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午孟鶴與張茗和李莉有約,一早就出了門。
學校兩米高的圍牆外,一條夾在居民樓間的弧形坡道上,那個穿著黃色裙子的苗條身影站在樹蔭下,遠遠地向午孟鶴與張茗揮手。
“你怎麼周末還穿校服?”等兩人靠近,李莉衝張茗問道。
“不是你讓咱們來學校旁邊集合嗎?”張茗回嘴。
“我爸好煩,不讓我出門,只能說來學校拿東西。”
“我還真要進去。”張茗假裝吃驚地說。
“去干嘛呀?”午孟鶴問。
“小說忘帶回家了。”女孩嘿嘿地吐著舌頭。
“快去,我和小鶴在這等你,別拖拖拉拉的,我還想多逛會兒呢。”
看著張茗從牆拐角處消失不見,李莉突然從午孟鶴背面撲到她肩頭上,表情不掩喜愛地說:“小鶴,謝謝你。”
“每次見面你都說一遍……”午孟鶴朝天翻了個白眼。
“我爸最近真的特好說話,你那次和他說了什麼呀?告訴我嘛!”
“沒什麼啦,”小鶴回過頭去對她無力地笑笑,“我哪記得說了什麼。”
“在家都不抽煙了!小鶴你這件衣服好看,自己買的?這是啥?好好看的項鏈……”
午孟鶴轉過身,她穿的是那件淺綠色輕紗上衣,長到膝蓋的藏藍色針織裙,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把玩她胸前的銀色項鏈。
張茗飛跑著從校門方向過來,手里舉著兩根老式白糖冰棍,仰著頭嘴里叼了一根,胳膊下還死死夾著本書。
三人頂著陽光,朝離學校最近的商圈走著。路上李莉一邊舔著冰棍,一邊橫過身體面朝另外兩人走路。
“說嘛,說嘛,好小鶴。”
冰棍融化的糖水沿著握棒滴到午孟鶴手上,她說:“真的不知道啦,可能只是你爸在向你道歉吧。”
午孟鶴當然記得她對李莉爸爸說的話。
那是一句有魔力的話,簡單而又普世,卻被無數父親忽視,最終遺忘或毀掉。
但情感存在過的痕跡是無法被抹消的,無論它的歸宿是何樣:不見天日的、藏回心底的、褪色的、變質的、撕碎的。
那是一句有魔力的話,牢記它時,它是鼓舞;求證它時,它是嘉獎;追悔它時,再聽見也許只有眼淚流出。
“你閨女從小就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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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企回家時,看到小鶴的上半身懶洋洋地展開在沙發扶手上,嘴唇有點白白的,眼皮也半耷著,似乎不太想說話。
晚飯做好後,她也很遲才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餐桌旁。
“胃口不好嗎?”
午孟鶴點點頭,看著碗里的米飯發呆,身體似乎凝滯住了,好一會兒才拿起勺子。
安靜地看她喝了點山藥玉米骨頭湯後,孟企意識到不對,猛地把手貼到她的額頭上:小鶴發燒了。
一被觸碰,她的身體驟地軟下去,她牙齒緊咬著,眼看就要往後倒。
“小寶貝,哪里難受?”孟企拖住她的身體,提到自己懷里,靠近她的臉問道。
“身…上沒有…力氣……”
呼出的氣息有些灼熱,孟企一摸她的手,指頭卻是涼的,一把把她橫抱起來,急奔向臥室。
孟企將她放到床上,輕輕地解下她的衣裙,給她蓋了兩層毯子。“等著爸爸”,他說。
孟企將醫藥箱拖了出來,拿出電子溫度計,噴了點酒精,邊大步走邊甩干,他走到床邊,輕捏小鶴的雙頰,把溫度計放進她的嘴里。
他立刻去了洗手間,拿毛巾,蘸水,擰了擰,迅速回來,蓋到小鶴額頭上。
這時小鶴睜開眼睛,微微轉過頭來看孟企,投以笑容。
“現在什麼感覺?”孟企忙問。
午孟鶴正打算回答,孟企伸手扶住溫度計。
“眼皮燙燙的……手…腿…也…酸酸的。”
溫度計突然鳴叫起來,孟企抽出來一看,“37.7”。
“體溫還得升,寶貝,是不是很難受?”
