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府一脈。
陳平安帶著小陌穿廊過道,登門拜訪高野侯。
高野侯站在屋子門口迎接,開玩笑道:“逛自家地盤的感覺怎麼樣,還不錯吧?”
如今飛升城誰不知道,擁護隱官陳平安最多的衙署,甚至不是劍修人數稀少的避暑行宮,而是這座打算盤聲震天響的泉府。
曾經有個當竊賊偷對聯不成的年輕劍修直接放出一句話:“但凡被我聽到一句說二掌櫃的不是,對不住,以後來泉府辦事,就等著被穿小鞋吧。”
陳平安搬了把椅子坐下,開門見山道:“高財神,你不得先謝我?”
小陌站在門外,看得出來,公子在這邊很受歡迎,就是此地修士敢主動跟公子打招呼的好像不多。
高野侯疑惑道:“此話從何談起?”
陳平安嘖嘖道:“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高野侯笑道:“還是請隱官明言。”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就當我對牛彈琴了。”
高野侯笑呵呵道:“不如換個說法,拋媚眼給瞎子看,更准確些。”
罵人先罵己,曾是避暑行宮一脈的獨門秘訣。我先把自己罵得狠了,你還能拿我怎麼辦?
陳平安環顧四周,屋子裝飾朴素得近乎寒酸了,連塊文房匾額都沒有,先前一路走來,朝沿途屋舍里邊都掃了幾眼,匾額五花八門的,“天道酬勤”“兢兢業業”“唯手熟耳”“君子愛財”……這些文房匾額擱在泉府衙署里邊,怎麼看怎麼怪。
其實高野侯這會兒已經想明白了,陳平安是說自己的妹妹高幼清跟隨女子劍仙酈采去了北俱蘆洲,與之同行的劍修是那個有“小隱官”綽號的少年陳李。
算是送了個“妹夫”給自己?
要是陳平安今天沒提這一茬,高野侯根本不會往這方面想,一來陳李的那把佩劍晦暝是北俱蘆洲某位劍仙的遺物,所以陳李去那邊練劍修行是避暑行宮一個很好的安排;再者妹妹當年在家鄉,對那個龐元濟印象極好,當了好幾年的跟屁蟲,一副非龐元濟不嫁的架勢,看得高野侯揪心。
在劍氣長城那會兒,市井陋巷出身的高野侯,跟龐元濟關系一直不錯,只是傻子都看得出來,龐元濟對男女情愛一事並不上心,所以妹妹的這份單相思,意義不大,雙方很難修成正果。
所以如果真能成事,妹妹高幼清與陳李能夠在異鄉結為道侶,妹妹也算多出個照應,高野侯當然要好好感謝陳平安。
既然陳李有個“小隱官”的綽號,又對陳平安極為仰慕,若是在某件事上,陳李真能與陳平安有樣學樣,想來不壞。
不然浩然天下就是個花花世界,陳李練劍資質太好,當年少年的皮囊又極為出彩,稍不留神,就會是個米劍仙第二。
高野侯想到這里,便又有些擔憂,都不喊什麼隱官了,直呼其名道:“陳平安,要是陳李不喜歡幼清也就罷了,幼清自己一廂情願,怨不得誰,可要是陳李明明喜歡幼清,卻敢見異思遷,辜負了幼清,那麼這筆賬,我要找你算,當然陳李也肯定跑不掉。”
高野侯對那個妹妹的寵愛,曾是劍氣長城路人皆知的事情。
高野侯三次與人主動問劍,都是因為高幼清在路上被人嘴花花,結果兩個同齡人、一個酒鬼光棍漢,三人的下場都不太好。
換句話說,妹妹跟陳李要是就在跟前,高野侯一樣會想對陳李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笑道:“雖說找我算賬毫無道理,但是我對陳李的品行,還有高幼清的眼光,都很有信心。”
高野侯心里舒坦幾分。
不願跟陳平安兜圈子,高野侯直接問道:“是查賬簿來了?”
按例隱官一脈劍修是有這個權力的,負責監察飛升城的避暑行宮,連齊狩和高野侯都能查,何況是幾本賬簿。
“這話說得不對。”陳平安笑道,“得是你們泉府一脈,主動將賬簿按期送往避暑行宮。”
高野侯搖頭道:“沒有這樣的規矩。”
陳平安靠著椅背,抖了抖青衫長褂,蹺起二郎腿:“定例,傳統,不都是先開個好頭才有的。”
高野侯還是搖頭道:“別想了,我不會答應此事的。除非隱官大人召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通過了此事,我們泉府再按例行事。”
本以為把話聊到這里,雙方就算談崩了,高野侯甚至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准備,大不了讓陳平安在泉府大鬧一場。
反正齊狩又不是沒有被暫領隱官的寧姚砍過,自己這個泉府一把手,再被真正隱官砍一通,好像也沒什麼。
不承想陳平安嗯了一聲:“高兄越發沉穩了。”
如此一來,高野侯反而心里打鼓,被陳平安當面鬧一場,總好過被這家伙陰啊。
高野侯當下心情頗為復雜,突然有些懷念寧姚主持避暑行宮事務的歲月了。不用提心吊膽,沒有拐彎抹角,公事公辦,清清爽爽。
高野侯好奇道:“今天來這邊,真就沒什麼正經事?”
陳平安笑道:“還真沒有,就只是找高兄敘舊。怎麼,是覺得咱倆其實沒啥交情,嫌我高攀了當上高官的高兄?”
陳平安低頭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輕輕拋給高野侯:“就算是補上一份泉府建立的禮物。”
高野侯抓在手中,是塊小木片,老檀木材質,樣式頗為雅致且古怪,曲尺狀,上邊刻有銘文和落款,應該是個老物件,只是高野侯猜不出是做什麼用的。
“抬頭”四字銘文“循規蹈矩”,下邊還有一行字跡稍小的文字,是“可規可矩謂之國士,合情合理是為良法”。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嗎?”
高野侯沒好氣道:“別賣關子,直接說。”
陳平安說道:“是印規,本身不值錢,在山上可能都賣不出半枚雪花錢,但是我珍藏多年,送了你,吃灰可以,別隨便送人。”
高野侯輕輕將那印規放在桌上,點頭道:“一見投緣,會珍惜的。”
高野侯疑惑道:“這就走了?”
陳平安說道:“去你們泉府議事大堂看看,不會不合規矩吧?”
高野侯搖頭笑道:“這有什麼。真要計較起來,整個泉府衙署都是隱官大人搬來的,除了財庫和簿房兩地,你可以隨便逛。”
曾經的倒懸山四大私宅,分別是春幡齋、梅花園子、猿蹂府和水精宮。
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劉財神的嫡子劉幽州曾經主動提出將整座府邸送給劍氣長城,當年猿蹂府能搬走的,確實都被劍氣長城搬空了,所以如今整個飛升城劍修,都很念這份情誼。
屬於雨龍宗的水精宮,是唯一一個沒有跟劍氣長城扯上關系的私宅。
至於劍仙邵雲岩的春幡齋,和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因為都設置有禁制陣法,一個可以收攏為掌心袖珍府邸,一個能夠“連根拔起”,當年就都到了城內,最終跟隨飛升城一起來到了五彩天下。
酡顏夫人憑此“投名狀”,得以成為陸芝的“侍女”,得到一份庇護,如今還成了龍象劍宗的祖師堂供奉成員,浩然修士再想找她的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會不會莫名其妙就被“兵解”和“上路”了。
而這一切,當年都是隱官陳平安一手主導。
春幡齋連同衣坊劍坊,一並劃撥給了泉府一脈。
高野侯放下手邊事務,親自帶路,領著陳平安和小陌一同去往昔年春幡齋大堂。
其實陳平安對昔年春幡齋諸多夾壁、密室的了解,並不比高野侯少。
其間路過一座座墨香濃郁的賬房,里面多是好奇這位年輕隱官的年輕修士,不少來自晏家和納蘭家,其中有女子持扇倚門而立,見著了那一襲青衫,卻沒有打招呼,好像見了一面便心滿意足,她手持一把並攏折扇,落座繡凳之前,輕輕拂過渾圓,免得衣裙褶皺。
女子驀然回首,朝門外嫣然一笑,她比昔年當家做主的納蘭彩煥低了一個輩分,按照家譜,她是納蘭玉牒的姑姑。
可惜屋外那個不解風情的青衫男子,目不斜視,從門外廊道快步走過。
陳平安問道:“那處梅花園子,你們泉府是打算贈送給下一位玉璞境女子劍修?”
高野侯點頭道:“是有這個打算,目前看來,你們隱官一脈的羅真意,可能性最大。”
飛升城和八座山頭之間,已經開始圈劃地界,以供未來劍仙私宅建造。
比如歙州師兄弟三人,就自己掏錢買下一塊地,打算重新打造出一座簸箕齋。
只是類似種榆仙館、停雲館、萬壑居、甲仗庫等,這些曾經各有玄妙的劍仙私宅就很難重建了。沒有了,就只能是沒有了。
陳平安來到再熟悉不過的大堂,停步片刻,跨過門檻。
高野侯坐在門檻那邊,背對庭院,面朝那些椅子,從袖中摸出一壺酒,問道:“喝不喝?”
陳平安背靠一根柱子,雙臂環胸,看著兩排椅子,搖搖頭。
米裕、孫巨源、高魁、晏溟、納蘭彩煥、謝松花、酈采、苦夏、元青蜀、謝稚、宋聘、蒲禾、邵雲岩。
再加上最後一個到場的新任隱官。
當時趕赴倒懸山,總計十四位劍修在場。
如今回頭再看,竟然是外鄉劍修居多。
陳平安挪步,選擇坐在靠近門口的椅子上,是春幡齋主人邵劍仙的位置,有點負責關門打狗的意思。
陳平安聞著門口那邊飄溢而起的醇香酒味,忍不住轉頭問道:“什麼酒?挺香啊。”
高野侯笑呵呵道:“聽說是地地道道的青神山酒水,我讓人偷偷買下一壇,價格確實貴,擔心被我一口氣喝沒了,就自己分裝了幾壺。不過買酒的時候,就跟酒樓約定好了,沒讓他們大張旗鼓對外宣揚。我也不知道酒水的真假,反正嘗過之後,覺得值那個價格。”
陳平安笑道:“酒水真假,我沒喝過,不好妄下斷言,但是價格嘛,高兄多半是當了回冤大頭,被殺豬了。”
高野侯一笑置之。
看著對面的那些椅子,陳平安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說道:“高野侯,一定要讓飛升城一直是飛升城。”
高野侯打趣道:“一個來自浩然天下的家伙,說這種話,是不是有點怪?”
