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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序

綠野仙蹤 清·李百川 623785 2024-09-05 19:41

  詩曰:

  休將世態苦研求,大界悲歡靜里收。

  淚盡謝翱心意冷,愁添潘岳夢魂羞。

  孟嘗勢敗誰雞狗,莊子才高亦馬牛。

  追想令威鶴化語,每逢荒冢倍神游。

  詞曰:

  逐利趨名心力竭。客里風光,又過些時節。握管燈前人意別,淚痕點點無休歇。

  咫尺江天分楚越。目斷神驚,應此身絕。夢醒南柯頭已雪,曉風吹落西沉月。

  右調《蝶戀花》

  第一回 陸主管輔孤忠幼主,冷於冰下第產麟兒

  詞曰:

  輔幼主,忠義不尋常。白雪已傾須發綠,青山不改舊肝腸。

  千古自流芳。

  困棘圍,毛穎未出囊。解元誰屈龍虎榜,麟兒已產麝蘭芳。

  接續舊書香。

  右調《知足樂》

  且說明朝嘉靖年間,直隸廣平府成安縣有一紳士,姓冷名松,字後凋。其高祖冷謙,深明道術,在洪武時天下知名,亦周顛、張三豐之流亞也。其祖冷延年,精通岐黃,兼能針灸,遠近有神仙之譽,由此發家,遂成富戶。他父冷時雪,棄醫就學,得進士第,仕至太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與同寅少卿江西饒州府萬年縣周懋德之子周通為妻。冷松接續書香,由舉人選授山東青州府昌樂縣知縣,歷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賦性古朴,不徇情面,同寅們多厭惡他,當面都稱他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他,背間卻不叫他冷松,卻叫他是冷冰。他聽得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後因與本管知府不合,兩下互揭起來,俱各削職回籍。

  這年他妻子吳氏方生一子,夫妻愛如珙璧,到七歲時,生得秋水為神,白玉作骨,雙瞳炯炯,瞻視非常。亦且穎慧絕倫,凡詩歌之類,冷松只口授一兩遍,他就再不能忘,與他解說,他就能會意。冷松常向吳氏道:“此子將來不愁不是科甲中人,一得科甲,便是仕途中人。異日涉身宦海,能守正不阿,必為同寅上憲所忌,如我便是好結局了;若是趨時附勢,不但有玷家聲,其得禍更為速捷。我只願他保守祖父遺業,做一富而好禮之人,吾願足矣。我當年在山東做知縣時,人皆叫我做冷冰,這是我生前得好名譽,死後的好諡法。我今日就與兒子起個官名,叫做冷於冰。冷於冰三字,比冷冰二字更冷,他將來長大成人,自可顧名思義,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斷非宦途所宜,就是家居,少接交幾個人勾引他混鬧,也是好處。我再與他起個字,若必再拈定冷於冰做關合,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號為不華,亦黜浮尚實之意也。”

  於冰到了九歲上,方與他請了個先生,姓王名獻述,字岩耕,江寧上元縣人,因會試不中,羈留在京。此人極有學問,被本城史監生表叔胡舉賢慕名請來,與史監生家做西賓,教督子侄,年出修儀八十兩。只教讀了六七個月,史監生便嫌館金太多,又沒個辭他的法子,只得日日飲食茶飯刻減起來,又暗中著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長久照前管待。獻述聽了大笑,立即將行李搬入本城帝君廟居住,一邊雇覓牲口,要星夜入都。冷松素慕王獻述才學,急忙遣人約請,年出修金一百兩。王獻述久聞冷松是個質朴人,亦且對史監生氣上也下的來,便應許。擇日上館,冷松盛席相待,領於冰拜從。自上學之後,不半年功夫,於冰造就便大是不同。一則王獻述訓誘有方,二則於冰天姿卓越,至一年後,將《詩》、《書》、《易》三經並四書大小字各爛熟胸中,兼能句句都講的來。獻述常向冷松道:“令郎實童子中之龍也,異時御風鼓浪,吾不能測其在天在淵。”冷松亦甚得意。

  豈期人之窮通有命,生死難憑。是年八月中秋,冷松與王獻述賞月,夜深露冷,感冒風寒,不數日竟成不起。於冰哀呼痛悼,無異成人。吳氏素患失血症,自冷松死後,未免過於哀痛,不兩月亦相繼淪亡。可憐一室雙棺,備極淒慘。虧得他一老家人陸芳,深明大義,一邊營辦喪葬大事,一邊撫恤孤雛,差人到江西周通家報喪。這冷松家有綢緞鋪一、典當鋪三、水陸田地八十余頃,除住房外,還有零星房屋六七百間,俱是陸芳一人經理,真是毫發不欺。他家還有幾個家人:冷明、冷尚義、王范、趙永成、柳國賓、陸芳之子陸永忠,又有小家人六七個:大章兒、小馬子等。這些人都是可與為善、可與為惡之人,今見陸芳事無大小,無不盡忠竭力,正大光明,又見他在小主人身上,一飲一食,寒暑冷暖,處處關心,這些人也便感發天良,個個都安分守己,一心保護幼主過安閒日月,懼怕陸芳,比昔日懼怕冷松還厲害幾分。正是教化甚於王法,這是陸芳以德服人之效。遠近相傳,通以陸芳為義士,聲名大振。陸永忠、大章兒等出入跟隨於冰,時刻不離。王獻述於冷松夫婦葬埋之後,便要辭去,陸芳以賓主至好情義相留,獻述也沒得說。又見陸芳諸事合拍,款待較冷松在日更加敬重幾倍,於是安心教讀,講授不倦。到次年,周通家備極厚的奠儀來吊,獻述替於冰回了書字,陸芳又與於冰的姑母回了些禮物,打發回江西去了。

  於冰到了十二歲,於經史、詩賦、引跋、記傳、詞歌、四六、古作之類,無不通曉,講到八股文宇,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風味。光陰荏苒,於冰孝服已滿。是年該會試年頭,陸芳差柳國賓跟隨王獻述入都,三年束修之外,復厚贈盤費。又叮囑國賓:“若王先生中了,可速回達我知道;若是不中,務必請他回來。”國賓領諾去訖。不意王獻述文字,房官薦了兩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獻述恚憤累日,決意回南。怎當得柳國賓再四跪請,獻述一則戀於冰必是大成之器,二則想自己是個窮儒,回到家中,也不過以教學度日,到只怕遇不著這樣好東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鄉將修儀寄與兒子收領,復回成安縣來,與於冰雞窗燈火,共相琢磨。

  於冰到了十四歲,竟成了個文壇宿將,每有著作,獻述亦不能指摘破綻,惟有擇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時,獻述道:“你這名諱,做田舍翁則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與你改換,又違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將你的字不華應考何如?”於冰道:“字諱皆學生父親所命,即以字作名,有何不可?”商議停妥。到縣考時取在第一,次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縣哄傳冷家娃子年紀幼小,是個才子。次年學院黃宗禮案臨廣平,於冰又入在第一。覆試時,學院大加獎賞,言冷不華文字,不但領袖廣平,定必大魁天下。又向諸生道:“爾等拭目俟之,他中會只在三五年內。”又叮囑於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學,此蓋天授,非人力所能為也。入學後切勿下鄉試場,宜老其才,為殿試地。我逆料你入場必中,中必會,會後不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屈你之貌。若止中一散進士,我又代你受屈。從古至今,從未有十五六歲人做狀元者。你須待至二十歲外,則可以入仕途矣。”科考時又拔取為第一。從此文名遠播,通省皆知。

  那些紳衿富戶,見於冰人才俊雅,學問淵博,況兼家道豐裕,誰家不想他做個女婿?自此媒妁往返,日夕登門。陸芳也願小主人早偕花燭,完他輔孤心事,與王獻述相商,獻述道:“學生才十四歲,就到十七八歲完婚也不遲。況娶親太早,未免剝削元氣,使此子不壽,皆系我之過也。你到於此時留心一門戶相當、才貌兼全女子,預行聘定為是。”陸芳深以為然,凡議親來的,俱以好言回復,卻暗中采訪著個卜秀才的女兒,年十五歲,是有一無兩的人物,又著家中六七個婦女,以閒游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兩次,相看的名實皆符,然後遣媒作合,一說立即應許,擇日下了定禮。這卜秀才名復栻,為人甚是忠厚,妻鄭氏亦頗賢淑。夫妻二人年四十余,止有一子一女,女兒乳名瑤娘,兒子才三歲,家中有二頃多田地,還將就過的,今日將女兒許配於冰,夫妻喜出望外。

  再說於冰到第二年七月,同王獻述入都下鄉試場,跟隨了四個家人起身。師徒二人寓在東河堰店中。彼時已有七月二十左近,於冰忽然破起腹來,諸藥皆止不住,到了八月初間,於冰日夜瀉泄,連行動的氣力俱無,出入憑人扶掖,王獻述愁的沒法。到了初十後,於冰的肚不知怎麼就好了,眼看的別人進二三常他雖是個少年娃子,卻深以功名為意,嘗背間和陸芳說:“人若過了二十歲中狀元,便索然了。”其立志高大如此。

  今日不得入場,他安得不氣死、恨死!獻述再三寬慰,方一同回家,逐日里愁眉淚眼。獻述道:“我自中後,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會常一次汙了卷子,那三次到都是薦卷,俱被主考撥回。你是富戶人家,我是一個寒士,別無生計,只有從中會二字內博一官半職,為養家餬口地步。若像你這樣氣起來,我久矣該死而又死了。你今年才十五歲,就便再遲兩科不中,才不過二十一二歲的人,何年未弱冠,便干祿慕名到這步田地!

  你再細想,你父親與你起冷於冰名字,是何意思?論理不應試才是。”幾句話說的於冰俯首認罪,此後放開懷抱。

  至下年二月中旬,獻述去下會試常到四月中,柳國賓回來,知獻述中了第三名經魁,心下大喜。後聽的無力營謀,不得身列詞林,以知縣即用,已選授河南祥符縣知縣,又不覺的氣恨起來。國賓說完,將獻述書字取出,於冰看了,無非是深謝感情的話。遂與陸芳相商,備銀三百兩、紗緞各二匹作賀禮,又差國賓星夜入都,直打發的獻述上任去了方回。陸芳又要與於冰延請名師,於冰笑道:“此時人與我為師,亦難乎其為師矣。經史俱在,即吾師也,又何必再請?”陸芳道:“老奴只怕相公恃才務遠,又怕為外物牽引,將前功盡棄。又相公既不願請師,老奴也不敢相強,只求一始終如一之人,上慰老主人、老主母在天之靈。至於中會,自有定數。相公做相公的事業,老奴盡老奴的職分,日後不怕相公不做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幾年。”於冰道:“你居心行事,可對鬼神,怕你不活幾千年麼!

  “陸芳道:“老奴今年已六十八歲,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千年的人?除非做個神仙。”說罷,兩人都笑了。

  此後於冰對於詩書倍加研求,比王獻述在日更精進幾分。

  到了十六歲,陸芳相商,要與於冰完姻。於冰道:“等我中會後完姻也不遲。”陸芳笑道:“老奴前曾說過,中會自有定命,遲早勉強不得。老奴著相公完姻,實有深意:一則相公無三兄四弟;二則老奴是風前之燭,死之一字,定不住早晚,眼里見見新主母,也是快事;三則主持中饋還是末事,但願早些生育後嗣,使二位老主人放心泉下,就是家中婦女也有個統屬。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里娶,相公須要依允。”於冰道:“你所言亦是。況男女婚嫁,是五倫中少不得的,你可代我慎選吉期舉行便了。”陸芳大喜,先擇吉過茶通信,然後定日完姻。

  於冰追想父母,反大痛起來。合卺後,郎才女貌,其樂可知。

  次早拜祖父堂,瑤娘打扮的出來,於冰再行細看,比昨晚又艷麗幾分。但見:鼻倚瓊瑤,蛾眉帶春山之翠;牙排珠玉,星眼凝秋水之波。

  布泉隊里生成,自壓豪華氣魄;詩禮人家長大,定須雅淡梳妝。

  身段兒不長不短,俏龐兒宜肥宜瘦。纖纖素手,恍如織女臨凡;蹙蹙金蓮,款似潘妃出世。

  於冰看了,倍加欣喜。過了滿月後,瑤娘便主持內政。他竟能寬嚴並用,輕重得宜,一家男婦,俱各存敬畏之心,不敢以十六七歲婦人待他。

  時光易過,又屆鄉試之期,於冰將卜秀才都搬了來一同居住,拿定這一去再無不中之理,帶了許多銀兩,備見老師、會同年、刻朱卷、賞報子費用,一路甚是高興。到京嫌店中人雜,於香爐營兒租了戶部王經承前院住房安歇。三場完後,得意到一百二十分,大料直隸解元,除了姓冷的,再無二人敢當此任。

  及至到發榜日,音信杳然,等到至日中還不見動靜。差人打聽,不想滿街都是賣題名錄的,陸永忠買了一張,送與於冰。於冰從頭至尾看去,不但無自己名諱,連個姓冷的也沒有,只氣的手腳麻軟,昏倒在床上。慌的國賓等喊叫不絕。待了好一會,方道:“快領落卷來。”直到第四日,方將落卷領出。於冰見卷面上打著個印記,是“書二房同考試官翰林院編修孫馨閱薦。”看一篇加著許多藍圈,大主考批了兩句道:“雖有入題句,奈精力已竭何!”又看二篇、三篇並二三場表判策論,也加著許多藍圈,再看房官批語,上寫道:“光可燭天,聲堪擲地,熔經貫史,典貴高華,獨步一時,涵蓋一切矣!”傍邊又加著一行小字,上寫道:“余於十二日三鼓時始得此卷,深喜榜首必出吾門,隨於次早薦送。詎意加圈過多,反生主考猜忌,爭論累次,益疑余於該生有關節也。功名遲早有分,慎勿懈厥操觚,當為下科作冠冕地,即為殿試作鼎甲地耳。勉之勉之,勿負余言。”於冰看罷,大哭了一場,令國賓等收拾行李回家。

  這一年瑤娘十月間生了個兒子,於冰雖是未中,然得此子,心上大是快活,與他起了個乳名,叫做狀元兒。此後又埋頭經史文章,作下科地步。正是:都管行中出義士,書生隊里屈奇才。

  由來科甲皆前定,八股何勞費剪裁。

  第二回 做壽文才傳僉壬口,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班揚雄略,李杜風華,聽囑求筆走龍蛇,無煩夢生花。

  才露爪牙家,權臣招請,優禮相加,群推是玉筍蘭芽。

  話說冷於冰生了兒子,起名狀元兒,自此將愁郁放下。瞬息間又到了鄉試年頭,於冰要早入都中,揣摩文章風氣,二月里就起了身。先在旅店住下,著柳國賓和陸永忠尋房,尋了幾處,不是嫌大,就是嫌小,通不如意,前次住的王經承房子,又被一候選官住了。一日尋到余家胡同,得了一處房,甚是干淨寬敞,講明每月三兩銀子。房主人姓羅名龍文,現做內閣中書,系中堂嚴嵩門下最能辦事的一個走狗,凡嚴嵩家父子的贓銀過付,大半皆出其手,每每仗勢作威福害人。他這房只與他的住房止隔一牆,通是一條巷內行走。國賓等看的中式,回到店房,請於冰同去觀看。於冰見外院正中是一座門樓,內中有四扇屏門。轉過屏門,看上面正房三間,一堂兩屋,東西下各有房,南面是三間廳子,到也寬敞。各房里俱是漆棹椅,板凳杌子磁器盤碗俱全,間間都是新油洗出來的。房後便是廚房幾間。於冰看了,甚是中意,隨即與了定銀,次日早就搬來住下。

  過了兩天,柳國賓向於冰道:“房主人羅老爺,看來是個有作用的人,早晚相公中了,也是個交識。他就住在這西隔壁,每天車馬盈門,論理該拜他一拜才是。”於冰道:“我早已想及於此,但他是個現任中書,我是個秀才,又年少,不好與他眷弟帖;寫個晚生,我心上又不願意。”國賓道:“仕途路上,何妨做秀才且行秀才事。將來做了大官,怕他不遞手本麼。”

  於冰笑了。到次早,寫帖拜望,管門人將名帖留下,以出門回復。於冰等了三四天,總不見回拜,甚是後悔。直到第五天,大章兒跑來說道:“隔壁羅老爺來拜。”於冰見寫的年家眷弟帖,日前眷晚生帖也不見璧回。少刻國賓走來說道:“羅老爺已在門前了。”於冰整衣相迎,但見:一只貓兒眼,幾生在頭頂心中;兩道蝦米眉,竟長在腦瓜骨上。談笑時面上有天,交接處目下無物。魚腮雕嘴,短胡須絕像封毛;猿臂蛇腰,細身軀幾同掛面。烏紗官帽,晃動時使盡光棍威風;青緞補袍,搖擺後羞殺文人氣像。足未行而肚先走,真是六合內惟彼獨尊;言將發而指隨來,居然四海中容他不下。

  兩人到庭上行禮坐下。羅龍文問了於冰籍貫,又問了幾句下場的話,只呷了兩口茶,便將杯兒放下去了。於冰送了回來,向國賓等道:“一個中書,也算不得什麼顯職,怎他這樣看人不在眼內?”國賓道:“想來做京官的都是這個樣兒。”於冰將頭搖了搖,心上大是不然。

  又過了七八天,於冰正在房中看文字,只聽的大章兒在院外說道:“羅老爺來了。”於冰嗔怪他驕滿,隨口答道:“回了罷,說我不在家。”不意羅龍文便衣幅巾,跟著兩個俊秀鮮衣小廝,已到面前。於冰忙取大衣服要穿,龍文擺手道:“不必。”於冰也就不穿了,相讓坐下。龍文道:“忝系房東,連日少敘之至。皆因太師嚴大人時刻相招,又兼各部院官兒絮聒,把個身子弄的無一刻閒暇。日前匆匆一面,也沒有問年兄青春多少?”於冰道:“十九歲”龍文道:“好。”又道:“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不知也學過古作沒有?”於冰道:“適所言二項,俱一無可齲”龍文道:“弟所往來者,仕途人多,讀書人少。年兄是望中會的人,自然與他們有交識,不知都中能古者誰為第一人?”於冰道:“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晚生和瞽目人一般,海內名士,誰肯下交於我?況自入都中,從不出門,未敢妄舉。”龍文將膝一拍道:“咳!”於冰道:“老先生諄諄以古作是問,未知保意?”龍文道:“如今通政使文華趙大人,新升了工部侍郎。他止有一位公子,諱思繹,字龍岩,今年二十歲了,趙大人愛的了不得,凡事無不縱其所欲。

  這個公子酒色上到不聽的,專在名譽上用意。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誕辰,定要做個整壽。九卿科道內已有了二三十位與他送壽屏,列銜列諱。他又動了個念頭,要求嚴太師與他篇壽文,做軸懸掛起來,夸耀夸耀,煩都堂王大人道達了幾次。嚴太師與趙大人最好,情面上卻不過,著幕賓並門下走動人做了十幾篇,不是嫌譽揚太過,就說失了寒酸,總不想他的體局口氣,目下催他們另做。我聽了這個風聲,急欲尋人做一篇,設或中了他的面孔,於我便大有榮光。”於冰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頤之年,有些嘉言懿行,親朋方制錦相祝,那有個二十歲人就做整壽的道理?”龍文道:“如今是這樣個時勢,年兄到不必管他。只是刻下無人奈何?”於冰道:“自宰相公侯以至於庶人,名位雖有尊卑,而祝壽文詞,寫來寫去不過是那幾句通套譽話,到極難出色。這二十歲壽文,題目既新,看來見好還不難。”龍文笑道:“你也休要看的太易了。太師府各樣人才俱有,今我采訪到外邊來,其難亦可想而知。”於冰道:“這止用就太師身份與一二十歲同寅子侄下筆就是了。”龍文道:“大概作家俱知此意,只講到文便大有差別。年兄既如此說,何不做一篇領教。”於冰道:“若老先生眼前乏人,晚生即做一篇呈覽。”龍文道:“極好。但是離他的壽日止有五天,須在一兩天內做成方好,以便早些定規。”於冰道:“何用一兩天?

  “於是取過一張紙來,提筆就寫,頃刻而就,與龍文過目。龍文心里說:這娃子到還敏捷,不知胡說些什麼在上面。接過來一看,見字跡瀟灑,筆力甚是遒勁。看壽文道:客有為少司空長男龍岩世兄壽者,征言於余,問其年,則僅二十也。時座有齒高爵尊者,私詢余曰:“古者八十始稱壽,謂之開秩,前此未足壽也。《禮》:』三十曰壯,有室。』今龍岩之齒甫壯矣,律之以禮,其不得以壽稱也明甚。且人子之事親也,恒言不稱老。聞司空趙公年僅四十有五,龍岩二十而稱壽,無乃未揆於禮乎?”曰:“余之壽之也,信其人,非以其年也。”諸公曰:“請述龍岩之可信者。”曰:“余之信之者,又非獨於其人;於其人之友信之,乃所以深信其人也。”諸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說乎?”曰:“說在《小雅》之詩矣。《小雅》自《鹿鳴》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伐木》之燕朋友,《南陔》、《白華》之事親悉載焉。

  蓋上古之世,朋友輯睦,賢才眾多,相與講明忠孝之誼以事君親類如此。由此觀之,則事親之道,得友而益順,豈徒在盥漱饋問之節哉!龍岩出無斗雞走狗、挾彈擊瓦之行,入亦無錦帳玉簫、粉黛金釵之娛,惟以誠敬事親為務,亦少年之鮮有者乎!

  察其所與游者,皆學優品正,年長一倍之人,而雁行肩隨者絕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識必奇,其操行必醇謹,其言語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所能羅致也,今龍岩皆得而有之,非事親有以信其友,孰能強而壽之哉!昔孔子稱不齊曰: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學。余於龍岩亦雲:富貴壽,君所有之,而余為祝者,亦惟與其友講明事親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異日服官蒞民之大,無不恪遵其親而乃行焉,庶有合於《南陔》、《白華》之旨,而不失余頌禱之意也。夫如是,即稱壽焉奚不可?”諸公曰:“善。”余遂書之以復於客。後有觀者,其必曰:年二十而稱壽,自余之與龍岩世兄始。

  龍文從首至尾看了一遍,隨口說道:“少年有此才學,又且敏捷,可羨可愛。我且拿去,著府中眾先生看看何如?”於冰道:“雖沒什麼好處,也還不至於文理荒謬,任憑他們看去罷。嚴太師問信起來,斷不可說是晚生做的。”龍文笑道:“他的事體最多,若是不中意,就立刻丟過一邊了,斷不至問起年兄的名姓,放心放心。”說罷,笑著一拱而就去。

  又過了兩天,這日於冰正在院中閒步,只見龍文從外院屏風前走來,滿面笑容,於冰讓他到南廳內,龍文先朝上作揖,隨即跪了下去,於冰亦連忙跪扶。兩人起來就坐,龍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壽文,太師爺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問及先生名姓,打聽的有著實刮目之意,小弟日後受庇無窮。左右已將先生句諱在太師爺前舉出。府中七太爺也極會寫宇,他說先生的字有美女插花之態,亦羨慕的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說罷,又拍手笑起來。

  於冰道:“這七太爺是誰?”龍文將舌頭一伸道:“先生求功名,還不曉的麼?此人是太師總管,姓閻諱年,是個站著的宰相,目今九卿科道,有大半都稱呼他為萼山先生。”說著又將椅兒與於冰的椅兒一並,低聲說:“日前我在七太爺前,將先生才學極力保舉。他說府中有個書啟先生,是蘇州人,叫做費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舉薦了許多,又未試出他們的才學好丑,意思要將這席屈先生,托小弟道達,此黃金難買之機會也,先生以為何如?”又言:“大後日是皇太皇的忌辰,此日不理刑名,不辦事務,太師爺也不到內閣去,著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准備傳見。”等語說罷,又將於冰的肩臂輕輕的拍了兩下,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名是姓冷的了。”於冰道:“我是讀書人,焉肯與人家作幕?”龍文道:“先生差矣!先生下場,不過為的是功名。這中會兩個字,固要才學,也要有命。就便拿的穩,將來做了官,能出的嚴太師手心否?這機會等閒人輕易遇不著,設或賓主相投,不但說中會,就是著先生中個狀元,也不過和滾禍中爆出一豆兒相同,有何費力?先生還要細想,還要著實細想。”於冰低頭沉吟了好半晌,說道:“先生皆金石之言,晚生敢不如命。”龍文大喜,連連作揖道:“既承俯就,足見小弟玉成有功。只是尊謙晚生,真是以豬狗待弟也。若蒙不棄,你我今日換帖做一盟弟兄何如?”於冰道:“承忘分下交,自應如命。換帖乃世俗長套,可以不必。”龍文道:“如此說,就是弟兄了。”一定要扯於冰到他那邊坐坐,連柳國賓也叫了去。不想他已設備下極豐盛的酒席,又強扯於冰到內房,見了他妻女兩人。叮嚀妥當。

  到第三日絕早,於冰整齊衣冠,同龍文到西江米巷,在府前大遠的就下了車,但見車輪馬跡,執帖的、稟見的、紛紛官吏出入不絕。龍文著於冰坐在府傍一茶館內,他先進府中去了。

  於冰打點一片誠心,又算計了問答的話兒,等到交午時候,不但不見傳他,連龍文也不見了。叫陸永忠買了幾個點心充飢,心上甚是煩躁。又過一會,方見龍文慢慢的走來,說道:“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議運木料起蓋明霞殿,又留新放直隸巡撫楊順吃飯。”還有句話未完,只見好幾頂大轎從相府中出來,里面坐的都是補袍腰玉的人,開著道子,分東西兩路的去了。龍文道:“我再去打聽打聽。”於冰直等日西時分,門前官吏散了大半,方見龍文出來,說道:“七太爺不知回過此話沒有,老弟管情肚中飢餓了。”於冰道:“看來不濟事,我回去罷。”

  龍文道:“使不得,爽利到燈後方不落不是。”

  正說著,猛見府內跑出個人來,頭戴著攀雲壽字將巾,身穿玄色金絲壓线窄袖緞袍,東張西望,大聲叫道:“直隸廣平府冷秀才在何處?太師老爺要傳見哩!”急的龍文推送不迭。

  於冰走到那人跟前,通了名姓,那人把手一招,引於冰到二門前,又換了兩個人導引。穿廊過戶,無非是畫雕梁,於冰大概一看,但見:閣設麒麟座,堂開孔雀門。屏洞高寬,堪入香車寶輦;廊檐深敞,好藏玉杖牙旗。錦繡叢中,風送珍禽聲巧;珠璣堆里,日映琪樹花香。金屋貯阿嬌,心羨夷光西子;瓊台陳古玩,情輸周鼎商彝。室掛金球十二,門迎朱履三千。四海九洲,萬姓恩沾雨露;三府六部,百僚敬聽甄陶。正是除卻萬年天子貴,只有當朝宰相尊。

  於冰跟定了那人,到了一處地方,四周都是雕欄,院中陳設盆景花木,中間大廳三間。那人說道:“你略站一站,我去回稟。”少頃,見那人用手相招,於冰緊走了幾步,到門前一看,見里邊坐在椅上一人,頭戴八寶九梁幅巾,身穿油絲色飛魚貂氅,足登五雲朱履,六十內外年紀,廣額細目,一部大連鬢胡須。干冰私忖道:“這定是宰相了。”走上前先行跪拜,然後打躬,嚴嵩站起來用手相扶,有意無意的還了半揖,問道:“秀才多少歲了?”於冰道:“生員直隸廣平府成安縣人,現年十九歲,名冷不華。”嚴嵩微笑了笑道:“原來才十九歲。

  “吩咐左右:“放個坐兒,著秀才坐。”於冰道:“太師大人位兼師保,職晉公孤,為聖天子倚托治平之元老,生員茅茨小儒,今得瞻仰慈顏,已屬終身榮幸,何敢列坐於大人之前。”

  嚴嵩是個愛奉承的人,見於冰豐神秀異,已有幾分喜歡,今聽他聲音清朗,說話兒在行,不由得滿面笑容,道:“我與你名位無轄,秀才非在官者比,禮合賓主相待。”將手向客位一拱。

  於冰謙退至再三,親自將椅兒取下來,打了一恭,然後斜坐在下面。嚴嵩道:“老夫綜理閣務,刻無寧晷,外省各官稟啟頗多,先有蘇州人,姓費,代為措辦,不意於月前病故。現今裁處乏人,門下輩屢言秀才品行端方,學富才優,老夫殊深羨愛,意欲以此席相煩,只是杯盤之水,恐非蛟螭游戲地也。”說罷,哈哈的笑了。於冰道:“生員器狹斗升,智昏菽麥,深慮素餐遺羞,有負委任。今蒙不充葑菲,垂青格外,敢不殫竭駑駘,仰酬高厚。但年幼無知,諸凡惟望訓示,指臂之勞,或可少分萬一。”嚴嵩笑道:“秀才不必過謙,可於明後日帶隨身行李入館。至於勞金,老夫府中歷來無預定之例,秀才不必多心。

  “於冰打恭謝道:“謹遵鈞命。”說罷告退,嚴嵩只送了兩步,就不送了。

  於冰隨原引的人出了相府,柳國賓接住盤問,於冰道:“你且去雇輛車子來,回寓再說。”只見羅龍文張著口,沒命的從相府跑出來,問道:“事體有成無成?”於冰將嚴嵩吩咐的,詳細說了一遍,龍文將手一拍道:“何如?人生世上,全要活動。我時常和尊紀們說,你家這位老爺,氣魄舉動,斷非等閒人。今日果然扒到天上去了。我若認的老弟不真切,也不肯舍死忘生,像這樣出力作成。請先行一步,明早即去道喜。”

  次日早,龍文來,比素常又親熱了數倍,問明上館日期,又說起安頓家人們的話,於冰道:“我已細細的打算過了,四個帶了去,使不得,留下兩個,也要盤用,不如我獨自去到省事,場後中不中再定規。小價等我已囑咐過了,也求老長兄不時管教,少要胡跑生事。”龍文道:“老弟不帶尊管們去,又達事故,又體人情,相府中還怕沒人伺候麼?萬一尊管們因一茶一飯,與相府中角起口來,到是個大不好看。至於怕他們胡跑生事,這卻不妨,老弟現做太師府中幕客,尊管們除謀反外,就在京中殺下幾個人,也是極平常事。”本日又請於冰到他家送行,與國賓等送過六樣菜、兩大壺酒來。

  次日早,於冰收拾行李書箱,雇人擔了,國賓、王范兩人押著,同龍文坐車到相府門旁下來。只見兩條大板凳上,坐著許多官兒並執事人等,見了於冰,竟有多一半站起來。內有一個帶將巾穿暗龍緞袍的,笑問道:“足下可是廣平府的冷先生麼?”龍文邊忙代答道:“正是。”那人道:“太師老爺昨晚吩咐,若冷師爺到,不必傳稟,著一直入來。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我就來。”龍文同於冰到大院內,只見那人走到二門前,點了點手,里邊走出個人來,將於冰導引,又著府內一個人擔了行李,轉彎抹角,來到一處院內。正面三間房,兩間是打通的,擺設的極其精雅,可謂明窗淨幾。方才坐下,入來一個人,領著十六七歲一個小廝,到於冰前說道:“小人叫王章,這娃子叫麗兒,都是本府七太爺撥來伺候師爺的。日後要茶水、飯食、火炭之類,只管呼喚小人們。”於冰道:“我也不具帖,煩你於七太爺前代我道意。”第二日即與嚴嵩家辦起事來,見往來內外各官的稟啟,不是乞憐的,就是送禮的,卻沒一個正經為國家的事。於冰總以窺時順勢回復,無一不合嚴嵩之意,賓主頗稱相得,這都是因一篇文而起。正是:應酬斯文事小,防微杜漸無瑕。

  豈期筆是釣餌,釣出許多咨嗟。

  第三回 議賑疏角口出嚴府,失榜首回心守故鄉

  書生受人愚,誤信鑽夤勢可趨。主賓激怒,立成越與吳。

  何須碎唾壺,棘闈自古多遺珠。不學干祿,便是君子儒。

  右調《落紅英》

  話說冷於冰在嚴府中經理書稟批發等事,早過了一月有余。

  一日,嚴嵩與他兒子世蕃閒話,議論起冷於冰事來,世蕃道:“冷不華人雖年少,甚有才學,若著管理奏疏,強似幕客施文煥十倍,就只怕他不與我們氣味相投。”嚴嵩道:“他一個求功名人,敢不與我們合義同心麼?到只怕他小孩子家,才識短,斟酌不出是非輕重來。”世蕃笑道:“父親還認不透他,此人見識高我幾倍,管理奏疏,是千妥百當之才。只要父親優禮待他,常以虛情假意許他功名為妙。”嚴嵩道:“你說的甚是。”要知世蕃他的才情,在嘉靖時為朝中第一,凡內閣奏擬票發,以及出謀害人之事,無一不是此子主裁。他今日夸獎於冰的才學勝他幾倍,則於冰更可知也。

  次日嚴嵩即差人向於冰道:“我家太師爺在西院,請師爺有話說。”於冰整頓衣帽,同來人走到西院。見四面畫廊圍繞,魚池內金鱗跳擲,奇花異卉,參差左右。階上擺著許多盆景,玲瓏剔透,極盡人工之巧。書房內雕窗繡幕,錦褥花裀,壁間瑤琴古畫,架上香軸牙簽,琳琅璀璨,目光一奪。嚴嵩一見於冰入來,滿面笑容,遜讓而坐。嚴嵩道:“吏部尚書夏邦謨夏大人日前送我惠酒二壇,名為絳雪春,真琬液瓊蘇也。今正務少暇,約君來共作高陽豪客,不知先生亦有平原之興致否?”

  於冰道:“生員戴高履厚,莫報鴻慈,即承明訓,敢不學荷鍤劉伶,奈涓滴之量,實不能與滄海較淺深耳。”嚴嵩大笑道:“先生喜笑談論,無非吐落珠璣,真韻士也。只是生員二字,你我相契,不可如此稱呼。若謂老夫馬齒加長,下晚生二字即足矣。”於冰起謝道:“謹遵鈞命。”說笑間,一個家人稟道:“酒席齊備了。”

  嚴嵩起身相讓,見堂內東西各設一席,擺列的甚是齊整。

  於冰心內思忖道:“我自到他家一月有余,從未見他親自陪我吃個飯,張口就是秀才長短。今日如此盛設,又叫先生不絕,這必定有個緣故。”賓主就坐畢,少頃金壺斟美酒,玉碗貯嘉肴,山珍海錯,擺滿春台。嚴嵩指著簾外向於冰道:“你看草茵鋪翠,紅雨飛香,轉瞬間即暮春候令矣。諺雲:花可重開,鬢不再綠。老夫年逾六十,老期將至,每憶髫年,恍如一夢。

  先生乃龍蟠鳳逸之士,非玉堂金馬不足以榮冠。異日登峰造極,安知不勝老夫十倍。抑且正在妙齡,韶光無限,我與先生相較,令人感慨殊深。”於冰道:“老太師德崇壽永,朝野預卜期頤。

  晚生如輕塵弱草,異日不吹吳市之篪,丐木蘭之飯足矣,尚敢奢望?倘邀老太師略短取長,提攜格外,則櫪下駑駘,或可承鞭策於孫陽也。”嚴嵩道:“功名皆先生分內所自有,若少有蹉跎,宣徽揚義,老夫實堪力任。你我芝蘭氣味,寧有虛辭。

  “於冰聽罷,出席相謝,嚴嵩亦笑臉相扶,說道:“書啟一項,老夫與小兒深佩佳章,惟奏疏尚未領大教。如蒙江淹巨筆,代為分勞,老夫受益,寧有涯際。”於冰道:“奏疏上呈御覽,一字之間,關系榮辱,晚生汲深綆短,實難肩荷。然既受庇於南山之橋,復見知於北山之梓,執布鼓於雷門,亦無辭一擊之誚也。”嚴嵩大喜。

  須臾飯罷,左右獻茶來。嚴嵩扯著於冰手兒出階前散步,謂於冰道:“東院蝸居,不可駐高堅之駕,此處頗堪寓目。”

  隨吩咐家人:“速將冷先生鋪陳移來。”於冰辭謝間,家人已經安頓妥當,同回書房坐下。又見捧入兩個大漆盤來,內放緞子二匹、銀三百兩、川扇十柄、宮香十四錠、端硯二方、徽墨四匣。嚴嵩笑說道:“菲物自知輶褻,不過藉將誠愛而憶,祈先生笑納。”於冰道:“將來叨惠提拔,即是厚儀,諸珍物斷不敢領。”辭之甚力。嚴嵩笑道:“先生既如此見外,老夫亦另有妙法。”向家人耳邊說了幾句,不想是差人送到於冰下處,交與柳國賓收了。自此為始,凡有奏疏,俱系於冰秉筆,不要緊的書字,仍是別的幕客辦理。又代行票擬本章,於冰的見解出來,事事恰中嚴嵩隱微,喜歡的連三鼎甲也不知許中了多少次,每月只許於冰下處兩次,總是早出晚歸,沒有功夫在外耽延。

  荏苒已是六月初頭,一日點燈時候,見嚴嵩不出來,料想著沒什麼事體,叫伺候書房的人擺列杯盤,自己獨酌。已到半酣光景,見一個家人跑來說道:“老太爺下朝了。”眾人收拾杯盤不迭。於冰笑道:“我當太師早已下朝,不想此刻才回,必有會議不決的事件。”正說著,只見嚴走入房來,怒容滿面,坐在一把椅子上,半晌不言語。於冰見他氣色不平和,心上大有猜疑,又不好問他。待了一會,嚴嵩從袖中取出本奏疏來,遞與於冰,道:“先生看此奏何如?”於冰展開一看,原來是山西巡按御史張翀為急請賑恤以救災黎事。內言平陽等處連年荒旱,百姓易子而食,除流寓江南、河南、山東、直隸、陝西等省外,餓死溝壑者幾千人。撫臣方輅玩視民瘼,閣臣嚴嵩壅閉聖聰等語雲雲。旨意著山西巡撫回說明白,又嚴飭閣臣速議如何賑濟。於冰道:“老太師於此事作何裁處?”嚴嵩道:“老夫意見,宜先上本,言臣某身受國恩,身膺重寄,每於各省官員進見進,無不詳悉采訪,問地方利弊,百姓疾苦。聞山西省前歲大有,去歲又禾稼豐收,今該御史張翀奏言平陽等府萬姓流落,餓死溝壑者無算。清平聖治之世,何出此誑誕不吉之言?請敕下山西巡撫方輅查奏,如果言言不謬,自應罪有攸歸。

  此大略也。若夫潤澤,更望先生。再煩先生作一札,星夜寄送方巡撫,著他參奏張翀』捏奏災荒、私收民譽』八字,老天復諷科道等官交章論劾,則張翀造言生事之跡實,而欺君罔上之罪定矣。總不懸首市曹,亦須遠竄惡郡。先生以為何如?”

  於冰聽罷,呆了半晌。嚴嵩見於冰許久不言,又道:“我也知此計不甚刻毒,先生想必另有奇策,可使張翀全家受戮,祈明以教我。”於冰道:“山西荒旱,定系實情;百姓流移,決非假事。依晚生愚見,先寄札於山西巡撫,著他先開倉賑飢,且救急眉。一邊回奏,言前歲地方豐歉不等,業已勸紳士富戶捐助安輯。今歲旱魃為虐,現在春麥無望,以故百姓惶惑。臣已嚴飭各州縣按戶查明極貧次貧人口冊籍,估計用銀米數目,方敢上聞,不意御史張翀先行奏聞等語。老太師再替他斡旋,請旨發賑,此於官於民,似屬兩便,未知老太師以為何如?”

  嚴嵩道:“此迂儒之見也。督撫大吏,所司何事?地方災眚,理合一邊奏聞,一邊賑濟為是。今御史參奏在前,巡撫辨白在後,玩視民瘼之罪,百喙莫辭。”於冰道:“信如老太師所言,其如山西百姓何?”嚴嵩道:“百姓於我何仇?所恨者張翀波及老夫耳。”於冰道:“因一人之私怨,害萬姓之全家,恐仁人君子,必不如此存心。”嚴嵩大怒道:“張翀與你有交情否?”於冰道:“面且不識,何交親之有?”嚴嵩道:“既如此,無交親明矣,而必膠柱鼓瑟,致觸人怒為何?夫妾婦之道,以順為正,況幕客乎!”

  於冰大怒道:“太師以幕客為妾婦耶?太師幕客名為妾婦,太師為何如人也?”嚴嵩為人極其陰險,從不明明白白的害人,與漢之上官桀、唐之李林甫是一樣行事的人。他也自覺“妾婦”二字失言,又見於冰少年,性情執滯,若再有放肆的話說出來,就著人打死他,也是極平常事,只怕名聲上不好聽。

  亦且府中還有許多幕客辦事,隨改顏大笑道:“先生醉矣,老夫話亦過激,酒後安可商議政務,到明後日再做定奪。”說罷,拿上奏疏,回里邊去了。於冰自覺難以存身,煩人將行李搬出,府中不敢擔承。到次早,於冰催逼的稟過嚴嵩兩次,方放於冰出來。眾人知他是嚴嵩信愛之人,或者再請回去,只到將行李搬送到下處。國賓等迎著問訊,於冰將前後事說了一遍。

  到第二日午後,只見羅龍文走來,也不作揖舉手,滿面怒容,拉過把椅子來坐下,手里拿著把扇子亂遙於冰見他這般光景,也不問他。坐了一回 ,龍文長嘆道:“老弟呀,可惜你將天大的一場富貴,化為無有。我今早在府中,將你的事業都細細的問了明白。你既然與人家作幕,你止該盡你作幕的道理,事事聽東家指揮,順著他為是。山西百姓飢荒,與你姓冷的何干?做宰相、巡撫的到不管,你不過是個窮秀才,到要爭著管。

  量你那疼愛百姓到了那個田地,你豈不糊突的心肺都沒了。你是想中舉想瘋了的人,要借這些積點陰德,便可望中,要知這都是沒把握的想算,天地難憑。你再想一想,那嚴太師還著你中不了個解元麼?”

  於冰聽了前幾句,心上到還有點然他,聽到積陰德借此望中舉的話,不由的少年氣動,發起火來,冷笑道:“有那樣沒天良的太師,便有你這樣喪人心的走狗。”龍文勃然大怒道:“我忝為朝廷命官,就是走狗,也是朝廷家走狗。我今來說這些話,還是熱衷於你,你若知道回頭,好替你挽回作合去。怎麼才罵起我是走狗來了?真是不識抬舉的小畜生,不要腦袋的小畜生!”又氣忿忿的向柳國賓道:“我不稀罕你們那幾個房錢,只快快的都與我滾出去罷!”說罷,大踏步去了。把一個於冰氣的半日說不出話來,在床上倒了一會,急急的吩咐國賓、王范二人快去尋房。

  到了次日午後,二人回來說:“房子有了,還是香爐營兒經承王先生家,房錢仍照上科數目。房子雖不如此局面,喜的還是個舊東家,王先生亦願意之至。”於冰道:“還論什麼局面不局面,只快快的離了這賊窩,少生多少氣。”隨著國賓、王范押了行李,雇車先去。自己算了算房錢,秤便銀子,著陸永忠與羅中書家送去,就著他交付各房器物。自己又雇了車,到王經承家住下。

  時光迅速,又早到八月初頭,各處的舉子雲屯霧集。至十六日三場完後,於冰得意之至。到九月初十日五鼓寫榜,經承將取中書三房義字第八號第一名籍貫拆看後,高聲念道:“第一名冷不華,直隸廣平府成安縣人。”只見兩個大主考-齊吩咐道:“把第二名做頭一名書寫,以下都像這樣隔著念。”他的本房薦卷老師翰林院編修吳時來聽了此話大驚,上前打一躬道:“此人已中為榜首,通場耳目攸關,今將第二名作頭名,欲置此人於何地?莫非疑晚生與這姓冷的有關節麼?到要請指名情弊題參。或他系叛逆後人,再不然出身微賤,求二位大人說個明白,以釋大眾之疑。”正主考戶部尚書陶大臨笑道:“吳先生不必過意。”隨將十八房官並內外監場御史、提調等官俱約入里面,取出個紙條兒來,大家圍繞著觀看。只見上寫著“直隸廣平府成安縣冷不華,品行卑鄙,予所深知,斷不可令此人點汙國家名器”,下寫“介溪嵩囑”,上面花押圖書俱有。

  眾官觀罷,互相觀望,無一敢言者。吳時來又打一躬道:“此事還求二位大人作主。冷不華既品行卑汙,嚴太師何不除於未入場之前,而必發覺於既取中之後?且衡文取士,是朝廷家至公大典,豈可因嚴老太師片紙,輕將一解元換去的道理。

  “副主考副都御史楊起朋笑說道:“吳年兄不必爭辨,只要你一人擔承起來,這冷不華就是個解元。你若不敢擔承,我們那個肯做此舍己從人的呆事。”眾官聽了,俱都等候吳時來說話,時來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各房官並御史等見時來不敢擔承,遂紛紛議論,也有著他中在後面的,也有執定說不可中的,也有憐惜功名的人,著他中後大家同到嚴相府請罪去的。

  只見春秋房官禮部主事司家俊大聲說道:“吳老先生不必狐疑了,嚴太師說他品行卑汙,這人必定不堪至極。他一個宰相的品評,還有不公不明處麼?中了他,有許多不便處,我們何苦因姓冷的榮辱,誤了自己的升遷?依我看來,額數還缺下一個,可即刻從薦卷內抽取一本,補在榜尾便是,仍算吳老先生房里中的何如?”眾官齊聲說道:“司老先生的見甚是,我們休要誤了填榜。”說罷一齊來,把一個冷於冰的榜首就輕輕丟過了。

  再說冷於冰等候捷音,從四鼓起來,直等到午刻還不見動靜,只當這日不開榜,差人打聽,題名錄已賣的罷頭了。王范買了二張送與於冰看,把一個冷於冰氣的比冰還冷,連茶飯也不吃。只催柳國賓領落卷,一連領了五六天,再查不出來,托王經承,也是如此。到第八天,一個人拿著拜帖到於冰寓處,說道:“此處可有個廣平府成安縣冷諱不華的麼?我們是翰林院吳老爺諱時來來拜。”王范接帖回稟,於冰看了帖兒道:“我與他素不相識。焉何來拜我?想是拜錯了。”王范道:“小人問的千真萬真,是拜相公的。”於冰道:“你可回稟我不在家,明早謁誠奉望罷。”

  次日,於冰整齊衣冠,扉了一頂小轎回拜。門上人通稟過,吳時來接出,讓到廳上,行禮坐下。於冰道:“久仰泰山北斗,未遂瞻依。昨承惠顧,有失迎邪,甚覺惶悚不寧。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諭?”時來道:“年兄青春幾何”於冰道:“十九歲了。

  “時來道:“真鳳雛蘭芽也,可惜,可惜!”又問道:“與嚴太師相識否?”於冰道:“今歲春夏間,曾在他府中代辦奏疏等事,今辭出已兩月矣。”時來道:“賓主還相得否?”於冰遲疑不言,時來道:“年兄宜直言無隱,某亦有肺腑相告。”

  於冰見進來意氣誠切,遂將前後緣由詳細訴說,時來頓足嘆恨道:“花以香銷,麝因臍死,正此之謂也。”於冰叩問其故,時來道:“某系今科書三房房官,於八月十七日上始得尊卷,見頭場七篇,敲金戛玉,句句皆盛世元音,後看二三場,出經入史,無一不精雅絕倫,某即預定為鹿鳴首領矣。是日薦送,即蒙批中。至議元時,群推年兄之卷為第一。豈期到填榜時,事有反復,竟置年兄於孫山之外。”隨將嚴嵩預囑,主考議論,自己爭辯,詳述了一番。於冰直氣的面黃唇白,一言莫措。定醒了半晌,方上前叩謝道:“門生承老師知遇深恩,提拔為萬選之首,中固公門桃李,不中亦結世芝蘭。”說罷,嗚咽有聲,淚數行下。時來扶起安慰道:“賢契青年碩彥,異日摶風九萬,定為皇家棟梁。目前區區科目,何足預定得失!慎勿懈厥操觚,當為來科涵養元氣。若肯更姓易名,另入籍貫,則權奸無可查察,而蕭生定馳名於中外矣。”於冰道:“門生於發榜之後,即欲回里,因領落卷不得,故羈遲累日。”時來道:“已被陶大人付諸丙丁,你從何處領起?”兩人又敘談了幾句,於冰告辭。回到寓處,如痴如醉者數天。過二十余天,方教收拾行李,到家與眾男婦訴說不中的原由,無不嘆恨。

  陸芳道:“相公眼前不中,到像是個缺失,依老奴看來,這不中真是大福。假若相公中會了,自然要做官。不但與嚴中堂變過面孔,他斷斷放不過;就是與他和美,也是致禍之由。

  從古至今,大奸大惡,那個能富貴到底,那個不波及於人?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靈,才教相公有此蹉跎。況我家田產生意,要算成安縣第一富戶,豐衣美食,便是活神仙。相公從今可將功名念頭打退,只求多生幾個小相公,就是百年無窮的受用,氣恨他怎的?”於冰道:“我一路也想及於此。假如彼時不與嚴嵩角口,依伏他權勢中個狀元,做個大官。他既能貴我,他便能賤我,設或弄出事來,求如今日安樂,就斷斷不能了。你所言深合我意。我如今將詩書封起,誓不再讀,釀好酒,種名花,與你們消磨日月罷。”卜氏道:“像這樣才是,求那功名怎樣?”自此後於冰果然一句書不讀,天天與卜氏談笑頑耍,他的兒子、家務也不管,總交與陸芳經理,著他岳翁卜復栻幫辦。又復用冷於冰名字應世,因回避院考,又捐了監,甚是清閒自在。到鄉試年頭,有人勸他下場,他但付之一笑而已。正是:一馬休言得與失,此中禍福塞翁知。

  於今永絕功名志,剩有余閒寄酒卮。

  第四回 割白鏹旅館恤寒士,易素服官署哭恩師

  旅舍乍逢心憐念,仕途殊堪羨。破格助孤孀,宰相妻兒,少免前途怨。

  恩師注念非浮泛,況又傳華翰。聚首幾多時,一旦歸泉,痛悼嗟虛幻。

  右調《醉花陰》

  話說冷於冰與妻子日度清閒歲月,無是無非,甚是爽適。

  這年差柳國賓、冷明二人去江西搬請他姑母,國賓等回來說:他姑母家務纏身,不能親來看視,要於冰去見一面,又差來兩個家人同請。他姑丈周通亦有字相約,甚是誠切。於冰細問周通家舉動,國賓詳細說了一番,才知周通家竟有七八十萬家俬,還沒有生的兒子。於冰心中自念,父母早亡,自己親骨肉再無第二個,只有這一個姑母,又從未見面。況周通是江西有名富戶,就多帶幾個人,在他家盤攪幾月,他也還支應的起。家中一無所有,況有陸芳料理,於是就引動了去江西游玩的念頭。

  隨與卜氏相商,要選擇日期起身。卜氏不肯著於冰遠行,陸芳亦以大江大湖艱險為慮。怎當得周家兩個家人,奉了他姑母的密囑,日日跪懇,於冰遂絕意一游,擇了吉日,跟隨了六個大家人、兩個小廝,同周家家人一路緩緩行去,到處里賞玩山水並名勝地方,行了兩月余,方到廣信府萬年縣地方。

  冷氏聽的侄兒親來,喜歡之至。周通差人遠接,姑侄相見,分外親情。周通見於冰豐神秀異,舉止不凡,又見服飾甚盛,隨從多人,倍加敬愛。問起功名,於冰細道原委,周通深為嘆息。周通亦言及他先人做太常少卿時同寅結親,後見嚴嵩漸次專權使勢,因此告病回籍,旋即謝世。又言自己也不願求仕進,援例捐了個郎中職銜,在家守拙的話。住了兩月,於冰便要回家,周通夫婦那里肯放,日日著親友陪於冰閒游,在家賞花看戲。從去年八月直住到次年二月,於冰甚是思家,日日向他姑母苦求,方准起身。周通送了二千兩程儀,於冰推卻不過,只得領受。冷氏臨別痛哭了幾次,也送了若干珍物。周通又差了四個家人,於路護送回籍。

  行至直隸柏鄉地方,落店後,見幾個解役,押著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少年郎君,坐著車兒入來,那少年項上帶著鐵鎖。於冰留神細看,有些大家風范,不像個尋常人家男女,到燈後問店東,才知是夏太師的夫人和公子,也不知為甚事件。於冰聽了,把功名念頭越發灰在大西洋國內。又見那夏夫人和公子衣衫破碎,甚是可憐,滿心要送他幾兩盤費,又怕惹出事來。將此意和柳國賓說知,教他做有意無意的光景,探問解役口氣。

  不多時國賓入來,言問過那幾個解役,夏太師因與嚴太師不和,被嚴太師和錦衣衛陸大人參倒,已斬在京中,如今將夏老夫人同公子發配廣東。內中只有兩個是長解,他們也甚憐念他母子。

  相公要送幾兩盤費,這是極好不過的事。於冰聽了,思想了半晌,沒個送法,又不好將銀兩私交夏公子;若不與,心上又過不去。想來想去,又著國賓與解役相商,說明自己與夏太師素不相識,不過是路途間乍遇,念他是仕宦人家,窮至極,動了個惻隱之心,送他幾兩盤費,並無別故,你問他們使得使不得。

  國賓去了,少刻回復道:“那兩個長解聽了相公的話甚,又說沿途州縣老爺們也有送些盤費的,只是不肯多與。既願積德,還有什麼使不得。”

  正說著,只見兩個解役領著那公子站在門外。一個解役道:“適才那位姓柳的總管說,老爺要送夏太太母子幾兩盤費,這是極大陰功。”又指著那夏公子說:“他就是夏公子,我們領他來到老爺面前,先磕幾個頭。”於冰連忙站起,將夏公子一看,但見:玉佩金章,頓易為鐵繩木鎖;峨冠朱履,初穿上布襖麻鞋。

  兩世簪纓,統歸烏有;一門富貴,盡屬子虛。哀哉落魄公子,痛矣下架哥兒。

  於冰看那公子雖在縲紲之中,氣魄到底與囚犯不同。又見含羞帶愧,欲前不前,雖是解役教他叩頭,他卻站著不動。於冰連忙舉手道:“失敬公子了。”那公子方肯入來作揖,於冰急忙還揖,那公子隨即跪下,於冰亦跪下相扶,那公子口內便哽咽起來。正要訴說冤苦,於冰扶他坐在床上,先說道:“公子不必開口,我是過路之人,因詢知公子是宦門子弟,偶動淒惻,公子總有萬分屈苦,我不願聞。”說罷,又向兩個解役道:“我與這夏公子,親非骨肉,義非朋友,不過一時乍見,打動我幫助之心,此外並無私毫別意。”隨吩咐柳國賓道:“你取五十兩一大包、十兩一小包銀子來。”國賓立即取到。於冰道:“這銀子五十兩送公子,這十兩送二位解役哥路上買酒吃。”

  兩個解役喜出望外,連忙磕頭道謝,並問於冰姓名,夏公子也接著問,於冰笑道:“公子問我姓名,意欲何為?若說圖報異日,我非圖報之人;若說存記心頭,這些須銀兩,益增我慚愧;若說到處稱頌,公子現在有難之時,世情難測,不惟無益於我,且足嫁禍於我,我亦不敢與公子多談,請速回尊寓為便。”夏公子見於冰話句句爽直,又想著仇敵在朝,何苦問出人家姓名,干連於人。於是將銀子揣在懷中,低頭便拜,於冰亦叩間相還。

  夏公子別了出去。國賓將十兩銀子遞與解役,那兩個解役高聲稱頌道:“那里沒有積陰德的人!不但憐念公子,且還要心疼衙役,難得難得!”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銀子,笑嘻嘻的去了。

  於冰又附國賓耳邊說道:“我話才要多送夏公子幾兩銀子,誠恐解役路上生心,或凌辱索齲你可再取二百兩,暗中遞與夏公子,教他斷斷不必來謝我壞事。”國賓取了銀子,走到夏夫人窗外,低低的叫道:“夏公子,出來有話說。”夏公子只當是解役叫他,走出來一看,卻是柳國賓。國賓先將二百兩銀子遞在公子手內,然後將主人不便對著解役們多與銀子的話說了一遍,又止住他不必去謝。那公子感謝入骨,拉定國賓,定要問於冰名姓,國賓不肯說,公子死亦不放。國賓怕解沒看見,只得說道:“我家人主叫冷於冰。”說罷就走。那公子總是拉住不放,又要問地方居住,國賓無奈,只得又說道:“直隸廣平府成安縣秀才。”那公子聽罷,朝著於冰房門扒倒,磕了七八個頭,起來與國賓作揖。國賓連忙跑去到於冰房內,將夏公子收銀叩謝的話回復。於冰又怕別有絮聒,天交四鼓,便收拾起身,心上甚得意這件事做的好。

  不數日到了家中,一家男婦迎接入內,又見他兒子安好無恙,心上甚喜。卜氏道:“怎麼從昨年八月去了,直到此時才回?教我們日夜懸心。”於冰將到周家不得脫身,並途間送夏公子銀兩事與眾人說知,陸芳甚為悅服。又吩咐厚待周家家人,留住了二十余天,賞了四個家人二百兩,又與了一百兩盤費,與他姑父母回了極厚的禮物,打發回江西去訖。此後兩家信使來往不絕。陸芳見於冰已二十多歲,一家上下還以相公相呼,北方與南方不同,甚覺失於檢點,於是遍告眾男婦,稱於冰為大爺,卜氏為奶奶,狀元兒為相公,稱卜復栻為太爺,鄭氏為太太。又請了個先生名顧鼎,本府人氏,教讀元相公同復栻之子讀書。於冰總不交接一人,只有他各鋪中掌櫃的過生日年節才得一見,日日和他妻子頑耍度歲。

  這年八月間,本縣縣官被上憲揭參回籍,新選來個知縣,是個少年進士出身,姓潘名士鑰,字惟九,浙江嘉興府人,原任翰林院做庶吉士,因嘉靖萬壽失誤朝賀,降補此職。此人最重斯文,一到任就觀風課士,總不見個真才。有人將冷於冰名諱並不中的原由詳細告訴他,他到也不拿父母的官架子,竟先寫帖來拜於冰,且說定要一會。於冰不好推卻,只得相見,講論了半天古作。次日於冰回拜,又留在署中吃酒,談經論史、《國》、《左》以及各家子書之類,又將自己做的詩賦文章,教於冰帶回認真改抹,以便發刻行世,佩服於冰的了不得。於冰見他雖是少年進士,卻於“學問”二字甚是虛心下氣,他便不從俗套,筆則筆,削則削,句句率真。那潘知縣每看到改抹處,便擊節嘆賞,以為遠不能及。從此竟成了個詩文知己,不是你來,便是我去。相交了七八年,潘知縣見於冰從無片言及地方上事,心上愈重其品,唯唯而已。

  一日剛送潘知縣出門,只見王范拿著一封書字,說是京都王大人差人來下書。於冰道:“我京中並無來往,此書胡為乎來?”及至將書字皮面一看,上寫“大理寺正卿書寄廣平府成安縣冷太爺啟”,下面又寫著“台篆不華”四字。於冰想道:若非素識,焉能知我的字號。急急的拆開一看,原來是他的業師王獻述,書字上寫道:昔承尊翁老先生不以愚為不肖,囑愚與賢契共勵他山,彼時賢契才九齡耳,燦燦筆華,已預知非池中物。繼果游身泮水,才冠文壇。旋因鄉試違豫,致令暫歇驥足。未幾愚即僥幸南宮,選授祥符縣知縣,叨情惠助,始獲大壯行色。抵任八月,即受知於河院姜公,密疏保薦,升廣東瓊州知府;歷四載,復邀特旨,署本省糧驛道;又二載,升四川提刑按察使,旋調布政。

  數年只雁未通,皆愚臨雙馭之地過遠故也。每憶賢契璠璵國器,定為盛世瑚璉,奈七閱登科錄,未睹賢契之名,豈和璧隨珠,賞識無人耶?抑龍璠豹隱,埋光邱壑耶?今愚迭邀曠典,內補大理寺正卿,於本月日到任。屈指成安至都,無庸半月,倘念舊好,祈即過我,用慰離思,兼悉別悃。若必金玉爾音,是遐棄也。使郵到日,佇俟文旌遄發。尊紀陸芳,希為道意,不既。

  此上不華賢契如面,眷友生王獻述具。

  於冰看罷,心下大悅,將陸芳同眾家人都叫來,把王獻述書字與他們逐句講說了一遍,眾家人無不贊美。陸芳道:“昔年王先生在咱家處館,看他寒酸光景,不過作個教官完事。誰意料就做到這般大位。皆因他正直為人,上天才與他這個美報。

  據這書字看起來,大爺還該去看望為是。”於冰道:“我亦是此意。你們可打發送人酒飯,我今日就寫回書,明早與他幾兩盤費,著他先行一步。可問明王大人京中住處,我隨後即去。

  “次日打發來人去訖。

  又過了幾天,於冰料理一切,帶了幾個家人,起身入都,仍寓在西河沿店中。次早到永光寺西街,見有大理寺正堂封條在門上,著王范投遞手本和禮物,門上人傳稟入去,隨即出來相請。於冰走到二門前,只見獻述便衣幅巾,大笑著迎接出來。

  於冰急忙走至面前,先行打恭請安。獻述拉著於冰的手兒,一邊走著,一邊說道:“渴別數載,今日方得晤面,真是難得。

  “於冰道:“昔承老師教愛,感鏤心板,今得瞻仰慈顏,門生欣慰之至。”說著到了庭內,於冰叩拜,獻述還以半禮。兩人就坐,王范等入來叩安。獻述道:“尊府上下自多屆吉,刻下有幾位令郎?”於冰道:“止有一子,今年才十四歲了。”獻述道:“好極,好極!這是我頭一件結記你處。再次你的功名如何,怎麼鄉會試題名錄並官爵錄,總不見你的名諱,著我狐疑至今,端的是何緣故?”於冰將別後兩入鄉場,投身嚴府,前後不中情由,並自己守拙意見,詳細說了一遍。獻述嗟嘆久之,又道:“賢契不求仕進也罷了。像我受國家厚恩,以一寒士列身卿貳,雖欲寄跡林泉,不但不敢,亦且不忍。”又問道:“陸芳好麼?”於冰道:“他今年七十余歲,到甚強健,門生家事,總還是他管理。”獻述道:“家仆中像那樣人,要算古今不可多得者,天若不假之以年,是無天道矣。”又問道:“冷嗣可是卜氏所出麼?”於冰道:“是。”獻述又把別後際遇說了一番,說畢。呵呵大笑道:“宦途數年,貧仍故我,不堪為知己道也。賢契年來用度還從容否?”於冰道:“托老師大人福庇,無異昔時。”獻述合掌道:“此尊翁老先生盛德之報,理該充裕為是。”又回顧家人們道:“怎麼只見冷爺送我的禮物,不見行李,這是何說?”於冰道:“門生行李下在西河堰店內。”獻述道:“豈有此理,這該罰你才是。”隨吩咐家人搬取行李。

  於冰請拜見師母並眾世兄,獻述道:“房下同小兒等於我離任之時,俱先期回江寧,日前亦曾遣人去接,想下月二十外可到矣。前止有兩個小兒,系賢契所知者,近年小妾等又生了兩個,通是庸才,無一可造就的。大兒不能讀書,我已與他納過監;次兒雖勉強進學,窮竟一字不通;到是第三個還有點聰明,卻又最怕讀書;四子尚系乳胞,無足辱齒。”於冰道:“諸位世兄皆瓊林玉樹,指顧掄元奪魁,定必丕振家聲,門生惟有拭目相俟。”獻述道:“你與我還說這些套話。他們異日能識幾個字足矣,尚敢奢望麼。”談論間,行李取到,獻述就著安放在廳房東首。不多時擺列酒肴,師生二人又重敘別後事跡,極其歡暢,於冰也不好驟行告別,只得住下。

  過了半月余,獻述從衙門中回來,只嚷鬧著眼中有是發黑,心頭煩悶,家人們說是中了點暑氣,吃了些香薷丸、益元散之類,也就好了。次日上衙門,剛走到二門前,不知怎麼跌了一交,於冰同眾家人掖扶到房內,立即口眼歪邪,不省人事,一句話說不出。於冰著慌之至,急急的請了幾個醫生看視,有言真中風者,有言類中風者,吃了幾劑藥,如石沉大海一般,每天灌些米湯度命。延挨了八九天,竟至去世。於冰撫屍大哭。

  他到也不避嫌怨,將獻述所有物事俱跟同他大小家人點驗明白,寫了本清賬,交付他總管收存,候公子們到日交割。又用了自己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一邊與吏部並本衙門代遞病故呈詞,一邊差家人於路迎催家眷,又料理祭品陳獻等物,止是各衙門吊奠來的,俱系獻述家人支應,等候公子到日,方好回家。正是:范氏麥舟傳千古,於冰惠助勝綈袍。

  騎鯨人已歸天上,繐帳徒悲朗月遙。

  第五回 驚存亡永矢修行志,囑妻子割斷戀家心

  金台花,燕山月。好花須買,好月須夸。花正香時逢雨妒,月當明際被雲遮。

  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是離別。花謝了三春盡也,月缺了中秋至也,何日來也。

  右調《普天樂》

  話說冷於冰料理獻述身後事務。他原是個清閒富戶,在家極其受用,今與獻述又住了這二十多天,已是不自在。自獻述死後,知己師生,昔年同筆硯四五年,一旦永訣,心上未免過於傷感,又兼夜夜睡不著,逐緒牽情,又添了無限愁思。因想到自己一個解元,輕輕的被人更換,宰相夏言已經斬首,又聞兵部員外郎楊繼盛也正了法。此雖是嚴嵩作惡,也是他二人氣數該盡,我將來若老死牖下,便是好結局。又想到死後不論富貴貧賤,再得人身,也還罷了,等而最下,做一驢馬,猶不失為有覺之物,設或魂銷魄散,隨天地氣運化為無有,豈不辜負此生,辜負此生。又想到王獻述才六七十歲人,陡然得病,八日而亡,妻子不得見面罷了,還連句話不教他說出,身後事詞組未及。中會做官一場,回首如此,人生有何趣味?便位至王公將相,富貴百年,也不過是一瞬間耳。想來想去,想的萬念皆虛,漸次茶飯減少,身子亦不爽快起來。於冰有些害怕,又見獻述家眷音信杳然,等他到幾時?隨著王范雇牲口,查盤費只存百十余金,便將一百兩與獻述家人留下作奠儀,俟公子們到日,再親來看望。獻述家人等見他去意已決,只得放行。

  於冰一路上連點笑容也沒有,到家將獻述得病止八天亡故的話向眾人敘說,陸芳道:“王大人到的還病八天,像潘老爺前日在大堂審事,今日作古人三天了。人生世上,有什麼定憑。

  “於冰驚問道:“是那個潘老爺?”際芳道:“就是本縣與大爺相好的。”於冰頓足道:“有這樣事!是甚麼病症?”陸芳道:“聽的衙門中人說,並未害一日玻只因那日午堂審事,直審到燈後,退了堂,去出大恭,往地下一蹲就死了。也有說是感痰的,也有說是氣脫的。可惜一個三十來歲少年官府,又是進士出身,老天沒有與他些壽數。”於冰聽了,疾呆了好大半晌,隨即親去吊奠,大哭了一常回來即著柳國賓、王范二人,拿了五百兩銀子,做潘太太和公子營葬喪事之費。本城紳衿士庶都哄傳這件事做的古道。

  於冰自與潘知縣吊奠回來,時刻摸著肚皮在內外院中走,不但家人,就是他兒子元相公問他,他也不答,茶飯吃一次,遇一次就不吃了,終日間或凝眸痴想,或自己問答。卜氏大是憂疑。王范說他是痛哭王大人所致,陸芳等又說是思念潘知縣。

  凡有人勸解,他總付之不見不聞。不數日,獻述兒子差家人下書來,王范送與於冰,看後又哭了一番。說他痴呆,他也一般寫了回字,做了極哀切的祭文,又吩咐柳國賓,用一匹藍緞子雇人彩畫書寫,又著陸芳備了二百兩奠儀,差家人冷明同獻述家人入都。從此在房內院外走動的更急更凶,也不怕把肚皮揉破。又過了幾天,到不走動了,只是日日睡覺。卜氏愁苦的了不得。

  一日午間,於冰猛然從炕上跳起,大笑道:“吾志決矣!

