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
“走開!你這個精靈!不要來煩我!”
當我走在村中的街道上,茫然地看著這些往來的,還算是稀疏的人群的時候,我忽然恍惚地發現,我並不知道恩人所說的他為病人治療的地方是在哪里。
沒有辦法,畢竟我沒有向他詢問,而且我所知道的東西也只是他在村中行醫而已。
他沒有告訴我他在哪里,我便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而當我鼓足勇氣,想去詢問周邊的村民的時候,他們所表現給我的皆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嫌棄,與厭惡感十足的白眼。
“真是的,我們是看在月醫生的面子上才讓你出現在村子里的,不要以為你一個精靈真的可以在我們這里這麼隨意!”
當她喊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一時呆在了原地,而那些我沒有去詢問的人,也被吸引圍繞在了我們身邊。
“是啊……”
“就是……”
為什麼……精靈的本能帶來的直覺是不會錯的,明明她剛剛在道路上還會時不時地偷空來打量我才對,而且在那視线里面,我也感受不到絲毫的厭惡和嫌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當我向她伸出雙手的時候她還是像其他人一樣避開我,甚至是這樣嫌棄的喊叫呢……
我看著那些慢慢圍在我身邊的人,有些害怕地低下頭。
我反射似的縮緊肩膀,磨咬起了自己的口唇。
那有些明明是悲哀但卻並不傷感的情緒,也就這樣隨著那股想要蹲下身去來縮成一團來逃避一切的感覺,在我的心底顫抖著鋪延開來。
我不敢去看她的雙眼,也不敢去看身邊的人,只好抑制住想要顫抖的身體,低下頭,去聽著她的斥責與教訓。
我看著自己腳下的土地,聽著她的話,在他們的指責與沉默之間,徹底地啞口無言。
因為她說的沒有錯,甚至可以說是將我現在的處境好好地講給了我聽。
這里是人類的村莊,他們本不可能容許我這個精靈出現,如果沒有恩人的庇護,我現在根本不可能站在她的面前,我現在所受用的一切,都是恩人在無意間用著他身為醫生的善良與名望所給予我的。
倘若沒有恩人的恩惠,現在的我應該已經死在了不知名的河邊,任由濡濕的泥水與石沙侵染著我的臉頰,任那冰冷入髓的河水拍打我那具已經歸還給了自然之神的遺骸。
當然……也有可能是被某個不知名的人類拾去,掛在自己的城鎮或是村莊里,用來祭慰他們的先靈,或是讓食腐的兀鷲與不知名的罪惡之物啄食那我具喪失了魂靈的軀殼。
就算我再幸運一些,被一位不知名的過路人求起,那麼等待我的或許也就是成為一件稍微值錢的貨物。
畢竟……在人類的世界里,精靈是一種很保值的貴重貨物,不管是作為可以自由販賣的奴隸,還是作為主仆關系的下屬,精靈的壽命與那與生俱來的,仿佛是被精雕細琢,仔細刻畫的精致軀體,都是非常值得押注的票碼。
如果買下的人再有一些能力,讓精靈簽下,或是烙印上奴隸與仆從的契約與印記,那麼至少在身為主人的他去世之前,淪為奴隸的精靈都將是他最忠誠的奴隸和助力。
若是我沒有得到恩人的救助,而是淪落到了這種地步的話,現在的我或許就是一件被人類關押所在牢籠車輛里的,明碼標價,甚至是拿來拍賣的貨物。
而且……至少這樣也報答了被拯救的恩情……
“真是不聽話……”
“要是當初被我發現,早就殺死了……”
……
“對不起,是我突兀了。”
周圍的聲音像是森林里最刺人的枯樹餌一樣穿刺插進我的耳朵里,心髒處那難以言說的刺痛也讓我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好似插滿了荊棘的胸口。
在她的話語里,那股不知應該是悲哀還是慶幸的心緒在我的身體里蔓延,就像是要將我淹沒似的浸透了我的身心,讓我本就劇痛的心口像是沉進了湖海一樣溢出了沉悶火辣又辛透的血。
“真的很抱歉……”
我咬著有些發苦的唇瓣,對著周圍的人與數落著我的她彎腰致歉。
我不是人類,沒有天生便有的感情與心緒,僅僅是靠著我這面無表情的面龐,我所能做的,真的只是這樣道出謝意與抱歉。
“你……算了算了,看在你也是差點死了的面子上,我也不追究你了,你快走吧!”
