劍氣十八停,如今所有劍修都可以修行,至於最終能夠學到幾成神意精髓,各憑造化。

  此外避暑行宮當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制重重的歷代劍修遺留道訣、劍經、秘籍,都匯總於那座戒備森嚴的問劍樓。

  許多原本早已斷了香火傳承的劍術,都有一定機會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吳承霈、宋彩雲、殷沉,還有生前最後一次出劍就是與龍君問劍的高魁,等等。

  甚至還有叛出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

  這些劍修的獨門劍術,只要避暑行宮那邊曾經有過記載,如今的飛升城年輕劍修都有希望學成,但是不強求後世劍修一定要“認祖歸宗”,只是學成了這一門劍術的劍修,在各自開辟出來的劍術道脈傳承過程中,絕對不可故意隱諱此事,必須寫明這份傳承的來歷。

  避暑行宮當初編撰出一本內容詳細的小冊子,大致寫明了某一脈劍術的傳承要求、修行門檻,故而想要傳承那些劍術,有兩點要求:一個是自身本命飛劍與劍術契合,再就是戰功足夠,然後經由刑官和隱官兩脈確定和認可,年輕劍修才可以去問劍樓翻閱某本劍譜,修行對應的某部秘籍。

  老元嬰好奇問道:“之前那趟遠游蠻荒,寧姚說得含糊其詞,只說是隱官大人起的頭,可他們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凶這兩個飛升境,難道城頭那邊,如今新刻了兩個字?”

  其實就連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來劍氣長城還有個刑官,名為豪素。

  將那仙簪城打斷為兩截,當然大快人心。但是對劍氣長城的劍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齊狩看著那幾道視线,無奈道:“就算是我去問,有用嗎?寧姚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什麼。”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這麼多大事,為何不直接告訴整個飛升城?怎麼想都沒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著調侃道:“想不明白就對了,所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當年簸箕齋三位師兄弟,確實是想要進入避暑行宮的,可惜寧姚沒答應。不然如今的隱官一脈,完全有實力與刑官一脈分庭抗禮。

  如今的飛升城,上五境劍修有四位。飛升境寧姚,暫時無仙人境,玉璞境劍修有三人,分別是齊狩、高野侯、鄧涼。

  元嬰境總計四人。兩位刑官一脈的老元嬰境劍修,再加上簸箕齋一脈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宮的羅真意。

  其實太象街陳府那邊,還有陳緝和他身邊的侍女陳晦。

  曾經的主仆雙方,如今的師徒兩人,分別是元嬰境和玉璞境。

  只是此事,除了寧姚,暫時無人知曉。

  齊狩冷不丁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陳平安在下一場祖師堂議事中,要求我們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頭,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老元嬰緩緩道:“憑什麼?”

  齊狩說道:“還是一個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陳平安呢?”

  老元嬰立即說道:“那就給啊。”

  雖然是刑官一脈的劍修,但是這種事情,老人沒什麼可猶豫不決的,必須給。

  齊狩點點頭:“理當如此。”

  水玉幸災樂禍道:“刑官大人,要是陳平安不走了,你怎麼辦?”

  齊狩微笑道:“家給人足,時和歲豐,筋骸康健,里閈樂從,君子飲酒,其樂無窮。”

  老元嬰聽得一頭霧水:“啥玩意?”

  溥瑜笑著解釋道:“出自康節先生的《擊壤集》,《皕劍仙印譜》上邊也有照抄,是一方印章的邊款內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獨未及四方’,亦是康節先生年少讀書時有感而發。老邵,你與這位康節先生還是同姓,回頭可以翻翻印譜。不過咱們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說與人斗,其樂無窮。”

  任毅笑道:“虧得隱官大人不在場,不然這會兒就要擺出一副笑眯眯的玩味表情了吧。”

  姓邵的老元嬰手心摩挲著椅把手,撇嘴道:“讀書人就是彎彎腸子,罵人都能罵出朵花來。”