  “卜氏見於冰大笑,忙問道:“你心上可開爽了麼?”於冰道:“不但開爽,亦且透徹之至。”隨即走到院外,將家中大小男婦都叫到面前,先正向卜復栻道:“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請上,受我一拜。”說罷,也拉不住他,就叩拜下去。拜畢起來,又向陸芳道:“我從九歲父母棄世,假若不是你,不但家俬,連我的命還不知有無,你也受我一拜。”說著也跪拜下去,慌的陸芳叩頭不迭。又叫過狀元兒來,指著向卜復栻、際芳道:“我碌碌半生,只有此子,如今估計有九萬余兩家俬,此子亦可溫飽無虞了。惟望二公始終調護,玉之以成。”又向卜復栻道:“令愛我也不用付托,總之際總管年老,內外上下全要岳父幫他照料。”又向卜氏作揖道:“我與你十八年夫妻,你我的兒子今已十四歲,想來你也不肯再去嫁人。若好好兒度日,安飽暖有余,只教元兒守正讀書,就是你的大節大義。我還有一句要緊的話叮囑於你,將來陸總管百年後,柳國賓可托家事,著陸永忠繼他父之志,幫著料理。”一家男婦聽了這些話,各摸不著頭腦。卜氏道:“一個好好的人家,妝做的半瘋半痴,說雲霧中話,是怎麼?”於冰又叫過王范、冷蓮、大章兒等,吩咐道:“你們從老爺至我至大相公,俱是三世家人,我與你們都配有家室,生有子女,你們都要用心扶持幼主,不可壞了心術,當步步以陸老總管為法。至於你們的女人,我也不用囑咐,雖有主母管轄,也須你們勤加指教。”陸芳道:“大爺這是怎麼?好家好業,出此回首之言,也不吉利。”

  於冰又將狀元兒叫過來,卻待要說,不由得眼中落下淚來。

  說道:“我言及於你,我到沒的說了。你將來長大時,切不可胡行亂跑,接交朋友,當遵你母親、外公的教訓,就算你是孝子,更要聽老家人規勸。我今與你起個官名,叫做冷逢春。”

  又向眾男婦道:“我自從都中起身,覺得人生世上,趨名逐利,毫無趣味。人見我終日昏悶,都以我為痛惜王大人、傷悼潘大尹使然,此皆不知我者也。潘大尹可謂契友,而非死友;王大人念師徒之分,以義相合,盡哀盡禮,門人之義已足矣。他並非我父兄伯叔可比,不過痛惜一時罷了,何至於寢食俱廢,坐臥不安?因動念死之一字,觸起我棄家訪道之心。日夜在房內院外走出走入者,是在妻少子幼上費踟躕耳。原打算到元相公十八九歲上娶親成立後,割愛永離。不意到家,本縣潘老爺暴亡,可見大限臨頭,任你怎麼年少精壯,亦不能免。我如今四大皆空,看眼前的夫妻兒女,無非是水月鏡花,就是金珠田產,也都是電光袍影。總活到百歲,也脫不過死之一字。苦海汪洋,回頭是岸。”說罷,向卜氏道:“我此刻就別過你們了。”說罷便向外急走。卜氏頭前還當於冰連日郁結,感了些痰症,因此信口胡言亂道:後見說的明明白白,大是憂疑;及到此刻,竟是認真要去,不由的放聲大哭起來。卜復栻趕上拉住道:“姑爺,不是這樣個頑法,頑鬧的無趣味了。”

  陸芳等俱跪在面前;元相公跑來,抱著於冰一只腿,啼哭不止;眾仆婦丫頭也顧不的上下,一齊動手,把於冰橫拖倒拽,拉入房中去了。從此大小便總在內院,但出二門,背後婦女便跟隨一大群,卜復栻日日率領小廝們把守東西角門,到將於冰軟困住了,雖百般粉飾前言,卜氏總是不聽。直到一月以後,防范的漸次松些,每有不得已出門,車前車後,大小家人也不少了十數個跟隨。於冰日思走路,再想不出個法子來。又過了月余,卜氏見於冰飲食談笑如舊,出家話絕不出口,不題一宇,然後才大放懷抱,於冰出入,不過偶爾留意,惟出門還少不了三四個人。

  一日,潘公子拜謝辭行,言將潘大尹靈柩起旱至通州下船,方由水路回籍。於冰聽了,算計道:“必須如此如此,我可以脫身矣。”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於冰又親去拜奠,送了程儀。

  過了二十余天,忽然京中來了兩個人,騎著包程騾子,說是戶部經承王爺差來送緊急書字的,走了七日才到。柳國賓接了書信,入來回於冰話,於冰也不拆開,先將卜復栻、陸芳等約入卜氏房中,問道:“怎麼京中又有姓王的寄書來?”陸芳道:“適才聽的是王經承差人來的。”於冰道:“他有什麼要緊的事?不過要借幾兩銀子用。”向卜復栻道:“岳父何不拆開一讀。”復栻拆開書字,朗念道:昔尊駕在嚴中堂府中作幕,賓主之間曾有口角,年來他已忘懷。近因已故大理寺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間言,嚴府七太爺已面囑錦衣衛陸大人,見字可速刻帶入都斡旋,遲則緹騎至矣。

  忝系素好,得此風聲,不忍坐視,祈即留神,是囑。上不華長兄先生,弟王璵具。

  眾男婦聽了,個個著驚,於冰嚇的呆在一邊。柳國賓道:“這不消說,是王公子因我們不親去吊奠的,送的銀子少,弄出這樣害人的針线。”卜復栻道:“似此奈何?”陸芳道:“這寫書字人,大爺何由認的他?”於冰道:“我昔年下場,在他家住過兩次,他是戶部有名的司房。”國賓接說:“我們都和他們相熟,是個大有手段的人。”陸芳道:“此事身家性命關系,刻不可緩。大爺先帶兩千入都,我再預備萬金,聽候動靜。”於冰道:“有我入都就是,銀子只帶一千罷,用時我自寄字來齲你們快預備牲口,我定在明日早起身。”又吩咐眾人道:“事要慎重,不可傳的外人知道。”眾家人料理去了。

  把一個卜氏愁的要死,於冰也不住的長吁。到了次日,於冰帶了柳國賓、王范、冷明、大章兒,同送字人連夜入都去了。正是:郎弄懸虛女弄乖,兩人機械費疑猜。

  於今片紙賺郎去,到底郎才勝女才。

  第六回 柳國賓都門尋故主,冷於冰深山遇大蟲

  詞曰:

  捉風捕影逃將去,半神半鬼半人。致他拚命怨東君,空余愁面對西曛。

  客途陡逢驚險事,如痴如醉如昏。百方回避幸全身,夜深心悸萬山中。

  右調《臨江仙》

  話說於冰帶了國賓等,連夜入都,不數日到了王經承家內,將行李安頓下,從部中將王經承請來。王經承問:“假寫錦衣衛並嚴太師話,到的是甚麼意思?你要對我說。”於冰支吾了幾句,王經承聽了,心上不甚明白。本日送了二百兩銀子,王經承如何不收,連忙吩咐家中,與於冰主仆包了上下兩桌酒席,著飯館中送來。於冰又囑托了幾句話,王經承滿口答應,次早即邀於冰同出門去辦事。於冰要帶人跟隨,王經承道:“那個地方,豈是他們去得的?只可我與你同去。”於冰道:“你說的極是極是。”又向眾家人道:“我下晚時即與王先生同回。”

  到了定更時候,王經承回家,卻不見於冰同來。國賓等大是著急,忙問道:“我家主人哩?”王經承道:“他還沒有回來麼?”國賓道:“先生與我家主人同去,就該和我家主人同回。”王經承道:“他今日約我到查家樓看戲,他又再三囑咐我,只說到錦衣衛衙門中去。又怕你們跟隨,托我止住你們,想是為京城地方你們不慣熟,和人口角不便。及至到了查家樓,止看了兩折戲,他留下五兩銀子,著我和櫃上清算。他說鮮魚口兒有個極厚的朋友,必須去看望,若是來遲,不必等我。我等到午後,不見他來。我們本司房人請我去商酌事體,只弄到這時候才回。他此刻不來,想是還在那個朋友家閒談。”

  國賓大嚷道:“你將我主人騙去,你推不知道。你當時就不該同去。我只和你要人。”王經承道:“這都是走樣第一的話兒。我和你主人是朋友,我又不是他的奴才,我又不是他的解役,他要拜望朋友去,難道我縛住他不成?”國賓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推睡里夢里,我家還有你的書字哩。你將我主人用書字騙在京中,我和你告別三府六部,總向你要人。”王經承道:“你家有書字,難道我家沒書字麼?你主人托成安縣潘知縣之子寄字與我,說家中有大關系事,被人扣住,非假嚴中堂名色走不脫,著我寫字雇人去叫他來京,許了我二百兩銀子。書字現還在我家內,銀子是昨日與我的,怎麼反說是我騙他?況此時天色尚早,到二鼓不來,明日一早他就來了,怎你就慌張到這步田地,說出告狀的話兒來?”國賓道:“你那里曉得?”王經承道:“我不曉得,你到曉得!你主人又不是七歲八歲的娃子,怕走迷了,被人家收了去。一個太平時候,又不是荒亂年節,誰敢把你主人白煮了吃不成?”國賓急的亂跳道:“你看這蠻子胡嚼。你只拿我主人的書字來,若真是我主人手筆,著你叫他入都,我還有半點挽回;若是你假寫的,我將你一刀兩斷,決不干休!”王經承微笑道:“還要將舌頭略軟活些兒,嚇殺了我,也是個人命案件。”說罷,向內院便走,國賓拉住衣袖道:“你從內院逃去,我卻向誰要人?”王經承掉回頭來一覷,說道:“你那主人,雖生在外郡小縣地方,卻言談相貌,極像個大邦人物,怎麼成安縣又出了個你,真是造化生物不測處。我且問你,你主人書字,不得我去取,他自己會飛出來麼?”王范道:“柳哥,你且讓王先生入去,他現有家屬在內,怕什麼!”國賓方才放手。王經承緩緩的踱了入去,少刻,拿出書字來。國賓看了筆跡並字內話,一句也說不出。

  王經承道:“何如?是我騙他,還是他騙我?”

  冷明猛可里見桌子旁邊硯台下壓著一封書字,忙取出一看,上寫著“柳國賓等開拆”。國賓忙拆開一看,大哭起來。王經承道:“看嘴臉。我家中最厭惡這種腔調,若要鬼叫,請出街里去。”國賓哭說道:“王先生,我家主人,不是做和尚,就是做道士去了,你教我怎麼回去見我主母?”王經承向冷明、王范道:“他平素必有痰症,今日是他發作的日期,因此他才亂吐。”國賓又痛哭道:“王先生,你聽我說。”遂將於冰在家如何長短,說了一遍。王經承聽了也著急起來,道:“如此說,他竟是逃走了。你拿他寫的書字來我看看。”國賓付與,王經承從身邊取出眼鏡,在燈下朗念道:我存心出家久矣,在家不得脫身,只得煩王先生寫字叫我入都,與王先生無干。見字你等可速刻回家。原帶銀一千兩,送了王先生二百,我留用一百,余銀交陸總管手。再說與你主母,好生管教元相公用心讀書,不得胡亂出門。各鋪生意、各莊房地、內外上下男婦,總交在卜太爺、陸總管、柳國賓三人身上。事事要照我日前說的話遵守,不得負我所托。我過五七年,還要回家看望,你們斷斷不必尋找我,徒勞心力無益。若家下男婦有不守本分者,小則責處,大則稟官逐出存案,陸總管同柳國賓,慎毋姑息養奸,壞我家政,此囑。不華主人筆。

  王范等聽了,也哭起來。王經承見有與他無干字樣,心上也有些感激,滴了兩三點眼淚,說道:“京城地方,最難找人,何況你主人面生,認識者少,你們哭也無益,我到明早,自有個道理。”又長嘆了一聲道:“你主人數萬家俬,又有嬌妻幼子,他今日做這般刀斬斧斷的事,可知他平日心中也不知打過幾千回稿兒。若想他自己回來,是斷斷不能的。”說罷,搖著頭兒冷笑道:“我今年五十六歲,才見了這樣個狠心人,大奇,大奇!”踱入里邊去了。

  次日天一明,王經承拿出一萬京錢,從前後街坊雇了十幾個熟識人,每人各與紙條兒一張,上寫於冰年貌衣服,分派出京門外四面找尋,又著國賓等於各園館居樓、大街小巷,天天尋問,那里有個影兒?國賓等無奈,別了王經承,垂首喪氣,回至成安。到了主人門前,一個個兩淚涕零。眾家人見光景詫異,急問主人下落。國賓拍手頓足,哭的說了又說。早有人報知卜氏,卜氏嚇的驚魂千里,摔倒在地下,慌的眾婦女挽扶不迭。元相公也跑來哀叫。一家上下和反了的一般。卜氏哭的死而復蘇,直哭了兩日夜,一點飯也不吃,到還是元相公再三跪懇,才少進飲食。到第四日,將國賓等叫人去細問。他四人詳細說了一遍,又將於冰起身時書字並前托潘公子與王經承書字,都交在卜氏面前。卜氏著他父親各念了一遍,又復大哭起來。自此不隔三五天,總要把國賓等叫來罵一頓,鬧亂了半月有余,方才休歇。起初還想著於冰回心轉意,陡然回家,過了三年後,始絕了念頭,一心教養兒子,過度日月。著他父親總其大概,內外田產生意通交在陸芳、柳國賓身上,也算遵夫命,付托得人。

  再說於冰將王經承安頓在查家樓,他素常聽得人說,彰義門外,有一西山,又名百花山,離京不過六七十里,急忙雇了一輛車兒。送他出了西便門,換了幾個錢,打發了車夫,又雇了兩個腳驢兒,替換的騎。他惟恐王經承回家,證出馬腳,萬一被他們趕了來,不又將一番機關枉用,因此直奔門頭溝,打發了驢戶,住了一宿。次早入山,見往來多駝煤送炭之人。秀才們行路極難,況以富戶子弟,走山路越發難了,費七八天工夫,始過了豊公、大漢、青山三個嶺頭,由齋堂、清水,沿路問人,尋百花山真境。天天住的是茅茨之屋,吃的是莜蕎之面,他訪道心切,到也不以為苦,只是越走山勢越大,每天路上,或遇兩三個人,還有一人不遇的時候。

  那日行走到巳牌時分,看見一山,高出萬山之上,與一路所見山形大不相同,但見:突兀半天,識其面而莫測其背;蒼莽萬里,其尾而不見其頭。大峰俯視小峰,峰峰現奇峭之形;前嶺高接後嶺,嶺嶺作紆回之勢。壑間古檜,風搖彷佛虬行;崖畔疏松,雲覆依稀龍聚。高高下下,環顧惟鳥道數條;岈岈喳喳,翹首仰青天一线。

  雷響山中瀑布,雨噴石上流泉。翠羽斑毛,盈眸多珍禽異獸;嬌紅稚綠,遍地皆瑞草瑤葩。岩岫分明,應須仙佛寄跡;煙霞莫辨,理宜虎豹潛蹤。

  於冰看了山勢,轉了兩個山灣,猛抬頭見一山岩下,坐著十數個砍柴人。於冰上前舉手道:“請問眾位,此處叫什麼地名?”一山漢用手指說道:“你看此處山高出別山數倍,正是百花山了。”於冰道:“上邊可有廟宇沒有?”山漢道:“過此山,再上一大嶺,嶺上止有小廟一處,廟內住著個八十余歲的老道人。每月我們這相近山莊,各攤些柴米,約同五六十人,拿了兵刃,方敢去一送。本日定行下山。”於冰道:“要這許多人去為何?”又一山漢道:“此處山高到絕頂,一上一下,可及八九十里,內中狼蛇虎豹,妖魔鬼怪,大白日里往往傷人,人少了如何去得?”於冰道:“那道士他怎麼不害怕?”山漢道:“他除了每月收柴米之外,經年家不開廟門,四周都是極高的牆,虎豹入不去就罷了,總怕也說不得。”於冰道:“那老道可有些道術麼?”山漢道:“他不過天生的壽數長,多吃幾年飯,有什麼道術?”於冰道:“若去他廟中,從那邊是正路?”山漢指著西南一條山路道:“從此上了山坡,便是攀道。

  “於冰舉手道:“多承指引了。”撇轉身便走。山漢道:“你當真要去麼?斷斷使不得。此去要上三十八盤,道路窄小,樹木繁多,且要過鬼見愁、閻王鼻梁、斷魂橋,許多危險處。便到他廟中,有何好處?我們去還要彼此扶掖牽引,你是個斯文人,如何走得?遇著異樣東西,那時後悔就遲了。”於冰道:“我一個求仙訪道的人,有什麼後悔處?”說罷又走。又聽得一個山漢道:“你們看,此人生得清清秀秀,只怕有些瘋玻“行了數步,只聽得三四個人亂叫道:“相公快回來,不是胡鬧的。”

  於冰那里聽他,上了山坡,便繞攀道。只見樹木參差,荊棘遍地,步步牽衣掛袖,甚是難行,到難走處,還須半扒半靠的那移。繞了十幾個攀道,喘吁的氣都上不來。從樹林內四下一覷,見正南上山勢頗寬平些,樹木荊棘亦少。苦挨到那邊,四周一看,通是些重巒峭壁,鳥道深溝。坐在一塊大石上。養息氣力。約有半頓飯時,覺得氣力又壯了些。

  剛才站起來,猛見對面西山岔內,陡起一陣腥風。風過處,刮的那些敗葉殘枝,搖落不已。頃間,山岔內走出一只絕大的黃虎來。於冰不由的“呵呀”了一聲。只見那虎看見了於冰,便將渾身的毛直立起來,較前粗大了許多,口內露出剛牙,眼中黃光直射,向於冰大步走來。於冰心內恐懼,到此也沒法。

  只見那虎相離有四五步遠近,陡然站定,將前二爪在地下一按,跳有五六尺高,向於冰撲來。虧得於冰原是有膽氣人,不至亂了心曲,見那虎撲來,瞅空兒向傍邊一閃,那虎便從於冰身傍擦了過去,其爪止差寸許。於冰急回身時,那虎也將身軀掉轉過來,相離不過四尺遠。於冰倒退了兩步,那虎兩只眼直視於冰,大吼了一聲,火匝匝又向於冰撲來。於冰又一閃,那虎復從身傍過去,落於空地。於冰趁他尚未轉身,如飛的往東便跑,一回 頭,見那虎也如飛的趕來,料想著跑不脫,旋即站祝等那虎撲來,好再躲避。那虎見於冰站住,他便也迎面蹲下,披拂著胸前白毛,兩只眼直視於冰。口中饞涎亂滴,舌尖吐於唇外。那一條尾巴,與一條錦繩相似,來回擺動。於冰偷眼看視,見右邊即是深溝。於百忙中想出智巧,兩眼看著那虎,側著身子斜行了三步余,已到溝邊。那虎見於冰斜走,隨即也將身軀扭轉,看著於冰。少停片刻,只見那虎又站起來,將渾身毛一抖,又將尾巴在地下一摔擲,響一聲,跳有七尺來高,復向於冰撲來。於冰見那虎奮力高跳撲來,也不躲他,急向虎腹下一鑽,那虎用力過猛,前兩腿登空,頭朝下觸入溝中,閃了下去。

  於冰趁空兒又往西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視,約跑有百十余步,見那虎不曾追趕,急急的向樹林多處一鑽,方敢站祝站了片刻,又從樹林中向東瞅看,見無動靜,自己笑說道:“果然那些山漢們話是實。”於是從樹林內鑽出,見西面是一高嶺,忙忙的走上嶺頭,四下一望。不但前所見的百花山看不出在何處,連來的攀道也看不見了。此時大是愁苦,那里還顧的尋訪老道人。再一看,望見偏西北有一條白线,高高下下,遠望像個道路,於是直奔那條白线走去。正是:學仙原非易事,惜命不可修行。

  試看於冰遇虎,要算九死一生。

  第七回 走荊棘投宿村學社,論詩賦得罪老俗儒

  詞曰:

  拚命求仙不憚勞,走荒郊。梯山涉水渡危橋,路偏遙。

  投宿腐儒為活計,過今宵。因談詩賦起波濤,始開交。

  右調《賀聖朝》

  且說於冰向那條白线走去,兩只腳在石縫中亂踏。漸走漸近,果然是條極細小的走路,荊棘更多,灣灣曲曲,甚是難行。

  順著路上下了兩個小嶺,腳上又踏起泡來,步步疼痛。再看日光,已落了下去,大是著慌,又不敢停歇。天色漸次發黑,影影綽綽,看見山腳下似有人家,又隱隱聞犬吠之聲。挨著腳痛行來,起先還看的見那回環鳥道,到後來兩目如漆,只得磕磕絆絆,在大小石中亂竄。或扒或走,勉強下了山坡,便是一道大澗,放眼看去,覺得身在溝中,辨不出東南西北,側耳細聽,惟聞風送松濤,泉咽危石而已,那里有犬吠之聲。於冰道:“今日死矣!再有虎來,只索任其咀嚼。”沒奈何,摸了一塊平正些的石頭。坐下,一邊養息身體,一邊打算著在這石上過夜。

  坐了片刻,又聽得有犬吠之聲,比前近了許多。於冰喜道:“我原在嶺上,望見山腳下有人家,不想果然,但不知在這溝東溝西。”少刻,又聽得犬吠起來,細聽卻像在溝東。於冰道:“莫管他,就隨這犬聲尋去。”

  於是聽幾步,走幾步,竟尋到了山莊前,見家家俱將門戶關閉,叫了幾家,總不肯開門,沿門問去,無一應者。走到莊盡頭處,忽聽得路北有許多咿唔之聲,是讀夜書。於冰叩門喊叫,里面走出個教學先生來,看見於冰,驚訝道:“昏夜叩人門戶,求水火歟?抑將為穿窬之盜也歟?”於冰道:“小生系京都宛平縣秀才,因訪親迷路,投奔貴莊,借宿一晚,明早即去。”先生道:“《詩》有之:伐木鳥鳴,求友聲也。汝系秀才,乃吾同類,予不汝留,則深山窮谷之中,必飲豺虎之腹矣,豈先王不忍人之心也哉!”說罷,將手一舉,讓於冰入去,先生關了門。於冰走到里面,見有正房三間,東西各有廈房,是眾學生讀書處。先生將於冰引到東正房,於冰在燈下將先生一看,但見:頭戴毛青梭儒巾,誤燒下窟窿一個;身穿魚白布大襖,斜掛定補丁七條。額大而凹,三縷須有紅有紫;鼻寬而凹,近視眼半閉半開。步步必搖,若似乎胸藏二酉;言言者也,恐未能學富五車。真是禾稼場中村學士,山谷腳下俗先生。

  於冰看罷,兩人行禮,揖讓而坐。適有一小學生到房內取書,先生道:“來,予與爾言:我有嘉賓,乃黌宮泮水之楚材也,速烹香茗,用佐清談。”又問於冰道:“年台何姓何名?

  “於冰道:“姓冷,名於冰。”先生道:“冷必冷熱之冷,兵可是刀兵之兵否?”於冰道:“是水字加一點。”先生道:“噫,我過矣!此冰冷之冰,非刀兵之兵也。”於冰亦問道:“先生尊姓大諱?”先生道:“予姓鄒,名繼蘇,字又賢。鄒乃鄒人孟子之鄒,繼續之繼,東坡之蘇,又賢者,言不過又是一賢人耳。”又向於冰道:“年台山路跋涉,腹餒也必矣,予有饃饃焉;君啖否?”於冰不解饃饃二字,心里想著必是食物,忙應道:“極好。”先生向炕後取出一白布包,內有饃饃五個,擺列在桌上,一個個與大蝦蟆相似。先生指著說道:“此谷饃饃也。谷得天地衝和之氣而生,其葉離離,其實累累。棄其葉而存其實,磨其皮而碎其骨,手以團之,籠以蒸之,水火交濟,而饃道成焉。夫猩唇熊掌,雖列八珍,而爍髒壅腸,徒多房欲。

  此饃壯精補髓,不滯不停,真有過化存神之妙。”於冰道:“小生寒士,今日得食此佳品,叨光不荊”於冰吃了一個,就不吃了。先生道:“年台飲食何廉薄耶!予每食必八,而猶以為未足。”於冰道:“承厚愛,已飽德之至。”

  忽見桌上放著一張字稿,上面題目是“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已寫了幾行在上面。於冰道:“此必先生佳作了。”先生道:“今日是文期,出此題考予門弟子,故先做一篇,著伊等看讀,以為矜式。今止做了破、承、小講,余文尚須構思。

  “於冰取過來一看,上寫道:

  觀聖人教人以因,而親與宗各不失其可矣。夫宗,親之族長也。夫子教人因之,尚寧有失其可者哉?嘗思親莫親於父子,宗莫宗於祖宗,分定故也;雖然,亦視其所因何如耳。

  於冰看了破、承,已忍不住要笑,今看了小講起句,不由的大笑起來。先生勃然變色道:“子以予文為不足觀也乎?抑別有議論而開予茅塞乎?不然,何哂予也?”於冰道:“先生承、破絕佳,而起講更是奇妙。小生蓬門下士,從未見此奇文,故不禁悅極樂極,所以大笑。”先生回嗔作喜道:“子真識文之人也,斯可與言文已矣,宜乎悅在心,而樂主發散在外也。

  “又問於冰道:“年台能詩否?”於冰道:“閒時亦胡亂做幾句。”先生從一大皮匣內取出四首詩來,付與於冰道:“此予三兩日前之新作也。”於冰接來一看,只見頭一首,上寫道:風西南塵起汙王衣,籟也從天亦大奇。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鳴啼。妻賢移暖親加被,子孝衝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辰紙張馬竭芹私。

  於冰道:“捧讀珠玉,寓意深遠,小生一句也解不出,祈先生教示。”先生道:“子真闕疑好問之人也。居,吾語汝。

  昔王導為晉相,庚亮手握強兵,居國之上流,王導忌之,每西南風起,便以扇蔽面曰:』元規塵汙人。』故曰』西南塵起汙王衣』。第二句』籟也從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經》,風從天而為籟。大奇之說,為其有聲無形,穿簾入戶,可大可小也。

  詩有比、興、賦,這是藉經史先將風字興起。下聯便繪風之景,壯風之威。言風吹籬倒,與一醉漢無異。籬傍有鴨,為籟所壓,則鴨呀也必矣。犬,司戶者也,驚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風吹瓦落,又與一瘋人相似。檐下有貓,為瓦所打,則貓跳也必矣。

  雞,司晨者也,嚇之而安有不飛啼者哉!所謂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跳嚇雞啼,直此妙議耳。中聯言風勢猛烈,致令予家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憐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當此風勢迫急之時,夫妻父子,猶能各盡其道如此,此正所謂詩禮人家也。謂之為賢、為孝,誰曰不宜?結尾二句,言封姨者亦風神之一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老君咒語,敕其速去也。紙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過還其祝禱之願,示信於神而已。子以為何如?”於冰大笑道:“原來有如許委曲,真做到詩中化境,佩服佩服。”看第二首,上寫道:花紅於烈火白於霜,刀剪裁成枝葉芳。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無事開元擊畫鼓,吾家一院勝河陽。

  於冰看了道:“起句結句,猶可解識,願聞次聯、中聯之妙論。”先生道:“『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二句,言蜂與蝶皆吸花露,采花香之物也。蜂因吸露而誤投網,必婉轉嚶唔,如人痛哭者焉,蓋自悲其永不能吸曉露也;蝶因采香而被銜雀口,其翅必上下開闔,如人拍手者焉,蓋自恨其終不能臭幽香也。這樣詩,皆從致知中得來,子能細心體貼,將來亦可以格物矣。中聯,』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系吾家現在故典,非托諸空言者可比。予院中有花,兒媳采取而為釵,插於鬢邊,俏可知矣。予子少壯人也,愛而至於廢書而不讀。予家無花瓶,而有瓦罐,予兄貯花於罐而聞香焉。予嫂素惡眠花臥柳之人,預動防微杜漸之意,隨以木棒傷之。此皆藉景言情之實錄也。開元系明皇之年號,河陽乃潘岳之治邑。結尾二句,總是極稱予家花木繁盛,不用學明皇擊鼓催花,而已遠勝河陽一縣雲爾。”於冰笑道:“棒傷二字,還未分晰清楚,不知棒的是令兄?棒的是花罐?”先生道:“善哉問!蓋棒罐耳。若棒家兄,是潑婦矣,尚可形諸吟詠乎哉!

  “又看第三首,上寫道:

  雪

  天撾面粉撒吾廬,骨肉歡同慶野居。二八酒燒斤未盡,四三雞煮塊無余。樓肥榭胖雲情厚,柳錫梅銀風力虛。六出霏霏魃預死,援桴而鼓樂《關罘。

  於冰道:“此首越發解不來,還求先生全講。”先生喜極,笑說道:“此吾之雪詩也。首句,言雪紛紛,如面如粉,若天撾艾薩克之者。際此佳景,則夫妻父子,可及時宴樂,慶賀野居矣。二八者,是十六文錢也。四三者,是四十三文錢也。言用十六文錢買燒酒一斤,四十三文錢買雞一只。斤未勁塊無余,言予家男婦,皆酒量平常,肉量有余耳。中聯,言雲勢過後,雪大極矣,致令樓可即肥,榭可即胖。風力虛微,則雪積不散,兼能使柳可成錫,梅可成銀。魃者,旱怪也,雪盛則旱魃預死,不能肆虐於春夏間矣。桴者,軍中擊鼓之物。《關罘,見《毛詩》之首章,興下文』君子好逑』也。予家雖無琴瑟,卻有鼓一面,又兼夫妻有靜好之德,援桴而鼓,亦可以代琴瑟而樂詠《關罘矣。”第四首,是:月月如何其月未過,誰將晶餅掛銀河。清陰隱隱移山岳,素魄迢迢鑒鬼魔。野去酒逢酣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飲繩床臥,試問嫦娥奈我何?

  於冰看完,笑道:“先生詩才高妙,不但嫦娥,即小生亦無可奈何矣。惟中聯酒酣宋友,牌笞金哥二句,字意未詳。”

  先生道:“此一聯雖兩事,而實若一事。言月明如晝,最宜野游,與宋姓友人相逢月下,飲於至酣而止。予此時酒醉興闌,可以歸矣。金哥者,予家之典身童子也,合同外邊匪類斗牌,見予回家而匿其牌焉,予打之以明家法。蓋深戒家不齊則國不治,國不治而天下亦不能平,所關豈淺鮮耶?播諸詩章,亦觸目驚心之意雲爾。”

  於冰道:“合觀諸作,心悅神移,信乎曹子建之才止八斗,而先生之才已一石矣。”先生樂極,又要取他的著作教於冰看。

  於冰道:“小生連日奔波,備極辛苦,今承盛情留宿,心上甚是感激。此刻已二鼓時候,大家歇息了罷,明早也好上路。”

  先生道:“予還有古詩、古賦、古文,並詞歌。引、記、四六、傳、跋、策論等類,正欲與年台暢悉通宵,聞君言,頓令人一片勝心,冰消瓦解。”於冰道:“先生妙文,高絕千古,小生恨不能夜以繼日的捧讀。然觀止矣,日後若有相會的日子,再領教罷。不知今晚就與先生同榻,或另有房屋?”先生怒道:“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今文興方濃,而驟拒人欲睡,豈非犬之性異牛之性,牛之性異人之性乎!”於冰大笑道:“小生實疲困之至,容俟明早請罪何如?”先生道:“宰予晝寢,尚見鄙於聖門。子年未四十,而昏惰如此,則後生可畏者安在?”於冰見他神色俱厲,笑說道:“先生息怒。非是冷某不愛讀先生佳章,奈學問淺薄,領略不來,煩先生逐句講說,誠恐過勞。”

  先生聽見要看他的文字,又怕勞他講解,且語言甚是溫和,自己想了想,是錯怪人了,立即回轉怒面,笑說道:“適才冒瀆,年台幸勿介意。學不厭,教不倦,予與孔子先後有同心也。

  言罷,又向牛皮匣中取出四大本,每本有八寸余寬,六寸余厚。

  於冰暗笑道:“這四大本,不下數十萬言,都不知胡說的是些什麼?”於冰接過來掀看,見頭一本是賦。第二本是五、七言律並絕句,第三本是雜著:四六、詞歌、古文之類,第四本通是古風,長篇短作不等。猛看見一題,不禁大驚大笑道:“此開辟以來未有之奇題也。”原來是一首古風,上寫道:臭屁行屁也屁也何由名?為其有味而無形。臭人臭已凶無極,觸之鼻端難為情。我嘗靜中溯屁源,本於一氣寄丹田。清者上升濁者降,積怒而出始嗚咽。君不見婦人之屁鬼如鼠,小大由之皆半吐,只緣廉恥重於金,以故其音多叫苦。又不見壯士之屁猛若牛,驚弦脫兔勢難留,山崩峽倒糞花流,十人相對九人愁。

  吁嗟臭屁誰作俑?禍延坐客宜三剩果能改過不號咷,也是文章教爾曹,管教天子重英豪。若必宣泄無底止,此亦妄人也已矣。不啻若自其口出,予惟掩鼻而避耳。嗚呼!

  不毛之地腥且膻,何事時人愛少年?請君咀嚼其肚饌,須知不值半文錢。

  於冰一邊看,一邊笑的渾身亂戰,看完,拍手大笑道:“先生風花雪月四詩雖好,總要讓此首為第一,真是屁之至精而無以復加者。且將杜撰二字改為肚饌,巧為關合,有想入非非之妙,敬服敬服。”先生見於冰極口的贊揚,喜歡的撾耳撓腮,指著臭屁詩道:“此等題最難著筆,不是老拙夸口說,如年台等少年,只怕還夢想不到;總能完篇,亦不能如此老卓。”於冰又大笑道:“信如先生言,實一句一字也做不出。”先生得意之至,把兩只近視眼,笑的只有一线之闊,掀著胡子說道:“年台見予屁詩,便目蕩神移如此;若讀予屁賦,又當何如?

  “於冰驚笑道:“怎麼一詩猶不足以盡其辜,還有一屁賦麼?

  越發要領教了。”先生笑嘻嘻將頭一本拿起,先用蘇州人讀書腔口呻吟道:“年台實可造之人也,予不能韞櫝而藏矣。”原來近視眼看詩文最費力,這先生將一本賦掀來掀去,幾乎把鼻孔磨破,方尋得出來,付與於冰。於冰接來笑看,上寫道:臭屁賦今夫流惡千古,書罪無窮者,亦惟此臭屁而已矣。視之弗見,聽之則聞,多呼少吸,有吐無吞,厥本源於髒腑,仍作祟於幽門。其為氣也,影不及形,塵不暇起,脫然而出,潰然而止,壯一室之妖氛,泄五谷之敗餒,沉檀失其繽紛,蘭麝減其馥郁。其為聲也,非金非石,非絲非竹,或裂帛而振響,或連珠而迭出,或啞啞而細語,或咄咄而疾呼,或為唏、為咦、為呢喃、為叱咤、為禽啼獸吼百怪之奇音。在施之者,幸智巧之有余;而受之者,笑廉恥之不足。其為物也,如獸之猿,如鳥之鴟,如黍稷之稂莠,如草木之荊棘。擬以罪而無可擬,施以刑而刑無可施。其為害也,驚心振耳,反胃回腸,雖亦氤而亦氳,實無芬而無芳,變山珍海錯之味,汙商彝夏鼎之光。繡繻錦服,掩其燦爛;珠宮見闕,晦其琳琅。凡男婦老幼,中斯毒者,莫不奔走辟易,嘔吐狼藉。所謂臭人臭己,而無一不兩敗俱傷者也。嗚呼!天地為護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乃如之人兮,亦竊效其陶熔,以心肺為水火兮,以肝木為柴薪,以脾土為轉運兮,以谷道為流通。釀此極不堪之毒蠱兮,使吾掩鼻而莫測其始終。已矣乎!蛟窟數尋,可覆之以一練,雄關百仞,可封之以一丸。惟此孔竅,實無物之可填。雖有龍陽豪士,深入不毛,然止能塞其片刻之吹噓,而不能杜其終日之嗚咽。宜其壞風俗,輕典禮,亂先王之雅樂,失君子之威儀。侮其所不當侮之人,而放於所不當放之時,又誰能禁其聳肩掇臀,倒懸而逆施哉!予小子繼蘇,學宗顏、孟,德並朱、程,接斯文於未墜,幸大道之將行,既心焉乎賢聖,自見異而必攻。爰命子弟,並告家兄,削竹為梃,截木為釘,梃其已往,釘其將萌。勿避熏蒸而返旆,勿驚咆哮而休兵。自古皆有死,誓與此臭屁不共戴日月而同生。

  於冰看畢,又復大笑道:“先生之於文,可謂暢所欲言矣。

  通篇精義層出,其妙莫可名狀。能做此等題,亹亹不窮,學問要算典博的了。只是以接續道統之人,而竟拚命與一臭屁作對,似覺太輕生些。況天地間物之可入吟詠者極多,何必定注意在臭屁二字?一詩不足,又繼之一賦,這是何說?”先生撫膺長嘆道:“繼蘇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矣。予本意實欲標奇立異,做古今人再不敢做之題。今承規諫,自當書紳。”

  於冰又隨手掀看,內有《十歲鄰女整壽賦》、《八卦賦》、《漢周倉將軍賦》,又隔過二十余篇掀看,有《大蒜賦》、《碾磨賦》、《絲瓜喇叭花合賦》,再向後看,見人物、山水、昆蟲、草木,無所不有,真不知費了多少年功夫。又見一《畏考秀才賦》,正要看讀,先生道:“汝曾見過《離騷》否?”於冰道:“向曾讀過。”先生道:“《離騷》變幻瑰異,精雅絕倫,奈世人止讀《卜居》、《漁父》等篇,將《九歌》、《九章》許多妙文,置之不顧。予前《臭屁賦》,系仿時作,此篇系仿古賦。

  蓋近今賦體,富麗有余,而骨氣不足,汝試讀之,則珠盤魚目,可立辨矣。”於冰笑了笑。

  畏考秀才賦

  恨天道之迫厄兮,何獨惡乎秀才。釜空洞而米罄兮,擁薄絮而無柴。遭鼠輩之穢汙兮,暗嗚咽而誰語?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營營而至曙。奈荊妻之如醺兮,猶拉扯乎雲雨。力者予弗及兮,說者吾不聞。日嗷嗷而待哺兮,傳文宗之戾止。心轆轤而上下兮,欲呼天而吁地。神倏忽而不反兮,形枯稿而似猴。內惟省夫八股兮,愧只字之不留。祝上帝以活予兮,澹杳冥而莫得。聞青絲之可縊兮,願永風乎遺則。復念少子而踟躇兮,且苟延以去。倘試題之可通套兮,予權從群英而娛戲。恨孟氏之喋喋兮,逢養氣之一章。心搖搖如懸旌兮,離人群而遁揚。旋除名而歸里兮,親朋顧予而竊笑。何予命之不辰兮,室人交謫而叫號。舍清淚而予戶兮,悵悵乎其何之?睹流水之恍恍兮,羨彭咸之所居。亂曰:才不充兮命不壽,予何畏懼兮,乃龜回而蛇顧。飄然一往兮,還吾寄。靈其有知兮,為鬼厲。

  於冰看完,正色道:“二賦比前四詩,字句還明顯些。先生既愛古賦,《離騷》最難取法,可將《賦苑》並《昭明文遜等書,擇淺近者讀之,還是刻鵠不成類鶩之意。”先生變色道:“是何言歟?是何言歟!汝將以予賦為不及《離騷》耶?”於冰道:“先生賦內,佳句最多,可許有古賦之皮毛,若必與《離騷》較工拙,則嫩多矣。”先生聽罷,將桌子用雙手一拍,大吼道:“汝系何等之人,乃敢毀譽今古,藐視大儒。吾賦且嫩,而老者屬誰?今以添精益髓、清心健脾之谷饃饃,飽子無厭之腹,而膽敢出此狂妄無良之語,輕敗名賢,此恥與東敗於齊、南辱於楚何異?”這先生越說越怒,將自己的帽子撾下來,向炕上用力一摔,大聲吆喝道:“汝將以予谷饃饃為盜跖之所為耶?抑將以予地為青樓、旅館,任人出入耶?”於冰笑道:“就是說一嫩字,何至如此?”先生越發怒壞,指著於冰的眼睛說道:“子真不待教而誅者之人也。此刻若逐你於門牆之外,有失我不欲人加我之意。然吾房中師弟授受,紹聞知見知之統,繼惟精惟一之傳,豈可容離經叛道輩,亂我先王典章!”急喚眾學生入來,指著於冰說道:“此秀才中之異端也,害更甚楊、墨。本應爾等鳴鼓而攻,但念在天色甚晚,姑與同居中國,可速領他到西邊小房內去。”於冰見先生怒不可解,自己也樂得耳中清淨,向先生舉手道:“明日早行,恐不能謝別。”先生連連擺手道:“彼惡敢當我哉!”

  於冰跟了學生到西小房內,見里面漆黑,又著實陰冷,出門人亦說不得,就在冷炕上和衣睡去。只到日光出時才起來,站在院中,著一個學生入房說告辭的話。等了一會,猛聽得先生房內,叮叮當當,敲打起來,也不知他敲打的是甚麼東西。

  只聽得先生口內作歌道:

  嗟彼狡童,不識我文。維子之故,使我損其名。

  聽得叮叮叮,當當當,打了幾下,復歌道:嗟彼狡童,不識我詩。維子之故,使我有所思。

  又叮叮當當敲了幾下,歌道:

  嗟彼狡童,不識我賦。維子之故,使我氣破肚。

  又照前敲打了幾下而止。於冰聽罷,忍不住又笑起來。少刻,那學生出來說道:“我先生不見你,請罷。”於冰笑的走到街上,忽見一學生趕來,說道:“你可知道我家先生作用麼?

  昔孺悲欲見孔子,孔子不見,取瑟而歌。我先生雖無瑟,卻有瓦罐。今日鼓瓦罐而歌,亦孔子不見孺悲之意也。我先生怕你悟不及此,著我趕來,說與你知道。”於冰大笑道:“我今生再不敢見你先生了。”說罷又復大笑,向西行去。正是:凶至大蟲凶極矣,蠍針蜂刺非倫比。

  腐儒詩賦也相同,避者可生讀者死。

  第八回 泰山廟於冰打女鬼,八里鋪俠客趕書生

  詞曰:

  清秋節,楓林染遍啼鵑血。啼鵑血。數金銀兩,致他生絕。

  殷勤再把俠客說,愁心姑且隨明月。隨明月。一杯將盡,數聲嗚咽。

  右調《憶秦娥》

  且說於冰被那文怪鬼混了多半夜,天明辭了出來,日日在山溪中行走。崎崎嶇嶇,繞了四五天,方出了此山,到一大溝內,中間都是沙石,兩邊仍是層岩峭壁。東首有一山莊,問人名為輝耀堡。還是通京的大路。他買了些酒飯充飢,不敢往東去,順著溝向西走,行了數日,已到山西地界。他久聞山西有座五台山,是萬佛福祥之地,隨地問人,尋到山腳下,遇著幾個樵采的人,問上山路徑。那些人道:“你必是外方來的,不知朝台時令,徒費一番跋涉。此地名為西五台,還有個東五台。

  兩台俱有許多勝景,有寺院,有僧人。每年七月十五日方開廟門,到八月十五日關閉,朝台男女,成千累萬不絕。如今是九月中間,那里還有第二個人敢上去?況里邊蛇蟲虎豹、妖魔鬼怪最多,六月間還下極大的雪,休說你渾身都是夾衣,就便是皮衣,也包你凍死。”於冰聽了,別的都不怕,到只怕冷,折轉身又往西走。

  走了幾天,一日行到代州地方,日色已落,遠遠的看見幾家人家,及至到了跟前,不想是座泰山娘娘廟。但見:鍾樓倒壞,殿宇歪斜。山門盡長蒼苔,寶閣都生茺草。紫霄聖母,迥非金斗默運之時;碧霞元君,大似赤羽逢劫之日。

  試看獨角小鬼,口中鳥雀營巢;再觀兩面佳人,耳畔蜘蛛結網。

  沒頭書吏,猶捧折足之兒;斷臂奶娘,尚垂破胸之乳。正是修造未卜何年,摧崩只在目下。

  於冰看了一會,止見腐草盈階,荒榛遍地,兩廊下塑著許多攜男抱女的鬼判,半是少頭沒腳。正面大殿三間,看了看,中間塑著三位娘娘,兩邊也塑著些伺候的婦女。於冰見是女神,不好在殿中歇臥,恐怕褻瀆。他出來到東廊下一看,見一個赤發環眼大鬼,同一個婦人站在一處,那婦人兩手捧著個盤子,盤子內塑著幾個小娃兒,坐著的,睡著的,到也有點生趣。於冰看了,笑說道:“你兩個這身軀後面,便是我的公館,今晚我同你們作伴罷。”說著,用衣襟把地下土拂了幾拂,斜坐在二鬼背後。再瞧天光,已是黃昏時分。看罷,將頭向大鬼腳上一枕。

  方纔睡倒,只見廟外跑入個婦人來,紫襖紅裙,走動如風。

  從目前一瞬,已入殿內去了。於冰驚訝道:“這時候怎麼有婦人獨來?”語未畢,只見那婦人走出殿外,站在台階上,像個眺望的光景。於冰急忙坐起,從大鬼兩腿縫中一覷,只見那婦人面若死灰,無一點生人血色。東張西望,兩只眼睛閃閃灼灼,顧盼不測。少停,只見那婦人如飛的跑出廟外去了。於冰大為詫疑,心里想道:“此女絕非人類,非鬼即妖。看他那般東張西望光景,或者預知我今日到此,要下手我,亦未可知。”又想了想,笑道:“隨他去,等他尋著我來,再做裁處。”正想算間,只見那婦人又跑入廟來,先向於冰坐的廊下一望,旋即又向西廊下一望,急急的入殿內去了。於冰道:“不消說,是尋我無疑了。”少刻,那婦人又出殿來,站在台階上,向廟外望,口里咶咶,長笑了一聲,到與母雞咶蛋相似,止是聲音連貫,不像那樣斷斷續續的叫喊,又如飛的跑出廟外去了。於冰道:“這是我生平未見未聞的怪異象,似他這樣來來往往,端的要怎麼?”

  須臾,只見廟外走入個男子來,卻頭戴紫絨氈笠,身穿藍布直裰,足登布履,腰系搭膊,那婦人在後面用兩手推著他走。

  那男子垂頭喪氣,一直到正殿台階上坐下,眼望著西北,長嘆了一聲。只見那婦人取出個白棍兒來,長不過七八寸,在那男子面上亂圈;圈罷,便扒倒地下跪拜;拜罷,將嘴對著那男子耳朵內說話。說罷話,又在那男子面上用口吹;吹罷又圈,忙亂不一。那男子任他作弄,就和看不見的一般,瞪著眼,朝著天,想算他的事件。那婦人又如飛的跑出廟外,瞬目間,又跑入廟來,照前做作。只見那男子站起來,向那廟殿窗隔上看視,像個尋什麼東西的光景。那婦人到此,越發著急的了不得,連圈,連拜,連說,連吹,忙亂的沒入腳處,又不住的回頭向廟外看視。只見那男子面對著窗隔看了一會,搖了幾下頭,復回身坐在台階上。急的那婦人吹了圈,圈了拜,拜了說,說了吹,顛倒不已。少刻,只見那男子雙睛緊閉,聲息俱無,打猛哩大聲說道:“罷了!”隨即站起,將腰間搭膊解下,向那大窗隔眼內入進一半去,又拉出一半來。只見那婦人,連忙用手替他挽成個套兒,將男子的頭搬住,向套兒里亂塞。那男子兩手捉住套兒,面朝廟外又想。那婦人此時更忙亂百倍,急圈,急說,急拜,急吹,恨不得那男子登時身死方快。

  於冰看了多時,心里說道:“眼見這婦人是個吊死鬼,只怕我力量對他不過,該怎處?”又想道:“我若不救此人,我還出什麼家,訪什麼道?”想罷,從那大鬼背後走出,用盡生平氣力,喊叫了一聲。只見那婦人吃一大驚,那男子隨聲蹲在大殿窗隔下。那婦人急回頭,看見於冰,將頭搖了兩搖,頭發披拂下來,用手在臉上一摸,兩眼角鮮血淋漓,口中吐出長舌,又咶咶咶了一聲,如飛的向於冰撲來。於冰此時又沒個東西打他,瞧見那泥婦人盤子內,有幾個泥娃子,急忙用手搬起一個來。卻好那婦人剛跑到面前,於冰對准面門,兩手用力一擲,喜得端端正正,打在那婦人臉上,那婦人便應手而倒。於冰即忙看視,見他一倒即化為烏有,急急向四下一望,形影全無,止見那男子還蹲在階上。於冰起先到毫無怕意,今將此婦打無,不由的身冷發豎,有些疑懼起來。於是又搬了個泥娃子,提在手內,先入殿中,次到西廊,都細看了,仍是一無所有。隨將那泥娃子放在階上,到那男子面前,也蹲在隔子下,問道:“你這漢子,為著何事,卻行此短見?”問了幾聲,那男子總不言語。

  於冰道:“你這人好痴愚,你既肯舍命上吊,你到不肯向我一說麼?”那人道:“說也無益,不如死休。”又道:“你既這般諄諄問我,我只得要說了。離此廟五里,有一范村,就是我的祖居。我父母俱無,止有一個妻房,到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十二三歲的也有,六七歲的也有。一家兒六七口,都指我一人養活。我又沒有田地耕種,不過與人家傭工度日,今日有人用我,我便得幾個錢養家,明日沒人用我,我一家就得忍飢。本村有個張二爺,是個仗義好男子,我也常與他家做活。他見我為人勤謹,又知我家口眾多,情願借與我二十兩銀子,不要利錢,三年後還他,著我拿去做一小生意。我承他的情,便去雁門關外販賣燒酒。行至東大峪,山水陡至,可惜七馱酒、七個驢,都被水衝去。我與驢夫上了樹,才留得性命。

  二十兩本銀全丟,還害了人家七個驢的性命,回家沒面目與張二爺相見。不意人將折了本錢的話,向他說知,那張二爺將我叫去,備細問了原由,反大笑起來,說道:』這是你的運尚未通。我今再與你二十兩,還與你一句放心話:日後發了財還我,沒了也罷了。』我又收他銀兩,開了個豆腐鋪兒,半年來,到也有點利息。又不合聽了老婆話,說磨豆腐必須養豬,方有大利。我一時沒主見,就去代州販豬。走了兩天,都不吃食水,到第三天,死了兩個,昨日又死了一個。我見事已大壞,將剩下這兩口豬要出賣於人,人家說是病豬,不買,沒奈何減下價錢,方得出脫干淨。連死的並活的,止落下五兩九錢銀子,到折了十三兩九錢本兒。我原要回家,將這五兩多銀子交與妻子,再尋死路。不期走到這廟前,越想越無生趣,不但羞見張二爺,連妻子也見不得。”說罷,拍手頓足,大哭起來。

  於冰道:“你且莫哭,這十三四兩銀子,我如數還你。”

  那男子道:“我此時什麼時候,你還要打趣我。”於冰道:“你道世上只有個姓張的幫人麼?”隨向身邊取出銀包,揀了三錠道:“這每錠是五兩,夠你本錢有余。”說著,將銀子向那男子袖中一塞。那男子見銀入袖中,心下大驚,一邊止住淚痕,一邊用眼角偷視於冰,口里哽哽咽咽的說道:“只怕使不得,只怕天下無此事,只怕我不好收他。”於冰笑道:“你只管放心拿去,有什麼使不得?有什麼不好收處?”那男子一蹶劣站起來道:“又是個重生父母了。”連忙跳下殿階,扒倒地下,就是十七八個頭,碰的地亂響。於冰扶他起來。那男子問於冰道:“爺台何處人?因何黃昏時分在這廟中?”於冰道:“我是北直隸人,姓冷。我還沒有問你的名姓。”那男子道:“小人叫段祥,這廟西北五里,就是小人的住家。冷爺此時在這廟中,有何營干?”於冰道:“我因趕不上宿頭,在此住一宿。

  “段祥道:“小人家中實不干淨之至,還比這廟內暖些,請冷爺到小人家中。”於冰道:“我還要問你,你到這廟中,可曾看見個婦人麼?”段祥道:“小人沒有看見。”於冰道:“你來這廟中,就是為上吊麼?”段祥道:“此廟系小人回家必由之路。只因走到廟前,心內就有些胡塗,自己原不打算入廟,不知怎麼就到廟中。及至到了廟內,心緒不寧,只覺得死了好。

  適才被冷爺大喝了一聲,我才看見了,覺得心上才略略有點清爽。”於冰道:“你可聽見有人在你耳中說話麼?”段祥道:“我沒聽見,我到覺得耳中嘗有些冷氣貫入。冷爺問這話必有因。”於冰笑道:“我也不過白問問罷了。”段祥又急急問道:“冷爺頭前問我看見婦人沒有,冷爺可曾看見麼?“於冰笑道:”我沒見。“段祥大叫道:”不好了!此地系有名的鬼窩,獨行人白天還不敢來,快走罷。“於冰笑道:”就是走,你也該將搭膊解下來。“段祥連忙解下來系在腰間,將於冰與他的銀子。

  分握在兩手內,讓於冰先出廟去。到了廟外,偏又走在於冰前面,東張西望,不住的催於冰快走。

  到了家門首叫門,里邊一個婦人問道:”可是買豬回來麼?

  段祥道:“還說豬哩,我幾乎被你送了命。快開門,大恩人到了。”待了一會,婦人將門兒開放,段祥將於冰讓入房內,於冰見是內外兩間,外房內有些磨子、斗盆、木槽、碗罐之類,又讓於冰坐在炕上,隨入內房好半晌。少刻,見一婦人,領出四五個小男女,與於冰叩頭。於冰跳下炕來還禮。婦人道:“今日若不是客爺,他的性命不保。”說了這兩句。便滿面羞澀,領上娃子們入去。段祥復讓於冰坐下,又聽得內房風匣響。須臾,段祥拿出一大碗滾白水來,說道:“連個茶葉也沒有。”於冰接在手內道:“極好。”段祥又頓出一大沙壺燒酒,兩碟咸菜,出去買了二十個小饅頭,配了一碗炒豆腐,一碗調豆腐皮,擺列在一小木桌上,與於冰斟了酒,又叩謝了。於冰讓他同坐。

  兩人吃著酒,段祥又問起那婦人的話,於冰備細說了一遍,段祥嚇的毛骨悚然,又在炕上叩頭,直話談到三鼓已過方歇。次早於冰要去,段祥那里肯放,於冰又絕意要行,嚷鬧了好半晌,於冰吃了早飯,問明去向,又親送了十五六里,流著眼淚回家。

  於冰離了范村,走了兩天,只走了九十余里。第三日從早間走至交午,走了二十里,見有兩座飯鋪。於冰見路北鋪中人少,走去坐下,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小伙計道:“這叫八里鋪,前面就是保德州。”於冰要了四兩燒酒,吃了一杯,出鋪外小便,猛聽得一人說道:“冷爺在這里了。”於冰回頭一看,卻是段祥,拉著一個騾子,後面相隨著一人,騎著個極大極肥的黑驢,也跳下來,交與段祥牽祝於冰將那人一看,但見:熊腰猿臂,河目星瞳。紫面長須,包藏著吞牛殺氣;方頤海口,宣露出叱日威風。頭戴魚白卷檐氈巾,身穿寶藍箭袖皮襖。雖無弓矢,三岔路口,自應喝斷人魂;若有刀槍,千軍隊里,也須驚破敵膽。

  於冰看罷,心里說道:“這人好個大漢仗,又配了紫面長須,真要算個雄偉壯士。”只見段祥笑說道:“冷爺走了三天,被我們一天半就趕上了。”又見那大漢問段祥道:“這就是那冷先生麼?”段祥道:“正是。”那大漢向於冰舉手道:“昨日段祥說先生送他銀子,救他性命,我心上甚是佩服,因此同他來追趕,要會會先生。”於冰道:“偶爾相遭,原非義舉,此須銀數,何足掛齒?”說畢,兩人一揖,同入飯館內坐下。於冰道:“敢問老長兄尊姓大名?”那漢子道:“小弟姓張,名仲彥,與段祥同住在范村。先生尊諱可是於冰麼?”於冰道:“正是賤名。

  ”仲彥道:“先生若不棄嫌我,請到小弟家中暫歇幾天,不知道肯去不肯去?”於冰道:“小弟系飄蓬斷梗之人,無地不可佇足,何況尊府。既承雲誼,就請同行。”仲彥拍桌大笑道:“爽快爽快。”又叫走堂的吩咐道:“你這館中也未必有什麼好酒菜,可將吃得過的,不拘葷素,盡數拿來,不必問我。再將頂好酒拿幾壺來,我們吃了還要走路,快著快著。”於冰道:“小弟近月總只吃素,長兄不可過於費心。”少刻,酒菜齊至,仲顏一邊說著話兒,一邊大飲大嚼。於冰見他是個情性爽直人,將棄家訪道大概一說,仲彥甚是嘆服。酒飯畢,段祥會了帳。於冰騎騾子,仲彥騎了驢兒,段祥跟在後面,一路說說笑笑,談論段祥遇鬼的話。說到用泥娃子打倒鬼處,仲彥掀髯大笑道:“弟生平不知鬼為何物,偏這樣有趣的鬼,被先生遇著,張某未得一見,想來今生再不能有此奇遇也,罷了。”於是三人一同入范村。正是:從古未聞人打鬼,相傳此事足驚奇。

  貧兒戴德喧名譽,引得英雄策蹇追。

  第九回 吐真情結義連城璧,設假局欺騙冷於冰

  詞曰:

  心耿耿,淚零零,綠柳千條送客行。賊禿劫將資斧去,石堂獨對守寒燈。

  右調《深院月》

  話說於冰到張仲彥家,兩人從新叩拜,又著他兒子和侄兒出來拜見。於冰見二子皆八九歲,稱贊了幾句去了。須臾,二人淨過面,就拿入酒來對酌。仲彥又細細盤問於冰始末,於冰一無所隱。問及仲彥家世。仲彥含糊應對。於冰又說起嚴嵩弄壞自己的功名話,仲彥拍膝長嘆道:“偏是這樣人,偏遇不著我和家兄。”於冰道:“令兄在麼?”仲彥道:“不在此處。”於冰已看出他七八分,便不再問。頃間,拿來菜蔬,俱是大盤碗,珍品頗多,卻不像個村鄉中待客酒席。於冰道:“多承厚愛,惜弟不茹葷久矣。”仲彥道:“啊呀!酒館中先生曾說過,我到忘懷了。”時段祥在下面斟酒,忙吩咐道:“你快說與廚下,添補幾樣素菜來。”於冰道:“有酒最妙,何用添補?”段祥已如飛的去了。沒多時,又是八樣素菜,亦極豐潔。過了三天,於冰便告辭別去,仲彥堅不放行,於冰又定要別去。仲彥道:“小弟在家,一無所事,此地也無人,可與弟長久快談。先生是東西南北閒游的人,就多住幾月也未必便將神仙耽誤,訪道何患無時?”於冰道:“感蒙垂注殷切,理合從命。但弟性山野,最喜跋涉道路,若閒居日久,必致生病”仲彥大笑道:“世上安有個閒居出病來的人?只可恨此地無好景,無好書,又無好茶飯,故先生屢次要別去。我今後亦不敢多留,過了一月再商酌,若必過辭,是以人品不堪待我。”於冰見他情意諄篤,也沒得說,只得又住下。

  到半月後,仲彥絕早起來,吩咐家下人備香案、酒醴、燈燭、紙馬等物,擺設在院中。先入房內,向於冰一揖,於冰即忙還禮。仲彥道:“弟欲與先生結為異姓兄弟,先生以為何如?

  ”於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反先言及。”仲彥大悅,於是大笑著,拉於冰到院中,兩人焚香叩拜。於冰系三十二歲,長仲彥一歲,為兄。拜罷,他妻子元氏同兒子侄兒,都出來與於冰叩拜。此日大開水陸,葷素兩席,暢飲到定更時候,仲彥著家下人將殘席收去,另換下酒之品。於冰道:“愚兄量狹,今日已大醉矣。”仲彥道:“大哥既已酒足,弟亦不敢再強。”立即將家下人趕去,把院門兒閉了,入房來坐下問道:“大哥以弟為何如人?”於冰道:“看老弟言動,決非等閒人,只是愚兄很拙,不能測其深淺。”仲彥道:“弟系綠林中一大盜也。”於冰聽了,神色自若,笑說道:“綠林中原是大豪傑棲身之所,自古開疆展土,與國家建功立業,屈指多人。綠林二字,何足為異,又何足為辱?”仲豢摸著長須大笑道:“大哥既以綠林為豪傑,自必不鄙棄我輩。然弟更有請教處:既身入綠林,在傍觀者謂之強盜,在綠林中人還自謂之俠客。到底綠林中終身的好,還是暫居的好?”於冰道:“此話最易明。大豪傑於時於勢,至萬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遠害,棲身綠林內。亦潛龍在淵之意,少有機緣,定必改弦易轍,另圖正業。若終身以殺人放火為快,其人總逃得王法誅戮,亦必為鬼神不容,那便是真正強盜,尚何豪傑之有?”仲彥伯桌大叫道:“快論妙絕,正合弟意。

  ”

  說罷,忙到院外巡視了一遍,復回來坐下說道:“弟攜家屬遷於此地,已經七載,雖不與此地人交往,卻也不惡識他們,每遇他們婚姻喪葬,貧困無力者,必行幫助,多少不拘。因此這一村人,若大若小,題起弟名,到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銀兩,弟卻不以為意,不但與他十四五兩,便與他一百四五十兩,好名的人與奢遮人都做的來。後聽他說,大哥也是個過路的窮人,便打動了小弟要識面的念頭,才將大哥趕回。連日不肯與大哥說真名姓,實定不住大哥為人何如。今同居數日,見大哥存心正直。無世俗輕薄舉動,又聽大哥詳言家世,以數萬金帛、嬌妻幼子,一旦割棄,此天下大忍人,亦天下大奇人,若不與大哥訂生死之交,豈不當面錯過。弟系陝西寧夏人,本姓連,名城璧,我有個胞兄,名連國璽。從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綠林中為活計。我父母早喪,弟至十七歲,即同我哥哥做私商買賣,劫奪人財物,相識下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別處還少,惟河南、山東,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歲,想著此等事損人利己,終無好結局,就是祖父,也不過是偶爾漏網,便勸我哥哥改邪歸正。我哥哥一聽我言,便道:『你所慮深遠。只是我弟兄兩個,都做了正人,我們同事的新舊朋友,可能個個都做正人麼?內中有一兩個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發覺了,能保他不說出你我的名姓麼?況我們做了正人,他們便是邪人,邪與正勢不兩立,不惟他們不喜,還要怨恨你我無始終,其致禍反速。你今既動了改邪歸正念頭,就是與祖父接續香火的人,將來可保首領,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現存銀八千余兩,金珠寶玩頗多,你可於山西、直隸僻靜鄉村內,尋一住處,將你妻子並我的兒子,同銀兩等物,盡數帶去,隱姓埋名。你們過你們的日月,我還做我的強盜。至於你嫂子和我,若得終身無事,就是天大福分。設或有事,這一顆腦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這事的,萬一事出不測,這腦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孽,也算他生養我一常』我彼時說:『哥哥望五之年,理該遠避。兄弟年力精壯,理該和他們鬼混,完此冤債。』我哥哥:『你好胡說。我為北五省有名大盜,領袖諸人。你去了有我在,朋友們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勢必有人在遍天下尋我。倘被他們尋著,那時我也不能隱藏,你也不能出彀,事體犯了,咱弟兄兩個難保不死在一處。你我的事,也沒什麼遲早。你既動此念,你就於今日連夜出門,尋覓一妥當安身地方,然後來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全性命,連你的兒子和我的兒子,都有出頭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訪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時,我哥哥又道:『今後斷不可私自來看望我,亦不可差人來送書字,教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枉費一番心機。

  你權當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從此痛哭相別。弟在這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到都結了婚姻。我哥哥如今不知作何境況?“說著,眼中流下淚來,又道:”我早晚須去看望一遭方好。

  “於冰不絕口的稱揚贊嘆。城璧拂拭了淚痕,又笑說道:”大哥是做神仙的人,將來成與不成,我與不敢定。然今日肯拋妻棄子,便可望異日飛升。假若成了道時,仙丹少不得要送我一二十個。“於冰也笑道:”你姑俟之,待吾道成時,送你兩斗何如?

  “兩人都大笑起來。

  又過了數天,於冰決意要去。城璧還要苦留,於冰道:”我本閒雲野鶴,足跡應遍天下,與其住在老弟家,就不如住在我家了。“城璧知於冰去意極堅,復設盛席餞別。臨行頭一夜,城璧拿出三百兩程儀,棉、皮衣各一套,鞋襪帽褲俱全。於冰大笑道:”我一個出家人,要這許多銀子何用?況又是孤身,且可與我招禍。我身邊還有五六十兩,盡足盤用。衣服鞋襪等類全領,銀子收十兩,存老弟之愛。“城璧強逼至再,於冰收了五十兩。二人敘談了一夜。次日早飯後,於冰謝別,段祥也來相送。城璧叮嚀後會,步送在十里之外,灑淚而回。於冰因段祥家口多,又與了他兩錠銀子。段祥痛哭叩別。

  於冰行走了月余,也心無定向,由山西平陸並靈寶等地,過了潼關,到華陰縣界,行至華山腳下,仰首一看,見高峰遠岫,集翠流青,雲影天光,陰晴萬狀,實五岳中第一蔥秀之山也。於冰一邊走著,一邊顧盼,不禁目奪神移,又想著外面已如此,若到山深處,更不知如何。本日即左近尋店住下。次早問明上山路徑,繞著攀道,紆折回環,轉過了幾個山峰,才到了花果山水簾洞處,不想都是就山勢鑿成亭台石窟廊榭等類。

  又回思日前經過的火焰山、六盤山,大概多與《西游記》地名相合,也不知他當日,怎麼就將花果山水簾洞做到海東傲來國,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真是解說不出。看玩了好一會,就坐在那水簾洞前歇息,覺得身上冷起來。心中說道:”日前要去游山西五台,身上俱是夾衣,致令空返。此番連城璧賢弟美意,贈我棉皮衣服,得上此山,設有際遇,皆城璧賢弟所賜也。“正坐間,忽然狂風陟起,吹的毛骨皆寒。於冰心驚道:”難道又有虎來不成?”

  少刻,光搖銀海,雪散梨花,早飄飄蕩蕩下起雪來。但見:初猶如掌,旋復若席。四野雲屯,亂落有屑之玉;八方風吼,時名無電之雷。藹藹浮浮,林簏須臾變相;瀌瀌奕奕,壑洞頃刻藏形。委積徘徊,既遇圓而成璧;聯翩飛灑,亦因方以為珪。八表氤氳,天地凝成一色;六花交錯,峰崗視之皆銀。

  紈鷳減縞,皓鶴奪鮮。古檜蒼松,不聞烏喧鳥叫;流泉石室,斷絕虎嘯猿啼。銀甲橫空,想是玉龍戰敗;霜華遍地,何殊素女朝回。萬頃同輝爛兮,似燭螭銜耀昆山;千岩失翠燦矣,如封姨剖蚌滄海。

  於冰見雪越下越大,頃刻間萬里皆白,急忙回到山下,至昨晚原住店中,借火烘衣,又頓了幾兩燒酒御寒。

  少刻店主人出來,笑問道:“客人回來了,遇著幾個神仙?