“還行……爸…你去吃飯…”
孟企輕拍她的頭,將她額頭的毛巾換了一面,然後就站起來走出臥室。
不一會兒他回來了,端著一個臉盆,放到床邊,他抓起浸在那盆溫水中的毛巾,擰干水,掀開了毯子。
女孩白皙的身體靜靜地躺在床上,孟企解下她的文胸,將項鏈撥到一旁,用溫熱的毛巾擦著她的脖頸,然後是肩膀和胸腔。
午孟鶴的手腳輕輕動了動,張嘴輕輕哈氣。
擦過她的雙肋、乳房、腹部,然後是兩條手臂。
“冷”,小鶴說。孟企繼續擦著,大腿內外、膝蓋、小腿、臀部,然後把毯子蓋回去。
孟企又測了她的體溫,“38.0”。
孟企去廚房燉上粥,回來床邊看著她,摸著她的手,還是有點涼。
午孟鶴睡了一會兒,期間孟企給她測了溫,“38.2”,為她換了幾次毛巾。
多年以前小鶴也常發燒,特別是三歲之前,之後每隔幾年也會生個病,孟企知道那是她的身體在主動獲取更強的免疫,每一次都是在為了更加適應這個世界,構建新的防线。
大到 10 歲左右的時候,她被流感侵襲過,那次才算是驚心動魄,最後在醫院掛了三天水才好。
孟企坐在地板上,定了鬧鍾,靠著床小睡,打算為今晚韜光養晦。
每半小時,他測一次體溫。
“38.2”。
“38.0”
“38.4”
“38.1”
“37.9”
這時已是九點,午孟鶴似乎睡夠了,醒來到處打量,聽到動靜的孟企也抬起頭來看她。
“爸,有點餓了。”
孟企笑笑,去廚房盛了粥,咸粥里加了些些糖,溫度正好。他扶起小鶴,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怎麼會發燒呢?”一邊遞勺,孟企一邊問。
午孟鶴望著床尾皺了皺眉頭,說:“冰棍?昨天洗完澡沒穿衣服?在床上穿著汗汗的睡裙就睡了?”
“是了,爸爸的錯。”他塞了一口粥到女孩嘴里。
孟企又為她測了一次體溫,“37.8”,他摟著她睡下。
半夜的時候,午孟鶴倏地坐起來,臉上全是汗,嘴唇完全沒了血色。
“胸口……好悶……”
孟企跳下床拿來垃圾桶,扶著她俯身下去,她吐了。
嘔吐,漱口,躺下,嘔吐,漱口,躺下,嘔吐……
臥室的夜燈亮到了凌晨三點,孟企摸小鶴的額頭已經沒那麼熱了,最後量了一次體溫,“37.1”。
他松了口氣,握著她的手在她身邊睡下了。
**********
午孟鶴一直睡到 16 號的上午 10 點,眼神飄忽,身體驟熱。
孟企替她擦了擦身體,量了體溫,“38.6”,孟企讓小鶴喝了點粥,再服了一顆布洛芬後躺下。
“38.9”
“38.2”
“37.9”
“37.8”
中午醒來後的午孟鶴明顯精神了許多,也能朝孟企笑笑了。
孟企去廚房餐廳的櫃子上取下兩瓶罐頭,起開其中一瓶黃桃的,盛到碗里端到小鶴身旁。
午孟鶴靠坐在兩個枕頭和鱷魚玩偶上,吸著勺子里的甜水,然後咬了半口黃桃果肉。
“小心肝,好點沒?”