陳平安抬起右手,凝聚天地靈氣為一顆圓球,以一縷純粹真氣作為繩线,高高舉起,再用左手輕輕一推圓球。
圓球隨之晃蕩起來,陳平安看著那顆球朝兩個方向的一次次搖擺,自顧自說道:“我那師兄崔瀺,曾是大驪當今天子的先生,聽說他給當年還是皇子的宋和看過兩件事的首尾。”
“一處是邊境州郡,一個位於京畿之地,同樣是出了一樁不小的丑聞,前者的處理手腕,極為蠻橫,民怨沸騰,強行鎮壓下去就是了,最終變成了一樁官不究民不舉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京畿之地的官員,就處理得很……漂亮,確實沒有瞞報,密折,公文,邸報,事情一起,就立即處理妥當了,看上去滴水不漏,既沒有遮掩,也沒有彈壓,從頭到尾,好像什麼都公之於眾了,好像什麼都明明白白了。”
“可其實在這里邊,是當地官府與百姓達成了一種默契,就那麼在台面下擺平了。就算是大驪朝廷的刑部追究起來,好像也沒什麼過錯可以秋後算賬的,因為既沒有誰貪汙受賄,也沒有誰瀆職,而且就一郡百姓而言,民心很好啊,只覺得官府處置得當,雷厲風行,大快人心。但是天底下紙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事情敗露,只會愈演愈烈,想要事態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就要用一個更大的手腕,將其壓下去,必須更好地遮掩起來。”
高野侯問道:“是擔心未來的飛升城,眾多劍修的行事風格,從一個極端變成另外一個極端,會漸漸變成那個大驪京畿之地的官員,手法嫻熟,滴水不漏,練劍做人,為官做事……越來越精巧圓滑?”
“不用我擔心。”陳平安面無表情道,“因為一定會的。”
高野侯頓時啞然。
陳平安打散那顆圓球,緩緩道:“下五境的劍修見到中五境的劍修,中五境的劍修見到上五境的劍修,玉璞、仙人兩境的劍修,見到飛升境的劍修,當然還有不是劍修的見到是劍修的。”
“等到避暑行宮在內的三座衙署,劍修們一個個都有了官身,而且越來越等級分明,走在街上,還敢像以前那樣,像喊董三更、陳熙的名字一樣,直接喊你高野侯、喊齊狩嗎?”
“修道之人的生死大敵,就是自己,結金丹,孕育元嬰,面對心魔,等到躋身了上五境又要‘返璞求真’,一路艱辛。”
“飛升城的敵人,亦是如此。”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用太擔心,既然躲不掉,就早做准備。飛升城如今形勢其實很好,當年我和愁苗劍仙兩人私底下有過一場比較粗糙的推演,我當時相對悲觀,愁苗劍仙就要樂觀幾分。不說我,飛升城這些年發展迅猛,並且能夠做到井然有序,已經遠遠超出了愁苗劍仙的預期,由此可見,齊狩和高野侯你做得有多好了。”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大有可為,任重道遠。”
高野侯卻沒有起身,依舊坐在門檻上,說道:“飛升城里邊馬上就要建立書院了,你是怎麼看的,有沒有需要特別注意的?如今是刑官一脈管此事,不太願意讓外人摻和,所以如果你有想法,我聽過了,就可以先跟避暑行宮那邊通通氣,等到下次祖師堂議事,該建議建議,該駁回駁回,都不用你出面當惡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其實沒什麼想法。齊狩這個人,沒有什麼小的私心,眼光和胸襟都是有的。”
一個人有了長遠眼光,就不太容易急功近利。野心勃勃,志向高遠,本就是一對近義詞。
高野侯好像就沒打算放過陳平安,問道:“關於書院的名稱,還有那些匾額、楹聯,找誰寫?”
陳平安只得坐回椅子:“北邊的扶搖洲遺民當中,又不缺飽讀詩書的文豪碩儒。我肚子里那點墨水,早就送給兩本印譜了。”
高野侯是市井底層出身,從小就與妹妹相依為命,打過很多短工,什麼錢都掙,生平第一次去往太象街,是成為劍修去過戰場後,得到了老劍仙納蘭燒葦的青睞,再被納蘭家族招徠為家族劍師,又過了幾年,高野侯就順勢成了納蘭家族的乘龍快婿,娶了一位性情賢淑的同齡女子,她也是一位劍修,只不過姿容與練劍資質都很尋常,其實納蘭燒葦起先有意讓高野侯迎娶另外一位,但是高野侯沒有答應。
飛升城和周邊四座藩屬城池都創辦了學塾,近期正在籌建書院。
孩子們讀書識字,除了避暑行宮當初鼎力推薦的那本《說文解字》,大部分的文字都來自飛升城內散落在大街小巷的石碑,並非浩然天下通行九洲的那些蒙學書籍。
那些曾經誰都不當回事的古老石碑,如今都被一一搜集、搬遷到了幾處學塾里邊,就像出現了一座座小碑林。
碑文勒石記事,大多字跡浸剝,依稀可辨,或行或楷,文字皆筋骨強健,勁道可觀,和後世的館閣體,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寥落幾片石,古字滿幽苔。若非逢閒客,何人肯讀來。
學塾蒙童除了跟著夫子們認識文字,術算和地理兩科也都是要學要考的,後者由避暑行宮和刑官一脈合力編訂成冊,介紹五彩天下的山川河流、各地物產。
至於那本《說文解字》,編撰者是那位被浩然天下譽為“召陵字聖”的許夫子。
此外三教典籍,避暑行宮挑選顯得極為慎重,比如儒家書籍,就只有一本《禮記》,以及屬於單獨摘出的一篇《勸學》。
並沒有因為老秀才是隱官的先生,避暑行宮就大肆推廣文聖一脈的典籍學問。
道家是一本《黃庭經》,佛家則是那本《楞嚴經》。
其實歸根結底,所有學塾就只有一個宗旨,保證飛升城的孩子們都能夠識文斷字。不用什麼都知道,但是不能什麼都不知道。
陳平安隨口問道:“學塾逃課情況多不多?”
高野侯有些頭疼:“多,怎麼不多。學塾都要專門安排幾個教書先生,在那幾條特定街巷攔路才行,把他們一個個抓回去,跟逮雞崽兒差不多,再跑再抓,每天都在那邊斗智斗勇呢。現在已經算好的了,一開始那會兒,幾乎每天學塾里邊都是空蕩蕩的,怎麼勸都不管用,就是不願意讀書,從孩子到他們爹娘,好像都覺得這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祖師堂專門為此議過事,我差點沒忍住,就要提出是不是上學就給錢,一個孩子每天給幾文錢,泉府當然掏得起,只是被齊狩拒絕了,勸我干脆別開這個口。”
陳平安搖搖頭:“齊狩是對的,可不能開這個口子。”
高野侯聊起這個,話倒是多了不少,酒都不喝了,滿臉笑意,娓娓道來:“過了兩三年,願意主動上學的孩子終於稍微多一點了,結果就又有了個新麻煩。太象街、玉笏街這些地方出身的孩子,與那些個窮酸街巷的同窗,一言不合就干架,喜歡各自抱團,一打打一堆,本來就覺得讀書太悶,還是打架帶勁些,往往是教書先生還在那邊之乎者也,下邊就雞飛狗跳了,所以前幾年去學塾當夫子的,一個個叫苦不疊,每天的口頭禪就是教不了教不了。在學塾里邊鬧,畢竟束手束腳,所以每天不等放學兩幫人就約好架了,教書先生們都不知道怎麼管,也不好管。第二天上課,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看得夫子們又好氣又好笑。”
“說到這個,真得好好感謝郭竹酒,由她牽頭,給孩子們訂立了幾條江湖規矩,算是約法三章吧。兩幫人想要解決江湖恩怨,首先,雙方必須赤手空拳;其次,在家里邊學過武練過拳的,不能下場打架,只能當位高權重的將帥,負責調兵遣將;第三,動手之前,必須將書包放好,交由一兩人看管,誰都不能把書包當武器用,誰敢打壞了里邊的書籍,就別怪她親自指定的那幾位督戰官鐵面無私不客氣了;最後,江湖恩怨江湖了,在學塾里邊誰都不能動手,不然做事情就不講究了,算不得真正的老江湖。”
陳平安忍住笑:“竹酒到了落魄山,都沒跟我說這個。”
高野侯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個弟子叫裴錢?”
陳平安點頭道:“怎麼了?”
高野侯笑道:“咱們那位當孩子王的郭竹酒,沒有成為武林盟主,說她有個叫裴錢的師姐,個頭很高,一身神力,拳腳了得,所以她自己只是狗頭軍師。”
陳平安忍俊不禁。裴錢只在郭竹酒這邊完全沒轍,不是沒有理由的。
高野侯嘖嘖稱奇道:“你能想象嗎,到後來動輒一百多號學塾孩子,浩浩蕩蕩到了約定戰場,分成兩撥人,不僅主戰場上一擁而上,竟然還有各種迂回包抄,分兵繞路偷襲,都用上兵法了。尤其是等到冬天下雪,那才叫一個熱鬧,四個藩屬城池的學塾,都來飛升城這邊聚攏,大幾百個孩子,在太象街那邊擁擠在一起,其中還有不少穿開襠褲的,一起打雪仗,時不時就會‘城門大開’,從某個宅邸里邊殺出一支伏兵。”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偷偷拿積雪裹住石頭砸人的小王八蛋?”
高野侯無言以對,還真有。
高野侯斜眼道:“有些個小兔崽子,打架之前,還喜歡慢悠悠卷袖子卷褲管,學某人,還挺有模有樣的。”
陳平安大笑起來。
一個避暑行宮的舊隱官,一個泉府一脈的財神爺,聊孩子們打群架,竟然也能聊得眉眼飛揚,笑聲不斷。
陳平安離開泉府,來到太象街,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舉目遠眺,送送飛鳥。
飛升城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池。因為不需要。
陳平安帶著小陌來到一處府邸門外。
太象街陳府。這里將會有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很快就會讓整座五彩天下為之側目。因為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還是曾經的陳熙。
以前在劍氣長城,關於那一小撮巔峰劍仙的戰力高低,一直爭吵不斷,尤其是董三更、蕭𢙏、陳熙和齊廷濟這四位,具體位次如何,眾說紛紜。
陳平安當然也很好奇,所以有次老大劍仙做客避暑行宮,就問過這個問題,老大劍仙原本一向不摻和這類有的沒的的排名,大概是覺得新任隱官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破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殺力是董三更最大,本命飛劍是蕭𢙏最多最好,劍術是齊廷濟最高,劍道造詣是陳熙第一,董三更輸在年輕時受傷太重,蕭𢙏輸在心不定,齊廷濟輸在不純粹,陳熙輸在體魄相對孱弱又心太高。
少年模樣的陳緝不等陳平安行禮,就已經擺手道:“免了,省得雙方都別扭。”
那位侍女抱拳道:“陳晦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恭喜陳姑娘躋身玉璞境。”
如果不是陳晦如今的身份、境界都不宜泄露,飛升城外那座梅花園子就已經是屬於她的私宅了。
屋內兩坐兩站。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陌生,道號喜燭,喊他小陌就是了。他是一位飛升境劍修,來自蠻荒天下,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與元鄉問過劍,也曾砍過仰止和朱厭。”
言下之意,陌生就只是一位純粹劍修,與劍氣長城並無恩怨。
饒是陳晦道心堅韌,此刻亦是難以遮掩一臉震驚。也就是年輕隱官說出口的,不然她就只當是聽個笑話了。
一位活到萬歲高齡的遠古劍修?與龍君、觀照、元鄉他們都是同輩?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陳老劍仙。”
陳緝同樣吃驚不小,起身抱拳道:“劍氣長城,劍修陳熙,有幸一見。”
陳平安跟著陳緝起身再落座。
陳緝問道:“要不要我幫忙想個法子,讓你去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搖頭道:“這次就算了。”
陳緝也不勉強,笑問道:“不擺酒?”