  ”於冰也不答他。旁邊一人問道:“這位客官,認得神仙麼?”店主人笑道:“昨日這位客人住在我家,說要上山去訪神仙。

  今日被雪辭了回來,少不得過日還要去拜。”那人道:“天地間有神仙,就有人訪神仙,可見神仙原是有的。”於冰忙問道:“老哥可知道神仙蹤跡麼?”那人道:“是神仙不是神仙,我也不敢定他,只是這人有些古怪,我們便都猜他是個神仙。”於冰喜道:“據你所言,是曾見過,可說與我知道。”那人道:“離此西南,有一天寧寺,寺後有一石佛岩,在半山之中,離地有數丈高。山腰里有一石堂,石堂傍邊有一大孔,孔上縛著鐵繩一條,直垂在溝底。鐵繩所垂之處,俱有石窟窿,可挽繩踏窟而上。當年也不知是誰鑿的窟窿,是誰將鐵繩穿在孔內,在那地方許多年,從無人敢上去。月前來了個和尚,在天寧寺止住了一夜,次日他就上那石堂去。人早午定在石堂外坐半晌。寺中和尚見他舉動怪異,傳說的遠近皆知。起初無人敢上去,止與他送些口糧,他用麻繩吊上去。近日也有膽大的人敢上去,問他生死富貴的話,他總不肯說,究竟他都知道,怕泄露天機。

  他雖是個和尚,卻一句和尚話不說,都說的是道家話,勸人修煉成仙。日前我姐夫亦曾上去見他,還送了他些米,心服的了不得。客官要訪神仙,何不去見見他,看是神仙不是。”於冰道:“老哥貴姓?”那人道:“我叫趙知禮,就在天寧寺下居住,離此八十里。”於冰道:“你肯領我一去,我送你三百大錢。”知禮道:“這是客爺好意作成我,我就領客爺一去。客爺貴姓。

  ”於冰道:“我姓冷。”知禮道:“我也要回家,此時雪大,明日去罷。”不意次日仍是大雪,於冰著急之至,晚間結計的連覺也睡不著。直下了四日方止。

  到第五日,於冰與知禮同行,奈山路原本難走,大雪後,連路都尋不著,兩人走了三天,方到知禮家,就在他家住了一夜,吃了些莜麥面餅。於冰念他一路扶持,送了他一兩銀子。

  知禮喜出望外,領於冰上了天寧寺山頂,用手指道:“對面半山中,那不是石堂和鐵繩麼?”於冰道:“果然有條鐵繩,卻看不見石堂。”知禮扶於冰下了山,直送他到石佛岩下,指著道:“上面就是那神仙的住處。”於冰見四面皆崇山峻嶺,被連日大雪下的凸者愈高,凹者皆平,林木通白。細看那鐵繩,一個個盡是鐵環連貫,約長數丈,岩上都鑿著窟窿,看來著實危險。

  問知禮道:“你敢上去麼?“知禮道:”我不敢,設或繩斷,或失手吊了下來,骨頭都要粉碎哩。“於冰又詳細審度了一番,說道:”我再送你一兩銀子,你幫我上去。“知禮道:”冷爺便與我一百兩,我也無可用力。據人說上去還好,下來更是可怕,不如回去罷,你一個讀書人,那里會攀踏這些險地。“於冰也不答他,心里說道:“難道罷了不成?”於是將衣襟曳扎起,定了定心,把鐵環雙手挽住,先用左腳踏住石窟,次用右手倒換。已到半岩間,只聽得知禮吆喝道:“好生挽住繩呀!”這一聲,於冰便身子亂顫起來,從新又拿主意道:“到此田地,只合有進無退,懼怕徒傷性命。”於是又放膽踏窟倒手,約有兩杯茶時,已到了岩頂,扒了上去。

  那石岩卻甚是平正,竟有四五尺寬,低頭往下一望,毛骨悚然,不但知禮,連溝底也看不明白。再看那鐵繩,竟是從山腰里鑿透一大窟,將鐵繩橫穿了過去,倒掛在下面。東邊流著一股細水,西邊還有四五步遠,便是石堂。石堂門卻用一塊木板堵著,也不過三尺高下,二尺來寬。用手將木板一推,應手即倒。向石堂內一覷,果有一和尚,光著頭,穿著一領破布納襖,閉著眼坐在上面。於冰俯身入去,也不敢驚動他。見石堂僅有一間房大,東邊堆著些米,西邊放著些干柴,和大沙鍋、大爐、木碗等類。地下鋪著一條破氈,和尚就坐在上面,氈上還有幾本書,和筆硯紙張諸物。石壁三面都鐫著佛像。

  再看那和尚,頭圓口方,項短眉濃,雖未站起來,身軀也未必高大。猛見那和尚把眼一睜,大聲說道:“你來了麼?”於冰連忙跪下道:“弟子來了。”那和尚將於冰衣服估計了兩眼,說道:“你起來,坐在一邊講話。”於冰扒起來,侍立一傍。那和尚道:“我教你坐,只管坐了就是,何必故遜。”於冰坐在下面。那和尚道:“你涉險至此何干?”於冰道:“弟子棄家蓬行,歷盡無限艱苦,昨在華山腳下,訪知老佛寄跡此岩,因此拚命叩謁,望佛爺大發慈悲,指示岸畔。”那和尚道:“不用你說,我已盡知。”於冰道:“敢問老佛法號寶剎。”那和尚道:“我也不必問你的名姓居址,你也不必問我的出處根由。”說罷,磨墨展紙,寫了幾句,遞與於冰。於冰雙手接來一看,見字到寫有幾分蒼老,上寫道:身在空門心在玄,也知打坐不參祥。嬰兒未產胎由淺,奼女逢媒月始圓。攪亂陰陽通氣海,調和水火潤丹田。汞龍鉛虎初降後,須俟恩綸上九天。

  於冰看罷道:“大真人乃居凡待詔之仙,弟子今得際遇,榮幸曷極。”說著,在地下又磕了十幾個頭。那和尚道:“你起來。”於冰跪懇道:“萬望真人念弟子一片至誠心,渡脫了罷。

  ”那和尚道:“你欲何求?”於冰道:”弟子欲求長生大道。”

  和尚道:“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道本無形無聲,故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言:『恍兮惚兮,如見其像;依焉稀焉,如聞其聲。』修道者,要養其無形無聲,以全其貞。天得其貞故長,地得其貞故久,人得其貞故壽。“說罷,將自己的心一指,又將於冰的心一指,道:”你明白了麼?“於冰道:”真人的話最易明白,其所以然還未明白。“和尚呵呵笑道:”難哉難哉!這也怪不得你,你想來還未吃飯。“隨用手指道:”你看柴米火刀鍋爐俱有,石堂外有水,你起來做飯。“於冰答應了一聲,連忙扒起,煨火取水做飯。

  須臾飯熟,那和尚又從米傍取出咸菜一碟,筷子二副,著於冰坐了,和他同吃,吃完,於冰收拾停妥,天已昏黑。和尚道:”你喜坐則坐,喜睡則睡,不必相拘。我明日自傳你大道真訣。

  “說著,向石牆上一靠,瞑目入定去了。到二鼓時,於冰留神看那和尚,見他也常動轉,卻不將身睡倒,鼻孔中微有聲息。

  於冰那里敢睡,直坐到天明。

  次日,日光一出,和尚取過一本書來,又取出一莖香來,道:”看此書必須點此香,方不褻瀆神物。“於冰叩頭領受。那和尚見於冰點著了香,說道:”你可焚香細玩,我去石堂外散步一時。這石堂口兒,必須用木板堵了門,雖然黑些,也還看得見字。於冰將香插在面前,且急急掀書細看,見里面的話多奇幻費解,看了兩三,覺得頭目昏暈,眼睛暴脹起來,頃刻間天旋地轉,倒在地下,心里甚是明白,眼里也看得見,只是不能言語,並用動手腳。少停,那和尚一腳將木板踢倒,笑嘻嘻入來,先將於冰扶起,把皮襖脫剝下來。又向腰間亂摸,摸到帶銀的去處,用手掏出,打開看視,見有百十兩銀子,喜歡的跳了幾跳。隨將他的書並筆硯,同銀子都裝在一小搭聯內,斜掛在肩頭,笑向於冰道:“我困了許多日月,今日才發利市,這是你來尋我,不是我來尋你。”又指著於冰大小棉襖道:“若錯過我,誰也不肯與你留下,讓人穿著罷。天氣甚冷,你這皮襖我要穿去。”說著,將皮襖套在身上,指著地下鋪的氈子道:“我送了你罷。”又向於冰打一稽首道:“多謝布施。”說罷,笑的出石堂去。於冰耳內聽得清楚,眼中看得分明,無如身子麻軟,和感了痰症一般,大睜著兩眼,被他拿去。直待那柱香點盡,好半晌才略能動移,又待了一會,才慢慢的坐起,覺得渾身骨頭如無,口渴的了不得。強打精神,扒出石堂,心上略覺清爽些,又扒到東邊流水處,用手捧著吃了幾口水,立即身子強壯起來。

  原來那和尚是湖廣黃山多寶寺僧人,頗通文墨,極有膽量,人不敢去的地方,他都敢去,屢以此等法子騙人。他是和尚,偏要說道家話,是教人以他為奇異,人便容易入套些。適才那炷香,名為悶香,見水即解,賊盜亦偶用之,因此久走江湖人,於睡時頭邊著一盆水,防此物也。於冰將家中並連城璧送的銀兩,一總落在他手,喜的留得命在,瓶口中還有七八兩散碎,未被那和尚摸著。回到石堂,反自己笑起來,打火做飯,吃後放倒頭便睡。睡至次日,吃了早飯,方出石堂,手挽鐵環,腳踏石窟,一步步倒退下山底,覺得比上時省力許多,只是危險可怕之至。自此後他心無定向,到處里隨緣歇臥,訪尋名山古洞,仙人的遺跡去了。

  正是:

  修行不敢重金蘭,身在凡塵心在仙。

  誤聽傳言逢大盜,致他銀物一齊干。

  第十回 冷於冰食穢吞丹藥,火龍氏傳法賜雷珠

  詞曰:

  踏遍西湖路,才得火龍相顧。食穢吸金丹,已入仙家門戶。

  今宵邀思露,此數誰能遇。苦盡自甜來,方領得其中趣。

  右調《傷春怨》

  且說冷於冰自被和尚劫騙後,下了石佛岩。他也心無定向,到處訪問高明。盤費用盡,又生出一個法兒,買幾張紙,寫些詩歌,每到城鄉內,與那鋪戶們送去。人見他的字甚好,三五十文,或七八十文,到沒什麼丁臉處。游行了五六年,神仙也沒遇著半個。一日想道:我在這北五省混到幾時。聞得浙江西湖,為天下名勝之地,況西湖又有葛洪真人的遺跡,不可不去瞻仰瞻仰。遂一路飢餐渴飲,過了黃河,從淮安府搭了一只船,到了揚州,看了平山堂、法海寺,日逐家士女紛壇,笙歌來往,非不繁華,但他志在求仙,以清高為主,覺得無甚趣味。到是天寧寺有幾百尊羅漢,塑的眉目口鼻,無一個不神情飛動,到要算個大觀。至鎮江府,見金山英華外露,焦山美秀中藏,真堪悅目移神。後到蘇州,又看了虎丘,純像人工雜砌,天機全無,不過有些買賣生意,游人來往而已。心中笑道:北方人題起虎丘,沒一個不驚天動地,要皆是那些市井人與有錢的富戶來往走動,他那里知道山水中滋味。正經有學問的人,不是家口纏繞,就是盤費拮據,反不能品題風月,笑傲煙霞,豈不令人可嘆。後見觀音山奇石千層,范公墳梅花萬株,又不禁欣羨道:此蘇州絕勝奇觀也。又聞得江寧等處,還有許多仙境,只是他注意在西湖,也無心去游覽。

  從蘇州又坐船,日夜兼行,見山川風景,與北方大不相同,雖未到山陰道上,已令人接應不暇矣。到杭州城隍山游走了一遍,看了錢塘江的潮,隨到西湖,不禁大贊道:“此天下第一江山也。”他便住在西湖僧舍。起先還是白天游走,晚間仍回廟內,後來游行的適意,要細細的領略那十景風味。每遇月色清朗的時候,他便出了廟,隨處游行,也有帶壺酒對景獨酌的時日。游行的疲困了,或在寺院門外暫宿,或在樹林旁邊歇足,他也不怕什麼蟲蛇鬼怪,做了個小布口袋。裝些點心在內,隨便充飢。來往了五六十日,他把西湖的後山,人歷來不敢去的地方,他也走了許多,見里面也有些靜修之人,盤問起來,究竟一無知識。

  那一日晚間,正遇月色橫空,碧天如洗,看素魄蟾光,照映的西湖水中如萬道金蛇,來回蕩漾,又見游魚戲躍於波中,宿鳥驚啼於樹杪,清風拂面,襟袖生涼,覺得此時萬念俱虛,如步空凌虛之樂。將走到天竺寺門前,見寺傍有一人倚石而坐,於冰見他形貌醃臢,是個叫花子,也就過去了。走了數步,心思道:“我來來往往,從未見此輩在此歇臥。今晚月色絕佳,獨行寂寞,就與他閒談幾句,何辱於我。”又一步步走回來。

  那花子見於冰回來,將於冰上下一看,隨即將眼就閉了。於冰也將那花子一看,見他面色雖然焦枯,那兩只眼睛,神光燦爛,迥異凡儔。心中暗想道:“或者是個異人,亦未敢定。”上前問道:“老兄昏夜在此何為?”那花子見於冰問他,將眼睜開道:“我兩日夜水米未曾入口,在此苟延殘喘。”於冰道:“老兄既缺飲食,幸虧我帶得在此。”將小口袋取出,雙手遞與。那花子接來一看,見有十數個點心在內,滿面都是笑容,念了聲“阿彌陀佛”,連忙將點心向口內急塞,頃刻吃了個干淨,笑向於冰道:“我承相公救命,又可再活兩天。”將布袋交與於冰,口里說了聲“得罪”,把身子往下一倒,就靠上石頭睡去了。於冰笑道:“吃了就睡,原也是快活事。”隨叫道:“老兄且莫睡,我有話說。”那花子被叫不過,說道:“我身上疲困的了不得,有話再遇著說罷。”說畢又睡倒。於冰道:“老兄不可如此拒人,我要問你的名姓。”那花子只是不理。於冰用手推了他幾下,只見那花子怒恨恨坐起來,說道:“我不過吃了你向個點心,身子未嘗賣與你,你若如此聒皂,我與你吐出來何如?”於冰道:“我見台駕氣宇異常,必是希夷、曼倩之流,願拜求金丹大道,指引迷途。”花子道:“我曉得什麼金丹大道小道?你只立心求你的道去,那金丹自然會尋著你來。”說罷,又仍舊睡倒。

  於冰聽了這幾句話,越發疑心他不是等閒人,於是雙膝跪倒,極力用手推他,說道:”弟子撇妻棄子,五六年有余,今日好容易得遇真仙,仰懇憐念痴愚,明示一條正路,弟子粉骨身,也不敢忘仙師的恩典。“那花子被纏不過,一蹶劣坐起,大怒道:”這是那里的晦氣?“用手在地下一指道:”揀起那個東西來。“於冰隨指看去,是一個蝦蟆,拾在手內一看,見已經破爛,里邊有許多蟲蟻在內,腥臭之氣比屎還難聞,又不敢丟在地下,問那花子道:”揀起這物何用?“花子大聲道:”將他吃了,便是金丹大道。“於冰聽罷,半晌說不出話來,心中打算道:”若真正是個神仙,藉此物試我的心誠不誠,便是我終身造化;假若他借此物耍笑我,豈不白受一番穢汙。“又想道:”世上那有個輕易渡人的神仙?就便是耍笑我,我若吃了,上天也可以憐念我修道之誠。“隨即閉住了氣,用嘴對正那蝦蟆一咬,起初還有些氣味,自一入口,覺得馨香無比,咽在肚中,無異玉液瓊漿,便覺精神頓長,兩目分外清明。

  吃完,只見那花子大喜道:”此子可以教矣。“笑問道:”子非廣平冷於冰,號不華者乎?“於冰連忙跪倒,頓首道:”弟子是。“花子道:”吾姓鄭,名東陽,字曉輝,當戰國時,避亂山東勞山,訪求仙道,日食草根樹皮八十余年。得遇吾師東華帝君,賜吾火丹,服之通體皆赤,須眉改易。又授吾丹經一卷,道書十三篇。吾朝夕捧讀,細心研求,二年後始領得其中妙旨。於是仗離地之精,吸太陽之火,復藉本身三昧,修煉成道。上帝命仙官仙吏,召吾於通明殿下,奏對稱旨,敕封我為火龍真人。我看你向道雖誠,苦無仙骨。適間死蝦蟆,乃吾爐中所煉易骨丹也,四九之日,即可移精換髓,體健身輕,抵三十年出納功夫。你才說金丹大道,微渺難言,你可坐在一旁,聽吾指授。“於冰跪扒了半步,痛哭流涕道:”弟子嘗念賦質人形、浮沉世界,荏苒光陰,即入長夜之室,輪回一墮,來生不知作何物類,恐求一人身而不可得。因此割恩斷愛,奔走江湖,奈茫茫滄海,究不知何處是岸。今幸睹慈顏,跪聽猶恐無地,尚敢坐領玄機耶。“真人點首至再,因教諭道:”吾道至大,總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虛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見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氣即是命。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誠能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晤,惟見於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所無亦無。無無亦無,湛然常寂。蓋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動之動,出於不動;有為之為,出於無為。無為則神歸,神歸則萬物雲寂;不動則氣泯,氣泯則萬物無生。耳目心意俱忘,即眾妙之門也。故對境忘境,不沉於六賊之魔;居塵出塵,不落於萬緣之化。須知神是氣之子,氣是神之母,如雞抱卵,不可須臾離也。你看草木根生,去土則死;魚鱉沉生,去水則死;人以形生,去氣則死。故煉氣之道,以開前後關為首務。二關既開,則水火時刻相見,而身無凝滯矣。當運氣時,必先吐濁氣三口,然後以鼻尖引清氣一口,運至關元,由關元而氣海,由氣海而分循兩腿而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氣而上,至督脈,由督脈而泥丸,由泥丸而仍歸於鼻間,由鼻而復運至關元,此謂大周天。上下流行,貫串如一,無子午卯酉,行之一時可,行之盡夜可,行之百千萬年,無不可也。此中有口訣,至簡至易,老死《參同契》等書者,究何益哉!“隨向於冰耳邊,秘授了幾句。於冰心領神會,頓首拜謝。

  又道:”金丹一道,仙家實有之。無如世俗燒煉之士,不務本源,每假黃白朮坑己害人。天下安有內丹未成,而能成外丹飛升者?故修煉內丹,必須采二八兩之藥,結三百日之胎,全是心上功夫,坐中煉氣,吞津咽液,皆末務也。只要照吾前所言行為,於無中養就嬰兒,陰分添出陽氣,使金公生擒活虎,令奼女獨駕赤龍。干夫坤婦,而媒嫁黃婆;離女坎男,而結成赤子。一爐火焰煉虛空,化作半絲微塵,萬頃冰壺照世界,形如一粒黍米。神歸四大,乃龜蛇交合之時;氣入四肢,正烏兔郁羅之處。玉戎蘆進出黃金液,紅菡萏開成白露花。至此際,超凡入聖,而金丹大道成矣。然此時與你言,你也領會不來,必須躬行實踐,進得一步,方能曉得一步也。雖如此說,而密竅亦不可不預知。“遂傳安胎采藥、立爐下火之法。於冰-一存心苦記,領受仙言。

  真人從身邊取出小葫蘆一個,又木劍一口付與於冰道:”此葫蘆亦吾鍛煉而成,雖出於火,卻能藏至陰之氣物。你可是以明年八月,去湖南安仁縣城外柳家社,乃妖鬼張崇等作祟之地。“遂說與如何收法。又道:”你若得此,總不能未動先知,而數千里內外事,差伊等探聽,亦可明如指掌。木劍一口,長不過八九寸,若迎風一晃,可長三尺四五。此劍乃符咒噴噀,能大能小,非干將莫邪之類所能比擬其神化也,授你為異日拘神遣將逐邪之用。“於冰頓首收謝。真人又道:”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因是出家人本等,奈學道未成,一遇妖魔鬼厲、虎豹狼蟲,徒傷性命。“又從懷中取出一物,圓若彩球,紅如烈火,大小與彈丸相似,托在掌中,旋轉不已。真人道:”此寶名為雷火珠,系用雷屑研碎,加以符菉法水,調和為丸。吾日日吸太陽真火,於正午時,又用吾本身三昧真火,並離地棗木,貯於丹爐之下焚燒,合此三火,鍛煉一十二年,應小周天之數,方能完成,吾實大費辛勤。此寶不但山海島洞妖魔經當不起,即八部正神、普天列宿被他打中,亦必重傷。用時隨手擲去,便煙火齊發,響同霹靂,以手招之即回,真仙家至寶也。汝須小心收藏。“於冰欣喜過望。真人又道:”昔吾師東華帝君初遇時,止授火丹一丸、修道書十三篇、風火劍二口。今我初遇你,即付以至寶,此皆格外提拔。本擬再遲三五十年渡你,因你以少年大富戶,能割舍妻子,又怕你山行野宿,為異類傷了性命,因此早渡脫你幾十年。吾教下還有幾個弟子。有位列大仙授敕封者,有相隨一二千年成地仙者,他們那一個能得我如此青目。

  “於冰連連頓首,觸地有聲。

  真人又道:”明歲收伏張崇後,還有一事用你了決,臨期我自遣人助你。你從今後,要步步趨向正路,若一事涉邪,我定用神火燒汝皮,迅雷碎汝骨,決不輕恕,你宜凜之慎之!凡有益於民生社稷者,可量力行為,以立功德。“說罷,將地一指,地下裂開一縫,真人身入縫中,其地復合。於冰欣羨道:”我將來有此神通,也就足矣。“於是對著那塊大石,誠誠敬敬,拜了四拜,然後坐下,將真人秘授的口訣,並修煉次第,從頭暗誦,一字不差,方才動身。

  正是:

  拋妻棄子幾多年,風雨飢寒亦可憐。

  受盡苦中無限苦,今宵始得結仙緣。

  第十一回 仗仙劍柳社收厲鬼,試雷珠佛殿誅妖狐

  詞曰:

  劍吐霜華射斗牛,碧空雲淨月當頭,幾多磷火動人愁。雷珠飛去,二鬼齊收。

  何處紅妝任夜游,片言方罷後,動戈矛。相隨佛院未干,妖狐從此斃,自招尤。

  右調《散天花》

  話說於冰自火龍真人傳道術之後,也無暇看西湖景致,就在西湖後山,尋了個絕靜地方,調神御氣,演習口訣,已一年有余。因想起火龍真人吩咐的話,此時已是七月半頭,還不到安仁縣,更待何時。一路坐船到湖廣,舍舟就陸,入了安仁縣交界,逢人訪問,才知這柳家社在安仁之東,離城還有八九十里,直至過午時分,方才到了,不想是個小去處,內中止有五六十家。於冰揀一老年人問道:”此處可有客店沒有?“老人道:”我們這里沒有客店,若要暫時住宿,你從這條巷一直往西,盡頭處有個豆腐鋪,他那邊還留人。“於冰依言,到了鋪內,見是一明一暗兩間草房,內中有幾條大木凳,全系缸壇、碗蝶、小磨之類,內有一老漢,看著後生磨豆腐。於冰舉手坐下,身邊取出幾十文錢來放在桌上。那後生知是要吃酒飯的,隨即取來一壺燒酒,又拿過一碟鹽水調豆腐來。於冰問道:”貴鋪可留人住宿麼?“那老漢代應道:“敝縣老爺法令森嚴,我們留的都是本地熟人,生客不敢留祝”於冰道:“我是北方人,因有一朋友約在此地相會,欲在貴鋪住一夜等候他,不知使得使不得?”老漢道:”若是住一兩夜,也還使得。“於冰又回了他兩碗米飯,找給了錢。

  到黃昏時候,見家家都關閉門戶,街上通沒人行走,又見那後生也急忙收拾板壁,於冰道:”天色尚早,怎麼就要睡麼?

  “老漢道:”你是遠方人,不知敝地利害。“於冰道:”有什麼利害?“老漢道:”說起來,到像個荒唐亂道,少刻便見真實。我們這地方叫柳家社,先有個姓張名崇的人,就住在我這房子北頭。這小廝力氣最大,漢仗又高,相貌極其凶惡,專一好斗毆生事,混鬧的一社不安,衙門中公差也不敢惹他。總告他到官,刑罰也制他不下。今年正月里,上天有眼,教這惡人死了,我們一社人無不慶幸。不意他死後更了不得,到黃昏後屢屢現形,在這社里社外作祟。造化低的遇著他,輕則毒打,重則發寒發熱,十數天還好不了;再重些的,瘋叫狂跑,不過三兩天就送了性命。先日還止是他一個,從今年四月里,又勾引著無數的游魂來。每到天陰雨濕之際,便見許多黑影子,似乎人形,入我們社里來,拋磚擲瓦,驚嚇的六畜不安。或哭或號,或叫人門戶,有膽大的開門看視,卻又寂靜無人。亦有目有所睹,或被他們打傷,或於口耳鼻三處俱填入沙土不等。每一來混到三四更鼓方歇。“於冰聽了,心下大喜道:”我到此正要訪問妖鬼備細,卻被他-一說出。“忙問道:”為何不請法師降他?“那後生接說道:”大前日晚間,又來鬧了一次。先時請了個陰陽先生降服他們,幾乎被他們打死。本社姜秀才為頭,寫了一張公呈子,告在本縣老爺案下。他素常極會審事,不意到這鬼上他就沒法了。“”他這樣忽去忽來,不知也有個停留的地方沒有?“老漢接說道:”怎麼沒有?出了我們這社北一里多地,有個大沙灘,灘中有二百多株大柳樹,那就是他們停留之地。到晚間,二三十人也不敢去。就是我們這柳家社,也是因這柳樹多,方命名的。今年六月間,大家相商,將這柳樹盡情砍倒,使他無存身之地。

  止砍了五六株,到被他一連大鬧了七八夜,如今連一枝柳條也不敢砍了。“於冰聽罷,便不再問。睡到三更時候,暗暗的開了房門,抬頭見一輪好月,將木劍取在手中,迎風一晃,倏變有三尺余長,寒光冷氣,直射斗牛。一步步往北行去,果見有無數的柳樹,一株株含煙籠月,帶露迎風,千條萬縷,披拂在蕪草荒榛之上。又見有數十堆磷火,乍遠乍近,倏高倏低,紛紛攘攘,往來不已,視之紅光綠焰,閃爍奪睛。於冰大步走至了林內,用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大圓圈,站在圈中間。只見那些磷火,俱雲行電逝的將於冰一圍,卻不敢入這圈內。又見有大磷火兩堆,約五尺余高,為眾磷火領袖,頃刻間起一陣陰風,化出了兩個人形,眾磷火隨著他亂滾,少間,用砂石土塊亂打起來。於冰取雷火珠在手,惟恐二鬼招架不起,向眾磷火擲去。只見紅光如電,大震了一聲,但見:非同地震,不是山崩。黑霧迷空,大海蛟龍避;金光遍地,深山虎豹潛逃。島洞妖魔,心驚膽碎;幽冥鬼怪,魄散魂離。

  自古雷火天際下,於今煙霧手中飛。

  雷火珠過處,數十堆磷火全無。於冰將手一招,此寶即回,再看二鬼,已驚倒在地下。於冰大喝道:”些小游魂,何敢攏亂鄉村,傷殘民命!”二鬼扒起,連連叩頭道:“小鬼等原不敢肆行光天化日之下,只因出母胎時,年月日時,都犯著一個癸字,實賦天地之惡氣而生。今魂魄無倚,潛聚在這柳樹疃游戲,仰懇法師諒情垂憐。”於冰道:“本該擊散魂魄,使爾等化為烏有,但念在再四苦求,姑與自新之路。此後要聽吾收管,不拘千里百里事件,差你兩個打聽,俱要據實回復。功程完滿,我自送你們托生富貴人家。”二鬼又連連叩頭道:“小鬼等素常皆會御風而行,一夜可往來千里。即承法師開恩收錄,誰敢不盡心竭力,圖一個再轉人身。”於冰聽罷,著二鬼報名,以便差委。二鬼自陳:一叫張崇,一叫吳淵。於冰道:“張崇可改名超塵,吳淵可改名逐電。”隨向腰間解下火龍真人與的葫蘆兒,用行起默誦真言,喝聲:“入!”但見二鬼化為兩股黑氣,飛入葫蘆內來。於冰將口兒塞住,系在腰間,又將木劍用法收為一尺長短,帶於身邊,仍悄悄的回到原處睡覺。

  至次早,算還了賬目,又吃了早飯,回安仁縣來。一路緩緩的行走,到日西時分入了縣城,走了幾家店房,都為孤身無行李,不肯收留。於冰想道:”店中人多,到是寺院中最好。“尋了一會。見城北寥寥幾家人家,有一座極大寺院,舊金字牌上寫著”舍利寺“三字。於冰到山門前,卻見個小沙彌出來,於冰道:”我要尋你師傅說話。“沙彌便領了於冰,到西邊小院內,有一間禪房,房內床上,坐著五十多歲的一個和尚。但見:毗盧帽半新半舊,紗偏衫不短不長。面如饅首,大虧肥肉之功;肚似西瓜,深得魯酒之力。頂圓項短,宛然彌勒佛子孫;性忍心貪,實是柳盜跖哥弟。

  於冰舉手道:”老禪師請了。“那和尚將於冰上下一看,見衣服襤褸,便掉頭罵小和尚道:”黃昏時候,也不管是人是賊,竟冒昧領將入來,成個甚麼規矩!“於冰道:”窮則有之,賊字還加不上。“隨向腰間取出一塊銀子,放在和尚桌上,說道:”小生有一朋友,彼此相訂在安仁縣內會面,大約三兩天就來。

  今欲在寶剎住幾天,白銀一塊,權為飲食之費,祈老師笑納。

  “和尚將眼一瞬,約略著有一兩五六錢,臉上才略有點笑容,慢慢的下了禪床,與於冰打一問訊道:”先生休要動疑,數日前也是這小孽畜,領來一人,在貧僧禪房內宿了一夜,天明起來,將一床棉被拿去。“於冰道:”人原有品行高下,這也怪不得老師防范。“說畢,讓於冰坐下,問道:”先生貴籍貴姓?“於冰道:”小生北直隸秀才,姓冷,名於冰。敢問老師法號?“和尚道:”貧僧法名性慧,別號圓覺。“不多時,小和尚掇來兩鍾白水茶放下。性慧看著銀子,弩了弩嘴,小和尚會意,就收的去了。性慧隨即出來,與火工道人說了幾句話,復入來相陪。

  到起更時,道人拿入一盤茄子,一盤素油拌豆腐,一盤白菜,一盤炒面筋,又是一小盆大米干飯,擺在地桌上。性慧陪於冰吃畢,說道:”後院東禪房最僻靜。“吩咐道人快點燈,又道:”敝寺被褥缺少,望先生見諒。“於冰道:”小生是從不用被褥的,有安歇處即好。“性慧領於冰到第二層東禪房內,見有兩張床,上面鋪著蘆席一片,牆上掛著一碗燈,四下里灰塵堆滿。

  性慧道了安置,回去了。到次日,早午飯仍在前面,飲食更是不堪。於冰見那和尚甚勢利,不願和他久坐,吃完飯,即歸後院運用內功。住了三天,吃了他六頓大米飯,率皆粗惡不堪之物。他問貴友來不來話,到絮聒了二十余次。

  一日午間,從和尚房中吃飯出來,走至二層院內,道:”我來此已四日,只因煉靜中功夫,從未到這廟後走走,不知還有幾層院落。“於是由東角門入去,見院子大小與前院相似,三面都是極高的樓房,樓上樓下俱供著佛像,卻破壞的不堪。

  周圍游走了一回 ,又從第三層院西角門入去,到第四層院內,見三層樓房,和前院是一樣修蓋,只見規模越發大了。於冰在樓上樓下看畢,說道:”可惜這樣一座大寺院,著性慧這樣不堪材料做住持,不能從新修建,致令佛廟衰頹,殿宇破壞。“再要入第五層院去,見東西角門上著鎖,從門隙中一覷,後面從是空地,最後便是城牆。於冰道:”真人在西湖吩咐,安仁縣有兩件事用我了決,或者就為這處寺院,著我設法修蓋,亦未可知。我到明日與和尚相商,成此善舉。“看畢,回到東禪房閉目打坐。猛然心上一驚,睜眼看時,見面前站著個婦人,甚是美艷。但見:寶藍衫子,外蓋著斗錦背心,宛是巫山神女;猩紅履兒,上罩定波小襪,儼如洛水仙妃。不御鉛華,天然明姿秀色;未熏蘭麝,生就玉骨靈香。淡淡春山,含顰處無意也休疑有意;盈盈秋水,流盼時有情也終屬無情。霧鬢風鬟,較藍橋雲英,倍多婀娜;湘裙鳳髻,比瑤池素女,更覺端嚴。私奔未嘗無緣,陡來須防有害。

  於冰見那婦人烏雲迭鬢,粉黛盈腮,豐姿秀美,態度宜人,心上深為驚異,大聲問道:”你是何處女流,為甚夤夜到此?“只見那婦人輕移蓮步,款蹙香裙,向於冰輕輕萬福道:”奴乃寺後吳大公次女也。今午後見郎君在後院閒步,知為憐香惜玉之人,趁我父母探親未回,聊郊紅拂私奔,與君共樂於飛,願郎君毋以殘花敗柳相視。“言罷,秋波斜視,微笑含羞,大有不勝風情之態。於冰道:”某游行天下,以禮持身,豈肯做此桑間月下之事。你可速回,毋汙吾地。“那婦人道:”郎君真情外人也,此等話何忍出口?“於冰道:”汝毋多言,徒饒唇舌。

  “那婦人又道:”自今午門隙中窺見郎君之後,奴坐臥不安,今偷暇視便,與郎君面訂絲蘿,完奴百年大事,豈期如此拒人。

  奴更有何顏復回故室,惟有刎頸於郎君之前。郎總忍奴死,寧不念人命干連耶?“於冰見婦人陡然而至,原就心上疑惑。今聽他語言狷猁,亦且獻媚百端,覺人世無此尤物,已猜透幾分,遂大喝道:”汝系何方妖怪,乃敢以巧語亂吾?速去罷了,若再少延,吾即拿你。“那婦人見於冰說出妖怪二字,知他識破行蹤,也大聲道:”你會拿人,難道人不會拿你麼?“於冰見婦人語言剛硬,與前大不相同,愈知為妖怪無疑,將木劍從腿中抽出,迎面一晃,頓長三尺有余。寒光一閃,冷氣逼人。那婦人知此劍利害,急忙退出門外。於冰下床,提劍追趕,至第三層院內,於冰正欲發雷火珠,那婦人回頭道:”你不相從,也就罷了。我與你又無仇怨,你何苦究追不已?“於冰道:”我立志斬盡天下妖邪,安肯當面放過?留你性命,到也罷了,只怕你又去害人。“那婦人道:”不消說了。“將身子向地下一滾,但見:目運金光,口噴火焰。剛牙利爪,似老猿而尾長;尖嘴凹腮,像蒼狗而腿短。身軀肥大,吃人畜定八九十回 ;毛皮黃白,煉氣血必一二千載。行妖作怪,久膺天地之誅;變女裝男,難免雷珠之厄。

  原來現了原身,是個狗大的狐狸,張牙舞爪,掣電般向於冰撲來。於冰急用雷火珠打去,大震了一聲,將狐狸打了個筋斷骨折,死在地下,皮毛焦黑,與雷打死者無異。於冰怕僧人看破,連忙回至寓處,把門兒緊閉。

  少刻,聽得性慧等喧吵起來,在門外問道:”冷相公,你可聽見大響動麼?“於冰道:”我適才睡熟,沒有聽見什麼響動。

  “性慧道:”豈有此理!這樣一聲大震,怎麼還沒有聽見?我們再到後院瞧瞧。“說罷,一齊去了。須臾,眾人跑出亂嚷道:”原聽得響聲利害,不想就在後院霹妖怪。“有說霹的是狗,有說是狼,有說毛鬼神,到沒一個說到狐狸上,因此物經火煙一燒,皮肉焦黑,又兼極其肥大,所以人猜不著。性慧又到於冰門前說道:”冷相公,你不去看看?真是大奇,是天上一點雲沒有,後院殿外,就會霹死妖魔。“於冰道:”我明早看罷。“又聽得火工道人道:”這冷相公真是貪睡第一的人。“和眾僧議論著,向前院去了。

  於冰打坐到四鼓,聽的外有一婦人,叫著於冰名字說道:”我母親修道將及千年,今一旦死於你手,誠為痛心。我今日總無本領報仇,久後定必請幾個同道,拿住你碎屍萬段,方泄我終天之恨!“於冰聽得明明白白,急仗劍下床,開門看視,一無所有。又於房上房下,前後廟院,細細巡查,各樓上俱看遍,方才回來。至次日早,城中男女來了若干,都去後院觀看。

  早飯後,人更多數倍,又聽得文武官也要來。於冰道:”似這樣來來去去,攪擾的耳中無片刻清閒,此廟去西門不遠,我何不出城游走一番,到晚間再回。“於是出了寺門,向西門外緩步行去。正是:伏鬼降妖日,雷珠初試時。

  除邪清世界,也是立仙基。

  第十二回 桃仙客龍山燒惡怪,冷於冰玉洞煉神書

  詞曰:

  園亭消遣,佛殿於斯天樣遠。陡遇妖氛,雷火雙施次第焚。

  碧雲紅日,踏遍長空無憩地。引入丹房,分得天章寶菉光。

  右調《減字木蘭花》

  話說冷於冰出了安仁縣西門,買了十數個素點心,包在懷內,信步行去,見山岡環繞,碧水潺湲,皆因地方小,故無多來往人。約行了數里,見西南有一帶樹林,樹林中有些牆垣露出。走至跟前瞧看,牆北有座門,門上加著一把大鎖。於冰道:”這必是人家一處花園,空閒在這里,看來規模弘敞,我何不入去閒步一回 。“說罷,將身一躍,已入門內。皆因他受火龍真人仙傳,只一年便迥異凡夫身體,且莫說這等園牆,就是極高的城牆,他也可飛跳過去,皆易骨丹之力也。到門內放眼一看,但見:一座門樓,數間亭子。高而不峻謂之台,長而不闊謂之榭。

  奇峰怪石,拼拼補補,堆做假山;小沼流泉,鑿鑿穿穿,引成活水。數十株老樹橫枝,三五間雕窗映日。疏檐籬院,魚吹池面之波;曲舍回郎,蝶嗅花心之蕊。左一轉,右一轉,藏春閣委宛留春;前幾層,後幾層,待月軒迤佇月。武陵桃放,漁人何處識迷津;庚嶺梅開,詞客此中尋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莫認做人間閬苑。

  於冰看罷,心里說道:”此園在此地,就要算上好的佳境了。“四下里游走了一會,見內中也有些破桌椅床凳之類。走到園子後面,隔牆一望,牆外遠遠的有三四家人家。後到園子中間,揀了一處小些的亭子坐下,將點心取出,吃了幾個。道:”這地方極其幽僻,我何不就在此處等候真人示下,飢時去城中買幾個素點心吃用,省得在舍利寺,天天受那禿奴才的眉眼,吃那樣炎涼茶飯。“說罷,便坐下行動內功。

  至二更左近,猛聽得有嘻笑腳步之聲。走出亭子外,將身一縱,已到亭子房上。只見七大八小,皆是神頭鬼臉之人,有二十余個,手里打著燈籠火把,拿著酒壇、酒壺、碟碗並捧盒等類,一齊到正面廳上,將四五對燈籠懸掛起,吹滅火把,先在東西兩張床上鋪墊了氈褥,又在廳中間擺了一桌酒席,左邊也照樣擺放了一桌,每桌安放了一把椅兒。大家席地而坐,說說笑笑,像個等候主人公的樣子。又待了一會,只見十幾對紗燈走來,照耀如同白晝。為頭一個人,穿大紅蟒衣,烏皮鞭,頭戴束發金冠,兩道藍眉,直插入鬢,面若噀血,剛牙海口,二目大似酒杯。後面一個道家裝束,帶龍虎扭絲金冠,穿杏黃袍,腰系絲絛,足踏皮靴,面若紫金,眉細鼻掀,頭圓口方,兩只眼閃閃爍爍,與燈火相似,卻是純黑的,並無一點白處。

  看二人相貌甚是凶惡。兩個人入到廳中,彼此各不揖讓,穿紅的坐在正面。穿黃的坐在左邊,小的兒們斟起酒來。

  於冰看得真切,卻說話聽不清楚,即忙跳下,走到大廳對面一亭子上,將身一縱,隱身在上面。只聽得穿黃的道:”目今八月初旬,月色落的最早,若到十一二日,就著實光亮了,晚間飲酒,又覺得分外高興些。如今全憑著幾支燈燭,未免油氣熏入腸胃,大王以為是否?“穿紅的道:”我也是這樣說,屈指止用六七天,就有長久月光了。“又道:”我們在此飲酒,兩個美人還不知怎樣想念你我哩。與其吃悶酒,就不如在洞中安逸,到此何干?“又聽得穿黃的笑道:”待我來。“說罷,站將起來,手拿了一杯酒,走出廳外,向東南念念有詞,將酒望空中灑去,只見一道黑氣,飛向東南去了。穿黃的復入廳中坐下,那跟來的人,不住的向東南眺望。

  約有一頓飯時,猛聽得風聲大作,與雷鳴牛吼無異,刮的於冰毛骨悚然。風頭過處,一朵烏雲,離地不過數丈高下,只一條大板凳上,騎著兩個婦人。那些眺望的亂嚷道:”來了,來了!“說話間,那板凳冉冉的落在廳子外面,兩個婦人俱皆嘻笑入去,伺候的安放椅子不迭。只見一個婦人坐在穿紅的傍邊,一個與穿黃的並坐。於冰定睛細看,只見穿紅的傍邊那婦人,年紀不過十八九歲。骨格兒甚是俊雅,雖固笑聲不絕,卻神氣有些瘋痴,左邊與穿黃的並坐婦人,年紀二十六七歲,眉目也生得端正,態度極其風流,神氣間與那婦人無異,大概都是被妖氣邪法所迷。只見那穿紅的,不住的呵呵大笑,隨將那婦人抱在懷中,口對口的吃酒。那穿黃的,也摟抱在一處肉麻。

  於冰道:”可惜良人家兩個女子,被他用妖術抱來。待我且下去鬼混一番,掃除他們的高興。“說罷,從後檐跳下。將走到廳門外,先咳嗽了一聲,眾妖齊向外看,於冰已入廳來,那些小的兒們亂喊道:”有生人來了!“於冰向上舉手道:”二位請了,少會之至。“只見那大王和道士毫不畏懼,大聲問道:”秀才何來?“於冰道:”我是游方到此,無地宿歇,誤入園中,見二位吃酒甚樂,因此入來談談。“穿紅的笑道:”你這光景,羨慕我們。自然是個有滋味的人了。且與他個坐兒,教他坐了。“左右在下面放了椅子,於冰坐下問道:”二位何姓何名?“穿黃的道:”我們也沒什麼名姓,秀才不必多問。到要問問你叫什麼名字,是何處人?“於冰道:”我叫冷於冰,是北直隸人。“穿紅的向穿黃的道:”他既然到此,也算有緣。“吩咐左右,賞他一杯酒吃。”於冰道:“我不會吃酒。”穿紅的道:“你可要吃肉麼?”於冰道:“不會吃肉。”穿紅的道:“你會什麼?”於冰道:“會降妖。”穿黃的冷笑道:“聽麼!好意賞他酒吃,他到說法念條起來,秀才們真是不中抬舉。”穿紅的道:“你會降什麼妖?”於冰道:“妖無窮盡,一體皆降。”穿黃的的大怒道:“這奴才放肆!譬如我是個妖怪,你有何法降我?”於冰道:“我有雷珠降你。”說著用手擲去,大震了一聲,煙火到處,將穿黃的道人左臂打折,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尚未跌倒,到把個婦人被煙火燒死,倒在地下。於冰急將珠收回,正欲再發,不意被穿紅的將口一張,噴出一股紅氣來,貫入於冰口中,於冰便眼昏頭眩起來,說聲:“不妥。”翻身便跑,又被眾小妖拉扯祝於冰用力打開。記得園子東邊一帶都是假山,跑至山前,跳了過去,一陣昏迷,摔倒在假山背後。

  喜得火龍真人預遣弟子桃仙客,在半空中等候動靜。今見於冰倒在地下,急將雲頭一挫,先用左手將於冰撾起,又用右手將一塊大石一指,立即變成於冰形像。仙客提了於冰,到一極高山頂落下,忙取出金丹一粒,塞入於冰口內,那丹便滾入於冰喉中,化為精液而下,少刻,腹內傾江倒峽的響動起來。

  於冰此時心上有些明白,卻不知身在何地,只覺得內急的狠,勉強扒起,蹲在石傍,大小便一齊俱下,始將毒氣瀉盡,立覺精神起來。低頭看視,才知身在山上。將底衣拽起,正擬詳著,猛聽得背後雷鳴也似的說道:“賢弟此刻好了麼?”於冰回頭一看,但見:頭不冠,亂堆著綠發千縷;足有履,卻露出綠腿兩條。綠面綠鼻,嘴唇皮微有紅意;綠項綠耳,眉目間略帶青痕。臂寬似鍋,行走時反是骨肥肉瘦;目大如碗,顧盼際只見黑少白多。

  逄鍾狀元於深山,鬼未啖而必須遠避;遇溫司馬於冰底,犀未燃而定應潛逃。丈八身軀,允矣夜叉之祖;三尺手指,誠哉妖怪之爺。

  於冰一見,大為驚慌,卻待用珠打去,仙客笑道:“賢弟不必動手,我乃火龍真人弟子桃仙客也。某原是一株桃樹,采日精月華千年,頗通人性,蒙真人收在門下,又千余年矣。今奉師命,特來救你。”於冰還有些遲疑,仙客道:“你可記得去年八月在西湖,祖師吩咐你:湖廣安仁縣有一件事得你了決,臨期我自遣人助你。怎麼你忘懷了麼?”於冰聽罷,如夢初覺,連忙跪拜。仙客道:“適才賢弟中毒已深,若非祖師金丹送入你腹內,已早無生矣。”於冰聽了,方知是火龍真人差仙客來救,又忙跪倒,望空叩謝畢。仙客又將如何撾到山上,並指石假變等情,於冰感謝不盡,即請仙客降妖。仙客道:“天一明時,方好擒拿。此時動手,昏黑之際,則漏網者必多。此山頂極高,又且與安仁縣不遠,妖怪一動身,我即看見矣。跟到他巢穴中拿他,豈不一網打盡,自必斷絕種類,庶不遺害人間。”

  於冰深以為然。兩人並坐山頭,各道修行始未。

  再說眾小妖追趕於冰,見於冰跳過假山,一個個扒繞過來,發聲喊,將石變的假於冰拴綁住,亂叫道:”大王!拿住了。“二妖聽知大喜,疾疾跑來,見於冰已被捆倒在地。穿紅的大王道:”我這幾天正口中淡到絕頂,可將他帶回洞中,待我慢慢的咀嚼。秀才系讀書人,他的肉必細潤而甘甜。“穿黃的道人道:”這奴才罪通於天,不知用什麼東西將我左臂打斷,還不知幾時才好,我且將他胳膊咬下一只來,報我打斷之恨。“說罷走上前,用右手將假於冰胳膊拉起,用口盡力一咬,便大聲”呵呀“道:”好硬秀才,將我的門牙都扛吊了。快拿入廳中來,我用重刑罰處他。“眾妖七手八腳,將假於冰抬到廳中。那穿紅的大王問道:”你到的是個甚麼人!為何手有煙火,響如迅雷?“那假於冰瞪目不言。大王大怒,吩咐:”打!“眾妖腳手亂下,一個個喊道:”這秀才比鐵還硬,將我們的手腳都撞破了。“穿黃的道人道:”這秀才必有那移替換之法,以我看來,十有八九是個假的。“那假於冰隨聲便倒,仍是一塊大石頭。

  道人道:”如何?“那大王大驚道:”這秀才本領不小,他若再來,如何抵擋?不如大家去休。“道人道:”可惜我的美人也被他燒死。這一個美人也不用送他回家,不如帶回洞中,我與大王公用罷。“大王道:”使得使得。“於是各架妖風,往東南行去。

  仙客正和於冰談論,猛抬頭見一股黑氣起在空中,用手指向於冰道:”妖精去矣,你我安可放過?“說罷,扶住於冰右臂,喝聲:”起!“頃望雲霧纏身,飄於天際。於冰初登雲路,覺得兩耳疾風猛雨之聲不絕,低頭下視,見山河城市,影影綽綽,如水流電逝一般,都從腳下退去。頃刻間,追趕那股黑氣到一極大山峰前,峰中間有二丈長、一丈寬一道大裂縫,眾妖都鑽了入去。仙客將雲頭落在峰下,問於冰道:”適在半空中,你怕不怕?“於冰道:”到沒什麼怕處。只是上面冷的狠,風大的了不得。“仙客道:”若非老弟服了易骨丹,我也不能帶你到此。

  覺得身上冷,是陽氣不足,再修煉十數年,可以不冷矣。“於冰道:”已到巢穴,師兄也該動手。“仙客道:”此刻不過四鼓,夜正昏黑,總不如天明為妙。“兩人復行敘談。

  直至日光出時,仙客站起,用右手掐劍訣書符一道:”召來雷部鄧、辛、陶、張四天君,跟隨著許多天丁力士,聽候指使。仙客道:“此山名何山?”眾天君道:“此山名龍山。”仙客用手指道:“這大裂縫中,有妖物毒害生民,種類亦極多,貧道理應替天行誅。仰藉四聖威力,率天丁圍繞此峰,不可放一妖物逃走。”四神遵命,分布在四面等候。仙客又向正南離地上書符念咒,大聲喝道:“火部司率眾速降!”須臾,火德星君帶領著無數的龍馬蛇鴉、炎幡、火箭、火車之類,聽候法旨。

  仙客照前話說了一遍,星君道:“法師請退遠些,待吾殲除。”仙客又用手扶住於冰,駕雲起在山頂,往下觀望。只見星君用劍向山裂縫中一指,劍上出了一股青煙,青煙內滾出十數個火球,俱鑽入大裂縫中,那些火蛇、火鴉,亦相繼而入。俄頃,風煙攪擾,只見一大蛇,身長數丈,頭生紅,血口剛牙,滿身盡是金甲,冒煙突火而出,駕風頭欲從空逃走。仙客看得明白,指向於冰道:“賢弟快放雷火珠。”於冰急忙將珠擲去,響一聲,打在那大蛇腰間,那大蛇落將下去,又復掙命上來。於冰又欲發珠,猛見山峰左邊,電光一瞬,半空中飛一霹靂,大振一聲,打在大蛇頭上,方夭夭折折,落在山峰之下。瞬目間,又見一絕大蜈蚣,約一丈余長,二尺寬闊,頭大如輪,綠色瑩然,遍身黃光,蜿蜒如飛,見之令人毛骨俱悚。只見幾條火龍,和此物纏攪在一處,燒的他四面亂挺,少刻皮肉為灰燼。那些小蛇、小蜈蚣,或長四五丈,或長二三尺,也有死在裂縫內的,也有死在裂縫外的,也有逃出火外,被雷誅的,也有潛藏石下,被神將搜斬的,端的沒有跑脫了一個。那婦人不消說,也死在夾縫內。只見滿山里烈煙飛騰,雲蒸霧涌,腥臭氣觸鼻。仙客忍受不得這般滋味,將雲又起有百余丈高,看眾神將搜山。於冰此時才曉得那大蛇就是穿紅的大王,大蜈蚣就是穿黃的道人。

  搜山畢,眾神到仙客前復命。仙客-一退送,將雲頭向本山一按,去此地約有六十余里,落在一山坡下。仙客道:“我要去回復師命,不敢久停。見賢弟骨格輕松,血肉之軀已去十分之三,固師祖易骨丹神驗,亦賢弟到底有仙根人也。我與你雖先後異時,總屬同盟哥弟,祖師既以雷火珠授你,吾亦當傳雲行之法。”隨將起落、收停、催按口訣,一一指教。於冰大喜,頓首叩謝。仙客道:“東北上有一永順縣,縣外有一崇化里,祖師曾吩咐,賢弟不可不一去。”說罷,向於冰拱手,凌虛而去。

  於冰依命,順著山路緩緩行去,出了山,逢人訪問,不想只二十余里,便到崇化里地方,原來是個大鎮,約有二三千家。

  正在街上走著,忽見一家門內抬出個和尚未,看的人多嬉笑談論其事,於冰也不介意。須臾,將那和尚從面前抬過去,但見:禿帽已無,惟余禿頂;禿履已失,止見禿足。面如槁木,依稀存呼吸之聲;身若殭屍,彷佛勝轉側之力。腰間劍鞘,誰人打開;臂上法衣,若個扯破?侍者空手跟隨,不見偷餅偷饃偷卷;沙彌含淚護送,微聞哭師哭傅哭爺。抬送通衢,不解哇吱喇別噶何故;欣逢陌路,莫不是呵哆囉受相行識。

  於冰看罷,見街傍有一小飯館,里面也不見有人吃用,入去坐下,走堂的過來問訊,於冰要了一壺酒,一盤素菜,幾個饅首。問道:“適才抬過去這和尚,是甚麼原故?”走堂的笑而不言。於冰再四問他,走堂的方說道:“路東斜對過兒那家,姓謝,外號叫謝二混,手里狠弄下幾個錢。他止生一個閨女,也十八九歲了,從三四年前就招上個邪物。起出不過是夢寐相交,明去夜來;這二年,竟白天里也有在他家時候。只是止聽得妖物說話,卻不見他的形像。前後請過幾次法師,也降服不下。這和尚是我們本地三官廟中,會奉持金剛剛咒的,人說他念起咒來,輪杆皆轉。二混久要請他,只為謝禮講不停妥,耽延到如今。昨晚才議定,約他在家等候邪魔。方才抬去那個形象,想是吃了大虧,性命還不知怎麼。”說罷又笑了。於冰吃完酒飯,算還了錢,就煩走堂的去說,要與他家除邪,並不要一分謝禮。走堂的大笑:“相公不看那和尚的樣子麼?即或有本領,像謝二混那樣人,也不可家中無此等事,相公不必管他。

  ”竟入廚下去了。

  於冰到覺得沒意思起來,出了飯鋪,正欲學毛遂自薦,忽見那抬和尚的門內,吹出一股風來,飛土揚沙,從於冰迎面過街南去了。於冰覺得怪異,急忙趕出崇化里,見那股風去有三四百步遠,仍是沙土彌漫。隨手用雷火珠打去,金光到處,將那妖打倒,現為一只蒼白老猿,高五尺上下。又見他急忙扒起,駕風霧起在空中。於冰笑道:“今日初學會的武藝,不可不藉此試演試演,就無人扶掖,也怕不了許多。”於是口誦仙訣,覺雲霧頓生,飄人天際,又復試催雲法,掣電般趕來。從北至南,過了十數個山峰,見那怪落在一洞口。替身入去,正欲關門,於冰已到,將木劍一晃,大喝道:“妖怪那里走!”那猴子知道後洞無出路,只得跪倒,叩懇饒命。於冰道:“淫汙謝姓之女,就是你麼?”那猴道:“小畜焉敢胡為。只因謝女原是猴屬,謝女不壽,為異類殞命兩次。小畜修煉已千余年,此女前後已轉四世,小畜皆隨地訪查,配合夫婦。不意他於數年前又為虎傷,前歲始訪知他轉生人身,與謝二混為女,因此舊緣不斷,時去時來,敢求法師原諒。“說罷,叩頭不已。

  於冰道:”這洞內還有多少怪物?“猿猴道:”此洞系紫陽真人煉丹之所。真人駕住在福建玉峰山,四百年前,見真人在此洞內,小畜跪求渡脫,真人大笑道:『你塵心不斷,且又與我無緣。既入此洞,我即將此洞交你收管,你可不時掃除荊棘,勿招異類,將來再看何如。』又過百余年,真人同火龍真人復來此洞,坐談竟日,小畜又跪求二真人渡脫,二真人皆大笑。

  今年正月,紫陽真人復來,小畜又跪陳前意,真人笑道:『你近來行為乖戾,非前可比,我教下難容你。』又言:『洞內丹房中有一小石匣,你可用心看守,等候火龍真人弟子冷於冰到來,將此匣交與他。他若肯收你,你就與他做徒弟罷了。』”於冰大喜道:“我就是冷於冰,快領我一看。”猿猴領入洞來,見前洞有大院一處,內多異樹奇葩,正中大白石堂一座,上鐫玉屋洞三字。猿猴又領到後洞,正面也有小石堂一座,擺著石卓石椅,兩傍即是丹房,內貯鼎爐盆壇。

  猿猴於西丹房內取出石匣,雙手奉獻。於冰見四面無一點縫隙,正欲訊問,猿猴從石爐內取出一封書來,上寫“紫陽封寄冷於冰收拆。”於冰打開一看,上寫道:神書遙寄冷於冰,為是東華一脈情。

  藉此濟人兼利物,慎藏休做等閒經。

  下寫開匣符咒。於冰將匣捧至石堂桌上,大拜了四拜,依真人符咒作用,石匣自開。內有一寸多厚、六寸長書一本,通是朱書蠅頭小字,名為《寶菉天章》,篇篇俱是符咒,下詳注用法。於冰看畢,歸放匣內,坐在正面石床上。猿猴跪稟道:“紫陽真人已許小畜做法師門徒。今法師到此,即系天緣,懇求收錄。”說罷,叩頭不已。於冰道:“真人既有法旨,我即收你為徒。此洞清潔幽秀,堪可煉習神書。我從今不吃煙火食水了,每天要你獻果物一次,供我日用;更要遵吾法度,速斬淫根,永歸正道。一二年後,我授你養神御氣口訣,總不名登仙錄,亦可以永保身軀,免失足於意外。”猿猴-一恭聽,拜了於冰四大拜。於冷與他起一名,叫猿不邪,亦以謝女事為鑒戒意也。此後通以師徒弟子相呼。

  於冰又問紫陽真人出處,並火龍真人同來原由。猿不邪道:“二位真人根腳,弟子那里曉得?記得真人同火龍真人來的那一年,在洞中坐了多半日,弟子曾獻果食二次。聽二位真人話頭,大要都是東華帝君門徒,像個師兄師弟光景。”於冰才知書內有“為是東華一脈情”之句,不禁點頭道:“你所言甚是。”又問了二真人服色容貌,益知西湖所見,乃真人變相。從此共修玄中妙道。後來於冰游行天下,到處里除妖斬祟,濟困扶危,都是在這玉屋洞修煉的根基。

  誅盡群魔又遇魔,魔來魔去機緣多。

  今朝捧讀神書日,便是他年應詔槎。

  第十三回 韓鐵頭大鬧泰安州,連城璧被擒山神廟

  詞曰:

  欲救胞兄出彀,請得綠林相候。打開牢獄憑諸友,團聚玉峰山口。

  官軍奮勇同爭斗,擒寇首。一番快事化烏有,深悔當時遲走。

  右調《秋蕊香》

  前回言冷於冰在玉屋沿修煉,這話不表。且說連城璧,自冷於冰去後,又隔了三年有余,思念他胞兄國璽,潛身到陝西寧夏探望。誰想他哥哥又出外干舊生活去了,止見了他嫂子陳氏,備細道別後原由,並說安家在山西代州范村居住,侄子兒子各定了婚姻,到十五歲時,一同娶親。陳氏聽了,方大放懷抱。城璧也不敢出門,住了五六天,於昏夜出城,復回范村度清閒日月,又經歷了七個年頭。

  那年六月初間,城璧又要偷行去看望他哥哥,喜得他兒子侄兒,各早完了姻事,俱皆生了兒女,欲見他哥哥說知,著他放心歡喜。因此安頓了家事,騎了一匹馬,帶隨身行李,剛到了平陽府地界,見一座飯館,便下馬打午尖。只見飯館內跑出個人來,把城璧雙手一抱。城璧看見,大吃一驚。那人道:“二哥,這十來年在那里,怎麼連面也不見?問令兄,他愁苦的了不得,也說不知去向,真令我們想殺。”想來此人姓梁名孚,綽號叫千里駒,他也是連城璧弟兄們的黨羽,因他一晝夜能走三百余里,故有此名。城璧只得周旋慰問,心中卻大是不快,深恨怎麼便遇著他,只得假說道:“年來在京中,被一事弄壞,充發在山海關,今年方得脫身。”千里駒道:“今往那里去?”城璧道:“要在這左近尋一朋友。”千里駒道:“難道不看望令兄去麼?”城璧道:“我也打算要去,只是心上還未定。”千里駒道:“此處非講話之所,館內有一小院子,倒也僻靜,你我同去何如?”城璧只得應道:“好。”兩人到小院內坐下。千里駒著走堂的取上好酒菜來。城璧問道:“老弟到這平陽地方有何事?可曾見家兄麼?”千里駒道:”你我吃了飯說,我飢的狠。“說罷,又大聲喊叫走堂的,快將上好酒菜拿來,不拘數目,只要好吃。走堂的連聲答應,頃刻葷的素的,擺滿了一桌。兩人各用大碗吃酒,大塊吃肉,一會兒即吃完。走堂的收去盤碗,連忙送上茶來。城璧道:”老弟端的有何事到此?“千里駒道:”我是尋西安張鐵棍、宣川陳崇禮、米脂馬武金剛、西涼李啟元,這幾個人,只有陳崇禮未曾尋著。“城璧笑道:”老弟手素,何不去尋家兄,跑這許多遠怎麼。“千里駒道:”令兄麼?“說著,又笑了笑。城璧道:”家兄怎麼?“千里駒道:”他如今還得尋人哩。“城璧驚問道:”他如今尋人怎麼?“千里駒道:”令兄有事了。“城璧大驚道:”老弟快說快說。“那里還坐的祝千里駒道:”令兄三十年來,總都相交的是些斬頭瀝血的漢子,二哥也都知道。因此這許多年,屢有風波,都無干連。

  去年八月,令兄又相與了兩個新朋友,一個叫鄧華,一個叫方大鰲,俱是河南人。令兄愛他二人武藝好,就收在伙內,同他做了幾件事。今年二月,在山東泰安州,明火了關外當鋪,四月間即被拿獲。同事的吳九瞎、胡邦彥,在州府各挨了三四夾棍,並無攀拉一人。惟有他兩個是一對軟貨,只一夾棍,將歷來同事諸人都盡行說出,且說令兄是窩主,為群盜首領。泰安州密稟各上憲,山東巡撫移文陝西巡撫,委了兩個武官,知會了地方文武,帶領官兵,將令兄拿住,解送山東。令嫂本日即自縊身死。山東巡撫又發交泰安州研訊,前後夾了七八夾棍,並未攀出一人,案案皆自己獨認。刻下是韓八鐵頭、王振武二人為首,已約會下三十多個朋友,都潛伏在泰山內。又著我同胡小五、劉家驥,分路去河南、山西、陝西等省,請舊日朋友。

  約定七月初一日,劫牢反獄。我所以才到這山西地方。“城璧聽了,只嚇的驚魂千里,雨汗通流,將桌子一拍道:”我原就知有今日!“又問道:”老弟到山西,可尋著他們一個沒有?“千里駒道:”怎麼沒有?那張鐵棍和馬武金剛甚是義氣,一聞此信,就招聚了七八個朋友,星夜先往山東去了。只有陳崇禮在和順地方,我去訪他,他又不在,我恐誤事,只得回來。又聞得山東巡撫題請即行正法,未知這話真假。“城璧道:”為家兄事,多累老弟跋涉。此事遲不得了,我們可速走泰安,共商救法。“說罷,千里駒算還飯帳,兩人星夜奔山東來。

  跑了數日,即到泰安山中,尋到杜家溪玉女峰下,原來眾人在一大石堂內停留。城璧逢人叩頭,哭謝不已。為首的韓八鐵頭道:”二哥,你與我們同事少,令兄大哥和我們是生死弟兄,你就不來,我們也要舍命救他。就是眾弟兄,若無肝膽,也斷斷不來在這石堂內住著,何用你逢人叩謝。“馬武金剛道:”連二弟不必悲傷,流那無益的眼淚,若是救不出令兄,大家同死在一處最妙。你來的不遲不早,正是個時候,我們已定在七月初一日到泰安行事,今屈指只有七日了。劉家驥去約陝西朋友,至今未,刻下河南、山東、山西諸友俱到,可將救連大哥的法子,此刻就請韓王二位老哥分派了罷,省得臨期打算。

  就是連二弟聽了,他也好放心。“李啟元道:”馬大哥說的極是,就請二位發令,我們遵行。“韓八鐵頭讓王振武,振武道:”韓大哥也是這樣不爽快,分派了就是,各人也好留心。“鐵頭向眾人拱手道:”我就亂來了。“眾人齊應道:”聽候指揮。“鐵頭道:”連大哥、胡邦彥、吳九瞎、他三人腿俱夾折,不能行動。今煩千里駒、錢剛、趙勝三位兄弟,見監門打開時,可背負他三人出監。“王振武道:”這三位年少善走,去得去得。

  “李啟無道:”還有鄧華、方大鰲二人,那個背負他?“鐵頭大笑:”那樣沒骨頭的東西,我們一入監,就先將他斫了祭刀。

  背負他出來,還教他各案攀人麼?“眾人齊聲道:”韓大哥說的是。“鐵頭又道:”連二弟、馬大哥,馬上步下都了得,可率領十個弟兄,開路劫牢,以鑼鳴號,一齊殺入州衙。我領十個弟兄,同王振武賢弟斷後。李啟元領四個弟兄,於前後左右保護連大哥三人。張鐵棍領眾弟兄,在泰安北門外接應。劉寅、馮大刀率領四個弟兄,聽第二次鑼聲響起,即殺守門軍士,開放北門。到動手時,各背插白布小旗一面,以便識認。“又向趙勝、錢剛道:”二位去時,可各帶鑼一面,看我們大眾俱到州衙,便敲鑼催眾同入劫牢,得手後,再敲鑼約眾同走,共出北門。“又向千里駒道:”老弟即於明日去泰安,打聽城中動靜,我們好做准備。“分派畢,便羅烈酒肉,與城璧、千里駒接風。

  到二十八日,千里駒回來,言城中和素日一樣。本日午後,鐵頭著眾人各改換服色,暗兵器,妝扮士農工商乞丐等類,分先後入城。到初一日四更時分,齊集州街。先是王振武見同伙俱到,口內打了聲忽哨,趙勝、錢剛兩人便敲起鑼來,眾人有跳牆入去的,有從馬號入去的,有撞開角門入去的。泰安監中有這等重犯,非無更夫夜役丁壯巡查,要知這些人都是要命的,強盜是個個不要命的,被連城璧和馬武金剛,只打翻了兩三個,便都四下藏躲去了。眾人發聲喊,觸開監門。點起了亮子,先將三人刑具打落,千里駒背負了連國璽,錢剛背負吳九瞎,趙勝背負了胡邦彥,韓八鐵頭殺了鄧華、方大鰲,發聲喊;出了州監。那些獄卒、牢頭,見將大盜劫去,大家到放了心。知州在內署,聽得外面有喊殺之聲,情知有變,吩咐快守護宅門並各處便路。眾賊走後,聽得外面無一點聲息,然後才也偷開宅門,放人出去查問,隨遣人知會城中武官。

  再說韓八鐵頭等出了州監,齊奔北門。趙勝、錢剛一邊背負人走,一邊又連連敲起鑼來。劉寅、馮大刀聽得二次鑼聲響,知道大眾得手,急率四賊斫開城門閂鎖,卻好不見一個人來。

  大眾出了城門,張鐵棍等接應上山。到五更,本城大小文武會在一處,知州和守備商量了好半晌,到天明然後點集兵盯捕役追趕。眾賊已走了二十余里,團聚在一山坡下暫歇。連城璧抱住國璽大哭,國璽叩謝大眾。李啟元道:”此地非久停之所,倘有追兵,又費身力,不如大家到玉女峰再商。“王振武道:”泰安那些軍弁,各顧身家,量非我等對手。若不與他個利害,他必步步跟隨,反壞我們的事。可分六個弟兄,背負他三人先行,我與韓大哥、連二哥,率同眾兄弟等候官軍。“眾人道:”此話甚是。“千里駒等仍背負了連國璽三人,先行走去。

  至早飯後,泰安守備同吏目,千、把總,領兵丁捕役約五百余人趕來,見眾賊都在山坡上坐著,眾兵役皆心驚。守備不敢向前,喝令眾兵役同千、把殺去。眾兵役彼此相顧,守血厲聲催逼。中有一二十個膽大,奮勇向前跑去,見眾人都不相隨,又復站祝眾賊看了大笑。守備又喝令放箭,只射出兩三枝去,連城璧等早到,刀棍亂下,放翻了二三十人。眾官兵沒命的飛跑,守備和吏目預先打馬奔回。眾賊喊聲如雷,齊一追趕,趕了數里,又傷了好些人,方各回舊路,齊奔玉女峰來。知州等至午間,方知兵敗,恐上司見罪,與守備相商,捏報:本月初一日四鼓,有大寇四五百人,越城入州監,劫去大盜連國璽、胡邦彥、吳九瞎等五人。監中余犯,俱未走脫。守備同千、把、知州、吏目等,各率兵丁捕役巷戰,帶傷者甚多。賊眾出城,且戰且走。趕至泰山坡下,殺大盜鄧華,奪回方大鰲,即在軍前斬首。緣彼時山上又出接應群賊,致令軍役殞命者二十余人。

  事關叛逆,理合飛行稟報。文武兩處,各分頭差人去訖。沂州部兵接了這樣警報,片刻不敢耽延,急令中營同左營參、游等官,帶步兵一千五百名,合同泰安營軍弁,星夜追趕會剿。

  且說韓八鐵頭等殺敗官兵,齊奔玉女峰那條道路。起初未劫牢之前,還是藏頭曳尾,今既殺敗官兵,各膽大起來。做強盜的人,有什麼正經,一路逢著山莊野市,不論銀錢、騾馬、豬羊、雞鴨等類,遇著便搶,不與他便殺。直到玉女峰下,團聚著大飲大嚼,笑說劫牢並文武官話。李啟元、韓八鐵頭和連城璧三人,屢言怕官軍追尋,宜速走遠地為是。眾賊聽了,反笑其懦弱。直混鬧到第三日,方才離了玉女峰,連國璽等三人各騎了騾馬,扶掖而行,到難走處,仍是千里駒等背負,要沿山尋個極險峻地方,招聚天下同類,做些事業。至七月初六日,沂州官軍同泰安營弁,於路跟尋了來,見群賊這日在一嶺頭上,幾株大樹陰下,高歌暢飲。官軍報知參將等官,傳齊軍士,分一半攀藤附葛,遠遠的繞至嶺後,聽候號令。

  眾賊起先也有看見樹林密處,影影綽綽有人行走,只因鬧酒,便認為樵采之人,不以為意,到後來醉眼模糊,越發不暇理論。正在高呼歡笑間,猛聽得嶺後一聲大炮,一聽得,嶺前也是一聲大炮,被這兩聲炮,震的群賊各驚慌起來,一齊站起,四下觀望,方看見嶺前嶺後,高高下下,盡是官兵,已一步步圍繞著向嶺上走來。王振武道:”我看官軍不下二千來人,若分四面衝殺,誠恐寡不敵眾,不如大家一涌下去,殺他四五十個,官兵可不戰而退。只是這連大哥三人不能行走,該如何處?

  “張鐵棍道:”仍著千里駒三人,背負他三人在中間,也著他拿上兵器,兩腿雖不能動,兩手還是作家,我們再周圍保護,若得走脫,也不枉救他三人一番。“眾人道:”說的是。“韓八鐵頭道:”遲不得了,嶺後兵還少些,都快快隨我來。“眾賊一齊發喊,剛跑到半嶺,官軍箭如驟雨,早射倒馬武金剛和李啟元等三四個,眾賊又復跑回。

  千里駒等將連國璽三人仍放在嶺上。韓八鐵頭亂嚷道:”壞了,壞了!“不住的用眼看連國璽。國璽已明其意,反哈哈大笑起來,將城璧叫至面前,說道:”我死分所應該,你又來做甚麼?我從十八九歲,即奪人財,傷人命,我若得個好死,天道安在?刻下官軍勢重,斷難瓦全。你若有命殺出,可速歸范村,搬取家小,另尋一幽僻去處居住,免人物色。若死於此地,亦付之無可如何。“說著,用手向西南指道:”官軍都上嶺了。“城璧回頭一看,國璽已自刎在一旁,喉下血噴如注。城璧撫屍大痛,眾人無不嘆悼,亦有放聲大哭者。胡邦彥用手把吳九瞎一推道:”你看見麼?連大哥死的好,不可因你我這兩塊臭肉,做眾兄弟之累。“說著,也向項下一刀。吳九瞎大叫道:”你兩個慢些去,等我著。“一刀也抹在一邊。韓八鐵頭喊叫道:”我等不能出彀,實為保護連大哥,不敢奮勇上前。今他三人俱死,我們可各尋生路。“又向城璧道:”哭亦何益?你們再跟我從嶺後殺下去。“說罷,一手提刀,一手拿了一塊氈子擋箭,眾人亦各取被褥遮護,蜂擁而下。連城璧痛惜他哥哥慘死,憤無可泄,提兩條鐵鑭,首先衝殺下嶺,止左臂上中了一箭,急忙拔去,吼一聲,殺入官軍隊中,所到皆紛紛倒退。韓八鐵頭等後面跟隨。嶺前官軍,見眾賊從西北下去,又聽得嶺後喊殺連天,一個個都從東南上嶺,往下殺來,俱到嶺下,將眾賊圍裹在中間。參將站在嶺頭上,用旗指揮著眾軍用力。戰了有一個時辰,眾賊雖勇,卻止是三四十人,除箭射倒外,此刻又傷了八九個,兼之酒後,未免奪力。況此番官兵,皆沂州總兵久煉之卒,非泰安軍兵可比,連本州島捕役丁壯,不下一千七八百人,止存有二十余賊,如何對敵。殺出重圍,架山逃走的,只有王振武、連城璧、韓八鐵頭三人。其余殺死生擒,俱未脫網。

  王振武等扒了四個山頭,見無追兵,向城璧道:”我等從龍潭虎穴逃得性命,若再被擒獲,何以見天下朋友。依我愚見,三人各自分路,走脫了的便是造化。“鐵頭道:”這斷使不得。

  我料官軍安肯輕放,定必在滿山找尋,設或相遇,其勢愈孤,不如死在一處為是。“又用手指道:”你看對山並無樵徑,此人跡不到之處,我三人且奔那里,再做策奪。“於是穿林撥草,又走了二十余里。城璧道:”官軍斷無人到此。日已銜山,須尋一妥地過夜,庶免飽虎豹之腹。“王振武笑道:”便有獅子來,我們那一個還打不退他?“鐵頭道:”那東南上有個小屋兒,那邊便可過宿。“三人走至屋前,原來是一間山神廟,大敞著也沒個門兒。三人坐在里面,各肚中飢餓起來,亂了一會,也就罷了。戰乏了的人,又扒了許多山路,放倒頭便睡。到起更後,夢魂中一聲喊起,各睜眼看時,已被眾軍用撓鈎搭住,拉出廟來捆綁了。三人面面相窺,各沒得說,一路解至州衙,到死囚牢內,見馮大刀、李啟元、張鐵棍、千里駒、馬武金剛五人。城璧道:”為家兄一人,累及四五十弟兄性命,真是罪過。“馬武金笑道:”休如此說,任憑他碎屍萬段罷了。只是你三個,既已殺出重圍,如何又被拿住?“王振武笑道:”皆因我們在山神廟中睡熟,誤遭毒手。“不言眾賊敘談。再說知州,連夜寺待參將等酒席,並犒勞眾軍,天明打發回鎮。又與守備相商,各申文報捷於上憲。第二日,將頭等提出監來,百般拷掠,教招供各黨羽巢穴。並叛逆情狀,以實前言。八人忍痛,各無一言,夾打到極處,反罵起來。知州審了三四次,各無一句口供。只得定稟請示,巡撫火牌下來,著泰安文武官,多帶軍役,押解各犯赴省親審。知州同守備親自解送。巡撫審了一次,見鐵頭等語言剛硬,心中大怒,要照叛逆例,不分首從定擬。他內里有個管總的幕客,再三開解,將韓八鐵頭、連城璧定擬為首,請旨立決,王掁武、馬武金剛為從,立絞;馮大刀、張鐵棍、李啟元、千里駒四人,各充配遠惡州郡。仍發回泰安聽候。正是:一飯聞驚信,拚生入彀中。

  遭擒擬斬後,無計出樊籠。

  第十四回 救難友知州遭戲虐,醫刑傷城璧走天涯

  詞曰:

  官軍解役人多少,邂逅相逢好。聊施道術救英雄,一任鬼神猜擬道途中。

  邀他古寺話離別,哭訴無休歇。問君還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右調《虞美人》

  且說冷於冰在玉屋洞煉習神書,斷絕煙火,日食木之物。

  三年後,須發紺碧,遍身長出白毛。六年後,盡行脫盡,仍復故形,但覺容顏轉少,不過像二十七八歲人。抑且雙瞳炯炯,昏黑之際,可鑒百步。歷了十個年頭,雖無摘星換日、入石穿金的大術,若呼風喚雨、召將拘神,以及移身替代、五行遁法,無不精通。皆《寶菉天章》之力也。猿不邪得於冰御氣口訣,修煉的皮毛純白。那日在山上,正采了幾個異樣果子,要孝敬於冰,遠遠看郵紫陽真人同火龍真人緩步而來,飛忙的跑入洞中,報與於冰。於冰整衣,到洞外跪接。遙見二位仙師,一戴碧蓮冠,穿紫霞無縫天衣,鶴頂龜背,木質金形,鳳眼疏長,修眉入鬢,長須白面,身高七尺;一戴八寶紫金冠,穿大紅入雲龍衣,龐眉廣顙,綠睛朱頂,隆准方頤,目有三角,面若赤丹,一部大連鬢紅須,披拂項下,身高九尺,望之令人生畏。

  於冰心內道:”此必吾師火龍真人。“少頃,二仙到了洞門。於冰道:”不知二祖師駕臨,未獲泥首遠接,祈恕愚昧。“見白面者道:”汝弟子骨氣,已有五分,何入道之速也?“赤面者道:”眼前似好,不知將來何如?“二仙相讓入洞,於冰後隨。二仙分左右坐下,於冰正欲叩拜,只見赤面者道:”此汝師伯紫陽真人也,與我同為東華帝君門人。“於冰兩叩拜,紫陽亦起立,火龍又令再拜謝賜書之恩。於冰又拜,真人道:”兒童嬉戲之物,何以謝為?“於冰拜罷,又拜了火龍真人四拜,火龍命起立一旁。隨即猿不邪也來叩拜,火龍向於冰道:”你毫末道行,即收異類門徒,殊屬輕率。“紫陽道:”你當日收桃仙客,豈盡得道之時耶?淵源一脈,正是師作弟述。“火龍大笑。又顧於冰道:”年來鉛汞調和否?