當周圍聚在我們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低聲切切的謾罵與侮辱也愈加增多的時候,她像是猶豫與不耐似的說著話,終於是有些不知怎樣言語似的揮了揮雙手,想要將我趕走,想要讓我消失在她的面前。
“謝謝。”
我咬著牙齒,帶著喉嚨里的,那不存在的精靈血的糖腥氣輕聲道謝,在他們的注視下,擠過那些將我圍在一起,卻又對我厭惡與嫌棄的人群,走向村子的深處。
但是在我沒能走出多久的時候,我的身後再次傳來了她的呼喊。
“喂!你!那個你!回來!”
我聽到她的呼喊,有些驚恐與突驀地轉過身去,那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她的雙眼,黑褐色的眸子里,沒有一絲的厭惡與嫌棄,反而閃爍著像是憐憫與猶豫似的光,但是僅僅是這一點無害的光,已經足夠讓我的身體在這里顫抖。
而那些方才還圍在我們身邊的人,也已經走散了。
“過來!”
她做著不耐煩的樣子,像是粗人似的對我揮著雙手,我看著她的動作,還有周圍已經對我毫不在意的人群,身體開始僵硬地一步步向她走去。
“嗯……你小心一點,村子里有販賣過精靈的人,我也勸你不要對月醫生做什麼壞事,他畢竟是你的恩人。”
她盯著我的雙眼,我無法分辨這句話是出於她的真心還是什麼意味。
“嗯……我會報答他的。”
但是最終,我還是咬著唇瓣里的血,回應了她的話。
“你走吧,希望這是你遭受過的最痛苦的一次。”
還沒等我理解她這些話的含義,我的臉頰便已經感受到了她離去時掀起的微風。
我站在那里,回味著她的話,目光有些呆滯地盯著她離去的背影,終於是在察覺到周圍的人再次注意到我的時候,打著一個寒顫,跑開了。
……
“有人……販賣過精靈嗎?那麼……我也……我也會是他的目標嗎……”
酸軟的雙腿,還有急促到讓人胸口發痛的喘息與難以適應的頭暈目眩,讓我不由得地停下了自己奔跑的腳步,開始撐著自己實在讓人無奈到想要放棄掉的身體,焦亂地打量起了自己的四周:一條小路,幾間房屋,兩三棵矮樹,還有一處被籬笆扎起來的,滿是荒草與枯樹枝的破敗的小花園——這里沒有人的蹤跡。
“呼……”
我拍打著胸部,一瞬之間癱軟了下去,放任身體就這樣倒在草地上、房屋間。
我看著湛藍的天空,還有縹緲虛散的雲,一股將死未死的虛脫感卷曲了我的全身。
我乏力地喘息著,一想到自己還在村子里,甚至在剛剛還在沒有方向地胡亂逃竄,就有些不安地撐起身子,起身眺望起了遠處。
我現在所在的地方,還能夠看到村子北方蔥翠的高山,但是已經無法看到那個有著我現在的家的森林了,即使是我再帶著希望去祈禱她能進入我的視线,但是那抹樹梢也沒能映入我滿是渴望的眼簾。
至少……我還是在村子里。只不過是……我迷路了而已……
我無力地癱靠在周圍的一棵矮樹上,心中的缺失感愈加擴張,就像是要吞食掉我那痛苦跳動著的心髒一樣。
我絕望地抬起頭看向遠天上那輪刺眼的太陽,止不住的寒冷與冰涼就這樣涌上了我的脊髓,奔向了我的後頸,讓我在陽光的照耀下止不住地顫抖。
“不要……不要!”
