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翎出了臨水縣城回首張望,也不知今生是否還有機會重回此地,思思想想間心胸煩悶,倍覺惆悵。
昔日種種又浮現在眼前,母親臨終前那蒼白的臉龐,泛紅的雙目,似乎都在訴說著別樣的思念。
“娘,您在等等,再過三天女兒就能替您報仇了。”池翎緊攥著水龍劍鞘,步伐一步比一步堅定,向北而去。
與上次來到磧口不同,這次只有池翎一人,但滾滾黃河卻如舊,波濤洶涌浪不止。
她在渡口碼頭瞧見一艘商船,便尋了一位晉商朝奉道:“敢請東家,尊下今日可是要啟行,能否帶在下一程。”
那朝奉道:“請問姑娘是要渡河還是南下啊?”池翎道:“在下欲往恒安鎮,需渡河去對岸吳堡鎮,還請東家行個方便。”
誰料朝奉連連擺手:“不可,不可。姑娘有所不知,這磧口鎮再往上游,泥沙堆積擠占水道,凶險萬分。行到磧口,便只有‘望磧興嘆’,便是我們這些做買賣的,也只有在此停泊轉為旱路。小人一家老小可全指望這一船貨物謀生,請您莫要為難。”
池翎無奈,只好另尋了一位晉商,那晉商也道:“這吳堡鎮是在上游,我這商船太大,太過凶險,姑娘還是另尋他人吧。”任池翎怎樣分說也是不為所動。
池翎接連碰壁,不由尋思:“既如此,只好先去下游平穩之地過河,再轉路去吳堡鎮了,就是不知這時日是否還來得及。”可笑她一身武功也絲毫逾不過這百丈天險。
她正在碼頭躊躇之際,卻是有一人喊道:“姑娘可是要過河,在下可順路帶姑娘一程。”池翎循聲望去,但見岸邊正駛來一艘輕舟,船頭立著一位撐著船櫓頭戴斗笠的艄公,斗笠遮住頭臉瞧不清面貌,但聽聲音想必很是年輕。
池翎道:“船家,我是要去上游吳堡鎮,可行麼?”那艄公道:“我在這河上討生活,摸黃河的脾氣比自己的都准,姑娘且放心好了,在那等著我撐船過去。”言語間自信至極。
池翎雖料到此人不凡,可她素來自負又有何懼?
她忽然平地而起,飄飄搖搖掠過河面,穩穩當當落在船頭,道:“多謝船家相助,不知這酬金幾何?”她既已搶先上船,那自是多少銀錢都任由這艄公開口之意。
那艄公身形卻是挺拔,比池翎還高上不少,卻是往後略退一步:“些許銀錢何足掛齒,姑娘不必在意。”池翎離得近了,才瞧見這人似曾相識,又回想起他的嗓音,原來正是那日在悅來客棧,那位要代表九曲幫為賀永豐祝壽的“孟大哥”。
池翎心說此人絕非艄公,又不知是敵是友,只是微笑點頭:“那就多謝船家美意了。”孟雲澤不再言語,搖起船櫓駛離渡口,向北劃去。
池翎見他搖櫓手法嫻熟,又極擅操舟,不多時就到了黃河中心,心下稍定。
孟雲澤背對著她,一邊掌舵一邊道:“姑娘孤身一人,渡河後是要去哪啊?”池翎也不隱瞞:“到了吳堡鎮,接著要往恒安鎮。”孟雲澤又道:“恒安鎮地狹人稀,又非什麼緊要去處,姑娘又有何事?”
池翎淡淡開口:“我有一遠房表親住在那里,這次是去投親的。”說話時防備著孟雲澤一舉一動,只要他稍有異動,就可置他死地。
只是現下正行在波濤之上,還殺他不得,倒是難事。
孟雲澤“嗯”了一聲,似全未感到池翎殺意。
船艙內忽然一道莊重威嚴地聲音飄出:“阿彌陀佛,池施主,老衲這廂有禮了。”只見一位老和尚走出船艙,但見他貌古神清,眉須皆白,雙目湛澄,掛著一串檀木念珠,右手執著九龍禪杖。
這一下池翎驚得非同小可,以她的內功修為卻絲毫未察覺艙內有人,若非這老和尚率先出聲,只怕池翎迄今未知他所在,實是驚出一身冷汗。
池翎手搭劍柄,怒目而視:“你是何人,藏匿在此是見不得人嗎?”孟雲澤這時卻道:“你這丫頭好生無禮,這位是少林弘理大師,當今四大神僧之首,你還不快些參拜嗎?”言下之意已表明他自是故意等著池翎上船。
池翎見他毫不在意暴露身份,也不理他,冷哼一聲:“既是神僧,何不正大光明一些,反倒作宵小之態。”孟雲澤在一旁繼續搖槳劃櫓,將小舟穩在浪濤之間。
弘理單手立掌道:“是老衲唐突了,至於孟少俠也是老衲所托才有此為,請池施主莫怪。”池翎看著孟雲澤不住冷笑,卻不言語。
弘理續道:“老衲此番前來卻是為了化解一場武林夙仇,此事事關重大,牽扯太多武林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邀池施主在此相見。”
池翎這才明白弘理之意,對於他知曉自己姓名一事也已了然,語氣凝重:“是蕭清漪讓你來得麼?她在哪,為何不敢見我?”