  可陳平安要真能在城頭新刻一字,老元嬰都願意去酒鋪那邊自罰三碗。反正那邊的酒碗也不大。

  畢竟老元嬰對印章印譜一事,最是不以為然,這些年他沒少發牢騷,淨整些花里胡哨的,有本事你這隱官倒是去城頭刻個字啊。

  喝酒一事,既想又不想。不想的理由很簡單,老人抹不開面子。可仔細思量一番,老人還是希望年輕隱官當真刻字居多。

  原本屬於隱官一脈私產的躲寒行宮,如今像是成了專屬於刑官一脈純粹武夫的地盤。只不過這件事,雙方都有默契,一個無所謂,一個也不提。

  劍氣長城僅有的三個古老官職,除了隱官、刑官,其實還有祭官,只是祭官一脈早已失傳。

  傳聞躲寒行宮最早就曾是祭官的衙署所在,只是隱官一脈在蕭𢙏手上太過矚目,就占據了早已廢棄不用的躲寒行宮,反正老大劍仙對此也沒說什麼,久而久之,躲寒行宮自然而然就被視為隱官一脈的私產了,以至於許多不喜歡翻皇歷的年輕劍修,根本就不知道家鄉歷史上還曾有過什麼祭官。

  躲寒行宮那幫最早的武夫坯子,也就是當年第一撥進入此地習武練拳的孩子都已經長大。

  作為刑官管轄的武夫一脈,如今人數總計將近百人,而且越往後,人數和勢力會越來越可觀。

  一個眉眼清秀的高大少年,今天在兩位教拳師傅休息間隙,獨自在演武場上出拳如龍,呼嘯成風。

  旁邊蹲著不少屁大點的孩子,都是年紀輩分最小的。

  如果說成為劍修,得看老天爺賞不賞飯吃,不然求也求不來,那麼武夫學拳要趁早,也是公認的。

  作為大師傅的鄭大風,每天早晚兩次來躲寒行宮教拳喂拳,各一個半時辰。

  姜勻一邊出拳,一邊自夸:“當年隱官來這邊為我們幾個悉心教拳,我是唯一一個沾到隱官衣衫邊角的純粹武夫,所以說我習武資質如何,你們懂了吧?”

  “其實隱官曾經私底下專程找到我,他說了,當年十人里邊,就數我天賦最好,高出別人一大截,所以必須為我開個小灶,才算不浪費我的習武資質。開小灶是啥個意思,意味著什麼,知道吧?”

  “看好了,我這一手空手奪白刃、可隨便抓飛劍的擒拿術,就是隱官的真傳。按照他家鄉那邊的規矩,一般情況下,是非嫡傳絕不輕傳的,就連那個郭竹酒都未必已經學會了,如今由我一拳遞出,多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所以就算隱官再給我喂拳,一樣得小心了……”

  演武場邊緣地界,有人出聲:“哦?得是怎麼個小心?”

  姜勻耳尖,立馬不樂意了:“哦啥哦,誰不信?站出來!”

  那人站在那邊,笑答道:“我不信。”

  姜勻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後,偷偷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急轉,想著如何補救才能逃過一劫。

  那人笑眯眯伸出一手:“不用補救了,來,練練手,就當我幫你開個小灶,省得沒人信你。”

  姜勻小心翼翼搓手道:“隱官大人,這些年怪想你的。我可不像許恭、元造化這些沒良心的家伙,我每天練拳之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聲隱官大人,才會遞出神意飽滿的第一拳。”

  曉之以理就算了,誰不知道二掌櫃是出了名的“買賣公道、最講道理”,那小爺我就動之以情!

  演武場四周,頓時一片嘩然。真是那個傳說中的隱官大人?!

  問題是也不是那麼相貌英俊、高大威猛啊。

  看上去,就是高高瘦瘦的,嗯,好像跟學塾里邊的教書先生差不多。

  他真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嗎?

  鄭師傅說他曾經悉心指點過隱官大人好些拳法,現在看來,多半是真的吧。

  陳平安暫且放過姜勻這個小刺頭,向那兩個快步走到身邊的外鄉武夫抱拳笑道:“辛苦了。”

  一男一女,都是金身境,歲數差不多都是花甲之年,只不過面容瞧著顯年輕,也就四十歲出頭。

  兩位武夫異口同聲道:“不敢當!”

