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花柳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御龍扇卻連風離的衣襟都觸不到。
扇劍相撞,嗡嗡作響,和風離已對練三百余招,風離長劍輕巧靈活不減,出手迅捷如流星,而折扇卻威風不復,一招一式略有虛浮,顯然是已到極限。
巡花柳連退三步,化解兵器相撞的余威,長袖斜袍,隱住御龍扇,粗聲喘息。
剛剛那一震,折扇竟然差點被擊得脫手而飛,他驚詫於風離武功之高。
風離白衣一塵不染,踏在荷葉上隨風搖曳,白皙手指輕輕撩著秀發,另一手反握長劍,青鋒指天,從容自若,渾然不似剛剛激斗完的模樣。
巡花柳自覺體力已盡,當下折腰抱拳,“多謝風師姐指點。”
“累了嗎?”
“嗯。師姐,我來找你還有件事。”
“說。”
“樓主叫你去見她,遭夜襲是預料之外,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風離柔腸百轉,薄唇微揚,輕輕微笑,似在雪山之巔乍然開放的繁櫻,溫暖如春。
“我知道了…時間、地點。”
“今晚戌時,我的藥室。”
……
殘陽終落,星斗初升。
風月樓坐落西湖,此地繁華,商鋪眾多,燈紅酒綠,巡花柳隨意找家酒家應付晚餐,在街道上隨意閒逛,只見游人如織,門庭若市,湖畔有無數人品賞美景,岸邊柳枝隨風蕩,翠荷芙蓉細細搖,秋水澄湖,風光霽月。
巡花柳已住西湖三月有余,但每次見此好景,都不由得定下腳步,細細欣賞。
待到回過神來,離戌時只剩得一刻鍾。
他連忙回到風月樓,今日生意興隆,客蜂擁至。
一樓設有歌舞戲台,七位藝伎登其上,皆手持樂器,或琵琶或簫笛,共奏一曲《霓裳羽衣》。
另有幾名舞伎伴曲而舞,極展媚態,蠻腰嬌扭,紅裙旋轉,似舞蝶翩翩,光潤玉腿若隱若現,春光乍泄,直叫人挪不開眼睛。
巡花柳視若無睹,繞過戲台,左拐右折,直奔地下,推開室門,藥爐燒得正旺,藥香撲鼻,正見兩人坐在正室旁,執棋相對。
其中一人劍眉星目,氣宇軒昂,身姿健闊,宛若古雕刻畫,正是李燕,與他對弈的人,淡定優雅,身姿妙曼,儀態萬方,乃是水月樓主。
水月樓主聽得聲響,抬起頭見來人是巡花柳,“喲,小巡來了。”巡花柳行禮,“樓主晚好,我已通知過風師姐了。”水月樓主點點頭,揚揚手中黑色棋子,“那趁她還未到,我先下完這盤棋。”巡花柳才低頭朝棋盤望去,星线上黑白交錯,黑棋白棋對戰正到激處,李燕眉頭緊鎖,舉棋不定,遲遲才下出一子。
巡花柳旁觀者清,不由得小聲嘆氣,這麼明顯的棋路,李燕居然沒看見。
果不其然,水月樓主重重叩下一棋,棋盤天元處縱連五只白子,宛若黑夜連星。
“五子相連,勝負已分。”樓主盈盈笑道。
李燕沉緊繃的神色立刻松垮,拱手道:“樓主好強的棋藝啊,再來一盤,我不服。”水月樓主嘻嘻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兩人棋局又開,巡花柳找張木凳在旁坐下,觀戰他們對弈。
在兩盤棋後,恰好戌時,木門被推開,風離、孫玉婷兩人人一同走進藥室,行至樓主前一齊作揖。
水月樓主微笑道:“風離,最近幾天怎麼躲著我?”風離道:“我愧對樓主…”
“沒什麼好愧疚的,又不是你的責任。”
“謝謝樓主。”
樓主輕笑一聲,指向一旁的東側內室道:“都來齊了,我們進去再說。”巡花柳藥室坐南朝北,其中東、南、西方都有一間側室,西室關著霓漫雪,南室為寢室,隱藏著通往地下二層的入口,樓主所指的地方正是東室。
五人依次進入,東室縱橫三丈,不大不小,內置一間長桌。水月樓主坐於首席,其余人則隨意坐下。
待所有人坐定之後,水月樓主清清嗓子,面上容顏極其嚴肅。
“各位都知道風月樓現正處於危難間,不知惹上了誰,遭到偷襲搶掠,今夜聚集起各位,便是要商討此事,大家可有什麼看法?”李燕道:“我一切聽從樓主安排。”
孫玉婷失笑,輕輕捂住嘴。
風離問道:“抓到的那個賊人,有說什麼嗎?”她這幾日都躲在風月樓外默默守衛,並不知曉霓漫雪的事情。
巡花柳嘆息,“什麼都沒問出來……”他將審問霓漫雪、做成壁尻、得罪瓊華派的事情一一說出。
聽完之後,風離眉頭緊蹙,冷言道:“這樣貿然得罪瓊華派,真的好嗎?”水月樓主無奈道:“沒辦法,因為這場偷襲簡直是莫名其妙,我們連敵人是誰都不懂,不過嘛……雖然不知道誰在暗中搞鬼,但我們也要做些准備。”眾人皆疑,凝神傾聽。
“李燕、孫玉婷,你們回一趟雁蕩,向宗主匯報此事,請求宗門調查、增援。”被叫到的兩人略有意外,李燕問道:“僅僅是匯報?不能飛鴿傳書?”