“阿彌陀佛,那年靈丘血案,老衲雖未參與,但真相卻是知悉,你父親池懷瑾不是蕭施主所殺,令堂未告訴過你嗎?”
池懷瑾之死傅映秋從未告知過寨中姐妹,直至彌留之際也未留下只言片語,後來池翎長大了也是猜測這事與蕭清漪無關,可一腔怨憤無處發泄,只好全怪罪在蕭清漪頭上,現下被弘理主動提起,倒是不能蠻橫耍賴:“我赴的是我娘與蕭清漪定下的十六年之約,我必須要給我娘一個交代。至於私仇恩怨,我與蕭清漪一見便知。”
弘理微微搖頭:“我且問你,令堂臨終之際可留下遺囑讓你替她赴約?”池翎略一躊躇,卻不屑於說謊:“就是未留下又怎樣,身為人子,怎敢墮母之名?若是爽約,豈不讓天下人恥笑?”
弘理臉色一陣變換,長嘆一聲:“令堂已然仙逝,老衲本不該毀她清譽,可若不言明,只怕施主還要堅持。”池翎一怔,心想:“且看你胡說些什麼。”面上卻不發作。
“令堂年輕之際堪稱是女中豪傑,老衲認識她時,她就已經在江湖上叱咤風雲,無數男兒都及她不上。那時你雖未出生,但後來想必你也感受得到吧。”池翎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
“所以令堂雖暫居西陲,但中原風頭一過,又怎會不暗中調查靈丘血案真相?查得真凶之後又怎會不報殺夫之仇?這中隱秘又為何不告訴你,池施主難道當真沒有疑慮嗎?”
弘理之言好像對於西北之事了如指掌,池翎蹙起眉頭:“就算這樣又如何?”弘理閉上雙眼,沉聲道:“只因害死池懷瑾的真凶與令堂關系密切,甚至令尊是因令堂而死,這才讓她心灰意冷,再不問世事。”
“胡說八道!”一道寒光遙指弘理,池翎手中劍微微顫抖:“誰教你編排這些話來騙我?你再胡說……我就殺了你!”
孟雲澤喝道:“放肆,大師面前豈容你造次!”池翎卻不看他,一雙怒目射向弘理。
弘理冷靜異常,神情無半分狡獪,道:“老衲是否胡言,以施主才智,一想便知。”想到多年來種種,池翎自然有許多想不通之處,弘理的話不由得信了三分。
“事情真相到底怎樣,我自會查明,不用你來置喙。你若是蕭清漪遣來勸我回去的,就死了這條心吧,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池翎憤恨得說。
“阿彌陀佛,若是老衲告訴你,蕭清漪已經替你報了殺父之仇,並將那凶手頭顱祭奠在令尊墓前,你可還要找她尋仇嗎?”
池翎一時啞言,大起大落實不敢信:“什……麼……”弘理道:“當年祁連之巔後,傅映秋與蕭清漪同時愛上池懷瑾,這些往事你莫非不知道麼?時至今日,蕭清漪始終未婚,對令尊依然念念不忘。出家人不打誑語,若是老衲有一字虛言,但教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池翎涌起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心髒如被錘擊,一字一頓道:“那凶手是誰?”
“恕老衲不能告知,此事數年前已然塵埃落定,萬不敢再起波瀾,若是牽扯起來再造殺孽,老衲便是千古罪人了。”
“哼,你不肯說,我就去向蕭清漪問,快些送我渡河,我答應你,後日絕不殺她就是。”池翎急促道。
孟雲澤嗤笑道:“蓬萊派蕭掌門乃是當今武林泰斗,就憑你也敢口出大言。還不快聽大師的話早些回去,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池翎怒不可遏,心道:“原來你們就是打的這般主意,真以為我池翎怕了你們麼?我苦修十六載,怎能被這和尚只言片語就打發回府?”當下道:“大師也是此意麼?”
