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哥哥決堤似地開始落淚，我不禁方寸大亂。

　　雖然不曉得是自己的哪句話觸發了他，不過看來我似乎碰到了哥哥的心傷。

　　我情急間抱住他試著安慰，但哥哥依然持續發著壓抑的嗚咽。

　　已經不算是小孩的高中男生，不顧他人目光當眾落淚的身影，在氣氛歡愉的慶典會場里，可說是再醒目不過的負面焦點。

　　那邊究竟是怎麼了──帶著疑問的目光紛紛聚焦。

　　……我心想這下不妙。

　　來這里之前哥哥也說過，煙火會場有高機率會碰見來游玩的星雲學生。

　　像這樣成為目光焦點不只會對我們的生活帶來風險，對哥哥來說也是難為情的事。

　　總之現在我們該找個沒有人的地方。

　　想到這兒，我回憶起剛剛前來的途中，在站前看到的網咖招牌。

　　接著，我牽著哥哥的手離開煙火會場，奔進號稱有隔音包廂的網咖。

　　接著挑選了沒有一般升降座椅，而是鋪著地墊的平面式包廂並把哥哥塞進去，我則是到飲料吧端兩人份的飲料。

　　不知道是不是怕液體濺出，飲料機的流速慢到讓人不耐煩。看著細流的熱可可，我思考著。

　　到底是什麼東西，刺激到哥哥的情感。

　　但，還是想不透。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特別的話。

　　到頭來，一直到熱可可把兩只小杯子裝滿的這段期間，我還是什麼也沒想透。

　　不得已，我只好嘆口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面對哥哥並返回包廂。

　　一打開主打隔音卻輕盈過頭的門，直至先前都垂著頭的哥哥抬起臉來。

　　“心情平復了嗎？”

　　“……抱歉。”

　　他的兩眼通紅，但已經沒再流淚。

　　看來那暴風般的激情瞬間，暫時是過去了。

　　“我真白痴對吧。明明只是約會延後一天而已……都已經不是小孩了，還像這樣子……”

　　“每個人總是會有心情控制不了的時候嘛。”

　　約一坪半的小房間里，我坐下來和哥哥並著肩，把裝了熱可可的馬克杯遞給他並出言安慰。

　　……哥哥之所以潰堤，原因似乎出在姊姊爽約那件事上頭。

　　我的幾句話，似乎重新挑起了他的悲傷。

　　“這種話由我說可能怪怪的，但哥哥還是別太勉強自己比較好喔。以哥哥的個性，一定認為不可以妨礙姊姊的努力，因而壓抑自己的情緒，但要是真的這麼排斥，不把真心話好好告訴她，可是不行的喔。”

　　說著說著，我感到可笑。

　　我憑什麼給人建議呢？

　　哥哥跟姊姊的感情要是惡化，世上最開心的人明明是我。

　　“……我其實有說過就是了……”

　　“咦？”

　　“本來我是沒打算說的，覺得自己應該要為她加油打氣，但又希望今天她能選擇我……不過最後我還是讓步了，心想要是賭氣堅持下去，而她卻沒選擇我，到時該怎麼辦才好。”

　　我這人真是丟人現眼對吧──哥哥邊說邊搔搔腦袋。

　　“晴香都說她願意和我結婚，是那樣信賴我，我卻沒辦法信賴晴香，一個人患得患失……真的是……毫無長進啊。”

　　哥哥說完，自省似地皺起臉咬著嘴唇。

　　……另一方面，我感到非常驚訝。

　　對哥哥竟然一度反抗姊姊的事感到驚訝。

　　接著，為了這樣的他──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啊哈、啊哈哈！”

　　“時雨？”

　　“什麼跟什麼嘛。太傻了吧你。”

　　以為姊姊對他情深似海，自己卻不夠忠於她而感到內疚──哥哥這樣的身影令人想不笑都不行。

　　真是夠了。

　　這個哥哥到底要爛好人到什麼地步嘛。

　　“哥哥。結婚戒指都是用鑽石。你知道那是為什麼嗎？”

　　“記得好像是因為它的性質很穩定，才拿來象征永恒不變的愛？”

