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化學,生物還沒考的一整個下午,譚躍都無所事事。
他成績稀爛,學校排名幾百名開外,全省排名一萬五都擠不進去,在市一中這個鳳凰中學擔任可悲的鳳尾。
日常除了逃課打球跟演青春疼痛戀愛偶像劇,就是到處跟偶遇的女孩瞎侃撩閒。
這段時間他懶得復習,加上周邊酒店早沒地方,就在考點門口隨便找了個有沙發的咖啡館坐了一下午。
老板看出他是高考生,態度相當友善,任他點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坐到了傍晚。
差不多下午四點,也該去門口等著進考場——主要是太無聊了,他想去找人聊聊天——譚躍拎著沒喝完的咖啡走出去閒逛,正好撞見從酒店出來的夏濯,大喜過望,當即跟他打招呼:“夏濯!你今天怎麼出來這麼早?”
夏濯在走神,沒聽見。直到他走到旁邊才如夢初醒,轉頭望了他一眼。
他一愣:“你洗澡了嗎?”
頭發吹是吹干了,但好像換了身衣服。身上還有股水汽。夏天是挺熱的,他要住酒店可能也得洗個澡。不過房間應該有空調吧?有那麼熱嗎?
然後他又發現一個事:“話說你媽呢?她不是每場都陪考嗎?”
“夏漪不太舒服。”
譚躍又一愣,才想起來夏濯隨母姓,這是那個漂亮阿姨的名字。
他心里開始覺得怪了,尤其是注意到夏濯仍然在神游,換掉的一身衣服,仍然微微濕潤的碎發。
後背漸漸發冷,後脖頸滲出涼意。
他想問一句,張嘴半晌,連問都問不出口——他一細琢磨就打顫。
“…你復習得怎麼樣?”他問了一句廢話。
夏濯屬於班里學得最拼的那一類。
市一中管得很松,尤其到了高三,每年都有幾個跳樓的——前兩年一中就有個學姐撬開鎖了的天台,在教學時間從樓頂跳了下去——總之校方擔心大家跳樓,對高三生分外包容。
他們學業重是重,卻沒有隔壁那幾所多,每天還是做得完的。
可他每次看夏濯,他都在做課外的專項訓練。
夏濯在學校除了學習就是學習,中午飯都不怎麼吃。
他家條件應該不太好,也可能在攢錢,總之夏濯很少在食堂吃正餐,買的大多是能帶回去的簡單面食糕點。
別的同學在食堂吃飯,他在教室一邊做題一邊啃饅頭。
……就很夸張。
而且他下課也不松懈,就一直做題,每天都第一個做完作業,之後在半個班傳閱當做標准答案。
班主任呂燕知道夏濯的情況,之後自習看見他倆還有其他幾個男生消失跑去打籃球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們背地里吐槽呂燕肯定是擔心夏濯跳樓。就夏濯那狀態,每天話不說幾句高度集中埋頭做卷,再不去操場放風遲早得瘋。
所以夏濯復習不可能出問題…
說到底,到了考試當天臨時復習,作用已經不大了。基本上是什麼水平就是什麼水平,知識點該會就會,不會就是不會,現在就是看心態。
問題是哥們現在瞧著心態很有問題啊!
夏濯保持神游,又瞥他一眼,說:“還行。”
這時他才發現這人眼睛底下紅了,反應兩秒意識到這是剛哭過,身上立馬冒出一身J皮疙瘩,嘴里差點蹦出一句國罵。
哦,不是差點,就蹦出來了。
“我草!夏濯你——你——還沒考完呢!你他媽想什麼呢?!”他話說不利索,差點結巴,“你別吧哥?!高考啊!”
他光聽著心態都要出問題了!一定要在這節骨眼搞嗎?!
“我知道。”夏濯煩悶地深呼吸,吐出一口氣,“我媽讓我出來冷靜一下,看書找找狀態。”
譚躍麻了: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然後他開始出餿主意:“要不你抽根煙吧?”
夏濯:“?你抽煙?”
譚躍:“嗨,這不好多女孩覺得抽煙帥嗎。”
夏濯沒回答,看表情居然猶豫了。
譚躍更麻了:“還真想抽事後煙啊…”
對方愣了一下,到現在為止終於從那個神游狀態抽離,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事後煙?”
夏濯停了很長時間,表情慢慢變得震撼,說得咬牙切齒:“……你他媽什麼毛病……”
從認識開始他頭一次見這人露出這種震撼的表情。
譚躍也震驚了:“你就一副事後渣男臉啊!”
