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炳華微微將車窗降下一點,像鷹一樣的眼神緊緊盯著一百米外的車站旅館,這是一棟三層的建築,老鄭依稀記得自己當年剛剛發配來楊家灣派出所時這棟房子才建好,算一算也有十來年了。
旅館的外牆面已經陳舊了,牆體上貼的瓷磚也斑斑落落,有些瓷磚掉下來的地方都已經長上了青苔,令這棟頗有些年頭的違章建築越發頹敗不堪。
老鄭看了看手表,然後舉起手里的對講機:“現在是八點五十二,我們八點五十五分開始行動,老李帶小張八點五十五下車,五十八分控制住旅館外面水果攤負責望風的那個小個子;大斌帶楊洛九點整控制住旅館前台,注意下手要快,他們桌子底下有一個暗鈴,不能讓她按起來,剩下人中,我帶小方、馮燕從二樓最左邊開始搜查;李強帶小李、裴麗從三樓最左邊開始搜查。一定要先把人控制住,尤其注意不能讓人狗急跳窗!收到回復!”
“收到!”對講機里傳出老李嗡嗡的聲音。
“行動!”老鄭一聲令下,前後兩輛警車,五名警察四名輔警下了車,趁著夜色掩護,慢慢往車站旅館摸過去。
旅館門口外大約七八米處有一個水果攤,水果攤是一對三十歲左右的貴州夫妻的生意,平時這對夫妻一邊向車站廣場來來往往的人群兜售著水果,一邊賊兮兮的眼神四處巡視,他們夫妻倆也是車站旅館這個楊家灣鎮最大的賣淫團伙的外线望風人員,一有風吹草動,水果攤就會按響他們那個平時幾乎不用的高音喇叭大聲兜售水果,而旅社內前台的人就會按響按鈴,二樓三樓一共十個房間內從事賣淫嫖娼的人員就會飛速收拾好房間,反正只要褲子提好,就算被警察抓住了,打死也不認賬,警察也拿這里沒辦法。
現在水果攤上只有那個又黑又瘦說話很橫的貴州男人坐在椅子上,冬夜,又是下雨,車站早已寥寥落落,那個貴州男人閒得無聊就掏出手機開始看起了視頻。
而平時一直和他坐在一起的他那個三十多歲的皮膚白皙頗有些姿色的老婆大約十分鍾之前領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進了旅館了,旅館里生意好的時候,這個女人也會進去參與一下,順帶著賺點錢,她的龜公男人絲毫不在乎老婆就在身邊干著賣淫的勾當。
老李是一個老警察了,整個派出所里就他年齡大,但是因為以前犯過錯誤,又沒有文化,平時也沒什麼立功表現,所以到現在也只是個一毛三。
老李帶著輔警小張悄摸摸地繞到了水果攤後,然後給小張使了個眼色,小張就繞到了另外一邊,老李披著雨衣摸進水果攤,那個躺在椅子上正在哼著小調看手機的男人看見有人一聲不吭就闖進了水果攤,頓時又驚又怒,起身正要怒罵,老李冷笑著一把掀開蓋住頭臉的雨衣帽,那個男人一見老李的臉,頓時驚慌失色,他跳起正要去按旁邊高音喇叭的開關,另一邊的輔警小張早已一腳將高音喇叭踢開,老李小張一擁而上,將男人立刻控制了起來,這一瞬間,還不到十秒鍾。
大斌是剛剛從旁邊鎮派出所調到本鎮派出所的新人,在當地屬於陌生面孔,不像老鄭、老李這些面孔只要一亮相人家就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大斌帶著輔警楊洛,就像兄弟兩人走進了旅館,旅館前台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陰鷙的眼神在大斌和楊洛身上掃了一圈,沒有說話。
但是眼睛一直很警覺地盯在了大斌的身上。
“老板,住一晚上多少錢?”大斌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金絲猴,抽出一支遞給了旅館前台的男人,趁著男人伸手接煙的那一刻,大斌用手死死卡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拽,毫無防備的男人一下子被拖上了高高的前台台面,楊洛機靈地直接跨上了前台,在那個男人拼命掙扎要用腳點踩桌底的按鈴前將男人推出了前台。
大斌用膝蓋死死控制住不停掙扎的男人,歪著脖子對藏在衣領內的對講機吆喝一聲“搞定!”