“不能,你們親自去走一遭,方能說明事態嚴重。”水月樓主從懷里掏出兩封信,遞向他們,“一封給水堂堂主,一封給宗主,你們三日後出發。”李燕、孫玉婷接過信,齊應道:“我知道了。”水月樓主又取出一封信箋,遞向風離。
“風離,你東行汴京,到金國的分樓去取本棋譜。”
“棋譜?”
“幫我給紀靈樓主這封信,刻不容緩,你明天一早就出發。回程時途經燕京,順路調查一下瓊華派的動向。”
“明早?我明白了。”事發突然,風離雖心中奇怪,但她並未多問,接過信封默默坐下。
至此,已有三人將赴長途,風月樓少數武力高強的好手皆被派出,樓力空虛,巡花柳漸敢一絲不安。
“樓主,那誰來守樓呀,賊人若是再來搶劫一次,我們應對得了嗎?”水月樓主早已盤算過,應道:“八個妓廂暫時只開放四個,我再加上瑩梔,足夠應付了。”巡花柳聽聞此言,似乎自己沒被留下,心中不禁一跳,試探問道:“那我呢?”水月樓主笑道:“你也有事要做的,留下的只有我和瑩梔。”眾人皆感意外,巡花柳是青樓唯一的醫師,負責照看千名娼妓,如此重職,是萬萬不能離樓的。
“不妥吧,”巡花柳心中著急,“抑孕氣鎖我才剛剛開發完成,而且樓里只有我一個醫師!”
“樓主,必須讓巡兄去嗎?不能等我們回來嗎?”李燕也幫襯道。
樓主無奈嘆氣,“沒辦法,這件事只有他能做。小巡,具體詳盡只能告訴你一個人。”巡花柳疑惑大增,究竟是何事,如此神秘?
不禁憂心忡忡,“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先。”
“嗯……那就巡花柳留下,其余人可以先行告退了。風離,早些休息。”李燕、孫玉婷、風離三人起身,告辭行禮後推門離去,東室只剩下樓主和巡花柳兩人。
待三人離去後,巡花柳將室門關上,“樓主,說吧。”水月樓主壓低聲音道:“我這幾天冥思苦想,觀星占卜,終於推測出一些敵人的眉目了。”
“是誰…啊?”巡花柳渾身一震,心情激動。
樓主卻沒有回答,緩緩道:“小巡,你知道我們天元宗的前身嗎?”
“嗯?宗門的前身?”
“你可知【天元】為何?”
巡花柳思考一番後,猜測:“圍棋術語?棋盤上正中間的星位。這些事情我還從沒想過,宗門和圍棋有關?”
“沒錯,天元宗,兩百年前其實名為【天元棋院】,所謂天元,便是指群星競耀中,最光彩奪目的第一明星。天元棋院,便是天下圍棋高手相互對弈,品茶論棋的場所。”巡花柳奇道:“當真?宗門前身竟如此雅致?”水月樓主苦笑不已,“但這已是百年前,現在的天元宗和圍棋已無多大關系。”
“這又是為何?”
“因為…百年前的一場浩劫…”
巡花柳驚呼,“靖康之難?!這又與那場劫難有何關系?”