  若是在五彩天下別處,他們隨便揀選一地開山立派,原本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至於為何兩位躋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會趕來飛升城,只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們是躲避山上的仇家,逃難而來。

  何況除了避暑行宮會驗明身份,還有鄭大風和撚芯盯著,出不了差錯。

  就像之前在武魁城,要求外鄉人填寫籍貫、履歷,就是一種看似表面功夫的無聊事,很容易蒙混過關,但事實上,是典型的外松內緊,而且記錄在冊的外鄉人越多,飛升城就越容易相互驗證,一旦發現誰動了手腳,故意瞞報身份、履歷作偽,那就要去跟如今管著一座牢獄的撚芯打交道了。

  一個能讓陳平安至今都心有余悸的縫衣人,手段如何,可想而知。

  陳平安一出現,演武場這邊很快就聚攏起一撥年輕武夫,不多不少,剛好十人。

  一襲青衫長褂側過身,同時一個胳膊翻轉,一巴掌向後,按住身後一個偷襲少年的面門,往地上一按,腦袋砸地彈三彈。

  再身形飄然轉動,手拽住一記凶狠掃來的鞭腿,右手肘高高抬起,一個猛然下墜,就是一記頂心肘,敲中少年的心口,後者砰然摔在地上,陳平安又腳尖一挑,少年在空中翻滾十數圈,癱軟在地,幾次想要掙扎起身都無果,嘔血不已。

  那個名叫孫蕖的少女,一記膝撞,結果被陳平安一腿重重掃中腰肢,當場橫飛出去,和另外一位女子武夫撞了個滿懷,兩人一起摔了出去。

  頃刻間,十人圍毆,相互間根本不用打招呼,配合不可謂不精巧,最後卻全部倒地不起,慘不忍睹。

  鼻青臉腫的姜勻坐在地上,高高抬起頭,流鼻血了。

  當年的假小子、如今的大姑娘元造化坐在地上,一拳重重砸在地面上。

  暮蒙巷許恭揉了揉心口,齜牙咧嘴。

  姜勻、許恭、元造化,他們三人資質最好,學拳最快,靠著一座嶄新天下的天時饋贈,姜勻得過三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兩次。

  此外也有多人獲得過一次武運饋贈。

  其實這跟寧姚的破境也有不小關系,尤其是等她真正坐穩了天下第一人的位子,再加上飛升城獲得了某種天地眷顧,就會使得躲寒行宮一脈的武夫,在破境一事上,勢如破竹。

  當然這些曾經的孩子,確實習武勤勉,都吃得住苦,不曾揮霍他們自身的天賦和外在機緣。

  只是不得不承認,這種憑借某境“最強”而來的武運,相較於其他任何一座天下,都很有水分,而且水分很大。

  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哪個門派能夠擁有將近十人,如此密集地先後獲得武運,不是自家開武運鋪子的是什麼?

  陳平安站在原地,微笑道:“要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聯手打個遠游境,問題不大。”

  習武登高,急不來。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想要真正為飛升城分憂做事,確實還需要二三十年的打熬。

  到時候有了一兩個遠游境武夫,外出游歷就很安穩了,都不太用得著劍修護道。

  如果是一場有預謀的偷襲,撇開鄭大風和兩位教拳師傅不談,那麼一位飛升城去過戰場的金丹境劍修,一人一飛劍,就可以徹底殺穿躲寒行宮。

  陳平安挪步,從近到遠,將那些年輕武夫一個個拉起身,當然女子除外,隱官只需輕輕跺腳,她們便能飄然起身。

  玉笏街的孫蕖有個妹妹叫孫藻,早年跟隨一位名叫宋聘的金甲洲女子劍仙離開了家鄉。

  她起身後,問道:“隱官大人,孫藻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丟人現眼?”