　　“從前，有對男女對那樣的石頭一起許下永恒的愛。”

　　“你、你在說什麼？”

　　“兩人相戀並相愛，生下兩個可愛的女兒，長得像母親的一對雙胞胎。四人組成的家庭，度過一段幸福的時光。”

　　說得這麼明顯，哥哥也理解我所指為何並表情一變。

　　……本以為永遠不變的幸福並沒有維持太久。

　　隨著雙胞胎姊妹漸漸長大，父親不在家的時間也愈來愈長，甚至常常跨日後才回家，一家四口不曾再齊聚一堂用餐。

　　女孩至今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母親讓女孩們吃完晚餐並哄她們睡覺，自己卻遲遲不肯吃晚餐，苦苦地等待父親回家的模樣。

　　因為這樣的身影，每天都在上演。

　　但是，這也一樣持續不久。

　　等得心累的母親，和願意填補她內心空虛的男人鑄下大錯，當初以為永恒的愛也跟著破碎──哥哥，請問你會覺得，我母親是個丟人現眼的人嗎？

　　“…………我覺得……一點也不……”

　　什麼嘛。原來哥哥也一點就通。

　　“沒錯。世上根本沒有什麼真正永恒不變的愛。不管什麼承諾，什麼契約，甚至是鑽石，沒有一樣能當作愛情的擔保。此刻能傳遞的，此刻能感受到的，那些才是愛的全部吧。”

　　愛才不是永恒的。

　　祈望當下的羈絆能永遠存在並努力維持，這樣的行為就叫做愛。

　　那麼，要是祈望與努力中斷，會淡去也是當然的。

　　“哥哥你說自己比起姊姊實在丟人現眼，但實際上恰恰相反。姊姊會深信與哥哥的羈絆堅若磐石，都是因為哥哥太過努力表達自己的愛情。都是因為看到哥哥一再被拒絕，卻還是摸索容忍范圍，竭盡一切展現愛情的身影──”

　　才會讓她了解到，你逃離不了自己的手掌心。

　　“而哥哥無法信賴姊姊，那都是因為姊姊不夠努力，沒給哥哥任何回報，讓短短一天的空白也讓人痛苦難耐。但是哥哥卻一味自責……這真是太可笑了。當你眼睛哭腫的時候，她卻不能陪伴在你身旁。這樣的女人號稱的真正的愛，真的有那麼可貴嗎？”

　　“時雨……”

　　太蠢太蠢了──我笑了。放聲大笑。

　　因為要是不這麼做，我怕眼淚就要流下來了。

　　本以為姊姊和哥哥關系一旦惡化，最開心的人應該會是自己。

　　可是一旦曉得兩人之間的感情風波，涌現的情感卻根本不是喜悅。

　　那是令人窒息，甚至與憎恨無異的，對姊姊的憤慨。

　　……為什麼，你就不能陪陪他呢？

　　我曉得這個人至今為止有多麼尊重你。

　　你所要求的保持肢體距離。

　　配合你社團活動的時間表。

　　明明想更進一步親近你，想多些時間與你在一起，卻全部克制下來。

　　一直都是像這樣為你設想，令我看得都感到不甘心。

　　這樣的情侶……終於忍不住吐露心底話，希望你至少今天能陪他。

　　他是被壓迫到何種程度才吐出那些話，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明明他也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

　　你難道就這麼……眼中沒有他嗎？

　　連留意都不曾嗎？

　　留意眼前的情人，當時呈現的是什麼表情。

　　嗚～～～～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悔恨讓胸口疼得像是有把火正在燒，讓表情幾乎要隨之扭曲。