陳平安赧顏道:“太倉促了。下次回這邊,肯定擺酒。”
陳緝不以為然道:“倉促?倉促個什麼,這種事情,總不好讓寧姚開口吧,她到底是個女子。我就奇怪了,你小子膽子也不算小啊,怎麼唯獨遇到這件事,這麼磨磨唧唧的。再說了,即便不擺酒,生米煮成熟飯都不會?”
陳平安聽得一臉尷尬,可對方畢竟是長輩,不好說什麼。
陳緝搖搖頭,也沒有多說什麼,倚老賣老的言語,說多了容易惹人厭,只是跟陳平安問了些關於陳三秋的近況。
聽過了陳三秋的大致游歷過程,陳緝顯然不太滿意,給了一句腳踩西瓜皮的評價。
再問了些董畫符、晏琢和陳李、高幼清這兩輩年輕人離鄉後的修行情況,倒是讓陳緝頗為滿意。
陳緝問道:“齊廷濟的那個龍象劍宗如何了?”
陳平安笑道:“收了十幾個年輕劍修當弟子,齊宗主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負責駐守一處渡口。”
“難為他了。”陳緝自嘲道,“果然人都是會變的。”
陳緝突然問道:“你覺得齊狩擔任城主,合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可以多看幾年,好歹等齊狩躋身了仙人境,其實合不合適,還是齊狩自己說了算。”
陳緝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年輕隱官的這個說法。
可能如今的飛升城劍修還不太清楚,最希望齊狩能夠當上城主並且當好城主的兩個人,就是此刻屋內兩人。
陳平安是希望齊狩坐穩那把暫時空懸的交椅之一,只要齊狩能夠真正服眾,那麼寧姚就不用分心。
陳緝是自己不太樂意去當什麼城主,如今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看看能否比上一世的修行境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上。
但是由陳緝擔任首任城主,曾經是老大劍仙的親自安排,知道此事的,除了陳緝自己,就只有年輕隱官了。
陳緝還真怕陳平安這小子不仗義,為了能夠讓寧姚輕松些,某天就在祖師堂那邊當眾搬出這道“法旨”。
陳緝又問道:“以後飛升城的供奉、客卿,數量需要有個定額嗎?”
陳平安想了想:“個人建議,最好人數不要超過祖師堂三成。”
陳緝問道:“鄧涼以後脫離飛升城,由他創建的那個九都山下宗,我們飛升城需不需要禮尚往來,安排一個首席供奉?”
陳平安搖搖頭:“不需要盯著,意圖太過明顯了,會成為隱患重重的一條潛在脈絡,一旦開枝散葉,就是飛升城與鄧涼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
陳緝笑道:“我倒是覺得意圖明顯一點更好,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飛升城沒那閒工夫去安撫人心,有些毛病,就是缺少敲打,給慣出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就再議?”
陳緝點頭道:“可以。”
陳平安和小陌離開後,陳緝繼續看書,陳晦站在一旁,無聲無息,她自幼生長在陳府,既是死士,更是刺客。
陳緝問道:“怎麼樣?”
陳晦畢恭畢敬答道:“若是奴婢與之對敵,毫無勝算。”
陳緝笑問道:“如果是戰場偷襲,或是一場精心准備的刺殺?”
陳晦搖頭道:“奴婢多半還是送死。”
陳緝笑道:“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天才嗎?分兩種,一種是寧姚那種,輕輕松松就高出齊狩、高野侯兩個境界;還有一種就是陳平安、斐然和綬臣這種了,只要是與人同境廝殺,就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陳晦難得主動詢問,小心翼翼說道:“主人,一座五彩天下,能夠容納幾位十四境大修士?”
陳緝輕輕翻著書頁,微笑道:“可以有很多個十四境,也可以只有一個,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態度了。”
夜色里,一條陋巷,一棟小宅子,燈火昏暗,作為刑官二把手的撚芯這些年一直住在這里,關於她的身份,至今還是個謎,只是也沒誰敢去刨根問底。
畢竟撚芯作為躲寒行宮武夫一脈的主事人,還管著一座牢獄,身份地位,已經超過當年的老聾兒。
今天難得有客登門,撚芯打開院門,將陳平安和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帶入正屋。
陳平安取出那支老煙杆,很快就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撚芯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本來以為眼前這個男人,現在怎麼都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外加止境武夫的歸真一層。
陳平安解釋道:“去了趟蠻荒天下,代價不小,跌境比較多。”
撚芯點點頭,也不細問。
有敲門聲響起,小陌去開門,看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拎著油紙包裹的醬肉,小陌立即露出笑臉,因為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作揖道:“落魄山供奉陌生,拜見鄭先生。鄭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
男人一臉尷尬道:“怎麼覺得像是被捉奸在床了。”
撚芯轉頭望向院門口那邊,黑著臉沉聲道:“鄭大風,你給我說話注意點!”
鄭大風笑容燦爛,與小陌點頭致意,既然是自家人,就不用客套寒暄了。
他大步走入院子,一本正經道:“山主,我必須好好解釋一下了,其實我不常來這邊的,跟撚芯姑娘半點不熟。”
落座後,鄭大風看著那個抽旱煙的山主,笑問道:“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
陳平安笑道:“去過楊家藥鋪之後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壺和油紙包,抬起手掌晃了晃,搖頭道:“道行差得遠了。”
轉頭望向小陌,鄭大風一臉誠摯問道:“小陌,咱哥倆多年不見,不得喝點?”
陳平安本來想調侃幾句,只是再一想,不由得臉色古怪起來,便忍住了跑到嘴邊的話。
小陌立即起身,拿起酒壺,給鄭大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微笑道:“確實是一別多年。”
因為小陌剛才在門口那邊,只是一眼,就認出了鄭大風的雙重身份,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門人,很久之前,更是某地的看門人。
不過那會兒的“鄭大風”相貌堂堂,英姿勃發,身上披掛一件“大霜甲”。
鄭大風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問道:“去過躲寒行宮了?”
陳平安點點頭:“都不賴。”
鄭大風嗯了一聲:“不錯是不錯,也就僅限於不錯了。麻煩得很。這幫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劍氣長城壓著,拳意未曾真正起來,即便是資質最好的姜勻,也會覺得自己面對劍修,矮人一頭。這種念頭,一天不打消,就會一直是個無形瓶頸,最麻煩的是,明明有此瓶頸,還不耽誤破境。這就很難講道理了。我這個教拳的師傅,總不能按住他們的腦袋,去跟那些眼高於頂的同齡劍修問拳搏命打幾架。”
其實換成是陳平安,如果是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誠,不曾有過竹樓練拳,一樣會難以逾越那道天塹。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宮那邊,陳平安確實對那些年輕武夫很滿意,是一種發自肺腑的認可。
很大程度上,從姜勻和元造化他們身上,陳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這就像一個境界已經足夠高的長輩,看到一個資質只能算是湊合的晚輩,後者雖然嘴上不曾豪言壯語,但是一雙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復念叨一句話:我一定可以成為大劍仙,對不對?
陳平安覺得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美好動人至極。
鄭大風抿了口酒,立即打了個哆嗦,嘆了口氣,緩緩道:“要是擱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勻有可能僥幸得到一次武運饋贈,其余所有人就都別想了。”
陳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勻幾個都躋身了金身境,你多花點心思,底子一樣會很好。”
鄭大風說道:“不如找一撥劍修演場戲,來場劍修和純粹武夫之間的內訌?雙方互為守關過關,結結實實打過一場,無論輸贏,對姜勻他們都是好事。我就是個每月只領一筆俸祿的教拳師傅,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沒那麼大本事。讓隱官或是刑官兩座山頭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選出來的劍修,不光要境界合適,心性都有要求,不然這種事情,一方問拳,一方問劍,那些個飛升城的寶貝疙瘩,一個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顧,一旦跟姜勻他們生死相向,傷感情不說,就怕誰受傷,尤其是傷及大道根本,更怕牽一發而動全身,打破飛升城三座山頭的微妙平衡。”
陳平安點點頭:“你確實不適合出面促成此事。”
鄭大風大笑道:“這就叫姜尚真照鏡子。”
“我們周首席的名聲,等到下一次開門,肯定就能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去了。”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略略思量,“找人切磋這件事,我來辦好了,不過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備。”
鄭大風點點頭:“撚芯姑娘,閒著也是閒著,不陪大風哥喝兩口?”
撚芯眯眼冷笑。
鄭大風自顧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風哥做啥子嘛。”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半斤八兩真氣符,能不能畫出來,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宮那些孩子身上?”
鄭大風點頭道:“能畫,也可以用。”
陳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還以為這里邊有忌諱,有師傳禁制之類的講究。
鄭大風笑道:“按照我師父的說法,無緣無故的,憑什麼白給好處?”
“再說了,當年我師兄在藥鋪後院挨了頓罵,難得被師父罵了個狗血淋頭,李二那會兒不就是想當個好人嗎?”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搶先買下那條金色鯉魚和龍王簍,李二當時又得了師父的提醒,還有後來的落魄山,劍氣長城的二掌櫃和末代隱官?我看懸。”
“佛家所謂的福慧雙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難的事情。”
鄭大風放下酒碗,雙手抱住後腦勺,打了個酒嗝,笑道:“不過既然你開了口,我就將那兩張符籙用上。”
其實他是位山巔境武夫了。只不過在躲寒行宮那邊,一直“吹噓”自己是位覆地遠游的羽化境大宗師。被孩子們瞧不上眼,真是鄭大風自找的。
成為山巔境武夫後,鄭大風就開始刻意練拳懈怠了,確實是懶,而且是一種心懶。
因為一旦成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鄭大風懈怠了。
我遠風波,風波未必遠我。
鄭大風覺得現在的安穩日子,就很好嘛。
從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櫃最勤快。
我大風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嗎?錯了,是我大風哥的那些未過門媳婦們,尋尋覓覓,還沒能找到她們夫君罷了。
鄭大風問道:“落魄山那邊,如今是誰看大門?”
“小米粒幫忙看門最久,每天巡山完畢,就去門口坐著。不過現在是個叫年景的道士代為看門,他剛剛到小鎮沒幾天。”
“真道士假道士?”
“還真不好說,按照現在的說法,當然是沒有度牒的假道士,可如果按照老皇歷,算是真道士。”
鄭大風點點頭。我不多想。
陳平安笑問道:“就沒想著在這邊找個媳婦?”
鄭大風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幫毛頭小子,每天嚷嚷著‘老子進不了避暑行宮,就娶個隱官一脈的女子劍修’。”
“離鄉多年,小鎮那邊啥都不想,就是有點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嘖嘖,夠大,當然還有黃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灃他爺爺的那個喜事鋪子。”
“對了,你知不知道黃二娘的那個寶貝疙瘩?”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得不多,只聽說是個小秀才,讀書種子,後來去了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繼續念書。”
“就這些?”
“不然?”
“黃二娘的那個死鬼丈夫,姓白,她兒子叫白商。”
陳平安問道:“是那個秋季別稱之一的‘白商’?”
鄭大風笑道:“不然?”
“還有那個胡灃,如果我沒記錯,跟你是同齡人吧,就是經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撿碎瓷片那個,你們兩人怎麼都該打過照面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見過很多次,但是我跟胡灃從來沒說過話。”
鄭大風再次泄露天機:“胡灃姓胡,他爺爺姓柴,你就不覺得奇怪?”
