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漪很快交到了新的男朋友。
和之前的不一樣,這回的男友相當年輕,和她差不多大,都是三十出頭,沒結過婚。知道她未婚先孕也不介意。
三人第一次見面是寒假。期末考試結束,他考得不錯,夏漪特別高興,說要請他吃頓好的,順便把男朋友介紹給他。
他們在商場高層的餐廳吃飯,吃日本菜,環境清幽,裝修典雅,點評網站說人均188元。
男友問過他的成績,笑著說自己當時差不多也是這個分數,夸他成績真好。
然後又問了夏漪的成績。
“小濯成績這麼好,多少有遺傳吧?”男友笑著說,“你上學的時候怎麼樣?”
他以為夏漪會不高興,但夏漪也笑了。不是難堪,而是落寞的笑。
“還說什麼?都是以前的事了。”
男友驚訝了:“聽這意思是還不錯?”
之後他聽到了以前從未聽說的事。
夏漪在老家縣城最好的初中上學,三年來蟬聯那所初中的第一名。
那地方教育資源很不好,所以她想考到外面,正是因此才考到了市里的高中,假期寄宿在那位親戚家。
家里沒人給她交學費,她就想打工賺點錢。
正是沒滿十五歲的那個假期遇上了尹帆。
她從小寄人籬下,長得好看,性格遲緩乖順,瞧著有股不大一樣的氣質——意思就是很好騙,容易上手——於是尹帆用一套甜言蜜語順其自然把她帶進家里,做了所有該做不該做的事。
後來高中開學,她去上了兩個月學。
可縣里和市里教育資源差太多了,加上男生那時不停逼她玩一些可怕的花樣,她太累了,跟不上,成績一落千丈,期中考試一下掉成班里倒數。
正好尹帆那時候還在興頭上,就攛掇她別去上學,反正倆人遲早會結婚,在家結結實實按著她玩了幾個月。
直到發現她懷孕。
退學、懷孕、被深愛的戀人欺騙丟下,流落街頭,無家可歸。一切都在那個嚴冬降臨。仿佛對她接受誘惑的懲罰,上天對她降下罪責。
而作為補償,她獲得了一個生命。
與她建立牢不可破的血脈關系,從她的腹中孕育,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可能發現兩人表情都不太對,夏漪輕聲細語,安慰道:“不全是別人的問題。……那些題,我一道都做不出來。那時候我自己也不想學了。”
她看向他,眼波更加溫柔,說:“小濯是自己聰明努力,成績才這麼好。”
他不應該頂嘴的,但是那時他頂嘴了。
“我不是。”他心里堆著一團火在燒,柴越添越多。
仿佛哪哪都不平,哪哪都像障礙。
他越看對面郎才女貌這一對越不順眼,“我開學也什麼都不會。”
夏漪沒想到他突然頂嘴:“…小濯?”
夏濯冷硬地說:“剛學就是做不出題。上課講的聽了也沒用,要下課刷題。我一點都不聰明,全都是刷題堆出來的。”
男友的視线在母子間逡巡,隨後笑著打圓場:“確實,都是這樣的,我們高中課本選的其實不太好。而且高一教得少,一般是高二高三復習的時候才會做題呢。我記得我到二輪復習才一下竄起來……”
之後的一整個飯局,夏漪都失魂落魄。
他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表情始終繃著。他不喜歡夏漪把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習慣。
她就是挺好的。夏漪就是很好。
他成績好是遺傳夏漪的,聰明也是,努力也是,他的每個優點都和她密不可分。
晚飯後男友與他們不歡而散,夏漪照常牽著他的手回家。路上他一直等夏漪說話,教育自己不禮貌,但直到最後她都一言不發。
洗過澡後,夏漪直接睡下了。
夏濯從她進了浴室就開始慌亂。
他說得沒錯,但是他確實不禮貌,害夏漪在男友面前難堪了,而且他不該用那種語氣對她說話。
他心里還堵著,甚至那團無名火還在燒,可愧疚也順著火勢蔓延。
夏漪越是不理他,表現越包容,這愧疚就越多,越折磨他的良心。
夏漪抱著她的抱枕蜷在角落,發尾濕潤黏連。洗發露的味道混著奇異的獨特奶香。他又一次不合時宜地意識到母親的嬌小。
夏濯囁嚅一會兒,在她睡著之前,坐在床邊攥著床單道歉。
“對不起…媽,我錯了。”
夏漪一直沒有回答他。
室內一片寂靜。越寂靜他越慌。
“對不起…對不起!媽,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那麼說話,我現在就跟那個叔叔道歉…!”他語無l次,掏手機想給她的男友打電話,手不停在抖,指尖全是汗,胸口揪得厲害。
電話撥出的前一刻,他聽見一道細微的聲音。
那是一聲很輕、很輕的泣音。
夏漪哭了。
……他把夏漪惹哭了。
他想道歉的。
可道歉前夕,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畫面。
那天傍晚,小賣部門口,周圍指指點點。他站在那對母女面前,女人神色無助,小女孩在哭。
而後是四歲那年,廉價招待所,他被推倒在地。生父在浴室對夏漪施暴,她不住掙扎,拼盡全力甩上門。
畫面中兩個男人的臉重疊。
他們一模一樣。
他和那個男人有什麼區別?