在那棵樹下,我蜷起身子,埋怨著失了心神胡亂奔跑的自己。
我不要!
我不要被人抓去……我不想被人抓在手上,手腕和雙腳被人銬上沉重的鐐銬;我也不想被人當成貨物一樣擺放在柵欄里,如果真的可以,我永遠不要體會到那種被人扔在紅台子上,被鎖在牢車里等待慢性死亡的感覺……
好痛……為什麼我的心髒會一直在滴血似的搏動著……真的好痛苦,那種明明沒有傷口,但是胸口卻仍舊像是開裂一樣的劇痛,讓我再次仰起頭,緊閉著灼燒似的雙眼,喉嚨里不斷地發出悲痛地苦楚聲。
明明我還沒有獲得神諭,明明我還沒有經受過神明的洗禮,甚至我的學識都還是沒有達到與族群相符合的水平。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心里會有這種讓人痛苦無助,甚至是期待死亡的感情。
還是說這是一種本能?
那麼為什麼我當初在疾病與苦餓交織,每天都在瀕臨死亡的時候都沒有體會過這種讓人痛不欲生的本能?
心口處的撕裂讓我真的好想用著雙手,就像是族群里傳說中的那種墮落的怪物一樣,撕裂開自己的皮膚與血肉,在自己的胸腔里掏挖出自己的心髒,將它真正的撕裂在自己的面前。
我捂著胸口,靠著矮樹,止不住地悲鳴著。
我不想離開我現在的居所,我還沒有回報他的恩情,我甚至都還沒有向他說出一句詢問我是否得到了原諒的話。
我會被抓走嗎……我會被人類審判嗎……我會離開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的人的身邊嗎……
我捂著胸口,雙目無神地依靠著矮樹,就像是真的死過了一樣。
慢慢地,我回過神來,忽然發覺自己還沒有見到那個販賣過精靈的人類,還沒有遇到一個經常像是打量貨品一樣打量我的村民。
我嘲笑著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好好地抱著自己的雙膝,勞累地想要在這里睡去。
“畢竟,我都沒有看到那個讓我恐懼的源泉,不是嗎?”
我有氣無力地安慰著自己,天上的太陽正在一點一點的驅走我身上的嚴寒,心口處的開裂感也只剩下了一些麻痹似的癢意。
我閉上雙眼,深呼吸著村莊里的那些森林里的那些清香氣。
漸入正午的太陽,將我的身上變得開始透露一股暖洋洋的懶意。
而在我的耳邊,鳥雀的輕吟與徐風的柔曼,也在一點一點的廝磨著我身為精靈而敏感的耳郭,就像是代替維爾大人一樣撫慰著我終於回歸了平靜的身體與心靈。
我咬了咬干燥的唇瓣,抖了抖被風與雀音咬的有些發癢的耳尖,終於是真正的平靜了。
午間的寂靜里,微風撩撥過的樹葉發出慵懶的“沙沙”聲,將我心中的苦水拿走灌進了自然的身軀。
偶爾,我可以看到附近走散或是專門前來幽會的家畜與動物,其中還有著一只褐色的松鼠,抱著一顆果核,來到我的身邊親吻過了我的手臂。
或許……是因為森精靈和他們一樣屬於森林?
我聽著不知道哪里來的“沙沙”聲,自言自語著
“至少,擔驚受怕之後我還有一些安慰,不是嗎?”
在我看著空中偶爾脫落的樹葉,嗅著和家鄉里慈須花似的清香味的時候,耳朵忽然聽到了與我稍遠處傳來的,那種足尖擦碎了草葉的“嚓嚓”的雜音。
“是什麼……維爾大人……求求你不要是他……”
我繃緊了身體,緊咬了唇瓣,耳尖有些難以自制地顫抖著。而在我的四周,除了那些已經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屋之外,我已經無處可躲。
當我躲在它們所剩的殘骸里,一邊壓抑著自己的聲音,一邊雙手放在胸前為自己祈禱的時候,外面忽然穿了一個稚嫩清脆的嗓音。
“阿—姊—阿姊~你在嗎?”