陳平安氣笑道:“我怎麼知道胡灃的爺爺姓柴不姓胡。”
小時候陳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間喜事鋪子,而那個走街串巷做縫補生意的老人也從不走泥瓶巷。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搖搖頭,問道:“除了老瓷山,還有呢?”
陳平安默不作聲。
是那個神仙墳。
當年小鎮孩子們經常逛的地方,其實就那麼幾個地方。
在老槐樹下納涼嬉鬧聽故事,在石拱橋和青牛背那邊釣魚游水,去老瓷山各憑喜好撿取碎瓷片,去神仙墳那邊放紙鳶、玩過家家。
陳平安心弦瞬間緊繃起來。玩過家家?!
鄭大風搖晃酒碗:“鄒子去過驪珠洞天,如果我沒記錯,是在杏花巷那邊擺的攤子,後來還有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婆姨,就是那個鄒子的師妹,當年其實也去過驪珠洞天。既然半部姻緣簿都被柳七帶去了青冥天下的詩余福地,她手上的那些紅线,從哪兒來的?這玩意兒,是誰都能煉制出來的?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制。那麼多的紅线,到底是怎麼來的,就是她從柴老兒手中求來的。”
“都說二掌櫃坐莊無敵,年輕隱官算無遺策,要我看啊,真心不怎麼樣。”
陳平安笑道:“你年紀大,你說了算。”
關於小鎮的那幅光陰長河走馬圖,知道師兄崔瀺肯定動過手腳,故意刪減掉了很多內幕,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他會抹掉如此之多的真相。
鄭大風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五個字,剛好圍成一個圓,緩緩道:“是鄒子率先創建了五行學說,金木水火土,既有五行相生,亦有五行相克,金生水生木生火生土生金,金克木克土克水克火克金。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趙繇的木雕鎮紙,你送給顧璨的小泥鰍,秀秀姑娘的火龍手鐲,你家隔壁的那條四腳蛇。這里邊的學問,大了去,多想想,好好想。”
鄭大風冷不丁說道:“我覺得那個羅真意,有點古怪。”
陳平安回過神,一頭霧水:“什麼?”
羅真意絕對沒有問題才對。
鄭大風呵呵一笑。
陳平安的心思還在家鄉小鎮和神仙墳那邊,問道:“還有更多的‘來路’嗎?”
鄭大風說道:“差不多也就那樣了,山主你自己扳手指數數看,一雙手數得過來嗎?是不是已經夠多了?”
撚芯聽出了一個大概,試探性說道:“養蠱?”
鄭大風一口酒水噴出來,想要向撚芯姑娘瞪眼,又不舍得,只好擺手道:“別瞎說。”
小陌輕聲說道:“是一種無形中的大道流轉,誰都有機會獲得全部。”
鄭大風笑道:“別扯得那麼玄乎,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有人坐莊,所有人都在賭桌上,有人不斷輸掉籌碼,離開桌子,在別處掙了錢,可能是借了錢,可能是撿了錢,總之只要有錢,就都還能繼續返回桌子,但是大體上,這張桌子上,人還是越來越少,桌上的籌碼自然而然就越聚越多了,等到桌上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才算結束。”
直到那一刻,坐莊的那個人就走了。也就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鄭大風的師父。
鄭大風端起桌上酒碗,一飲而盡。
陳平安欲言又止。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旱煙杆,笑道:“沒什麼,其實當年離開之前,我就有點察覺了。”
當時說不出口的話,往往一輩子都是那個“當時”。
一起離開撚芯的宅子,走在巷弄中,鄭大風笑道:“去酒鋪坐會兒?打烊關門了,再開就是了。”
陳平安點點頭。
到了酒鋪那邊,幫著鄭大風重新開門,陳平安發現櫃台桌上多出一樣新鮮物件,是一只青竹筒,里邊裝滿了竹雕酒令籌。
陳平安隨便抽出一支竹籌,寫了一句“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在座各勸十分”。
陳平安笑問道:“抽中這支竹簽,是所有人都得喝一碗?”
鄭大風點頭道:“為了維持你這個鋪子的生意,我算是殫精竭慮絞盡腦汁了,不過那幫酒鬼一開始挺鬧騰,沒過半個月,就都覺得還是喝酒劃拳更舒坦,但是在飛升城別的酒樓,直到現在還是很受歡迎,牆里開花牆外香,沒法子的事情。”
酒令籌上的文字五花八門。比如有那“新舊五絕,平分秋色,各飲五分”,就是抽中者任意挑選十人,如果人數不夠,就是滿座都飲酒半碗。
此外還有人擔任監酒官,類似坐莊,還有督飲官,防止被罰飲酒之人腳底下養魚。
陳平安又隨便抽出一支竹籌,看得臉一黑。
懼內兩碗。認飲一碗,不認三碗。
鄭大風伸長脖子瞥了眼:“你這手氣,也是沒誰了。小陌,還不快幫我們山主倒滿三碗酒?”
小陌笑了笑,沒挪步去拿酒。
鄭大風揮揮手:“既然不喝酒,就趕緊回吧,不然又得在門口睡一宿。”
陳平安背靠櫃台,看著牆壁。
鄭大風將鑰匙丟在桌上:“我頂不住了,你等下自己關門,明早不用趕來開門,劉娥那邊有鑰匙。”
從酒鋪拎起一壺酒,鄭大風獨自返回住處,住處離酒鋪不遠。
鄭大風走在一條巷弄里邊,腳步緩慢,運氣不錯,果然又聽見了些動靜,停下腳步,他咳嗽一聲,問道:“還不睡啊?”
漆黑屋內,頓時響起婦人笑罵聲和男人怒罵聲。
鄭大風踮起腳尖,趴在牆頭那邊,好心好意“勸架”道:“大晚上吵架就算了,咋個還打架呢,要不要大風兄弟給你們倆當個和事佬?”
屋子里響起男人下床穿鞋還有抄家伙的動靜,鄭大風立即腳底抹油。
酒鋪那邊,小陌笑道:“鄭先生風采依舊。”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將鑰匙留在櫃台上邊,關了店鋪門板,帶著小陌重新回到寧府。
在演武場六步走樁了約莫半個時辰,陳平安回到宅子,去廂房那邊點燃燈火,看著桌上那幾方材質相同的素章,喃喃道:“不至於吧?”
那些印章都是用霜降玉的邊角料雕琢而成。
陳平安其實很想詢問董不得,當年她那塊霜降玉是怎麼得到的。
早年倒懸山,一條斷頭路的狹小巷弄里邊,有座可以說是寂寂無聞的鸛雀客棧。
陳平安第一次乘坐桂花島登上倒懸山,就是住在那座小客棧,掌櫃是個年輕人,有幾個對生意都不太上心的店伙計。
是很後面,陳平安才知道原來這座鸛雀客棧,從掌櫃到店伙計,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全部來自青冥天下的歲除宮,是奔著那頭化外天魔去的,也就是宮主吳霜降的心魔道侶“天然”、當年劍氣長城牢獄里邊的那個白發童子。
就是不知道那塊霜降玉,或是某些流入劍氣長城的霜降玉,鸛雀客棧有無動手腳。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喊來小陌。
小陌將那些霜降玉材質的素章一一攥在手心,片刻之後,搖頭道:“沒有異樣。”
言外之意,就是吳霜降並沒有分出一粒心神隱匿其中,至少不在桌上這些素章之中。
陳平安想起一事,先生說過那趟遠游,曾在大玄都觀里邊剛好遇到躋身十四境的吳霜降做客道觀,當時的吳宮主,瞧著氣象略微不穩,有那麼一點美中不足的意思。
照理說,別說是什麼躋身十四境,所有練氣士在各自破境之初,都需要穩固境界。但是吳霜降,能夠用常理揣度嗎?
只說在那條夜航船上邊,吳霜降就曾與小米粒說過一句讓陳平安當時沒多想、如今卻不得不疑神疑鬼的言語。
“我那份歸你了。”
假定吳霜降真的這麼做了,現如今他的那粒心神,就一定在五彩天下某地,可能就在飛升城,也可能是去了歲除宮建在五彩天下的那處山頭。
這種舉動,何止是涉險行事,一來心神不全,再來閉關是修行頭等大忌,何況是打破飛升境瓶頸試圖躋身十四境?
而這一粒心神化身,不比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或是陰神出竅遠游,離開真身之時,注定境界高不到哪里去,一旦落入其他修士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做不出這種勾當。但是對吳霜降來說,好像又確實不算什麼。
何況吳霜降如果真來了五彩天下,也不是只有風險而無半點機遇,比如兵家修行,最終一舉成為五彩天下第一位上五境的兵家修士。
甚至有無可能,吳霜降會顛倒主次之分?
為了能夠與道老二做那生死之爭,這位吳宮主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整個青冥天下,唯有吳霜降是早早擺明了要與那位真無敵往死里干一架的。在這件事上,玄都觀的孫道長,好像都只能排第二。
陳平安試探性喊了一聲:“吳宮主?”
又喊了一遍,毫無回應。
干脆直呼其名喊吳霜降,依舊沒有動靜。
陳平安瞥了眼小陌,小陌面無表情。
避暑城一座學塾,有位瞧著年輕容貌的教書先生,月下散步,雙手負後,看著一副親筆手書的楹聯:
上梁巧遇紫微星,豎柱幸逢黃道日。
這位不起眼的教書先生是劍氣長城本土人氏,因為是練氣士,卻不是劍修,所以早年一直在玉璞境劍修孫巨源的宅子里當差,這些年就住在學塾里邊,去年剛收了個書童。
書童其實是可憐至極的天生“瘟神”出身,跟隨一位扶搖洲修士游歷至此,只不過少年自己並不知曉此事,如此一來,才能神不知鬼不覺。
至於那個雲游修士,自然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牽线傀儡。
不是不可以循著那條线,做些大道推演,只是這位教書先生暫時還不想泄露身份,就直接選擇將其斬斷。反正他只用猜的,都比那算卦更准確。
聽到兩聲吳宮主和一聲吳霜降之後,教書先生嘖嘖道:“莫不是個傻子。”
第二天清晨時分,陳平安就去了酒鋪那邊,剛剛開門沒多久,一大早沒什麼生意,丘壠和劉娥,還有馮康樂和桃板都在,圍在一張桌上,閒著聊天。
昔年的少女、已經嫁為人婦的劉娥驚喜道:“二掌櫃!”
丘壠也是滿臉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婦相對矜持些。
陳平安笑道:“回頭你們在避暑城那邊開酒鋪,我可能無法親自到場道賀捧場了,不過新酒鋪的匾額、對聯什麼的,全部包在我身上。”
劉娥趕緊給二掌櫃施了個萬福,丘壠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
早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屁孩馮康樂都是個大小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邊,很快就給二掌櫃拿了一碗面條過來,繃著臉不說話,馮康樂埋怨道:“二掌櫃,怎麼才來啊?”
陳平安接過那碗蔥花面和一雙筷子,輕聲笑道:“沒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麼想就怎麼來。”
馮康樂點頭道:“也對,我倒是想著掙大錢,這麼些年也沒能掙著幾個錢。”
兩人一個趴桌子,一個單手托腮,就那麼盯著久別重逢的二掌櫃。
他們不是修道之人,從孩子變成少年,再從少年變成年輕人,都那麼快,好像就是眨眼工夫的事情,想來變成中年人,也不會慢了。
陳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條,笑道:“看我吃能飽啊?”