弘理一語不發顯是默認。
池翎道:“若是我非去不可呢?”弘理道:“那就只好由老衲先替蕭掌門領教施主高招了。施主若是勝了老衲,孟少俠自然送你過河,老衲再不管此事。但要是施主敗了,就請打道回府,太白巍山之約再不可赴,如何?”
池翎雖鮮履中原,但少林派威名也是如雷貫耳,這老僧又是當世四大神僧之首,說不定比蕭清漪還要厲害,恐怕自己難有勝算。
可她又是不服輸的性子,從不肯委屈求全,要她不答應實在難以啟齒。
“好!我答應你了!”池翎斬釘截鐵。
弘理微微一笑,眉頭舒展,道:“池施主是後輩,就請先進招吧。”當下九龍禪杖靜立甲板,只待池翎發招。
池翎知道這老僧深不可測,若想取勝絕不可留手,凝神聚意,低喝一聲:“小心了。”足尖點地,水龍劍瞬間連刺三下,這三招乃是“無徽九式”中的“碎金”之技,三劍快若驚鴻,不分先後一齊攻至,讓人萬難抵擋。
誰知弘理不躲不避,揮杖格擋,一招“魁星點斗”向前推去,“鐺,鐺,鐺!”三聲連響,將劍招盡數接下。
池翎目光一凝,腳下“驚雪”步法尋瑕抵隙,轉瞬間便直欺弘理近前,長劍斜削之際回身發掌,劍掌並用,同時攻向弘理右肩、左脅。
後者一笑:“來得好。”橫杖掃蕩,擺開了水龍劍尖,左手由肘底穿出,擒向池翎手腕。
甫一觸腕,又是一股勁風點向她胸口“膻中穴”,這一招功力極深,乃是少林絕技中的“迦葉伏魔功”,專鎮邪魔外道。
池翎暗道:“好厲害的內力。”這一招已是當世一等一的擒拿之技,再經弘理三十年苦修非同小可。
池翎不敢硬觸,纖腰一扭,避開這一指,又霍得一個“月挽星回”,連人帶劍急旋回來,霎那間劍光如練,如漫天海雨般傾瀉而下。
這一招敗身進擊,用得險極,正是“無徽九式”中的“斷風”式。
劍光飄敝下弘理卻絲毫不驚,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左臂如簡直挺,單掌豎立食指一彈,“錚”得一聲,“禪定指”正中池翎劍脊,池翎右腕一麻,幾欲把持不住。
下一刻,九龍杖頭向她腰間橫掃而來,未等“降魔杖法”完全施展,弘理又是“神影無蹤腿”霍霍兩下,踢斗而起,直襲她雙膝。
萬沒想到弘理大師七十高齡,竟有如此矯捷身法。
轉瞬間池翎已入絕境,若是運掌格擋硬接這一杖一力,膝蓋必中弘理足尖點穴之術,只怕是必輸無疑。
但若是以踢技擋足,那這一杖之威非將她攔腰打得骨斷筋折不可。
就在這生死一瞬,池翎忽然左手握住劍柄穩住右腕,雙手同時發力,劍氣暴漲,改劈為斬,在空中硬生生破出一道圓環,正是“嵐山式”中的“海天一色”,弘理杖身與雙腿正巧在“圓環”的弧线上,未曾想被一齊化解。
這一招就是傅映秋當年也不曾學會,池翎的水龍劍,說是劍其實為刀,刀口切刃刀身無鐔,實乃刀身筆直中正不阿的橫刀。
而這把“劍”又比正常的橫刀加長劍柄,使其變為可以雙手持用的窄刃厚脊的長直刀。
在池翎多年沉浸下,終於領悟了這一招的奧妙所在,當做搏殺蕭清漪的殺招之一,不曾想首次使出卻是用在弘理身上。
池翎一擊雖中,卻毫無喜色。
這老僧功力遠高自己,少林絕技更是當世奇功,若是繼續這般打法必敗無疑。
一劍橫推,沉肩墮肘,避過弘理一招“寂滅抓”之際腳下虛踏杖身,跳出弘理擒拿距離,同時手腕一翻,劍走輕靈,頻繁游走。
一招未收,次招續發,有幾劍甚至了無聲息,力道卻絲毫不減,劍劍又不離他的經絡穴脈。
弘理全身要害皆被劍風籠罩,反而笑道:“你以為這就贏得了我麼?”兩手掄起禪杖,一股浩然之氣勃然升起,連帶著杖頭錫環發出“當啷——叮!”得震顫之音,杖頭與水龍劍鉸在一處,斷金戛玉之聲不絕於耳。
孟雲澤緊張地看向兩人,一時忘了手中劃槳動作。
原本他見池翎年紀與他相仿,武功就是勝於他也不會太多,誰料池翎竟能與弘理大師相持不下,不由得收起傲氣。