“我——”他想殺人的心都有了,拼盡全力才忍住沒打人,“我是把禮物送夏漪了!”
“禮物?哦,哦哦,你說那戒指啊…”
說起來兩者的震撼程度其實差不多,不過比起高考當天跟、算了別想了,總之送戒指比剛剛的誤解好很多。
“不是,那你洗什麼澡啊?”
“我熱不行嗎?”夏濯大為震撼,“洗個澡你也能想到那?”
“至少也是壓槍吧?”譚躍胡說八道,“你說咱們這血氣方剛的,對吧,我和覃覃共處一室待半分鍾就得壓槍——”
看表情夏濯下一秒就要打人了。他迅速收斂轉移話題:“來押題吧哥們!你覺得待會生物能考什麼!”
這麼一打岔,夏濯當然沒精力繼續想,完全從出神的狀態走出來不說,還真打算給他押題:“拿錯題本了嗎?書也行。”
“啊,”譚躍,“我就帶了准考證和筆。”
夏濯:“……”
他明白過來,垂下眼睛,沒再看過去,低聲說了句謝謝。
這有什麼可謝的?譚躍心想。
反正哥幾個人品都不怎麼樣。就算他夏濯格外有問題,他也沒資格說。
……
前程似錦。
十字繡收尾最後一針,正趕上最後一科鈴聲莊重響起。
本屆高三生的最終戰役在此結束。
窗外靜默須臾,傳來陡然增高的嘈雜,歡聲奔跑並著輕松的大笑,灑落明亮灼目的欣快。
無論未來如何、成績如何,至少這一刻他們卸下全部重擔,徹底無憂無慮。
窗邊有一個小小的玻璃茶幾,坐在一側的沙發側頭,能將考點外聚集的人群盡收眼底。
……結束了。
指腹凹陷銀針弧度,紅痕一线嵌入,尾部細线墨色糾纏。
收尾結束,該把針线放下了。
耳畔歡聲笑語兀自回響。
她怔望自己的手指,遲遲無法動作。
一個下午她無數次凝望左手無名指根,每一次都竄過電流似的戰栗。
並非誤以為暴力即將來臨,一切跌入最底的厭憎絕望,而是另一種更加復雜、更加難以抉擇的情緒。
拉扯糾纏、游移不定,茫茫然、瑟縮、畏懼,微不可查的欣喜、濃郁凝結的不安。
一切集中於那抹流動的光。
左右無名指根,玫瑰金戒圈輕盈環繞。精致纖細的花型金屬托舉中心明亮花蕊。金光燦爛流溢,鑽石剔透璀璨。
——那是一枚小小的、花朵形狀的鑽石戒指。
那個錯誤的吻之後,小濯沒有繼續。
無力抵抗的臂彎與沉沉漆黑的陰影,仿佛最糟的噩夢重演,她哽咽不止、停止掙扎,仿佛一切熔毀殆盡,十余年時光付之一炬。
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熟悉氣息傾軋而下,落下不得章法的吻。
腦中某一瞬間閃過與身上人相貌重疊的走馬燈——
瀕臨絕望的前夕,小濯率先崩潰了。
他沒能繼續下去。
像是那天在飯店包廂說不想要媽媽結婚一樣。
她的孩子單膝跪在床上,分明個子已經大到能壓住兩個她,將她輕易禁錮在身下,感受到母親的真心抗拒,仍然像個怕被媽媽討厭、丟下、做了錯事的幼童。
他埋在她的臉側,臉頰陷進酒店柔軟的枕頭,更加崩潰地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不要怕我、不要討厭我。媽媽。對不起。
嗚咽揉碎了語句,道歉支離破碎。她拼湊許久,才明白過來這是道歉。
非常難看、非常丟臉,嗚咽不止、喘不上氣,表情顫抖一團,一點都不唯美。只為了宣泄情緒的哭聲,只為乞求母親原諒的道歉。
全世界只有夏漪能接受的哭聲。
全世界唯獨夏漪能接受的道歉。
與其說是道歉,本質上,還是孩童脆弱依賴的撒嬌。因為明白她愛他,溺愛他,寵愛他,抱有世上最溫和包容、最失卻自我的母愛。
只有毫無疑問擁有愛的孩子,才能在母親面前肆無忌憚大哭,無度索求原諒。
真是慘烈。
她疲倦地想。
怎麼會這麼慘烈?