桃板咧嘴一笑。
馮康樂問道:“離開這麼久,會不會想酒鋪啊?”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鄭大風打著哈欠走來酒鋪這邊。
今天酒鋪的第一位客人,讓陳平安大為意外。
來人是個風流倜儻的年輕人,窮酸書生模樣,還是一身黑衣裝束,此人見著了陳平安,就用了個飛升城誰都沒聽過的稱呼,興高采烈道:“好人兄!”
陳平安放下筷子:“喲,是木茂兄!”
“好人兄,幾年沒見,風采更勝往昔,他鄉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這心里邊就暖洋洋的了。”
“好說好說,木茂兄也不差,說實話,木茂兄再不來,我就要主動登門拜訪了,怎麼都該略盡地主之誼。”
“實不相瞞,之前我用了個化名陳穩,為了以誠待人,免得好人兄找不著我,就改回木茂這個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竇乂,這會兒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會暈血了吧?”
“這可說不准,分人。”
鄭大風坐在一旁,有點蒙,你們倆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陳平安解釋道:“在北俱蘆洲的鬼蜮谷,跟這個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識。”
楊木茂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見如故,天公作美,讓我有機會與好人兄並肩作戰,同仇敵愾,一起發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朝鄭大風高高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想必這位就是那個傳說中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人稱浪子筆下頗有波瀾的代掌櫃了!”
鄭大風抱拳還禮:“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笑道:“要是早點來劍氣長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進避暑行宮。”
楊木茂擺手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問道:“都來了?”
楊木茂笑眯眯道:“沒呢,就我。”
陳平安壓下心底疑惑,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
眼前這個家伙,雖說真名楊凝性,只不過並非全部的楊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鳶,他的那個獨子蜀中暑,當年來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選中一方風水寶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蜀中暑與這個主動找上門去的陳穩,很快就打成一片,後者就樂悠悠當起了幕僚和幫閒。
至於那個化名楊橫行的家伙,真名叫楊凝真,來自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楊氏,正是這位木茂兄的兄長,當然是親的。
楊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從金丹境躋身了元嬰境,同時從金身境躋身了遠游境。
擅長符籙,一點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講究都沒有,一身法寶,簡直就是一座移動的寶庫,結果招來各方勢力覬覦。
楊凝真一貫出手狠辣,滾雪球一般,最後引來將近百位練氣士的圍殺、追殺以及被反殺。
而楊凝性,在北俱蘆洲被譽為“小天君”,要比兄長更有希望繼承雲霄宮,再水到渠成順勢擔任大源王朝的護國真人。
楊凝性煉化了那把鬼蜮谷寶鏡山的三山九侯鏡,來到這邊後,幾乎沒有任何波折,就順順利利躋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關系不佳,既沒有一同進入五彩天下,這些年也一面都沒有見過,各混各的。
蜀中暑這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父親身份顯赫、家底豐厚不說,母親還是女子仙人蔥蒨的師妹。
當初蜀中暑身邊就有五位婢女劍侍,跟隨他一同進入嶄新天下。
她們分別名叫小娉、絳色、彩衣、大弦、花影,皆是中五境劍修。
如今她們兩位是金丹境、三位是龍門境。
由此可見,天隅洞天那對山上道侶,是如何寵溺這個獨子的,天隅洞天的底蘊之深厚,亦可見一斑。
其實她們也就是照顧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罷了,畢竟蜀中暑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陳平安問道:“扶乩宗那個年輕人?”
楊木茂搖頭道:“遠遠見過,沒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術法,與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寫青詞綠章,只是除了請神降真,扶乩宗還可以邀請鬼仙。
當年宗主嵇海就請下了一位神將捉柳與一位鬼仙花押,當時雙方境界都是元嬰境,作為下任宗主的護道人,跟隨少年一同進入五彩天下。
楊木茂問道:“能不能幫我那個蜀兄弟問點事情,天隅洞天那邊?”
陳平安說道:“出現過一場內亂,但是問題不大。”
其實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門,還有百花福地,甚至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條渡船,都遭遇過一場山上的凶險設計。
楊木茂點頭道:“這就最好不過了。蜀山主聽了,終於能夠徹底放心了。光是這個消息,就能跟咱們蜀山主討要一兩個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萬一。但是一旦那個萬一來了又過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畢竟萬一又萬一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楊木茂盤腿坐在長凳上,總覺得有點硌屁股。
陳平安問道:“怎麼還不回超然台享福?”
其實陳平安並不知道這個楊凝性已經在飛升城了,反正木茂兄也沒幾句實話,早就領教過了。
“風景再好,終究就是那麼大點地方,人還少,就那麼幾張面孔,總會看膩的,關鍵是每個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楊木茂撇撇嘴,“不像這里,每天人來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氣勃勃,每個明天都讓人期待下個明天。”
然後他就突然被一個白衣少年狠狠勒住了脖子:“放肆!我們騎龍巷左護法借你膽子了嗎,竟敢跟我先生稱兄道弟?!”
被勒緊脖子的楊木茂滿臉漲紅,只得使勁拍打背後那人的胳膊,希望對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認識的朋友,何必拳腳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氣不小,非但沒有松開胳膊,反而一個氣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體後仰,後背幾乎要和地面持平了。
楊木茂當真有點頭暈眼花了,艱難開口道:“好人兄,管管,趕緊管管,別見死不救,你這學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楊木茂只瞧見個少年面容的家伙,眉心一粒紅痣,滿臉殺氣。
白衣少年轉頭望向鄭大風,雙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個狠狠擰轉,勒得楊木茂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然後燦爛笑道:“大風兄!”
鄭大風笑道:“多年不見,崔老弟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論交情,鄭大風自然還是跟老廚子、魏山君關系更好,三人對這只大白鵝都比較忌憚,只能說不疏遠,也不如何親近。
鄭大風問道:“怎麼來這邊了?”
崔東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陳平安提醒道:“東山,差不多了,再這麼下去,木茂兄就要裝死了,回頭再找我訛一筆藥費。”
崔東山這才松開胳膊,將木茂兄扶起,後者一手揉著脖子,咳嗽不已,崔東山就幫著敲打後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熱情了,實在是對木茂兄神往已久,這不一見面就情難自禁,木茂兄不會記仇吧?”
楊木茂尷尬笑道:“不會不會。”
練氣士和凡俗夫子眼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練氣士一旦開始登山修行,就會看到一個嶄新天地。
豁然開朗,如開天眼,四周人物纖毫畢現,睫毛顫動、衣衫細密針眼會大如漁網的網格,女子言語時魚尾紋的顫動幅度,清晰可見,她們臉上塗抹脂粉的縫隙,如縱橫交錯的田埂。
附近的腳步聲,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聲,落在修士耳中,都會響如雷鳴。
所以每一位練氣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適應這種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
此外一切術法神通,還有劍修的飛劍,多多少少都會牽扯到一些氣機漣漪,修道之人,面對這點蛛絲馬跡,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邊,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花和蕩漾的水紋,就是天地間的靈氣漣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靠近酒桌,已經讓這個楊木茂倍感意外,自己竟然還會被人偷襲,被勒住脖子,毫無還手之力,更是嚇了他一大跳。
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龍蛇處處蟄伏的北俱蘆洲。我要這元嬰境有什麼用?!
一張酒桌,陳平安、鄭大風、崔東山、楊木茂,剛好一人一條長凳,不過崔東山死皮賴臉與那位木茂兄擠一條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臉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術,看得出來,你運道那麼好,正值運勢命理兩昌隆的大好時節,到了這邊,肯定是有大收獲,咱哥倆不如坦誠相見,擺開地攤,來場以物易物的包袱齋?”
楊木茂赧顏道:“說來慚愧……”
崔東山抬起雙腳,一個身形擰轉,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楊木茂立即說道:“並非那麼慚愧,其實小有收獲,包袱齋做得,怎麼就做不得了!”
不愧是好人兄帶出來的學生,都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說翻臉就翻臉,比翻書還快,當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這般不講江湖道義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崔東山的荒誕行徑,只是端起酒碗,跟鄭大風磕碰一下,各自飲酒,就當是以這場熱鬧當下酒菜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東山坐回原位:“不著急擺攤,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歡說自己的游歷過程,偶爾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幾句話就帶過,但是這個木茂兄,先生還真就是多說了幾句。
而且聊起這個黑衣書生,先生在言語之時臉上頗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蘆洲,陳平安曾經與姜尚真重逢,後者泄露天機,那個被譽為“小天君”的雲霄宮楊凝性,是當之無愧的天生道種,而且要做那無比凶險的斬三屍之舉,打算將心中惡念聚攏凝為一粒心神芥子,再將其斬出,如此一來,等到他將來打破瓶頸,從元嬰境躋身玉璞境,其間心魔作祟一事,心關阻礙就會小很多。
斬三屍之舉算是道家的一條獨有登天路,佛門亦有降服心猿意馬一途,有異曲同工之妙。
恰好這兩事,陳平安都親眼見過,除了楊凝性,他還曾在荒郊野嶺遇到過一位鑿崖壁為洞窟道場的白衣僧人,常年與一頭心猿做伴。
至於楊木茂說自己曾與陳平安並肩作戰,一起分賬掙錢,確實不算假話,雙方在鬼蜮谷一路鈎心斗角,爾虞我詐,相互算計,最終各有收獲。
只說楊木茂,他就得到了老龍窟那條“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而“相當值錢”這個說法,可是從姜尚真嘴里冒出來的評價。
能夠讓姜尚真都覺得值錢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所以這筆賬,雖時隔多年陳平安卻一直記得很清楚,原來到頭來辛苦一場,還是自己小賺,木茂兄偷偷摸摸掙了大頭?
楊木茂見姓崔的白衣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雙指一撚,啪一聲打開,上面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門獨門秘術,可以幫你脫離楊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遙自在,到頭來依舊免不了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艱辛,結果就是桌上的一盤菜,何苦來哉。”崔東山滿臉誠摯神色,語重心長道,“不如咱哥倆做筆大買賣,如何?這樣的包袱齋,天底下獨一份的。千萬要珍惜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楊木茂笑著搖頭道:“崔兄何必誆我,即便白裳這樣的大劍仙,斬得斷紅繩姻緣线,也斬不斷這種大道牽引的因果线。”
崔東山使勁搖晃折扇,嗤笑道:“術業有專攻,白裳算哪根蔥。”
楊木茂轉頭望向陳平安,疑惑道:“好人兄,這位崔仙師,真是你的學生,而不是領你上山的傳道恩師?”
陳平安笑道:“是學生。”
崔東山擰轉折扇,換了一面朝向楊木茂:不服打死。
楊木茂瞥見上邊的那四個大字,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驚恐狀,趕緊抱拳說道:“難怪與崔道友一見傾心,原來寥寥兩語便道出了我的心聲,我楊木茂的立身之本、處世之道,盡在崔道友兩邊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東山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餞,他望向先生。
陳平安搖搖頭,崔東山便拈起一塊蜜餞放入嘴中,再將瓷碟推給鄭大風,含糊不清道:“大風兄趕緊嘗嘗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後就很難吃到了。”
鄭大風也就不客氣了,抓起蜜餞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門道,嘖嘖稱奇道:“好手藝。”
陳平安拿起瓷碟,遞給楊木茂,後者小心翼翼以雙指拈起一塊蜜餞,瞧著像是以桃干制成。
陳平安再將瓷碟放回鄭大風身前,這才隨口問道:“木茂兄,接下來你是怎麼個打算?”