  陳平安笑道:“她已經是觀海境劍修了。”

  孫蕖點頭道:“湊合吧。”

  躲寒行宮歷史上的教拳之人,先後是寧府老嬤嬤白煉霜、年輕隱官陳平安、外來戶鄭大風。

  其實陳平安只是偶爾去指點一番,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師父,但是躲寒行宮的孩子哪里管這個,有事沒事就拿鄭師傅跟隱官大人做對比。

  陳平安走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那邊,笑道:“馬師傅、劉師傅,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喂拳可以出手再重一點,至於打熬筋骨的藥材一事,加上一日三餐的藥膳,可以適當多要一點,不用擔心在泉府一脈那邊報賬通不過。”

  看著這位年輕隱官和煦的神色,聽著他打商量的語氣,兩人便有幾分意外,同時有些輕松。

  今天有了隱官大人親自發話,想必以後在泉府那邊就更好商量了。

  誰不知道泉府一脈的賬房先生們在掙錢這件事上,就差沒有將年輕隱官尊奉為初代祖師爺了。

  躲寒行宮一脈的純粹武夫,這些年的處境,其實頗為尷尬,一來就像是刑官一脈山頭的“庶子”,不太討喜;再者錢財一事,只進不出,雖說不至於討人嫌,可到底不是什麼值得夸耀的事情。

  泉府那邊倒是不會克扣半點,只說他們兩人與大師傅鄭大風三位教拳的,泉府每月按例給的俸祿,一文錢不少,孩子們習武練拳打熬筋骨一切所需,也都足量分發,躲寒行宮報多少就給多少,從無二話。

  只是一些個瑣碎言語,以及某些眼神和臉色,誰都不傻,都聽得見,看得明白。

  此外,躲寒行宮的習武之人,在劍修如雲的飛升城,難免會覺得矮人一頭,說話做事也就跟著束手束腳了。

  就像練武資質最好的姜勻,很快就會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了,已經是躲寒行宮未來板上釘釘的中流砥柱,他若是出門在外,路上遇到了同齡人劍修,心中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雖說姜勻到了外邊,還是一年到頭咋咋呼呼的,可其實一個人說話嗓門越大,越是心虛。

  陳平安抱拳告辭:“就不耽誤你們教拳了。”

  那位女子武夫問道:“陳宗師不為孩子們教教拳?”

  若是喊對方一聲隱官,好像不妥當,畢竟如今的隱官是寧姚。既然對方是一位山巔境武夫,喊一聲宗師,甚至是前輩,都不為過。

  開山立派為宗,拳更高者為師。

  他們兩位外鄉武夫,到底不比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雖說在此教拳多年,可因為兩人極少外出走動,對劍氣長城的許多獨有風俗其實只算一知半解。

  關於這位末代隱官的諸多傳聞事跡,其實也不太能夠理解。

  就像姓劉的女子武夫,就很是想不明白,為何姜勻幾個,每每聊到陳隱官,都繞不過與曹慈的三場的問拳,明明是三連敗,還能說得那麼眉飛色舞,即便是說到與郁狷夫的問拳,也幾乎從不談年輕宗師出拳如何凌厲,反而只說郁狷夫一拳隱官就倒。

  不光是姜勻,幾乎所有人都樂得不行。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了。”

  姓馬的魁梧男子,小心翼翼問道:“陳宗師返回家鄉後,可曾與那曹慈再次問拳?”

  陳平安點頭道:“有過一場問拳,還是輸了。”

  男子倒是不奇怪,贏了曹慈才是怪事。

  女子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宗師,曹慈如今是什麼境界了?”

  顯而易見,她是一位曹慈的仰慕者。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問拳之時,他是止境歸真一層。”

  女子便眼神復雜,只是很快就巧妙隱藏起來。

  陳平安知道她的心思,大概是覺得一位山巔境武夫,去與一個止境歸真的曹慈問拳,有點不自量力了。只是陳平安也沒解釋什麼。

  等到兩位金身境武夫重新開始教拳,陳平安只是在演武場邊緣駐足片刻,很快便默默離去。

  對那兩位教拳師傅而言,等到陳平安一走,當下心境大概能算是如釋重負。

  躲寒行宮最早十人,都看到那個年輕隱官在離去之前朝他們豎起大拇指。

  走出大門,陳平安回頭望了眼匾額,這座曾經屬於祭官一脈的躲寒行宮,確實古怪。

  躲寒?

  躲?

  可惜就算是避暑行宮,對祭官一脈都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就像是被人故意銷毀了所有記錄。

  陳平安只在記錄刑官一脈的秘檔書頁空白處,看到了一句類似批注的言語,是上任隱官蕭𢙏的筆跡,歪歪扭扭的,很好辨認:“每一位純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萬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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