　　為什麼偏偏是你？

　　為什麼不能是我？

　　怨懟不由自主地在腦子里打轉。

　　換作是我，才不會讓他在與我共處的時候露出那樣的表情。

　　你只不過比我早些相遇，就只不過是如此而已，結果──

　　然而……這樣的『不過如此』對哥哥卻是無比沉重。

　　一旦說出口的愛就不能反悔。即使自己的心已經與對方漸行漸遠，還是不會主動背叛。

　　他太溫柔了，既溫柔又脆弱。沒有傷害他人的勇氣。

　　哥哥這樣的弱點既令人可恨，又令人不耐煩。

　　然而──

　　另一方面，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我才會喜歡上他。

　　又傻又膽小，絕不敢主動傷害他人。

　　正因為這樣的個性，讓人更想好好珍惜。我願意付出一切疼惜他，為他帶來笑容。

　　我真的這樣想。真心願意。因此……

　　“哥哥。想不想給姊姊一點顏色瞧瞧？”

　　“顏色……？”

　　“就是讓姊姊曉得，她以為擁有是天經地義的那些東西，其實並不是她應得的。就算姊姊再遲鈍，一旦發現哥哥跟其他人親密得像是情侶一樣，應該就會開始焦急，試著把哥哥搶回來……而我，在這方面能幫上哥哥的忙。”

　　我握起他的手對他呢喃，那些能讓他接受我的理由。

　　連我自己都覺得，這一聽就曉得居心叵測的理由真是爛透了。

　　但不管再怎樣拙劣的借口都好，我現在只想溫暖這人的心。

　　結果──

　　“……不要。”

　　得到的回應，卻是預期外的強烈抗拒。

　　這提議相當誘人。

　　時雨總是願意肯定我的弱點。

　　願意接納我的脆弱。

　　我要是接受這樣的提議……接下來肯定會很有意思。

　　到時我就能透過膚淺的自我欺瞞，號稱自己並沒有背叛晴香，並沉浸在被愛的愉悅當中。

　　對，就像是海邊露營那天，從時雨身上尋找晴香並追求慰藉那樣。

　　但──我已經受夠那樣子了。

　　“……不要。請你住手。”

　　“……這樣啊？好吧，我想也是。看來我的不良居心實在太明顯了嗎？”

　　時雨淘氣地笑了。

　　……時雨對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但，我們都一起住了這麼久，我自認對時雨也稍微有些了解。

　　因此我曉得的。

　　這提議才不帶有什麼居心。

　　時雨她……是真的為我打抱不平。

　　足以讓人相信在那表面笑容底下的，是對我的一片深情。

　　因為時雨她……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借著各種機會與各種理由，試著把她的愛傳遞給我。

　　現在這個瞬間也是。

　　愛並不是承諾。

　　她剛說，此刻能傳遞的，此刻能感受的，那就是愛的全部。

　　因此……時雨才總是如此賣力。

　　就像是，我對晴香的那樣賣力。

　　而她這不顧一切的全力以赴，我至今可曾給過她什麼回報？

　　什麼也沒有。

　　不但如此，甚至還從時雨身上尋找晴香，毫不客氣地享用那樣的愛情，飽餐一頓後再隨手棄之，甚至即使對她萌生感覺也絕口不提，就只是埋藏心底試圖讓它枯萎。

　　明明我自己也曉得那感受是何等寂寞，何等不安，甚至為此落淚。

　　因此，要我繼續利用時雨的一片真心──這我死也不要。

　　就算時雨願意，我也不接受。

　　我不想再以不上不下的態度，回應那樣的死心塌地了……！

　　“看來是我太多管閒事了。對不起。”

　　時雨依依不舍地，放開我的左手。

　　但，這次換我反握住她。

　　時雨的眼瞳訝異得圓睜開來。

　　面對照映其中的身影，心中冷靜的那個我如此自問。

　　你真的清楚接下來准備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嗎？

　　真的有相應的覺悟嗎？

　　……坦白講，我不知道。

　　也許我就只不過是想找個輕松的地方逃避罷了。

　　也許只要誰能讓我忘掉晴香，哪個對象都無所謂。

　　這些連我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了。

　　但……即使被煩惱折騰到心亂如麻，卻有唯一一樣情感我很確定不是虛假，不是一時的意亂情迷。

　　那依舊留在我心深處，尚未枯萎。

　　因此，我將那──轉換為言語。

　　“我也喜歡你。此時此刻，比任何人都喜歡。”

　　“────……”