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我驀然地回過神來,那是上一次我來村子里的時候,遇到的一個孩子的聲音。
“我……我在。”
我扶著牆壁,拖著虛弱的身子,走出這段殘屋,看著那個穿著糙布衣的孩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阿姊!阿姊!我可想你了!要不是我媽媽告訴我你在村子里,我都不知道你又來了!”
那個孩子笑著,圓圓的臉蛋上都有著興高采烈時的紅撲撲的暈彩,滿是歡喜的眼睛也是那麼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個面對著精靈的人類。
她跳著來到我身邊,拉著踉蹌的我走到剛剛我還在歇息的矮樹下,嚷嚷著還想聽一些村子之外的故事。
我看著她那齊耳短發上的碎樹葉,還有可愛的面龐,剛想去在手臂上拿下一枝提早編織好的枝環的時候才想起來,它們早就被我在奔跑的時候弄丟了。
“你是……”
“我是阿染!阿姊,你跑到這里真的很難找的,這里都是村子的大路邊啦,只要向著南方走就能看到大路嘞~”
當我想要去問她名字的時候,阿染笑著,吸了吸看起來紅彤彤的,像是有些感冒的鼻子,手忙腳亂地為我筆畫著。
“阿染生病了嗎?鼻子看起來這麼難受。”
“沒事啦沒事啦,最近有很多身上好燙的人,但是大家都被月叔叔……啊啊……不是,是月哥哥照看著呢。”
我看著她笑嘻嘻的模樣,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地掩著住了自己的嘴角。
但是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出什麼表情,即使是一次淺顯的微笑,對於現在的我來說也是一種不可能的事。
月叔叔嗎?恩人他真的很受歡迎呢。
“嗯……阿染帶阿姊出去好不好?阿姊迷路了,正好走的時候阿姊再去給你編一些上次的枝環戴。”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子,揉著她的頭發,用著自己那種平淡到了極致的嗓音,小心翼翼地詢問著,至少……我不想因為自己的表情讓她受到驚嚇。
“啊~……明明還想聽阿姊將村子外面的故事來著……而且阿姊好笨哦,在村子里都能迷路呢。”
聽著我的話,阿染像是泄了氣似的,把悶悶不樂寫在了滿是童稚氣的臉蛋上。
“沒有關系的,阿姊不會忘記的,阿姊會一邊走一邊給你講故事的。”
我看著低落的阿染,盡力地著安慰她。
於是,阿染再次笑了起來,她似乎沒有在意我一直沒有表情的臉頰,反而是熱情地拉起我的手,帶著雙腿酸軟,身體還有些苦悶乏力地我跑過了南方的大路,圍著田埂與河流歡快的奔跑著。
“不過阿姊……你真的沒事嗎?感覺你的臉好白哦。”
戴著綠枝冠與花手環阿染忽然回過頭,看著我的面龐和仍在發顫的身體,很是認真地詢問著。
我聽到了她的話,一陣溫暖的溪流環過了剛剛還在發痛的心髒,讓我忍不住地磨咬著唇瓣,雙眼有些干澀地回答著她。
“沒事的阿染,阿姊只是累了,等等帶阿姊去找月哥哥,好嗎?”
我扭過頭,問著話,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回避,因為現在的我根本沒有任何表情,阿染也看不到什麼東西。
即使能夠被猜測出來,那也不應該是阿染做得到的。
“嗯嗯!月哥哥一定也很喜歡阿姊的吧,雖然阿姊有些奇怪,不會哭也不會笑,但是阿姊是個好人,對我們可好了!”
阿染鄭重地點點頭,然後再次在我的面前歡快地邁著腳步,帶著我在河流與森林的周圍四處回逛。
我聽著她的話,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才好,畢竟“月先生是我的恩人,理應是我喜歡,或者回報他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