“動手!”鄭炳華一聲令下,兩輛車內所有人全部快速出動,往淒風冷雨中的小旅館直撲過去。
小小的旅館內頓時傳來了警察的呵斥聲、女人的驚叫聲……
老鄭直奔二樓,整個旅館的樓梯在中間,樓梯兩邊各有四間房間,老鄭上了二樓後直奔左面,右手指向右邊,跟在老鄭身後的輔警馮燕和小方立馬就明白了,直接撲向右邊的第一間房間,老鄭一腳踹開二樓樓梯左手的第一間房門,房門虛掩著,房內一片漆黑,老鄭馬上就明白撲了個空,馬上又跑過去踹開了第二間房門,房門為了節省成本而安裝的粗劣門鎖那里經得住老鄭這一腿猛踹,直接就被踹開,里面頓時傳來了女人的驚叫聲和男人的破口大罵,“警察!”老鄭衝進房間,一聲大吼,然後也不顧床上兩具白花花的赤裸身軀,直接將椅子上的衣服全部抱起衝出門從二樓往下扔了出去,他這組只有他一個人,如果控制賣淫買淫雙方,那其他幾個房間的人早就穿好衣服銷毀證據了,把衣服扔掉也就不怕這對男女穿上衣服往外竄逃了。
老鄭馬不停蹄又衝到了左手第三個房間,又是一腳踹開房門,如法炮制再次扔出來一堆男女衣服,第四個房間,老鄭一腳踹開房門,一聲大吼“警察”就衝了進去……
房間里床邊坐著一男一女,看見老鄭身著警服大吼一聲衝了進來,兩個人頓時都抬起頭,驚恐地望著老鄭,女人雙手正在身後手忙腳亂地扣著乳罩搭扣,短頭發,一身白潤的好皮膚,正是旅館外面負責望風的貴州男人的那頗有姿色的老婆,而男人,衣服還在身上穿的好好的,看樣子還沒有來得及脫,他抬著頭,用驚恐乞憐的眼神望著一身威嚴警察制服的老鄭,老鄭看著他,頓時愣住了,他反應很快,馬上轉身出了房間,順手帶上了房門。
“鄭所,這次一共抓了十八對,哦,不對,三樓有個房間里有兩男一女。”李強興衝衝地對旅館門口找了張椅子坐著抽煙的老鄭說。
老鄭回了回頭,看著里面一堆赤裸著身體抱著頭蹲在地上的男男女女,搖了搖頭,對李強說:“先拍照取證,然後讓他們穿好衣服,男女分開。”老鄭接著走到靠在門口若無其事抽煙的老李面前,“老李,過會兒你辛苦了領他們回去,還是老規矩,男的全部罰五千,女的罰一千,旅館老板和門口放風的全部放掉。”老李掐掉手中的煙頭,點了點頭,“今年的罰款任務總算順利完成了。”老李嘆了口氣,老鄭看著老李有些意氣消沉的臉,苦笑著沒有說什麼。
老鄭看著找來支援的中巴車開了過來,待所有人上車後,老鄭拍了拍大斌的肩膀“辛苦了,大斌,這次你控制雞頭及時有效,這是頭功!”大斌憨厚地笑了笑,摸了摸腦袋。
“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兒事,後面的事情你們聽老李的安排。”老鄭朝隊友們揮了揮手,目送他們離開。
然後自己又走回了旅館,徑自上了二樓往左手最邊上的客房走去。
老鄭推開房門,此前那對即將進行性交易的男女正蹲在床邊的角落里瑟瑟發抖,老鄭先看了看已經穿好衣服的女人,他突然發現這女人的的眉眼居然與自己的媳婦頗有些相像,再仔細端詳了一下,別說,還真的很像,就是比自己媳婦稍微胖了些,老鄭低下頭跟女人說道:“你回去吧,這次放過你了,你男人關一晚上明天應該就能回家,跟你男人說一聲,以後記得要配合警方工作,今晚的事情不要說出去,聽懂了嗎?”
“聽懂了!聽懂了!”女人忙不迭地點著頭。
“你先走吧!”老鄭威嚴地呵斥了一句。
女人馬上站起身,弓著腰亦步亦趨地走了出去,高跟鞋跟打地的聲音急匆匆地遠去。
老鄭仔細聽著女人的腳步聲遠去,然後轉過頭,看著床邊蹲著的那個頭發花白、滿臉羞愧難當的男人,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外面的雨已經停歇了下來,老鄭靠邊停下車,打開車窗,然後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金絲猴,抽出一支遞給了堅持著不肯坐副駕駛而是要坐在後座的男人,男人有些猶豫,顫顫巍巍最後還是從老鄭手中接過了香煙,老鄭用打火機幫男人點著香煙,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香煙,氤氳辛辣氣味直衝鼻腔胸腔,讓這十一月寒冬的徹骨寒氣頓時消減了不少。
老鄭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這才晚上八點一刻,老鄭一打轉向燈,繼續沿著山路向山里驅馳而去。
後座的男人抽完香煙,心里的惶恐不安仿佛稍微平靜了些,他囁嚅著,想要跟前面開車的老鄭說些什麼,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老鄭通過車內後視鏡看見了後座男人的樣子,心里不禁也有些難過。