  “於冰道:”尚未自然。“火龍道:”氣無升降,息定謂之真鉛;念無生滅,神凝謂之真汞。息有一毫之不定,形非我有,散而歸陰,非真鉛也;念有一毫之不澄,神不純陽,散入鬼趣,非真汞也。汝其勉之。“於冰唯唯。紫陽向於冰道:”修仙之道,宜速斬三屍。三屍不斬,終不能三花聚頂,五氣朝元。地仙可望,天仙不可得矣。故境殺心則凡,心殺境則仙。當於靜處煉氣,鬧處煉神。“於冰唯唯。火龍道:”你出家能有幾日,前後得許多異類。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輕遇者。皆因汝立志真誠,純一不已,乃能得此。我與你師伯去後,你即隨便下山,周行天下,廣積陰德。若能渡脫四方有緣之客,同歸仙界,更是莫大功行。法術二字,當於萬不得已時用之,斷斷不可頻試,與世人較論高深。你須誠敬如一,始終弗懈方好。我於你有厚望焉。“說罷,二仙齊起。

  於冰與猿不邪跪送洞外,直待雲行天際,於看不見進,方才起來,入洞坐下,細想道:”祖師教我周行天下,廣積陰功,我該從那個地方周行起?”猛想起當年到山西,遇一連城璧,雖系俠客,卻存心光明磊落,我愛其人,承他情,送我衣服盤費,心意極其誠切。屈指整十個年頭,我在這玉屋洞修煉,家間妻子未嘗不思及,然隨起隨滅,毫無縈結,惟於他到不能釋然。我如今要遵師命下山,卻心無定向,何不先到范村一行。

  但他這十數年,生死遷移,均未敢定。自柳家社收伏二鬼,從未一用,我何不差他先去打探一番。他若在家,便去與他一會,就近游注重山西五台,完我昔年志願,再周行天下未晚。

  想罷,將葫蘆取出,拔去塞兒,叫道:“超塵、逐電何在?

  ”只見葫蘆內起一股黑煙,煙盡處,二鬼站在面前。於冰道:“我自收伏你們以來,十年未嘗一用,究不知你們辦事何如。今各與你們符菉二道,仗此可白晝往來人世,不畏懼太陽。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查訪連城璧生死存亡。我再說與你們,他即改名易姓之張仲彥也。看他在家沒有,稟我知道。”二鬼領命,御風而去。至第五日午,二鬼回來稟復道:“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村,查知連城璧,即張仲彥,問他家中溜井灶諸神,於今歲六月初,去陝西寧夏看望他哥哥連國璽。

  小鬼等便去寧夏,問彼處土谷諸神,言三月間,連國璽因盜案事發,被地方官拿送山東泰安州,不知作何歸結。小鬼等又到泰安,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後事跡。”遂詳詳細細,向於冰說了一遍,又道:“連城璧等,巡撫審後仍令解回泰安,前日已從省城起身,今日大要還在路上行走。”於冰將二鬼收入葫蘆內,嘆息道:“連城璧雖出身強盜,他肯隱居范村,尚不失為改過知機之人,只可惜被他哥哥連累。

  今拚命救兄,也還是義不容辭的事,並非去做強盜可比。我若不救,城璧休矣。”於是將猿不邪叫至面前,吩咐道:“我此刻即下山,或三五年、十數年回,我也不能自定。洞內有紫陽真人《寶菉天章》一書,非同兒戲,吾雖用符咒封鎖在丹房,誠恐山精野怪,或明奪暗取,你無力對敵。今授你吸風吹火之法,妖魔逢之,立成灰燼。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煉,久暫皆可隨心應用。再授你指揮定身法,並借物替身法。你有此三法,保身降魔有余,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場,以酬你十年采辦食物,晝夜勤勞。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間,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猿不邪大喜道:“弟子承師尊天恩收錄,不以畜類鄙薄,已屬過望。今又蒙賞賜仙法,何敢片刻出離洞府,自取滅亡。”於冰-一傳授口決,並以手書符指法,不邪頓首拜受。於冰又道:“嗣後若差二鬼回洞,你切莫視為怪物,擅用神火,他們經當不起。”不邪道:“弟子從未與二鬼識面,須一見方好。”於冰從葫蘆內叫出二鬼,二鬼顯形,不邪見其形貌凶惡,亦少有畏縮之心。於冰道:“爾等從今識認,日後亦好往來。”說罷,收了二鬼,走出洞來。不邪也學於冰送火龍真人樣子,跪送洞外。

  於冰將腳一頓,頃間遍身風雲,飛騰虛渺,不過半個時辰,早到山東地界。撥雲下視,見濟南道上有一隊人馬,約有二三百人。再一細看,隱隱綽綽,似有幾輛車兒,在眾人中間行走。

  於冰道:“是矣。”將雲光落下,緩步迎了上去。少刻,見十數隊馬兵,腰懸弓矢,一個武官領著開路,從面前過去。又待了一會,有一百六七十步兵,各帶兵器,圍繞著兩輛車兒行走,車兒內有七八個蓬頭垢面之人。於冰等他走到切近,高聲說道:“將車兒站住,我要說話。”只這一句,兩輛車兒和釘定住的一般,車夫將騾馬亂打,半步亦不能動移。眾兵丁深為怪異,忙問道:“適才可是你這秀才,要和我們說話麼?”於冰道:“我要和連城璧說話。”眾兵道:“連城璧是動牢反獄、拒敵官軍、問斬決的重犯,你與他說話,自然是他的黨羽了。”於冰道:“我雖非他的黨羽,卻和他是最厚的朋友。”眾兵大吵道:“不消說了,這一定是他們的軍師。”隨即就有七八個上來擒拿,於冰用手一指,眾兵倒退幾步,各跌倒在地,再扒不起來。眾兵越發大吵不已,又上來二三十個,也是如此。

  眾兵見此光景,分頭去了守備、知州,知州從後面趕來看視。於冰見轎內坐著個官兒,年紀不過三十上下,跟著許多牢牢衙役。但見:頭戴烏紗帽,腳踏粉底皂。袍繡白鷳飛,帶露金花造。須長略似胡,面麻微帶俏。斜插兩眉黑,突兀雙睛暴。書吏捧拜匣,長隨跟著轎。撐起三檐傘,擺開紅黑帽。敲起步兵鑼,喝動長聲道。鐵繩夜役拿,坐褥門子抱。有錢便生歡,無錢即發燥。官場稱為太老爺,百姓只叫活強盜。

  只見那知州在轎內坐著,不住的搖頭晃腦,弄眼提眉。於冰心里想道:“看他這輕浮樣子,也不像個民之父母。”知州到了面前,幾個兵丁指著於冰說道:“就是這秀才作怪。”那知州先將於冰上下一看,口里拿捏著京腔問道:“你是個什麼人兒?

  敢在本州島治下賣弄邪法。你這混賬猴兒,離忽到那個分兒上去了!”於冰聽他口音,是個直隸河間府人,便笑向轎內舉手道:“老鄉親請了。”那知州大怒,喝令:“鎖起來!”眾衙役卻待上前,於冰用手向轎內一招,那知州便從轎內頭朝下跌出,把個紗帽觸為兩半,頭發分披在面上,口中亂嚷:“反了!”又罵眾衙役不肯拿人。眾役一邊攙扶他,一邊來拿於冰。於冰向眾人唾了一口,個個睜著兩眼,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又將書役兵丁周圍指了幾指,便顛三倒四,皆模臥在官路上。

  於冰走至囚車前問道:“城璧賢弟在麼?”城璧在囚車內聽得明白,看了多時,早已認得是於冰,連忙應道:“小弟在此。

  ”於冰將他扶下車兒,見他帶著手肘腳拌,用袍袖一拂,盡皆脫落在地。韓八鐵頭等各大喜。於冰見他兩腿膀腫,不能步履,用左手輕輕提起,攬在腋下,行動如飛,片刻走了十二三里,到一破廟殿中放下,面朝廟外,將劍訣一煞,那些兵丁衙役人等,一個個陸續扒起,又亂嚷鬧起來。

  於冰回身,與城璧對面坐下。城璧先與於冰磕了幾個頭,放聲大哭道:“弟今日莫非已死,與大哥幽冥相會麼?”於冰道:“青天白日,何為幽冥?”城璧卻要訴說原由,於冰道:“賢弟事我已盡知,無庸細說。”城璧道:“一別十年,大哥即具如此神通,非成得真仙,焉能諸事預知?”於冰將別後事亦略言大概。城璧道:“天眷勞人,也不枉大哥拋妻棄子一番。”說罷,又叩頭不已。於冰道:“賢弟不必如此,有話只管相商。”城璧道:“弟同事之王振武、韓鐵頭等七人,俱系因救家兄,陷於羅網。今弟脫離虎口,怎忍使眾友遭殃。仰懇大哥大發天地慈悲,也救渡救渡罷。”於冰大笑道:“賢弟,休怪我語言干犯你,你聽我說。韓鐵頭等,自少壯以至老大,劫人財,傷人命,破人家,心同叛逆,目無王法。我遇此輩,正該替天行道,為國家除害,個個斬絕才是。怎麼你反教我救起他們來?

  就是我今日救你,也是藐法欺公,背反朝廷的事。皆因你身在盜中,即能改過回頭,於數年前避居范村。這番劫牢反獄,是迫於救兄,並非你又蹈前轍,情有可原,故相救也。”城璧聽了,一句沒得回答。

  於冰又道:“賢弟如今還是回范村,或別有去向,都交在愚兄身上。”城璧長嘆道:“弟系已死再生之人,今蒙大哥救援,又可多活幾日。此後身家,均付之行雲流水,只求大哥念昔日盟情,不加擯斥,弟得朝夕伺候左右,便是我終身道路,終身結局。設有差委,雖赴湯蹈火,亦所甘心。”說罷,叩頭有聲,淚隨言下。於冰道:“出家二字,談何容易!若像世俗僧道出家,不耕不織,假藉神佛度日,受十方之供獻,取自來之銀錢,則人人皆可出家矣。依愚兄看來,賢弟還該回范村,養育妻子,教訓二侄成人。總文武衙門遍行緝捕,也未必便尋到那個地方。

  ”城璧道:“大哥意見,我已明白了,不是為我出身賊盜,便是為我心意不堅。”於冰道:“我若因賊盜二字鄙薄你,還救你怎麼?到是怕賢弟心意不堅是實。今賢弟即願出家,不但大酒大肉一點咀嚼不得,就是草根樹皮,還有缺乏時候。”城璧道:“弟作惡多端,只願今生今世得保首領,不但酒肉,即吃茶水,亦覺過分,尚敢縱飲暢啖,自薄衣祿?若怕我心意不堅,請往日後看,方信愚弟為人。”於冰道:“據賢弟話,這范村目下且不去了。”城璧道:“寧死絕域,誓不回鄉。”於冰道:“這也隨你。我十年來,仗火龍真人易骨一丹,方敢在湖廣衡山玉屋洞修煉。此山居五岳之一,風極猛烈,你血肉身軀,不但冬月,即暑月亦不能耐那樣風寒。賢弟可有知心知己的朋友、親戚,且且潛藏一二年,日日蔬食淡菜,先換一換油膩腸胃,我好傳你修養功夫。”城璧道:“此番大鬧泰安,定必畫影圖形,嚴拿我輩。知心知己的人,除非在強盜家,我既已出家,安可再與此類交接。只有一個人,是我母舅金榮之子,名叫金不換。他住在直隸廣平府雞澤縣趙家堡上,我與他是至親,或者可以安身。”於冰道:“他做人何如?”城璧道:“他當日原是寧夏人,自家母過門後,我母舅方知我父做強盜,惟恐干連了他,於嘉靖十七年搬移在雞澤縣。我記得嘉靖二十一年,我哥哥曾差人與母舅寄銀四百兩。我母舅家最貧窮,彼時將原銀發回不收。後聽得我母舅夫妻相繼病故,我哥哥又差人寄銀三百兩,幫表弟金不換辦理喪事。不意他也不受,將原銀付回。聞他近年在趙家堡,與一財主家開設當鋪,只除非投奔他。但從未見面,還不知他收留不收留。”於冰道:“他為什麼叫這樣個名字?”城璧道:“這也有個原故。我少時常聽我亡母說,我母舅一貧如洗,生下我表弟時,同巷內有個鄰居。頗可以過得日月,只是年老無兒。曾出十兩銀子,要買我表弟去做後嗣。我母舅說不但十兩銀子,便是十兩金子也不肯。誰想那令居甚是愛我表弟,將家中私囊竟倒換了十兩金子,仍要買我表弟,我母舅只是不肯。因此叫做金不換。”於冰聽了笑道:“我與你同去走遭,他若不收,再做裁處。

  ”城璧道:“弟渾身無一塊好肉,兼之兩腿夾傷,如何去得?”於冰道:“容易之至。”說著站起,將袍子脫下來向地下一鋪,又取出白銀五兩,放在袍下,口中念念有辭,喝聲:“到!”沒有半個時辰,見袍子高起,用手揭起一看,銀子沒了,卻有水一盆、帽一頂、大小襯衣二件、布袍一件、褲一條、鞋襪各一雙,外又有梳篦二件,素點心四十個,俱在地下。城璧深以為奇。於冰著城璧將渾身破衣盡去,用手向盆內拘水,含在口中,在城璧周身上下噴噀,水到處其傷立愈,與好肉一般。城璧覺得通體松快,如釋泰山,隨即站起,和素日一樣。急穿戴了衣服鞋襪,扒倒又與於冰叩頭,於冰亦連忙跪扶,又著他藉盆中水梳洗了回頭,兩人復對坐。

  城璧將點心吃完,問於冰道:“適才諸物,定是搬運法了。

  那袍下幾兩銀子,可是點石成金變化出來的麼?”於冰道:“銀子是我十年前未用盡之物,有何變化?因不肯白取人衣物,送去作價耳。你說點石成金,大是難事,必須內外丹成,方能有濟,究亦損德誤人。昔雲房初渡呂純陽時,授以點石成金之術,止用爐中煉黃土一撮,便可點石為金,千百萬兩,皆能立致,正道家所言』家有四兩土,敢與君王賭『之說了。純陽曰:』此石既可成金矣,未知將來還原否?『雲房曰:』五百年後還原。『純陽曰:』審如是,豈不害五百年以後之人!』雲房大喜曰:『我未思及於此。只此一念,已足百千萬件功行,汝不久即晉職大羅金仙矣。』大抵神仙點者,五百年後還原;術士點者,二三年後還原。燒煉之人,以藥物配合鉛汞,九轉成金才,不過藉少增多耳,日積月累亦可敷用,究系深費苦功之事。還有一種做假銀人,或百日還原,或五月還原,欺人利己,破露必為王法重治,不破露必受天誅。還有以五十兩做一百兩,以三十兩做一百兩者,其人總得富一時,將來必遭奇禍,子孫不出三世,定必滅亡,此做銀人之報。若知情心羨,倩其代做使用者,罪亦如之。世間還有一種殘忍刻毒、含利表心的人,就如騾、馬、驢年老,其齒必平。而必苦加鍛烙,使有齒可驗,愚弄買主。或將羊活剝皮,取其毛色生動,多貨銀錢。此等人本世不遭雷擊,來世必不能脫此報,其罪更重於用假銀輩。奈世人只為這幾個錢,便忍心害物,至於如此。彼何不回頭設想:假如來生亦轉騾馬驢羊等類,被人也是這般苦難,到底還是自身疼痛,是錢疼痛也?唐時來俊臥,周興,每食雞鴨,用大鐵罩扣雞鴨於內,中置一水盆,盆中人各樣作料,即五味等物。

  於鐵罩周圍用火炙之,雞鴨熱極口渴,互相爭飲,死後五味由腹內透出,內外兩熟,其肉香美,倍於尋常做法。試看兩人並伊子孫受報,比雞鴨受難何如?總之雞鴨豬羊等類,一出胎卵,便是人應食之物,須知他的罪止是一刀,若必使他疼痛百回,遲之又久而死,總爽口一時,亦不過化大糞,一堆而已。損己之壽,薄子孫之福。殺害既多,必攖鬼神之怒,禍端不期而至矣。”城璧聽了,通身汗下,道:“弟做強盜,跟隨我哥哥,也不知屈害了人多少。他今自刎,屍骸暴露。弟五刑俱受,苟且得生,而韓鐵頭等因弟露網,又必百般拷掠,向他們追問救弟之人,皆現報也。弟今後也不敢望多活年月,只憑此一點悔罪之心,或可少減一二,也罷了。”於冰點頭道:“只要你時從此心,自有好報於你。此地去雞澤縣千里還多,我焉能日日同你早行夜住?”隨令城璧將鞋脫下,於兩腿各畫符一道,笑說道:“此亦可以日行七百里,不過兩天,可到雞澤矣。”說畢,兩人齊出廟來,向直隸大路行去。天上是:玉洞遵師命,雲行至泰安。

  金蘭情義重,相伴走三韓。

  第十五回 金不換掃榻留城璧,冷於冰回鄉探妻兒

  詞曰:

  《詩》歌求友,《易》載同人。知己親誼重,理合恤患難,下榻留賓。

  自從分袂後,山島寄閒身。總修行寧廢天倫。探妻子紅塵債了,依舊入仙津。

  右調《拾翠翹》

  話說冷於冰與連城璧醫好刑傷,問明金不換居址,兩人出得廟門。城璧腿上有冷於冰畫的符菉,步履和風行電馳一般,那里用十天半月,只走了三天,便到雞澤縣,向趙家莊逢人尋問金不換,有人說道:“他在堡東五里外,有一趙家澗兒,不過數家人居住,一問便知。”兩人又尋至趙家澗,問明住處,先著城璧去相見,道達來意,於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好半晌,城璧和一人走來,但見:面皮黑而瘦,身材小而秀。鼻孔掀而露,耳輪大而厚。兩眉短而縐,雙眼圓而溜,口唇紅而肉。牙齒疏而透,手腳輕而驟。氣色仁而壽。

  於冰看罷,也不好迎了上去,只聽得那人問城璧道:“此位就是冷先生麼?”城璧道:“正是。”那人跑至於冰面前,深深一揖,於冰急忙還禮。那人道:“在下就是金不換。適才家表兄說,先生救難扶危,有通天徹地的手段。今承下顧,叨光的了不得。”於冰道:“令表兄盛稱老兄正直光明,弟方敢涉遠投刺。”說罷,三人同行,到門前相讓而入。

  於冰看去,見正面土房三間,東廈房一間,周圍俱是土牆,院子到還闊大,只是房子甚少。院內也種著些花草,已開的七零八落。金不換讓於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於冰再-看,見坑上止有一領席子,四角皆殘破,一副舊布被褥,一張小炕桌;地下也有一張壞了腿的條桌,靠牆處用木棍支架著,還有一頂舊大櫃,一條板凳,一把木椅,還有幾件盤碗盆罐之類。

  不換道:“先生是高人,到我這小人家,連個可坐處也沒有,大失敬意。”於冰道:“朴素足見清雅。”少刻,走入一個穿短襖的後生,兩手拿著兩碗茶入來。不換先讓於冰,於冰道:“弟不吃煙火食水,已數年了。”城璧道:“我替代勞罷。”說罷,與不換分用。於冰道:“日前令表兄說,尊翁令堂已病故,嫂夫人前祈代為請候。”不換道:“賤內去年夏間亡過了。”城璧又將於冰始末,並自己事體,詳細說了一遍,不換咨嗟嘆息,敬服不已。於冰道:“聞老兄開設當鋪,此地居住,似離城太遠些。”不換道:“我昨年就辭了生意,在此和人伙種著幾畝地,荀延日月。”說著,從地櫃中取出二百錢,走出去與穿短祆的後生說話,復入來陪坐。好一會,拿入兩小碗肉,兩大碗豆腐,一盤子煮雞蛋,一壺酒,二十幾個饅頭,一盆子米飯。不換笑向於冰道:“家表兄是至親,我也不怕他笑話。只得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請將就用些罷。”城璧接說道:“我這位哥哥久絕人間飲食,一路同來,連口水也沒見吃過。我近日又吃了長齋。這兩碗肉你用,豆腐我吃。”不換見於冰一物不食,心甚不安,陪城璧吃畢飯,於冰向城璧道:“借住一二年話,你可向令表弟說過麼?”城璧道:“說過了。”金不換道:“弟家貧苦,無好食物待家表兄,小米飯還管得起。若說到住之一字,恨不得同住一百年才好。”晚間,不換又借了兩副布被褥,與城璧伴宿西正房。於冰在東正房打坐。次早,不換買了許多梨、棗、桃子、苹果等類,供獻於冰。於冰連住五天,日日如此,也止他不得。於冰見不換雖是個小戶人家子弟,頗知敬賢道理,一見面看得有些拘謹,住下來,卻到是個好說笑,極其活動的人。將城璧劫牢反獄、殺官兵話細說,他聽了毫無悚懼;講到留城璧久住,又無半點難色,且有歡喜樂留的意思。看來是個有點膽氣、有點擔當的人,抑且待城璧甚厚,心上方放開了七八分。至第七日早間,向城璧、不換道:“此地離成安較近,我去家中探望一回 ,明日早飯後即來。”不換道:“這是極該去的。”於冰辭了出來,不換同城璧送至門外。

  於冰於僻靜處,撾一把土,望空一撒,借土遁頃刻到成安。

  入西門後,即用袍袖遮了面孔,走到自己門前,見金字牌上,寫著“翰院先聲”四字,傍邊是“成安縣知縣為中式舉人冷逢春立。”看罷笑道:“元兒也中了舉,真是可喜。”一步步走入大門,只見大章兒從里邊出來,長的滿嘴胡須,看見於冰,吃一大驚,忙叫道:“你是誰?”於冰道:”你是自幼伺候小廝,連我也認不得了?“大章兒呵呀了一聲,翻身就往里跑,一路大叫大喊入去,說:”當年走的老主人回來了!“先是柳國賓跑來,見於冰如從天際吊下,連忙扒倒在地下叩頭,眼中滴下淚來。

  於冰見他須發通白,問道:”你是柳國賓麼?”國賓道:“小的是。”隨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都沒命的跑來。元相公跪倒在膝前,眼淚直流,大小家人俱跪在後面。於冰見他兒子也有二十七八歲,不勝今昔之感。於冰吩咐道:“都起來。”走至了廳院,見他妻房卜氏,已成半老佳人,率領眾婦女迎接在階下,也是雙淚直流。於冰大笑道:“一別十六七年,喜得你們還團聚在故土,抑且人丁倍多於前,好,好。”卜氏悲喜交集,說道:“今日是那一陣怪風,將你刮到此處?”說罷,同於冰到廳屋內,對面坐下。

  於冰問道:“岳丈、岳母可安好麼?”卜氏道:“自你去後,只七八年,二位老人家相繼去世。”又問道:“怎麼不見陸總管?

  ”卜氏道:“陸芳活了八十三歲,你昨年四月間來,他還在哩。

  ”於冰不禁傷感,眼中淚落。只見兒子逢春,同一少年婦人站在一處,與於冰叩拜。於冰問道:“這女子是誰?”卜氏道:“足見是個野腳公公,連兒媳婦都認不得。”夫妻拜了兩拜,於冰便止住他們。又領過兩個小娃子來,一個有八九歲,一個有六七歲,也七上八下的與於冰叩頭。於冰笑問道:“這又是誰?

  ”卜氏用手指著道:“這是你我的大孫兒,那小些的是二孫兒。

  “於冰哈哈大笑,都叫到面前,看了看氣骨,向逢春道:”那孫兒皆進士眉目也,汝宜善教育之。“陸續才是家人小廝婦女們以次叩頭。於冰見有許多少年男婦,都認識不得,大料皆是眾家人仆婦之子孫。再看眾老家人內,不見王范、冷尚義二人,問道:”王范、冷尚義何在?“卜氏道:”冷尚義十年前即死,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於冰不由的慨嘆至再,又猛然想起陸永忠,忙問道:”陸永忠不見,是怎麼樣了?“卜氏道:”陸芳效力多年,我於七八年前,賞了他二千兩銀子,鄉間住房一處,又與他二頃好地,著他父子夫妻自行過度,不必在此聽候差委,酬他當年輔助你的好心。惟有陸芳不肯出去,隔兩三個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當日即回。不意他只病了半天,仍舊還死在你我家中。“於冰不住的點頭道好。”還有一節,我父母死後,我兄弟家無余資,元兒送了他母舅五百兩,又地一頃五十畝。“於冰又連連點頭道:”你母子兩個做得這兩件事,皆大合人情天理,非我所及。令弟也該來與我一見。“卜氏道:”他去廣平已五六天了,也只在三兩天內即回。

  陸永忠是在鄉下住,不知道你來,他今晚明早必到。“於冰又問兒媳家父母名姓,方知是本城貢生李衝的次女。

  又笑問逢春道:”你也中了?“卜氏道:”你是十幾歲中解元,他是二十四歲中八十一名舉人。中的雖比你低些,舉人還是個真的。“於冰笑道:”他中了,勝我百倍。“又問道:“你們的日月,過的怎麼說?”卜氏道:“自從我父親去世,我教陸芳柳國賓,將城內外各處房子都變賣了,因為討幾個房錢,年年和人鬧口角。我將賣了房的七千多兩,在廣平府立了個雜貨店,甚是賺錢,到如今,七千兩本錢,做成兩萬有余。若將各鋪生意田產合算,足有十三萬兩家俬,比你在時,還多了四萬余兩。

  ”於冰道:“安衣足食,子女兒孫之樂,要算你是福人。”卜氏道:“誰教你不享福來?”於冰道:“百年內之福,我不如你;百年外之福,你與我不啻天淵。”又問道:“姑丈周家並姑母,可有音信否?”卜氏道:”我們兩家,不隔一二年俱差人探望。

  二位老長親好,家道越發富足。姑母已生了兒子八九年了。“於冰點頭道:”好。“卜氏道:”你也把我盤問盡了,我也問問你。你出外許多年,遇著幾百個神仙?如今成了怎麼樣道果?“於冰道:”也沒什麼道果,不過經年家登山涉水而已。“卜氏又向於冰道:”你的容貌,不但一點不老,且少嫩了許多。我就老的不象樣了。

  “正言間,只見陸永忠夫婦,同兩個兒子,跑來叩頭。於冰道:”你父親也沒了,我方才知道,甚是悲悼。你家中用度何如?“永忠道:”小的父子,承太爺、太太和大爺恩典,地土、銀錢、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兩,著實是好光景。“於冰道:”如此,我心上才快活。“少刻,請於冰里邊吃飯。於冰到里邊內房,說道:”家中若有鮮果子甚好,如無,不拘果干、果仁之類,我還吃些。煙火食,我數年來一點不動。“卜氏深為詫異,隨吩咐眾小廝分頭去買,先將家中有的取來。於冰將數年辛苦,亦略說一番。坐到定更後,於冰見左右無人,向卜氏道:”我且在外邊暫歇一宿,過日再陪你罷。“卜氏滿面通紅道:”我大兒大女,你就在,我也不要你。“於冰同兒子逢春等坐至二鼓,方到外邊書房內,吩咐柳國賓道:”你們可連夜備辦上好菜幾桌,我要與先人上墳。與陸芳也做一桌,我也要親到他墳前走走。還得車子一輛,我坐上,遮免本地親友物色。“又向逢春道:”可戒諭眾家人,不可向外邊露我一字。“逢春道:”頭前各鋪眾伙計俱來請安,我妻父李太爺和左近親友俱來看望,孩兒都打發回去了。“於冰道:”此皆我說遲了一步,致令家中人傳出去。也罷了。“又道:”柳國賓居心誠謹,其功可抵陸總管十分之三,你可與你母親相商,賞銀二百兩、地一頃,以酬其勞。他年已衰老,吩咐家中男女,俱以老總管稱之,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大章兒系我做孩童時左右不離之人,宜賞銀一百兩。其余家中男婦,汝和你母親量為賞給,也算我回家一番。“逢春蓮聲答應。小廝們抱來七八件雲棉被褥,於冰立令拿回。少刻,卜氏領了兒媳和兩孫出來,直坐談到五鼓,方回內院。第二日早,將身上內外舊衣脫去,換了幾件新衣服,並頭巾鞋襪。上了墳,回到書房,和逢春要來白銀二百三十兩,又著安放了紙筆,然後將院門關閉,不許閒雜人偷窺。在屋內寫了兩封字,留下一封在桌上,仍借土遁去了。

  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婦,在廳上等候至午間,不見開門。卜氏著將書房門取下。一齊入來,那里有個於冰?止見桌上有一篇字兒,上寫道:別十有七年,始與爾等一面,骨肉亦大疏闊矣。某山行野宿,屢經怪異,極人世不堪之苦,方獲火龍真人垂憐,授以殺生乃生密訣,將來仙道可望有成。吾兒藉祖功宗德,徼幸一第,此皆家門意外之榮。永宜誠敬事母,仁慈育下,保守天和。嚴嵩父子在朝,會試場不可入也。若能泉石終老,更恰吾心。如必交無益之友,貪非分之財,則現在溫飽,亦不能久。勉之,慎之!兩孫兒骨氣蔥秀,稍長,須教以義方,毋私禽犢。吾從此永無相見之期,數語告戒,臨穎愴然。銀二百三十兩,帶送友人,示知。

  逢春看罷,頓足大哭道:”父親去矣!”卜氏道:“門子關閉著,我不解他從何處去了?”逢春道:“父親已通仙術,來去不可測度。”又將書字內話,與卜氏講解了一番。卜氏呆了一會,說道:“此番來妖精鬼怪,連一口茶飯都不吃,我原逆料必有一走,到想不出又是這樣個走法,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

  我兒不必哭他。他當日去後,我們也會過到如今。沒有他,到覺得心上清淨。”一家兒說奇道怪,反亂了半晌。逢春又親到郊外,四下里瞻望了半天,方才回來。正是:庭前鶴唳緣思海,柱下猿啼為憶山。

  莫道於冰骨肉薄,由來仙子破情關。

  第十六回 別難友鳳嶺逢木女,斬妖黿川江救客商

  詞曰:

  閒步暫棲丹鳳嶺,看諸怪相爭。一婦成功請同行,也敘道中情。孽龍吹浪鼓濤聲,見舟槎漂零。立拘神將把江清,一劍慶升平。

  右調《武陵春》

  話說於冰用遁法出了成安,到金不換家叩門。不換見於冰回來,大喜道:“先生真是信人。”城璧也接將出來,讓於冰到東正房坐下。城璧道:“大哥探望家鄉,老嫂並侄子想皆納福。

  ”於冰道:“他們到都安好,家計亦甚充裕。只可惜我一老家人未得一見。”城璧道:“可是大哥先日說的陸芳去世了麼?”於冰道:“正是。”城璧亦甚是嘆息。於冰道:“賢弟從今年六月出門,恐二侄子見你久不回家,不拘那個去寧夏尋訪,倘被衙門中人識破,大有未便。我今午在家中,已替你詳寫家信,言明你弟兄二人事由,已差鬼役送去,明早必有回音。”城璧道:“弟已出家,何暇顧及妻子?隨他們去罷了。”於冰道:“似你這樣說,我昨日回家,真是大壞清規了。吾輩有妻子,貴不縈心於妻子;若明知禍患不測,而必使妻子故投死地,不惟於己不可,即待人亦有所不忍。”不換道:“這封書真是要緊之至,但不知先生怎麼便差鬼送去?”於冰道:“明早便知。”說罷,三人敘談,至二鼓方歇。

  至四鼓時分,鬼役超塵暗稟道:“小鬼奉法旨,領移形換影符一道,假變人形,已將書字寄交范村連城璧家,討有回信在此。”將符與書信交訖。於冰收超塵於葫蘆內。次日遞與城璧拆開,三人同看。城璧見果是他兒子親筆,上面有許多淒慘話,叮嚀囑咐;他侄兒也再三勸城璧偷行回家探望等語。城璧長嘆了一聲。把一個金不換服的瞠目咋舌,竟不知於冰是何等人。於冰道:“二侄既知始未,從此自可保全。我此刻即與賢弟別去,三年後來看你。”又向不換深深一揖道:“令表兄諸凡仰望照拂,弟異日自必報德。”城璧大驚道:“大哥今往何處去?

  ”於冰:“人間煙火我焉能日夜消受?”說著,從懷內取出白銀二百兩,向不換道:“老兄家亦寒素,安可久養長客?此銀權作令表兄三年飲饌之費,不收便非好朋友。我就此刻謝別。”不換再三苦留,城璧到一言不發,惟有神色沮喪而已。於冰見城璧光景,心上甚難為情,於是拉他到下房內,說道:“賢弟不必惜別,我此去不過二三年,即來看你。日前曾說明,你通是血肉之軀,難以同行。我此時即傳你吸氣導引之法,果能朝夕奉行,自有妙驗。”隨將出納收放始未說與,只未傳與口訣,緣心上有一半還信不過也。城璧-一謹記。於冰出來,向不換拱手道:“千萬拜托,弟去了。”不換知不可留,同城璧送數里之外方回。

  於冰心里說道:“聞四川峨眉山勝景極多,我魂夢中都是羨慕,今且偷空去一游,就從那邊采訪人間疾苦,做個積功德的起手,有何不可。”旋即駕雲光奔馳,已到峨眉山上,隨處賞玩。見山嵐迭翠,花木珍奇,兩峰突起對峙,綿亘三百余里,宛若峨眉,蒼老之中,另具一種隱秀,較之西湖嬌艷,大不相同。一日游走到丹鳳嶺上,見對面一山,嵯峨萬丈,勢可齊天。

  嶺上有石堂一座,內貯石床、石椅、丹爐。藥鼎之類。於冰看天色已交酉時初刻,口中說道:“今晚就在此過夜里。”方才向石床上一坐,只見對面山上夾縫內,陡然走出兩個大漢,各身高一丈五六,披發跣足,身穿青衣。兩個大漢俱朝西眺望,猛聽得一聲說道:“至矣,至矣!”其聲音闊大,彷佛巨雷。說罷,兩個大漢俱入山夾縫內。少刻,那兩個大漢又出來,各手執弓箭,大亦絕倫。一大漢道:“看我先中其腹。”說著,將弓拉滿,向西一箭射去。於冰急忙看那箭到處,只見正西山頭,有一婦人緩步走來,此箭直中其胸。那婦人將箭拔去,丟在地下,復向東走來。一大漢道:“此非你我所能制服,須報知將軍。”只見那兩個大漢又入山夾縫內。須臾,夾縫內出來十五六個大漢,皆身高一丈六七尺者,齊聲向山夾縫內躬身喊叫道:“請將軍出宮御敵。”只見那夾縫內出來一絕大漢子,即眾大漢所謂將軍者,身高二丈六七尺,赤發朱衣,兩眼比盤子還大,閃閃有光,面若噀血,剛牙鋸齒,亦手執弓箭,面向西看望。只見那婦人漸次相近,於冰存神細看,見那婦人翠裙鴛袖,錦衣珠環,容貌極其秀美,乃婦人中之絕色也,從山西款端而至。那將軍回顧眾大漢道:“看我中其喉。”眾大漢齊聲道:“共仰將軍神箭。”只見那將軍拽滿大弓,將箭放去,口中說聲:“著!”只見這支箭響一聲,正中在婦人咽喉上,一半在項前,一半透出項後。

  那婦人若不知者,輕輕將箭抽出,擲於地下,又緩緩走來。那將軍環顧眾大漢道:“此非軍師先生不能降服此婦。汝等可快請軍師先生來。”俄頃,軍師先生亦從夾縫中走出。於冰見那軍師先生,長有六尺,粗也有六尺,頭大如輪,目大如盆,口大如鍋,面黑如漆,身綠如荷,乍見與一大球相似。只見那軍師先生手拿寶劍,口中念念有詞,用劍向地下一指,山溪內大小石塊都亂跳起來。又用劍向天上一指,那些大小石塊,隨劍俱起在半空。

  復用劍向那婦人一指,那些大小石塊,雨點般向婦人打下。只見那婦人口內吐出寸許大一小瓢,其色比黃金還艷。用手將小瓢一晃,那些大小石塊,響一聲,俱裝入瓢內,形影全無。那婦人又將瓢向軍師先生並眾大漢一擲,響一聲,將眾大漢同軍師先生並將軍,俱裝入瓢內,飛起半天。那婦人又用手將瓢連指幾指,那瓢在半空連轉幾轉。那婦人將手向下一翻,那瓢在半空也隨手一翻,只從瓢內先倒出無數大小石塊,勢若山積,隨後又倒出許多青黑水來,如瀑布懸空一般,飛流直下,平地上堆起波濤。那婦人將手一招,那瓢兒仍鑽入婦人口中。那婦人旋即裊裊婷婷,仍向西山行去。

  於冰在石堂內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心中說道:“此必都是些妖怪,敢於青天白晝如此兼並。莫管他,且送他一雷火珠。

  ”想罷,走出石堂,用右手將珠擲去,煙火到處,響一聲,打的那婦人黃光遍地,毫無損傷。於冰急將珠收回。那婦人掉轉身軀,見於冰站在對山石堂外面,復用俊眼將於冰上下一看,笑說道:“我有何得罪先生處?先生卻如此處置我!”於冰見雷火珠無功,大為驚詫,高聲說道:“我乃火龍真人弟子冷於冰是也,替天斬除妖孽多年。你系何等精怪,乃敢橫行,不畏天地?”那婦人又將於冰細看道:“你面目上竟有些道氣,正而不邪。敞寓離此不遠,請先生同去一敘何如?”於冰大笑道:“我若不敢到你巢穴里去,我也算不得火龍真人弟子了。”說罷,將身軀從嶺上一躍,已到婦人面前。那婦人讓於冰先行,於冰道:“你只管前走,我不避你。”那婦人微笑道:“我得罪先生,導引了。”說罷,分花拂柳,裊娜而行。

  於冰跟在後面,過了兩個山頭,盤繞至山底,見一絕大桂樹,高可齊天,粗經畝余。那婦人走至樹前,用手一推,其樹自開,現出門戶屋宇,執手讓於冰先行。於冰遲疑不敢入去,那婦人道:“我非禍人者,先生請放心。”於冰道:“你先入去,我隨後即至。”那婦人又笑了笑,先入樹內。於冰此時進退兩難,又怕被襖怪恥笑膽怯,於是口念護身神咒手握雷珠,跟了入去。覺得一陣異香撲鼻,清人肺腑,放眼一看,另是一個天地。但見:門樓一座,屋宇兩層。琉璃瓦射天光,水晶簾垂戶外。綠衣士女,調鸚鵡於西廊;粉面歌童,訓玄鶴於東壁。篆煙裊裊,爐噴冰麝奇香;佳卉紛紛,盆種芝蘭瑞草。丹楹繡柱,分懸照乘之珠;畫閣錦堂,中供連城之璧。孔雀屏堆雲母,麒麟座砌石英。室貯楠榴,綾綃帳披拂床第;幾陳寶鑒,珊瑚樹輝映階除。玉珂金鉉,可是花房器物;瓊台貝闕,居然樹內人家。

  於冰到樹內,見朱門繡戶,畫棟雕梁,陳設對象,晶瑩耀目,多非人世所有。心里說道:“天下安有樹內有此宅舍,必是妖怪幻捏而成。”那婦人見於冰入來,又執東家之禮,讓於冰先行。於冰到此,也避忌不來,大踏步走入廳內。那婦人向於冰輕輕一拂,與於冰分賓主坐下。許多侍女,有獻松英露者,獻瑰玖露者,獻紫芝露、蕉葩露者,於冰總不吃。

  婦人道:“先生修道幾時矣?”於冰道:”才數年。“婦人道:”數年即有此道術,具此神通,吾不信也。“於冰道:”你端的是何妖怪?可向我實說,我自有裁處。“婦人笑道:”我非妖怪,乃木仙也。自盤古開辟以來,至今歷無處甲子。適先生所見大桂樹,即吾原形。“於冰道:”方才對敵眾大漢,並將軍和軍師先生,皆何物?“婦人道:”此輩亦楩楠杞梓松柏楸檜之屬,均系經歷六七千年者。奈伊等不務清修,惟恃智力,在此山逢人必啖,遇物必殺,上干天地之和,下激鬼神之怒,今日截除吾手,實氣數使然。“於冰聽其語言正大,將頭點了幾點,又問道:”他們既如此作惡,為何不早行斬除,必至今日?“婦人道:”去歲那極大漢子自號將軍者,不揣份量,曾遣媒妁求婚於我。我將媒妁嚴刑重處,斷臂逐去。昨午花蕊夫人,約請明霞殿看鶴蛇銜珠戲。此輩訪知我不在,碎我花英,折我枝條,屋宇幾為之覆。此刻相持,亦以直報怨耳。“於冰道:”仙卿口中吐一小黃瓢,極能變化,此系何物?“婦人道:”此桂實也。吾實有數百年一結者,有三五百年,一二百年一結者,要皆桂之精華,桂之血脈也。吾於天皇時,即擇一最大而久者,煉之四千余年,始成至寶。其形似瓢,其實則圓,隨意指使,大可盛山岳江湖,小可破蟣虱微物也。“於冰道:”眾大漢等入此瓢,皆成青黑水,這是何說?“婦人道:”青黑水,乃形質俱花,樹木之汁液耳。“於冰道:”仙卿之瓢,亦能化人否?“婦人笑道:”人與物一體,既可以化物,即可以化人。“於冰笑道:”信如斯言,則凡入卿瓢者,一概無生矣。

  “婦人道:”瓢與吾乃同根共枝而出,瓢即是我,我即是瓢,人物之入吾瓢者,生死隨吾所欲,何至於一概無生也。“於冰點首至再道:”可謂至寶矣。“又道:”仙卿既能作此屋宇,又能有如此道術,何不光明磊落,做一須眉丈夫,而必朱唇皓齒,冶其容,小其足,獻媚態嬌姿於日月照臨之下,這是何說?“婦人大笑道:”吾輩得陽氣生者則男,得陰氣生則女。萬物各有陰陽,草木寧無雄雌?信如先生言,則男男女女,皆可隨我所欲,而造化竟由我操矣。“於冰笑,婦人亦笑。

  於冰道:”仙卿修煉,亦調和鉛汞否?“婦人道:”其理則同,其運則不同。先生以呼息導引為第一,餐霞吸露次之;我輩以承受日精月華為第一,雨露滋潤次之,至言呼息導引,不過順天地氣運,自為轉移可也。大概年愈久,則道益深,所行正直無邪,即可與天地同壽。“於冰又笑說道:”如仙卿這樣說,則仙卿肚內,竟空空洞洞,一無所有了。“婦人道:”既化人形,外面四體俱備,腹內自五髒六腑皆全。只是強為捏造,系後天,非先天也。豈有空洞無物之理?若空洞無物,自應無覺無識,那便是真正木頭,此刻烏能與先生話談也。先生既系火龍真人弟子,定必與桃仙客相識。仙客與吾輩同類,試問仙客肚中,亦空空洞洞否?“於冰聽了大笑。婦人亦大笑。

  於冰起身告辭。婦人道:”日色將落,男女之嫌宜別,房屋雖有,不敢留先生過宿。今日相會,亦系盤古氏至今未有奇緣,我有桂實幾枚,為先生壽。“令侍兒取出一錦袋來,內貯碗碟大者、茶酒杯大者、棗豆大者不等,無一不黃光燦爛,耀目奪睛,芬馥之氣,味邁天香,嗅之頓覺心神清越。婦人取茶杯大者一,棗大者十,說道:”此茶杯大者,三千年物,服之可延壽三百載。棗大者,此百余年物,服之可延壽一紀。“於冰作揖領謝,又問道:”仙卿從開辟時修持至今,所行又光明正大,理合膺上帝敕詔,位列金仙,今猶寄跡林泉,何也?“婦人道:”吾於天皇氏時,即奉詔為桂萼夫人。因性耽清靜,授職後,便須隨班朝晉,緣此叩辭。至帝堯時,又奉詔封清華夫人,敕命佐花蕊夫人總理九州島四海花卉榮枯事,此缺極繁,更非所願,仍復固辭。只今算一草莽之臣可也。“於冰連連作揖道:”今日冒瀆夫人之至。“夫人帶笑還了兩拂送於冰出樹,說道:”山海之內,多藏異人,嗣後先生宜珍重厥躬,毋輕以隨珠彈雀。“於冰拱手謝道:”良言自必書紳。“夫人又道:”暇時過我一談,於先生未嘗無益。“於冰唯唯。剛走得一步,那樹已無門矣。”後來於冰。授職金仙後,到與此桂成道中契友,互相往來,此是後話。

  次早復去游覽,數日後,方駕雲出山,離地才起了三百余丈高下,見川江內銀濤遍地,雪浪連天,一陣怪風,刮的甚是利害。但見:不是風伯肆虐,非關巽二施威。竹浪橫飛,寧僅穿竄入戶;松濤亂卷,慢言滅燭鳴窗。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五峰爆布,何因瀉至江干;三峽雷霆,直似涌來地底。大舟小艦,翻翻覆覆,真如落水之雞;少女老男,擾擾紛紛,無異熬湯之蟹。

  於冰見風勢怪異,低頭下視,見川江內大小船只,沉者沉,浮者浮,男女呼天叫地,個個隨波逐流,心上甚為惻然,急向巽地上一指,喝聲:“住!”少刻,風息浪靜,見梢工水手,各整舟楫。其中有翻了船救上岸的,又皆呼天叫地,勢類瘋狂。

  於冰復手掐劍訣,飛符一道,須臾,大小江神,拱立雲中,聽候使令。

  於冰問道:“今日大風陡起,川江內壞無限船只,傷殘許多民命,爾諸神可是奉上帝敕旨,收羅在劫之人麼?”眾神道:“這段江名為孽龍窟,最深最險。江底有一老黿,已數百載,屢次吹風鼓浪,壞往來舟船,實系此物作祟,小神等並未奉有敕旨。”於冰大怒道:“爾等既職司江界,理合誅怪安民,行上帝好生之心,何得坐視妖黿肆虐,任他歲歲殺人,爾等職守何在?”眾神道:“妖黿身軀大經畝許,力大無窮,且通妖術,小神等實沒法遣除。”於冰越發恨怒道:“此等屍位曠職的話,虧你們也說得出!既無力遣除,何不奏聞上帝,召天將誅之?”諸神皆鞠躬認罪,無可再辨。

  於冰將木劍取出,上面書符兩道,付與江神道:“可速持吾劍,投入黿穴,自有妙應。”江神等領劍入水,見老黿還在那里食落江男女。又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魚蝦,也來趕吃人肉,統被老黿張開城門般大口,一總吞去。正在快活時,江神等將木劍遠遠的丟去。那劍出手有光,一道寒輝,掣電般直撲老黿項下。只見那黿從口中吐一股青氣,將木劍衝回有百余步遠近,在水中旋轉不已;只待青氣散盡,那木劍又照前飛去,仍被青氣衝回。如此五六次,眾江神見不能成功,將木劍收回,齊到半空中,細說妖黿利害。於冰道:“此必用前後夾攻之法方可。

  ”隨將雷火珠交付江神,吩咐如此如此。眾江神領命,握珠者遠立在老黿尾後,持劍者仍在前面,將劍丟去。老黿復吐青氣,不防尾後響一聲,雷火珠早到,打在老黿骨上,老黿雖覺疼痛,卻還不甚介意。江神將珠收回。復向老黿擲去,大響了一聲,這一珠才將蓋子打破,疼的老黿聲吼如雷,急忙將身軀掉轉,張著巨口,向眾江神吐毒。眾江神收珠倒退,卻好木劍從老黿背後飛來,直穿過老黿脖項,血勢噴濺,波浪開而復合者幾次。

  那老黿躑躅跳躍,無異山倒峽崩,江面上船只又被水晃翻了許多,於是登開四足,向江底蘆草多處亂鑽。只見那劍真是仙家靈物,一直趕去,從水中倒起,轉一轉,橫砍下來。將脖項刺斷一半,老黿倒於江底。那劍猶往來擊刺,好半晌,黿頭始行墜落。

  於冰在雲中等候多時,方見眾江神手捧珠劍,欣喜復命,細說珠殺妖黿原委,又各稱頌功德。正言間,忽聽得江聲大振,水泛紅波,見一黿頭大有丈許,被眾神丁推涌上江岸。看的人蜂屯蟻聚,都亂嚷上帝降罰,殺此更古未有的怪物,從此永慶安瀾,商旅可免覆舟之患矣。於冰戒諭江神,著不時巡查,以除民害。眾神遵命去了。於冰方催雲行去,隨地濟困扶危。正是:丹鳳嶺前逢木怪,川江水底斬妖黿。

  代天宣化神仙事,永慶升平行旅安。

  第十七回 請庸醫文魁毒病父,索賣契淑女入囚牢

  詞曰:

  燭影搖紅筆莫逃,在前朝。逆見殺父出今宵,藉醫刀。

  烈女救夫索賣契,心先碎。英雄甫聽語聲高,恨難消。

  右調《楊柳枝》第二體

  話說於冰斬了妖黿,這日商客死亡受驚者甚多。就中單表一人,姓朱名文煒,系河南歸德府虞城縣人,年二十三歲,住居柏葉村。

  他父名朱昱,年五十二歲,有二千來兩家俬,住房田地在外,從部中打點,補授四川金堂縣典史。他長子名文魁,系已故嫡妻黃氏所出。娶妻殷氏,夫妻二人,皆譎詐殘忍。文魁最是懼內,又好賭錢,每逢賭場,便性命不顧。其次子朱文煒,系已故側室張氏所生。為人聰明仁慈,娶妻姜氏,亦甚純良。

  他家有兩房家人夫婦,一名段誠,一名李必壽,各配有妻室。

  朱昱最愛文煒,因長子文魁好賭,將田產文煒在家經理,將文魁帶至任所,也是防閒他的意見,說明過三年後,方著文煒來替換。朱昱滿心里要娶個妾,又因文魁也在外獨宿,不好意思舉行。喜得他為人活動,於本地紳衿鋪戶,應酬的輕重各得其宜,上司也甚是喜他,常有事件批發。接連做了三年,手內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兩,又不敢在衙門中存放,恐文魁盜用,皆暗行寄頓。

  這年已到三年,文煒思念他父親,久欲來四川省視,因屢次接他父親書信,幾時文魁回了家,方准他來。他哥哥文魁,又想家之至,常暗中寄信著文煒速來,弄的文煒到沒了主意。

  又兼他嫂嫂殷氏,因文煒主持家政,氣憤不過在天指豬罵狗的同吵。文煒夫婦處處謙讓,才強支了這三年。這年決意入川看父,將地土俱行租種與人,又將家中所存所用,詳細開寫清賬,安頓下一年過度,交與他嫂嫂管理。又怕殷氏與姜氏口角,臨行再三囑托段誠女人歐陽氏,著他兩下調和,歐陽氏一力擔承。

  方同殷誠一同起身。這日到孽龍潭,陡遭風波,船只幾覆。來到金堂縣,朱昱大喜,細問了家中並鄉里等活,著文魁與文煒接風痛飲。文魁見兄弟來,可以替得早行回家,不意過了月余,朱昱一字不題。文魁著文煒道達,但付之不答而已。文魁惱恨之至,外面雖不敢放肆,心里也不知凶罵了多少。

  一日,朱昱去紳士家看戲,至三鼓後方回,在馬上打了幾個寒戰,回署便害頭疼。次日請醫看視,說是感冒風寒,吃了兩劑藥,出了點汗,覺得清爽些。至八天後,又復遍身疼痛,寒熱交作,有時狂叫亂道,有時清白。一日到二更以後,朱昱見文煒一人在側,說道:“本城貢生劉崇義,與我至厚,他家收存我銀一千一百兩,月一分行利,有約契,我曾與他暗中說明,不著你哥知道。新都縣敦信里朱干,是與我連宗兄弟,他那邊收存我銀三百兩,也是月一分行利,此宗你哥哥有點知道。

  二處我都系暗托,說明將來做你的飯根,我若有個好歹,你須設法弄在手內,日後你哥哥將家俬輸盡,你就幫助他些,他也領情。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我深知他夫妻二人,皆不成心術,久後你必大受其累。約契收放在一破紅油櫃中舊拜匣內,你可速速揀收在手。衣箱內現存銀八十余兩,住房桌下存大錢三萬余文,你哥哥都知道,瞞不得他。若將衙門中器物等項變賣,不但棺木,即回去腳價盤費,亦足而又足。至於本鄉住房並田地,我過日自有道理。”文煒泣說道:“父親不過是受了寒,早晚即愈,何驟出此言。本城並新都兩處收存銀兩,一任哥哥收取,我一分一厘亦不經手。非敢負父親疼愛至意,大抵人生窮通富貴,自是命定,我若欺了哥哥,天亦不容我。父親可安心養病,斷斷不必過慮。

  ”朱昱聽了,蹙眉大恨道:“痴子深負我心,你到後悔時,方信我言,由你去罷。”又道:“我此時覺得著實輕爽,可將你哥哥同殷誠叫來。”文煒將二人叫到。朱昱向文魁道:“我一生勤儉,弄下些小家俬,又得做些微員,年來不無補益。我這病看來還無妨,設有不測,世上沒個不散的筵席。扶我靈柩回鄉後,斷不必勞親友吊奠,到要速請親友,與你弟兄二人分家,斷不可在一處居祝家中住房,原介是三百三十兩,你弟兄二人,誰愛住此房,即照原價歸結,另尋住處。將來不但田產,即此並家中所有器物、銀錢、衣帛等類,雖寸絲斷线,亦須眼同親友公分,以免骨肉爭端。若誰存絲毫占便宜之見,便是逆命賊子。

  段誠也在此,共記吾言。你是我家四世家人之後裔,他二人有不合道理處,須直口苦勸,毋得瞻徇。若他們以主人欺壓你,就和欺壓我一般。你為人忠直,今以此相托,切莫負我。”段誠聽了,淚下如雨。又向文魁道:“你除了頑錢,我想普天下也再沒第二個人能占了你的便宜,我到也放心。你兄弟人忠厚,你要步步疼憐他,我死去亦得瞑目。”說話間,又煩躁起來,次日更甚。

  本縣東門外有個舉人,姓強名不息,專以行醫養濟家口,是個心粗膽大,好走險路的人。被他治好了的也有,大要治死的居多,總在一劑兩劑藥上定死活。每以國手自任,地方上送他個外號,叫強不知。即或有被他治好的,又索謝禮過重。因此人又叫他做強盜。把個舉人名品,都被他行醫弄壞了。朱文魁慕他治病有決斷,兩三次打發衙役請來,看了脈,問了得病日期,又看了看舌頭,道:“此真陰症傷寒也,口渴煩躁,皆假相耳,非用人參五錢、附子八錢,斷無生理。”文魁滿口應承。文煒道:“醫理我一字不知,只是陰陽二症,聽得人說,必須分辨清楚,藥不是輕易用的。”文魁道:“你少胡說,先生來,自當以先生話為主,只求開方早救為是。你講得是什麼陰陽?”強不知道:“似此症,我一年內也不知治著多少。我若信不真切,敢拿老父母試藥?不是學生夸口說,城內外行此道者數十人,笑話他還沒一個識得此症。”文煒不敢爭辯。開了方兒。文魁便著段誠同衙役買參撾藥。

  強不知去後,文煒放心不下,將藥方請教先治諸人,也有一言不發的,也有搖頭的,也有直說吃不得。文煒與文魁大爭論起來,文魁急了,大嚷道:“你不願父親速好麼?耽擱了性命,我和你誓不同生。”文煒也沒法,但願服藥立愈。服藥後,便狂叫起倒不已。他原本是陽症,不過食火過重,汗未發透,邪氣又未下,若不吃藥,亦可漸次平安,他那里受得起人參附子大劑。文煒情急,又與文魁爭論,文魁道:“虧你還是個秀才,連『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二句,都不知道。”又待了一會,朱昱聲息俱無,文魁道:“你看,安靜了沒有。”文煒在嘴上一摸,已經死了。文煒撫屍大叫,文魁亦大驚,也悲號起來。

  哭了半晌,率同衙役,停屍在中堂,買辦棺木。本縣聞知,立即差人送下十二兩奠儀。三日後,署理官早到。至七日後,文魁托書役於城內借了一小佛殿慈源寺,搬移出去,然後開吊。

  又請他父親相好的紳士幾人,求了本縣名帖,向各紳衿鋪戶上捐,也弄有一百七八十兩。文煒將劉貢生等借約二張揀出,交付文魁。文魁喜歡的心花俱開,出乎意料之外,極力的將文煒譽揚賢孝,正大不欺。

  一日,文魁問文煒道:“劉貢生所借銀兩,我親問過他三四次,他總推說一時湊不及,許在一月後,看來利錢是無望的了,新都縣本家朱干,借銀三百兩,他住在鄉間敦信里,離此八九十里路,你可同段誠走遭,必須按約上年月算明利錢,除收過外,下欠利錢,一個也讓不得。我們是什麼時候,講到連宗,他該破家幫助我們,才是有人心的長者。明早即去。他若推托時日,你兩人斷斷不必回來,天天守著靈何益?”次日,文煒遵兄命同段誠去了。到朱干家,相待極其親厚,早晚在內房飲食,和親子侄一樣。銀子早已備辦停妥,又留住了四天,與了本銀三百兩,又找了利銀十七兩,余外又送了十兩,俱是十足紋銀。主仆二人,千恩萬謝,辭了上路。約走了二十多里,至新都縣飯鋪內吃飯,見三三兩兩,出來入去,都說的是林秀才賣老婆還官欠的話,咨嗟太息的到十有八九。聽了一會,也沒什麼關心處。

  原來這林秀才,是本省新都縣人。單諱一個岱字,號齊峰,年三十一歲。他生的漢仗雄偉,勇力絕倫,雖是個文秀才,卻學得一身好武藝,馬上步下,可敵萬人。娶妻嚴氏,頗有才色,頗有才色,夫妻甚相敬愛。他父親林楷,為人正直,做過陝西隴縣知縣,真是一錢不名。後來病故在任內,林貸同他母親和家人林春扶柩國籍,不幾月他母親也去世。清宦之家,那里有什麼私囊。又因重修隴縣城池,部中核減下來,到虧空下國帑二千七百余兩,著落新都縣承追。前任縣官念他是舊家子弟,不過略為催取,林岱也交過八百余兩。新任知縣叫馮家駒,外號又叫馮剝皮,為人極其勢利刻保他曾做過隴西縣丞,與林楷同寅間甚是不對,屢因不公不法的事,被林楷當面恥辱。

  今日林岱有這件事到他手內,正是他報怨之期。一到任,就將林岱家人林春拿去,日夜比責。林岱破產完了一千余兩,求他開釋,他反申文上憲,說林岱虧欠國帑,恃符抗官,不肯交納,將秀才也革下來。林岱又將住房變賣交官,租了一處土房居祝本城的紳衿鋪戶,念他父居鄉正直,前後捐助了三百兩,尚欠四百五十兩無出,大家同去懇馮剝皮,代他報家產盡絕。馮剝皮不惟不聽情面,且將林岱拿去收監,將林春付保釋放。林春不幾日亦病故,止有林春的女人,同嚴氏做些針线,貨賣度日,又要接濟林貸衣食,把一個小女廝也賣了做過活。

  後來剝皮竟將林岱也立限追比,又吩咐衙役著實重責,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地方上桑梓又過意不去,捐了一百兩交納,復懇他報家產盡絕的申文。剝皮滿口應許,將銀子收下,仍是照舊比責,板子較前越發打的重了。此後內外援絕,苦到絕頂。

  嚴氏在家中,每天不過吃一頓飯,常有整天家受餓,沒飯吃的時候。

  本城有個監生叫胡貢,人只叫他胡混,是個心大膽小,專好淫奔之人。他家里也有幾千兩的用度,又好奔走衙門,藉此欺壓良善。他屢次看見嚴氏出入,姿色動人,又知林岱在監中無可解救,便引起他娶妾之心。托一個善會說話,有機變的宋媒婆,以采買針线為由,常拿些綢緞碎物著嚴氏做,做完,他就將手工錢送來,從未耽延片刻,其手工錢都是胡貢暗出。因此來往的透熟,每日家言來語去,點綴嚴氏,著他賣身救夫,與富貴人家做個惻室,便可名利兩收。嚴氏是個聰明婦人,早已明白他的意見,只是不應承他。後見他屢次遷引,便也動了個念頭。向宋媒道:“我非無此意,只是少個妥當人家。你既這樣關切我,心里可有個人家麼?”宋媒即將胡監生人才、家道、年紀,說了個天花亂墜。嚴氏道:“我嫁人,是要救夫出監,只怕他未必肯出大價錢娶我。至於與人家做妾,我到不回避這聲名。”宋媒道:“這胡大爺也曾說過,止出三百五十兩,此外一兩也不多出。”嚴氏笑道:“可見是個天緣,他出的這銀數,卻與我夫主官欠暗合,就煩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罷。”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須林大爺寫一個為欠官錢賣妻的親筆文約,方能妥貼的了。”嚴氏又笑道:“這都容易,我早晚與你拿來。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爺三心兩意,萬一反悔,我豈不在丈夫前喪品丟人。你敢包辦麼?”宋媒道:“若胡大爺有半句反復話,我就永墮血盆地獄。

  我若是戲耍了你,著你在丈夫前丟人,我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教他們死了。”嚴氏道:“既然胡大爺有實心於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拋頭露面。將來憑據到手,就勞動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還有一句話你要記清,若我夫主午時不回家,便是一百個未時,我也不出門。”宋媒道:“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爺和縣里是好相與,怕放不出人來?只要憑據寫的結實明白方妥,胡大爺也是最精細不過的人。”兩人講說停當,宋媒婆歡歡喜喜,如飛的去了。

  次日嚴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縣監門,向管監的衰懇。

  管監的念林岱困苦,隨即通知,放嚴氏入來。嚴氏看見丈夫蓬頭垢面,滿腿杖傷。上前抱頭大哭。林岱也落了幾點眼淚。旋教林春女人拿過幾樣吃食東西,一大壺酒,放在面前,嚴氏也坐在一旁,說道:“家中無錢,我不能天天供濟你的飲食,你可隨意吃些,也是我到監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這一來,我越發不能下咽,到是酒我吃兩杯罷。“嚴氏從籃內取出一個茶杯來,斟滿遞與林岱。林貸吃了一口酒,還是半冷半熱的。

  問道:”你們家間,米還有得吃麼?“嚴氏道:”有錢時買一半升,無錢時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將杯放下,長嘆道:”我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於馮剝皮之手。他挾先人仇恨,斷不相饒。

  只是你將來作何歸結?“嚴氏道:”你們男人家,要承先啟後,關系重大;我們婦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輕?將來上天可憐。

  你若有出監之日,我到愁你沒個歸結。“林岱道:”我時常和你說,有一個族伯林桂芳,現做湖廣荊州總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們成了仇怨,致令我父與他參商,二十年來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別無親友,設或有個出頭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嚴氏點頭道:”任他怎麼參商,到底是林氏一脈,你又在患難中,誰無個惻隱之心?”林岱道:“這也是我與你紙上談兵,現欠著三百五十兩官銀未交,總插翅亦難飛去。”嚴氏道:“三百五十兩官銀,到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見。”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幫,有此義舉?”嚴氏笑道:“不但三四百兩,就是三四十兩,相幫二字,從何處說起?”就將胡監生托媒婆說的話,詳細說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嚴氏道:“我的主意,要舍經從權,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寫一張賣妻的文約,明後日即可脫離苦海。”林岱聽了,倒豎須眉,滿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到有此際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頭,討一副紙筆來。”少刻,牢頭將紙筆墨硯俱送來,林岱提筆,戰縮縮的寫道:立賣契人林岱,新都縣人,因虧欠官項銀三百五十兩,無可交納,情願將原配妻室嚴氏,出賣於本城胡監生。

  又問嚴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嚴氏道:“是講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名下為妾,身價紋銀三百五十兩,本日在新都縣當官交納,並無短少,日後不許反悔爭競,恐口無憑,立賣約存照。

  又問道:“你適才說有個媒婆子,姓什麼?”嚴氏道:“姓宋。”林岱又寫: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親筆立。

  寫畢,將拿來的酒菜,大飲大嚼,吃了個罄淨。吃畢,將頭向臨牆上一斜靠,緊閉雙睛,一句話不說。嚴氏道:“你出監後,務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許多要緊話囑咐你。你若是賭氣不到家中,我就是來生來世見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罷。”言訖,把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

  嚴氏收拾起諸物,又恐林岱聽見,眼中流淚,心里大痛,悄悄出門。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門外等候。嚴氏改做滿面笑容,讓宋媒到房內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嚴氏從袖中取了賣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話:銀子三百五十兩,要胡大爺當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門中上下即或有些須使費,我前夫都不管。我幾時不見我前夫回家,我斷斷不肯動身,不是我心戀前夫,情理上該是這樣。此系官銀,諒也不敢舛錯,你就將約契拿去罷。這是我前夫親筆寫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見了約契,如獲至寶,說了幾句吉慶話,如飛的跑去,遞與胡監生,居了天字號大功。

  胡貢看了大喜,次日一早,親自送了馮剝皮四樣重禮。剝皮說了無數送情的話,始將銀兩收兌入庫。胡貢又到宅門並承辦書吏處,說定事完相謝,立逼著管宅門家人回稟本官,將林岱當時放出監來。然後回家,催著收拾喜轎,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報知嚴氏,嚴氏忙著林春女人,到縣前一路迎請林岱回家。正是:賊子借刀殺父,淑女賣身救夫。

  兩人事跡迥異,問心各有懸殊。

  第十八回 罵錢奴刎頸全大義,保烈婦傾囊助多金

  詞曰:

  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衾。立志救夫行,痴心一恨長。

  世事難憑斷,竟有雪中炭。夫婦得周全,豪俠千古傳。

  右調《連環扣》

  且說林岱出了縣監,正心中想個去處躲避,見林春女人跑來,再三苦請。林岱又羞又氣,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滿城中誰不知我賣了老婆。”萬無奈何,低了頭走,也不和熟識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門前。見喜轎在一邊放著,看的人高高下下,約百十余人,又聽得七言八語,說:“林相公來了,少刻我們就要看霸王別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開眾人入去。

  嚴氏一見,大哭道:“今日是我與你永別之日了。”將林岱推的坐下道:“我早間買下些須酒肉,等你來痛飲幾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轎現在門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亂我懷抱。既有酒肉,你去後我吃罷。”正說話間,只見胡監生家兩個人入來說道:“林相公也回來了。這是一邊過銀,一邊過人的事體。”嚴氏大怒道:“總去也得到日落時分。人賣與姓胡的,房子沒賣與姓胡的,是這樣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聽了,也要發話,想了想,兩人各以目示意而出。嚴氏又哭說道:“我與你夫妻十數年,無福終老,半路割絕。你將來前程遠大,必非終於貧賤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那移幾兩盤費,投奔荊州,異日富貴歸來。到百年後,你務必收拾我殘骨,合葬在一處,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哈哈大笑道:“這都是嬰兒說夢的話,你焉能與我合葬?”且不說夫妻話別。再說朱文煒、段誠,算還了飯錢,剛走到縣東門,見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圍繞著一家門子,擁擠看視。

  又見一個婦人從門內出來。拍手說道:“既然用了人家銀子,吃新鍋里茶飯去就是了,又浪著教請買主胡大爺來說話。”說著,往路北一條巷內去了。文煒向段誠道:“這必定是我們在飯鋪中聽得那話,我們走罷。”段誠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閒著,我們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見一個人,挺著胸脯,從北飛忙的走來。但見:滿面浮油,也會談忠論孝;一身橫肉,慣能惹是招非。目露銅光,遇婦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錢臭,見寒士常將冷語卻除。敬府趨州,硬占紳衿地步;畏強欺弱,假充光棍名頭。屢發非分之財,常免應得之禍。

  只見這人走至了門前,罵道:“你這般無用的奴才,為什麼不將喜轎抬入去,只管延挨甚麼?”那幾個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轎,我們也沒法。”又見先前去的那婦人,也從北趕來,入門里邊去。少刻,從門內走出二十三四歲一個婦人來,風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黃,站在門前,用衣襟拭去了淚痕,高聲問道:“那個是監生胡大爺?”只見那從北來的人,於人叢中向前搖擺了兩步,說道:“小生便是。”那婦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見?”胡監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難道還不知小生的意思麼?”嚴氏道:“我夫雖欠官錢,實系仇家作弄。承滿城中紳衿士庶,並鋪戶諸位老爺,念我夫主忝系宦爵,捐銀兩次,各助多金,可見惻隱之心,人人皆有。尊駕名列國學,寧無同好?倘開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歲月,聚首終身,生不能銜結階下,死亦焚頂九原。身價銀三百五十兩,容拙夫按年按月,陸續加利拔還。天日在上,誰敢負心。尊駕收子孫之福利,妾夫婦全驢馬之余年,德高千古,義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安樂為曲成。如必眷戀媸陋之容,強協連理,誠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到那時人琴兩亡,徒招通國笑議,未知尊駕以為然否?”胡監生道:“娘子雖有許多這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話不曉得。我止知銀子費去,婦人買來。

  若說積德兩字,我何不將三百五十兩銀子,分散與眾貧人,還多道我幾個好,也斷斷不肯都積德在你夫妻兩人身上。閒話徒說無異,快上轎走路是正務,我家有許多親友等候吃喜酒哩。

  ”此時看的人並聽的人越發多了,不下千數,嗟嘆者不一而足。

  只見那婦人掉轉頭,向門內連連呼喚道:“相公快來!”叫了幾聲,門內走出一條金剛般大漢,看了看眾人,隨即又閃入門內。那婦人面朝著門內道:”妾以蒲柳之質。侍枕席九載,實指望夫妻偕老,永效於飛,不意家中多故,反受仕宦之累。

  非你緣淺,乃妾命保我自幼也粗讀過幾句經史,止知從一而終,從今日以至百年後,妾於白楊青草間候你罷。前途保重,休要想念於我。“又指著胡監生罵道:”可惜我十幾句良言,都送在豬狗耳內。看你這廝,奴頭賊眼,滿身錢臭,也不像個積陰德、識時務的人。“說罷,從左袖內拉出剛刀一把,如飛的向項下一抹。背後有一後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將刀子從肩膀壓去,到將那後生手指勒破,鮮血淋漓。那婦人大叫了一聲,向門上一頭觸去,摔倒在地,只見血流如注,衣服與地皮皆紅。

  那些看的人,齊聲一喊,無異轟雷。

  胡監生見勢頭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嚴氏,見半身竟是血人,到底婦人家無甚氣力,止是頭上碰下個大窟,幸未身死。林岱提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極口贊揚烈婦,把胡監生罵的人氣全無。待了一會,宋媒波入去打聽,見不至於傷命,忙去報與胡貢。胡貢又帶來許多人,到門前大嚷道:”怎麼我昨日買的人,今日還敢和姓林的坐著。難道在門上碰了一下子,就罷了不成?有本領到我家中使展去來。“朱文煒看了多時,見事無收煞,此時心上更忍耐不住,分開了眾人,先向胡監生一揖,說道:”小弟有幾句冒昧話,未知老長兄許說不許說?“胡監生道:”你的語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煒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過此地,看的多時,這婦人一心戀他丈夫,斷不是個享榮華富貴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沒福消受。不過終歸一死。依小弟主見,不如教他夫主還了這宗銀子,讓他贖回。老長兄拿著銀子,怕尋不出有才色的婦人來麼?“胡監生道:”這都是信口胡說,他若有銀子,不賣老婆了。“文煒道:”小弟借與他何如?

  “眾人猛見一白衣少年,說出這話,都喝彩起來。胡監生道:”不意料你到有錢,會放賣人口賬。“文煒道:”小弟能有幾個錢?