她甚至沒辦法短暫地、哪怕只恨一秒自己的兒子。
才剛剛到吻而已。
比起恨,更多是無奈和倦怠。
單單雙唇相接,他就崩潰了嗎?
十八歲成年的高考生,居然因為做了一點沒開頭的錯事,就抱著媽媽不撒手,一個勁地哭。
這一次,那份模糊的恐懼徹底消失了。
小濯和他的生父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嘆息不知不覺溢出唇角。她抬起指尖,懸空片刻,終於落在兒子後腦微微扎人的發絲。
要說沒關系嗎?可孩子的心思這麼明顯,又怎麼能輕輕放下?
“媽媽不怪你。”聲氣仍然殘留哭過的嘶音。
小濯還在哭,喘不勻氣,手臂還抱著她,卻不敢用力。
她又是倦怠,又是心疼,已不清楚該如何引導,只好撫過獨子的發頂,喃喃地說,“小濯,媽媽永遠不會怪你。可你自己要想清楚。…有些事,我們不該做。”
夏濯沒有聽話。
他呼吸錯亂,音色嘶啞,安靜許久,反駁了她。
“……不要。”外界歡笑只隔一牆。他固執地低聲說,“不要。我不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定住了。小濯終於放開她,去角落書桌邊他的書包里翻東西。
他拿出了一個藍絲絨質地的精致飾品盒。
“打工看到的。”
小濯躲開她的視线,指尖不穩輕顫,胡亂打開飾品盒,蹲在床邊牽起她的手,虔誠地把細金鑽蕊的漂亮戒指套在了她的指根。
“今天是…我出生的時候。”從聲音到手指都抖個不停,他極力克制,不想再丟臉落淚,始終不敢看她,說,“所以,這個是…給媽的禮物。”
今天是他出生的時候,也是夏漪生下他的時候。
那天是盛夏,高考結束的第一天,滂沱暴雨淹沒地面。
十五歲的夏漪輟學肄業,獨自在老家醫院邊的公廁生下他,滿裙鮮血羊水,漟過積水,抱著他倒在了醫院門口。
昨天他才想起來,夏漪皮膚敏感,稍微被水打濕就會過敏,那天她漟過積水,小腿浸汙,一定起了一片紅疹。
夏漪年紀輕、骨架小、產後直接受涼、趕上過敏反應,生下他的那個下午,其實差一點死在醫院。
可她每年都給他慶生。
夏漪忘了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她差點沒命。
因為對她來說,那是一生中最滿足的時刻。
她身上時常有種與母親身份不符,猶帶天真氣的遲鈍。
她慣愛粉飾太平,能輕易原諒大多數暴行。
她極會忍痛,閾值極高。
她甚至能和丟下自己與孩子,既家暴又賭博的男人糾纏數年之久。
她不懂如何反抗,從出生就失去棱角,是一顆柔軟無鋒的軟糖。
她沒有所謂的人生智慧,在絕大多數人眼中軟弱可欺,甚至愚鈍不堪。
她沒有生活的能力,倘若無人依靠,恐怕活不過一個冬天。
她將全部希望與人生寄托於獨子,年紀輕輕就放棄了自己的全部。
在許多人看來,她是不值得同情拯救的對象,她的不幸與愚蠢緊密相連。
愚蠢自然是罪,而她罪有應得。
在她不長不短,半數以上時間被孩子吞噬的人生中,這種愚蠢的罪與罰反復出現。
她從不同情或可憐自己。
因為人生已經如此。
畢竟對她而言,人生總是如此。
可有時候——那些十分短暫的須臾——
她會掙脫鈍感的束縛,扯下自願佩戴的枷鎖,破開模糊朦朧的水面。
——她會覺得,這種人生任誰都不該承受。
她會想要丟棄一切。
她寧願走向另一條荊棘路。
這只是某些短暫的須臾、對如今人生絕望產生的聯想,實際並不意味丟棄一切的勇氣,也不代表她能即刻接受另一條荊棘路。
……然而同樣地,這種聯想能夠埋下一顆種子。
任由兒子為左手無名指套上鑽戒之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先去洗個臉,小濯。”
她的孩子神情灰敗,避開視线,掉下不知第幾顆淚珠的刹那,夏漪輕聲說了第二句話。
“媽媽會陪你午睡的。”
眼角仍綴著細碎水珠,眨眼間傳來細微濕潤的涼意。
她有些空茫、有些失措地笑了。
她說:“我們先好好考試,小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