楊木茂細嚼慢咽,驀然神采奕奕,原來自己的一魂兩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淺,就像吞咽煉化了一爐靈丹妙藥。
他用眼角余光打量著那只瓷碟,還有三塊蜜餞呢,嘴上說道:“繼續閒逛,既然是從南方來的,就准備再去北邊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請我當個國師啥的。下次好人兄路過,我來當東道主,必須盛情款待!”
陳平安點點頭。
楊木茂問道:“好人兄,我與崔道友擺完攤子,可就真走了。”
陳平安還是只點頭。
楊木茂見好人兄油鹽不進,只得硬著頭皮問道:“真不邀請我進入避暑行宮?說不定我一個熱血上頭,就留下了,不是劍修,當個客卿總是可以的,也好為飛升城和隱官一脈,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宮廟小,哪里容得下韜略無雙的木茂兄,強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沒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餞這種吃食,若是一年能夠吃上兩三次,硬掰下來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說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門在外,最是能夠吃苦,當了避暑行宮的客卿,俸祿都不用給的。”
楊木茂強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被迅速嚼碎的蜜餞,悄然運轉小天地的靈氣,將其分別牽引去往幾處本命氣府“儲藏起來”,伸手去瓷碟那邊,想要再來一塊,結果崔東山合攏折扇,重重一敲他的手背,打得他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遠,一個白撿的現成便宜都不要,怎麼當的包袱齋。”崔東山扇動清風,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去了北邊,當了護國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塊地盤,扶植起個傀儡皇帝,等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國師白藕的某個嫡傳弟子,好與青冥天下的那個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談成一樁買賣吧?你是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塊飛地,以及多個藩屬仙府,相信以木茂兄當下的運勢,希望還是很大的。”
楊木茂收斂神色,默不作聲。
崔東山趁熱打鐵道:“但是距離下次開門,還有不少年頭,木茂兄以元嬰境一路遠游,看似四平八穩,可既然會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齊明天就會遇到誰,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誰,照理來說,就要懸了。事先聲明,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陳平安由著崔東山在那邊蠱惑人心。
崔東山反復說楊木茂運道好,其實是大實話,如果運氣差一點,作為楊凝性所斬三屍之一,早就該煙消雲散了。
這也是當年陳平安與楊木茂離別之際,為何會有一種雙方“經此一別、再無重逢”的傷感。
楊木茂笑了笑,望向陳平安:“好人兄,我還是信你更多,你不如與我說句准話,這位崔道友,當真有兩全其美之法?”
陳平安點頭說道:“有,但是依舊算不上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不過保證木茂兄無須找那姚雅相,便能憑空增加數百年道齡,想來問題不大,在這期間,如何與楊凝性相處,能否躋身玉璞境甚至成為仙人,將來又能否找到那個打開死結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機緣與運道了。”
楊木茂好像吃了顆定心丸,拊掌贊嘆道:“果然還是好人兄買賣公道,童叟無欺。”
別的不說,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極多,主動害人之心絕無。這不是好人是什麼。
眼前這個擁有楊凝性一魂兩魄的木茂兄,之所以會來五彩天下這邊歷練,其實是楊凝性出人意料選擇了一條更加高遠的大道。
尋寶撿漏什麼的,修行破境之類的,都是障眼法,要與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搭上關系,等到重新開門,就去往青冥天下,拜會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這才是真正稱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楊凝性的一道旨意,作為三屍之一的木茂兄就違抗不得,何況此舉也是楊木茂的一種自救。
因為一旦謀劃落空,楊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煉化、融合身為三屍之一的楊木茂,重新歸一為完整的楊凝性。
一旦楊凝性和姚清談不攏,無功而返,楊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間再無木茂兄。
陳平安突然問道:“真正的楊凝性,是不是早已通過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楊木茂神色黯然,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視著桌上碗中酒水的那點清淺漣漪:“顯而易見,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以楊凝性的心性,豈會放任我不管,由著我這個他最瞧不上眼的壞坯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話,他已經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某個地方開始修習道法了。”
楊木茂抬起頭灑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輕輕晃動:“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過沒什麼可惋惜的,終究是好酒。”
崔東山唉聲嘆氣道:“姚清可行,楊凝性卻未必可行。論資質,論根骨,論福緣,北俱蘆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獨厚,還是要遜色不少。當然木茂兄要是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我也攔不住。”
道門斬三屍的證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險,不是誰都能做成的,歷史上不少走上這條道路的道門高真,都功虧一簣,後患重重。
即便成功,對於道人自身而言,當然是裨益極大,可對於那三屍而言,往往就是身死道消,下場形同被大煉之本命物,重歸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歷史上,也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例外。
例如青冥天下,在那個涌現出一大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輔姚清,道號守陵,這位經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講課傳道的道門高真便做成了一樁壯舉。
姚清不單單是斬卻三屍而已,且憑空多出了三位“屍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關,又能井水不犯河水。
姚清在陰神和陽神身外身之外,等於額外多出了一仙人兩玉璞的“大道之友”,從三屍中脫胎而來的三位修道之士,與鬼仙相似卻不相同。
作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那兄長楊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躋身山巔境,然後去找白藕,希望讓她幫忙喂拳?”
楊木茂搖頭笑道:“這就不清楚了,我兄長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讓外人難以揣測。”
青神王朝的國師白藕是一位女子純粹武夫,腰別一支手戟鐵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層。
楊木茂好像終於下定決心:“這筆買賣做了!即便還有幾分藕斷絲連,總好過牽线傀儡。如此一來,我自由他也輕松,楊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無旁騖修行大道,於我楊木茂於他楊凝性,長遠來看,終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鋪里邊,仔細翻看牆上那些無事牌。
崔東山使勁招手道:“小陌小陌,快來快來。”
小陌快步走出店鋪,笑問道:“崔先生有事?”
崔東山笑問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條主次分明的因果线?”
小陌瞥了眼楊木茂,點點頭:“看得出來,這條紫金道氣的因果長线,一直蔓延到了天幕,與別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稱為‘一线天’的光景。”
一般情況下,小陌從不會主動探究他人的心弦,也無所謂對方境界高低、師承來歷。因為沒必要。
遠古時代,許多因為各種原因隕落人間的神靈,如果罪罰不是太重,舊天庭就會准許那位神靈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
這就是一部分人間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長线,牽引大地。這便是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魚隨便游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為成了氣候的“大魚”,到死都難以掙脫束縛。
後來那位小夫子的絕地通天,很大程度也是因為此事。
聖人以自身大道分開天地,而這位禮聖的代價,就是不得躋身十五境。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
遠古時代,因為這等天地異象,被一小撮福至心靈的道士無意間發現了某些循環有序的道法流轉,後世便逐漸演化出了諸多道脈,比如其中就有望氣士。
崔東山問道:“能斬開?”
小陌點頭道:“如今‘天不管’,徹底斬斷這條長线都可以,何況就算是當年,我也不是沒做過這種事情,保證可以毫發無損。如果這位楊道友,心狠一點,舍得以跌幾境的代價換取自由身,我可以幫忙從其道心之中剮出那小半粒道種,然後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還舊主人,算是一筆賬兩清了;要是再心狠一點,讓我幫忙一劍擊碎道種,壞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沒問題。”
陳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麼說?”
楊木茂搓手笑道:“暫時斷開因果线就行了,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後好相見。”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於是咱們這位木茂兄,開始凝神屏氣,已經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類的心理准備,幾件楊凝性留給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氣府內蓄勢以待,收攏各地道氣,如兵馬聚集,紛紛勤王,趕赴某個至為關鍵的“京畿重地”,嚴陣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傷及大道根本。
結果那個被崔道友稱呼為小陌的家伙,就只是走到他身邊,在頭頂處五指張開,手腕擰轉,好像輕輕一扯,就收工了。
楊木茂還耐著性子等了片刻,見小陌已經落座在空凳子上邊,這才一頭霧水試探性問道:“這就完事了?”
這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修士,當自己是位飛升境劍修呢?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聯手做局,合伙坑我一場?
陳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氣象,尤其是仔細瞧瞧那小半粒道種的動靜,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東山趕緊來到小陌身後,抬起手肘給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損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說一句不辛苦,只是舉手之勞,不過忍住不提,反而比較辛苦。
片刻之後,楊木茂再無半點玩笑神色,他臉色肅穆,與陳平安問道:“如何報答?”
陳平安笑道:“以後路過某處寶地,楊國師記得盡地主之誼。”
楊木茂抬起一只手,攤開手掌,承諾道:“在重新開門之前,我要是真當了某個新王朝的護國真人,可以變著法子送給飛升城五十萬人口。”
崔東山望向先生,以眼神詢問,這樁買賣虧不虧本?
要是並未掙錢,就由學生出馬,與這位木茂兄撒潑打滾一番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有賺,回頭你們倆的包袱齋,可以慢慢聊,能不能搭伙,能夠談成多大的買賣,全憑本事。
楊木茂如釋重負,仿佛壓在道心之上的一塊巨石被搬遷開,道心憑此瞬間澄澈幾分,竟然依稀摸著了一份破境契機,如竹筍剝落現出一竿山野青竹的雛形。
他壓下心頭驚喜,神色復雜道:“從今天起,我就是名副其實的楊木茂了。”
果然每次遇到好人兄,就一定有好事。當下也就是有外人在場,不然就要與他勾肩搭背,發自肺腑說一句:“好人兄真乃吾之福將也。”
陳平安舉起酒碗,說道:“木茂兄,我這次算是主動攬事上身,那麼下次江湖重逢,可別讓我做那亡羊補牢的改錯勾當。”
楊木茂大笑道:“為人豈能不惜福。”
鄭大風笑著舉碗:“那就在座各飲十分。”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問道:“蜀中暑來過飛升城了?”
楊木茂搖頭道:“沒有,不然就他那排場,這邊早就路人皆知了。蜀中暑與我們兄弟二人大大不同,豪門子弟嘛,既嬌氣又貴氣,出門在外,講究賊多。”
“而且這家伙就是個憊懶貨,不愛挪窩。命好,修行一事,人比人氣死人,一天晚上跟我喝酒,說打算躋身玉璞境了。等到第二天,真就給他隨隨便便躋身了玉璞境,我甚至無法確定,蜀中暑到底是厚積薄發,還是一時興起。”
其實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心知肚明,不管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還是略遜一籌的候補十人,只要是在榜上的,都是大道可期的存在。
只要在修行路上,別太目中無人,得意忘形,就不會遇到太大的意外,可以稱之為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
就像寧姚、斐然,如今就已經是飛升境,而且都是劍修。
一個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一個蠻荒共主。
若是純粹武夫的話,就都有希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甚至有機會去爭取一下傳說中“有此拳意,我即神靈”的神到。
陳平安隨口道:“他對飛升城觀感如何?”
楊木茂毫不猶豫道:“很好啊,好到不能再好了,蜀中暑當初之所以會跑來五彩天下,就是埋怨爹娘當年不准他去劍氣長城游歷。蜀南鳶哪里敢放行,所以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蜀中暑引以為生平第一大憾事,蜀洞主對此極為愧疚,所以瞞著道侶,偷偷讓這個獨子下山。”
陳平安疑惑道:“是一位劍修?”