  不過是為兩家解紛的意思。“胡監生想了一會,說道:”也罷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兩銀子來,我就不要他了。“眾人聽了,一片聲亂叫道:”林相公快出來,有要緊話說。“林岱出來問道:”眾位有何見諭?“眾人道:”今日有兩位積陰德的人。“指著文煒道:”此位姓朱的客人,情願替你還胡大爺的銀子,贖回令夫人。“又指著胡監生道:”此位也情願讓他取贖,著你夫妻完聚。豈不是兩個積陰德的人麼!“林岱道:”我有銀交銀,無銀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贖?“眾人中有幾個大嚷道:”你們聽麼,他到硬起來了。“林岱連忙產道:”不是我敢硬,只因與此位從未一面,心上過不去。“眾人道:”你不世故罷,你只快快的與他兩位叩頭。“林岱急忙扒倒,先與文煒叩謝,後與胡貢叩謝。朱文煒扶起道:”胡大爺可有約契麼?

  “胡監生道:”若無約契,我到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隨將約契從身傍取出,遞與文煒看。

  文煒道:”約上止有三百五十兩,怎麼說是三百六十五兩?

  “胡監生道:”衙門中上下使費,難道不是錢?“眾人齊說道:”只以紙上為憑罷。“胡監生道:”我的銀子,又不是做賊偷來的。

  “文煒道:”不但這十五兩分外的銀子,就是正數,還要奉懇。

  “胡監生道:”你是積陰功人,怎麼下起懇字來了?“文煒道:”小弟身邊,實止有三百二十七兩,意欲與老兄同做這件好事,讓幾十兩何如?“胡監生大笑道:”我只准作贖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兩,少一兩也不能。你且取出銀子來我看。

  “文煒向段誠要來,胡監生蹲在地下,打開都細細的看了,說道:”你這銀子成色,也還將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紋銀,上庫又是庫秤,除本銀三百六十五兩外,通行加算,你還該找我五十二兩五錢,方得完結,還得同到錢鋪中秤兌。“文煒道:”我止有此銀,這卻怎處?“眾人道:”你別處就不能湊兌些麼?

  “文煒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費?我又是異鄉人,誰肯借與我?“胡監生道:”如此說,人還是我的。“內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窮秀才,通國皆知。眾位人千人萬,就沒一個尚義的,與自己子孫留點地步?如今事已垂成,豈可因這幾十兩銀子,又著他夫妻拆散!幫助不拘三錢二錢、一兩二兩,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積點陰德,一文可抵百文,一兩可抵十兩。“話才說完,大眾齊和了一聲道:”我們都願幫助。“一言甫畢,有掏出銀子來的,有拿出錢來的,有因人多擠不到跟前,煩人以次轉遞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錢以至三二兩不等。還有那些喪良無恥的賊子,替人傳遞,自己偷入私囊的。還有一時無現銀錢,或脫衣典當,或向鋪戶借貸,你來我去,亂跑著交送的。沒有半個時辰,銀子和錢,在林岱面前堆下許多。眾人又七手八腳,查點數目,須臾,將銀錢秤數清楚。

  一人高聲向眾在叫道:”承眾位與子孫積福,做此好事。

  錢已有了一萬九千三百余文,銀子共十一兩四錢有零,這件事成就了。“朱文煒笑向胡監生道:”銀錢俱在此,祈老長兄查收,可將賣契還我。“胡監生道:”你真是少年沒心肝、沒耳朵的人。

  我前曾說過,連庫秤並衙門中使費,通共該找我五十二兩五錢。

  像這錢我就沒的說。這十來兩銀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內中還有頂銀,和銅一樣的東西。將銀錢合在一處,才算添了三十兩,還少二十多兩,怎你便和我要起賣契來?“猛見人叢中一人大聲說道:”胡監生,你少掂斤播兩,這銀錢是大眾做好事的,你當是朱客人銀錢,任你瞎嚼麼!且莫說你在衙門中使費了十五兩,你便使費了一千五百兩,這是你走動衙門,不安分的事體,你還敢對眾數念出來。我到要問你,這使費是官吃了,還是書辦衙役吃了?“說著,揎拳拽袖,向胡監生撲來。又聽得有幾個道:”我們大家打這刻薄狗攮!“胡監生急忙向人叢中一退,笑說道:”老哥不必動怒,就全不與我,這幾兩銀子也有限的。我原為林大嫂張口就罵我。“又有幾個人道:”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處。長話短說罷,你到底還教加多少,才做個了結哩?“胡監生道:”話要說個明白,錢要丟在響處。今將林大嫂罵我的話說出,我這爭多較少,眾位自然也明白了。經年家修橋補路,只各廟中布施也不知上著多少。眾位都會行善,我就沒一點人心?“說罷,將家中小廝們叫到面前,指著朱文煒銀兩並眾人公攤銀錢道:”你們將此拿上,帶同轎子回家。“又將林岱約契遞與朱文煒,道:”所欠二十多兩,我也不著補了,算我與你同做了這件陰功罷。“文煒將約契接了,舉手道謝,即忙遞與林岱。胡監生又向大眾一舉手道:”有勞眾位調停。“內中有幾個,見他臉上甚是沒趣,也便贊揚道:”到底胡大哥是好漢子。“胡監生笑應道:”小弟有何好處,不過在錢上吃的虧罷了。“隨即領上家人,挺著胸脯走去。

  林岱跪倒地下,朝著東西北三面連連叩頭,道:”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後,承本城本鄉紳衿士庶,並各處鋪中眾位老爺,前後捐助三次,今又惠助銀錢,成全我房下不至殞命失節,我林某也無以為報,就是這幾個窮頭。“說罷,又向東西北三面復行叩頭,扒起來拉住朱文煒,向眾人道:”舍下只有土房三間,不能遍請諸位老爺,意欲留這位朱恩公吃頓飯,理合向眾位老爺表明。“眾人齊聲道:”這是你情理上應該的。“又向文煒道:”我們願聞客人大名。“文煒不肯說,眾人再三逼問。文煒道:”我叫朱文煒,是河南虞城縣人,在貴省做點些須小生意。“眾人聽了,互相嗟嘆道:”做生意人肯舍這注大財,更是難得,難得。“又有幾個人道:”林相公,你要明白,這朱客人是你頭一位大恩人。“指著吆喝的窮秀才道:”此位是介率眾人幫助你的。“又指著要打胡貢的那人道:”這是為你抱不平,嚇退胡監生的。“又指著大眾道:”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還有那位奪刀的,又是你令夫人大恩人,假若不是他眼捷手快,令夫人此時已在城隍廟掛號了。今日這件事,竟是缺一不可。“又有幾個罵胡監生道:”我們鄉黨中,刻薄寡恩,再沒有出胡監生之右者。但他善會看風使船,覺得勢頭有些不順,他便學母雞下蛋去了。“眾人皆大笑道:”我們散了罷。“朱文煒要別去,林岱那里肯依,將文煒拉入堂屋內,叫嚴氏道:”你快出來拜謝,大恩人來了。“嚴氏早知事妥,感激切骨,包著頭連忙出來,與林岱站在一處,男不作揖,女不萬福,一齊磕下頭去。文煒跪在一傍還禮。夫妻二人磕了十幾個頭,然後起來,讓文煒上坐。嚴氏也不回避,和林岱坐在下面。林岱將文煒出銀代贖話,向嚴氏細說。嚴氏道:”妾身之命,俱系恩公保留。妾夫妻若貧賤一生,亦惟付之長嘆。設或神天鑒宥,少有進步,定必肝腦塗地,仰報大德。“文煒道:”老賢嫂高風亮節,古今罕有,較之城崩杞國,環縊華山者更為激烈,使弟輩欣羨佩服之至。“林岱道:”恩公下榻何處?端的有何事到敝鄉?“文煒道:”小弟系金堂縣典史朱諱昱之次子也。弟名文煒,家兄名文魁。家父月前感寒病故。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貴縣敦信里要賬,得銀三百二十七兩,適逢賢嫂捐軀,此系冥冥中定數,真是遲一日不可,早一日亦不可也。“林岱道:”原來恩公是鄰治父台公子,失吊問之至。“又道:”小弟才出囹圄,無物敬長者,幸有賤內粗治杯酌,為生死話別之具。小弟彼時神昏志亂,無意飲食,若咀嚼過早,雖欲留賓,亦無力再為措辦矣。

  “嚴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文煒道:”小弟原擬趕赴金堂,今必過卻,恐拂尊意。“隨叫段誠吩咐道:”你可在飯館中等我,轉刻我就回去。“林岱道:”尊介且不必去,更望將行李取來,弟與恩公為長夜之談。寒家雖不能容車馬,而立錐之地尚屬有余,明天會令兄亦未為晚。“文煒方叫段誠將行李取來。原來段誠,因文煒看林岱賣妻,已將行李寄頓在東門貨鋪內,此刻取來,安放在西下房中。

  少頃,酒食齊備,林岱又添買了兩樣,讓文煒居正,林岱在左,嚴氏在右。文煒道:”老賢嫂請尊便,小弟外人,何敢同席?“林岱道:”賤內若避嫌,是以世俗待恩公也。“文煒復問起虧空官錢緣由,林岱細說了一遍。文煒道:”老兄氣宇超群,必不至塵泥軒冕。此後還是株守林泉,或別有趨向。“林岱道:”小弟有一族伯,現任荊州總兵官,諱桂芳。弟早晚即欲攜家屬奔赴。只是囊空如洗,亦索付之無可如何而已。“文煒道:”此去水路約一千余里,老兄若無盤費,弟還有一策。“林岱道:”恩公又有何策?“文煒道:”弟隨身行李,尚可典當數金。“林岱大笑道:”我林某總餓死溝渠,安肯做此貪得無厭之事,使恩公衣被俱無,非丈夫之所為也。“文煒道:”兄止知其一,未知其二。小弟家鄉還有些須田產,尚可餬口。先君雖故,亦頗有一二千金私積,小弟何愁無衣無被。若差小價走取,往返徒勞。“急忙到下房與段誠說知。段誠道:”救人貴於救到底,小人即刻就去。“林岱同嚴氏走來相阻,段誠抱來行李,飛跑而去,林岱夫婦大為不安。三人仍歸坐位,文煒道:”小弟與兄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意欲與兄結為生死弟兄,未知可否?“林岱大喜道:”此某之至願也。“隨即擺設香案,交拜畢,各敘年齒,林岱為兄。文煒與嚴氏交拜,認為嫂嫂。這會撇去世套,開懷談飲,更見親切。不多時,段誠回來,說諸物止當了十四兩五錢,俱系白銀。文煒接來,雙手遞與林岱,林岱也不推讓,也不道謝,止向段誠道:”著實煩勞你了。“又令林春女人打發酒飯。三人直坐到二鼓時候,嚴氏與林春女人歸西正房,林岱同文煒在東正房內,整敘談到天明,段誠在下房內安歇。次早文煒定要起身,林岱夫婦酒淚送出門外。止隔了兩天,林岱雇船,同嚴氏、林春女人一齊起身,赴荊州去了。正是:小人利去名亦去,君子名全利亦全。

  不信試將名利看,名名利利豈徒然。

  第十九回 兄歸鄉胞弟成乞丐,嬸守志親嫂做媒人

  詞曰:

  胸中千種愁,掛在斜陽樹。綠葉陰陰自得春,恨滿鶯啼處。

  不見同床婿,偏聆如簧語。門戶重重迭迭雲,山隔斷西川路。

  右調《百尺樓》

  且說朱文煒別了林岱,出了新都縣,路上問段誠道:”我這件事做的何如?“段誠道:”真是成德之事。只怕大相公有些閒言語。“文煒道:”事已做成,由他發作罷了。“文煒入了金堂縣,到慈源寺內。文魁道:”你兩個要的賬目何如?“文煒道:”共要了三百二十七兩。“文魁聽了大喜道:”我算的一點不差,怎便多要出十兩?銀子成色分兩何如?“文煒道:”且說不到成色分兩上。有一件事要稟明哥哥。“文魁著驚道:“有什麼事?

  ”文煒就將遇林岱夫妻拆散,舍銀幫助的話。文魁也等不得說完,忙問道:“只要捷近說,銀子與了他沒有?”文煒道:“若不是與了他,他夫妻如何完聚?”文魁道:“到底與了他多少?

  ”文煒道:“三百二十七兩全與了他。”文魁又忙問段誠道:“果然麼?”段誠道:“句句是實。”文魁撲向前,把文煒臉上就是一掌。文煒卻要哀懇,不防右臉上又中了一掌。老和尚師徒一同來勸解,文魁氣的暴跳如雷,道:“我家門不幸,養出這樣痴子孫來!”復將文煒幫助林岱的話,與僧人說了一遍,又趕上去打。兩僧人勸了一會,也就散了。文魁倒在床上,拍著肚子大叫道:“可憐往返八九千里,一場血汗勤勞,被你一日花荊”又看著段誠罵道:“你這該剮一萬刀的奴才!他就做這樣事體,要你何用?”跑下來又將段誠打了一頓,從新倒在床上喘氣。待了一會,又大嚷道:“你就將三錢二錢,甚至一兩二兩,你幫了人,我也還可惱,怎麼將三百二十七兩銀子,一戥盤兒送了人家?我就教你。。”將文煒揪過來,又是幾拳,倒在床上睡覺去了。文煒與段誠面面廝窺,也沒個說的。

  不多時,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罵道:“你就是王百萬家,也不敢如此豪奢。若講到積陰德,滿朝的王公大臣他還沒有錢?只用著幾個人,馱上元寶,遍天下散去罷了。”又問道:“你的行李放在那里?”文煒不敢言語。文魁再三又問,段誠道:“二相公說,多的已經費了,何況少的。為那姓林的沒盤費去荊州,將行李當了十四兩銀子,也送與他了。

  ”文魁大笑道:“我原知道,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像你兩個,一對材料,真是八兩半斤。其實跟了那姓林的去,我到灑脫。

  這一共是三百二十七兩銀子,輕輕的葬於異姓之手。”說罷,捶胸頓足,大哭起來。文煒道:“哥哥不必如此,銀子已經與了人家,追悔莫及,總是兄弟該死。”文魁道:“不是你該死,到是我該死麼?罷了,我越想越氣,我今日和你死在一處罷。

  ”地下放著一條鐵火棍,拿起來就打。段誠急忙架住道:“大相公,這就不是了。當日老主人在日,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從未彈他一指,大相公也該仰體老主人之意。今日打了三四次,二相公直受不辭,做兄弟的道理,也就盡在十二分上。怎麼才拿鐵器東西打起了?大相公頑錢,曾輸過好幾個三百兩,老主人可打過大相公多少次?”文魁道:“你敢不教我打他麼?你不教我打他,我就打你。”段誠道:“打我到使得。”文魁將段誠打了兩火棍,又要去打文煒。段誠道:“大相公不必胡打,我有幾句話要說。”文魁道:“你說你說。”

  段誠道:”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兒子,大相公的胞弟,老主人若留下一萬兩銀子,少不得大相公五千,二相公五千。就是今日這事,也費的是人情天理錢,權當像大相公賭錢輸了。將來到分家的時候,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兩就罷了。是這樣打了又打,總不念手足情分,也該往祖父身上想想,難道這家俬都是大相公一個的麼?“幾句話,說的文魁睜著眼,呆了一會,將火棍往地下一丟,冷笑道:”原來你兩個通同作弊,將三百多銀子不知鬼弄到那里去,卻安心回來要與我分家。既要分家,今日就分。“文煒道:”段誠不會說話,哥哥不必聽他胡說。“文魁道:”他是極為顧我的話,我怎麼不聽他?我和你在一處過日子,將來連討吃的地方也尋不下。“文煒道:”就是分家,回家中再商量。“文魁道:”有什麼商量?你聽我分派。我們的家業止有二千兩,住房到算著七百。我將住房分與你,我另尋住處。你幫了人家三百多兩,二宗共是一千。你一千,我一千,豈不是均分?此名為一刀兩斷,各干其事。”文煒道:“任憑哥哥。不但還與我一處住房,就一分不與我,也沒得說。

  “段誠道:“大相公算是將家業分完了?也再沒別的個分法?

  “文魁道:“能有多大的家業,不過三言兩語,就是個停當。“段誠道:“老主人家中的私囊,並器物衣服,且不必算。

  此番劉貢生銀子,共本利一千三百余兩,大相公早要到手中,寄放在本城德同鋪內,也不向我們說聲。家中三頃地,也值千余兩,付之不言。老主人當年用銀買的住房,止三百三十兩,人所共知。如今算了七百兩,要分與二相公,何不將此房第七百兩銀子,大相公拿去?世上沒有這樣個分法。”文魁大怒道:“你這奴才曉得甚麼!家有長子,猶之國有儲君,理應該長子揀選,其余次子季子將均分,此天下之達道也。二千兩家俬,我若與他分不夠一千之數,就是我有私心了。”段誠道:“不公,不服。”文魁怒極道:“你不服便怎麼?從此刻一言為斷,你兩個到別處去祝若在此處住,我即另尋地方搬去。來雖同來,走要另走。我若再與你們見面,我真正不是個人娘父母養的。”文煒哭說道:“就是兄弟少年冒昧,亂用銀兩,然已成之過,悔亦無及。哥哥著我們另尋住處,身邊一分盤費沒有,行李又當在新都,這一出去,總不凍死,定必餓死。哥哥與兄弟同胞手足,何忍將兄弟撇在異鄉,自己另行回去。”文魁道:“你是幫助人的,不論到那里,都有人幫你。任你千言萬語,我的志願已決。”說罷,氣忿忿的躲在外邊去了。

  文煒向段誠道:“似此奈何?”段誠道:“當日老主人在日,屢屢說他夫妻二人不成心術。此番就是不幫林相公,這三百多銀子,他又有別的機謀,作分離地步。可惜相公為人太軟弱,依小人主見,先請闔縣紳士公評,分現在銀錢器物。若公評不下來,次到本縣前具呈控訴。量他也沒什麼七手八腳的本領,於情理王法之外制人。”文煒道:“我一個胞兄,便將我凍餓死在外邊,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來。請人說合調停,到還是一著。”隨即著段誠請素日與他哥哥相好者四五人,說合了六七次,方許了十兩銀子。言明立刻另尋住處,方肯付與。文煒無可如何,在朱昱靈前大哭了一場,同段誠在慈源寺左近尋店住下。說合人拿過十兩銀子來,文煒又脆懇他們代為挽回。

  隔了兩日,去尋文魁,僧人道:“從昨日即出門去了。”第五日,文煒又去,文魁總不交一言。文煒在他身傍站了好半晌,只得回來。

  又隔了四五天,文煒又去,老僧在院中驚問道:“二公子沒與令兄同回鄉去麼?”文煒道:“同回那里去?”老僧道:“令兄連日,將所有家器大小等物變賣一空。前日晚上裝完行李,五鼓時即起身。我問了幾次,他說你同段二爺先在船中等候。我說你們都去,這靈柩作何歸著?他說道路遠,盤費實是不足,定在明年親來搬齲我以為你也同去了,怎還在此,這是何說?”文煒道:“此話果真麼?”老僧用手指著道:“你看他房內,干干淨淨,一根斷草未留。”文煒聽知,驚魂千里,跑至朱昱靈前,兩手抱住棺木,拚命的大哭,情甚淒慘。哭了好半晌,老僧拉開說道:“我此刻才明白了,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人。可趁他走還未遠,速到縣中,哭訴於老爺前,差三班頭役,星夜追拿這不孝不友的蠢才,將他私囊奪盡,著你押靈回鄉。把他鎖禁在監中,三年後放他出來,以泄公憤。二公子也不必回避出首胞兄聲名,一個沒天良、沒倫理的人,與禽獸何殊?我是日夜效法佛爺爺的人,今日著你這一哭,不由的大動了肝火。你可照我話速行。”朱文煒聽了,一言不答,流著兩行痛淚,走出廟去。老和尚見文煒軟弱,氣的只是搖頭。

  文煒回到寓所,與段誠哭訴,段誠笑道:“他這一走,我心里早打算的透熟。我不怕得罪主人,一個人中豬狗,再不必較論了。刻下身邊還有幾兩銀子,也可盤攪幾日。即一文沒有,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場,不無情面。況相公幫助林公子,人人都號為義舉。目今大相公席卷回鄉,拋棄父骨,趕逐胞弟,通國切齒。刻下生者死者,從此不得回家,可再煩人出個捐單,也不愁百十兩到手。況又有本縣老爺,自必格外可憐。相公快寫稟帖啟知本縣。我明早去尋老主人素好朋友,再煩勞他們舉行。

  回得家鄉,就好計較了,哭他氣他何益?”

  文煒恐揚兄之惡,不寫稟帖,不意縣中早已知道,差人送了兩石倉米、四兩銀子,又將幾個走動衙門好管事的紳士,面托與文煒設法,眾紳士滿口應承下來。誰料文煒走了否運,只三四天,便將縣官因公掛誤,新署印官漠不相關。地方紳士,實心好善者有幾個?見縣官一壞,便互相推諉起來。又得新典史念前後同官分上,自己捐了十兩,又代請原上捐人。如此鬼弄了月余,僅捐了三十多兩,共得銀四十三兩有奇,一總交付文煒謝責。

  文煒與段誠打算,回家盤費有了,若扶靈,還差著百金。

  段誠又想出一策,打聽出崇寧縣縣官周曰謨,系河南睢州人,著文煒寫哀憐手本,歷訴困苦,他推念同鄉,自必加倍照拂。

  文煒亦以為然。又恐將捐銀遺失,主仆相商,交與慈源寺老和尚。身邊還有幾兩銀子,各買了舊棉衣褲鞋襪等類,以便過冬出門。正要起身,豈期運敗之人,隨處坎坷,交與老和尚捐銀,又被他徒弟法空盜竊逃去。主仆悔恨欲死,呈控在本縣,縣中批了捕廳。捕廳大怒,將老和尚嚴行責處。細問幾次,委不知情,他又無力賠補。受刑不過,便行自縊,虧得段誠救免,文煒反替他在捕廳前討情。金堂縣亦再難開口,只得到崇寧縣去,向管宅門人哭訴情由。宅門人甚是動憐,立即回稟本官。少刻出來,蹙著眉頭道:“你的稟帖,他看過了,說你是遠方游棍,在他治下假充鄉親,招搖撞騙,還要立即坐堂審你。虧得我再四開說,才吩咐值日頭,把你逐出境外。你苦苦的投奔到此,我送你一千大錢做盤費,快回去罷。倘被他查知,大有不便。

  “文煒含淚拜謝,拿了一千錢出來。

  文煒與段誠相商,若再回金堂縣,實無面目,打算著成都是省城地方,各處人俱有,或者有個際遇,亦未敢定。於是主仆奔赴成都,尋了個店住下。舉目認不得一個人,況他二人住的店,皆往來肩挑背負之人,這“際遇”二字從何處說起?每天到出著二十個房錢,日日現要。從十月住至十一月盡間,盤費也告盡了,因拖欠下兩日房錢,店東便出許多惡語。段誠見不是路,於城外東門二里地遠,尋下個沒香火的破廟,雖然寒冷,卻無人要錢。又苦挨了幾天,受不得飢餓,開首是段誠討飯孝順主人,竟不足兩人吃用,次後文煒也只得走這條道路,這話不表。

  再說朱文魁,棄絕了兄弟並他父靈柩,帶了重資,欣喜回家。入得門,一家男婦俱來看問,見他穿著孝服,各大驚慌。

  文魁走入內堂,便放聲大哭,說父親病故了。一家兒皆喊叫起來。哭罷,歐陽氏問道:“二相公和我家男人,想是在後面押靈。”文魁又大哭道:“老相公做了三年官,除一個錢沒弄下,到欠下人許多債負,靈柩不能回家。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縣上捐,不意遭風,主仆同死在川江。我一路和討吃的一樣,奔到家鄉。”話未說完,姜氏便痛倒在地。殷氏同歐陽氏將他扶入後院房中,勸解了一番,回到前邊,與文魁洗塵接風。

  姜氏直哭到上燈時候還不住歇,至定更以後,歐陽氏走來說道:“二主母且不必哭,我適才在外院夾道內,見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壽,從廳院外抬入兩個大馱子,到大主母窗外,看來極其沉重,還有幾個皮箱在上面。一個個神頭鬼臉,偷著拆取,俱被李必壽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內,方才散去。大相公說老主人欠人多少債負,他一路和討吃花子一般。既窮困至此,這些行李都是那里來的?從午後到家,此刻一更已過,才抬入來,先時在誰家寄放?以我看來,其中必大有隱情。我今晚一夜不睡,在他後面窗外聽個下落,我此刻就去了。你安歇了罷,不必等我。”

  到四更將盡,歐陽氏推門入來,見姜氏還坐在床頭,對燈流涕,笑說道:“不用哭了,我聽了個心滿意足,此時他兩口子都睡熟,我才來。”遂坐在一邊,將文魁夫妻前後話,細細的說了一遍,又罵道:“天地間,那有這樣一對喪心的獵狗。

  “姜氏道:“如此看來,二相公同你男人還在,老主人身死是實。只是他兩人止有十兩銀子,能過得幾日?該如何回家。”

  說罷,又流下淚來。歐陽氏道:“不妨,二相公幫助姓林的,這是一件大善事,金堂縣和新都縣,自必人人通知。大相公此番棄拋父屍和弟,不消說,他這件大善事,也是兩縣通知的。

  何況老主人在那地方,大小做過個父母官,便是不相干人,遭逢此等事,地方上也有個評論,多少必有幫助,斷斷不至餓死。

  討吃亦可回鄉。”又道:“大相公家贊美大相公有才情,有調度,也不枉他嫁夫一常又說你是他們的禍根,必須打發了方可做事,早晚我即勸他嫁人。大相公說,這里的房產地土,須早些變賣,方好搬到山東,另立日月。總他二人有命回來,尋誰作對。大相公家道:你當日起身時,我曾囑咐你,萬一老殺才有個山高水低,就著你用這調虎離山,斬草除根之計。我還打算著得十年,不意天從人願,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計了。大相公又贊揚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

  姜氏:“他既無情,我亦無義。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無人做主。我明日寫一紙呈詞,告在本縣,求官府和他要人。

  “歐陽氏道:“這使不得,我聽的話,都是他夫妻暗昧話,算不得憑據,本縣十分中有九分不准。即或信了我們的話,也得行文到四川查問,還不知四川官府當件事不當件事,到弄的他又生別計出來。依我的主見,他右是勸你改嫁,不可回煞了他,觸他的恨怒,他又要另設別法。總以守過一二年然後改嫁回答他,用此緩軍計,延挨的二相公回來就好了。從今後要步步防他們。就是我聽得這些話,總包含在心里,面色口角間一點也不可顯出,他若看出來,得禍更速。茶里飯里,到須小心,大相公家不先吃的東西,你千萬不可先吃。只在此房消磨歲月,各項我自照管。”姜氏道:“只怕他見你處處為護我,他先要除你,你也要留心。”歐陽氏笑道:“我與二主母不同。他們若起了謀害我的意見,被我看出,我只用預備飛快短刀一把,於他兩口子早起夜睡時,我就兌付他們了,總死不了兩個,也著他死一個,有什麼怕他處?”

  從此過了月余。一日,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內,與他消遣愁悶,兩人敘談閒話。殷氏道:“人生一世,猶如草生一秋。二兄弟死在川江,他的一生事體到算完結了。我又沒三個兩個兒子,與你夫妻承繼,你又青春年少,日子比樹葉兒還長,將來該作何了局?”姜氏低頭不語,殷氏又道:“我常聽得和尚們放大施食,有兩句話兒,說』黃土埋不堅之骨,青史留虛假之名。』世上做忠臣節婦的,都是至愚至痴的人。我們做婦人的,有幾分顏色,憑到誰家,不愁男人不愛。將來白頭相守,兒女盈膝,這不是老來的受用。若說起目下同床共枕,知疼知癢,遲起早眠,相偎相抱的那一種恩情,以你這年紀算起,少說還有三十年風流。像你這樣獨守空房,燈殘被冷,就是刮一陣風,下一陣雨,也覺得淒淒涼涼,無依無靠。再聽上人些閒言離語,更是難堪。我是個口大舌長的人,沒個說不出來的話。

  我和你在他這家中,六七年來也從沒犯個面紅,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腸最熱。你若是起疑心,說是我為省衣服茶飯,攛掇你出門,我又不該說,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許多。你若把我這話當知心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舍命訪個青春俊俏郎君,還要他家道豐富,成就你下半世榮華。你若是看成放屁,我也不過長嘆一聲罷了。”妻氏道:“嫂嫂的話,都是實意為我之言。只是我與他夫妻一場,不忍便去,待守過一二年孝服,那時再煩嫂嫂罷。”殷氏道:“你原是玲瓏剔透的人,一點就轉。只是一年的話,還太遠迂闊些,我過些時再與你從長計議。

  “殷氏素常頗喜吃幾杯酒,今見姜氏許了嫁人的話,心上快活,吃了二十來杯,方才別去。正是:棄絕同胞弟,妖婆意未寧。

  又憑三寸舌,愚動烈媛情。

  第二十回 金不換聞風贈盤費,連城璧拒捕戰官軍

  詞曰:

  十婦九吝,半杯茶惱人吃荊今朝出首害食客,可憐血濺無情棍。守備逃生,官兵遠遁。猶欣幸不拖不累,走得干淨。

  右調《燕覆巢》

  話說殷氏勸姜氏嫁人,話且不表。再說連城璧,自冷於冰去後,仍改姓名為張仲彥,除早午在金不換家吃飯外,連門也不出,日夜行靜中功夫,不敢負於冰指教。金不換本來知交寡少,自留下城璧,越發不敢招惹人往來。又得了於冰二百兩銀子,他是做過生意的人,也不肯將銀子白放在家中,買了七八十畝地,又租了人家幾十畝地,添了兩個牲口。次年開春,雇了一個極會種地的人,自己也幫著耕耘播種,受田地中苦處,多是早出晚歸。城璧逢天氣暑熱,也有到郊外納涼的時候。喜得趙家澗只數家人家,無人詳究根底,知城璧是金不換表兄,這幾家男男女女,也都叫城璧是張表兄,到也相安無事。本年雞澤縣豐收,四外州縣,有歉收者都來搬運,金不換一倍獲三倍之利。城璧見他營運有效,心上住的甚是適然。不換亦極盡表弟之情,凡一茶一飯,雖是些莊農食物,卻處處留心,只怕城璧受了冷落。在本村雇了個十四五歲的小廝,單伺候城璧茶水飯食,日落時才許他回家。相處的和同胞一般。次年又復豐收,金不換手內弄下有四百余兩。

  世間人眼皮最薄,見不換有了錢,城里城外,便有許多人要和他結親。他因城璧在家,凡說親來的概行打退。到是城璧過意不去,又打算著此年於冰要來,再三勸他娶親,為保家立後之計。不換被逼不過,方娉定了本縣已革刑房郭崇學的第三個女兒為繼室。又見房子不夠住,從二月動工,將一院分為兩院,補蓋了幾間土房。著城璧在後院居住,前院正房做喜房,看在三月初二日過門。

  到了這日,郭崇學家親戚並趙家澗鄰里,還有些鋪中生意人,每人成一百五十文,或二百文、三百文不等,湊來與不換送禮,又有左近老少婦女也來拜賀。不換於前後院搭了兩座席棚,預備男客坐,女客都在房內。城璧此時也沒個躲避處,還得聘為替不換陪客。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這些村夫野婦,又兼鄉下婦女不回避人,見城璧長須偉干,相貌堂堂,偏趕著認親說話。城璧強支了兩天,方才罷休。

  自這郭氏過門,回了三朝後,不換便著他主起中饋來。他到也極曉得過日子,於早午茶飯甚是殷勤,待城璧分外周到。

  不換心上著實快活,亦且食腸甚大,雖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飯,他一人到吃三四人的東西,燒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又見城璧若大漢子,和個婦人一樣,日日鑽在後院,老不出門。郭家有人來,不換又說過,不許與城璧相見,陪伴飲食,不免又多一番支應,因此這婦人心上就嫌厭起來。金不換既知城璧好吃酒,就該與他買一壇或兩壇,放在他房內,豈不兩便,偏又是那小廝,一天定向婦人要兩次錢,買干燒酒。婦人若教買了對水酒,城璧便動疑是小廝落了錢,定著另換。都是不遂這婦人心意處。

  一日,趁空兒問不換道:“你這表兄到此多少時了?”不換道:“二年多了。”郭氏聽罷,便將面色變了一變,旋即又笑問道:“怎麼他也不回家去?”不換道:“他等個姓冷的朋友。”郭氏道:“假如他這朋友再過二年多不來,你該怎處?

  “不換道:“他是我嫡親表兄,若姓冷的終身不來,我就和他過到終身罷了。”郭氏又不禁失色,復笑說道:“像你這樣早出晚歸,在田地中受苦,他就不能受苦,也該去幫你照料一二,怎麼長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飯?若是個明白世情的人,心上便該日抱不安。”不換笑道:“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你以後不要管,只要天天飲食豐潔,茶酒不缺,就是你的正務。”郭氏不言語了,自此後便漸漸將城璧冷淡起來。不換多是在田地中吃飯,總以家中有老婆照管,不甚留心。那知城璧日日止吃個半飽,至於酒,不但二斤三斤,求半斤也是少有的;即或有,不過四兩六兩之間,是個愛吃不吃的待法。又不好和不換言及,未免早午飯時,臉上帶出怒容,多在那伺候的小廝身上發作一二。那小廝便在郭氏前播弄唇舌,屢次將盤碗偷行打破,反說是城璧動怒摔碎的,甚至加些言語,說城璧罵他刻保郭氏便大恨怒在心,知不換與城璧契厚,總一字不題,不但將飲食刻減,連酒也沒半杯了。知此又苦挨了許久,和不換半字不題,怕弄的他夫妻口舌。欲要告辭遠去,打算著冷於冰今年必來,豈不兩誤。

  這日也是合當有事。每常不換必到天晚時回家,這日因下起大雨來,沒有出門。午後陪城璧吃了飯,到田地中去看,見禾苗立刻發變,心上歡喜,回家著郭氏收拾酒菜,與城璧對飲。

  郭氏因丈夫在家,便將干燒酒送出兩大壺,又是兩大盤素菜,還有腐乳、甜醬瓜等類四碟,作飲酒之資。不換看見,心里說道:“這冷先生真是付托得人。我一個小戶人家,日日如此供奉,雖說收過二百兩衣食銀子,也還不討愧於冰先生。”又深喜郭氏賢仁,快活不過,放量的與城璧大飲笑談。大約兩大壺酒,金不換也有半壺落肚,只吃的前仰後合,方辭歸前院。郭氏見不換著實醉了,連忙打發他睡下,自己便脫衣相陪。不換顛倒頭就睡著了。睡到二更將盡,不換要水喝,郭氏打發他吃了水,說道:“你今日高興,怎麼吃到這步田地?想是張表兄也醉了。”不換搖了幾下頭道:“他不、不醉。”郭氏道:“他可曾說我罵我沒有?”不換道:“我不知道。”郭氏笑道:“看麼,睡了一覺,還說的是酒活。”再看不換,已有些迷糊的光景了。於是高聲問道:“他今日可說回家去的話沒有?”

  連問了幾聲,不換恨道:“狗攮的,你教他回到那里去?”郭氏道:“你好罵,我著他回他家去。”不換搖頭道:“他不、不不。”郭氏道:“他為什麼不?”不換道:“他去不得。”

  說著又睡著了。郭氏連連推問道:“你莫睡,我問你,他怎麼去不得?”不換又恨說道:“他在山東殺了多少官兵,去、那里去?”郭氏忙問道:“他為什麼殺官兵?”問了幾聲,不見回答,原來又睡著了。郭一氏抱住頭,連連搖醒,在耳根前問道:“他為什麼殺官兵?”不換恨命的答道:“他為救他哥哥連國璽。真麻翻狗攮。”郭氏道:“他哥哥既叫連國璽,怎麼他又姓張?”不換道:“你管他,他偏要姓張。”郭氏道:“就姓張罷,他叫個連什麼?”問了幾聲,不換大聲道:“他叫連城璧。”說罷,嘴里胡胡塗塗罵了兩句睡去。

  郭氏將兩個名字牢記在心,便不再問。次日一字不題,照常的打發吃了早午飯。不換田地中去,郭氏著小廝守門,自己一個入城,請教他父親郭崇學去了,直到日落時分方回。金不換迎著問道:“你往那里去來,怎麼也不通知我?”郭氏一聲不兒不言語,走入房內,不換跟入來又問。郭氏道:“我救你的腦袋去來。”不換摸不著頭路,忙問道:“這是甚麼話?”

  郭氏冷笑:“你到忘了麼?我與你既做了夫妻,你就放個屁,也不該瞞我。”不換道:“我有什麼瞞你處?”郭氏道:“你還敢推聾裝啞麼?少刻教你便見。”不換已明白是昨晚醉後失言,笑說道:“你快說,入城做什麼去來?”郭氏先向門外瞧了瞧,從袖中取出一張字稿兒來,上寫道:具稟:小的金不換,系本縣人,住城外趙家澗,為據實出首事。某年月,有小的表兄連城璧到小的家中,聲言窮無所歸,求小的代謀生計。小的念親戚分上,只得容留。屢行盤問,語多支吾。今午大醉,方說出因救伊胞兄連國璽,曾在山東拒敵官軍,脫逃至此等語。小的理合親身赴縣密稟,誠恐本縣書役盤語,遺漏不便;又防城璧酒醒脫逃。不得已著小的妻房郭氏入城,托妻父郭崇學代稟。其果否在山東拒敵官軍,或系醉後亂言,均未敢定。伏祈仁明老爺,速遣役拘拿研訊,俾小的免異日干連,則恩同覆育矣。

  不換看罷,只嚇的魂飛魄散,滿身亂抖起來。郭氏道:“看囚鬼樣。”牽手將字稿兒奪去。不換定了定神,問道:“這稟帖是誰寫的,可曾遞了沒有?”郭氏道:“是我父親寫的,替你出首。縣中老爺叫入內書房,問了端的,吩咐我父親道:『這連城璧等,乃山東泰安州劫牢反獄的叛賊,山東久有文書知會,系奉旨遍天下嚴拿之人,不意他落腳在我治下。你女婿金不換出首甚好,本縣還要重重的賞他。但連城璧系有名大盜,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倒,此時若會同文武官,萬一走露風聲,反為不美。不如到定更時,先將城門關閉,然後點齊軍役,與他個迅雷不及掩耳,方為穩妥。你可說與你女兒,快快回去,著金不換絆住賊人。交二更時,我同本城守爺俱到。』是這樣吩咐。我父親著和你說,這事關系身家性合,是容情不得,早就該出首。原要親自來,恐怕露形跡。著我遞與你這字稿兒看,你好答應文武官話。你看這事辦的好不好?若依你做事,我的性命定被你干連。一個殺人放火的大強盜,經年家養在家中,瞞神賣鬼的謊我,天天酒飯供養的他,還教他使性氣,摔盤打碗咒罵我。我姓郭的女兒,豈是受他咒罵的人?”

  金不換將主意一定,笑說道:“你真是個好老婆,強似我百倍。我還顧什麼表兄表弟。他的量最大,我此刻且到關外買些酒來,將他吃個爛醉,豈不更穩妥。我這好半晌還未見他,且去和他發個虛,再買酒不遲。”郭氏道:“你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酒不用買,還有兩壺在此。”不換笑道:“你把他酒量當我麼?”急忙走入後院內,與城璧子午卯酉,細說了一番。城璧笑道:“依你怎麼處?”不換道:“千著萬著,走為上著。我有幾百銀子,俱在城內當鋪中討月利,我且去與二哥弄幾兩盤費來好走。”城璧笑道:“我走了,你豈不吃官司麼?

  “不換道:“我遭逢下這樣惡婦,也就說不得了。”說罷,如飛的出去。城璧想了想,又笑道:“怪道月來將我飲食核減,原來是夫婦商通。今見我不肯動身,又想出這樣一條來嚇我,且說得體面,我去了他自吃官司,又說二更時分有文武官率兵拿我。我到要看個真假,臨期再做裁處。”

  等到起更時候,不換忙忙走來,向城璧道:“今日城門此刻就關閉了,必定是在里面點兵。二哥休要多心,我止與你弄來三十兩銀子,還是向關外貨鋪、當鋪兩處借的。二哥從前院走不得,被惡婦看見,將來於我未便,可從這後院牆下,踏上房內那張方桌跳去罷。”急急的將銀子掏出,放在城璧面前,情態甚是關切。城璧道:“既承老弟美意,我還有句話說。這一月余被弟婦管待,實沒吃個飽飯。你將酒飯拿些來,我吃飽了再走。”不換連連跌腳道:“我還是怕二哥吃頓酒飯麼?只是這是什麼事體,什麼時候?”城璧道:“你幾時不與我吃,我幾時不走。”不換無奈,飛忙去了。少刻將酒飯拿一,擺列在桌上,城璧用碗盛酒大飲,不換在旁催促。城璧道:“他們今夜若來,有我在一刻,實可松寬老弟一步;若今夜不來,只可付之一笑,我定於明早起身就罷了,你慌甚麼?”不換道:“此話是二哥動意外之疑。我金不換若有半句虛言,立即身首分為兩處。”城璧道:“既如此,何不與我同走?”不換道:“我早已想及於此。曾聽得惡婦述知縣吩咐的話,言二哥是有名大盜,非五六百人拿不倒。到其間動起手來,二哥或可走脫,我決被拿回。與其那樣,就不如我這樣死中求生了。”城璧將頭點了幾點道:“老弟既拚命為我,我越發走不得了,必須與官軍會會面,將來才解脫得你。”不換道:“我此時肉跳心驚,二哥只快走罷。”城璧道:“你若著我速走,你可回避在前院。

  “不換忙應道:“我就去。”

  城璧見不換去了,出院來跳在房上,四下一望,毫無動靜。

  復跳下房來,照前大飲大嚼,吃的甚飽,始將渾身衣服拽扎起,銀子揣在懷中,又跳在房上四下觀望。猛見正東上忽隱忽現,有幾處燈火,城璧道:“是矣,幾屈了金表弟。”頃刻間,見那燈火乍高乍低,較前倍明。又一刻,見那燈火如雲行電逝般滾來。城璧急忙跳下房,走入房內。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張方桌,掀翻在地,把四條腿折斷,揀了兩條長些的拿在手里,復身跳在房上。見四面燈火,照耀如同白晝一般,約有四五百人,漸次合攏了來。

  此時金不換,早被文武官差人叫去問話。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來,大踏步到前院,用手推郭氏門,業經拴閉了,一腳腳開,側身入去,見郭氏靠著一張桌子,在地下亂戰,看見城璧,大驚道:“二伯來、。。來我房中做。。。”城璧道:“特來了結你。”手起一桌腿,打的郭氏腦漿迸裂,倒在一邊。急急到院中,見房上四面,已站有四五十人,看見城璧,各喊了一聲,磚瓦石塊,和雨點般打下。城璧飛身一躍,早到正房屋上,桌腿到處,先放倒四五個。大吼一聲,從房上跳到街心,眾兵丁捕役,刀槍鈎斧,一涌齊上,城璧兩條桌腿,疾同風雨,只打翻了二十余人,便闖出重圍,一直向北奔去。

  守備在馬上,大喝著叫軍役追趕。軍役等被逼不過,各放膽趕來。城璧見軍役趕來,一翻身又殺回,眾軍役慌忙退後,城璧復去。急得守備在馬上怪叫,又喝令追拿,那些軍役無奈,只索隨後跟來。城璧道:“似這樣跟來跟去,到天明便難走脫,若不與他們個利害,他斷不肯干休。”於是大吼了一聲,只揀人多處衝殺,那兩條桌腿,一起一落,打的眾軍役和風吹落葉、雨判殘花相似,只恨爹娘少生了幾只腿,往回亂竄。城璧反行追趕。

  乍見燈火中,一人騎在馬上,指手畫腳的斷喝。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備,把身軀一躍,已到了馬前。守備卻待勒馬回跑,桌腿已中馬頭,那馬直立起來,將守備丟在地下。城璧桌腿再下,眾軍役兵器齊隔,架住桌腿,各舍命將完備拖拉去了。

  城璧復趕了四五十步,見軍役等跑遠,方折轉頭,又不走西北,反向東北奔去。正是:此婦代夫除逆叛,可憐血濺魂魄散。

  英雄等候眾官軍,只為保全金不換。

  第二十一回 信訪查知府開生路,走懷仁不換續妻房

  詞曰:

  不換遭縲紲,公廳辨甚明。虧得廣平府,生全出圄囹。

  月老欣逢旅舍,佳人天系赤繩。不意伊夫至,丟財且受刑。

  右調《贊浦子》

  話說連城璧殺退官軍,連夜逃走去了。眾兵丁將守備搶去,也顧不得騎馬,幾個人拖了他飛跑,見城璧不來追趕,方大家站祝守備坐在一塊石頭上問兵丁道:“跑了麼?”眾兵道:“走遠了。”守備道:“還趕得上趕不上?”眾兵道:“總趕上也不過敗了回來,那個是他的對手?”守備咳了一聲道:“我這功名硬教你們壞了。”說罷,帶兵回城。

  再說知縣見城璧動手時,他便遠遠的跑去,今見大眾敗回,強賊已去,沒奈何,復回金不換家中。前後看驗了一遍,又見郭氏死在屋內,將金不換並四鄰鎖入城來。早哄動了闔城士庶,都跟著看聽下落。知縣剛到衙門前,郭崇學知他女兒被強盜打死,跪在馬前,將金不換種種知情隱匿、酒後泄言、並說自己代寫稟帖等情,據實出首,教不換償他女兒的性命。知縣聽了,連忙入內堂,請教幕賓去了。須臾,守備也來計議,好半晌別去。知縣連夜坐堂,將不換帶到面前問道:“連城璧是那里人?

  他和你是甚麼親戚?”不換道:“他祖籍陝西寧夏人,是小的嫡親表兄。”知縣道:“他還有個哥哥連國璽,你認得麼?”

  不換道:“他們在寧夏,小的在直隸,相隔幾千里,那里認得!

  只因小的父母在世,時常說起,才知是表親。”知縣道:“這就該打嘴!你既認不得他們,連城璧怎麼會投奔你?”不換道:“認雖認不得,說起親戚,彼此都知道,因此他才找尋著來。

  “知縣道:“這連城璧來過你家幾次?”不換道:“不但幾次,二十年來連書信都是沒有的。”知縣點了點頭兒,又問道:“他是今年幾時來的?”不換道:“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知縣道:“打嘴!”左右打了不換五個嘴巴。知縣道:“本縣自下車以來,近城地方自不消說,即遠鄉僻隅,那一天沒巡查匪類之人?豈肯容留大盜住二三年,還漫無訪聞麼?”

  不換改口道:“是本月初二日到的。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

  知縣道:“這就是了。”又道:“這二十余天也不為不久,你為何不細細盤問他,早行出首?”不換道:“何嘗沒盤問他?

  他說家貧無所歸,著求小的替他尋個活計。始終是這幾句話,只到今午醉後方說出實情。”知縣冷笑道:“我把你這狡猾奴才,連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實;你知情容留大盜是實;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實;你妻告知你妻父,你妻父念翁婿分上,假寫你名字出首是實;你恨你妻房泄露,著連城璧打死,圖死無對證是實;反著本縣和守府空往返一番,你還有得分辨麼?

  “不換道:“老爺在內衙商酌了半夜,就商酌出這許多的是實來!”知縣大怒道:“這奴才放肆,敢和本縣頂嘴!”吩咐再打嘴。

  眾人卻待動手,不換道:“老爺不用打,小的明白了:一則要保全自己,二則要保全守爺,將知情縱盜罪名,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可是麼?”知縣道:“快打嘴!”不換道:“不必打!事關重大。老爺這里審了,少不得還要解上司審問,不如與小的商量妥當好!”知縣向兩行吏役道:“你們聽,真正光棍,了不得!”郭崇學在下面跪稟道:“若不是光棍,如何敢容留劫殺官兵的大盜哩!”不換道:“你不必多說,你是知我糶賣了粟糧,今年五月,和我借一百五十兩銀子,托你女兒道達。我始終不肯。今見你女兒死了,便想挾仇害我,不能,不能!”知縣又冷笑道:“你再說有什麼和本縣相商處?”不換向東西兩下指說道:“老爺的書辦衙役和城中百姓俱在此,小的酒後泄言,妻父郭崇學替小的寫稟出首,這話有無真假,且不必分辨;只就縱盜脫逃論,老爺同守爺今晚到小的家,若連城璧已去,這是小的走露風聲,放他逃走,罪無可辭。老爺同守爺領著千軍萬馬,被一個強盜殺的落花流水,敗陣回來,滿城紳衿士庶,那個不知,那個不曉?不但守爺兵丁受傷,就是老爺班內捕役,帶傷者也不少,怎反說是小的縱盜脫逃?這話奇到那里去了!”只這幾句,把兩旁看的人都說笑了。知縣氣壞,待了一會,咬牙大恨道:“金不換,你口太鋒利了,你這沒王法的光棍,若不動大刑,何難將本縣也說成個強盜!”

  吩咐左右拿極短的夾棍來,眾役吶喊,將夾棒舉起,向不換背後一丟。

  不換道:“老爺不用動刑,小的情願畫供,招個知情容留,縱盜脫逃就是了。”知縣咬牙恨說道:“你就畫供,我也要夾你一夾棍!”喝令:“夾起來!”不換道:“凡官府用刑,為的是犯人不吐實供;若肯吐實供,再行夾打,便是法外用刑。

  老爺此刻與小的留點地步,小的日後到上司前;少胡說許多。

  “知縣搖著頭,閉著眼,說道:“快夾,快夾!”刑房在帝稟道:“老爺何必定要夾他?此事關系重大,各上憲必有訪聞。

  金不換不動刑自招,最好不過。”知縣想了想道:“你說的是,就著他畫供來。”須臾,不換畫了供。知縣吩咐牢頭收監,用心看守。退堂,和幕客相商,氣不過不換當堂對眾挺犯,欲要將不換制死監中。幕客大笑道:“此人口供千人共見,況本府太爺最足聰察,制死他大有不便。到不如親去府中,口詳此事,看太尊舉動,再行備文妥商詳報,就費幾兩銀子也說不得。”

  知縣聽了,連夜上府。知府通以極好言語回答,著將金不換、郭崇學、鄰里人等一並解府面訊定案。

  原來這知府是江蘇吳縣人,姓王名琬,雖是個兩榜出身,卻沒一點書氣,辦事最是明敏,兼好訪查。只是性情偏些,每遇一事,他心上若動了疑,便是上憲也搬他不轉。卻又清廉,不要錢。廣平一府屬員沒一個不怕他。金不換和連城璧事前後情節,並本縣那晚審的口供,俱都打聽在肚內,深疑知縣同守備回護失查大盜處分,故冤金不換縱賊脫逃。又聞知守備軍兵帶傷者甚多,還有三四十個著重的,性命不保,越發看的金不換出首是實,文武官合同欺隱,要冤枉他定案。過了幾日,知縣將金不換等同詳文解送府城,知府立即坐堂親審。不換正要哭訴冤情,知府搖手道:“你那晚在縣中口供,本府句句皆知,不用你再說。到還有一節要問你,連城璧原系大盜,既說你不知情,為何他改姓為張,在越家澗許久,鄰里皆如此稱呼?其中不能無弊,你說!”不換連連叩頭道:“太老爺和天大的一圓明鏡一般,甚麼還照不見!本縣老爺和守爺那晚帶五六百人,被一個賊打傷一二百眾,大敗回城,這樣驚天動地遠近皆知的事,兩位老爺尚敢隱匿不報,將知情私縱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責,太老爺只看詳文便知。趙家澗止有七八家人家,安敢違兩位老爺囑托,不但將連城璧改姓為張,就將連城璧顛倒呼喚,那一個敢說個不字!太老爺不信,將鄰里傳問,誰敢說他不姓張?只求太老爺詳情。”知府點了點頭兒,連鄰里並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問了。隨發放金不換道:“你容留大盜,雖說不知情,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你也該時刻留神盤問,只到他酒後自行說出,方能覺查稟報,疏忽之罪,實無可辭!”說著,將一筒簽丟將下來。兩行皂役喊一聲,將不換搬翻,打了四十大板。立即吩咐討保釋放。又叫上郭崇學罵道:“你這喪盡天良的奴才!你本是該縣刑房已革書辦,索行原是不端之人。有你女兒活著,金不換容留大盜,便是不知情;你女兒死後,金不換便是知情。這』知情』、』不知情』五個字,關系金不換生死性命,豈是你這奴才口中反復定案的麼?且將金不換稟帖說是你替寫的,真是奸狠之至!說著,將一筒簽盡數丟下,那里還容他分辨一句?頃刻打了四十板,連鄰里一總趕下去。

  金不換血淋淋一場官司,只四十板完賬。雖是皮肉疼痛,心上甚是快樂,回家將郭氏葬埋。那雞澤縣城里城外都說他是好漢子,有擔當的人,趕著和他交往。又過了數天,本縣知縣、守備俱有官來摘印署理,都紛紛議論是知府揭參的。內中就有人向不換道:“因你一人,壞了本縣一文一武,前官便是後官的眼,你還要諸事留心些。”不換聽了這幾句話,心上有些疑懼起來,左思右想,沒個保全久住之策。又聽得郭崇學要到大憲衙門去告,越發著急起來,也想不出個安身立命之所,打算著連城璧住的范村沒人知道,不如到那邊尋著兩個表侄,就在那地方住罷。主意拿定,先將當鋪討利銀兩收回,次賣田地,連所種青苗都合算於人,再次賣住房。有人問他,他便以因他壞了地方文武兩官話回復。人都稱揚他是知機的人。除官司盤攪外,還剩有五百二十多兩銀子。買了個極肥壯的騾兒,直走山西道路。止去了五六天後,按察司行文提他復審,只苦了幾家鄰里並鄉地人等赴省聽候。

  不換一路行來,到山西懷仁縣地界,這晚便住在東關張二店中。連日便下起雨來,不換愁悶之至,每到雨住時,便在店門前板凳上坐著,與同寓人說閒話。目中早留心下個穿白的婦人,見他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五短身材,白淨面皮,骨格兒生的有些俊俏。只因這婦人時常同一年老婦人到門外買東西,不換眼里見熟了,由不得口內鬼念道:“這穿白的婦人不是他公婆病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東張二道:“你都沒有說著,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換驚訝道:“虧他年青青兒守得住!”張二道:“他到要嫁人,只是對不上個湊巧的人。

  “不換道:“怎麼是個湊巧的人?”張二道:“他是城內方裁逢的女兒,嫁與這對門許寡婦的兒子叫做許連升。連升在本城緞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江南過洋子江,船覆身死。許寡婦六十余歲,止有此子,無人奉養,定要招贅個養老兒子配他,還要二百兩身價。”不換道:“這事也還容易,只用與他二百銀子。這許寡是六十多歲的人,就與人做個尊長,也還做得起,將來許寡婦亡後,少不得銀子還歸己手。”張二道:“你把這許寡婦當甚麼人!見錢最真不過。或者到他死後,有點歸著。

  “不換道:“這方裁縫就依他討此重價麼?”張二道:“他兩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婦人又別無親丁,誰去管他這閒事!

  “不換道:“他肯招贅外鄉人不?”傍邊一個開鞋鋪的尹鵝頭也在坐,聽了大笑道:“這樣說,你就是湊巧的人了。”又問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們這里有何營干?家中可有妻室沒有?”不換道:“我是直隸雞澤縣人,要往代州親戚家去,妻室是早亡過了。”鵝頭道:“你能夠拿的出二百兩銀子來?

  “不換道:“銀子我身邊到還有幾兩。”鵝頭笑向張二道:“這件事,咱兩個與客人作成了罷!”張二道:“只怕許寡婦不要外路人。”鵝頭道:“要你我媒人做什麼?”又笑向不換道:“客人可是實在願意麼?”不換道:“只怕那老婦人不依。”

  鵝頭道:“張二哥,與其閒坐著,我且和你去說一火。”同寓的幾個人幫說道:“這是最好的事,說成了,我們還要吃喜酒哩。”鵝頭拉了張二入對門去了。

  好半晌,兩人笑嘻嘻的走來,向不換舉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請你此刻過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紀,還要親問你的根底。”不換笑道:“如此說,我不去罷,要看人物,便是二百分不妥。”眾人笑道:“你這人物還少甚麼?就是《雲箋記》追舟的李玉郎,也不過是你這樣個面孔兒。去來,去來!

  “大家攢著不換,穿戴了新衣帽鞋襪,跟二人到許寡婦家來。

  許寡婦早在正房堂屋內等候,看見不換,問鵝頭道:“就是這個人麼?”張二笑說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這個客人人材年紀,也不在你老去世的兒子下。”不換先去深深一揖,隨即磕下頭去。許寡滿面笑容,說道:“若做這件事,你就是我的兒子了,便受你十來個頭也不為過。但是你遠來,只磕兩個頭罷。”不換叩拜畢,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許寡將不換來蹤去跡細細盤問了一番,笑向鵝頭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過的兒子瘦小些,人到還有點伶俐,就煩你二位成就了罷。”張二又著不換叩拜,不換又與許寡磕了兩個頭,復行坐下。許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邊說,一邊叫道:“媳婦兒出來!”叫了七八聲,那方氏才從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達達低了頭,站在一邊。眾人都站起來。不換留神一看,見那婦人穿了新白布夾襖,白布裙子,臉上些須傅了點粉,換了雙新白梭鞋,頭發梳的光油油的,雖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兩個老婆強五六倍,心上著實歡喜,滿口里道:“好!”

  那婦人偷看了不換一眼,便回房去了。許寡道:“他兩個都見過面,合同也該寫一張,老身方算終身有靠。二百銀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換道:“合同此刻就立,銀子我回店就交來,做親定在後日罷,不知使得使不得?”許寡道:“你真像我的兒子做事,一刀兩段,有什麼使不得?”鵝頭取來紙筆,張二替他兩家各寫了憑據。不換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銀子,當面同尹、張二人兌交,又問明許寡遠近親戚,並相好鄰里,就煩尹鵝頭下帖,又謝了兩個媒人六兩銀子。許寡便教不換將行李搬來,暫住在西下房中,好辦理親事。到二鼓時分,方氏欲火如熾,無法忍耐,也顧不得差恥,悄悄從西正房下來,到不換房內。

  不換喜出意外。一個是斷弦孤男,一個是久曠嫠婦,兩人連命也不要,竭力狠干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罷休。方氏見不換本領高似前夫數倍,深喜後嫁得人,相訂晚間再來,才暗暗別去。許寡也聽得有些聲氣,只索隨他們罷了。

  次日許寡到也知趣,梳洗罷,便教方氏到兒子靈前燒紙,改換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幾聲,反勾引的許寡呢呢喃喃數念了好一會方止。不換雇人做酒席,借桌椅並盤碗等類,忙個不了。吃午飯時,許寡叫方氏來同吃,方氏又裝害羞,不肯動身。

  叫的許寡惱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來,放出無限的眉眼,偷送不換。不換見方氏腳上穿了極新的紅鞋,身上換了極細的布衣,臉上搽了極厚的濃粉,嘴上抹了極艷的胭脂,頭上戴了極好的紙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換一邊吃飯,一邊偷瞧,又想起昨晚風情,今朝態度,心眼兒上都是快樂,不但二百兩,就是二千兩也看得值。偏這方氏又不肯安靜吃飯,一面對許寡裝羞,一面與不換遞眼,瞅空兒將腳從桌子下伸去,在不換腿上踢兩下縮回。不換原是小戶人家子弟,那里經過這樣妖浪陣勢,狐媚排場,勾引的他神魂如醉,將飯和菜胡吃,也嘗不出個滋味。

  若不是許寡在坐,便要放肆起來。這晚仍照前和合,連燈燭也不吹滅。每到要緊時候,方氏竟沒高沒低的叫喊,不換也止他不祝許寡在上房聽了,惟有閉目咬牙撾被而已。

  到做親這日,也來了些女客,並許寡的親戚,以及鄰居。

  北方娶親總要先拜天地,必須父兄或伯叔尊長領拜。許寡為自己孀居,家中又無長親,眾客委派著尹鵝頭領不換夫婦拜天地,主禮燒化香紙。許寡又想起他兒子來,揩拭了許多眼淚。兩人同歸西正房,做一對半路夫妻,正是:此婦淫聲凶甚,喊時不顧性命。

  不換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第二十二回 斷離異不換遭刑杖,投運河沈襄得外財

  詞曰:

  不是鴛鴦伴,強作鳳鸞儔。官教離異兩分頭。人財雙去,從此斷綢繆。

  乍見蓬行子,朝暮斷干余餱。思量一死寄東流。幸他拯救,頂感永無休。

  右調《南歌子》

  話說金不換娶了許寡婦兒婦,兩人千恩萬愛,比結發夫妻還親。三朝後諸事完妥,不換便和許寡一心一意過度起來。他身邊雖去了二百兩,除諸項費用外,還存有二百七十余兩,瞞著許寡,寄頓在城中一大貨鋪內,預備著將來買田地。又將騾子賣了二十八兩,帶在身邊,換錢零用。那方氏逐日搽抹的和粉人一般,梳光頭,穿花鞋,不拿的強拿,不做的強做,都要現在不換眼中,賣弄他是個勤練堂客,會過日子,只圖不換和他狠干,把一個不換愛的沒入腳處。豈期好事多磨,只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鑽出一件事來。

  一日早間,不換和方氏同睡未起,只聽得叩門聲甚急。許寡接應出房去了。少刻,又聽得許寡大驚小怪,不知說些甚麼,旋即和一人說話入來。方氏扒起,從窗眼中一看,只嚇的面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來了!”不換道:“好胡說!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來之理?”正說著,只聽得許寡兒長兒短,在東房內說兩句,哭兩聲,絮咶不已。不換連忙起來,剛和方氏將衣服穿妥,正要下地,只聽得許寡放聲大哭,又聽得那人喊叫道:“氣死我了!”一聲未完,早見房門大開,闖入個少年漢子來。方氏將頭低下,那人指著不換面孔冷笑道:“就是你這亡八肏的,敢奸霸良人妻女麼?反了,反了!”向不換腿股上踢了一腳,一翻身跑出院外。許寡緊叫著,就跑了。

  不換連忙出房。許寡迎著說道:“不意二月間沉江的,與我兒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鄉下人,也做的是緞局生意,就誤傳到懷仁縣來,著我和你便做下這樣一件事,真是那里說起!”不換道:“他如今跑往那里去?”許寡道:“想是去告官。”不換道:“這卻怎處?”許寡道:“不妨。你兩個前生後續,都是我的兒子,難道有了親生的就忘了後續的麼?現放著你與我二百銀子,他若要方氏,我與你娶一個;他若不要方氏,方氏還是你的,我再與他另娶一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正言間,只見尹鵝頭和張二神頭鬼臉的走來,後跟著幾家鄰居,都來計議此事。許寡滿口應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同不了誰流東流西。”尹鵝頭道:“你老人家怕什麼?我們做媒人的經當不起。”許寡道:“這事原是我作主,設或官府任性亂鬧起來,你兩個只用一家挨一夾棍,我管保完賬;不信賭五斤肉吃,包你割不了媒人的頭。”張二道:“好吉祥話兒!一句齊整過一句。”猛聽得門外大聲道:“里面是許寡婦家麼?

  “許寡也高聲答道:“有狗屁只管入來放,到不必在門外寡長寡短的嚼念!”

  語未畢,進來兩個差人,從懷內取出一張票來,向金不換臉上一照。那一個差人便從袖內流出一條鐵繩來,故意兒失落於地,向不換道:“你做的,你明白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兒戲,夾也夾的,打也打的,二年半也徒的,三千里也流的,煙瘴地方也發的;叵問到光棍里頭,輕則立絞,重則與尊駕的腦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換笑道:“我這腦袋最不堅固,也不用刀割劍砍,只用幾句話就吊下來了。”差人冷笑道:“原來是根硬菜兒!”又掉轉頭,向拿票差人道:“這件事還用老爺審麼?只用你我打個稟帖入去,說奸霸良人妻子是實,又且不服拘拿。”說著,將繩拾起,向不換道:“你受縛不受縛,只要一句話。”那個拿票差人攔住道:“只教你這人性急,有話緩商為是,你怕他跑了麼?”尹鵝頭道:“金大哥少年不諳衙門中世故,我們須大家計較。”那拿鐵繩的差人問道:“媒人鄰居可都在麼?”許寡-一說知。差人道:“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鄰里也脫不得干淨。姓金的原是來歷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們也該稟報。方纔這位姓尹的說了半句在行話,卻不知怎麼垂愛我們,須知我們也是費子本錢來的。”鵝頭將金不換並眾鄰里拉到了院外,在兩下來回講說,方說停妥:不換出三千大錢,鵝頭和張二出八百大錢,硬派著鄰里出了五百大錢,說明連鋪堂錢俱在內,各當時付與。兩個差人得了錢,向眾人舉手作謝道:“金大哥這件事是有賣的,才有買的,何況又是異鄉的人,休說奸霸,連私通也問不上。只要這位許奶奶擔承起來,半點無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幾月前受許奶奶之托,又不是圖謀謝禮。連許奶奶還夢想不到他令郎回來,鄰里是越發無干的了。只是還有一節,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還須另講。”不換道:“這個老婆,十分中與我有九分無干了,出官不出官,任憑二位。”許寡道:“眼見的一個婦人有了兩個漢子,還怕見麼?”差人道:“叫他出來。”

  許寡將方氏叫出,一齊到縣中來。早哄動了一縣的人,相隨著觀看。知縣升了堂,原被人等俱點名分跪在兩下。知縣先問許連升道:“許氏可是你生母麼?”連升道:“是。”知縣道:“你去江南做何事?是幾年上出門?”連升道:“小人在本城支錦緞局做生意,今年正月,掌櫃的著去蘇州催貨物,因同事伙計患病,耽延到如今方回。不意有直隸游棍金不換訪聞的小人妻子有幾分顏色,用銀一百兩,賄囑本縣土棍尹鵝頭、張二,假捏小人二月間墜江身死,將小人母親謊信,招贅金不換做養老女婿,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此事王法天理,兩不相容。只求老爺將金不換、尹鵝頭等嚴行夾訊。”

  話未完,許寡在下面高聲說道:“我的兒年青青兒的,休說昧心話!你今早見我時,還說是大同府有個鄉下人,也做緞局生意,過江身死,此人與你名姓相同,就誤傳到懷仁縣來,你路上聽了這個風聲,連夜趕來看我,怕我有死活。況你墜江的信兒四月里就傳來,怎麼才說金不換用銀一百兩,買轉尹鵝頭、張二欺騙我做事?阿彌陀佛,這如何冤枉的人!”又向知縣道:“老婦人聽得兒子死了,便覺終身無靠,從五月間就托親戚、鄰里替我尋訪個養老兒子做女婿。這幾月來,總沒個相當的人。

  偏偏二十天前,就來了個金不換,煩張、尹二人做媒,與了二百兩身價,各立合同。這原是老婦人作主,與金不換等何干?

  只是可惜這金不換,他若遲來二十天,我兒婦方氏還是個全人。”

  知縣點頭笑了,又將金不換、尹鵝頭、張二並鄰里人等,各問了前後情由,問許寡道:“這二百銀子你可收過麼?”許寡道:“銀子現存在老婦人處,一分兒沒舍的用,是預備養老的。”知縣道:“金不換這銀子到只怕假多真少。”隨吩咐值日頭同許氏取來,當堂驗看。若是假銀,還要加倍治不換之罪。

  值日頭同許氏去了。知縣又問許連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節之婦,你還要他不要?”連升道:“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與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縣大笑,隨發落金不換道:“你這奴才,放著二百銀子還怕在直隸娶不了個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親!明是見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決不是安分的人,本縣只不往棍徒中問你,就是大恩。”吩咐用頭號板子重責四十。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里落了無數的淚。知縣又發落尹鵝、張二道:“你二人放著生意不做,保這樣媒,便是教誘人犯法。你實說,每人各得了金不換多少?”尹鵝頭還要欺隱,張二將每人三兩說出。知縣吩咐,各打二十板,將六兩謝銀追出,交濟貧院公用。鄰里免責,俱釋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還隨前夫去罷。”發落甫畢,許寡將銀子取到,知縣驗看後,吩咐庫吏入官。許連升著急,忙稟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換白睡了二十夜,這二百銀子就斷與小人妻子做遮羞錢也,怎麼入起官來?”知縣道:“這宗銀子和贓罰銀子一樣,例上應該入官。至於遮羞錢的話,朝廷家沒有與你留下這條例。”許寡坑的眼中出火,大嚷道:“我們這件事吃虧的了不得。當與龜養漢一般。老爺要銀子,該要那干淨的。”知縣大喝道:“這老奴才滿口胡說!你當這銀子是本縣要麼?”許寡道:“不是老爺要,難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縣大怒,吩咐將許連升打嘴。左右打了五個嘴巴,許寡便自己打臉碰頭,在大堂上拚命叫喊,口中吆喝殺人不已。知縣吩咐將許寡拉住,不許他碰頭,一面吩咐將許連升輪班加力打嘴。打的連升眉膀臉腫,口中鮮血直流,哀告著教他母親禁聲。知縣還大喝著教加力打。

  許寡見打的兒子利害。方才叩頭求饒,銀子也不要了。知縣著將原被人等一齊趕下,退堂。

  眾鄰里扶了張、尹二人,背負了不換,同到東關店中,煩人將行李從許寡家要回來,治養棒瘡。這四十板比廣平府那四十板厲害數倍,割去皮肉好幾塊,疼的晝夜呻吟不已,又兼舉目無親。每想起自己原是個窮人,做生意無成,又學種地;前妻死去,也便罷休,偏又遇著冷於冰,留銀二百兩,從田苗中發四五百兩次財,理合候連表兄有了歸著,再行婚娶為是。不意一時失算,娶了個郭氏,弄出天大的飢荒,徼幸掙出個命來。

  既決意去范村,為何又在此處招親?與人家做養老兒子,瞎頭也不知磕了多秒。如今弄的財色兩空,可憐父母遺體,打到這步田地,身邊雖還有二百多銀子,濟得甚事?若再營求,只怕又有別的是非來。我原是個和尚道士的命,妻、財、子、祿四個字,歷歷考驗,總與我無緣。若再不知進退,把這條窮命丟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歲。又想起冷於冰,他是數萬兩家俬,又有嬌妻幼子,他怎麼割舍出家,學的雲來霧去,神鬼不測?我這豆大家業,和渾身骨肉,與他比較起來,他真是鵾鵬,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無,還有什麼委決不下?想到此處,便動了出家的念頭。只待棒瘡養好,再定去向。從此請醫調治,費一月工夫,盤用了許多錢,方漸次平復。他常聽得連城璧說,冷於冰在西湖,遇著火龍真人,得了仙傳。他也想著要到那地方尋個際遇。將鋪中寄放的銀子收回,又恐背負行李,發了棒瘡,買了個驢兒,半騎半馱著走。辭別了張、尹二人,也不去范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

  去了許多日子,方到山東德州地界。那日天將午錯,將驢兒拴在一株樹上暫歇。瞧見一人從西走來,但見:頭戴舊儒巾,秤腦油足有八兩;身穿破布氅,仨塵垢少殺七斤。滿腹文章,無奈飢時難受;填胸浩氣,只和苦處長吁。

  出東巷,入西門,常遭小兒唾罵;呼張媽,喚趙母,屢受潑婦叱逐。離娘胎即叫哥兒,於今休矣;隨父任稱為公子。此際哀哉。真是折腳貓兒難學虎,斷頭鸚鵡不如雞。

  不換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紀,面皮黃瘦,衣履像個乞兒,舉動又帶些詩文氣魄。只見他低了頭走幾步,又抬起頭看看天。

  看罷,兩只手抱著自己兩臂又站住,一對眼睛,呆呆只向地下瞧,瞧罷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邊,又站住,背操起手來,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點頭,到像秀才們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

  不換看了半晌,說道:“這人心里不知怎麼難過,包藏著無限苦屈,只怕要死在這河內。我眼里不見他罷了,今既看見,理該問明底里,勸解他一番。”悄悄的從後面走來。忽聽得那人大聲說道:“罷了!”急將衣襟拉起,向面上一覆,涌身向河中一跳,響一聲,即隨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換跌腳道:“壞了,誤了!”疾疾的將上蓋衣服脫下,緊跑了幾步,也往河內一跳。使了個沙底撈魚勢,二十多步外,方才趕上。左手提住那人頭發,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來。緣不換做娃子時,就常在水中頑耍,到二十歲內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賣弄手段,令看的人驚服,這道運河,他實現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緣。

  不換將他倒抱起來,控了會水,見他氣息漸壯,才慢慢的放在地下。一面又跑至樹下看行李,喜得此處無人來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將驢兒牽住,拾起上衣服,復到救那人的去處。

  見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換將自己濕衣脫下,也替他脫剝下來,用手將水擰干,鋪放在地。然後坐在那人面前,問道:“你是何處人氏?叫什麼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見?”那人將不換一看,說道:“適才可是尊駕救我麼?”不換道:“正是。”那人用手在地下連拍了幾下,道:“你何苦救我?是誰要你救我?”不換道:“看麼,我救你到救出不是來了!”那人道:“爺台救我,自是好意,只是我活著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貼。況我父母慘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無出頭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業。

  爺台此刻救我,豈不是害我麼?”不換道:“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該和我詳說,我好與你做個主裁。”

  那人復將不換一看,說道:“我還怕什麼?我姓沈名襄,紹興府秀才,父名沈煉,做錦衣衛經歷。因嚴嵩父子竊弄威權,屢屢殺害忠良,吏部尚書夏邦謨表里為奸,諂事嚴嵩父子。我父上疏,請將三人罷斥。對上大怒,將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個姓賈的秀才請到家中,教讀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個義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紳士們聞我父名頭,都來交往。又收了幾十個門生。誰想我父不善潛晦,著門生等綁了三個草人,一寫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寫宋朝奸相秦檜,一寫嚴嵩。師徒們每到文會完時,便各兵弓矢,射這三個草人,賭酒取樂。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關外,痛哭咒罵嚴嵩父子,力盡方回。只兩三個月,風聲傳至京師。嚴嵩大怒,托了直隸巡撫楊順、巡按御史陸楷,將我父入在宣化府閻浩等妖黨,同我母一時暫首。又將我兄弟沈褒立斃杖下。我被時在家鄉,被地方官拿獲,同小妾一並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謀,看我去董主事家求盤費,解役留小妾做當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贈我數兩金銀,從他後門逃走,流落河南,盤費衣服俱盡,以乞丐為生。今到山東,此地米粟又貴,本地人不肯憐貧,我已兩日夜一點水米未曾入口。”說罷大哭。

  不換道:“你難道就沒個親戚投奔麼?”沈襄道:“親戚雖有,但人心巇難測,誠恐求福得禍。我只有個胞姐,嫁在江西葉家,刻下現做萬年縣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還不知姐夫收與不收。”不換道:“骨肉至親,焉有不收之理?