“不要急,我慢慢說給你聽。當時金人南下攻宋,鐵騎所到之處,肆意燒殺淫掠,民不聊生。”
“那和一堆棋士有何關系?”
“別老打斷我說話。當時皇帝太宗愛棋,天元棋院是帝君親設,靠山很硬,得以經營百年,人才濟濟,其中不乏棋武雙全之輩。”巡花柳點點頭,似乎猜到了後續的發展。
“靖康之災,給大宋留下無可磨滅的傷痕。但是中原武林無論長幼尊卑,皆是熱血之輩,誓要奪回江山,一雪前恥。棋院里也流傳著這樣的風氣。”
“所以就棄棋建派了?”
“大概是的……眾棋手武功互授,互通有無,相互融合,漸漸起了名氣。最後干脆直接開山立派,鑽研武學,廣招弟子,教棋授道,百年傳承直至今日。”巡花柳哭笑不得,想起宗門所傳武功中,有些招式名為:“小飛守角”、“三間低夾”、“立二飛三”,應該都是圍棋術語。
本門功法秘籍,常用“打”、“托”、“夾”等詞匯,現在仔細一想,似乎也是圍棋用語。
“雖然武功獨樹一幟,流傳江湖百余年,但前輩們本職是棋士,便留下棋譜,將自己的棋術傳於後人。”
“就是風師姐去取的物品?”
“嗯,一共有六本棋譜,現在風月樓里就供奉著一本。”巡花柳聽著好玩,“供奉?供一本棋譜?”
水月樓主尷尬笑笑,“作為前人遺物,後人拿來供奉跪拜很正常吧,求個富貴平安,財源廣進。”
“照這麼說,棋譜就是賊人想要的東西嗎?”
“我也不知,我感覺是,所以我才派你外出,參悟棋譜的秘密。”
“我要怎麼做?”
水月樓主輕輕從懷中取出一物,似是秘冊書籍,手掌大小,古色古香,書脊用銀线細細裝縫,精巧絕倫,封面上書三字,筆勢蒼勁,正是——《聞風譜》巡花柳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放開書頁,正見黑白交織,星羅棋布,一局局棋局印刻於上。
“這我怎麼參悟?照著打譜嗎?”
水月樓主伸出細指,點在棋譜上的一處。
“你看看這。”
泛黃的紙面上,題著一列清秀小字——弈於長白山雪之巔。
“不是吧,不會讓我去長白吧?”巡花柳頓感頭大,從杭州到長白,來回一趟少說也要三月。
樓主嘻嘻道:“正是。”
“長白山啊!在北端極寒之地啊!”
“你不想去?”
“我是無所謂,可風月樓怎麼辦?眾妓娼怎麼辦?”
“李燕他們去不了多久,半月便能回來。藥室給我接管,我也會些微弱醫術,八個廂以後只開四個,完全沒問題的。”
“不妥啊…”
水月樓主氣道:“叫你去就去,你怎麼那麼多話。”
“我明白了…可若是長白山上什麼也沒有,我豈不是白跑一趟?”
“沒有就沒有唄,那你就早點回來咯。”
“……這樣啊……”
巡花柳長長嘆息,無奈將《聞風譜》小心收入懷中,心中分析著局勢。
水月樓主醫術雖不高,但多少知曉些藥理,足夠應付一段時間。
巡花柳真正擔心的是,風月樓人手不足,武力不夠,若發生緊急事態,單憑樓主與月瑩梔兩人,不知能否平安度過。
但樓主每次下令,必然經過深思熟慮,既然她一定要讓自己去往長白,他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路途遙遠,江湖險惡,不知會有何事等待著他,自己一人究竟能否應對?
巡花柳腦中浮現某個女孩的身影,深思半晌,沉吟道:
“對了,我要帶小森一起去。”
“小森,是那女孩?”水月樓主意外,“那個女孩,不是才十三四歲嗎?你確定帶她一起?”