　　我說出口了。

　　說出藏了好久的感覺。

　　說出絕不該對外公開的愛情。

　　第一次……給了時雨回應。

　　面對這句話，時雨一時張口結舌，但……

　　“……哼哼哼，哥哥終於還是沉淪了吧。”

　　過沒多久，她便露出壞心眼的笑。

　　那話說得也真是毫不客氣。

　　但遺憾的是那句話我無法否認，只能聳聳肩投降認輸。

　　“是啊。看樣子，我從頭到尾都贏不了時雨你啊……”

　　“就憑哥哥這樣的初學者，怎麼可能贏得了我嘛。不過說是這麼說，還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真是的……實在太……”

　　勝利宣言發表到一半，時雨的話開始斷斷續續。

　　壞心眼的笑瓦解為哭臉。

　　接下來，我還來不及問怎麼回事，淚水已經自時雨的眼角滴落。

　　“……啊……討厭……”

　　“時雨……”

　　“咦……咦咦……真是奇怪了。還以為我裝得很好……嗚……”

　　時雨難為情地雙手遮起臉來。

　　但是，身子和聲音卻變得益發震顫──

　　“我不要承諾、名分，什麼都不要……那些全都讓給姊姊就好……我一直就……只想聽你說一聲喜歡……！”

　　“～～～～～～！”

　　我喜歡你。

　　相愛的兩人會彼此交換的，再平常不過的話語。

　　而這句話……原來她是這麼殷殷期盼嗎？

　　我也竟然連這麼簡單的話，都沒回應過她嗎？

　　哭得抽噎的時雨身影，讓我先前平息的激情、愛意，再次由心底涌現。

　　但這次我不再壓抑。

　　只任其橫流並將她擁抱，毫不斟酌力道，幾乎與擒抱沒兩樣。

　　我無法不這麼做。

　　而時雨，也是相同心境吧。

　　她的手很快就繞到我背後，指甲緊緊扣了上來。

　　伸手索求我的那股刺痛，可愛而令人憐惜，讓人想要再給予她更多。

　　“…………！”

　　唇吻了上去。

　　由我主動給時雨的，頭一次的接吻。

　　她給過我許多次，我至今卻不曾回報過她。

　　而就像是為了補償她，心底涌現不絕的無法訴諸言語的愛，紛紛傾注而入。

　　但胸中發酵的愛意不管怎麼傾注，卻依然滔滔不絕。

　　好難過。

　　感情在心中過度膨脹，急切得令人喘不過氣。

　　唇隨著每次換氣而分離，距離僅僅幾公厘遠。

　　我想再訴諸更多。讓她感受更多。

　　受這樣的衝動驅策，接吻比先前更強力更深沉。

　　但──忽然之間，露營那晚的畫面在腦海里閃過。

　　想認真傳愛而遭到拒絕，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還要再重蹈一次覆轍嗎？

　　於是我的唇趕緊離開，但──

　　“不可以、停！”

　　時雨繞到背後的手，壓住我的後腦勺。

　　要我不可以逃。

　　接下來，時雨主動尋求進一步的相系。

　　舔舐著嘴唇，身體蹭過來，以全身向我展現她的愛。

　　那樣的愛情，瞬間抹去我之前的苦澀記憶。

　　……好舒服。

　　自己的愛情獲得承認。

　　而且，得到更巨大的回響。

　　這原來是……如此充滿幸福嗎？

　　“時雨……我喜歡你……！”

　　“我也是……嗯……！”

　　──當然……我們現在所做的意味著什麼，我自己也很清楚。

　　也曉得我跟時雨的道路前方，只有破滅等著我們。

　　我已經有晴香這個女朋友，而時雨是晴香的妹妹，我們則是繼兄妹。

　　我一定會承受許多人的指責。父母，朋友，情侶……大家都會鄙視我們。

　　但是……

　　『強烈的執著，將我的世界劃分為“唯一一人”與“其他人”兩個部分。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愛吧。』

　　但那些後果，我已經不在乎了。

　　因為哪怕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會碰上什麼困境，只要身旁有願意愛我的唯一一人在，那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要情意能夠傳達，我什麼都願意做。

　　沒錯，現在的我好不容易，終於追上時雨的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