  你休慌,只用走數里路,便是德州,到那邊我自有道理。”沈襄道:“敢問爺台是那里人?”不換道:“我是北直隸雞澤縣人,叫金不換,要往浙江去。你快起來,穿了濕衣,隨我到德州走遭。”沈襄想了想,隨即扒起,牽驢同走。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換立即教小伙計買了些吃食,與沈襄充飢;又要來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後到街上,買了大小肉外布衣幾件,並鞋襪帽子等類,著沈襄更換了。在店內敘談了一夜。

  次早,不換取出五封銀子,又十來兩一小包,說道:“我的家俬盡在於此,咱兩個停分了罷。”沈襄大驚道:“豈有此理!”不換道:“此理常有,只是你沒有遇著。”說著,即分與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只三五兩罷了,如何要這許多?”不換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極泰來。設或你姐夫不收留,難道又去江西討吃不成?”兩人推讓了十數次,沈襄方才叩頭收下,感激的銘心刻骨。不換道:“那驢兒你也騎了去罷。”沈襄道:“恩公意欲何為?”不換道:“我如今的心和行雲流水一般,雖說浙江去,到處皆句羈留,並不像你計程按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邊,喂草喂料,添許多不方便。此地是個水路馬頭,各省來往的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罷,我隨後慢慢的行走。”沈襄又要推辭。

  不換道:“銀子我還送你百余兩,何在一驢!快騎了去。”沈襄復行拜謝,痛哭不忍分離。不換催促再三,方裝妥行李。兩人一同出門,相隨了六七里,不換看的沈襄騎上驢兒,那沈襄的眼淚,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正是:好事人人願做,費錢便害心疼。

  不換素非俠士,此舉大是光明。

  第二十三回 入賭局輸錢賣弟婦,引大盜破產失嬌妻

  詞曰:

  銀錢原同性命,神仙尚點金丹。得來失去亦何嫌,誰把迷魂陣怨。

  賭輸婆娘氣惱,搶求賊盜心歡。須臾本利一齊干,莫笑貪人無厭。

  右調《西江月》

  再說朱文魁,自棄絕兄弟回家,日夜想算著要去山東,另立日月,只愁他兄弟文煒萬一回 來,於己大有不便。一日,同李必壽抱入八百多銀子,放在殷氏房內。殷氏笑問道:“這是那里來的銀子?”文魁道:“這是二頃二十畝地價。共賣了八百八十兩,也要算本地好價錢了。”殷氏道:“這住房幾時出脫?”文魁道:“也有了買主,止與二百二十兩,少賣上一百多兩罷,房子原也舊些了。賣契我已書寫,著中見人面交,明日先與二十兩,言明一月後我們搬了房,再交那二百兩。我的事到皆停妥,你辦的事還沒影響。這山東何日能去”有二弟婦在,不但搬運東西礙眼,這房子怎麼與人家交割?”殷氏道:“我前後勸了他四次。他咬定牙關,要守一年,才肯嫁人。我也沒法。”文魁道:“等的各項歸結,另想妙法遣除他出門。

  “又笑向殷氏道:“我今日發了一宗外財,早間未兌地價時,從張四胖子家門口過,被他再三拉入去,說有幾個賭友在內,我只十數骰子,就贏了六十多兩,豈非外財?”說著,從身邊掏出來,打開包兒,笑著在炕上搬弄。殷氏道:“我勸你把這賭忌了罷!咱們也夠過了,萬一輸去幾十兩,豈不後悔!”文魁道:“凡人發財,增的是運氣。運氣催著來,就有那些倒運鬼白白的送我,不趁手高贏他們,過了時候,就有舛錯了。”

  殷氏道:“只要常贏不輸才好。”文魁道:“地價銀可收入櫃中,二相公家事要著實上緊。”說罷,出外面去了。

  次日,文魁正到街上買東西,只見張四胖子忙忙的走來,大笑道:“一地里尋你不著,不想在這里。”文魁道:“有何話說?”四胖子將文魁一拉,兩人到無人處,說道:“近日袁鬼廝店內住下個客人,是山東青州府人氏,妖喬,說是個武舉,跟著七八個家人,都穿著滿身綢緞。到本縣城里城外尋著娶妾,只要好人才,一二千兩也肯出,銀子錢也不知帶著多少。我昨日才打探明白,今日再三請他,他才肯到我家中。總要賭現銀子,說明各備三百兩,少了他也不賭。我已請下楊監生叔侄兩個。若講到贏他,必須得你去,別人也沒這高手,也配不上他的大注。”文魁道:“這到是一場大賭,只是自備三百兩太多些。”四胖子道:“你的銀子還怕撐不上楊監生爺兒們麼?”

  文魁聽得高興,著四胖子等著。他急忙回到家中,向殷氏說明,取了三百兩銀子,到四胖子家內,見正面椅子上坐著一人,但見:面寬口大,眼睛內露出凶光,頭銳鼻尖,眉毛上包含殺氣。

  身材高胖,彷佛巨靈神嫡孫;臂骨寬闊,依稀開路鬼胞弟,大吼一聲,必定動地驚天;小笑兩面,亦可追魂奪魄。真是花柳場中硬將,賭博隊里憨爺。

  文魁看罷喬武舉,只楊家督侄也在坐,於是大家舉手,請各上常四個人共一千二百兩,都交付東家四胖子收存,言明下注不拘數目,每一個錢算一兩銀子。四個人便擲起骰子來。

  朱文魁聽知喬武舉有錢,買賣骰子。只撲的和他擲,要贏他幾百兩方樂。擲了沒半頓飯時,喬武舉越贏越氣壯,文魁越輸越氣餒,頃刻將三百銀子輸了個干淨,還欠下四十余兩。只輸的目瞪口干,一句話說不出。喬武舉道:“你的銀子沒了,還欠我四十一兩。若還頑,便不用與我;若不頑,可將這四十兩找來。”文魁道:“你借與我三百兩,再頑頭何如?”喬武舉道:“只要東家作保,我就借與你。”四胖子見這一場大賭,沒有得多的頭錢,又見楊家叔侄六百銀子不過折了十來兩,忙應道:“不妨。他輸下多少,只用喬老爺同我要去。”喬武舉道:“他家里拿得出來還是拿不出來?”四胖子道:“三四千兩也拿得出。”喬武舉道:“既如此,何用你作保同要?他再輸了,我和他討去。”說罷,遞與文魁三百兩,四個人又擲起來。

  鬼混了半天,文魁前後共輸六百七十七兩,直輸的和死人一般。大家方才住手。喬武舉道:“這七兩零兒,我讓了你罷,止用拿出三百七十兩來完賬。尊府在那里?我同你取去。”文魁此時心如刀刺,欲不去,見喬武舉氣勢厲害,亞非良善之人;同去又怕殷氏動氣,銀子難往出拿,只急得兩眼通紅,滿臉陪笑道:“明日絕早,與喬老爺送到貴寓仁如?”喬武舉道:“這敢使得,只要加二百兩利錢。”文魁見不是話,心里恨不得上吊身死,又勉強道:“你再借與我三百兩頑頑,輸了一總與你何如?”喬武舉道:“你將銀子還了我,我就再借與你。若空口說白話,我總有工夫等你,我的這兩上拳頭等不得。”楊監生道:“朱大哥,這頑錢的事,不是一場就拉回的,過日再頑罷!這位喬客人性子急些,你領上取去罷。”文魁道:“你說的也是。喬老爺請坐坐,我同東家張四哥取去,三百多銀子也還拿出來。”喬武舉道:“你家是王府公府、朝廷家禁門,難道我走動不得麼?”文魁道:“去來去來。”說罷,一齊起身,四胖子送出門外。

  喬武舉率領家人們跟定了文魁到書房中坐下。文魁道:“喬老爺好容易光降,又是遠客,今日就在舍下便飯。”喬武舉道:“我不是少飯吃的人。你只拿三百七十兩銀子來,我就飽了。”文魁見百計俱不上套,只得垂頭喪氣走入了內房。殷氏看見忙問道:“輸了麼?”文魁也不敢言語。殷氏道:“你的手也不高了,也沒有倒運的人白送你了。瞞心欺鬼的弄來,一骰子兩骰子輸去,我將來和你這混賬賊烏龜過日月,陪人家睡覺的日子還有哩。好容易三百兩銀子,當土塊的亂丟。”說著往後一倒,睡在了炕上。不多時,李必壽跑來說道:“外面那個客人要入來哩,說的不成話。”文魁此時真是無地可入,將雙眉緊蹙,哀懇道:“是我該死!你只將櫃上鑰匙與我罷。”

  殷氏大嚷道:“三百兩銀子還沒有輸夠,又要鑰匙怎麼?”文魁跪在地下,自己打了幾個嘴巴道:“還有三百七十兩未與人家哩。”殷氏聽了,氣的渾身亂抖,將一個鑰匙口袋從身邊拉斷繩系,向文魁臉上打去,旋即打臉碰頭,大哭起來道:“我的銀子喲,你閃的我好苦呀!我早知這般不長久,我不如不見你到罷了。”文魁道:“我的好奶奶,悄聲些兒,休教二相公家聽見了。”殷氏道:“什麼二相公家,三相公家,聽見聽不見!”正吵鬧著,李必壽又跑入來說道:“大相公,快起來出去罷!那客人把桌椅都踢翻了,聲聲要拉出去剝皮哩,已走出院來了!”文魁連忙站起道:“你快快向他說,我在里邊秤兌銀子,就出去。”也顧不得殷氏哭鬧,將櫃子開放,取出三百五十兩,余外將四小錠揣在懷內。殷氏見拿出一大堆銀子來,越發大哭大叫不已。文魁跑到書房向喬武舉道:“這是三百五十兩紋銀,實湊不出那二十兩來了。”喬武舉打開都看過,手里掂了幾掂,估計分兩不錯,著他家人們收了,說道:“二十兩銀子也有限的,將來賭時再扣除罷。”頭也不回,帶領家人們去了。文魁落下二十兩,教李必壽收拾起桌椅,急忙入里邊安頓殷氏,跪到點燈時候才罷休。這一天心上和割了幾片肉的一樣。晚間睡在被內,長吁短嘆,想到疼處,大罵一聲:“薄福的奴才!”自己就打幾個嘴巴。殷氏也不理他,由他自打自罵。

  姜氏在後院中,白天里便聽得兩口子叫吵,此刻又隱隱綽綽聽得罵奴才話,向歐陽氏道:“你去到前邊聽聽,是為什麼?

  “歐陽氏道:“不用聽,是為輸了錢。人家上門討要,已經與過,此刻還後悔在那里。”姜氏道:“你去聽聽,到底輸了多少,那樣嚷鬧!”歐陽氏道:“誰耐煩去聽他!”姜氏道:“我一定著你去走遭。”歐陽氏起來,走至前邊窗下。只聽得文魁罵道:“倒運的奴才!你是自作自受。”說罷,聽得自己打嘴巴。待了一會,又自打自罵起來。忽聽得殷氏說道:“銀子已經輸了,何苦不住的打那臉?從今後改過,我們怕不是好日月麼?等我設法將禍害頭除去,咱們住在山東,就斷斷一個錢頑不的了。”

  歐陽氏正要回去,聽了這兩句話,心上大疑,竟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又聽得文魁道:“我想起甚麼來,就被張四胖子那膀奴才勾了去,輸這樣一宗大錢財。”殷氏道:“我還沒問你,今日來要賭賬的是個誰?”文魁道:“是個山東人,姓喬。這小廝是有錢,狂妄的沒樣兒。”殷氏道:“他到我們這里做什麼?”文魁道:“說他尋的娶妾來了。”殷氏道:“此話果真麼?”文魁道:“我也是聽得張四胖子說。”殷氏道:“大事成了。”文魁道:“成甚麼?”殷氏道:“你有才情打發兄弟,你就沒才情打發兄弟的老婆?這喬客人若不是娶妾就罷了,若為娶妾,現放著二相公家。他贏了你六百兩銀子,也是不心疼的錢,怕拿他換不回來麼?”文魁道:“他要守一年才嫁人,這事如何做得成?”殷氏道:“你連這們個調度都沒有,怪不得憨頭憨腦六七面家輸銀子。你明日去拜這喬武舉,就問他娶妾的話。他若應承,你就將二相公家許他,止和他原銀六百五十兩。他若是不看二相公家更妙,若必定要看看,到其間教姓喬的先藏在書房內,我將二相公家誑謊出去,從窗子內偷看。

  二相公家人才,量他也看不脫。再和他定住個日子,或三更,或四更,領上幾個人,預備一頂轎子,便搶到轎內,就娶的走了。你到這一晚,在家中斷斷使不得,可於點燈後就去張四胖子家,與他們頑錢去。一個村鄉地方,又沒城池阻隔,只教姓喬的在遠處地方覓魆的成了親,立即回山東去,生米做成熟飯,還有什麼說的?”文魁道:“萬一姜氏叫喊,段誠家女人不依起來,村中人聽見,拿住我與姓喬的,都不穩便。”殷氏道:“我教你去張四胖子家頑錢,正是為此,況三四更天,也沒人出來。即或弄出事來,你現在朋友家一夜未回,有不是,都是搶親的罪犯,告到那里也疑不到你身上。世上那有個叫著人搶弟婦的?誰也不信這個話。這還是下風頭的主見。我到搶他的這日點燈時候,我多預備幾壺酒,與二相公家較量。他不吃,我與他跪下磕頭,定教他吃幾大杯。他的酒量小,灌他個大醉,著他和死人一般。”文魁道:“若是段誠家女人將來有話說,該怎麼?”殷氏道:“他將來必有話說,你可到縣中遞一張呈狀,報個不知姓名諸人,夤夜搶劫孀婦,遮飾內外人的耳目。

  姓喬的遠奔山東,那里去拿他?你做原告的不上緊,誰與他做苦主?”文魁聽了,拍手大笑道:“真智囊,真奇謀!慮事周到。我明日就去辦理。”

  歐陽氏聽了,通身汗下,低低的罵道:“好一對萬剮的狗男女!”拿了個主見,走回後房,一五一十說了一遍,把姜氏嚇的魂飛魄散,軟癱下一堆,不由的淚流滿面,道:“這事我惟有一死而已。”歐陽氏笑道:“兵來將擋,火來水澆。他們有奇法,我們有妙破。為什麼就說出個死字來?此事最易處斷,只看他燈後請你吃酒的日子,就是喬賊搶親的日子。我逆料喬家斷不敢一二更鼓來,除非到三更內外。到其間要將計就計,如此如此,怕他飛上天去?”姜氏道:“若他不中我們的計,該怎麼?”歐陽氏道:“他若不中計,我們到一更天後,我和你沿街吆喝,道破原委,先教闔村人知道。本村中好事的人也最我,他這親便有一百分難搶。我同主母在我表嫂張寡婦家暫停一夜,到天明或告官,或憑人說合評斷,大鬧上一番,將他兩口子前後事件並前後陰謀,播弄的人人共知,與他們分門另住,等候二相公的歸期。他總然再要害你,他的聲名已和豬狗一般,必須過得一年半載,才好報復。”姜氏道:“任憑你罷。

  我今後身邊,常帶短刀一把,設或變起不測,不過一死而已。

  我也不怕了。”

  再說朱文魁一早起來,就去到袁鬼廝店中拜喬武舉。兩人敘談起娶妾的話來。喬武舉道:“我各處看了好向個,沒一個好的。”文魁道:“婦人俊俏的極難,只好百中選一。我也不怕老兄笑話,若講到俊俏兩字,舍弟婦可為一縣絕色。”喬武舉大樂道:“今年多少歲了?有丈夫沒丈夫?”文魁道:“今年二十二歲了。寡居在我家中,無兒無女,只是他立志一年以後才肯改嫁,不然到是個好姻緣。”喬武舉道:“可能著我一見不能?”文魁道:“他從不出外邊來,如何得見?”喬武舉笑道:“必定人物中平,因此就不敢著人見了。”文魁道:“中平中平,老兄真是夢話!”隨將姜氏的眉目面孔、身段高低,夸獎了個天花亂墜。喬武舉聽得高興,笑問道:“可是小腳麼?

  “文魁道:“腳小保足為貴?若粗而短,軟而無骨,再腳面上有高骨凹起,謂之鵝頭,遠看到也動人,入手卻是一段肥肉。

  像此等腳,他便是真正三寸金蓮,實連半個狗屁不值。我不該自夸賤內的腳,就是極有講究的了。據他說,還人讓舍弟婦幾分。”喬武舉聽得高興,不住的在頭上亂拍道:“我空活了三十多歲,止知腳小便好,真是沒見勢面之人。”說罷,促膝探手笑說道:“這件事端的要藉重作成方好。”文魁道:“老兄若肯將贏我的六百五十兩還我,我管保事體必成。”喬武舉道:“那有限的幾兩銀子,只管拿去,但不知怎麼個必成?”文魁道:“這必須定住是那一日,或三更,或四更,才可做。”隨向喬武舉耳邊叮囑,要如此如此。喬武舉聽了個“搶”字,大喜道:“我一生最愛搶人,此事定在今晚三更後。若講到成親,我的奇秘地方最多,人數可一呼而至。銀子六百五十兩,你此刻就拿去。”又留文魁吃了早飯,低聲問道:“尊府上下有多少人?”文魁道:“男女止六七口。”喬武舉道:“更妙,更妙。”文魁歡歡喜喜背負了銀子回家,將前後話告知殷氏。殷氏也歡喜之至。

  到了燈後,文魁著李必壽看守大門,與他說明緣由,不許攔阻搶親的人。自己往張四胖子家去了。殷氏先著李必壽家老婆拿了一大壺酒,一捧盒吃食東西,擺放在姜氏房內。少頃,殷氏走來說道:“二兄弟家,你連日愁悶,我今日備了一杯水酒,咱姐妹們好好的吃幾杯。”姜氏早已明白了,心上甚是害怕,只愁搶親的來的早。歐陽氏笑道:“這是大主母美意,連我與老李家也要明福吃幾杯哩。”殷氏大喜道:“若大家同吃,更高興些,只是還得一壺。”歐陽氏道:“我取去。”少刻,與李必壽家女人說說笑笑又拿了兩壺來。姜氏道:“我的量小,嫂嫂深知。既承愛我,我也少不得舍命相陪。今預先說明,我吃一小杯,嫂嫂吃一茶杯,不許短少。”殷氏知道姜氏量極平常,打算著七八小杯,就可停當。於是滿面陪笑道:“就是你一小杯,我一茶杯罷。”歐陽氏向李必壽家道:“大主母酒你斟,二主母酒我斟。每人各守一壺,不許亂用,也不許斟淺了,都要十分杯。誰錯了罰誰十杯。”殷氏著他兩個也坐了,四個婦女吃起來。沒有十來杯,李必壽家女人便天地不醒,歪在一邊。殷氏也吃的秋波斜視,粉面通紅,口里不住說:“姜氏量大,與素日迥不相同。”原來姜氏吃的是一壺茶,殷氏那里理論?兩個人逼住一個,殷氏頭前還顧得杯杯相較,次後便混吃起酒來,杯到口便干,那里還記得搶親的話說?直吃的立刻倒在一邊,不省人事。

  歐陽氏見他二人俱醉倒,又拿起壺來,在他二人口中灌了一會,方才同姜氏到前邊房內。歐陽氏用炭錘打開了櫃上鎖子,將銀子取出。姜氏止帶了一百五十兩,就覺得沉重的了不得。

  歐陽氏頗有氣力,盡帶了七封銀兩,回到後邊,將預備現成的靴帽衣服穿村起來。兩個都扮做男子,開了後門,一直往西北上行去。這都是歐陽氏早已定歸停妥的。一個裝做秀才,一個裝做家仆。剛走出巷口,姜氏道:“你日前說離本村三十八里有個王家集,是個大鎮子,可以雇車奔四川道路。似此黑洞洞的,身邊又覺得沉重,腳底下甚是費力,該怎處?”歐陽氏道:“昏夜原難走路,只用再走兩條巷,村盡頭處便是吳公家店。

  他那里有七八間住房,不拘怎麼,將就上一夜。他若問時,就說是城中人尋朋友,天晚不遇,明日天一亮即起身。端的人認不出。”

  不言兩人逃去,且說喬武舉,他的名字叫喬大雄,是大寇師尚詔的一員賊將。他們的黨羽也不下四五萬人,立意要謀為叛逆,在各山停留者有一半,其余都散在四方。河南通省每一州縣,俱有師尚詔一個頭目,率領多人,日夜在城鄉堡鎮閒蕩,采訪富家大戶的跟腳。或明劫,或竊取,弄的各衙門盜案不一。

  又差人在賭場中引誘無賴子弟入伙,喬大雄就是虞城縣一路頭目。今日朱文魁著他搶奪弟婦,正碰在他心上,因此他將六百五十兩銀子立即付與,原是個欲取姑與之意,到還不在婦人好丑上計較。這日三鼓以後,打探街上無人,積聚了六七十賊人,在村外埋伏了一半,自己帶了三十余人,抬了轎子,前前後後的行走。到文魁門首,李必壽知道是搶親來的,連忙開門放入。

  眾喊一進門,先將李必壽口中塞了個麻繩蛋子,捆綁起來,然後把大門閉了,點起火把,分頭查照入去。見殷氏容貌嬌好,睡在了炕上,喬大雄道:“就是他。”眾人抱入了轎內。又復打開了各房箱櫃,將衣服首飾銀錢凡值幾個錢的東西,搜取一空,止留下些粗重之物。忽哨了一聲,將殷氏擁載而去。

  到了天微明,文魁借了個燈籠,回家來打聽。見門戶大開著,心中說道:“這李心壽真是無用,搶的人去也不收拾門戶。

  “及至到了二院,見李必壽背綁在柱上,不由的大驚失色。問他,又不說話,只是蹙眉點頭。文魁情知有變,急忙跑入內里,見箱櫃丟的滿地,各房內諸物一空,從頂門上一桶冷水,直涼在腳心底。急去尋殷氏,止見李必壽家女人坐在地下哭。不想眾賊因他喊叫,打傷了腳腿。忙問道:“你大主母那去了?”

  婦人道:“我耳中聽得人聲嘈雜,看時見有許多人入來,被一人將大主母抱出去了。”又問:“二主母哩?”婦人道:“我沒見下落。”文魁用拳頭在自己心上狠打了兩下,一頭向門上觸去,跌倒在地,鮮血直流。李必壽家女人嚇的亂吼亂叫,過往人見門戶大開著,又聽得有婦人叫喊,大家一齊入去。見李必壽被綁在廳柱上,取了口中的麻蛋子,才說出話來,方知道是被賊打劫。到後院將文魁挽扶出來,問他緣故,文魁只是搖頭,眾人與他包了頭。頃刻鬧動了一鄉,俱來看問稀奇事。只因文魁做人不好,沒一個不心上快少的。地方鄉保鄰里人等,不敢擔承,都去稟報本縣。文魁也只得寫一張呈詞,將賣弟婦話不題,止言在張四胖子家與山東青州府人武舉姓喬的同賭,將輸銀坐索,明火打劫家中銀錢衣物,並搶去嫡妻、弟婦、仆婦等情細述。後面開了一張大失單,投控入去。縣官見事體重大,一面申報各憲,一面將開場同賭,並店家袁鬼廝,以及鄰舍地方人等,一齊拿去訊問。又分遣干役,限日查拿。文魁一夜之間弄了個家產盡絕,將老婆也賠墊在內,豈非奇報!正是: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造若無速報應,人間何事得公平?

  第二十四回 恤貧兒二士趨生路,送貞婦兩鬼保平安

  詞曰:

  蕭蕭孤雁任天涯,何處是伊家?宵來羽倦落平沙,風雨亦堪嗟。

  蓬瀛瑤島知何處?羞對故鄉花。關山苦歷泣殘霞,隨地去,可棲鴉。

  右調《關山令》

  且說冷於冰自那日斬了妖黿,隨處游行,救人患難疾苦。

  又到雲貴、福建、兩廣地方,遍閱名山大川,古洞仙跡,凡碧雞點蒼,金蓮玉筍,煙蘿銅鼓,紅雀鹿角等處勝景,無不走到。

  因心戀峨眉,復與木仙一會,臨行送茶杯大桂實二個。游罷峨眉,入成都省會。見山川風景,真乃天府之國,為前朝帝王發祥之地。游行了半天,厭惡那城市繁華,信步出了東門。此時已日落時候。早看見一座廟宇,約在二三里遠近。款款行去,見廟已損壞,內外寂無一人。見正殿神像盡皆倒敝,東西各有禪房。先到東禪房一看,地下鋪著些草節,不潔淨之至。隨到西祥房,就坐在地下,道:“今晚在此過宿罷。”說著凝神瞑目,運用回光返照的功夫。將到昏黑時候,只聽得有人到東禪房內,又聽得一人問道:“你來了麼?”那人應道:“來了。

  “於冰聽了,道:“我這眼,昏黑之際可鑒百步,無異白晝,怎麼到沒看見那邊房內有人?想是他畏寒,身在草下,也未可知。”聽得一人問道:“此刻身上好些麼?”一個回答道:“今下半天少覺輕爽些。”一個道:“有討來稀粥半瓢,還是熱的,相公可趁熱吃些;轉到冷了,害病的人如何吃得?”一人道:“我肚中也覺得有些飢,你拿來我吃幾口。”一個道:“如今好了,春間天氣溫和,飯也比前易過。去年冬天和今年正月,真正餓死凍死,兩個人討的還不夠一個人吃。相公要放開懷抱,過到那里是那里。或者上天可憐,有個出頭日子,也未敢定。”又聽得咶咂有聲,像個吃的光景。

  於冰聽了半晌,心里說道:“這是兩個討飯吃的乞兒,怎麼一個稱呼相公?”又聽得一個道:“我的哥哥到回家多時了。”一個道:“那樣變驢的東西!相公說起來便哥哥長短,真令人不服。若論起幫林相公那三百多銀子,就到如今,苦到這步田地,不但相公,就是我也沒一點後悔。”一個道:“想他夫妻二人,自然也早到荊州了,還不知那林總兵相待何如?

  “於冰聽了這幾句話,那里還坐的住?起來走入東禪房內。只見一年紀四十余歲人,看見於冰,連忙站起道:“老爺是貴人,到此地何事?”於冰道:“偶爾閒行。”問地下倒著的是誰,那人道:“小人叫段誠,這害病的是小人主人。”於冰道:“何處人氏?”段誠道:“我主人是河南歸德府虞城縣人,姓朱名文煒,現做歸德府廩膳秀才。”於冰微笑了笑,又見那文煒說道:“晚生抱病,不能叩拜,祈老先生恕罪。”於冰也就坐下問道:“尊駕害何病症?”文煒道:“乍寒乍熱,筋骨如酥,頭疼幾不可忍。”於冰道:“此風寒飢飽之所致也。”問段誠道:“有水沒有?”段誠道:“此處無水。”於冰道:“適才稀飯吃盡了沒有?”段誠道:“還有些。”於冰道:“有一口入肚,即可以愈病矣。”教段誠拿來,在粥內畫了一道符,令文煒吃下。文煒見於冰豐神氣度,迥異凡流,忙接來吃在腹中,真如甘露洗心,頓覺神清氣爽,扒起來連連頓首,道:“今朝際遇上仙,榮幸無既。”又問於冰姓諱,於冰道:“我廣平冷於冰是也。才在東禪房聞盛價有幫助林相公三百多兩之語,願聞其詳。”

  文煒淚流滿面道:“若題起這件事,便是晚生乞丐之由了。

  “遂將恁般離家,父死任內,恁般討賬,遇林岱賣妻,贈銀三百二十七兩,又代當行李,打發起身赴荊州。於冰道:“此盛德之事,惜乎我冷某未曾遇著,讓仁兄做訖。”段誠又將文魁恁般分家,恁般打罵,趕逐出廟,獨自回鄉。文煒又接說道:“投奔崇寧縣被逐出境外,始流落在這廟內,主仆討吃度命。

  “說罷,放聲大哭,段誠亦流淚不已。於冰亦為惻然,說道:“朱兄如此存心行事,天必降汝以福。”文煒又言河南路遠,意欲先到荊州,投奔林岱,苦無盤費,只索在此地苟延殘喘。

  於冰道:“送兄到河南,最是容易。但令兄如此殘忍,何難再伸辣手?誠恐傷了性命,反為不美。不如先到林岱處,另做別圖。所慮者林岱若不得時,你主仆又只得在荊州乞丐,徒勞跋涉無益也。我亦在此住一半天,你二人明早仍去乞食,到第三日早間,我自有裁處。”說罷,舉手過西禪房去了。文煒主仆互相疑議,也不敢再問。於冰叫出超塵、逐電二鬼,秘秘吩咐道:“你兩個此刻速到湖廣荊州府總兵官林姓衙門,打聽四川秀才林岱夫妻在他衙門內沒有,如在,再打聽他境況好不好,限後日五鼓報我知道。”二鬼領命去了。

  次早文煒主仆過來拜見,於冰令二人依舊出去行乞。到第二日午盡未初時候,二鬼早行來,稟復道:“荊州總兵叫林桂芳,年六十余無子,如今將林岱收為己子,內外大小事務,俱系林岱總理。父子甚相投合。”於冰收了二鬼。午後,文煒同段誠回來。於冰道:“我已查知林岱夫妻在荊州總兵林桂芳署內甚好,你們去投奔他,再無不照拂之理。我今歲從家中帶出銀二百三十兩,已用去二百多兩,今止有十八兩多銀子。目今三月,正值桃花水泛,一搭一只船,不數日可到。此銀除一路盤費外,還可買幾件布衣,就速速尋船去罷。”隨將銀子付與。

  主仆二人喜歡的千恩萬謝,叩拜而去。

  於冰出了廟中,走至曠野,心喜道:“今日此舉,不但全了朱文煒,兼知林岱的名姓下落,又教我放心了一處。”又走了數步,猛想起:“文煒不知有妻子沒妻子,如無妻子罷了,若有妻子,他哥哥文魁已回家半載有余,定必大肆凌逼。庸平婦人改嫁到罷了,設或是個貞烈女子,性命難保。”想罷,急回廟中,要問這話。奈他主仆已去。於冰還望他回來,等了一會,笑道:“河南可頃刻而至,何難走遭,況別連城璧已及三年,也須與他想個落腳處,豈可長久住在金不換家?直隸亦須-往。”於是於無人之地駕起風雲,早到虞城縣地界。將超塵喚出,吩咐道:“你去虞城且朱文魁家,查他兄弟朱文煒有妻子沒有,刻下是何光景,朱文魁夫婦相待何如,詳細打聽,莫誤!”超塵去了一個多時辰,不見回來。於冰深為怪異,又叫出逐電查覆。少頃二鬼在道上相遇,一同回來。超塵稟道:“小戶人家,非名門仕宦可比,最難訪查。況他家又住在柏葉村,離縣七十里。鬼頭在城中遍訪,始知其地。到他家細問戶灶中溜諸神,已訪得明白。”遂如此這般細說了一遍。又言:“前日晚間起更時分,姜氏同段誠女人歐陽氏,俱假扮男子,分帶銀五百兩,欲奔四川,尋朱文煒去。本日住吳公店中,昨日止走了十五里,住在何家店中,今日總快也不過走十數里,此刻大約還在西大路上行走。”於冰大笑道:“果不出吾之所料,幸虧來的不遲不早,四川道路豈是兩個婦人走的?還得我設處一番。只是朱文魁固屬喪心,其得禍亦甚慘,若非歐陽氏兩次竊聽,姜氏亦難瓦全也。足見上天報應甚速。”再看收了二鬼,急忙借土遁向西路趕來。

  不過片時,見來往人中,內有兩個人異樣:頭前一個,穿灰布直裰,像個家仆打扮;後面跟著一個,穿著藍衫、儒巾、皂靴,步履甚是艱苦,文雅之至。於冰緊走了幾步,到他跟前一看,但見:頭戴儒巾,面皮露脂粉之色;身穿闊服,腰圍現裊娜之形。

  王項低垂,見行人含羞欲避;柳眉雙鎖,愁遠路抱恨無涯。靴底厚而長,疑是凌波襪包襯未緊;袍袖寬而大,莫非鮫綃氅裁剪不齊。容貌端妍,實有子都之韻;肌骨薄弱,卻無相如之渴。

  宜猜繡幃佳人,莫當城闕冶子。

  於冰見他羞容滿面,低頭不敢仰視。心下早已明白,也不問他話,離開了七八步,在後面緩隨行。看見百步內外有一店,兩個人走入去了。於冰待了一會,也入店內。見他兩個在東下房北間,於冰就住了對面南間,總是一堂兩屋的房。少刻,小伙計問於冰飯食,言每頓大錢四十五文,房錢不要。於冰道:“我起身時,如數與你。飯是不吃的了。”小伙計去對過打發飲食,須臾又送入打來。於冰忖度道:“此刻人尚未靜,須少待片刻,再與他們說話。”又待了一會,見門戶早已關閉,於冰道:“這也是他回避人的意思,我也不必驚動,且等到明日再說。”依舊回南屋打坐。

  次日天明,聽得北房內說話,商量要雇車子。於冰看了看,見已開門,便走入北房舉手道:“老兄請了。”只見姜氏甚是著慌,歐陽氏道:“相公來有何見諭?”於冰坐在地下板凳上,問姜氏道:“老兄貴姓?”姜氏也只得答道:“姓朱。”於冰又問道:“尊諱?”姜氏沒有打點下個名字,便隨口應道:“賤名文煒。”於冰道:“是那一縣人?”姜氏道:“虞誠縣柏葉村人。”於冰道:“這是屬歸德府管轄了。”姜氏道:“正是。”於冰道:“這敢是個大奇事。”歐陽氏道:“一個名姓、地方,有何奇處?”於冰道:“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也沒個連村莊都是相同的。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東門外龍神廟中,見一個少年秀才,名姓、地方與老兄相同,還跟著個家人,叫做段誠。”姜氏忙問道:“此人在四川做甚麼?”於冰道:“一言難荊他有個哥哥叫朱文魁。”隨將成就林岱夫妻,並他哥哥如何長短,詳說了一遍。姜氏道:“這諱文煒的與我最厚。

  既言被他哥哥趕逐,不知他近來光景何如?棲身何地?”於冰道:“他如今困苦之至。”又將文煒投奔崇寧縣,被趕逐出境,又不好再回金堂,無奈住於成都關外龍神廟中,主仆輪流討飯吃,“老兄既言最厚,我理合直說。”姜氏同歐陽氏聽了,立即神氣沮喪。歐陽氏還掌得住,姜氏便眼中落下淚來,若不是對著於冰,便要放聲大哭。

  於冰道:“老兄聞信悲傷,足見契厚。”歐陽氏道:“老相公尊姓?”於冰道:“我姓冷,名於冰,直隸成安縣人。”

  歐陽氏道:“老相公適才說今年見他兩人,此時還是三月上旬,好向千里路,不知是怎麼個走法?”於冰心里說道:“怪不得此婦與他主母出謀定計,果然是個精細人。”因笑說道:“是我說錯了。我是昨年十月里見他們。”歐陽氏道:“這就是了,我說如何來得這樣快!”姜氏拭去淚痕,又問道:“先生也沒問他幾時回家麼?”於冰道:“我見他時,他正害玻”姜氏驚問道:“什麼病,可好了麼?”於冰道:“也不過是風寒飢飽,勞碌郁結所致。病是我與他治好了,至於歸家之念,他無時不有,只是他主仆二人,一文盤費沒有,如何回來?我念他窮苦,又打聽得林岱與荊州總兵林桂芳做了兒子,大得時運,我幫了他十八兩銀子,打發他主仆去荊州後,我才起身。”姜氏聽罷,大喜道:“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我磕幾個頭罷。”

  說罷,恰待下床叩謝,歐陽氏悄悄的用手一捏,姜氏方才想過來,又問道:“他到荊州,林岱定必幫助,到只怕一半月,也可以到來。”於冰道:“他因他哥哥不仁,回家恐被謀害,定要久住荊州,臨行再三囑托我,務必到柏葉村面見他妻子姜氏,有幾句要緊話著我說。我受人之托,明日還得去尋訪這柏葉村方好。”姜氏道:“我就是柏葉村人。他的眷屬從不避我,有什麼要緊話和我說一樣。”於冰笑道:“豈有人家夫妻的話向朋友說的?”姜氏心急如火,又不好過為催逼。

  歐陽氏心生一計,道:“老相公,實對你說罷,我們這位相公行三,叫朱文蔚,是朱文煒的胞弟,所以才是這般著急。

  原是骨肉,說說何妨?”於冰大笑道:“既如此,我說了罷!

  令二兄起身時,言令大兄文魁為人狡詐不堪,回家必要謀害。

  他妻子姜氏恐怕不能保全,著姜氏同段誠家女人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等他回來再商量過法。”歐陽氏道:“尊府離此多遠?

  “於冰道:“離此也有二千余里。”歐陽氏道:“可有親筆書信沒有?”於冰道:“一則他二人行色匆匆,二則一個做乞丐的,那里有現成筆硯?書字是沒有的。”姜氏聽了,看歐陽氏舉動。歐陽氏低頭沉吟,也不言語。於冰道:“你們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們為人心不測,怕我把姜氏拐帶他鄉,豈可冒昧應許?荊州斷無夫妻同去之理,家中又無安身之策,因此心上作難。”歐陽氏仍是低頭不語。於冰道:“你到不必胡疑忌於我。

  我從三十二歲出家,學仙訪道,一十九年雲游天下,到處里救人危急,頗得仙人傳授,手握風雷,雖不能未動先知,眼前千里外事件如觀掌上。”歐陽氏道:“老相公既有此神術,可知我的名字叫甚麼?”於冰大笑道:“你就是段誠妻房歐陽氏,他是文煒妻房姜氏。”兩人彼此相視,甚為駭然。於冰道:“我原欲一入門便和你們直說,恐你們婦人家疑我為妖魔鬼怪,到難做事,因此千言萬語,寧可費點唇舌,只能夠打發你們起身就罷了。不意你們過於小心精細,我也只得道破了。”姜氏大為信服。

  歐陽氏又笑道:“老相公可知我們此番是如何出門?”於冰道:“你們是大前日晚上將殷氏同李必壽家灌醉,一更時出門,在吳公家店中住了一夜,第二日又在何家店中,昨日方到此處。此番你主母不遭賊人喬大雄搶去,皆你兩次在殷氏窗台階下竊聽之力也。”歐陽氏聽罷,連忙扒倒在地下亂叩頭。姜氏也隨著叩拜,口中亂叫:“神仙老爺救命!”於冰著他二人起來,問道:“可放心到我家去麼?”歐陽氏道:“這若不去,真是自尋死路了。”於冰道:“我有妻有子,亦頗有十數萬兩家俬。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載,我自然替你們想夫妻完聚之法。

  再拿我一封詳細家書,我內人自必用心照料,萬無一失。但你們鞋弓襪小,怎能遠歷關山?我與你們雇車一輛,再買辦箱籠被褥,我暗中差兩個極妥當人相送。若遇泥濘道路,上下險坡,少不得下車行走。設或覺得有人攙扶,你們切不可大驚小怪,此即吾差送之人。”姜氏道:“被褥是必用之物,箱籠可以不必。”於冰道:“五百兩銀子可是你兩個身邊常帶的東西麼?

  “兩婦人又從新扒倒叩頭。於冰又道:“你們在此再住一天,明早上路,我好從容辦理。但我身邊沒有銀子,此事二十多兩可行。”妻氏忙從懷中取出一封銀子,付與於冰去了。

  到午後,雇來一老誠車夫,牲口亦皆健壯。小伙計從車內抱入綢子褥褥二件,布被褥二件,被套一個,箱籠一個,鎖子一把,大錢八千余文,又錢袋一個,絨氈一條,雨單兩大塊。

  於冰道:“車價銀共二十四兩,我已與過十二兩,余銀到成安再與,是我與車夫說明白的。箱籠被褥等物共享銀九兩五錢,交付姜氏,將余銀收訖。”說罷,到南間房內和店東借了筆硯,寫封家書。燈後閉門打坐。姜氏和歐陽氏亦不敢絮咶。至次日早,於冰將家信一封,付與歐陽氏道:“到成安交小兒冷逢春,外有符一道,可同那幾百銀子俱放在箱內,搬運時不過二三斤重,可免人物色。”隨到無人處,叫出超塵、逐電,吩咐道:“你兩個可用心一路扶持姜氏主仆,到成安縣我家內安置。箱籠內有神符一道,務必取回。此差與別差不同,須要倍加小心誠敬,我記你們第一大功;若敢生半點玩忽之心,經吾查知,定行擊散魂魄,慎之,慎之!”二鬼道:“回來到何地銷差?

  “於冰道:“到雞澤縣金不換家回復我。”於冰吩咐畢,回來又叮囑車戶,然後打發姜氏主仆起身。兩婦人跪懇於冰同去。

  於冰道:“我的事體最多,況有我家信,和我親去一樣。一路已差極妥當人,隨地護持,放心,放心。到城安縣中,只問舉人冷逢春家就是。”姜氏甚是作難。於冰催逼上車,起身去了。

  於冰亦隨後駕雲,赴雞澤縣,探望連城璧。正是:為君全大義,聊且助相缺。

  夫婦兩成全,肝腸千古熱。

  第二十五回 出祖居文魁思尋弟,見家書卜氏喜留賓

  詞曰:

  荊樹一伐悲雁旅,燃箕煎豆淚珠淋。木本水源宜珍重,且相尋。

  客舍陡逢羞莫避,片言道破是知音。異域他鄉恰素心,幸何深。

  右調《花山子》

  再說朱文魁被大盜劫去家財妻子,自己頭上又撞下個大窟,滿心里淒涼,一肚子氣苦。虞城縣傳去問話,頭上包裹不甚嚴密,受了些風吹,回到家中,膀腫起來,腦袋日大一日。

  李必壽只得與他延醫調治,方得腫消痛止,慢慢的行動。又過了一兩天,親自到縣里打聽拿賊的音信,並妻子下落。問了問,才知本縣行文到山東青州府去,照會喬武舉,有無其人。拿解的話說,詢問捕役們,都說各處遍訪蹤影全無。抱恨回來,逐日家悲悲啼啼,哭個不止。又想起房價銀尚未歸結,遂到買主家說話。買主道:“你今日搬了房,今日銀子就現成。”文魁妻財兩空,那里還有山東住的心腸?在本村看了一夕土房,每月出二百文房錢。又想了想家中還有些箱櫃桌椅、磁錫鐵器等物到此際留之無用,棄之可惜,就一齊搬來。這幾間土房內,也放不了許多,又且是些粗重東西,雇人拾送,也得費錢。於是又到買房人家,說了情節,要減價一總賣與。買主憐念他遭逢的事苦,又圖占他點便宜,同他看視了一番,開了個列表,把價錢講明,連房價一共與了他三百七十兩。

  文魁也無心揀擇吉日,收了銀子,就同李必壽夫妻二人,帶了幾件必用的器物,搬入土房內居祝將房價並賣了家器的銀子,打開從新看過,又用戥子俱並歸為五十兩一包,余銀預備換錢零用。收拾將完,猛將房子四下一看,竹窗土壁,那些椽一條條看得甚是分明,上面連個頂棚沒有。回想自己家中光景,何等體局,孰意幾天兒便弄到這步田地!不由的呼天吁地,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倒在炕上,千思百慮,覺得這後半世沒個過頭,欲要帶銀兩尋訪妻子,又不知他被劫何地。看捕役們的舉動,日受比責,是個實在拿不住,並非偷閒玩忽。山東行文查問,看來也是紙上談兵。自己又知道素日得罪鄉里,可憐者少,暢快者多,將個飽暖有余的人家,弄了個一掃精光。想到極難處,又大哭了一番。猛然想到文煒、段誠身上,不禁拍胸大恨道:“沒人心的奴才!你止有一個兄弟,聽信老婆的言語,日日相商,做謀奪家產的想頭,後到四川,因他幫了姓林的幾百銀子,借此便動離絕之念。若講到胡花錢,我一場就輸了六百七八十兩,比他的多出一倍。他花的銀子,是成全人家夫妻,千萬人道好;我花的銀子,白送了強盜,還貼上老婆,搭了弟婦,把一個段誠家女人也被他稍帶了去。銀錢諸物,洗刷一空,房產地土,統歸外姓。我臨行止與我那兄弟留了十兩銀子,能夠他主仆二人幾日用度?且又將父親靈梓置之異鄉,他生養我一場,反受我害,丟與我那窮苦兄弟,於心何安!我起身時九月將盡,他止穿著單衣兩件,又無盤費被褥。三冬日月,總不餓死,定行凍死。”想到此處,痛淚交流,自己罵了聲:“狠心的奴才!”打了十幾個嘴巴。又想起兄弟素常好處:“在慈源寺中,打了他三四次,並未發一言。講到分家,到是段誠還較論了幾句,他無詞組爭論,就被我立刻趕出去。我便偷行回家,不管他死活。”想到此處,又打了幾個嘴巴,罵道:“奴才,你分的家在哪里?妻子銀錢在那里?田地房屋在那里?我這樣人活在世上,還有甚麼滋味?”恨將起來,將門兒關閉,把腰間的絲帶解下,面向西,叫了兩聲“兄弟”,正欲尋上吊的地方,忽回頭看見桌上堆著二三百兩銀子,還未曾收藏,復回身坐在床沿上拿主意。李必壽家兩口子在下房內,聽得文魁自罵自打,好半晌,也不敢來勸他。此刻聲息不聞,又看見將門兒關閉著,大是驚異,連忙走來推門一看,不想還在床上坐著。李必壽連忙退回。文魁想了半日,忽然長嘆道:“我何昏憒至此!現放著三百七八十兩銀子,我若到四川,不過費上五六十兩,還有三百余兩。尋著兄弟,將此與他,也省的白便宜外人,再與他商酌日後的結局。設或他凍餓死,也是我殺了他,就將此銀與段誠,也算是跟隨他一場,然後我再死也不遲。”又想及山東關拿喬武舉:“老婆已成破貨,無足重輕,若拿住喬武舉,追贓報仇,也算是至大的事體。我意料文書至遲,再不過耽延上數天,到底該等一等下落為是。”主意定了,依舊隨緣度日起來。

  再說姜氏自冷於冰雇車打發起身後,一路上行行止止,出店落店,多虧二鬼扶掖,無人看出破綻。妻氏系於冰早行說明,暗中有兩個妥當人相幫,起初二鬼扶掖時,眼里又看不見,不知是神是鬼,心上甚是害怕;過了兩三天後,視為尋常。披霜帶露許多日子,方到了成安縣。

  入的城來,車夫沿路問舉人冷逢春住在何處,就有人指引道:“從大街轉西巷內,有一處高大瓦房,門外立著旗杆,還有金字牌匾,最是易尋的。”車夫將車兒趕到門前,歐陽工先下車來。門上早有人問道:“是那里來的?”歐陽氏道:“是尊府太爺冷諱於冰打發來的。有要緊話說。”門上人道:“於冰兩個字,系我家老主人的諱。你少待片刻,我去與你通報。

  “又道:“客人貴姓?也該說與我知道。”歐陽氏指著姜氏道:“那車中坐的便是我主人,姓朱,河南人。”門上人去不多時,出來說道:“請客人里邊相會。”歐陽氏扶姜氏下車,走到二門前,見一少年主人,跟著四五個家人,迎接出來,向姜氏舉手。姜氏從入了城,便心跳起來,此時又羞又愧,也只得舉手還禮。到了廳上,揖讓就坐。冷逢春問道:“老長兄可貴姓朱麼?”姜氏道:“姓朱名文煒,河南虞城縣人。”問逢春道:“老長兄尊姓?”歐陽氏連忙遞眼色,姜氏臉就紅了。”逢春道:“弟姓冷,名逢春,這就是寒舍。敢問長兄在何處會見家父?”姜氏道:“是在河南店中相會,有書字在此。”逢春大喜。歐陽氏從懷中將書字取出,逢春接來,見字皮上寫著“冷不華平安信,煩寄廣平府成安縣,面交小兒逢春收拆”,北面寫著年月日,“河南虞城到封寄”。逢春見是他父親親筆,喜歡的如獲至寶。左右獻上茶來,逢春道:“家父精神何如?”

  姜氏道:“極好。”逢春也顧不得吃茶,將茶杯遞與家人,就將書字拆開細看,見上面寫著前歲春間,借遁法走去情由,下面就敘朱文煒前後原故,看到“姜氏女換男妝,帶領家人是段誠婦女。”逢春便將姜氏和歐陽氏上下各看了兩眼,把一個姜氏羞的滿面通紅,真覺無地縫可入。歐陽氏雖然老作,也覺得有些沒意思起來。逢春看到後來,著他母親同他媳婦早晚用心管待,飲食衣服,處處留神。又言他夫妻自有相會之日,字尾上面寫著幾句雲游四海的話,並勉勵子孫。又囑咐逢春遠嫌回避,使有男女之別。逢春看完,見姜氏羞慚過甚,坐立不安,也不好再相問答,吩咐家人們道:“你們都出去,一個不許在此伺候!照料車夫酒飯,並牲口草料,將客人的行李且搬在太太房內。”眾家人俱皆退去。逢春向姜氏舉手道:“弟失陪了,容稟知家母,再請台駕相見。”說罷,拿著書字,笑著入屏風後面去了。姜氏見廳內無人,向歐陽氏道:“這位就是冷先生的兒子,不想是個大家。若再問我幾句,我實實的就羞死了。

  “歐陽氏道:“這叫個』丑媳婦少不得見公姑。』既來投奔,尚有何說!我才見這位冷大爺,自看字後,一句話也不問,且吩咐家人們回避,到還是個達世故的人。”

  不言二婦人談論,再說冷逢春拿了書字,剛到廳屋轉身後,見母親卜氏早已在此偷看,遂一同走入內房。卜氏道:“外面家人們說入來,你父親托一少年秀才送書信到此,我去偷看,怎麼你父親便認得他?寄得是甚麼書信?我看這少年的人才,比你高出十倍。”逢春大笑道:“他的人才,理該比我高幾倍才是。”卜氏道:“這是怎麼說?”逢春照字內話將前後原由詳細告訴,卜氏同兒媳李氏笑個不止。逢春又將於冰書信念了一遍,卜氏差一家人媳婦出去相請,自己同兒媳俱換了新衣服,在院中等候。眾家人聽得說是兩個女人,大大小小都跑入內院,看客人如何行禮。被卜氏都罵了出去。不多時,姜氏同歐陽氏入來,卜氏迎接到中院過庭內。姜氏正要叩拜,卜氏道:“且請到東房更換了衣服,我們行禮罷。”姜氏看見這許多婦女,到覺得可羞些。走入東房,只見兩個家人媳婦,一個捧著衣服,一個捧著個匣兒,放在炕上,笑說道:“這是我家太太著送了來,請朱奶奶換衣服。匣子內俱是簪環首飾。”說罷,兩人將門兒倒關上出去了。姜氏向歐陽氏道:“你看他們大人家,用的人都是知行款的。”主仆兩個各將靴襪拉去,除去頭巾看衣服。一套是緞子氅裙,並大小襯襖;一套是綾綢氅裙,也有大小襯襖,是與歐陽氏穿的,件件皆都簇新。匣子內金珠首飾,各樣全備。

  須臾穿換停當,頃變成一對婦人,到堂前與卜氏行禮,次與李氏平拜,讓到第四層院內,卜氏房中坐下。歐陽氏也磕了頭,侍立一傍。姜氏道:“孤窮難女,遭家變故,投奔於二千里之外,得邀收留,榮幸曷極!雖固是冷老先生拯溺救焚,要皆老太太同令媳太太垂青格外,使斷梗飄蓬之人,不致為強暴所汙,死喪溝渠,皆盛德鴻慈所賜也。異日拙夫或得苟全性命,惟有朝夕焚頂,共囑福壽無疆已爾。”卜氏道:“適才小兒讀拙夫手書,雖未能盡悉原委,亦可以略知大概。令夫君遭惡兄肆毒,真是人倫大變,千古奇聞。老賢姐娉婷弱質,日居虎穴龍潭之中,且有大智慧,以李易桃。得全白璧,較刎頸芝娘,剔目盧氏,又高出幾倍矣。冰操淑范,我母子無任佩服。今蒙不棄蝸居,殊深欣慰。”姜氏又要請冷逢春叩謝。少刻,一家人在窗外說道:“我們大爺說男女有別,理應永避嫌疑,著在朱奶奶前道罪,亦不敢入來拜見。”這是逢春遵於冰書字教戒。

  自此後凡到內院,逢春必問明然後出入。

  清茶吃過,隨後眾婦女即安放桌椅,揩抹春台。卜氏讓姜氏首坐,自己對席相陪,李氏傍坐。少刻杯泛金波,盤盛異品,三湯五割,備極山海之珍。緣逢春要算成安第一富戶,故酒席最易辦也。卜氏復問起被害根由,姜氏詳細陳說,眾婦女無不慨嘆,都贊美歐陽氏是大才。家人婦請歐陽氏到下房中另席管待。卜氏親到前邊與逢春定歸了姜氏住處,復來陪坐。酒席完後,姜氏起身拜謝。卜氏道:“蓬門寒士家,苦無珍品敬客,得免哂笑已足,何敢勞謝?”又言此院西小院中,有住房內外二間,頗僻靜,吩咐家中婦女,將行李安置。隨讓姜氏同去看視,見一切應用之物,無不周備。姜氏又說起於冰未動先知種種神異。卜氏道:“出家數協,果能如此,也不枉拋家棄一常“次日,姜氏拿出十二兩車價,並幾百酒錢,著歐陽氏煩一家人付與。不想逢春早著人問明數目,已打發去了。卜氏又撥了兩個丫頭,服伺姜氏。後來姜氏與李氏結為姊妹,姜氏拜卜氏為義母。卜氏總以至親骨肉相待,一家兒上下甚相投合。正是:蕭牆深畏無情嫂,陌路欣逢有義娘。

  但使主人能愛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第二十六回 救難裔月夜殺解役,請仙女談笑打權奸

  詞曰:

  郊原皎月星辰杳,見不法肝腸如繳。殺卻二公人,難裔從此保。

  閒游未已權奸擾,請仙姬到了。試問這筵席,打的好不好?

  右調《海棠春》

  再說連城璧,自那晚從趙家澗打敗了雞澤縣軍役,疾走了四十余里,看天上星光漸次將明,也不知走到甚麼地界,隨便坐在一塊石上暫歇,心中算計道:“我今往何處去好?”想了半晌,到處都去不得,惟京乃帝王發祥之地,紫面長須的大漢子斷不止一個,且到那里再做理會。主意拿定,一路於人少地方買些吃食東西餬口,也不住店,隨地安歇。

  一日走到清風鎮地界,天交二鼓時分,趁著一輪明月,向前趕路,猛見對面有幾個人走來,連忙閃在一大柳樹後偷看。

  見兩個解役,一個帶著刀,背著行李;一個拉了一條棍,押著個犯人,帶著手靠繩索,一步一顛的走來。走了沒十數步,那犯人站住說道:“二位大爺,此時已夜深時候,不拘那個村莊安歇罷!此去陝西金州還有無限程途,若像這樣連夜奔走,不但我受刑之人經當不起,就是二位大爺也未免過勞。”那拿棍的解役道:“你說甚麼?”犯人照前說了一遍。那解役冷笑道:“你的意思說你是仕宦人家子弟,身子最是嬌嫩值錢。孰不知王公犯法和庶民一般,你如今求如個自在豬狗也是不能。”又見那帶刀的解役道:“耐煩與他說話!我只是用刀背教訓他。

  “說罷,左手於肩頭托住行李,右手將刀鞘在犯人身上連觸了幾下,又在犯人腰間腿上踢了四五腳。那犯人便倒在地下,不肯起來。只見那拿棍的解役,四下里觀望。觀望罷,將那拿刀的解役一拉,兩個走離了五六步,唧唧喁喁,不知說些甚麼。

  少刻,帶刀的走來,口中叫道:“小董你起來,我有話和你說。

  “那犯人躺在地下,只不答應。那解役叫了四五聲,反笑說道:“董相公,我的董大爺!你還要可憐我們些。我們也是官差不自由。你既然身子困倦,西南上有座靈侯廟,不過一里遠近,我們同到那邊,讓你睡個長覺何如?就是俺兩個,也好做個休歇。”那犯人聽了,方慢慢的扒掙起。那解役便用手攙扶他,一步步拐著行走。三個人一同往西南上去了。

  城璧看聽了多時,心下猜想道:“我在這月光下詳看那犯人,面貌是個少年斯文人,臉上沒半點凶氣,端的不是做大罪惡的人。到是那兩個解役甚是剛狠。方纔他二人私語了好一會,又說著那犯人到靈侯廟睡長覺去,莫非要謀害這犯人麼?我想不公不法的事,多是衙門中人做的。他們若果在背間害人,我就再開開殺戒,有何不可!”說畢,悄悄的跟來,果見有座廟宇。遠遠見犯人同解役轉向廟西去了。城璧大踏步趕來,見那廟坐東朝西,四面牆璧,半是破裂。從牆外向廟內一覷,兩個解役坐在正殿台階上,那犯人在東邊台階下,半倚半靠的倒著。

  城璧道:“月明如晝,我外邊看得見他們,安保他們看不見我?

  不如上正殿房上,看他們舉動為妙。”於是循著牆腳,轉到廟後,將右手一伸,左腳一頓,已到牆內。又將兩腳並在一處,將身子用力一聳,即飛上正殿屋檐,隨即伏在房脊背後,面向前院下視。卻止見犯人,看不見那兩個解役。

  忽見那帶刀解役反從廟外入來,大聲說道:“我方才四周圍都看過了,此地不通大路,白天尚無人來,何況昏夜?快快的了絕他,與嚴中堂交個耳鼻執證,省得我們走多少路。”又聽得那拿棍差人在正殿檐下應道:“你說的甚是。”只見那犯人一蹶劣扒起,連連叩頭道:“適才二位老爺的話,我明白了,只求念我家破人亡,我父做官一場,止留欠這一點根芽。那里不是積陰德處?饒我這條小命罷!”說著,在地下叩頭不已,痛哭下一堆。只見那拿棍的解役,向帶刀的解役道:“我生平為人,心上最慈良不過。你看他哭的這般哀憐,賞他個全屍首,著他上吊罷。捆行李的繩子便可用。”那帶刀的解役道:“那有這許多功夫等他上吊!”說罷,便將刀抽出,向犯人面前大步走去,將刀舉起卻待砍下,猛聽得正殿房檐上霹靂般大喝了一聲,聲落處,早將那拿棍解役嚇的從台階上倒撞在階下。城璧涌身一跳,已到院中。那拿刀解役急向後退了幾步。急看時,見一紫面長須大漢,站在院中,也不知是神是鬼,硬著膽子問道:“你,你是什麼?你怎麼從房上下。。”城璧道:“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好事!”那解役聽得是人,便膽大起來,道:“管你甚事?我是替朝廷家行法。”城璧道:“朝廷家豈教你在此行法麼?”那拿棍解役見兩人問答,方扒起站在一邊。那犯人見房上跳下人來,與解役爭論,越發叩頭哀呼。城璧道:“解役你實說,吃了姓嚴的多少錢,敢在此做害人事?”那解役大怒道:“老爺們吃了幾百萬錢,你便怎麼?是你這樣多管閒事,定與這死囚是一路上人,也須饒你不得!”說罷,火匝匝舉刀向城璧頭上砍來。城璧大笑,將身一側,左腳起處,刀已落地;旋用連環腿飛起右腳,響一聲,早中解役心窩,倒在地下。那拿棍解役便往廟外跑,被城璧趕上,右手提住領項,往後一丟,從廟門前直摔在廟內東台階下。復身到那犯人面前,將手靠一扭,即成兩半;又將繩索解脫。那犯人只是磕頭。城璧坐在東台階下說道:“你不必如此,可坐起來說話。”忽見那被摔倒的解役,掙命扒起,又想逃走。城璧喊了一聲,嚇的他戰哆嗦,站在階前,那里還敢動移半步!

  城璧再將那犯人細看,見他生的骨格清秀,笑問道:“你姓甚麼?何處人氏?今年多少歲了?因甚事充配於你?”那犯人大哭道:“小人姓董名瑋,年十九歲,江西九江府人。我父叫董傳策,做吏部文選司郎中,與嚴宰相是同鄉只因我父親性情執古,見嚴嵩父子欺君罔上,殺害忠良。他兒子嚴世蕃,較他父更惡。我父發狠,參了他十一款大罪。聖上說我父誣罔大臣,革職。一月後,吏科給事中姚燕受嚴嵩指使,參我父收永不敘用之知州吳丕都銀四千兩,又參收母喪未滿起補之知州梁鉞銀一千兩。聖上說我父大壞國家銓政,著同本內有名人犯拿交三法司,日日嚴刑拷掠,俱各鍛煉成案。吳丕都、梁鉞,差別擬軍罪,將我父暫決,家俬抄沒入官,又將我發配金州。

  自遭此事,家奴逃散一空,惟有一家人董喜,忍飢受凍,常在刑部照料。從發遣小人那日,便步步相隨。數日來,被這兩個解役打傷腳腿,皆因董喜患病,不能同行。誰知今夜要在此地殺害。若非恩公老爺相救,小人早作泉下人了!”說罷,又叩頭大哭。

  城璧道:“公子不必悲傷,待我處置了這兩個狗男女再講。

  “站起來,將那踢倒解役提起看視,已死去了。又將那站著的解役叫過來,說道:“快將你身上衣服鞋襪,並死去的都與我脫剝干淨,再交替我二人所有盤費也盡數交獻。少遲延兩句話功夫,著你立成三段!”這解役那里還敢說一句?先將自己渾身衣服脫去,又將死解役也脫剝干淨,打開行李,取出四十多兩盤費,擺放在城璧面前,然後赤條條的跪下,叩頭求饒。城璧也不理他,走去將他捆行李的繩兒取來,在殿外橫梁上挽了個套兒,復下台階,向解役道:“這是你留下的科條,賞董公子全屍者,你就快去上吊。”那解役恨不得將頭碰破。城璧道:“我們還要走路,沒多的功夫等你。”解役見城璧難說,又與董公子碰響頭,口中爹長爺短都亂行哀叫出來。董瑋見他望生心切,和自己頭前怕死一般不由的向城璧道:“此人比死去的那個還良善些。”城璧笑道:“這口氣是要與他討情分了。公子止知憐惜他目前,卻不知想及事後。我們此刻放了他,他便報知鄉保地方,鄉保地方即連夜稟知文武官,還不用到日光出時,你我想要走半步好路,比登天還難。那時他就不肯饒你我了。”那解役聽了此話,恨不得生出幾百個舌頭,指身說誓。

  城璧那里聽他,先用左手將他兩只手拿在一處。次用右手將他脖項用五指把握住,輕輕往起一舉,離地便有二尺高下。那解役兩腿亂登,沒命的喊叫。城璧提他上了殿台,將脖項向套兒內一人,把膠後兩手松放,用腳將解役一踢,那解役便游蕩起來。起初手腳還能亂動,隨即喉內作聲,頃刻間即辭人世。

  城璧走下殿階,董瑋拜求名姓,城璧道:“此時交五更時分,無暇與公子細談,必須趕天明走出二十里內外方好。”急將解役的衣服,揀長些的套在衣服外面,換了帽子,又把那口刀帶在腰間,銀兩揣在懷內,董瑋也通身改換。城璧將發遣部文扯碎,大聲說道:“公子快隨我走!”董瑋道:“恩公領我到那里去?”城璧道:“離了此地再商。”董瑋道:“我兩腿打傷,慢些走還可,疾走實是不能。”城璧笑道:“這有何難!

  我背負了你走。”董瑋道:“這如何敢當?”城璧道:“患難之際,性命為重,休多客套,快來快來!”兩手將董瑋扶起,背在臂間,放開大步,出廟門向都中大路奔走。一氣走了十五六里,天色漸次將明,方才歇下。董瑋不安之至,又與城璧叩頭。城璧道:“公子你好多禮!”董瑋復問城璧名姓,城璧將自己行為並冷於冰、金不換新舊事,略言大概。董瑋方知他是個俠客,倍加小心欽敬。城璧道:“江西,公子斷去不得。此外還有至親好友可安身的地方麼?”董瑋道:“晚生實無處投奔,統聽恩公。”城璧道:“這好著我作難!我此番決意入都,都中又與公子不便。南方我到去得,又恐被河東兩省人物色。

  若說把胡須剃淨,或可掩藏一二。我一個做丈夫的人,寧將此頭砍去,安肯改換須眉?不如公子且和我到都中,尋一潛伏善地避些時,再想去處何如?況都中人山人海,那個便能識得你我?”董瑋無奈,只得說道:“任憑恩公主裁。”說罷起身,董瑋忍痛後隨。

  再說冷於冰自打發姜氏主仆赴成安,便架遁向雞澤縣來。

  到金不換門首叫門,里面走出個老漢來,問道:“相公是那里來的?”於冰道:“不換金大哥可在家麼?”老漢道:“此人去有許久了,相公想還不知道,待我略言大概。”遂將窩留宮城璧如何長短,說了一遍。於冰舉手告別。一邊走著,說道:“怎麼這連城璧又弄出事來?教我該從何地尋起?況我曾吩咐超塵、逐電二鬼送姜氏主仆後,到此處回復我話,我焉能在此久候?”又想了一會道:“我初出家時,便去百花山,今何不再去一游?”於是掐訣念咒,喝一聲“土谷神到”,片刻來了許多土谷神聽命。於冰道:“有我屬下二鬼,差他去成安縣公干,你等可晝夜輪流,在先時金不換門前等候。二鬼若到,可說冷法師在京西百花山,著他們到那邊找尋我。莫誤!”眾神道:“敢問二鬼是何形像?”於冰道:“一面色純青,長牙朱發;一臉若噀血,碧眼白眉,身軀皆極高大者是也。”眾神道:“謹遵法旨。”於冰駕遁去了。

  沒有四五天,二鬼便到趙家澗,得了信息,如飛奔來。正行間,遠見道傍下坐著三個人,內有一紫面長須大漢,公差打扮,和一少年公差說話。超塵向逐電道:“你看這大漢子,到像咱家法師的朋友連城璧。”一句話未完,已到面前,逐電便站住道:“不是他是誰?”超塵道:“待我問他一聲。”逐電道:“使不得!你我與他陰陽異路,況又無法師令旨,如何青天白日向人說起話來?”超塵道:“你說的是,去休去休。”

  原來城璧同董瑋走了一天,即遇著董喜,是他的病好,心上放主人不下,於路趕來。主仆欣喜,會在一處。這日剛過良鄉縣地界,三人在樹下少歇。猛見西南上來了個大旋風,比閃電還疾,走到他三人跟前,旋轉起來刮的塵沙滿面。城璧一連打了五六個涕噴,一瞬眼,那旋風飛去有七八里,少刻蹤影全無。

  董瑋道:“好利害大旋風!”城璧道:“正是,不知怎麼,被他旋出我許多涕噴來。”三人揉眼擦鼻,又歇了一會,方向京都進發。超塵、逐電御風到百花山,找尋了好半晌,經過了十數個大嶺,三十余個大小峰頭,卻在一小山莊,地名白羊石虎,方遇著,交回神符。將姜氏主仆到成安話累說了一遍。於冰大悅,將二鬼著實獎譽。二鬼又將宮城璧話稟知。於冰大喜,差別道:“你們估計程途,他此時進京沒有?”二鬼道:“今日勻午時分才見他,此刻還未必到蘆溝橋。”

  於冰收了二鬼。即駕遁到蘆溝橋坐候。至日光大西,方見城璧同兩個人走來。於冰笑迎上去,高叫道:“連賢弟,久違了!”城璧聞聲一看,呵呀了一聲,跑至於冰面前,納頭便拜。

  於冰扶起,董瑋趕來問道:“此位可是舊交麼?”城璧喜歡的如獲至寶,笑說道:“這就是我日日和你說的那冷先生,就是我那結義的好哥哥,就是泰安救我的活神仙,你快過來叩頭!