指腹的汗逐漸干涸。仿佛頭頂澆下一盆冷水。他掌心發冷,胸口的火熄滅了。
電話剛好撥通了。
電話那頭男人語調意外:“你是…小濯?怎麼了嗎?”
夏濯說:“對不起。”
他機械地道歉:“今天我態度不好,對不起,叔叔。”
男人先是一愣,無奈地笑了:“沒事,小濯,這不是你的錯。你說得沒錯。你媽媽怎麼樣?”
他說不出話。
男人猜到了:“有些事情,你媽不是不知道。”他溫和地說,“你媽很不容易。小濯,她只能那樣安慰自己。她那時沒有別的路可走。”
因為對於過去的事,是沒有“如果”這一說法的。
等他掛斷電話,夏漪已經沒有再哭了。
她不喜歡哭,覺得這樣軟弱,而且無濟於事。
尤其是在兒子面前。
倘若在男人眼前,還多少能博取一些同情,在兒子眼前,能換來什麼?
何況就算對著男人哭,更多的可能仍然不是獲得同情,而是激起欲望。
哭泣什麼用都沒有。
她不想讓小濯覺得自己軟弱。
“媽媽沒有生你的氣,小濯。”她埋進枕頭和被子,濕涼的臉貼在柔軟布料,輕輕地說,“媽媽是覺得…人生真復雜。”
夏濯掌心冰涼,不敢拿自己的手碰她。他怕凍著她,卻覺得怎麼也得做點什麼,於是笨拙扯著被角,用被子把夏漪貼著背裹住了。
有一個刹那,夏漪微不可查地動了。
他覺得她可能想抱一抱他,讓他離得近一點,或者握住他的手。
但最後她抱著小女孩的抱枕,沒有給出任何反饋。
於是手臂停留片刻,只是幫她裹緊了被子。
那晚他很早就躺在床上,關掉了燈。
夏漪晚上失眠,翻來覆去,丟掉抱枕,把被子蓋到頭頂又扯下,一直到下半夜才睡著。
他也睡不著,心亂如麻,始終聽著她的聲音。
直到熟悉的呼吸變得綿長均勻,才敢睜開眼睛,看看她睡得怎麼樣。
這晚夏漪是面對他睡的。
她翻來覆去太久,位置早就不在床邊,像前一陣子的他一樣,卡在了兩個單人床的縫隙。
他卡住會把兩張床壓得分開,難受得立刻離開,夏漪卻正好嵌入小小的凹陷,睡得很舒服。
側躺、蜷縮、低頭,只用枕頭的一角。夏漪用嬰兒的姿勢睡覺。
平常很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
夏濯呆呆看了一會兒,後知後覺發現她臉蛋幼態就是因為雙腮圓潤,像嬰兒。
但也只有腮是圓的,下巴和鼻子都尖尖的。
而且嘴唇很小。
……睫毛好濃。頭發也是,烏黑濃密。
微顫呼吸交錯。
他抬起手臂,指尖發著抖,終於停留在散亂微涼的發尾。片刻,虛虛上滑,觸及了濃密垂下的睫毛。
濕濕的,滑滑的。
可能是他手指粗糙,觸感相當柔軟。
他著了魔,胸口心跳異常,手掌顫抖不止,呼吸逐漸急促,掌心懸空須臾,倏忽壓下,碰到夏漪的臉。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麼忽然這麼做。
一切受本能驅使。
他想要離母親近一點、再近一點。
於是混著怪異的激動、後悔,愧疚、亢奮,竭力放輕力道,以粗糙指腹一點一點描摹起她的五官。
眉毛、眼睛、鼻尖…嘴唇。
好漂亮。好柔軟。
他和夏漪五官很像。
最像的是嘴唇,飽滿柔軟,唇线模糊。
學校洗手台對面有一面很大的鏡子,每次站在台上洗手,他都會不自覺凝視自己的嘴唇。
夏漪的味道。均勻的呼吸。伴隨胸脯起伏、散發出來的…奶香。冬天了,她嘴唇有點干燥,淺粉色,戳下去觸感像薄紙。
氣流輕微交錯。
直到夏漪微微蹙眉,睡夢中不適地想要搖頭——
他心髒劇跳,猛地移開手臂,臉色驀然蒼白。
“…小濯?”
這下動作太大,夏漪真的醒了。半夢半醒地,她又掀開自己的被子,往他那邊扯。
“是不是冷?你多蓋一層……”
本就睡在兩張床的縫隙,這樣一動,等到被子終於均分、蓋在兒子身上,她幾乎是躺在夏濯懷里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提醒她一句的。
但他說的是:“媽,你也多蓋一點。”
他扯著被角,借蓋被子的名義,手臂伸直收攏,停頓片刻,把睡意朦朧、柔軟嬌小的母親擁進了懷里。
夏漪以嬰兒的姿勢蜷縮。
涼滑長發流瀉,墨色漆黑浸染,發梢纏繞指根。像一道鎖鏈。
像是…臍帶。
他們被無數有形與無形的线連接。
夏濯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