“爸,你別擔心,今天這個事情沒人知道的,也沒人會說出去的。”老鄭輕聲安慰著後座的男人。
“……唉……”老許聽完老鄭的話,心里的大石頭仿佛落了地,他自己怎麼都不會想到,為了不打攪女兒女婿,自己難得從山里下山一次去醫院配點藥,怎麼就一時鬼迷心竅干了這種事,居然還被自己的女婿在現場逮了個正著,雖然自己什麼事情都沒做,甚至連衣服都沒脫,但是與自己的大女婿在這樣的場合碰面,他心里還是有些愧疚難當,他感覺自己特別對不起死去的老婆,對不起自己的兩個女兒,對不起女婿,對不起外孫女和外孫……
“爸,安心安心,保證沒事的。”老鄭繼續柔聲安慰著自己的岳父。
老鄭的這個岳父呀,真是一個這輩子都難得遇到的好人,二十年前,老伴因難產去世,老許獨自帶著十四歲的大女兒和六歲的小女兒獨自生活,從未考慮過續弦,就是擔心娶了後妻會對兩個女兒不好,在當地這極其重男輕女的風俗下,老許對自己兩個女兒比對別人養兒子還要盡心,省吃儉用也要給兩個女兒讀書,給她們創造他盡所有力氣才能提供的最好的生活,甚至在老鄭十三年前去上門提親時,面對著當地普遍的二十萬打底的超高彩禮,老鄭戰戰兢兢拿出自己所有積蓄的五萬元時,老岳父只是仔細端詳了一下面前這個濃眉大眼小心翼翼的年輕人,然後從五扎鈔票中抽出一張當做大女兒的彩禮,待大女兒風風光光出嫁時,老許給女兒准備的嫁妝不是當地慣例的四床被子,而是彩電、冰箱、洗衣機以及他傾其所有的五萬元現金……
老許家的兩個女兒是老許村里有名的兩朵清純靚麗的姐妹花,在女兒出嫁前,不知道有多少媒人拎著大包過來提親,里面都是整疊整疊嶄新的人民幣,要是按村里普遍的收彩禮風俗,老許光嫁出兩個女兒收彩禮就能收大幾十萬,有大幾十萬在手上,完全可以從深山老林里搬出來,到鎮里甚至縣里買一個小洋房,娶個干淨整齊的女人,甚至保不齊還能再生養個兒子也不是不可能,但老許就是沒有這樣做,“我不能賣女兒呀,我只想我的女兒能嫁個好人家,以後好好的生活。”
老許是這個窮鄉僻壤中極其少見的好人,給鄭炳華這個北方退伍過來的,且又犯了錯誤被貶到派出所的年輕人最大的安慰,對鄭炳華這個父母早早已經因病過世的人來說,老許,不僅僅是自己妻子的好父親、自己的好岳父、自己女兒的好外公,他甚至比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親!
老鄭不會因為岳父老許出現在賣淫嫖娼的場所里就鄙視厭惡看不起自己的這位老岳父,“食色者性也”——這不是以前哪位古人說的名言嘛,男人,又不是太監,你要是有老婆了還出去花錢亂搞,那被警察抓到拘留罰款那是活該,可是岳父是一個孤寡老人呀,他為了兩個女兒操勞了一生,就是想找個女人慰藉一下孤獨的身體和心靈,那又怎麼了?!
沒錯,老鄭是警察,警察就不食人間煙火嗎?
警察也是人呀,警察也有心、有欲望的,今天,今天如果不是所里統一安排的抓嫖行動,如果不是有其他的警察和輔警在旁邊,老鄭闖進門時看見岳父和那個賣水果女人在一起,老鄭想都不想肯定就會直接說一句“對不起,走錯了,你們甭管我”,然後自己就看在門口,絕不允許其他人路過來打擾,怎麼著也要讓老岳父至少爽一次吧。
唉,說什麼嫖娼犯法呀,老實人畏畏縮縮花一次錢去嫖一個女人就是嫖娼,那有錢人有權人包養一個甚至好多個女人天天嫖那就不是嫖娼嗎?
遠的地方不說,就說自己這楊家灣鎮鎮長,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了,鎮里如老鄭這樣消息靈通的人誰不知道,他就把鎮里一對母女倆都包養了下來,三十六歲的媽媽和十七歲的女兒,母女兩人同時被包養四五年了,誰又能拿他怎麼樣呢?
這不算嫖娼嗎?
再有,縣衛生局的侯局長,整個萬平縣誰不知道這個侯局長就是一個大淫棍?
縣醫院、縣兒童醫院、縣中醫院以及下面各個鎮鄉衛生院所里,但凡頗有些姿色的女醫生女護士,侯局長都會軟硬皆施想盡辦法勾搭上手,有些女醫生女護士有門道的會想辦法調走或者辭職走人,也有些女醫生女護士會上訪舉報,但所有的上訪舉報都會被轉給縣衛生局由縣衛生局自己處理解決,於是上訪人舉報人會接受再一輪瘋狂報復,降職降薪調離工作崗位,有些甚至安排調動去偏遠山村的衛生所里,很多的女醫生女護士在侯局長淫威之下被迫屈服,不得不獻身給侯局長,甚至還被侯局長拿去送給更上面的領導去享用……
太多太多了,對比這些人,那些拿著幾百塊錢來這里膽顫心機嫖娼的男人真的能算違法犯罪嗎?自己的岳父老許這樣的老好人能算個壞人嗎?
真的不算!
好人,怎麼能難為好人呢?
好人,怎麼就不配有更好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