  “董瑋即忙跪拜,於冰拉他不住,只得相還叩拜起來。於冰將董瑋一看,見他骨格清奇,眉目間另有一種英氣,與眾不同,知是大貴之相。董喜也跑來叩頭,於冰扶起,笑問城璧道:“此兄是誰?”城璧道:“是董公子,話甚麼,必須個僻靜地方好說。”於冰道:“此地乃數省通衢,不如趕進城去,到店中再說。”四人走到二更時候,在彰義門外,尋店住下。城璧將自己別後,並金不換、董公子事細說了一遍。於冰向董瑋道:“公子只管放心,都交在冷某身上,將來定有極妥當地方安置。

  “董瑋叩謝。三人直說到天明,於冰道:“都中非停留之地,五岳之中,惟泰山我未一游,何不家同去走走?”城璧道:“兄弟生長寧夏,北五省俱皆到過,只是未到京師,今既到此,還想要入城瞻仰瞻仰帝都的繁華,大哥看使得使不得?”於冰笑:“這有什麼使不得?我即陪老弟和公子一游,只是你兩個公差打扮,必須更換方好;可煩董管家去故衣鋪中,買幾件衣服並頭巾鞋襪等類。”城璧忙取銀銀付與董喜去了。董瑋道:“晚生父親慘死此地,晝夜隱痛,實不忍閒游。”於冰道:“此系公子孝思,請在店中等我們罷。”

  早飯,董喜買辦回來,兩人更換衣巾。城璧跟了於冰入城,游走閒行。到東華門後面,來了一頂大轎,馬上步下,跟隨著許多人役。於冰站住,向轎內一看,不想是嚴世蕃。世蕃也看見於冰,吩咐住轎,於冰拉城璧連忙回避。只見轎前站下了四五個人,聽他吩咐話,須臾坐轎去了。旋有八九個人趕到於冰面前問道:“先生可姓冷麼?”於冰道:“我姓於。”又問城璧,於冰道:“他是舍弟。”眾人道:“我們是中堂府內人,適才是做工部侍郎嚴大老爺,傳你去說話。”於冰向城璧道:“你先回店中去罷。”眾人道:“這長須大漢,我們老爺也著他去哩。”於冰笑向城璧道:“我們同去走遭。”兩人隨眾人到嚴嵩府內。少刻一人從內出來,向於冰、城璧將手一招,兩人跟了入去。到一大書院中,於冰看了看,是他初見嚴嵩的地方。須臾世蕃從廳內緩步走出,笑向於冰舉手道:“冷先生,真是久違了!”於冰正色道:“我不姓冷。”世蕃大笑道:“先生休得如此,家大人想先生之才,至今時常稱頌。”於冰道:“大人錯認了。我實姓於,是陝西華陰人氏。”又指著城璧道:“這是舍弟。”世蕃見說不是冷不華,深悔與他舉手,頃刻將滿面笑容收拾了個干淨,變成了一臉怒形,問道:“你二人可有功名沒有?”於冰道:“我是秀才,舍弟是武舉。”世蕃道:“就是秀才、舉人,也該見我跪著說話,怎麼這般大模大樣的,就該發部斥革才是!”又向兩旁家人道:“你們看這姓於的人,絕像數年前與太老爺管奏疏的冷不華。”眾家人道:“實是相像。只是冷不華到如今也有四五十歲,此人不過像三十來歲,到底有些老少不同。”世蕃又怒問於冰道:“你們在京中有何事?”於冰道:“因家道貧寒,在京耍幾個戲法兒度日。”世蕃聽了會耍戲法兒,便有些笑容,向於冰道:“你此刻耍一個我看。”於冰道:“我就耍一個。”看了看面前有個大魚缸,缸內有五色金魚,極其肥大可觀。於冰用手往上一招,那缸內水隨手而起,有一丈高下,和缸口一般粗細,到像一座水塔,直立起來;又見那些五色金魚或跳或伏,或上或下,在水內游戲。世蕃大笑叫好,眾人亦稱道不絕。於冰將手一覆,其水和魚兒仍歸缸內,地下無半點濕痕。世蕃道:“此非戲法,乃真法也,可領他們到外邊伺候,轉刻還要用他們。”家人等領於冰、城璧到班房內。

  須臾,里邊發出幾副帖來。待了半晌,見一頂大轎入門,是兵部侍郎陳大經,轉刻來了工部侍郎兼通政司卿趙文華、太常寺正卿鄢懋卿。又一會,見棍頭喝著長聲道子,直入大院內,後面一頂大轎,跟隨的人甚多,是都察院掌院加宮保兼吏部尚書夏邦謨,穿著蟒袍玉帶。嚴世蕃大開中門,迎接入去。於冰低聲向城璧道:“此上等門下也,比前幾個待的又體面些。”

  少刻,傳於冰和城璧入去。又不是頭前那個地方了,見正面大庭上並東西兩邊,擺設著兩軻花卉圍屏,俱是墨筆勾剔出來的,屏內有許多粉妝玉琢的婦女。正中一席夏邦謨,左右是陳大經、趙文華,東席鄢懋卿,西席嚴世蕃,下面家丁無數。於冰、城璧走入廳內,朝上站祝邦謨道:“這秀才便是會耍戲法兒的人麼?”世蕃笑應道:“是。”邦謨道:“這兩個人的儀表皆可觀,自然戲法兒也是可觀的了。”世蕃向於冰道:“各位大人皆在此,你可將上好的頑幾個,與眾大人過目。”於冰道:“容易。”見世蕃桌傍站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家人,於冰笑著道:“你來。”那娃子走至面前,於冰道:“你可將身上衣服盡行脫去,止留褲兒不脫,我頑個好戲法兒你看。”那娃子不肯脫,世蕃道:“著你脫就脫了罷,延挨甚麼!”那娃子無奈,只得將衣服脫去,止穿一條褲兒。於冰將他領到庭中間,在他頭上拍了兩下,說道:“你莫害怕。”那娃子被這兩拍,和木雕泥塑的一般。於冰將他抱起,打了個顛倒,頭朝下,腳朝上,直挺挺立在地下。眾官皆笑。趙文華道:“你將這娃子倒立著,這娃子大吃苦了。”於冰道:“大人怕他吃苦麼?我就著他受用去。”說著,將兩手放在那娃子兩只腳上,用力一按,口中喝聲“入”,只見那娃子連頭和身子已入在地內一半,只有兩腿在外。廳上廳下沒一個不大驚小怪。夏邦謨站起來,大睜著兩眼,向眾官道:“此天皇氏至今未有之奇觀也。”眾官一齊應道:“真是神奇。”趙文華舉手向世蕃道:“我等同在京中仕宦,偏這樣奇人,就到尊府,豈非大人和太師大人福德所致麼?”鄢懋卿幫著說道:“正是,正是。我輩實叨光受庇不淺。

  “世蕃大悅。陳大經問於冰道:“你是個秀才麼?”於冰道:“是。”又問道:“你是北方人麼?”於冰道:“是。”大經問罷,伸出兩個指頭,朝著於冰面上亂圈,道:“你這秀才者是古今來有一無兩之秀才也。我們南方人再不敢藐視北方人矣。”邦謨道:“於秀才,你將這娃子塞入地內半截,已好一會,若將他弄死,豈不是個戲傷人命?”於冰笑道:“大人放心,我饒他去罷。”說罷,又將兩手在那娃子腳上一按,說聲“入』,一直按入地內,蹤影全無。廳上廳下,大噱了一聲,內外男女,無不說奇道異。

  邦謨拿了一大杯酒,到於冰面前說道:“你是真異人,惟我識得你,改日還要求你教我內養功夫。”於冰道:“承大人親手賜酒,但生員戒酒已二十年,著我這長須兄弟代飲何如?

  “邦謨將城璧一看,笑道:“他吃了,和你吃了一樣。”於冰接來遞與城璧,城璧一飲而荊邦謨歸坐,眾官方敢坐下。世蕃道:“大人既賞他酒,命一家人與他,榮幸已足,怎麼親自送起酒來?”文華接說道:“夏大人,果然太忘分了。他如何當受得起!”鄢懋卿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易》曰』天道惡盈而好謙』,又曰』謙謙君子,卑以自牧』,我夏大人以天道君子為法,故有此舉。”說罷自己咥的笑了。陳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亂圈道:“斯言也,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文華道:“於秀才,這娃子系嚴大人所最喜愛之人,你今弄他到地內去,也須想個出來的法子方好。”於冰道:“現在大人面前,著我那里再尋第二個?”文華道:“真是見鬼話,我面前那里有?”於冰用手一指道:“不在大人面前,就在大人背後。”

  眾人齊看,果見那娃子赤著身體,在文華椅子後面站著。廳上廳下又復大噱了一聲。文華將那娃子細問,和做夢一般,全不知曉。陳大經又伸著指頭亂圈道:“此必替換法也。吾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神乎技矣。”

  世蕃道:“於秀才,你可會請仙女不會?”於冰道:“請真仙女下降,與別的戲法不同,我系掌法之人,必須在這廳上也與我二人,設一桌素酒席,方能請來。”世蕃道:“一桌飯食最易,你們還是站著吃,坐著吃?”於冰道:“世上那有個站著吃酒席的人!自然也是坐著。”世蕃道:“這斷使不得。

  “於冰道:“大人們若伯褻尊,這仙女就請不成。”邦謨道:“我久有此意。請這於秀才坐,又怕眾位大人嫌外,況我們今日原是行樂,何必以名位相拘?”陳大經伸著指頭又圈道:“誠哉是言也!”文華同懋卿齊說道:“他二人系秀才、武舉,也不勉強坐得。”世蕃道:“既眾位大人依允,小弟自宜從權。

  “隨吩咐家人,在自己桌子下面,放了一桌素酒席。於冰、城璧也沒什麼謙讓,竟居然坐下。頃間,酒泛羊羔,盤堆麟脯,三湯五割,極其豐盛。於冰見城璧食用已足,向眾家人道:“不拘紅黃白土,拿一塊來。”家人們立刻取到。於冰在東邊牆上空闊處,畫了兩扇門兒,口中念念有詞,用手一指,大喝道:“眾仙女不來,更待何時!”只扣得門兒內吹吹打打,曲盡宮商。眾官修謹凝眸,含笑等候。少時起一陣香風,覺得滿廳上都是芝蘭氣味。香氣過處,門兒大開,從里邊走出五個仙女來,那門兒仍舊關閉。但見:蘭鹿芬馥,或穿金縷衣、紫電衣、萃雲衣、鮫綃衣、無縫衣,裊裊乎露幾行媚態;環佩叮咚,也有山河裙、八卦裙、波紋裙、珊瑚裙、鶴羽裙,凌凌乎凝百道晴霞。面和皎月爭輝,眸光溜處,總然佛祖也銷魂;神將秋水同清,笑語傳時,任爾金剛亦俯首。罡風道上,不聞轉轂之音;太虛影中,難描踐趾之跡。正是霓旌朱蓋雖不見,玉骨冰肌卻飛來。

  眾官一見,俱皆魂銷魄散,目蕩神移。那五個仙女走到廳中間,深深的一拂,隨即歌的歌,舞的舞,婷婷裊裊,錦簇花攢,端的有裂石停雲之音,霓裳羽衣之妙。世傳紅兒雪兒,又何能比擬萬一也!歌舞既畢,一齊站在於冰桌前,眾官嘖嘖贊美。惟陳大經兩個指頭和轉輪一般,歌舞久停,他還在那里亂圈不已。於冰道:“我意欲煩眾仙女敬眾位大人一杯酒,可使得麼?”眾官亂嚷道:“只怕我們沒福消受。”嚴世蕃手舞足蹈的喊叫道:“快拿大杯來!”於冰道:“到是大碗爽快。”

  世蕃道:“大碗更好。”眾家人將大碗取至。五個仙女各捧了一碗酒分送,慌的眾官連忙站起,都說道:“有勞仙姑玉手,我輩惟有舍命一干而已。”內中有量大的、量小的,無不如飛吃過。五個仙女又站在於冰桌前。於冰見夏邦謨已斜倒在椅上,口中流涎,陳大經、趙文華也有酒態,鄢懋卿搖動起來,惟嚴世蕃和不曾吃一樣。於冰揀了個第一妖艷的仙女,吩咐道:“你去敬嚴大人兩大碗。”那仙女滿斟瓊漿,到世蕃面前,微笑道:“大人飲貧道這碗酒。”世蕃手忙腳亂,站起來接去,一飲而干。又是第二碗奉上,世蕃向於冰道:“於先生,我要教這位仙姑陪我坐坐,你肯通融麼?”於冰笑道:“最好不過。

  “世蕃大樂,急讓仙姑坐在自己肩上。陳大經、趙文華大嚷道:“世上沒有個獨樂樂的。”於冰又吩咐眾仙女去分陪吃酒。這幾個官兒,原都是酒色之徒,小人之尤,那里還顧得大臥體統,手下人觀瞻?便你摟一個,我抱一個,混鬧下一堆。嚴世蕃將那仙女抱在膝上,咂舌握足,呻吟不已。

  於冰向城璧道:“我們可以去矣。”用手向各桌連指了幾指,只見五個仙女改變了四個,衣服發髻通是時樣妝束。世蕃猛瞧見他第四房如君坐在趙文華懷中,口對口兒吃酒;陳大經抱住他第十七房最寵愛的美姬,親嘴咂舌,著實不成眉眼;夏邦謨、鄢懋卿兩人都醉倒,是他第九房和第十房陪坐。世蕃看見,不由的心肺俱裂,大吼了一聲。這一吼,才將眾婦人驚醒,心上方得明白,也不曉得怎麼,便到大庭廣眾之地,一個個羞的往屏後飛跑。那第十七房如君也急的要跑去,被陳大經緊緊摟住,那里肯放,還要吃嘴,被婦人用力在面上打了一掌,打的鼻孔中出血,方才奔脫。嚴世蕃低頭看他抱的仙女,不想是他五妹子,系嚴嵩第三房周氏所生,才十九歲,還未受聘,果然有七八分人才,比嚴世蕃的老婆們都強幾倍。世蕃大沒趣味,連忙丟開。那小姐忽然心上明白,做女孩兒的,心上羞愧的要死,沒命的跑入屏後去了。世蕃喝令快拿妖人。眾家丁卻待上前,於冰拉了城璧,跑至夏邦謨背後,將袍袖連擺了幾擺。眾家丁便眼花撩亂,認趙文華為於冰,又認陳大經為城璧,揪翻在地,踏扁紗帽,扯碎補袍,任意腳踢拳打。鄢懋卿醉中看見,急的亂喊道:“打錯了,打錯了!”於冰用手一指,從家人又認他為於冰,揪倒狠打。嚴世蕃看的明白,見於冰、城璧端端正正站在夏邦謨椅後,沒一個人去打,反將趙文華等苦難。心上氣憤不過,喊罵眾家丁,又沒一個聽他。氣極了,親自來拿於冰,被城璧一拳,打的跌了四五步遠,一頭碰在桌尖上,腦後觸下一窟,鮮血直流。於冰又將袍袖連擺,從家丁便彼此亂打起來。於冰趁亂中拉了城璧,出府去了。夏邦謨醉中驚醒,只當又變出什麼好戲法兒來,如此喧鬧。他也不睜眼,口里還大贊道:“精絕妙絕!”正是:狡兔藏三窟,獮猿戲六窗。

  神仙頑鬧畢,攜友避鋒芒。

  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換,設重險聊試道中人

  詞曰:

  埋兄同返煙霞路,古剎聊停祝至親好友喜相逢,此遇真奇遇。

  蛇驚方罷心猶懼,又被婦人咶絮。勘破色即空,便是無情欲,可取許恁朝夕聚。

  右調《白雲吟》

  話說於冰和城璧混出了相府,到西豬市口兒,方將劍訣一煞。這里將訣咒松放,那里眾人方看明白,都亂嚷“打錯了”。

  嚴世蕃見趙文華眉目青腫,鄢懋卿口眼歪斜,陳大經踢傷腰腿,自己胸前著了重傷,腦門又碰下個大窟,血流不止,惟夏邦謨分毫未損。只氣的咆哮如雷,向眾家丁道:“妖人已去,你等可分頭追趕!再傳太師爺鈞旨,著錦衣衛堂官速知會本京文武,差軍兵捕役,按戶搜查,吩咐吏、兵二部,寫兩人年貌,行文天下;再咨陝西督撫於華陰縣拿解於秀才家屬入都。此系妖人,有關社稷,若從該地方經過,不即盤查疏縱,一經發覺,與妖人同罪。”眾家人分頭去了。這話不表。

  再說於冰和城璧疾疾走出彰義門到店中,董瑋迎著問訊,城璧只是哈哈大笑。於冰道:“少刻即有人來擒拿,你們快將鞋襪拉去,我好作法,大家走路。”城璧是經驗過的,連忙伸與兩腿,任於冰畫符。董瑋主仆亦各畫訖。城璧道:“我們今往何方去?”於冰道:“可同去泰安一行。”隨將那口刀算還了店賬,四人向東南奔走。城璧想起請仙女事,便捧著大腹歡笑。董瑋問明原由,也不由的笑起來,欽服於冰和神人一樣。

  只走了兩半天,便到泰安地界。於冰向城璧道:“此地系你犯過大案件所在,雖有我不妨,何苦多事?”隨用手在城璧頭發胡須上摸了幾下,頃刻變的須發盡白。城璧看見,心上甚不爽快。董瑋主仆含笑不言。於冰道:“老弟不必作難,離了泰安交界,管保你的須發還要分外黑些。”城璧方說笑起來。

  四人繞過了泰安,便到山下,但見:

  四圍鐵泉,八面玲瓏。重重曉色映晴霞,瀝瀝雷聲飛瀑布。

  深澗中漱玉敲金,石壁上堆藍迭翠。白雲洞口,紫藤高掛綠蘿垂;碧草峰前,丹桂懸橋青蔓裊。引子蒼猿擲果,呼君糜鹿銜花。千嵐競秀,夜深玄鶴聽仙經;萬壑爭流,風暖幽禽相對語。

  真是地僻紅塵飛不到,山深車馬自然希

  四人上到山頂,周圍一望,見絕壁如屏,攢峰若劍,猿接臂而飲水,鳥杯音而入雲,奇石鏟天,高柯負日。於冰道:“此境此景,真碩人之考盤,神仙之窟宅也。”又回首指著一座大廟,向城璧道:“此碧霞元君宮闕,為天下士女燒香祈福之所,我們就在此多流連幾日,最是賞心。”隨至廟中,和寺主說明借寓游覽之意,又送了四兩布施。寺主與了一間干淨房屋。

  到晚間無人處,於冰叫出超塵、逐電二鬼,吩咐道:“你兩個領我符菉一道,去湖廣荊州府總兵官林桂芳衙門,打探河南虞城縣秀才朱文煒,並他家人段誠,投奔秀才林岱,看他那邊相待厚薄何如;如或未到,可從四川路上查問,務必訪知下落復命。”二鬼去了。

  次日,於冰領城璧、董瑋在廟前廟後閒游。這座泰山,也有好幾處大寺院,並有名勝地,日日通去游覽。次後,董瑋只在碧霞宮,惟城璧跟隨於冰,於深山窮谷中閒行。一日城璧向於冰道:“弟自到泰安,即心懷隱痛,每想起我哥哥慘死在那大盤嶺上,屍骸暴露,日抱不安。久欲向大哥前告假三四日,到那邊尋找掩埋,奈我哥哥生前行止不端,誠恐大哥見惡,未敢言及。今欲到那邊走遭,不知使得使不得?”說罷,淚眼盈眶,不勝淒楚。於冰道:“這是你極孝友念頭,理該早說,怎麼反怕我見惡起來?但不知往返有多少里數?”城璧道:“一動一回 ,約五百余里。”於冰道:“我們日日尋山玩水,你既有埋葬令兄念頭,我即伴你一行。廟中吃用俱足,董公子也不用說知,我與你此刻即去。”城璧道:“這事如何敢勞動大哥同行?”於冰道:“不必世套。”

  兩人緩步行去。城璧回身遙指泰安州道:“此城即某年月日,同某某等劫牢反獄,救我哥哥地也。”又言:“離此山二三里,下面有一土坡,此我與某某等殺敗官兵,彼時我哥哥已先有人背負上山,我們等候官兵再來,復行交戰處也。”於冰一邊聽城璧敘說舊話,一邊行止止,領略那高下峰嵐,泉石樹木的景趣。城璧無心觀玩,惟有步步吁嗟而已。每到一山村,便指說道:“此某某等搶奪牲畜飲食處也。”每見一平坦石徑,大樹陰間,指說道:“此某某等背負我哥哥歇坐處也。”到了玉女峰,日已沉西,遠見那大石堂,又指說道:“此某某等三十余人晝夜團聚,商酌救我哥哥處也。”二人到石堂內,於冰道:“此地便可寄宿。”城璧取出些面餅饅首充飢。皆因日日與於冰游山,常有一兩天不回廟中的時候,故於出廟時即帶在身邊備用。至三鼓以後,月上山頭,於冰道:“趁此幽光,可以行矣。”二人出石堂,又走那紆回曲徑,嵯峨危巔,沿途流連賞玩。至交午時分,方看見在盤嶺橫亘於層崖絕壁之內。城璧痛淚交流,指說道:“此弟與某某等對敵官兵,我哥哥自刎處也。”又指西南一山峰轉折處道:“此弟同某某等殺透重圍,由此而南,熟睡山神廟中被獲,迭受刑傷,得大哥救援,今日復到此地。”

  城璧上至嶺頭,四下一望,見白楊秋草,遠近淒迷;碧水重山,高下如故。追想他哥哥回首遺言,並眾朋友拚命交鋒之事,倍加傷感。同於冰西下至半坡中,到他哥哥自刎處,仔細一看,見有幾段殘骨,被狼蟲弄的此東彼西,辨不出孰是孰非。

  當日是三人同自刎在一處,此時止剩有一個骷髏。城璧心肺俱裂,朝著那幾段殘骨連連叩首,放聲大哭。於冰也不禁感嘆道:“人生世上,好結局,歹結局,忙忙碌碌,奔馳一生,不過如此而已。任他王公將相、富貴百年,欲不為枯骨,何可得也!

  我承吾師恩惠,將來似可免骨化形銷耳。”於冰扶城璧起來,城璧求於冰認他哥哥骨襯,於冰道:“我和你一樣,從何處認起?”城璧又商酌掩埋之法,於冰道:“只有將大小殘骨收拾在一處,用石塊遮掩罷了。”城璧道:“此不過假藉一時,日久必為狐兔巢穴,究不免風吹雨灑之患。”於冰道:“你也慮的甚是。”想了一會,說道:“你且下嶺去,容我裁處。”城璧下至半嶺,聽候作用。於冰在嶺頭揀了塊平正地方,口誦咒語,喝聲:“本山土司到!”須臾,土神聽命。於冰道:“掩埋骨殖,人皆有惻隱之心,煩於此處率領陰丁,挖一大坑,將嶺前嶺後骨殖,盡皆收放在里面,用石土掩埋。”土司領命,傳齊屬下陰兵,頃刻收拾完妥,土神去了。於冰叫城璧上嶺驗看,見殘骨俱皆揀尋干淨;又見嶺東邊起一大堆。於冰指向城璧道:“令兄同你眾友,俱入此冢矣。”城璧連忙拜謝,在冢前痛哭叩拜。兩人下嶺,復回舊路,本日仍宿玉女峰石堂。

  次早於重山環繞之地,見半山腰有一座廟宇,約略不過兩層院落。城璧道:“大哥緩行幾步,我去那廟中吃碗水解渴。

  “於冰道:“我同你去到廟中少歇。”兩人走至廟前,城璧叫門,里面出來一小道童,開門讓二人入去。剛走到院中,只見從後院又走出個道人來,兩下里六只眼彼此一看,各大驚異。

  那道人先問於冰道:“尊駕可是冷先生諱於冰的麼?”於冰才要相認,城璧搶行一步,拉住那道人問道:“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換麼?”那道人樂的打跌道:“不是我是誰?”三人皆大笑。不換道:“我做夢也再想不到二位在此地相會!”一手拉了於冰,一手拉了城璧,讓入東房內,彼此叩拜就坐。不換道:“冷先生,一別三年有余,容顏如舊。怎麼二表兄幾月不見,便須發白到這步田地?我都不敢冒昧相認。”城璧笑道:“自有黑的日子。你且說,怎到此出了家?”不換道:“千言難盡!

  “便將城璧那晚走後,如何吃官司,如何蒙知府開脫,如何賣房產,如何在山西招親,如何費了二百余兩挨了四十板,幾乎打死。城璧笑了笑,又說到救沈煉之子沈襄,並分銀兩話。於冰連連點頭道:“此盛德事,做的好!”城璧道:“我口渴的狠,若無茶,涼水也罷。”金不換連忙著小道童燒茶。城璧又道:“你怎麼跑到此地出家?”不換道:“我屢次自己考驗,妻、財、子、祿四字,實與我無緣。若再不思回頭,必遭意外橫禍,不如學二位,或可多活幾年。打算著冷先生雲來霧去,今生斷遇不著,或與表兄相遇,亦是快事。豈期今日還得見面!

  “說著,流出淚來,又道:“我自與沈公子別後,原欲去西湖見見勢面,路過泰安州,聞此山內有許多好景所在,因此入山游走,客居在白雲嶺玉皇廟中。不意生起病來,承廟中老道人晝夜照拂,才保住性命。我一則感他情義,二則看破世情,送了他二十兩銀子,拜他為師。此處這關帝廟,也是他的香火,他著我和這小道童居守。這便是我出家的原由。”於冰笑道:“你兩個於患難中一家救了個公子,真是難表兄、難表弟矣。

  “

  說話間,小道童送入茶來。城璧道:“苦海汪洋,回頭是岸。老弟此舉極高,你與我大哥原是舊識,今又出家,即成一體。嗣後不必稱呼冷先生,也學我叫大哥為是。快過來與大哥叩拜。”於冰連忙止住道:“我輩道義相交,何在稱呼叩拜。

  “城璧道:“大哥若不受他叩拜,是鄙薄他了。”不換即忙叩頭下去,於冰只得相還。就坐。不換去後院,收拾出素飯來,又配了兩盤杏干、核桃仁,請於冰過口。飯畢,道童點入燈來,城璧方細說自己別後話,又道:“假如我彼時不口渴,便要走去,豈不當面錯過?可見我輩遇合,俱有定數。就在此多住些進,也和在碧霞宮一樣。只是董公子主仆尚在那邊懸望,老弟須索與我們同行。”不換道:“這何須二哥吩咐?但深山中安可令道童獨守?就是玉皇廟老道人,我須親去與他說明。我不過後日午間,定到碧霞宮了。”於冰道:“看你這光景,是決意要隨我們。但我們出家,與世俗道出家不同。世俗出家,除誦經燒香、禮拜神佛外,便要謀生財養命道路。我們出家,須將酒、色、財、氣四字看同死灰一般,忍飢寒自不必說,每遇要緊關頭,將性命視同草芥,若處處怕死貪生,便不是我道中人了。與其到後來被我看破,將你棄去,就不如此時不與你同事為妙。你可著實斟酌一番,休到後來我們不要你時,你抱恨於我。”金不換道:“人若沒個榜樣擺在前面,自己一人做去,或者還有疑慮。當日大哥若不是舍死忘生,焉能有今日道果?

  我如今只拿定』不要命』三個字做去,將來有成無成,聽我的福緣罷了。從此後若有三心二意,不舍命修行,定教天雷打死,萬劫不得人身。”於冰道:“人只怕於酒、色、財、氣四字把持不住,你適才說出』不要命』三字,這就是修仙第一妙訣。

  一個人既連命都不要,那酒、色、財、氣皆身外之物,他從何處搖動起?我明早同連二弟先行,在碧霞宮等你。你須定於後日午間要到,若是過了時刻,便算你失信於我,你須記清楚。

  “不換連聲答應。三人坐談了一夜,次日又吃了早飯,不換送出廟來。

  於冰同城璧走三十余里,見一處山勢,甚是險惡,林木長的高高下下,遍滿溝壑,四圍都是重崖絕壁,止有一條攀道可行。於是暗誦靈文,向山岔內用手一招,又向攀道上指了兩指,復走了二里多地。見路傍有一株大松樹,形同傘蓋,隨於樹根上書符一道,又拘來一個蒼白狐狸,默默的說了幾句,那狐狸點首去了。城璧問道:“適才兩次作用是怎麼?”於冰笑而不言,走至對面嶺上。於冰又揀了兩塊大石,也各畫符一道,然後下嶺。城璧忍不住又問,於冰笑道:“金不換,我前後只見過他兩次,也看不出他為人,止是你投奔他時,他竟毫無推卻,後被他女人出首到官,他又敢放你逃走。這要算他有點膽氣。

  途間遇著沈襄,他竟肯將三百多銀子分一半與他。一個種田地的人,有此義舉,也是極難得的了。然此二節,不過做的可取而已。世風雖說涼薄,像他這樣人,普天下也還尋得出一頭半萬個來。若說因他有這兩件好處,便和他做同道,我教下至少也可收二三千人,連吾師火龍真人都被我遺累矣。我也不敢說我將來定做神仙,但看見人有幾件好處,便行渡脫,這神仙也不值錢了。理合試他一試,看他要命不要命。”便將如何試他的法子說了一遍。城璧聽了,連連搖頭道:“他一個才出家的人,那里把持的住?我想後來這兩層試法,還是幻術,不至傷命。若頭一次,是真要命之物。萬一傷生,弟心上不忍。”於冰笑道:“我豈壞人性命之人耶?”城璧又道:“假如他貪生怕死,過幾日又尋了我們來,該如何裁處?”於冰道:“我也不好當面拒絕他,只用想一件事差他去,即與之永別矣。金不換那個人,外面雖看得伶牙俐齒,細相他眉目間不是個有悟心人,日後入道頗難。若再心上不純篤,越發無望,不如速棄,可免將來墜累。似你雖出身大盜,卻存心磊落光明,我就不用試你了。”城璧聽了棄絕金不換話,心上甚是替他愁苦。

  不言兩人回碧霞宮與董瑋訴說埋骨殖等話,再說金不換將廟中所有大小對象開了個列表,和小道童說明去意。那道童因不換性氣平和,從未大聲說他一句不是,直哭的雨淚千行。不換也甚是難過,與道童留了幾百錢,又叮囑他莫出廟門,明日便有人來看你。別了道童,已早刻時分,他怕山路難走,強行了三十來里。估計日色,也是將落的時候。正走間,猛見攀道上堆著有兩間房大的一物,有丈余高,青黑色,細看似有鱗甲在上面。不換甚是驚詫,又走近了數步,仔細一看,原來是條大蟒。不由的毛骨聳然,欲要回去,已與於冰有約,失時便為失信,著他將來看不起。別尋道路,兩傍皆層崖絕壁,無路可行。偏是這蠢物,又端端正正團屈在這攀道中間,心上大是作難。沒奈何,又往前搶行了幾步。再一看時,也不知他身長多少,其粗到有兩圍,真是天地間至大罕見之物,倍覺心驚。又見他分毫不動,心疑他是個死的。少刻見那蟒似乎動了兩動,心上便怕起來。四面一望,天色比前又暗了些,心上越發著急。

  猛想起昨日與於冰說的話,有』不要命』三字,便自己冷笑道:“死生各有定命,若不是他口中食水,此時也遇不著他;若是怕傷了性命,做個失信人,不但跟隨不得姓冷的,連玉皇廟也不必出家,還了俗,豈不是正務!”有此一想,便膽大了十分,大踏步直向大蟒身邊走來。相離不過四五步,猛見那蟒陡將腦袋直立起來,有七八尺高,又將長軀展開,甚是雄偉。但見:口噴大焰,舌尖上挑起腥風;目放金光,牙縫中吹出毒氣。

  身腰蜒蜿,似龍而無四足;鱗甲參差,像蛟而少一角。尾搖則出動峽折,頭擺則石翻樹倒。真是吞一象而不足,吃數人而有余。

  只見那蟒張著血淋淋大口,向不換吞來。不換忍不裝呵呀”了一聲,急忙向一山凹內一躲。誰想一腳踏空,滾下崖去,被幾株樹根架住,不至滾到山底。頭臉身手擦破了好幾處,扒起來定省了片刻,向崖下一望,約有四五丈深。又見兩三步中有一株極大的桃樹,急欲上那樹去避蟒。見山面甚側,惟恐再滾了下去,於是半走半扒,挨到樹前,攀踏了上去。止上了三丈余高,便看見那蟒將一塊房大的石頭纏繞住,張著口,在石下來回尋覓。再看那大石,正在他滾下去山凹左邊,才明白他在石上纏繞的意思。又恐被那蟒看見,急將身隱藏在樹枝重迭之內。只見那蟒又回著頭,折著尾,一段一段將所纏大石次第放開,然後展開長軀,夭夭矯矯,向攀道行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將大石看了看,方奮力一竄,投南邊山灣深澗中去了。

  不換在樹上看得明白,心喜道:“若不是一腳踏空,那一滾兒滾的妙,此時早在他腹中,不知成怎麼個苦況。”又待了一會,方敢下樹,再看天色,已是黃昏時候。此時進退兩難,惟有向前途急走。約行二三里,見路旁有一間房兒,連忙推門入去。里面寂無一人,炕上到有舊布被一件,地下還放著些盆碗等類。不換道:“這是有人住居的所在。莫管他,且喘息片刻壓驚。”又想道:“我從這條路也來往過兩三次,到沒看見這間房兒。”又說道:“既無房主人,我且樂得睡他一夜,明日只用已時左近,便可與冷大哥全信。”跳下地來細看,昏黑之中也看不清楚,隨手亂摸,到摸著火石、火筒、火刀三件在一處放著。隨即打火照看,見地下有燈台,點了燈,將門兒頂祝卻待要取被子睡覺,聽得門外說道:“是誰在我屋內?還不快開門!”不換道:“房主人來了。”連忙跳在地下,將門兒開放。門外走入個少年婦人,手提著一個小布袋兒,雖是村姑山婦,到生的是極俊俏人才。但見:面皮現兩瓣桃花,眼睛含一汪秋水。柳葉眉兒,彎同新月;櫻桃小口,紅若丹砂。雲髻峨峨,斜插山菊數朵;金蓮窄窄,飄拂麻裙八幅。粗布為衣,益見身材俏麗;线繩作帶。更覺腰肢不肥。信矣深山出異鳥,果然野樹有奇葩。

  那婦人入得門來,將不換一看,也不驚慌,問道:“你這道人是從何時到我屋內?”不換將遇蟒逃生,因天色已晚,始敢到此,苟延片刻,“若早知是老嫂的住宅,我便拚命往前路去了,望老嫂恕罪。”那婦人聽罷,粉面上落下淚來,將手中布袋放在地下,讓不換坐在炕上。自己也坐在一邊,說道:“我男人日前打柴,也是與那條蟒相遇,被他傷了性命。客人是有福的,便逃得出來。”不換道:“原來如此。老嫂適從何來?

  “婦人道:“我男人沒了,連日柴米俱無,我又無父母兄弟,今早到表舅家借米,懇求到日落時候,方與我半袋粗米。此身將來,靠著那個?”說著,又淚痕亂落。不換道:“老嫂若住在平川,便可與富戶做點生活度日,這深山中,不但婦人,便是男子,也獨自過不來。我不怕得罪老嫂,何不前行一步。”

  婦人道:“我也久有此意,只是婦人家,難將此話告人。”說罷,做出許多嬌羞態度。好半晌又說道:“似我這樣孤身無依客人若有個地方安插我,我雖然丑陋,卻也不是懶惰人,還可以與客人做點小生活,不知客人肯不肯?”不換道:“我若不是做了道士,有什麼不肯?”婦人微笑道:“你只用將道衣道冠脫去,便就不是道士了。”不換道:“好現成話兒!我與其今日做世俗人,昔日做那道士怎麼?況我四海為家,也沒安放老嫂處。”婦人聽了,便將面孔放下,怒說道:“你既然願做道士,就該在廟內守著你那些天尊。三更半夜,到我婦人房內做什麼?就快與我出去,喂大蟒去!”不換道:“便喂了大蟒,也是我命該如此,我就出去。”跳下地來,卻待要走,被婦人從背後用手將衣領揪住一丟。不換便倒在炕上,扒掙起來,心里作念道:“不想山中婦人這般力大,虧他還是個嬌怯人兒;若是個粗蠢婦人,我穩被摔死了。”婦人又道:“你不必心中胡打算,任你怎麼清白,但你此時在我屋內,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說著,便將被子展開,向不換道:“你還等我與你脫衣服麼?”不換道:“我到不意料你們山中婦人,是這般爽直,毫不客套!怪道獨自住在此地,原來是等野羊兒的。”說罷,又跳下地來。婦人大怒道:“你敢走麼,你道我摔不死你麼?

  “不換道:“完了。”又見婦人神色俱厲,心上有些怕他,沒奈何,復坐在炕上,兩人各不說話。好一會,婦人換做滿面笑容,到不換身邊,放出無限的媚態,柔聲艷語,百般勾搭。不換起初堅忍,次後欲火如焚,又想起對於冰發的誓願,自己也無可擺脫。每到情不能已處,便用手在自己臉上狠打,打後便覺淫心少歇。婦人見他自打,卻也不阻他。過一會,又來纏繞。

  這一夜何止七八次?直到天明,婦人將不換推出門去。

  不換和脫籠飛鳥一般,向前面嶺上直奔。剛走到嶺下,一抬頭,見嶺頭有兩只虎,或起或臥,或繞著攀道跳躍。不換道:“怎麼這條路上與先大不相同,蟒也有了,虎也多了。”在嶺下等了有一個時辰,兩虎沒一個肯去。再看日色,已是辰時左近,又想道:“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緊關頭,視性命如草芥,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宮,冷大哥也未必怎麼怪我。只是我初次跟他學道,便先失信於他,且我又自己說過』不要命』的話,等這虎到幾時?吃便隨他吃去。”想罷,放開膽量,一步步硬上嶺來。也不看那二虎的舉動,只低了頭走路。既至走到嶺上,四下一望,那兩只虎不知那去了。不換心喜之至,下了嶺,與老道士眾人話別,交了器物清單。

  到碧霞宮時,日已午錯。城璧正在廟外張望,看見不換走來,大喜。不換道:“昨日今早,幾乎與二哥不得相見。”兩人入廟,同到客寓。於冰滿面笑容,迎著不換說道:“著實難為老弟了,好,好。”不換心內驚訝道:“難道他已知我遇蟒、遇虎等事了?”於是和董公子大家禮拜就坐。城璧道:“怎麼此刻才來?”不換將途間所遇詳細訴說。城璧笑道:“你這一說,我更明白了。”話未完,於冰以目示意。城璧不敢說了。

  不換又問,城璧道:“我是和你說頑話。”自此三人日游覽山水,也有與董瑋同去的時候。於冰又著城璧傳與不換導引呼吸之法,只因心懸珠文煒主仆,二鬼尚未回來,只得在泰山等候回音。正是:埋兄同返煙霞路,古剎欣逢舊日人。

  設險中途皆解脫,喜他拚命入仙津。

  第二十八回 會盟兄喜隨新官任,入賊巢羞見被劫妻

  詞曰:

  顛沛流離,遠來欣會知心友。惡兄悔過,不願終禽獸。

  誤入樊籠,幸遇妻相救。羞顏有,倚門回首,猶把秋波溜。

  右調《點絳唇》

  再說朱文煒、段誠得於冰助銀十八兩,本日搭船起身,走了半月光景,到了荊州。在總兵衙門左近,尋了個店房住下。

  到次日早間,問店主人:“林鎮台有個侄子,是去年九月間從四川來的,叫林岱,你們可知道來了沒有?”店主人道:“去年九月間,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來。我們又聽得兵丁們說,是大人的公子,並沒聽得說是侄子。如今衙門內大小事務,俱系公子管理,最是明白寬厚。自從他來,把林大人的聲名氣質,都變化的好了,也不曉得他的偉是什麼。”文煒向段誠道:“這一定是林岱無疑了。”一路還剩下有十三四兩銀子,彼時四月天氣,主仆買了兩件單衣,穿在外面,又換了新鞋、新帽。

  寫了個手本,一個全帖,走到轅門前,問兵丁們道:“署中可有個林諱岱的麼?”兵丁道:“此系我們公子名諱,你問怎麼?”文煒將手本、全帖,交付兵丁,說道:“煩你代我通稟一聲。”兵丁們見他衣服雖然平常,光景像個有來頭的,走去達知巡捕官。巡捕看了手本,又見全帖上寫著“同盟弟朱文煒“,連忙教請入官廳上坐。隨即傳稟入去。

  少刻,吩咐出來開門,慌的大小武弁跑亂不迭。不多時,開放中門,請朱文煒入去相見。文煒忙從角門入去,遠遠見林岱如飛的跑來,大叫道:“老恩弟,真救人想殺!家父在大堂口佇候。”又向段誠慰勞了幾句。文煒見林岱衣冠整齊,相貌也與前大不相同,急急的從引路旁邊行走。只見總鎮林桂芳,須發蒼白,站在堂口上高聲向文煒道:“我們日日思念你,不想你竟來了。”文煒搶行了幾步,先跪下請安。桂芳連忙扶起道:“你是個秀才,論理不該開中門接你,我為你是個義氣人,又於小兒有大恩,所以才如此待你。”說罷,拉了文煒的手,到了內堂,行禮坐下。文煒道:“生員一介寒儒,蹇遭手足之變,與公子有一面交識。今日窮途,投奔階下,承大人優禮相加,使生員惶恐無地。”桂芳道:“你這話說的都太斯文,稱呼也不是。你既與小兒結拜了弟兄,你就該叫我老伯,我叫你賢侄就是了。”文煒道:“樗櫟庸才,何敢仰攀山斗?”桂芳道:“這還是秀才們的酸話,日後不可斯文,我嫌不好聽。”

  林岱道:“家父情性最直,老弟不必過謙。”文煒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後再不說斯文話。”桂芳點頭道:“著!這就是了。”文煒道:“老伯吩咐,小侄今後再不說斯文話。”桂芳點頭道:“著!這就是了。”文煒又向林岱道:“自與哥哥別後,真是艱苦萬狀。”桂芳道:“你兩個說話的日子長著哩,此刻且不必說,吃酒飯後再說,快叫廚子收拾飯。”又向林岱道:“你看他主仆的衣服,和你夫妻來時的衣服也差不多,快尋幾件衣服來換換。”林岱吩咐家人們道:“我的衣服,朱爺穿太長大。說與里面,把老爺的衣服拿幾件來。”桂芳又指著段誠道:“這段家人的衣服,你們也與他換了,明日一早傳幾個裁縫來,與他主仆連夜趕做。”說罷,又向眾家人道:“聽見了麼?”眾家人連聲答應。

  少刻,嚴氏請文煒入去相見。桂芳道:“還早哩,等我說完了話,你們再相見罷。”文煒道:“老伯大人,春秋幾何?

  “桂芳道:“六十三了。我只是不服老,如今還可拉十一二個力的弓,還敢騎有性氣的馬,每頓吃四五大碗飯,晚間吃十來個點心才睡的著。”文煒又道:“還沒有拜見老伯母。”桂芳道:“他死了十三四年了,如今房中有幾個小女人服伺,我到也不冷落。你今年多少歲了?”文煒道:“二十四歲了。”桂芳道:“正是小娃子哩。”又道:“內外大小事件,我都交與你哥哥辦理,把這娃子每日家也忙壞了。你來的正好,可以相幫他。”文煒道:“衙門中文稿書啟,以及奏疏,請著幾位幕友?”桂芳道:“還當的起幾個。前幾年有個張先生,是北直隸人,與我脾胃甚相投合,可惜就死了。年又請了個吳先生,是江南人,於營伍中事一點夢不著,且又最疲懶不過,終日家咬文嚼宇,每夜念誦到三四更鼓,他還想要中會。我也最懶於見他,嫌他之乎者也的厭惡。他背間常和人談論,說我是一字不識的武夫。我背間拿他做的書札文稿請人,有好幾個都說他不通妥。如今有了你,我不要他了。”文煒道:“小侄一無所能,或者此人是個真才子,老伯亦不可輕言去舍。”桂芳道:“你這話當我眼中沒見過真才子麼?昔日在襄陽參將任內,會著個王諱鯨的,年紀與你彷佛,沒一日不吃酒歌唱,下棋笑談;提起筆來,千言立就。我也不知他做的好不好,但沒一個不說他是大學問人。不想真才子用的都是心里眼里的功夫,不在嘴里用功夫。那里像這些酸丁,日日抱上書,明念到夜,夜念到明,也不管東家喜怒忙閒,一味家干他的事。若煩他動動紙筆,不但詩詞歌賦他弄不來,連明白通妥一封書啟、一扣稟帖,也做不到中節目處。若說他不用心,據家人們說,他打了稿兒,左改右改,饒改著,就與我弄下亂兒了。刻下全憑幾個書辦幫著他。那王鯨,自中一甲第二名後,如今現做翰林院侍讀學士,算來不過八九年。那里像這些吆喝詩文的怪物,只問他吆喝的學問在那里,功名在那里?”說罷,向林岱道:“明日著人通與他個信兒,教他辭了罷。”家人們請文煒更換衣服。文煒到書房中,換了衣服靴帽出來,與桂芳拜謝。桂芳笑道:“我只嫌秀才們禮太多。”

  須臾,酒食停妥,桂芳向文煒舉手道:“你弟兄兩個對面坐,我就僭了罷。”也不謙讓,坐了正面。斟酒後,拿來四個大盤,兩個大碗,逼著文煒吃了三大杯酒,便嚷著要飯吃。頃刻吃完,三人到書房內坐下吃茶。桂芳道:“飯已經吃了,你快說你四川的事我聽。”文煒就將“到四川省親。。”桂芳道:“這話不用說,我知道,你只從贖回你嫂子後說罷。”文煒從幫了銀子回廟中,如何被打三四次,如何分家,段誠如何爭論,請人如何代懇,止與銀十兩,如何趕出廟外另住,桂芳聽了,惱的須眉倒豎,就有個要發作的意思。只為是文煒的胞兄,只得忍耐。又聽到拋棄父屍,不別而去,不由的勃然大怒,將手在腿上一拍道:“這個亡八肏的,就該腰斬示眾!”林岱連忙提引道:“這人是朱兄弟的跑兄哩。”桂芳道:“你當我不知道麼!我有日遇著這狗攮的,定打他個稀爛。”文煒又說到被崇寧縣逐出境外,在省城東門外廟中,和段誠輪流討飯吃度命,桂芳聽了,心上甚是惻然,林岱亦為淚下。後說到冷於冰畫符治病,幫助銀兩,主仆方得匍匐至此,桂芳拍手大笑道:“世上原有好人,異日會著這冷先生,定要當長者的敬他。”

  又指著文煒向林岱道:“不但他在你兩口兒身上有恩惠,便是個路人,苦到這步田地,我們心上也過不去。等他歇息了幾天,與他打湊一千兩銀子,先著他回去聽望家屬。他若願意到我衙門中來更好,不願意也罷了。”家人們拿上酒來,三人坐談了半夜,桂芳才入去。林岱同文煒連床話舊。次日見了嚴氏,備道原由。嚴氏更為傷感。自此飲食衣服,總如親兄弟一般看待。

  過了兩三天,文煒向林岱哭訴隱情,恐怕他哥哥文魁逐離妻子,只求向桂芳說說,並不敢求助多金,只用三五十兩,回得了家鄉就罷了。林岱道:“老弟之苦,即我之苦,家父尚要贈送千金,愚兄嫂寧無人氣?銀子到都現成,只是家父心性過急,老弟去得太速,未免失他敬愛之意。況他已有早打發你的話說,容愚兄遇便,代為陳情。若說為知己聚首,必欲久為款留,此世俗兒女之態,非慷慨丈夫也。老弟主仆二人,受令兄凌虐,幾至於死;弟婦煢煢弱女,何堪聽其荼毒!不但老弟懸結,即愚兄嫂二人,亦時刻眉皺。再過數日,定保老弟起身。

  “又過了三四天,家人報道:“朝命下。”林桂芳排設香案接旨。原來是調補河南懷慶府總兵,荊總兵系本副將施隆補授。

  文煒聽知大喜,隨即出來拜賀。桂芳道:“隨處皆臣子效力之地。只是我離的家鄉遠,你到離的家鄉近了。”吩咐林岱同文煒辦理交代等項。這話按下不題。

  且說朱文魁日日盼望山東關解喬武舉信息,過了七八天,文書到來,青州一府追查,並無喬武舉其人。文魁見仇無可報,大哭了一場,與李必壽家夫妻留了十兩銀子,拿定主意,去四川尋訪,兄弟。雇了好幾天牲口,不是三兩個,就是六七個,沒有個單行的牲口,同人合伙雇,他總嫌貴。一日,尋著個價錢最賤的牲口,腳戶叫周奎,帶了三百多銀子,同周奎起身。

  一路上說起家中被劫事體,並訪不著喬武舉下落話。這腳戶聽了,心中在喜。不想他是師尚詔手下的小賊,凡河南一省,士農工商,推車趕腳,肩擔乞丐之類,內中俱有他的黨羽。別處府分還少些,惟歸德一府最多。這腳戶見他行李沉重,又是孤身,久有下手之意,只是地方不便,那里有功夫和他四川去。

  今因他說起拿不住喬武舉,那晚搶親時,此人即在內。隨向文魁笑說道:“可惜,此話說的遲了兩天,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

  “文魁道:“這是怎麼說?”腳戶道:“你若去四川尋兄弟,我就夢不著了。若說尋這喬武舉,真是手到擒來。”文魁大喜道:“你認得他麼?”腳戶道:“我豈但認得他,連他的窩巢也知道。歸德府東夏邑縣有個富安莊兒,我們同在一處住,那邊也有六七百人家。這喬武舉日日開場窩賭,把一個家兄被他引誘的輸了好些銀錢,我正無出氣處。不意料他會做明火劫財強盜們做的事業,真是大奇,大奇。他這月前還娶了個妾來家,說是費了好幾百銀子。”文魁忙問道:“你可見過他這妾沒有?”腳戶道:“那日娶來時,我們都看見他在門前下轎,到好個人才兒。”文魁道:“是怎麼個人才?”腳戶道:“長挑身子,白淨瓜子面皮,臉上有幾個小麻子兒,絕好的一雙小腳,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穿著寶藍綢襖,外罩著白布對襟褂子,白素綢裙兒。”文魁連連頓足道:“是,是極。”腳戶道:“是什麼?”文魁道:“咳!就是我的老婆,被他搶去了。”腳戶也連連頓足道:“咳,可惜那樣個俊俏堂客,這幾天被喬武舉揉擦壞了。”

  文魁蹙著眉頭,又問道:“這喬武舉是怎麼個樣子?”腳戶道:“是個高大身材,圓眼眼睛,有二十七八歲,眉臉上帶些凶狠氣。”文魁道:“越發是了。不知他這武舉是真是假?

  “腳戶道:“怎麼不真?富安莊兒上還算他是有錢有勢的紳衿哩。”文魁聽罷,只急的抓耳撓腮道:“你快同我回去,稟報本縣文武官拿賊,我自多多的謝你。”腳戶道:“不是這樣說,事要往穩妥里做。天下相同的人甚多,你驟然稟報了官,萬一不是,這誣良為盜的罪,你到有限,我卻難說。就是官府從輕饒放了我,喬武舉也斷斷不依我。”文魁道:“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罷了,那有個男女的面貌,並身上的衣服處處皆同?不是喬武舉和我家女人,是那個?快快的同我去來!”腳戶道:“只因你性兒太急,好做人不做的事,家里就弄出奇巧故典來。現吃著恁般大虧,不想還是這樣冒失。”文魁道:“依你便怎麼?”腳戶道:“依我的主意,你同我先到那邊看看,若不是強盜,除腳價之外,你送我三兩銀子,這往返也是幾天路程。若果然是強盜,你送我二十兩,我才去哩。”文魁道:“就再多些,我也願意。只是這喬賊利害,到其間反亂起來,不是我被他打壞,就是他逃跑了。況他是開賭場的人家,手下豈沒幾個硬漢子?且我素未來過,門上人也不著我入去。”腳戶道:“他家日夜大開著門頑錢,那一個人不去?你若認真他是大盜,同場的人就要拿他。六七百人家的地方,你道沒王法麼?就是本處鄉保聞知,那一個敢輕放他!何況又有我幫著你。

  你只到富安莊兒問問,那一個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那一個不叫聲周大哥,周二哥!”文魁聽了這許多話,說道:“我就和你去,只是此事全要借仗於你。”那腳戶拍著胸脯道:“都交在我身上。”

  兩人說明,同回夏邑縣。到了一處村落,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走入了街頭,文魁道:“我這行李該安放何處?”腳戶道:“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鋪子里,要緊的東西你帶在身上。”

  文魁道:“到也罷了。”隨即寄放了行李,身上帶了銀子,腳戶也安頓了牲口。兩人走到一家門首,見院中坐著幾個婦人,不敢入去。腳戶道:“有我領著,還怕什麼?”從這一家人去,彎彎曲曲,都是人家,有許多門戶。文魁有些心跳起來,要回去。腳戶道:“幾步兒就是了,回去怎麼?”又走了一處院落,方看見一座大門,原來四面都是小房子圍著。內中出入的人甚多,到也沒人問他。腳戶道:“這就是了,快跟我來。”文魁道:“我心上好怕呀!”腳戶道:“頑錢的出入不斷,人都不怕,只你就怕了?”文魁不敢入去,腳戶拉他到了二門內,見房子院子越發大了。有幾個人走過來問道:“這小廝身上有多少?”腳戶笑道:“大要有三百上下。”那幾個人便將文魁捉拿。文魁叫喊起來,眾人道:“這個地方,殺一萬人也沒人管!

  “猛聽得一人說道:“總管吩咐,著將這個人綁入去哩!”眾人把文魁綁入第四層大廳內,見正面床上坐著一人,正是喬武舉,兩傍帶刀劍的無數。眾人著他跪下,文魁只得跪在下面。

  只見喬武舉道:“這不是柏葉村那姓朱的麼?你來此做何事?

  “文魁那里敢說是拿他,只得說尋訪妻子。喬大雄問道:“他身上有多少?”只見那腳戶跪下稟道:“大約有三百上下。”

  大雄道:“取上來!”眾人從文魁身上搜出。大雄吩咐著管庫的,按三七分與腳戶,又向文魁道:“你老婆我收用了,到還是個伶牙俐齒的女人,我心上著實愛他。你日前說他的腳是有講究的,果然包的好。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寵出諸夫人之上。也算你痴心,尋他一番。著你見見,你就死去也歇心。

  “吩咐請三夫人來。閒人退去,左右止留下七八個人。

  不多時,殷氏出來,打扮的花明柳媚,極艷麗的衣裙,看見了文魁,滿面通紅。文魁此時,又羞又氣,不好抬頭。喬大雄讓殷氏坐,殷氏見文魁跪在下面,未免十數年的好夫妻,哭亦不敢,笑亦不忍,只得勉強坐在床邊。大雄問文魁道:“你看見了麼?”文魁含愧應道:“看見了。”雄吩咐左右道:“收拾了去!”大凡賊殺人謂之“收拾”,殷氏忍不住求情道:“乞將軍留他一條性命,也算他遠來一常”說罷,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大雄哈哈大笑道:“你到底還是舊情不斷。但此人放他回去,必壞我們大事;留在此地,與你又有嫌疑。也罷,著他到後面廚房內,與孩兒們燒火效力去罷。”文魁此時欲苟全性命,只得隨眾去了。正是:一逢知己一途妻,同是相逢際遇非。

  乃弟款端賓客位,劣兄縮首做烏龜。

  第二十九回 返虞城痛惜親骨肉,回懷慶欣遇舊知交

  詞曰: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雁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無聊賴,對芳樽,安排腸斷耐黃昏。片言驚報天涯外,喜得恩公已到門。

  右調《鷓鴣天》

  且說林桂芳將各項交代清楚,擇了吉日起身,朱文煒歡歡喜喜跟了赴任。一入了河南地界,便向林岱商議,言:“懷慶在省城西北,歸德在省城正南,相去各三百余里,兄弟意見,想要分間回家看望,不知哥哥以為何如?”林岱道:“論起來最屬便當,但老弟一路同來,上任又是家父大喜事,今半路別去,著家父豈不怪你重家鄉薄友誼麼!況家父還要先到省城,才赴新任,家眷也無人照管,不如我與老弟先同家眷到懷慶,俟家父上任後,我同老弟去虞城縣,何如?令兄若有不端的舉動,也不在刻下這幾日。”朱文煒聽了,不好過於執滯,只得同去懷慶,耐心等候。過了幾天,林桂芳到任,請事俱畢。林岱替文煒陳說要回虞城縣探家,桂芳道:“這是情理上應該速去的。今日天氣尚早,著他今日起身。你與他帶上一千兩銀子,著兩個家人,四個兵,送他去安頓住,教他來與我辦事。守著老婆,學不出人來。”林岱道:“孩兒也要同他去走遭,往返不過八九天即回。若他令兄有可惡處,也好與朱兄弟做個幫手。

  “桂芳連連點頭道:“著,著,若那狗娘養的把朱相公家女人嫁了別家,你可拿我的名帖,親到虞城縣衙門,將這奴才的萬惡詳細和縣官說知,務必拿他去夾三夾棒,追問下落,並田產銀錢。若是被文魁家兩口子害了性命,就著他兩口子抵償。若縣官不認真辦理,你和他說,我就敘明前後情由,連他也參奏了,他不要看得我們武官太無能。你就同他去罷!他家中若有耽延,你可先回。”林岱告知文煒,文煒大喜,親到桂芳前千恩萬謝,嚴氏又青林岱暗中帶了五百兩,到虞城縣送文煒。

  兩人同段誠跟隨了家人兵丁,一路騎馬行來,過了歸德,一直向虞城急趨。遠遠的看見柏葉村,把一個文煒急的恨不一步飛去。及至看見了自己的家門,心上又亂跳起來。到門前下了馬,讓林岱先入去,自己後隨。剛走入大門,只見二門內出來個人問道:“是那里來的?”又看見文煒、段誠兩人,大驚道:“原來朱二相公、段大哥,都還在麼?”文煒認的是本村謝監生家家人,問道:“你來我家做什麼?”那人笑道:“兩月前,這房子還是二相公家的,如今令兄賣與我們主人了。”

  文煒驚慌道:“搬到那里去了?”那人道:“搬到大井巷,吳餅鋪對門兒。”文煒也顧不得讓林岱先行,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千百萬奔。街上有許多熟識問他,他總是飛走。走到吳餅鋪對門房外,往內一看,見李必壽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走入院中,李必壽家大驚失色,喊叫他男人道:“快出來,二相公回來了!”李必壽跑出來,見文煒同段誠,又跟著許多人並馬匹,把眼到直瞪了,一句也說不出。文煒忙問道:“家眷都在何處?

  大相公在那里?為何止是你夫妻兩個在此?”李必壽見問,方才上前叩頭,說道:“大相公數日前,帶了三百多銀子出門去,說要往四川尋找二相公。小人說昨年大相公回家,說二相公和段誠在川江中,有不好的話,怎麼又去找尋?大相公說:』放屁,你少胡說!』與小人留下十兩銀子。家眷話,容小人再稟。

  相公且同眾位客人到上房中坐。”說罷,眼里有些要墮淚的光景。

  文煒心緒如焚,連忙同林岱到上房,見地下止有一張桌子,放著酒壺一把,幾件盤碗之類,還有兩三把破椅子,此外一無所有。忙向必壽:“你快說家眷話!”必壽道:“還求相公恕小人無罪,小人才敢直說。”段誠大喝道:“你只要句句說實話就是了,有什麼恕罪不恕罪哩!”必壽道:“大相公回家後,一入門便大哭說,老主人病故,二相公同段誠在川江遭風波,主仆俱死。”文煒道:“想是你二主母認為真話,嫁人去了麼?

  “必壽道:“並未嫁人。大相公屢次著大主母勸二主母改嫁,二主母誓死不從。後來大相公將本村地土盡情出賣,得價銀八百八十兩,是小人經手兌來。又將住房賣與本村謝監生,價銀二百二十兩。從四川帶來大要二千兩。家中所有器物也賣了,小人不知數目。聽得小人老婆常說,有個要去山東住的意思。

  三月初八九前後,在張四胖子家賭錢,輸與山東青州府喬武舉現銀六百七十兩。到十一日午,大相公又去頑錢,吩咐小人今晚有人來搶親,你可專在門前等候,不必害怕,不可阻當。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到三更時候,喬武舉帶了五六十人,竟來搶親。”文煒聽了,渾身亂抖起來,段誠道:“搶去了沒有?

  到底要搶誰?這話說的有許多含糊露空處。”李必壽不由的悲噎起來。林岱道:“你且不必悲傷,只管快快的直說。”必壽又道:“不想喬武舉是個大盜,一入門,先將小人捆綁,次將家中銀錢器物洗刷一空。小人彼時在昏憒之際,曾看見將頂轎子抬出去。到次日天明,大主母、二主母都不見了,想是俱被賊人搶去。”

  文煒聽到此處,一腳跌翻在地下,不省人事。林岱同眾人攙扶叫喚好半晌,方才回過氣來,喉嚨中哽咽作聲。林岱道:“不怕了。”轉刻,文煒放聲大哭起來,林岱在傍勸解。段誠問李必壽道:“怎麼我家女人也不見?”必壽道:“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段誠聽了,須發倒豎,大怒道:“別人都被搶去,止你家兩口子都在!”手起一拳,將李必壽打的鼻口流血;趕上去又是幾腳,眾兵丁拉開。段誠大叫道:“二相公,不必哭了!眼見的他與大相公那肏娘賊通同作弊,將二主母教人家搶去。兩口子賣了房子、地土,帶上銀子,遠奔他鄉,卻又虛張聲勢,說是強盜劫奪,防備我們後患,不知與了這賣主的奴才多少銀子,留下他替肏娘賊支吾。只將他夫妻兩個帶回衙門中,嚴刑追問,不怕他不說出實情。”李必壽家老婆跑來在窗外大嚷道:“我男人句句都是實話,怎麼到打起來了!”

  段誠道:“我還要打你這大膽淫婦奴才!為什麼不搶著你去?

  “說罷,撲出去就打。林岱道:“段總管不必動手,聽我說。

  這樣一件大盜案,豈有個地方上人沒見聞的?只用將鄰里人等請幾個來一問,真假自然明白。”李必壽道:“這位爺說的是,我此刻就去請來。”段誠道:“你順便逃走了罷?我同你去!

  “

  兩人一齊出門。不多時,到領來一百余人。原來人都知道文煒死在川江,今日聽見回來,又是一件奇事,因此就有這許多人。林岱拉了文煒到院中,眾人有大半認得文煒的,各舉手慰勞。文煒向眾人一揖,然後問道:“敢問寒家何以一敗至此?

  懇求詳告。”眾人道:“令兄輸與姓喬的六百多銀子,這是闔村人都知道的。後來令兄到袁鬼廝店中,與姓喬的說話,將六百銀子又拿回家去,這也有人見過的。不知怎麼到三月十一日夜半,被賊搶劫一空。第二日早間,親眼還看見李必壽在庭柱上綁著,我們大家才解放了他。令兄氣極,一頭碰在門上,幾乎碰死。又知道沒了三個婦人,喬武舉也不知去向。令兄現有呈狀在本縣告他明火劫財,搶去內眷,刻下還在嚴拿。令兄數日前還在這里,近日不知那里去了。但他屢次向我們說,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怎麼又回來了?”林岱將文煒在四川,並自己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眾人聽了,無不唾罵,都說:“朱文魁是人中豬狗,天報的甚速,只是可把二相公的夫人,並段大嫂也陪墊在里頭。今日我們才明白這小廝的為人。眼見的那日早間,親去尋喬武舉說話,又聽得同吃了飯,那就是賣二相公的夫人去了。若不是這話,已經輸了的六百多銀子,姓喬的為什麼教他拿回?搶親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兩人必是商量明白的。這小廝只圖內里清淨,不想反中了喬賊的絕戶計。

  “段誠道:“拿回六百銀子話,李必壽這天打雷誅的狗男女,他適才就沒說,到是搶親的話,他說大相和他說過。”眾人問李必壽道:“果然和你說過麼?”李必壽道:“拿回六百銀子,我實實未見;說十一日晚上有人來搶親,你不必阻擋,也不必害怕,這話是實實有的。我有什麼天打雷誅,欺主人處?”眾人俱拍手大笑道:“何如?疑他是商量過的,果然就是。真是豬狗虎狼不吃的東西,只是殺害的二相公太苦了。”段誠又說起老主人在任患病,他暗中和醫生商通,用極狼虎的藥,將老主人毒死,要全得家業。眾人道:“二相公不必苦惱了,他將令尊還下此毒手,何況於你!”又有幾個道:“這小廝十數天不見,必是和喬賊一路去了。卻報官告狀,虛弄聲勢,害鄰里,害捕役,要知道搶親的話,就是他煩人搬取家眷的鬼計。”又有幾個道:“我們留心看他情急的了不得,搬家眷和喬賊一路去,不像之至。看來是個招神引鬼,吃大虧苦了。”

  文煒又放聲大哭,眾人無不慨嘆。林岱勸道:“適才眾位的議論,一點不錯,萬事都是命定。你二十多歲人,怕沒個好姻緣配你?至於家財,你我當了的,越發不必計較。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此地還有什麼留戀處?同回懷慶,再做良謀為第一。”文煒痛哭道:“我如今死又不忍,生亦無趣,有家而為無家也,只得回懷慶苟延。”段誠道:“兩個主母被賊搶去,原是為了人才;我家的女人,又是為甚麼也被搶去?”林岱道:“想必你的女人也生的不錯。

  “眾人又都大笑起來。林岱又道:“今日日已沉西,我們就在此買點東西吃,住上一夜。兵丁馬匹,著尋個店房安歇,定於明早起身。”段誠道:“林大爺所見甚是。我還要著實審問李必壽情由。”眾人也都陸續散了。晚間吃罷飯,文煒同段誠又將李必壽夫妻細細的訊問了一番,次日方才起身回去。

  且說於冰在碧霞宮,又傳與城璧凝神煉氣口訣。過了幾日,二鬼回來,詳言:“先到荊州,不意林桂芳已赴懷慶總兵官任。

  小鬼等趕至懷慶,始查知朱文煒、段誠俱在林總兵署中,相待甚厚。兩三日前,同林岱去探家鄉。小鬼等怕有意外之變,暗中隨行。他已備知家中前後事體,痛不欲生。林岱解勸,仍回懷慶。如今他哥哥聞有去四川之說,未知確否,但他也去有數日了。因此來遲幾天,今特交法旨。”於冰收了二鬼,心下想道:“姜氏年青,我兒子亦在少年,異姓男女,安可久在一處?

  設或彼此有一念悖謬,不惟陰功不積,且與子孫留一番淫債。

  今林岱父子相待文煒甚厚,將來必幫助他銀兩,教他另立家業。

  不如我去與他說知原由,著文煒到我家搬取家屬,豈不完全了一節心事?”隨到房內,向城璧等說知,去河南有一件事要辦。

  城璧道:“幾時回來?”於冰道:“去去就來。”說畢,出廟架遁光,早至懷慶府城外。

  入城到總兵衙門前,見有許多官弁出入。於冰上前問道:“有一個歸德府虞城縣秀才朱文煒,並他的家人段誠,藉重諸位請他出來,我有要緊話說。”眾兵道:“你姓什麼?”於冰道:“我姓張,是他同村居住的人。”兵丁回了巡捕,傳將入去。不多時,文煒同段誠出來。兩人看見是冷於冰,主仆就要叩拜。於冰扶住道:“此地非講話之所。我見衙門東首有一關帝廟,可同到那邊去來。”文煒道:“請恩公老先生到衙門中敘談何如?”於冰道:“我生平懶於應酬,不如到廟里說話為便。”三人到了廟內,道士問做什麼,段誠道:“是鎮台大人衙門中人,到此說幾句話。”道士連忙開客房門讓坐。於冰道:“老羽士請便,我們有事要相商。”道士回避,燒茶去了。主仆二人又從新叩拜。問到此地原由,於冰道:“日前你和林岱到貴莊探家,竟空往返了一遭。”文煒驚問道:“老先生何由知道?”於冰笑道:“我也是今日方知。”文煒滿眼淚下,正欲訴說他哥哥話,於冰道:“不用你說,我已盡知。”於冰將文魁事略言大概,文煒、段誠早驚服的如見神明。又道:“自龍神廟與你二人別後,我午間即到貴莊。”段誠道:“老爺何以如此快走?”於冰微笑道:“我一天可行二三萬里,四川到河南,能有幾許路?”隨將文魁在袁鬼廝店中,教喬大雄搶親起,直說至遇姜氏並歐陽氏,兩人女扮男裝,在店中層層問答的話,如何雇車打發起身,如何暗中著二鬼護送,於某月日到成安自己家中,留住至今,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主仆二人又驚服,又歡喜,扒倒一齊叩頭。於冰扶起道:“我系從山東泰冊碧霞宮才動身到此,一則安你主仆入,二則說與你知道,你也該辭了林總兵父子,速去到寒家,搬取令夫人回鄉,另立家業方好。”說畢,舉手道:“我去了,千萬不可羈遲。”主仆二人欣喜欲狂,又扒在地下一上一下的叩頭。於冰扶起,文煒又再四苦留,定要請入衙門內。於冰大笑道:“我豈能與仕途人周旋耶?”說著,走出廟來。主仆見留不住,要相送出城。於冰道:“你們若如此,我異日一事也不敢照料了。”兩人只得目送於冰而去,方回衙門。

  林岱不見文煒主仆,正要查問,只見他主仆歡歡喜喜入房來。見林桂芳正在,文煒喜極,便將適才見冷於冰如何長短,說了一番。桂芳大嚷道:“這是真奇人,真聖賢中人!你為何不請他入來我見一見?”文煒、段誠又說苦留不住的話。桂芳連連頓足道:“這是我福分薄,不得遇此神仙,罷了,罷了。

  “林岱道:“頃刻功夫,就駕雲也得出了城,可傳與轅門上官弁、兵丁人等,速刻分八面追趕,兒與朱兄弟同去方妥。”桂芳道:“快去,快去!你們後生家,出了衙門就跑。”內堂官傳出來,頃刻眾兵分門追趕。

  於冰剛走到東關盡頭處,只見幾個兵丁沒命的跑來,問道:“尊駕可是冷先生麼?”於冰道:“我姓張。”那幾個兵丁私相議論,雖不往回請,卻也跟住不放,早有一個跑回去了。少刻,文煒、林岱跑來,大叫道:“冷老先生請留步!”於冰回頭一看,見是文煒和一個雄偉大漢同來,後面還有幾個兵丁和幾個將官。於冰站住,問文煒道:“你來又有何事?”林岱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家父系本府總兵官,姓林名桂芳,久仰老先生大名,適才因朱義弟來曾請入署中,家父甚是嫌怨,今著晚生星馳趕來,請仙駕入城一會。”於冰還禮畢,將林岱仔細一看,見他生的虎頭燕頷,猿臂熊腰,身材凜凜,像國家棟梁之器,向林岱道:“學生從不到城市中,適因朱兄有一小事,理合通知,何敢勞鎮台大人相招。煩向大人前委宛道及,不能如命。”說罷,舉手告別。林岱又復行跪請。於冰見他意甚誠虔,連忙扶起道:“公子必欲我入城,我只在與朱兄說話的關帝廟內與大人暫時一面,方敢從命。”林岱道:“得蒙大少留,無不遵依。”說罷,三人緩步回在廟中。眾兵丁飛報林總兵去了。正是:煙霞山島客,風月一林秋。

  若遇知音者,隨地可存留。

  第三十回 聞叛逆於冰隨征旅,論戰守文煒說軍機

  詞曰:

  土雨紛紛,征塵冉冉,凝眸歸德行人遠。飢鳥啄樹葉離枝,青磷遍坤干旋轉。

  木偶軍門,才思短淺,書生抵掌談攻戰。奇謀三獻勝孫吳,凱歌方遂男兒願。

  右調《踏莎行》

  話說林岱再三跪懇,於冰方肯入城,同至關帝廟內。少刻,聽得喝道鳴鑼,兵丁等眾入來說道:“我們大人來了。”須臾,聽得廟外叫道:“冷先生在那里!”於冰只得迎將出去。林桂芳看見,緊跑了幾步,拉住於冰的手,大笑道:“先生固然是清高人,也不該這樣鄙薄我們武夫!若不是小兒輩趕回,此刻已到了安南國交界。”於冰道:“生員山野性成,村俗之態,實不敢投刺轅門。”桂芳大嚷道:“你為何這樣稱呼?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日後總要弟兄相呼方可。”兩人攜手入房。桂芳先叩頭下去,於冰亦叩頭相還。兩人坐下,林岱、文煒下面相陪。林桂芳道:“朱相公時常說老長兄所行的事,小弟聽了。

  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方才又說起他媳婦承老長兄幾千里家安頓他,這是何等的熱腸!且能未動先知,真正教人愛極怕極。

  “於冰道:“這皆是朱兄過為譽揚。冷某實一無可能。”桂芳道:“你也不必過謙。我今年六十多歲了,心上還想要再活一二十年,可到我衙門住幾天,將修養的道理傳與我,我才放你走哩。”吩咐左右人道:“與冷先生快預備轎子!”於冰道:“冷某賦性愚野,不達世故,況貴署事務繁雜,實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承厚愛,就在這廟中住一半天罷。”桂芳道:“我知道你,不但我們武官,就是文官,你也害厭惡。我衙門里有一處花園,你到那邊,我不許一個人來往何如?”於冰仍是苦辭。桂芳道:“你若不去,我是個老豬狗。”於冰見桂芳為人爽快,敬意又誠,不好十分違他的意思,說道:“大人請先行,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桂芳道:“轎已現成。”於冰道:“大人若像這樣相待,冷某就決意不敢領教了。”桂芳道:“就不坐轎罷。”復又彼此讓了半晌,桂芳方才先行。於冰與文煒等步入衙門,不想桂芳已在頭門內恭候。攜手到花園內,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於冰道:“冷某斷煙火食已數年矣,即茶酒亦不敢領。”桂芳道:“難道你經年家餓著不成?”於冰道:“果子或果干,還間時用用。”桂芳道:“容易。”吩咐速刻整理。讓於冰獨坐一桌,桂芳與林岱、文煒坐了一桌。

  大家正在敘談時,只見家丁稟道:“有軍門大人差千總張彪,為飛報軍情事,星夜繼火牌前來,在轅門立等回話。”桂芳道:“取文書來我看。”須臾,家丁拿至,見上面粘著十數根雞毛拆開一看,內言:“大盜師尚詔,於本月初六日二鼓,率領數千逆黨,在歸德府城內各門舉火,殺戮官民,刻下已據有歸德,寧陵亦同時為賊所有。已飛飭南陽府總兵官管翼,從西南一路起兵。該總兵即日整點五千人馬,揀選勇敢將佐,限六日內至歸德城下,會兵殲滅。本院定於初八日辰刻,帶兵赴援。事關叛逆,不得少延時刻,違誤軍機,致於未便,火速,火速。”原來明時各省俱有軍門,提調通省人馬,管轄各鎮,督撫止專司地方事務,兼理糧餉。林桂芳看罷,大驚失色,將票文送與於冰、林岱等公看,隨發令箭,曉諭各營官弁,匯齊花名冊籍,准備衣甲、器械、旗幟、馬匹,今晚三鼓聽點,違令定按軍法,又傳差來千總張彪問話。家人將張彪領來參見畢,侍立一傍。桂芳問道:“軍門大人,定在初八日起兵麼?”張彪道:“千總是初七日申時動身,此刻才到,亦聽得說大人早晚發兵,未知定在何日。”桂芳道:“怎麼陡然有此變異之事?