楊木茂點頭道:“確實是劍修。”
因為蜀中暑已經在超然台邊境,與一撥犯禁修士遞過劍,但並未斬盡殺絕,所以蜀中暑身為劍修一事,也就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而且蜀中暑擁有了兩把本命飛劍,一把三伏,一旦祭出,烈日炎炎,大地炙烤,方圓百里之內,靈氣熏蒸;另外那把黃梅天,剛好與三伏的本命神通相反,大雨滂沱,天地晦暗,雨水中煞氣極重,練氣士置身其中,如同被困於陰風陣陣的古戰場遺址。
只是兩把飛劍的品秩暫時還稱不上自成小天地。
陳平安看了眼小陌。小陌點點頭,是真心話。
陳平安繼續問道:“能不能捎句話給蜀中暑,問超然台願不願意與飛升城締結盟約。”
楊木茂想了想:“這就比較難說了,蜀中暑這家伙實在太懶散,即便對飛升城極有好感,卻未必願意搞些盟約什麼的。”
“不過蜀中暑打小就有個習慣,只要是他主動去做的事情,就會追求某種極致,那就一點都不懶了。”
“如果真與飛升城成為盟友,他說不定會主動要求擔任這邊的供奉,首席供奉是當不成了,就退而求其次,撈個次席當當嘛。估計你們刑官、隱官、泉府三脈,不出一年,所有人就都會被他煩死。”
“極致?”陳平安疑惑道,“打個比方。”
楊木茂說道:“比如背誦道藏。”
陳平安驚訝道:“全部?”
楊木茂點頭道:“全部!”
陳平安就像聽天書一般,將信將疑道:“三洞四輔十二類,總計一千兩百多卷,雖說版本眾多,但是最少的,也該有大幾千萬字吧?”
楊木茂點頭道:“對啊,他還專門挑選了一個字數最多的道藏版本,雖說自幼看書就過目不忘,能夠一目十行,但是蜀中暑的娘親,當年差點沒心疼死。而且背到一小半,蜀中暑確實就有點‘頭疼’了,畢竟那會兒剛剛開始修行,境界不高,還只是個下五境修士。蜀南鳶破例擺出當爹的架勢,再不准他背書,不然就家法伺候去祠堂打地鋪了。蜀中暑就轉去用心修行了半年,很快躋身了中五境,才開始繼續背書,最終還是被他全部記住了,如今可以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崔東山嘖嘖稱奇:“有前途。”
鄭大風揉著下巴,唏噓不已:“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活潑生猛。”
陳平安會心一笑,懂了,蜀中暑還是個有強迫症的,有點類似黃花觀的劉茂。
楊木茂流露出一種頗為羨慕的神色:“傳聞那位符籙於仙,有次路過流霞洲,在天隅洞天歇腳,見著了那個剛開始背書的年幼蜀中暑,起了愛才之心,只是蜀中暑的娘親不舍得讓兒子去當什麼道士,再者在那位婦人看來,當時於玄透露出來的意向,只是收取蜀中暑為嫡傳,又不是那個關門弟子,蜀中暑畢竟是獨子,未來肯定還要繼承天隅洞天,所以拜師收徒一事,就沒成。”
能夠成為於玄的嫡傳,哪怕不是關門弟子,這等造化,確實讓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楊木茂嘿嘿笑道:“何況蜀中暑之所以不來飛升城,是因為這家伙有些亂七八糟的怪癖和講究,他說飛升城里邊,有個隱官大人的避暑行宮,跟他的名字不太對付,故而不宜來此游歷。”
陳平安揮揮手:“你們的包袱齋,我不摻和,身上沒錢。”
崔東山就帶著楊木茂屁顛屁顛去了店鋪,倆人躲到櫃台後邊,開始蹲著以物易物,法寶一多,難免雞肋。
不到半炷香工夫,兩人就勾肩搭背離開鋪子,返回了酒桌,一個要給對方倒酒,一個說我來我來,相親相愛得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楊木茂約莫喝過了一壇酒,剛好微醺,起身告辭離去,就此北游,既然不用找那雅相姚清,就安心在北邊落腳了。
陳平安帶頭走街串巷,將楊木茂送到北邊城外,崔東山和小陌緊隨其後,因為是徒步,一路上都是二掌櫃的熟人,招呼不斷,其間陳平安都會停步聊幾句。
楊木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好人兄可以停步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相送,笑道:“萬千珍重。”
從頭到尾,楊木茂都沒有詢問那個小陌的身份,只是臨了,單獨向小陌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大恩不言謝,晚輩定然銘記在心,山高水長,總有機會報答小陌先生。”
陳平安代為解釋道:“木茂兄的話外意思,是有些大腿,抱一次怎麼夠?”
楊木茂也是個混不吝的,並不否認此事,爽朗笑道:“最知我者,好人兄是也。”
小陌微笑道:“楊道友既然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小陌的朋友了。將來若是有幸再會,不管是身在何地,楊道友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有話直說,無須客氣。”
這個楊木茂的心弦,頗有意思,與自家公子久別重逢,還真有幾分相當心誠的親近之意,只是此人故意嘴上不說。
而自家公子對此人,好像一樣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刮目相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
遙想當年,整座天下,能夠讓小陌有此感受的人間道友,屈指可數,落寶灘畔的那位碧霄洞洞主算一個。
一切言語反而是累贅,只需相視而笑,便是莫逆於心。
楊木茂怔怔看著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劍修,忍不住問道:“敢問前輩境界?”
小陌坦誠以待:“不是十四境。”
十四境之外,自己境界如何,就得看被問劍之人的境界了。
崔東山樂不可支。
楊木茂心里大致有數了,至少是個仙人境劍修,極有可能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難道是那位老大劍仙留給末代隱官的護道人?
是那劍氣長城多年不曾露面的刑官,還是更為隱蔽的祭官?
算了,想這些作甚,楊木茂收斂思緒,感慨道:“這一遭,沒白走,先是他鄉遇故知,又認識兩位新朋友,直教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陳平安以心聲道:“那種‘我不是我’的滋味,並不好受。所以今天我的出手相助,你其實不用多想。”
楊木茂小心翼翼問道:“好人兄到底是提醒我‘不用多想’,還是‘不可不想’?”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那就當我是一語雙關?”
楊木茂猶豫了一下,問道:“我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不知如今是誰穿戴在身?”
那件法袍品秩不高,但是暗藏玄機,煉制得當,可以一路提升品秩,曾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寶庫里邊的一件重寶,不然當年楊木茂也不會選擇穿著那件法袍外出游歷骸骨灘。
陳平安將手探出袖子,拍了拍木茂兄的肩膀:“又沒喝高,少說幾句醉話,小心御風途中崴腳。”
楊木茂放聲大笑,身形化作一團黑煙,轉瞬間便往北方飄然遠去。
目送楊木茂遠去數百里,陳平安轉身走回飛升城,說道:“東山,那處草堂,最好還是歸還玄都觀。”
這次陳平安臨時起意來到飛升城,當然主要還是因為想念寧姚。
此外陳平安原本還想在離開五彩天下之前,去找崔東山一次。
畢竟崔東山最早想要創建的落魄山下宗,就在這個五彩天下。
在功德林那邊,老秀才曾經給過陳平安一個地址,路线清晰,不算太好找,因為山水迷障比較多,卻不至於難如大海撈針。
說是讓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得空,就去那邊看看。
老秀才當時說得大義凜然,既然先生與白也是兄弟相稱的摯友,那麼你自然就是白也的晚輩了,替長輩灑掃庭除之類的,是本分事,推脫不得。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我就是在那邊散散心,不會久留,免得被白玉京截和,只等玄都觀道士過去接手,我就會離開,絕無二話。”
先生學生,對視一眼,相視一笑。以孫道長的脾氣,不得投桃報李?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曾經問過崔東山,陽神身外身在何處。崔東山沒有隱瞞,說就在那白也的修道之地,算是幫忙打理那座廢棄不用的草堂。
白也在五彩天下一處形勝之地,曾經搭建了一座草堂,作為臨時的修道之地。一棵桃樹,根深百里,是五彩天下排在前十的一樁莫大道緣。
當年與老秀才聯袂遠游嶄新天下,白也仗劍,遞劍不停,開天辟地,擁有一份不可估量的造化功德。
只是那處道場,卻不是白也自己想要,而是准備送給玄都觀,稍稍報答孫道長的借劍之恩,不僅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按照白也最早的打算,也會將桃樹、草堂一並交給玄都觀,只是後來事出突然,白也重返浩然,只身一人,仗劍去往扶搖洲。
無法歸還仙劍一事,就成了白也的一個心結。
所幸轉世後,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被老秀才帶去玄都觀修行。
在那之前,老秀才曾經抽空走了一趟草堂,湊巧白也不在家中,老秀才何等勤儉持家,便在樹下撿取了所有落地的桃花瓣,收拾得干干淨淨,裝了一大兜,此物最宜拿來釀酒了,白也老弟好酒,又不擅長釀酒,老秀才就只能自己出把力了。
至於釀酒剩下的桃花瓣,還可以請白紙福地打造幾十張桃花信箋。
而桃樹旁,那些在文廟老皇歷上記載為天壤的萬年土,老秀才當初也沒少拿,草堂附近的地面,也就矮了一兩寸吧。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白也返回道場,看過就算,估計就只當沒看見,但是那個老秀才竟然連桃樹的枝丫都沒放過,足足掰走了幾十根桃枝。
所以等到白也返回草堂後,才有了為老秀才專門遞出的送客一劍。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憑借三山符趕來飛升城的?”
崔東山小雞啄米:“果然難逃先生法眼。”
他的陽神身外身當年隨便編撰了個山澤野修的身份,大搖大擺從桐葉洲進入五彩天下。
與那扶乩宗的獨苗,還有那個化名楊橫行的楊凝真,其實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浩然天下。
當時桐葉洲的看門人是自家左師伯,咋的,不服,你們也認一個?
崔東山進入嶄新天下後,就開始獨自游歷,終於找到一處可以開辟為下宗的形勝之地,水運濃郁,雲霞絢爛,崔東山見之心喜,一見鍾情,便設置了數道陣法,將方圓數百里山水占為己有,再將一處小山頭取名為東山。
閒來無事,崔東山還繪制了兩幅畫卷,分別命名為《芥子》和《山河》。
憑借記憶,繪畫有百萬里壯麗山河,長達數十丈,卻名為《芥子》。
另外一幅畫卷,分明只有墨汁一點,卻被崔東山取名《山河》。
崔東山撓著臉,遺憾道:“學生到了這邊,當過牽线搭橋的月老,為數對修士當那撮合人,當然需要那些男女足夠心誠,可即便如此,學生依舊未能造就出這方天地的第一對山上道侶,晚了一步,就真的只是晚了一步,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與那樁福緣失之交臂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肯定不是只有你‘看上去像是’晚了一步,東邊的白玉京,還有隱藏在扶搖洲和桐葉洲難民中的高人,一樣做過類似嘗試,而且注定一樣落空。天心不可測,人算不過天算。只要你有心,就一定會慢上一步,此事無解的。不要小覷了這座天下的大道,只能靠那些冥冥中的天意自行決斷。東山,以後類似事情,不要做了,會被記賬,也是要還的。”
陳平安抬頭看天,喃喃道:“天意不可違,不是隨便說說的。”
崔東山點點頭:“若非如此,我就會順著本心,先揀選下宗地址,就立即趕回南邊,在那幫桐葉洲遷徙流民之中,揀選一兩個身負龍氣的,廣撒網,為幾個有資質當那人間君主的家伙做扶龍之舉了,實在是憑人力造就道侶一事碰壁後,再不敢去刻意追求那第一份‘人道功德’。”
陳平安笑著轉頭安慰道:“看似什麼都不做,只需自然而然,順勢而為,說不定反而會有些意外之喜。”
崔東山笑道:“聽先生的。”
天地初生,宛如稚子,漸漸開竅。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一座嶄新天下,隨之機緣四起。
第一座懸掛像、立神主敬香的山上祖師堂被飛升城獲得。
故而飛升城所有劍修外出游歷,其實可以得到一份無形庇護。
如果不是得了這份大道眷顧,在那些“古怪”橫行的山水秘境之中,飛升城劍修的傷亡恐怕翻幾番都不止。
五彩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以及被五彩天下大道認可的天下第一人,皆是破境一事勢如破竹的寧姚。
此外寧姚還是劍修,又有額外的一份饋贈。再加上她是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士,誰與爭鋒?