“早上頭有點痛,現在好了,我能再吃點嗎,爸?”
孟企搓了搓她的臉,端著碗走到廚房去。
“37.9”
“38.0”
午孟鶴讓孟企把書包拿來,之後坐在床上看著試卷,孟企也搬了條靠背椅坐在床邊。
晚上孟企給她做了蛋羹拌飯,吃是吃下去了,但看起來吃得並不香。
下午 7 點的時候午孟鶴又吐了一次,這次孟企恰巧不在她身旁,自己跑到洗手間的馬桶上吐了,連湯帶水的,把米飯和黃桃都吐掉了。
“38.8”,孟企又給她吃了片藥,然後打電話給馮老師幫小鶴請假。
靠躺在小鱷魚身上,午孟鶴眼睛巴巴地動個不停,毫無困意。
孟企走進來,在她脖子上搭了條濕毛巾。
“爸。”她喊他。
“你放不下媽媽。”小鶴斜看著天花板和牆壁的夾角。
“沒。”
“你有。”
孟企無可奈何地動動嘴唇,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隨你便。”午孟鶴把頭稍微扭開,看著窗外的深色天空。
“寶貝,小鶴,”他一臉難過,“你將來想做什麼?”
午孟鶴沒有回答。
“你和我…是不被接受…允許的,連…連在外面接吻都做不到,我們……你是我女兒……你是我的,我們的關系都是我的過錯。”
“你該怎麼和茗和莉說,怎麼保證她們知道以後還做你的朋友,你……你要怎麼…你要怎麼面對同學、以後的同事還有鄰里鄰居的眼光,你怎麼……將來有了男朋友,他怎麼能接受…你要瞞著所有人一輩子嗎?”
“你只看到爸爸好的一面,你長大,有了前途,去上大學……你那麼聰明,完美…好看,會遇到,比爸爸好得多得多的男生,就算沒有,你假如哪天厭煩了我…生氣,我們吵架,你連立刻離開都做不到,因為…到時…沒人願意主動接納你……”
“你和我,你…穿不上婚紗,我們不能…沒法生孩子,等你六七十歲,爸爸也變成一攤骨灰,你…一個人…你一個人,我怎麼忍心奪走你的未來,那麼多…那麼多的未來……”
“爸,你真自私,”午孟鶴把頭轉了回來,“你有什麼權力決定我的未來。”
她看向孟企,看著那個男人。
卻看見他失意地坐在椅子上,視线低垂,眼淚涓涓流過他微黃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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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午孟鶴在孟企的懷里醒來,嘴里喊著“好難受,好難受”。
猶豫著是否要去醫院,孟企給她量了體溫,“37.5”,最後決定抱著她繼續躺下。
第三天,17 日早上 7 點,午孟鶴已經能下床了,早飯也吃了許多。
孟企把她按回了床上,拿來作業、課本和試卷,小鶴嘟著嘴復習起來。
學累了,兩人一起吃了荔枝罐頭。
剛過下午,體溫“37.3”,午孟鶴斜臥在語文課本上睡著了,孟企扶她躺下,然後去洗她換下的衣服。
4 點多的時候,孟企按上電飯鍋的開關,躡手躡腳回到臥室。
午孟鶴沒醒,孟企走去梳妝台,拿出午華的照片,走到椅子前坐下,端詳著,思考著。
大概坐了有半個多鍾頭,孟企站起來,手里捏著照片走到床邊,看看小鶴,看看午華。
他松開手,照片掉在床墊上,他捧起午孟鶴玲瓏、寧靜、馥郁的臉蛋,親吻她的嘴唇。
午孟鶴醒了,起初有些驚訝,然後一切煩惱都消散了。
紗帳飄啊飄啊,她掙扎著坐起來些,眼光瞥見床上的照片,用盡力氣勾住孟企的頭,張開嘴回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