“嗯。”
樓主沉思片刻,“這你就自己決定吧。”
……
巡花柳走向藥室西房,推開木門,向房內瞧去,只見一白皙女人蹲坐在角落,雙手抱膝,聽見推門聲響略微抬起頭,旋即埋在膝彎,一言不發,那俏臉甚是憔悴,正是霓漫雪。
小森正坐盤膝坐在一旁,冷冷盯著霓漫雪,巡花柳向她招招手,道:“小森,過來一下。”少女漠然抬頭,一句話不說,起身走來。
水月樓主仔細打量小森,被那冷嫵的容顏驚艷到,忍不住稱贊,“這麼俊俏的小美人,你從哪兒找來的?”巡花柳心中猛一跳,小森的身份和姓氏絕對不能提及,他移開視线,隨口答道:“路上撿的,我收來當弟子。”樓主彎眉輕挑,知道他在胡扯,卻也沒有多問,笑吟吟地望著小森。
小森冰冰冷冷道:“找我,什麼事…”
依舊冷如冰山,宛若結了層寒霜,俏顏之上毫無情感,但朱唇皓齒輕啟間,秋眉晃晃,長睫彎彎,腦後一窩烏亮青絲墜在肩頭,更增嬌美,身姿纖細,玉骨冰肌,雖還年幼,但已隱隱有冰山美人的模樣。
“七天後我們出一趟遠門…”
“我知道了。”小森點頭應道,隨後立馬走向南側寢房,“我去收拾衣物。”
“我們是去長白哦……”
“反正我跟著你走就是。”
巡花柳還待細說,她卻已進了南房,身影消失在門後。
話到嘴邊,卻被硬生生打住,巡花柳半晌才擠出個尷尬的微笑。
水月樓主笑道:“你的小弟子,乍一看挺聽話的嘛,沒想到那麼叛逆。”巡花柳黯然苦笑。
……
送水月樓主離去後,巡花柳回到南室寢房,與小森一同收拾行李,雖七日後才動身北上長白,但提前備好准無錯小森的衣物只有寥寥幾件,不多時便整理好疊成一沓。
巡花柳望著小森,心中暗暗思索,最後還是下定決心,緩緩開口:
“小森,我幫你解開重樓氣鎖吧。”
所謂重樓氣鎖,能封住丹田對內力的調動,像重樓壓住丹田一般,失去了內力,武功再好的高手也是空有其表,此鎖由巡花柳獨創,手法獨特,天下僅此一號。
小森冰冷的眼眸中忽然閃動,隨後又恢復到死水一般沉寂。
“你說什麼?”
“我說,幫你解開氣鎖。”
“你就不怕我…跑了嗎?”
巡花柳笑道:“你現在無處可去,能跑到哪呢?”小森面上第一次浮現表情,糾結中混雜喜悅,她坐在床頭,解開衣裳紐扣,仰躺在木床上,緩緩將衣襟張開,露出上身。
巡花柳掃視腹部丹田,右手搭在平坦的小腹上,順著柳腰緩緩滑動,尋找重樓氣鎖的鎖門。
手指觸及肌膚,光潤順滑,小森身姿纖細,盈盈一握,嬌小的雙峰玉乳微微抖動,鋒頂那兩點嫣紅的薄櫻綻放,白中透紅。
巡花柳在腹側“天樞”穴輕輕一點,小指在“氣海”穴輕輕一撩,已是找到鎖門。這一番找“門”所露的功夫,是上乘的點穴手法。
隨後中指微抬,在“關元”、“神厥”、“曲骨”三穴連點,只聽小森悶哼一聲,咳嗽起來。
她的身體忽然一陣燥熱,干涸已久的丹田終於解除限制,恢復運轉周身內力。
巡花柳道:“打坐,運氣。”
小森盤膝正坐,抱元守一,巡花柳輕輕將右手搭在她的背脊上,將自己的內力渡與她,內力如萬江奔流匯入丹田中,小森只覺渾身舒爽,靈台澄明,如沐春風。
一炷香的工夫,丹田內奔騰的內力逐漸平緩,化為一個小氣旋,憑空自轉。
像巡花柳這般,將內力渡於他人,雙方必須同修一門內功。
天元宗的內功《還天決》獨特新奇,江湖僅有,非本門弟子不得修煉,小森竟也是天元宗之人。
內力再次於身體中流轉,小森思緒萬千,心中並沒有太多重獲內力的喜悅,更多的是迷茫與不解。
她和巡花柳的主從關系,正是道氣鎖才得以成立。她雖然年齡尚小,天資卻奇高,若是現在立刻和巡花柳動手,不用十招便能制服他。
小森猶豫不決,糾結萬分,小巧的拳頭緊握,但最後只是長長深吸一氣,閉上雙眼,松開拳頭。
沉默半晌後,她詢問道:“去長白山……做什麼?”巡花柳笑道:“我也不懂,大概是去探尋先人留下的痕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