又見二人劍杖連交,越斗越緊,四面八方盡是劍光杖影,如此兔起鶻落般的生死相搏,招式的精妙所在孟雲澤十招卻只看得懂一兩招,但見他的臉色忽喜忽憂,一時驚疑,一時惋惜,只盼弘理大師快些取勝。
池翎緊張程度也不下於孟雲澤,弘理催動“一氣混元功”杖法雖不及她“纏絲”式靈敏,卻生生不息源遠流長,越斗越狠下已漸漸壓住她的“沉沙”功力,比拼之下,她的心力愈發憔悴,額頭冷汗直流。
弘理最開始只以為可以輕松取勝,沒想到池翎竟能將“無徽九式”練到這種地步,已不下於當年傅映秋,若是自己功力倒退三十年,誰勝誰負還猶未知,但今日之局,卻是明顯了。
弘理突然道:“池施主,請認輸吧,再斗下去,老衲恐傷了你。”
池翎緊咬牙關,手中劍招不減,哼道:“勝負還未定呢!”弘理心知若再不發招,池翎絕不肯認輸,忽然拔地而起,腳下“一葦渡江”快到匪夷所思,沉重掌力當頭而來。
池翎見他來勢奇疾,斜身避開,弘理又是一掌平推而至,掌風呼嘯,隱挾風雷,正是“大須彌掌”。
池翎心知自己快到極限,再斗下去內力耗盡也贏他不得,不如拼死一搏,運起畢生功力聚為“破海”,揮掌回禮,掌力交匯,“蓬!”得一聲大響,一股罡風激蕩四散,河面上突然涌起丈高水柱。
孟雲澤先是被一陣勁風拂臉,緊接著漫天水珠如同小刀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饒是他在青年一代內功已是佼佼者,又怎能禁住兩位絕世高手對掌的振蕩余波。
當下氣血翻滾站立不住,翻倒在甲板上。
他這一脫槳,輕舟頓時如樹葉般在風浪里打轉,恰巧一股巨浪涌來,不由分說將小船整個掀翻。
池翎受到的衝擊豈止是孟雲澤的十倍,混身經脈痛得不行,一股火熱在她胸腔里橫衝直撞,“哇”的一下嘔出一口鮮血,未等她緩過勁來下一刻已是天旋地轉,緊接著全身上下盡數被冰冷的河水包裹,河水不停地倒灌進肺葉里,她水性一般,又受重創,一口氣提不上來,意識漸漸渙散。
弘理突遭劇變也是一驚,只不過他比池翎狀況好得多,單腳觸地倒飛出去,同時運起一口真氣握住船椽奮力一掀,將小舟翻了過來,又用出“千斤墜”的重身法,將船身生生穩住,身形略穩後急切四下張望,心急如焚。
這時孟雲澤正好從水中探出腦袋,弘理喜道:“雲澤,快去救池施主。”孟雲澤甩了甩渾渾噩噩地頭,應了一聲,又向下潛,四下游了兩圈,全不見池翎蹤影,這時驚濤裂岸,浪花一朵比一朵大,幾乎目不能視,只好先攀爬上船。
弘理不見池翎,當即捶胸頓足,黯然神傷,喃喃道:“老衲枉活一生,白白害了池施主的性命……”說到這起了自裁之心,就想跳下河去。
孟雲澤連忙將他扶住,哭道:“爺爺,這事絕不怪你,要怪……就怪池翎太過自大,您如此身份,低三下四地求她給足了她台階,她自己不知道下才遭此劫難,又怎能怪您?”原來弘理半路出家前俗姓孟,育有一子,孟雲澤正是他的親孫子。
“孩子,你不必勸我了,吾意已決。”弘理拍了拍他的肩頭,讓他放開。
“爺爺,池翎武功卓絕,就算被黃河卷走也未必會死。再者我馬上讓幫眾沿江去尋,就算她真的遭了不測,您見了她的屍首再尋死也不遲,行嗎?”孟雲澤苦苦哀求道。
弘理老淚縱橫,悲憤欲絕,孟雲澤又道:“倘若池翎未死,那素女教與蓬萊派的深仇還需您來調解,您若是尋了短見,又有誰來主持大局?”
弘理心說確實有理,自己不該如此衝動,垂泣道:“好吧,我改主意就是。就請九曲幫的朋友幫老朽這個忙,老朽感激涕零。”
“自然,自然。”孟雲澤連聲答道,將爺爺在船艙扶下坐好,飛快地搖槳上岸,又忙去尋幫中長老,布置下去。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