所以就算是一位來自別座天下的十四境修士,膽敢擅闖五彩天下,只要被寧姚問劍一場,都有可能有來無回。
崔東山問道:“收集金精銅錢一事,先生有眉目了?可有進展?”
陳平安無奈道:“正愁呢。”
劍修的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種是淬煉飛劍,例如憑借斬龍台砥礪劍鋒,就是一種捷徑;再一種要更難,是找出更多的本命神通。
陳平安的籠中雀和最早的井底月,通過與萬瑤宗仙人韓玉樹一戰,還有後來的托月山一役,後者被提升了一個台階的品秩,才有了現在的井中月,而且依靠與陸沉借來的一身十四境道法,當時一劍曾經成功分化出數十萬計的飛劍,陳平安做過一番粗略推衍,未來那把煉化至巔峰的井口月,再依靠自身足夠高的劍道境界,大致能夠一鼓作氣支撐起百萬把飛劍。
除此之外,陳平安之前在仙都山的洞天道場內,就一直試圖憑借井中月的眾多飛劍,將心相大道顯化出一份“真相”。
這就意味著井中月的煉制,不但有了最終方向,即增添飛劍數量,再就是找到了第二種本命神通,所以陳平安此刻腳下等於有了一條從無到有的道路。
唯獨籠中雀,一直停滯不前。
陳平安在閉關期間有一個設想,但是暫時無法真正嘗試,理由很簡單——缺錢。
而且說不定這種煉劍,就是個無底洞。
不是缺少三種神仙錢,而是金精銅錢,或者追本溯源,是缺少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或是大修士兵解離世後崩碎的琉璃金身。
後者可遇不可求,當初杜懋飛升失敗,為了爭搶其中一塊琉璃碎片,寶瓶洲那邊連神誥宗祁真都親自出手了。
前者相對簡單,也僅是相對而言,事實上如今浩然天下,各路神祇的金身碎片,哪個王朝不想要?
哪個大宗門不想買?
尋常修士,誰又能真正買得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將已經自成一座小天地的那把籠中雀,真正提升到一種“大道循環無缺漏”的境界。
這就需要陳平安在籠中雀之內打造出一條完整的光陰長河!
在此境界內,誰不是籠中雀?
那個至今還半藏掖的劉材,擁有兩把飛劍,專門克制陳平安的這兩把本命飛劍,到時候你劉材再來試試看?你不來找我,我都要找你。
崔東山笑道:“掌律長命又不是外人。”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跟長命客氣的。”
崔東山忍住笑:“就怕長命道友一給就全都給,先生也愁。”
陳平安自嘲道:“愁這種事,要是傳出去,估計會被打吧。”
崔東山問道:“大驪宋氏那邊?”
陳平安說道:“當然也會開口,不過得找個適當的機會,免得被坐地起價,畢竟又不是咱們泉府的那位高兄,喜歡主動上門被人殺豬。”
崔東山小聲道:“還有師娘那邊呢?”
陳平安倍感無奈,沒說什麼。
這座天下的“古怪”,寧姚可不只斬殺了一尊,除了那位遠古十二高位之一,其實還有。
倒不是陳平安矯情,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妥。
當然還有皚皚洲、流霞洲,這兩個絲毫未被戰火殃及的大洲,山河穩固,兩洲本土山水神祇都無任何折損,這就意味著大修士、大宗門手上所有的金身碎片都可以買賣,當然前提是價格合適,足夠高。
此外像皚皚洲劉氏,還有當初在鴛鴦渚打過一次交道的包袱齋,以及蜀中暑所在的天隅洞天,仙人蔥蒨所在宗門,而這位女子仙人本身又是松靄福地之主,再加上百花福地,以及那位與大龍湫龍髯仙君是忘年交的飛升境老修士……這些人或者山頭手上,傳聞都有不同數量的家底,關鍵是金精銅錢和金身碎片在他們手上,都不算那種必不可缺之物,至多是待價而沽,要麼就是找買家,得看眼緣。
崔東山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縫補山河一事,咱們下宗所在的桐葉洲,就是金身碎片的最佳來源,還可以隨便殺價。”
陳平安笑道:“這種事情就干脆別去想了。”
崔東山問道:“先生何時返回仙都山?”
陳平安無奈道:“就在今晚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你沒猜錯,我是打算趕在立春之前,先去看一眼那棵梧桐樹。”
浩然天下矗立有九座雄鎮樓,只有兩處象征意義大於實際用處,其中就有桐葉洲的鎮妖樓,它與那座鎮白澤樓差不多,形同虛設,就真的只是跟讀書人做點表面功夫差不多。
只是這座鎮妖樓,又有不同尋常之處,並非是什麼建築形制,而是一棵歲月悠悠、道齡無窮的梧桐樹,相傳這棵古樹年歲之高、存世之久,猶勝三教祖師。
簡單來說,就是它的歲數,要比人間第一位修道之人都要大。
故而就連師兄君倩,都曾說他年少時,喜好游歷四方,就曾見過這棵參天大樹。
可能,只是一種可能,此樹唯一壓勝之道士,正是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
而大戰之中,老觀主確實半點沒有照顧蠻荒天下,反而給出了那枚道祖親手煉制的鐵環,幫助浩然天下護住梧桐樹,始終不曾被文海周密染指。
崔東山欲言又止,顯然還是不放心先生的這個選擇。
這讓小陌頗為意外,公子只是去看一眼梧桐樹,在崔宗主這邊,怎麼好像是去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一般?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叫事在人為,跟你的作為能一樣?”
崔東山神色有些低落。小陌就越發奇怪了。
之後陳平安沒有直接返回酒鋪,而是臨時改變主意,帶著兩人御風掠過飛升城,來到紫府山地界,落下身形,站在一處稻田的田壟旁邊。
稻田內種植有鄧涼贈送的重思米,暫時受限於土壤,只能一年一熟,只是對水土要求極高,栽種不易,以後等到土地肥沃,就可以一年兩熟。
一位年紀輕輕的農家練氣士立即趕來,眼中充滿戒備神色,問道:“你們是誰,不知道規矩嗎?”
只聽那個青衫客笑道:“我叫陳平安。”
那人愣在當場,回過神後,小聲問道:“隱官大人會久留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快就走。”
那人急匆匆說道:“隱官別著急走,等我去取紙筆,千萬別著急走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
很快那位跟隨師父一起來到飛升城討生活的年輕修士就拿來了一支蘸墨的毛筆和兩本印譜,他厚著臉皮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寫上名字,若是能夠添一句贈言吉語就更好了!”
陳平安滿臉尷尬,好像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自己又不是蘇子、柳七那樣享譽天下的文豪。
年輕修士滿臉希冀神色,陳平安只得接過印譜和毛筆,分別在《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書頁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還各寫了一句贈語,吹干墨跡後,遞給那位年輕修士。
不承想對方漲紅了臉,不著急接過去,而是硬著頭皮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能不能再寫上年月日?”
陳平安便笑著又寫下日期,末尾還添加了四字:“於田壟畔。”
其實面帶微笑的陳平安比這個滿臉通紅的年輕修士更尷尬。打定主意,這種勾當,真不能再做了。
年輕人手持毛筆,懷抱印譜,與這位平易近人的隱官大人連連道謝。
看著那個興高采烈離去的農家修士,崔東山蹲在田埂上,嘴里叼著草根。
陳平安坐在一旁,伸手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笑道:“行了,別悶悶不樂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崔東山還是揪心不已,輕聲道:“先生好不容易攢下的功德,就都不要了嗎?”
以先生的脾氣,只要真去看那棵梧桐樹,就一定會做那件事,而一旦做了那件事,不但注定毫無功德可掙,甚至會賠上之前文廟功德簿上邊的所有戰功。
陳平安目視前方,神色淡然道:“爭取可以留下一點,下次來這邊用得著。實在不行,也就算了。”
崔東山嚼著草根,問道:“如此一來,就要深陷泥潭了,先生的修行怎麼辦?”
陳平安反問道:“不是修行嗎?”
崔東山啞口無聲。
小陌聽著先生學生兩個就像在打啞謎,因為聽到了崔東山提及公子修行一事,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崔東山,能不能給我說道說道?”
崔東山唉聲嘆氣:“歲星繞日一周,十二年即為一紀。”
小陌越發如墮雲霧。
崔東山只得詳細解釋道:“當年桐葉洲淪陷,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在蠻荒軍帳的有意逼迫和牽引之下,種種人心丑陋、種種舉止悖逆,人與事不計其數,只說在那期間誕生的孩子,怎麼來的?他們的親生父母當真是夫妻嗎?都不是啊。不管是從蠻荒天下占據桐葉洲那天算起,還是從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之後重新計算,不管是已經一紀,還是尚未一紀,有區別嗎?這些孩子,反正命中注定,該有此劫,誰都躲不掉的。”
“如果如今桐葉洲還是蠻荒天下的疆土,倒也不去說他了,那些孩子的出身,反正在蠻荒修士眼中,並無半點異樣,可是在如今的浩然天下看來,他們就會是異端,是一種可能嘴上罵幾句都嫌髒的賤種。那些孩子就像是天生帶著罪孽來到這個世上,不該來,偏偏來了。就算這些孩子在未來的歲月里,熬得過旁人的指指點點,經得起各種戳脊梁骨的謾罵,躲得過眾多人禍,也躲不過‘天災’,因為他們就算僥幸長大成人了,一樣始終不被桐葉洲恢復正統的山河氣運接納,更別說什麼修行了,可能光是活著,就是一種艱難,不一定死,不一定會早早夭折,但是這輩子肯定會吃苦,吃很多的苦,可能他們的人生,就會一直這樣覺得生不如死吧。無緣無故的苦難,莫名其妙的災殃,天經地義的不順遂。”
“都說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是那些孩子,好像也沒得選擇啊。”
“可如果不去管,一紀再一紀,甲子光陰過後,就像一茬山野草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崔東山後仰倒地,不再言語。小陌盤腿而坐,轉頭望去。陳平安坐在田壟上。
小陌沒有聽到任何豪言壯語。青衫男人只是輕聲言語一句:“我覺得這樣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