  你可知師尚詔是何等之人?並叛逆的原由麼?”

  張彪道:“這師尚詔,是初六日二鼓在歸德城內起手,辰刻,聲息即到開封,午時,陳留縣解到奸細一人,系師尚詔妻兄,叫蔣衝。因在省城探聽動靜,病在陳留,窩家黃貢生,與他煎藥不如法,角起口來,黃貢生不能容忍,始行出首,陳留縣星夜解到開封。軍門同巡撫二位大人會審,口供與陳留縣所問皆同。”桂芳道:“你可將他口供詳細說來。”張彪道:“這師尚詔原是歸德府人,自幼父母早死,依藉他族兄師德度日。

  他生得身長七尺五寸,腰闊八圍,雙拳開三石之弓,二臂有千斤之力。從十八九歲便在賭博場中尋覓衣食,屢行斗毆傷人,被地方官逐離境外,後來便在各府縣游走。寧陵縣中有一人姓蔣名自興,原是跑馬賣解人家。他有個閨女名喚蔣金花,十五六歲時,遇一姓秦的女尼僧,說他有後妃這相,就住在蔣家,傳與金花一部妖書,名《法源密錄》,內多呼風喚雨、豆人草馬之術。這女僧又閒行市鎮,看見師尚詔,說他龍行虎步,將來可做天子。因此蔣自興聽秦尼的話,招他做了女婿,與金花相配。又嫌寧陵地近省城,不便做事,遷移在彰德府涉縣山中居祝從地中掘出銀二三十萬兩,藉此招納四方無賴之徒,無所不為。數年間,逆黨遍滿通剩各州縣鄉村堡鎮俱有窩家,潛藏叛賊頭目,干辦事體,打劫財物,引誘愚人。師尚詔因歸德是他祖居,所以歸德逆黨最多。二年前,又從涉縣搬回,在歸德左近居祝本月初六日二鼓時候,率領賊眾,一齊發作,官吏盡被殺害,將歸德據祝寧陵亦系同時內外協應,為賊所得。事關重大,求大人即刻起兵。”桂芳道:“我知道了。”

  吩咐家丁用心打發他酒飯。

  張千總出來,朱文煒道:“幸虧我家中人離財散,若在虞城,又擔一番驚險。”桂芳向於冰道:“奈小丑跳梁,劫奪府縣,正是小弟等出力報效的時候。老長兄能替朱相公分憂,就不能與小弟出個主見?”於冰道:“冷某迂儒,未嫻軍旅,承下問,誠恐有負所托。然殺賊安民,正是替天行道。我尋思已久,要就這件事成就幾個人。只是一件,冷某若去,止可我們三人知道,又怕大人家丁傳出冷於冰名姓,那時我即不辭而去矣,還望預行戒諭。不是冷某夸口說,只用略施小計,管保大人馬到成功。”桂芳喜出望外,連忙出席,頓首叩謝,說道:“隱埋老長兄名姓,都交在小弟身上。”一面吩咐中軍官,先選二十名精細兵丁,此刻起身,在歸德開封兩處打探軍情,陸續通報,傳齊副參游守千把等官,晚堂聽點。燈後別了於冰,升堂揀選隨征官將,後到教場,點齊人馬。至四鼓回衙,向於冰道:“我與長兄預備下小轎一乘,伺候登程。”於冰道:“我與令郎和朱兄一同騎馬去。”桂芳道:“小兒向曾學習弓馬,就是到兩軍陣前,一刀一槍,也還勉強去得。朱相公瘦弱書生,教他去做甚麼?亦且衙門中無人照料。”文煒道:“我去實一無所用。”於冰道:“我著你和林公子同去,有個深意在內。

  你若失此機會,恐無出頭之日了。”文煒連忙改口道:“晚生雖一無所用,也正要看看兩陣對壘的勢面。”桂芳道:“他去了,衙門中內外無人,奈何?”於冰道:“外事有承辦官員,內事托一二老練家人,尚有何慮?況此去不過月余,就要收功。

  非是我冷某藐視人,泰尼姑、蔣金花俱有邪法幻術,量軍門和管鎮台還未必平的了那師尚詔。”桂芳大喜道:“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原倚賴著老兄。既著朱相公去,便同去走遭。”

  到天明祭旗放炮,人馬一齊向東南進發。走了一日夜,探子報道:“軍門大人初八日起兵,如今還在睢州道上安營,未敢輕進。”原來這軍門姓胡,名宗憲,是個文進士出身,做的極好的詩賦,八股尤為精妙,系嚴世蕃長子嚴鵠之妻表舅也;已做到兵部尚書,素有名士之稱。他嫌都中不自在,求補外任。

  嚴嵩保舉他做了河南軍門,只會吃酒做詩文,究竟一無識見,是個膽小不過的人,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營,聽候歸德的動靜。桂芳聞知,心下想道:“既然軍門停住睢州,我且先會巡撫,亦未為遲。”於是將人馬扎住,跟二三人入城。巡撫曹邦輔接入衙門,敘說目下賊情,言:“師尚詔連日分兵,已攻拔夏邑、永城、虞城等處,各差賊將鎮守。又於歸德城外,東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營盤,為四方策應,使我兵不能攻城。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連營,防開封各路人馬,約有二三萬賊眾據守。

  沿黃河一帶,並永城地方,各安重兵,阻絕東南兩省救應,聲勢甚是猖獗。傳言早晚來攻打開封。兩位老鎮台又未到,胡大人領兵離開封百余里,就在睢州道上安營,按兵不動,一任叛賊攻取左近州縣。今早聖旨到,著軍門火速進剿,敕諭弟辦理糧草,參贊軍機,是這樣耽延時日,聖上責問下來,該如何覆奏?弟刻下委員於各州縣催辦糧草,也不過三兩日內就到軍前。”桂芳道:“據大人所言,這師尚詔竟有調度,非尋常草寇可比。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見胡大人,請教破賊的軍令。”說罷,辭了出來,帶軍馬到了睢州,離軍門大營三瑞安營。請於冰計議,並說刻下賊情,於冰道:“俟大人見過軍門後,自有理會。”

  桂芳到軍門營前,稟到稟見。胡宗憲傳見,禮畢。桂芳到坐一傍,宗憲道:“本院連日打聽,知師尚詔相貌猙獰,兵勢甚是凶勇,賊眾不下十數萬之多,本院因此按兵不動,等個好機會破他。”桂芳道:“兵貴神速,此時師尚詔雖據有歸德,究之人心未定,理該鼓動三軍銳氣,掃除妖孽。上慰聖天子縈計,下救萬姓倒懸。若待他養成氣勢,內外一心,日日攻奪州縣,似非良策。”宗憲道:“林總兵談軍,何易易耶!兵法雲:全軍為上,破軍次之;攻心為上,攻城次之。大抵王者之師,以仁義為主,不以勇敢為先。此等鼠輩,有何成算?急則合同拚命,緩則自相攻擊,耽近日久,必生內變。俟其變而擊之,非投降,即鼠竄矣。若必決勝負於行陣之間,使軍士血肉蹀躞,此匹夫之勇,非仁智之將也。吾等固應為朝廷用命,亦當為子孫惜福。”桂芳道:“此賊謀畫,迥非草寇可比,大人還須急為設處。”宗憲道:“本院已發火牌,調河陽總兵管翼同到睢州,等他來,大家商一神策,然後破賊。汝毋多言,亂我不懷抱。”

  桂芳見他文氣甚深,知系膽怯無謀之輩,只得辭出,與於冰訴說軍門的話。於冰道:“賊眾備細,冷某已盡知,俟管鎮台同曹撫院到來,自有定奪。”不想於冰於懷慶起身時,已將二鬼放出,在歸德一府往來查聽眾賊舉動,許他們不論早晚,有信即暗中通報。又俟了一日。總兵管翼到來,先到桂芳營中拜望,問了原委,然後同桂芳去軍門營中稟見。軍門傳入,兩總兵參見畢,軍門命坐兩傍。胡宗憲道:“賊勢凶勇,斷不可以力敵,我看頓兵待降,還是勝算。二總兵有何高見,快我肺腑?”管翼道:“探訪的賊眾志氣不小,兼有邪法,必無投降之日。即投降,亦為王法所不容,宜速刻並力剿戮,除中州腹心之患為是。”宗憲拂然道:“此林總兵之余唾也。”管翼道:“不知大人有何妙謀。”宗憲道:“本院欲行文山東、江南兩省,會齊人馬,三路軍門合剿,此戰必勝,攻必取,至穩之計。

  二鎮將有同心否?”桂芳道:“賊勢疾同風火,山東、江南人馬非一日可至,倘被攻陷開封,當如之何?”宗憲忙用兩手掩耳道:“汝何出此不祥之言!咀咒國家,就該參奏才是。”兩總兵相顧駭愕,不敢再議。坐了好半晌,宗憲忽然以手書空道:“師尚詔,師尚詔,妝何不叛逆於他省,而必叛逆於河南,真是咄咄怪事!”兩總兵見他心緒不寧,俱辭了出來,桂芳又同到管翼營中。管翼道:“胡大人無才勇,必蹈老師玩寇之罪。

  你我這兩個總兵,好容易得來,豈肯白白的教他帶累?不如公寫一書字,將你我兩番議論的話,詳細達知巡撫曹大人,看他是何主見,將來你我也有得分辨。”桂芳深以為然。隨即公寫書字,星夜寄去。

  至第三日絕早,巡撫曹邦輔到來,先到軍門營中,差人請二總兵並諸官將議事。不想於冰將林岱、文煒早已暗中囑咐過,要如此如此。兩人扮作家丁,跟了桂芳,到中軍帳。諸官見禮畢,軍門、巡撫對坐,二總兵下坐,大小武官各次序分立兩邊。

  曹邦輔道:“賊勢日猖,開封亦恐不保。二位鎮台大人,不肯動兵,欲師尚詔自斃歸德耶?”兩總兵俱不好回答。憲宗道:“弟等欲商議神策,一戎衣而定歸德。奈事關重大,恐蹈喪師辱國之恥,故不得不細細斟酌耳。”邦輔微笑了笑。又向二總兵道:“兩位鎮台亦有神策否?”二總兵齊聲道:“統聽兩位大人指示施行。”邦輔道:“我本文官,未知行陣輕重緩急。

  然此事亦思索已久:若率眾攻奪歸德,賊眾遠近俱有連營阻隔;若命將力戰,勝負均未敢定;必須使他四面受敵,策應不來方好。無如寧陵、夏邑、永城、虞城等處,又為賊得去,其羽翼已成,奈何,奈何?”諸將默然。

  忽見朱文煒從林桂芳背後走出,跪稟道:“生員欲獻一策,未知諸位大人肯容納否?”胡宗憲問左右道:“此人胡為乎來?”桂芳忙起立打躬道:“此是總兵義子朱文煒,系本省虞城縣秀才。”宗憲大怒道:“我輩朝廷大臣,尚不敢輕出一語。

  他是何等之人,擅敢議及軍機重事,將恃汝義父總兵官,藐視國家無人物麼?”曹邦輔道:“用兵之際,智勇為先,不必較論他功名大小;此時即兵丁亦可與言。”說罷,笑向文煒道:“你莫害怕,有何意見,只管向我盡情說。就說的不是些,不聽你就罷了,有何妨礙!”

  文煒叩頭稟道:“目今師尚詔四面俱有連營,列於歸德城外,西門外人馬倍多,此防開封之救援也。依文煒下情測度:賊西面雖有連營八座,不過人多勢重,諒非精練之卒,理應先攻,通我開封道路。守陵雖為賊據,鎮守者必非大將之才,可一將而取之也。文煒訪得賊眾家屬,盡在永城寄頓,去歸德止有一百八十里。此城內必有強兵猛將保守,宜速選一大將,帶領硬兵鐵騎,偃旗息鼓,繞路直搗永城,尚詔必遺兵救應。比及賊眾救到,永城亦攻拔多時矣。永城既得,歸德賊眾,人人心內俱有妻子系念,勢必心志惶惑,戰守皆不肯盡力。此系一極大關節也。然未攻永城之前,必須先遣一將,引兵攻打寧陵,使賊人無暇議我之後。再著勇將三四員,命一大將統之,帶兵直驅歸德,攻其西衙連營。卻斷斷不可全攻,或攻西北,或攻西南,止攻一營。一營破,則七營定必牽動。復用一二將帶兵,遙為觀望,俟其七營救援時,可趕來盡力合擊。賊眾不知有伏兵多少,必散敗走歸德矣、夏邑不攻,俟永城、寧陵兩處成功後,則西北正東俱為我有,就以破永城之後珍攻夏邑,以破寧陵之兵攻虞城。二城諒無才智之人把守,破之最易。二城破後,沿河守御賊眾怕官兵剿殺,可不戰而散。大人可一邊遣將接應諸路,一邊起闔營大兵攻歸德。師尚詔四面援絕,雖欲逃走,亦無道路矣。庸恩之見,未知各位大人以為何如?”

  曹邦輔拍手大笑道:“通盤打算,較圍魏救趙之策更為靈變敏捷。我亦曾晝夜思索,只是想不到應船調度耳。真是聖天子洪福,出此智謀之士。但還有一件,我到要問你;賊眾妻子果都在永城麼?”文煒道:“此系至真至確,生員何敢在軍前亂道,做不保首領之事?”曹邦輔道:“永城一破,歸德賊眾之心必亂,此策最妙。然大眾妻子盡寄一城,城內強兵自倍多他和,而猛將必定有數人鎮守,這必須一武勇絕倫、智謀兼全之將,方克勝任。少有差遲,不但自己送了性命,且誤國家大事不淺,而虞城、夏邑俱不能攻奪。”說罷,向帳上賬下普行一看道:“那位將軍敢當此任?”眾官無一應者。

  又見林總兵背後走出金剛般一大漢,跪稟道:“生員願去立功。若得不了永城,情願將首級號令轅門,為無勇無才、妄膺大任者戒。”曹邦輔向眾官道:“大哉言乎!”又笑問道:“看你這儀表,實可以奪昆侖、拔趙幟,你且說你又是何人?

  “林桂芳欠身道:“這是小弟長子林岱。”邦輔亦欠身拱手道:“智勇之士,盡出一門,我看令郎儀表雄偉,氣可吞牛,定有拔山扛鼎之勇。今朱秀才之謀既在必行,理合一齊發作,方使逆賊前後不能照應。老鎮台就與令郎撥三千人馬,暗搗永城,功成之日,我與胡大人自行保題。攻打西面連營,責任也不在取永城之下,須得英勇大將,方可勝此巨任。兩鎮台屬下,誰人敢去?”管翼道:“小將願帶本部人馬效力。”邦輔道:“老鎮台親去,勝於十萬甲兵,小弟無憂矣。”桂芳道:“小弟去攻打寧陵。”邦輔道:“寧陵不用起老鎮台,遣兩員將佐,帶一千人馬即足。鎮台帶領人馬接應令郎,到是第一要務。管鎮台止有本部五千人馬,攻打賊眾八座連營,實是不足。看來再有一二勇將,統兵接應協擊,方為萬全。”

  話未完,忽中軍帳下閃出兩個武官,跪稟道:“小將一系軍門左營參將羅齊賢,一系轅門效力守備呂於淳,情願接應管大人,只是沒有人馬。”邦輔道:“就將胡大人麾下人馬撥與你三千最便,何用別求?”完憲滿面怒容,說道:“曹大人以巡撫而兼軍門,足令人欽羨之至,只是此番若勝,自是奇功;設或不勝,其罪歸誰?”邦輔大笑道:“以孔明之賢知,尚言成敗利鈍不能逆睹,邦輔何人,安敢保其必勝!至言以巡撫而兼軍門,是以狂悖責備小弟。但小弟既為朝廷臣子,理應盡心報國,無分彼此,勝敗非所計也。日前奉旨,著小弟參贊軍機,就是今日提調人馬,亦職分所應為。今與大人講明:勝則大人之功,敗則曹某與二總兵認罪。若大人按兵觀望,小弟不敢聞命。”宗憲面紅耳赤,勉強應道:“小弟亦不敢貪人之功以為己利,只求免異日之虞而已。”邦輔又向林岱道:“兵貴神速,遲則機泄,公子可回尊公營內,整點人馬,即刻起行。”又向文煒道:“你系主謀之人,若得凱旋,其功不校”眾人散出,邦輔又坐催宗憲,發了令箭,點三千人馬,與羅齊賢等。復到二總兵營內,打發各路兵將起身,然後入睢州城公館,發火牌催督軍餉。胡宗憲在營內一無所事,守著自斟壺兩三把,酣飲嗟嘆而已。正是:秀才抵掌談軍各,巡撫虛心用妙謀。

  諸將舍身平巨寇,軍門拚命自斟壺。

  第三十一回 克永城陣擒師尚義,出夏邑法敗偽神師

  詞曰:

  馬踏平沙,將軍銜命,鎮靜無嘩。打破孤城,斬殺巨寇,雨判殘花。

  兵威遠近驚訝,那女尼神游鬼查。一遇通玄,智窮力竭,遠遁煙霞。

  右調《柳梢青》

  且說師尚詔據住了歸德,又得了四縣。他也知道收買民心,開倉賑濟,並恤被兵之家,四縣亦如此行事。自己號為雄勇大元帥,有十數個知心將佐,俱號為小元帥。其余一十百員賊將,俱號為將軍,妻蔣金花,號為妙法夫人;秦尼姑,號為神師。

  他族中的窮賊,各有名號。凡攻城略地,戰守接應之策,俱系這尼姑提調。師尚詔久有取開封之意,聽得胡軍門初八日起兵,只得料理迎敵。後又聽得停軍睢州,調兩陣人馬,四五天不見動靜,遂遣諸賊將旁取夏邑等縣。

  一日,笑向諸賊將道:“軍門胡宗憲,無謀無膽,今駐軍睢州,不過掩飾地方官和百姓耳目。他心上害怕,可想而知。

  我意欲分兵三路,一軍趨開封東北,聲言取考城,絆住胡軍門人馬;一軍趨開封之南,傍略州縣,牽住各處救兵;我領請將鼓行而西,直取開封。量胡軍門庸才,斷不敢回軍救應。即或敢來,分兵御之,亦未嘗不可。只要諸將竭力用命,攻破開封,傳檄諸郡,全省可得矣。爾等以為何如?”偽神師秦尼道:“此計尚非萬全。胡軍門調兩鎮人馬,早晚即到,我若能一朝而下開封,猶可並歸德之力,敵三處人馬,勝有八九;若屯兵於堅城之下,兩鎮救軍齊至,攻我左右,胡宗憲殺回,阻我歸路,開封曹巡撫發人馬,攻我之前,是我四面受敵,反為不美。況歸德去開封三百余里,一時不能接濟。軍兵一敗,人心動搖,歸德亦不能守矣。為今之計,速差精細人探聽兩路軍強弱,領兵主將才勇若何,然後相機而動,可戰則戰,可守且守;再傳諭四面連營,八主將晝夜防備攻擊。胡軍門既系膽怯之人,兩鎮定不服他調度,日久又恐朝廷罪責,勢必各軍其軍。某等可選積諸將,敗其一路,則三路官兵俱皆瓦解矣。此慎重之策也。

  “師尚詔道:“神師所見甚明。我只愁朝廷另換軍門,則費手耳。”隨差人分路打探官兵動靜。

  再說林岱領了三千人馬,桂芳又派了兩員守備相幫,於冰充做總兵府幕客,改為武職衣巾打扮,也隨在林岱軍中。卷旗息鼓,晝夜潛行,到了永城地界。鎮守永城主將,系師尚詔之堂弟師尚義,又有族兄師德,還有幾個賊將軍:一叫鄒炎,一叫余鑄,一叫王之民,俱皆勇敢善戰。而鄒炎更是超眾,其武勇與師尚詔一般。諸賊將家口寄頓永城,全仗此人保守。這日探子飛報入城,言:“有三四千官兵,打著懷慶總兵旗號,離此不過數里。”師尚義聽了,隨即點起賊眾,同鄒炎大開城門迎敵。少刻,見一枝人馬飛奔前來。門旗開處,一將當先。但見:虎頭燕頷,猿臂熊腰。腕懸竹節鋼鞭,鞭打處,千軍潰散;手提豹尾畫戟,戟到處,萬夫辟易。聲似震雷,有斬將搴旗之勢;眸如掣電,擅投石超乘之能。身披爛銀甲冑,坐跨蹄雪烏騅。成都稱為宦家子,中州號作冠軍候。

  師尚義將人馬擺開,出陣大喝道:“來將何名?”林岱也不答話,提戟就刺。尚義即忙架隔。只三合,尚義敗走,鄒炎大叫曰:“初次交鋒,安可失了銳氣!”倒提大刀,飛馬來迎。

  林岱見賊將身軀長大,相貌凶惡,知是一員勇將,提戟刺去。

  兩將鏖戰有四十余合,林岱不歸本陣,撥馬往北而去。鄒炎趕來。林岱翻身一箭,正中鄒炎左臂,倒下馬來。尚義率兵救起了鄒炎,林岱殺回。城內余鑄,領出二千賊兵助戰,這邊兩個守備,亦率眾相殺。林岱一枝戟、一條鞭,馬到之處,無不披靡。尚義見林岱凶勇,領兵敗入城去。林岱也不攻打,聽於冰吩咐,於十里以外安營。師尚義等入城,鄒炎咬牙切齒,誓報一箭之仇。余鑄道:“懷慶領兵主將,甚是勇猛難敵,看來不如智齲今他已戰勝,晚間必不准備。依我主見,止留五百人入守城,其余人馬盡數帶領,我同元帥於二鼓時劫營,每人以白布包頭,以便夜戰相識,殺他人片甲無存,與鄒將軍雪恨。

  “鄒炎大喜道:“此計最妙。我臂上也算不得重傷,大家同去為是。”尚義依了余鑄的議論,請師德同王之民守城,約定二鼓後起身。

  且說於冰向林岱道:“此時天色漸晚,可吩咐將士,不必卸甲,速刻飽食,聽候將令。”少刻,逐電暗報。於冰笑道:“不出吾之所料也。”隨向林岱耳邊說了幾句。起更時候,請兩守備各帶人馬五百,在營盤兩傍埋伏。賊眾劫了空營,必要急回,二位可放起號炮,速領人馬追殺。兩守備遵令去了。於冰同林岱領二千人馬,暗暗的埋伏在永城五里之外,又著軍士以白布包頭,臨期自有將令。二鼓以後,師尚義等領賊眾五千人,至林岱營前吶喊殺入。見是空營,喝令眾賊速退。號炮一響,兩守備帶兵殺來。於冰聽得號炮震響,知賊眾入營,吩咐二千軍士假裝賊眾敗回之樣,到城下亂叫亂喊開門。師德同眾賊,見城外人馬俱頭包白布,知是自己的人,約料敗了回來,連忙開放城門。林岱師軍殺入,止有五百強壯賊眾,余俱是老弱家屬。頃刻殺斬殆荊於冰道:“賊眾劫了空營,少刻便回,誠恐二守備兵少,林兄可領一半人馬,迎殺上去。我在城中,率眾搜拿叛黨家屬。”

  林岱分兵出城,沒有半里遠,遙見賊眾飛奔而來。林岱率眾迎殺,後面二守備又至,兩下夾攻,賊眾只顧得逃命。師尚義走脫,帶賊兵叫門。於冰又放出五六百兵,開門便殺。尚義大驚,招呼余鑄道:“巢穴破矣,你我速奔夏邑。”此時鄒炎因箭傷痛甚,不能力戰,已死在亂軍中。林岱同二守備追殺,分一半兵,令二人趕去,自己回永城料理。眾賊跑到天明,只見一枝人馬從西南來。為首一員老將,帶領著許多將佐,喊一聲,將眾賊圍祝眾賊俱系筋疲力竭之人,那里當的起生力軍剿戮!隨後二守備又到,殺死者一千余人。共五千賊眾,沿途跑散,並帶傷死亡者,又一千余人。其二千余人,都跪下哀呼乞命,情願投降,殺賊贖罪。桂芳准其投降,活捉了師尚義,斬了余鑄,合兵入永城。於冰迎著說道:“令公郎已成大功,各賊家屬俱皆拿下,冷某還有懇求,未知肯容納否?”桂芳道:“我父子俱系老長兄提攜,若有吩咐,無不如命。”於冰道:“賊眾家屬,除師尚詔同族以及親戚,聽候軍門巡撫發落外,其余從賊家屬婦女,盡行釋放;男子未過十六歲,老人已過六十歲者,俱准為民;精壯者未敢輕縱,理合監候,俟事體俾定,任官吏審訊,分別辨理。若有逃脫,再投逆黨,拿獲立即正法。

  大人以為何如?”桂芳大笑道:“不但老長兄有此仁慈,即小弟亦何樂於多殺。將來起解他們時,弟還要細細查問,開脫些出去。”於冰作揖道:“如此,更見厚德。”又說了得永城始末,並林岱的武勇。桂芳欣悅不已,吩咐各將弁飽餐休息,著書吏將陣亡軍士記名,帶傷者養玻次早,留一千五百懷慶兵守城,就著隨林岱的兩守備鎮守,又將他二人著實獎譽了幾句。

  自己同林岱、文煒、於冰帶了投降的二千余賊,並本部人馬,攻打夏邑,差官與軍門巡撫兩處報捷。

  再說總兵管翼帶了本部五千人馬,離歸德還有三十里,便下令著軍士嚴裝傳食,又吩咐參將郭翰道:“我領三千人馬,先率諸將攻其西北一營,你可遠遠差人探聽;賊營若攻殺不破,你可領兵速來,並力協攻;若賊營已散亂,你可按兵不動,待他別營救兵到來,再領人馬來幫助。此養精畜銳次第收功之法也。”郭翰領命,管翼帶兵疾馳,不數里,早望見八座連營,每營相離各二三里不等。管翼大聲向眾軍將道:“你們看賊營人馬雖多,率皆烏合之眾,一經交戰,勢必喪膽,斷不可存彼多我少之心。本鎮今日不要命了。爾等求功名,叨重賞,就在此刻。可各舍性命,隨本鎮去來。”眾軍兵暴雷也似的答應了一聲,一個個如流星掣電,飛奔賊營。賊眾雖有探細的人,及至傳報時,兵已到了營門,發聲喊,一涌殺入。眾賊見開封人馬許久無有動靜,他們有何紀律,有何軍法?便日夕飲酒食肉,硬奪左近鄉村財物東西,以為快樂,那里還作准備?不意此軍如風雨驟至,只得勉強迎敵。三兩合,俱積壓棄營望南營奔馳。

  賊營中傳起鼓來,各營俱來救應,反被逃竄敗兵踏亂了營盤。

  管總兵奮力趕殺,賊眾見官兵人少,一齊圍裹了來。陡聽得大炮一聲,見一將領兵,和推山倒壁風馳而來,兵勢甚猛,乃參將郭翰也。眾賊一見,各心上慌亂起來,又見來兵也少,復勉強相殺。正戰間,又聽得大炮一聲,見一軍從正西殺來。兩員將官在前,兵丁在後,正是羅齊賢、呂於淳接應人馬勢同山岳般壓來。賊眾早已心慌,今又見此軍蹙至,也不知官兵有多少埋伏,多少接應,誰還肯舍命相殺?便一齊往歸德敗走,三路官兵隨後追趕。離歸德城還有三里余,管翼因兵少,亦不敢直逼城下,就在正西安營,遣官睢州報捷,請軍門合兵攻城。

  且說敗兵跑入歸德城內,師尚詔問明原由,大怒道:“八營二萬余人,連六七千官兵都戰不過,還想攻打開封?真是可笑可恨之事。”偽神師秦尼道:』管總兵人馬遠來,又經戰斗,可速遣兵破其營壘,使他不能停留城下方妥。若此兵容其過夜,則明早開封人馬,俱集城下矣。”尚詔道:“神師所言,正合吾意。”卻待遣將發兵,只見探子報道:“懷慶總兵林桂芳,遺子林岱,攻奪了永城,提兵攻打夏邑去了。”尚詔大驚道:“永城本帥弟兄親戚並各將妻女俱在內,此一殘破,斷難瓦全,不可不遣將爭齲”諸將聽得失了永城,一個個心膽俱碎,都磨拳擦掌。亂嚷的要去奪城。少刻,又報寧陵已被開封兵攻破,隨即又報虞城被河陽總兵遣將攻打,鎮將帥眾投降,夏邑又被懷慶總兵攻陷,尚詔捶胸大叫道:“數年心血,半月辛勤,一朝盡喪矣。”秦尼道:“勝敗兵家常事,元帥不必過憂。不是貧僧夸口,管保已失州縣,指日復得。若為永城有元帥並諸將家屬在內,貧僧此刻即領一千人馬,手到奪回,以安諸將之心。

  目今止存歸德一城,可速傳令:著城外諸將拔營入城,且不必與官兵對敵,只教他們預備守城之具,並鳥銃、火炮各項,各門派將分守,准備官兵攻城。主帥亦不必戰,待貧僧奪了永城回來,再商妙策。”說罷,急急的領兵去了。尚詔隨將城外諸賊調回守城。

  且說林桂芳攻拔了夏邑,斬了鎮城賊將,留兵守把,領人馬往歸德進發。攻打虞城的將佐,亦來合兵,又帶來沿河守汛,許多投降賊眾。忙差官去睢州報捷,請軍門同巡撫會剿。胡宗憲連接捷報,正在愧悔之間,曹邦輔來至營中,笑說道:“諸將成功,皆朝廷洪福,大人威德所致。刻下賊眾止有歸德一城,四面無援。指顧即可盡殲丑類。大人可速起軍馬,小弟同去收功走遭。”宗憲羞憤道:“此原是大家合謀而行,不意伊等竟能激幸,到底還是諸將之功居多,起兵攻圍的話,尚須緩商。

  “曹邦輔道:“大人之言差矣。昔漢高論諸將功,以蕭何為功人,諸將為功狗,蓋以追逐狡兔者,狗也;而發縱指示者,人也。今日請將之功,皆大人發縱指示之力。朝廷將來論功行賞,大人自應首推,天下安有大元戎披堅執銳,與士卒拚命行間之理!”宗憲聽了這幾句話,連連點頭道:“大人見解,實足開我茅塞。”也不用邦輔催促,隨即下令著各營此刻俱起,限本日定到歸德城下。

  且說於冰正與桂芳行走中間,超塵在耳邊暗報道:“適才秦尼領兵一千,奪取永城去了。”於冰想道:“我聞此尼精通法術,二守備如何是他的敵手?”忙向林岱道:“你可帶一千人馬,同我速赴永城。”桂芳欲問原委,於冰道:“回來自然明白,大人只管先行一步,去歸德城下安營。”說罷,同林岱領兵,走有三十余里,見一隊人馬在前。林岱大喝道:“叛賊那里走!”秦尼見官兵趕來,用劍向地下一畫,頃刻盡成數里長一道深溝,軍士驚喊起來。於冰看見,也用劍向溝上一畫,即成平地。秦尼見破了他的法,將人馬擺開,瞧見官軍隊里門旗下有一將,身高體壯,貌若靈宮,提方天戟,騎烏騅馬,威風殺氣,冠冕一時。秦尼看見大驚道:“我見師尚詔相貌,以為真正英雄,此人儀表較師尚詔又大方幾倍,足征我眼界小,識人未多。”笑問道:“來將何名?”林岱將秦尼一看,但見:面如滿月,頭無寸毛。目朗眉疏,微帶女娘韻致;神雄氣烈,不減男子魁梧。棄錫杖而掛霜鋒,權學曼陀之化相;騎白馬而誦符咒,非傳阿儺之法輪。倩他做群賊師傅,有余有余;算伊為佛門弟子,不足不足。

  林岱道:“我乃懷慶總兵之子林岱是也。妖尼何名?”秦尼道:“我師元帥殿下秦神師也。日前攻破永城,就是你麼?

  “林岱道:“是我。”秦尼道:“你氣宇超群,將來定有大福,快回去換幾個薄命的來!”林岱大笑道:“這妖婦滿口胡說!

  “提戟飛刺,秦尼用劍相還。只兩合,秦尼招架不住,急急敗走。取一塊黃絹兒,向林岱擲來,須臾變為數丈銅牆,將林岱圍祝秦尼正欲擒拿,於冰出了陣門,將劍向銅牆一指,口中念念有詞。只見劍尖上飛出一縷青煙,煙到處,將銅牆燒為灰燼。秦尼見此法又破,急向對陣一看,瞧見於冰,但見:儒巾素服,布履絲絛。目聚江山秀氣,心藏天地玄機。神同秋水澄清,知系洗髓伐毛之力;面若青霞燦爛,多由胎息辟榖之功。煮汞燒鉛,掃盡壺中氤氳;懸壺種藥,救徹人世痴頑。

  真是劍尖指處乾坤暗,丹篆書時神鬼號。

  秦尼看罷於冰,大為驚異道:“此蓬島真仙也,何故在塵世中煩擾?”隨向於冰打稽首道:“先生請了。”於冰亦舉手相還。秦尼道:“先生何名?”於冰道:“無名姓。”秦尼道:“豈有人無名姓之理?不肯說也罷了。適才先生破吾兩法,足見通玄。我還有一小法請教。”於冰道:“只管盡力施為。”

  秦尼用劍書符望空一指,少刻犯風驟起,飛來房大一石,向於冰打來。於冰微笑,從離地吸氣一口,用力向大石一吹,此石化為細粉,飄飄拂拂,與雪花相似,頃刻消滅。兩陣軍兵,俱無心戰斗,一個個眉歡眼笑,看二人斗法。秦尼又用一分身法,將頂門一拍,出十數道黑氣。黑氣凝結,現為十幾個秦尼,各仗劍來戰於冰。於冰將兩手齊開向眾秦尼一照。霹靂一聲,十幾個秦龍化為烏有。秦尼向懷中取出五寸長一草龍,往地下一丟,立變為三丈余長一條青龍。秦尼下馬,騰身跨上,向於冰道:“我要到一地方去公干,亦無暇與你作戲。”用手在龍頭上一拍,那龍便張牙舞爪,四足頓起風雲,將秦尼架在空中,往正東去了。於冰大笑道:“妖尼計窮,必去永城作祟。”向林岱道:“你可領人馬回營,著實吩咐諸軍,有人敢露我斗法一字者,定行斬首!”。說著,從馬上一躍,只見煙雲繚繞,亦飛向正東而去。兩陣軍士,看得目亂神痴。林岱催馬,向眾賊大喝道:“爾等還是要生要死?”眾賊皆倒戈棄甲,跪在地下說道:“小的們皆朝廷良民,誤為妖人引誘,今願投降,永無異志。”林岱道:“你等既願投降,我何樂於多殺?可隨我回營聽令。”眾賊齊聲答應:“願聽將軍指揮。”

  林岱將兩路人馬帶回。桂芳已在歸德城下安營,林岱入見,與桂芳訴說於冰與秦尼斗法,並於冰吩咐,不准傳揚的話。桂芳與文煒聽了,不由的瞠目咋舌,竟不知於冰為何如人。隨曉諭眾軍,有人傳言斗法一字者,立行斬首示眾。正是:雲車風馬時來去,人世軍營暫度春。

  今日陣前傳道術,方知老子本猶龍。

  第三十二回 易軍門邦輔頒新令,敗管翼賊婦大交兵

  詞曰:

  頒新令,大軍營,刁斗靜無聲。輕裘緩帶立功名,胸藏十萬兵。

  排五花,列七星,龍韜虎略精。遣淨發軍次第行,指顧慶升平。

  右調《阮郎婦》

  且說於冰駕雲趕上了秦尼,秦尼回頭向於冰道:“薄伐出境,兩賢豈相厄哉?”於冰道:“我代天斬除妖逆,亦不得不然。”秦尼道:“先生亦不可小視我。”隨騎草龍,過了永城,到碭山地界。於冰雲路本快,因要看他的作用,隨緩緩的趕來,見他落在一空地上,用劍畫一方城,站在正中,仗劍在四方指點。於冰待他作用停當,方才下來。秦尼道:“先生既有神通,敢到我畫的城內走走否?”於冰笑道:“如入無人之境耳。”

  提劍走將入去。秦尼將劍訣一煞,陡然間天昏地暗,雷雨交作,斗大的冰塊,如雨點般打下。於冰早已遁出了方城,劍上飛一道神符,大喝道:“雷部司速降!”頃刻,龐、釗、苟、畢四天君,協同著雷公、電母、風伯、雨師,聽候法旨。於冰道:“今有妖尼拘來無數邪神,在此地肆虐,煩眾聖即速趕逐。”

  眾神領命施威,迅雷大電,滿空亂飛。秦尼請來的眾邪神,俱備四散逃匿,依然日朗天清。於冰道:“妖尼還有何法?”秦尼稽首道:“弟子佩服矣。必定要求大名。”於冰道:“吾火龍真人弟子冷於冰是也。”秦尼道:“我游行四海久矣,道法神奇無有出先生右者,吾欲拜先生為師,未知肯容納否?”於冰道:“吾師門下,無一女弟子,我何敢擅為收留?你若能改邪歸正,速斬師尚詔夫婦投降,吾即收你為弟子。”秦尼道:“先生既然戒律精嚴,我亦何敢過為強求?師尚詔是我教誘他起手,今又殺他,實不忍做此不義之事。先生若肯放我回歸德,我勸師尚詔投降,或遠遁異域,成先生大功,何如?”於冰道:“他如不降,該怎麼?”秦尼道:“不降,便是不識時勢之人,我安肯與他同敗?即不辭而去矣。”於冰道:“你所言亦近理,我也不逼迫你。你若失信,拿你如反掌之易耳,去罷!”秦尼打一稽首,騎草龍回歸德去了。於冰亦借遁回營。

  再說秦尼入了歸德城,見師尚詔,詳言與於冰斗法原委。

  師尚詔同諸賊聽了,無不驚懼。秦尼道:“今官軍氣勢甚大,量歸德一城,亦難抗拒王師。我等所憑恃的是法術,今官軍營中,又有高出我等百倍之人,不如收拾府庫金銀,領家屬眾將,殺出城去,貧僧與妙法夫人前後照應,可保無虞。星夜奔到江南,由范公堤架船入海,在外國另尋一番事業,亦可以稱王稱帝,傳及子孫,何必在中國圖謀?就是貧僧月前,著元帥親族並各將妻小盡住永城,也是慮有今日,為走江南留一條便路。

  不意永城先被官軍打破,反將家屬全失。此冥渺中有天意,非人力所能防及。元師宜趁早回頭,貧僧的話都是審時度勢之語。

  倘若歸德一破,玉石俱焚,彼時雖追悔,亦無及矣。”師尚詔聽了,低頭無語。秦尼又著人將妙法夫人請來商議。蔣金花道:“吾師偶爾失利,便就懼怕至此。吾視退開封人馬,真同折枝之易,誰肯將數年血汗勤勞,壞於一日!”秦尼復苦口陳說利害,金花不從。秦尼道:“你既執意不從,容俟緩圖。”說罷,自回寓所。少刻人來報道:“秦神師不知去向。”師尚詔聽得,如失左右臂,不禁舉止慌錯。命眾賊滿城查訪,並無蹤跡。

  再說於冰回到了營中,桂芳等迎接人去叩謝,倍加欽服。

  坐間敘說秦尼去勸師尚詔投降的話,不知尚詔聽他不聽。正言間,探子報道:“軍門、巡撫二大人領兵同來,已在歸德城西十里之外遣將預行安營,不過數里,兩位大人就到,隨即管總兵差人知會迎接。”桂芳吩咐快備鞍馬。於冰道:“朱兄、林兄,亦該隨去交令。”桂芳道:“自然該去走走。”三人出營,會齊了管翼,又帶領了此番得勝將官,同到軍門營中相見,曹邦輔也在中軍。諸將上賬,參見報功畢,胡宗憲道:“爾等不至於敗北,皆是朝廷洪福,我與曹大人用人之幸。”曹邦輔道:“二位鎮台大人身先士卒,竭力疆埸,真令弟輩欽仰不已。朱文煒籌劃得宜,林世兄勇冠三軍,郭翰、羅齊賢、呂於淳隨管大人建立奇功,破賊連營八座。平寇之功,管大人同文煒、林世兄實為第一。”胡宗憲道:“曹大人過於獎譽,殲除些小毛賊,偶爾僥幸得勝,算什麼軍功?今後只要隨我打破歸德,方算得奇功萬古。”二總兵道:“敢不聽大人指示,報效國家!

  “宗憲吩咐排會軍筵席,與曹大人洗塵。不多時,軍中奏起樂來,安放桌椅。巡撫與軍門上坐,二總兵左右坐,副參等官下坐,余俱兩傍站立。曹邦輔道:“林世兄、朱秀才出奇用力,非在官者比,我與胡大人該與他賀功酬勞才是。吩咐另設一席,在副參之下。“本院還要借胡大人的酒,到先敬他二人三杯。

  “宗憲道:“大人要賞飯,可著他二人到中軍帳外另坐罷了。

  無祿人安可與仕宦同席?”曹邦輔大笑道:“大人能量他二人將來,不能做到軍門巡撫麼?”胡宗憲瞑目搖頭,也大笑道:“只怕還未能。也罷了,既曹大人開了口,就著他兩個在副參以下坐坐罷。”文煒、林岱先向軍門、巡撫叩謝,次向二總兵叩謝,再次向副參打躬,又向兩傍諸文武官謝罪,然後就坐。

  軍中行酒,鼓樂正濃,只見中軍官慌來稟道:“聖上差提騎數十人到曹大人營中去了。”眾官皆大驚失色,邦輔亦大驚異,心下道:“怎麼提騎到來拿我?”飛忙的別了眾官回營,二總兵也要辭去探問。故宗憲大笑道:“二鎮將亦太世故了,聖主嚴明,凡我輩大臣賢否,無刻不在胸意間。曹大人諸處俱好,也還有點才情,惟驕之一字未除,所以有此一跌。他是封疆大吏,師尚詔在本省謀為多年,他所司何事?縱容反叛四字,實罪有攸歸,即本院亦有失查微嫌,將來聖上問及時,我少不得與他方便一兩句,爾等俱備安坐飲酒,無庸代為愁煩。”又吩咐左右:“拿大杯來。今日有一不醉者,本院亦不依。”眾官各就坐,中軍又奏起樂來。少刻,巡捕官稟道:“曹大人來了。”眾官各猜疑道:“既有提騎,為何輕易放回?”胡宗憲率領眾官接出去,只見曹邦輔向胡宗憲道:“大人快將軍門印請來!”宗憲慌無所措,只得將軍門印付與。曹邦輔接了,遞與跟隨官,旋即往正面一站,向宗憲道:“有聖旨,跪聽宣讀!

  “胡宗憲朝上跪了,曹邦輔取出旨意,朗念道:“胡宗憲身膺軍門重寄,不思盡忠報國,自師尚詔叛據歸德,宗憲事事畏縮,無異婦人,致逆賊殺官奪城,皆其所致。今差提騎鎖拿入都,朕面審一切,其軍門印務,著巡撫曹邦輔兼理,率總兵林桂芳、管翼督師速擒巨寇,剿滅眾賊,早慰朕望,欽此。”宣讀畢,閃過提騎五六人,將胡宗憲脫去官帶,就要上鎖。邦輔道:“俟入都後再上鎖罷。”提騎道:“此系奉旨欽犯,我等何敢徇私?”說罷,上了大鎖,勒令交代軍門事務。宗憲淚流滿面,向邦輔、桂芳等道:“三位大人俱在此,我有何畏縮不前處?

  “邦輔道:“此不過聖上急欲收功,借大人鼓勵將帥,想蜀日越雪,不久自招白也。”提騎等四入後營,這是要剝索他銀錢之意。邦輔又淡淡的開解了幾句,隨他們去了。一面排香案,謝恩拜印;一面吩咐幕客,寫本回奏接印任事日期。眾官俱各叩賀。緣胡宗憲按兵睢州,兩總兵寫書字達知邦輔,邦輔就將兩鎮書字,並目下賊人情形,同奏書在一處進呈御覽。明帝大怒,還要拿他的家屬。虧了嚴嵩開解,有“俟宗憲到京,審明玩寇誤國實情,再行重治其罪”,因此才止拿了他一人。

  再說邦輔拜印後,升帳坐下,諸官又復行參謁。邦輔道:“大寇未滅,非飲酒奏樂時也。”吩咐將筵席收去,向桂芳道:“鎮台領本部人馬並投降賊眾,我再撥與你人馬二千,攻打歸德東面;管鎮台領本部人馬,我撥與你人馬四千,攻打歸德南面,林公子武勇超群,可當一面之才,今權授為先鋒之職,領本部院六千人馬、偏將二十員,攻打北面。若參游等官有不受節制,不肯盡力,敢於玩忽者,只管接軍法從事。”林岱叩謝。

  又向眾官道:“西面本部院攻打,朱秀才大有謀畫,可充本院參謀之職。自今日始,你就在我營中居祝”文煒叩謝。又喚過羅齊賢、呂於淳道:“與你二人一千兵,可分為兩班,每到夜晚,在歸德四面巡查,不得放走反叛一人。”又令參將郭翰道:“與你三千人馬,不拘歸德那一門外,只揀地勢高處扎營;於營內再築一台,差兵輪流眺望,見賊兵出那一門,你即帶兵策應。一邊遣人報知本部院,不得遺誤。”又將此番克敵攻城有功兵將,匯一名冊,詳細注明大小功績,以便將來陸續升題選用。又著幕客做了十數道榜文,命諸將射入城去,內言:“開門接應官兵者上賞,殺賊攜首級投降者中賞,私自逾城投降並報賊情、審實非奸細者下賞;有人擒拿或斬首師尚詔夫妻投獻者,其功最大,另行保題,不在三賞之內。若軍民人等仍敢從賊為亂,拒敵官軍,城破之日查出,或被人首告,定行夷滅三族。”又發火牌,星夜催辦糧草,飭令各官解交軍前,違限日時者,按例從重參處治罪。諾將見邦輔調度井井有條,各互相戒諭道:“新軍門與舊軍門,天地懸絕,宜事事小心,毋犯軍令方好。”

  且說師尚詔自秦尼去後,心緒如焚,今又於四門接得曹軍門榜文,恐兵民有內變之心,越加愁煩,向蔣金花道:“如今軍門又是曹邦輔了,若胡宗憲不在軍中,則掣肘伊等者無人,你我事不可問矣。”夫妻正私議間,忽聽得城外軍聲大振,火炮連天。探子稟報:“胡軍門已拿解入都,新軍門曹邦輔,分遣諸將四面攻城。”尚詔急傳令各門賊將用心防守,又問道:“那一門兵最多?”探子道:“軍門在西門,西門人馬最多。

  “尚詔道:“我自據歸德以來,從未臨陣,即西門兵多,我就出西門,試一試官軍強弱。”隨即披掛,帶三千賊軍,放開西門,衝殺出去。官兵和波開浪裂一般,紛紛倒退。曹邦輔聽得師尚詔親出西門,連忙帶領眾將御敵,看見師尚詔在前,四員賊將,隨後趕殺官兵。但見:頭戴銀兜鍪,頂上撮五色彩线一縷;身披金罩甲,腰間拴八寶玉帶一條。兩眼圓若銅鈴,彷佛半紅半碧;滿面須如剛爪,依稀非赤非黃。身似金剛略小,頭比柳斗還肥。手中大砍刀,舞動時風馳雨驟;坐下卷毛馬,跑出去電掣雲飛。向日潛逃涉縣,今朝名播河南。

  曹軍門看罷,尚詔馬已到面前。邦輔道:“你是師尚詔麼?

  “尚詔道:“你有何說?”邦輔道:“你本市井小人,理合務農安分,何得招聚逆黨,攻奪城池,殺害軍民官吏,做此九族俱滅之事?”尚詔道:“皆因汝等貪官汙吏逼迫使然。”曹軍門大怒,回顧諸將道:“誰與我殺此逆賊?”言未盡,中軍副總兵張浣催馬提槍,與尚詔戰不三合,被斬馬下。左哨守備。

  謝夢鯉、董昌兩將齊出,戰不五六合,謝夢鯉左脅中刀;董昌恰待要跑,被尚詔趕上,腦後一刀,砍落馬傍。曹軍門道:“尚非一二將可敵,眾將便一齊出馬。”賊營四將看見,亦各上前廝殺。曹軍門見尚詔凶勇異常,眾將陸續落馬,忙傳令箭,調北門主將林岱快來。大戰不過兩刻,軍門標下官將到損亡了八九員。諸將敗將下來。尚詔正要揮兵趕殺,只一將匹馬提戟,飛刺面門。尚詔舉刀相迎,敗下去的諸將又各勒馬觀看。兩人鏖戰征塵有八十余合,賊妻蔣金花見尚詔臨陣時久,吩咐嗚金。

  尚詔聽得鑼聲亂響,只當城內有故,向林岱道:“日已沉西,明日再與你戰。”林岱道:“我亦不逼你,且饒你去罷。”兩下各自收軍。曹軍門大贊林岱道:“先鋒真神勇也!若再返來一步,吾大軍被賊衝動矣。”重加賞勞,使歸鎮地。林、管二總兵雖知西門交戰,因無將令,不敢私動人馬。只得親到軍門處請安。邦輔急令速歸汛地。

  次日,蔣金花向尚詔道:“聞南營系河陽總兵管翼扎營,我今日去報連破八營之仇。”尚詔道:“官軍內有一林岱,甚是去得,你須小心他一二。日前吾愛將鄒炎,即死於此人之手。

  “金花也不回答,領三千人馬,殺出南門。管翼帶將佐出營觀看,但見:頭盤(髟狄)髻,上罩飛鳳金盔;耳帶雲環,斜嵌攀龍珠墜。身穿玲瓏柳葉之甲,足踏凌波蓮瓣之靴。兩道蛾眉,灣如新月;一雙杏眼,朗若懸珠。年紀三旬,也算半老婦女;容顏妖嫩,還像二八佳人。腕攜兩口日月鋼刀,腰系一壺風雷大箭。

  管翼看罷,向諸將道:“此必賊妻蔣金花也,誰要拿住他,不愁不加官進級。”猛聽得前軍隊內都司單元瑚大呼道:“小將擒他!”催馬輪斧便砍。金花隔過了斧,問道:“來將何人?

  “單元瑚道:“你不用問你總爺的名姓,少刻拿住你,總爺定要收你做個房中人,你叫我的日子在後哩。”金花大怒,匹馬交鋒。大戰數合,金花便走。元瑚趕去,金花回四手一飛捶,打落馬下。眾將見元瑚落馬,一涌殺出,將元瑚救起。金花暗誦咒語,頃刻狂風四起,卷土揚塵,飛沙走石,向官軍亂打。

  管翼立腳不住,顧不得隊伍錯亂,領向東南上敗走。金花率賊眾趕殺。

  曹軍門聽得南門交兵,急發令箭三枝,著東北兩路主將,各遣一將,帶兵一千,窺看動靜。若官軍勝,協力攻城,使他不暇救應;官兵敗,炎速救援。自己也遣一將,領兵策應。師尚詔在城頭看見三門各有人馬,向東南飛奔,忙令賊將八員,領兵五千,接蔣金花回城。眾賊出了南門,一個個打著呼哨,望官軍趕去。蔣金花正在追殺管翼之際,瞧見三路官軍前後殺來,急忙帶兵回頭交戰。管翼見有救兵到來,亦招呼敗兵回身相殺。蔣金花腹背受敵,正要再施法力,見正南一技人馬蜂擁而至,卻原來是自己人馬接應。金花大喜,正斗間,猛聽得東北上喊聲如雷,當先一將,率兵而至,乃參將郭翰也。他在高處扎營,看得明白,亦領兵來策應。六七路軍兵攪在了一處大戰,但見:愁雲滾滾,旌旗間天地無光;殺氣騰騰,鼙鼓震山河失色。

  弓弦響處,幾多歸雁墜長空;鞭影揮時,無數野猿啼古木。將軍疲困,隱聞喘息之聲;戰馬歪斜,無暇嘶躍之力。真是盔落頭飛爭日月,血流腹破定龍蛇。

  兩軍混戰多時,金花恐官軍再添人馬,又怕尚詔親來接應,城內無人守護,不敢戀戰,招呼眾賊回城。各路官軍隨後趕來。

  金花向腰間解下一縷紅繩,往追兵路上一撒,頃刻變為千尺余長一條紅蟒,攔截道路。金花帶兵緩緩入城,官軍見了,個個驚疑。少刻化為五尺長短紅繩一條,眾將官方各回營壘。正是:法無邪正,靈驗為奇。

  個中生克,個中人知。

  第三十三回 斬金花於冰歸泰岳,殺大雄殷氏出賊巢

  詞曰:

  霧隱南山豹,神龍歸去遙。阿奴惆悵淚偷拋。肯將就,好全消。

  賊夫逃至聊歡笑,頓將喉斷頭梟。懷金兩人,同逝軍營,且報功勞。

  右調《河瀆神》

  且說於冰自法敗秦尼之後,就在桂芳營中居祝桂芳敬之如神明師祖,又叮囑隨行兵丁,不許談及斗法一字,宣傳者立斬。所以軍門同管翼兩下,俱不知於冰名姓。這日二鬼又來報說秦尼勸師尚詔歸海不從,即刻隱遁的話。於冰深羨其知機,將秦尼遠避的話,向桂芳說知。於冰又寫了秘書一封,著桂芳差心腹家丁到軍門營中暗交與段誠,付文煒拆覽。到點燈時候,軍門忽傳各門主將,並參守以上官員,俱到營中議事。桂芳、管翼、林岱各率所屬去西營聽候。邦,輔升帳,各官參見。邦輔道:“師尚詔不過一勇之夫,無足介意。伊妻蔣金花,深通邪術,爾諸將有何良策,各出所見以對。”諸將道:“逆賊叛亂,小將等不惜身命報國,至言邪法,實是無策可破。”曹邦輔道:“本院到有一法,可以擒拿金花。只要諸將用力,上下一心,則大功成矣。”眾將道:“願聞神策。”邦輔道:“尚詔孤守一城,已是釜中之魚,其賊眾不即解散者,恃有蔣金花邪法也。今後師尚詔出城,林先鋒率將御敵。賊將出城,諸將對敵。蔣金花出城,本部院率將對敵。若師尚詔同蔣金花一齊出城,爾諸將須要協力,必須將他夫妻隔為兩處。此後交戰之時,要互相策應,不必分別營頭。俟拿住蔣金花時,然後並力攻城,群賊自然心亂。此時攻城,徒損士卒無益。然各營不可不虛張聲勢,佯作攻城之狀,使群賊坐臥不安。到二鼓以後,偏要鳴鼓放炮,著群賊竟夜支應不暇。”又喚過羅齊賢、呂於淳道:“你二人閒時仍照前令,繞城游行,以防叛賊逃遁。此後令你二人隨行軍士,每人各帶竹筒一個,長三四尺不拘;竹筒下面打透一孔,內用竹棍抽提,棍頭用棉絮包緊,即俗名水槍是也。竹筒內裝豬狗血、大蒜汁、婦人精水等項穢物,打探的蔣金花交戰時,可率兵竹筒噴去,只有一兩點到他身上,則邪法盡屬無用。吾聞島洞列仙,奉行天心正法者,尚要回避此物,況蔣金花耶?他邪法既不能使展,量一婦人凶勇,斷不及師尚詔,少有武藝者,即可擒拿。未知諸公以為可否?”眾將齊聲道:“大人妙算,總在情理之內,邪不勝正,從古皆然,某等俱各小心遵依,共奏膚功。”說罷,令眾將速歸汛地。此即於冰與文煒書中之調度也。文煒得此書後,打算著將來功名俱在曹部輔手內,樂得暗中獻策,使邦輔居名。

  再說蔣金花回到城中,尚詔迎著慰勞。金花道:“如今糧草尚可支持,軍士也還用命,只是外無救援,強敵困守,日久必生變亂。依我的主見,明早元帥領六千兵,帶二將出東門交戰。他南北二營必要接應,再著心腹將在城頭觀望。待他南北二營出兵後,其軍勢已分。元帥可預伏膽用之將八員,各帶兵五百,直衝其西北二營,使他措手不及,城池著我父親同二子把守。我領兵五千,直衝西營,使曹軍門照顧不來。勝則罷了,不勝我再作法。此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使官兵四面迎敵。

  一營喪敗,則三營俱星散矣。成敗之機,在此一舉,元帥以為何如?”尚詔道:“此計固妙,只是岳丈年紀過老,二子又太小,俱無威力服人。今諸將士雖說用命,是見你我尚未一敗,伊等猶欲攀龍附鳳,做開國元勛。今你我俱督兵臨陣,城內至親骨肉無人。日前曹軍門又有許多告示射入城內,設或有人開門投降,放入官兵,你我即無家可歸矣。依我的主見,今後你我須互相戰守,方為萬全。”金花道:“既如此,我明早帶萬人出陣,攻曹軍門西營,元帥遣四將帶兵一萬,劫東門林總兵營寨。兩軍若勝,分頭攻南北二營,元帥再遣兵,四面接應。

  這可使得麼?”尚詔道:“此計大妙。”定於明早舉行。

  次早,蔣金花率眾出城,聲勢甚銳。軍門遣將御敵,請將戰未數合,曹軍門帶人馬先退,諸將皆望西南而走。金花揮動賊眾趕殺。約有八九里,軍門又遣將回戰。金花大怒,當先交鋒。正戰間,從北來了一枝人馬,約有四五百馬軍一半步軍。

  賊將看見,分兵來戰。那些人馬從刺斜里跑去,直奔金花陣前,一個個舉水筒抽提,向金花身上噴去,弄的渾身上下青紅藍綠,無所不有。金花惱極,揮兵趕殺,那一枝人馬便飛跑去了。正趕間,猛聽得背後大炮一聲,來了一將,旗上寫著“先鋒林。

  “幾個大字,帶領著三千人馬,從背後殺來,勇不可當。賊將分南北亂奔。曹軍門率大眾從面前殺回,金花腹背受敵,慌忙拔劍作法,不意一法不應,心上甚是著急。欲帶兵回城,後面又有林岱,前面又有曹軍門人馬,又聽得一將大呼道:“軍門大人適才有令,說賊婦量無妖法,爾等只要拿他一個,就是大功,余賊便走脫幾個也使得。”話方畢,眾將各奮勇上前喊一聲,將金花圍了數層。賊眾萬人,死命逃奔,止存二三千人馬,舍命保守金花。曹軍門吩咐擂鼓,眾兵將各要立功,殺的賊軍無門可入。此時蔣金花力軟筋疲,滿心只望尚詔救應,被軍門右哨下一馬兵丁熙趁空一槍,刺放馬下。眾軍將大呼道:“賊婦落馬矣!”曹邦輔聽得賊婦落馬,忙傳令道:“吩咐前軍拿活的來!”不意金花已被眾軍馬踏得稀爛,賊眾俱跪倒求降。

  邦輔著記了丁熙名宇,差人向三路營中曉諭報捷。正在招降納叛之際,探子報說:“賊眾在東門劫營,與林總兵大戰好半晌了。”曹邦輔傳令:著林岱速去領兵救應。邦輔又遣參將李麟領兵接應去訖。

  再說師尚詔在城頭眺望,見金花得勝,向西追趕官兵,忙遣四將領兵一萬去東門劫營。眾賊聽得蔣金花已勝,殺出東門,個個賈勇而前,排山倒海的向林桂芳殺來。桂芳聽得東門外喊聲大振,慌率諸將御敵。眾賊已拔開了鹿角,撞入營門。桂芳只得率眾拒擋,未免心慌。忽見北面轉出一枝人馬,是管總兵的旗號,鼓噪蜂擁,砍殺賊眾而來。眾賊趁林桂芳無備,以為操必勝之權,正在拚命相持間,今見救兵凶勇,料著不能成事,齊向原路且戰且走。南面林岱又轉來截殺,眾賊慌懼之至。尚詔在城上看得明白,忙遣將帶兵接應,救諸賊入城。於冰聽得蔣金花已死,賊營無用法之人,急傳回超塵,止留逐電,吩咐道:“你可等候歸德平後,打聽林岱、朱文煒受何官職,到山東泰山報我知道。”說罷,也不與桂芳等告別,駕遁光回泰山去了。

  且說師尚詔救回眾賊,西門敗殘賊眾有逃回者,言妙法夫人陣亡。尚詔聽了,捶胸大哭道:“我本良民,在涉縣山中得銀三十余萬兩,做一富家翁,子孫享無窮之福,誤聽秦尼慫恿,使我一敗塗地。今禿賊遠揚,愛妻受戮,二子尚在孩提,兄弟陷於永城,弄的王不成王,霸不成霸,雖生之年,猶死這日也。

  “說到此處,就欲拔劍自刎。眾賊勸解道:“昔漢高屢敗,而猶有天下,今城中糧草可支一年,軍士尚三萬余人,背城一戰,尚有勝負未定。再不然,一心固守,視隙用兵,亦是長策。元帥若如此悲啼,豈不搖惑眾人心志?”尚詔聽眾賊開慰,又只得勉強料理軍務。

  再說桂芳收了人馬,重整殘破營壘,到後帳正要和於冰說知蔣金花陣亡之事,不意遍尋無蹤。桂芳大怒,要斬伺候於冰的軍士。軍士們痛哭道:“冷老爺聽得說蔣金花身死,止說了一句』吾之事畢矣』,吩咐小的們帳外聽候。小的們數人,並未敢離一步。轉刻看時,就不見了。小的們正要報知,還求大人原情。”桂芳想了想:“冷先生來去,原不可令人窺測,他知賊營中邪術之人已無,師尚詔我等可以力齲既是此意,也該和我父子執手一別,少留一點朋情,竟這樣不辭而去。殊覺歉然。”喝退了軍士,心上甚是依戀,忽見中軍稟道:“軍門大人,差官相請!”桂芳隨即到西營,見諸將俱在,曹邦輔滿面笑容說道:“師尚詔未平,原非我等杯酌之日,然賊妻伏誅,真是國家大快事,不可不賀。”少刻,大陳酒席,眾將次第就坐,各敘說前後爭戰的話。管翼又說起蔣金花飛砂走石,打的眾軍頭破骨折,真是亘古未有的奇異事。軍門同眾官俱大笑。

  桂芳道:“這些小術,何足為奇!日前秦尼姑斗法,方算的大觀。”林岱、文煒各以目相示。桂芳自知失言。曹邦輔大驚道:“我到把這秦尼姑忘了。此尼精通法術,系蔣金花之師,怎麼從不見他出來?方才林鎮台言及,本院又添一大心病矣。”忙問斗法之事如何,桂芳已經說出,難以挽回,遂將朱文煒被惡兄嫂百般謀害,致令流落異鄉,將文煒幫助林岱的話隱過不說,止言文煒素與林岱是結義弟兄,後遇冷於冰資助盤費,始得尋林岱至荊州;又詳細說朱文魁夫妻吞謀財產,引盜被劫的事。

  眾官聽了,也有笑罵文魁的,也有替文煒嘆息的。

  後又說到於冰如何安頓文煒妻子,親到懷慶相告,如何被林某父子相留,眾官無不嘆為高人義士。又將隱藏在軍中,與秦尼姑如何斗法,如何駕雲霧追趕秦尼,秦尼勸師尚詔不從遠遁,若不是此人,賊眾還不知猖狂到甚麼田地!眾官俱各驚奇道異,稱羨不已。曹邦輔聽罷,連忙站起道:“此本朝周顛、冷謙之流,乃真仙也。既有此大賢,總他不願著人知道,林鎮台也該密向本院說聲。”吩咐左右:“將酒席從新收拾整潔,待本院親去東營,請冷先生來,大家再飲。”桂芳慌忙告稟道:“冷先生已用神術遁去矣。適才總兵正為此事,要重處軍士。

  “林岱、文煒聽了,各大驚失色。邦輔道:“此話果真麼?”

  林芳道:“總兵焉敢在大人前欺罔一字?”又將於冰適才走法,備細一說。邦輔道:“總去也只在左近,可遣官率精騎八面趕尋。”林岱稟道:“此人日行數千里,日前秦尼斗法,不過騎草龍逃去,此人即於馬上一躍,飛身太虛,此林岱目睹者。

  既已遁去,如何肯回?軍將等該從何地趕起?”邦輔撫膺長嘆道:“此非是本部院無緣見真仙,皆林鎮台壅蔽之過也。”又問朱文煒原由,文煒照桂芳所言,又委曲陳說了一遍。邦輔咨嗟良久,向眾官道:“此神仙中之義士也,未得一見,殊可恨耳。”

  不言眾官飲酒敘談,且說朱文煒自與殷氏會面之後,總在後院廚房內做刷鍋洗碗燒火之事,少不如法,便受眾人叱喝。

  遇性暴賊人,還要腳踢拳打。即或與殷氏偶爾相遇,兩人各自回避,恐招禍患。師尚詔據了歸德,催各賊將家屬同入永城,喬大雄因永城去歸德遠,又鍾愛殷氏,恐怕不能隨時取樂,將別的女人盡行打發入永城,單留殷氏在富安莊,又撥了本村兩個婦女服伺。後來師尚詔遣心腹賊將於各鄉堡黨羽內,揀選丁壯,止留老弱男子在家,其余盡著赴歸德助戰。賊將要著朱文魁去當軍,殷氏有的是銀子,行了賄賂,將他留下。自大雄赴歸德後,殷氏又用銀錢衣物買囑服伺的兩個婦人;又重賞廚房中做飯菜等人,一路買通,每晚與文魁同宿,重續夫妻舊好,日夜商量逃走之法。又聽得傳說,師尚詔屢敗,所得四縣全失,各路俱有官兵把守,恐被盤問住,到了不得。殷氏素日極有權術,到此時也沒法了。文魁也戀著殷氏,不忍分離。

  一日,日西時分,殷氏正在院中閒立,見喬大雄狼狽而來。

  殷氏接入房中,喬大雄道:“此刻這命才是我的了。”殷氏道:“這是何說?怎麼連帽兒也不戴?”喬大雄道:“還顧的戴帽兒哩!今早我隨妙法夫人出陣,與官軍對敵,原是大家要藉仗他的法術取勝。誰想他並不使展法術,惟憑實力戰斗,被人家一槍觸下馬去。我見勢頭大壞,舍命往外衝殺。喜得那些官軍都以妙法夫人為重,我便偷出重圍,將盔甲馬匹棄在了路上。

  因心上結計著你,與你來相商:如今秦神師也走了,妙法夫人也死了,師元帥死困在歸德了,不久必被官軍擒拿,還跟隨他做什麼?我想家中有的是銀子和珠寶,我與你可假扮村鄉夫婦,逃奔江南,或山東山西,還可以富足下半世。你看好不好?

  “殷氏聽罷,半晌不言。大雄怒說道:“你想是不願意麼?”

  殷氏笑道:“我為什麼不願意?你忙甚的?且歇息幾天,我與你同行。”大雄道:“十分遲了,歸德一破,被同事人拉扯出來,就不好了。”殷氏道:“師元帥也是個英雄男子,歸德城現有多少人馬,就這樣容易破?總破也得一個月。我定在後日與你同行,我也好收拾一二。”大雄道:“就是後日罷,也不過是耽延一日多工夫。”殷氏著婦人們預備酒飯。少刻,秉起燭來,大雄淨了面,更換了衣服。到定更時,酒肉齊至。段氏與他斟上酒,開慰道:“你要放寬心胸,師元帥即或事敗,你又不是他的親戚族黨。那些官兒們也想不到你一人身上。你吃幾杯罷,也著不得個驚怕。”又吩咐兩個婦女道:“你們都去安歇了罷,杯盤等物,我自收拾。把酒再拿兩大壺來,我今日也吃幾杯。”須臾,將酒又取到,殷氏著暖在火盆內,又囑咐兩婦人去安歇,並說:“與廚下,也都睡了罷,一物俱不用了。

  “

  二婦人去後,殷氏將門兒閉了,與大雄並肩迭股而坐,放出許多的狐媚艷態,說的話都是牽腸掛肚,快刀兒割不斷的恩情。讓大雄拿大杯連飲,弄的喬大雄神魂飄蕩,兩個就在酒席旁雲雨起來。殷氏淫聲艷語,百般的嚼念,比素常加出十倍風情。兩人事畢,又復大飲。殷氏以小杯拼大杯,有時口對口兒送飲,有時坐在大雄懷中勸吃。直到二更時分,大雄滿口流涎,軟癱在一邊。殷氏開了房門,親自到各處巡查了一遍。見人都安歇,悄悄的到廚房內,將文魁叫出來,說與他如此這般行事。

  文魁聽了帶了大鋼刀一把,隨段氏走來,先偷向門內一看。燈光之下見大雄鼻息如雷,仰面著在炕上睡覺。殷氏將文魁拉入來,教他動手。文魁拿著刀,走至大雄身旁,兩手只是亂抖,向殷氏道:“我,我不。”殷氏著急道:“錯過此時,你我還有出頭的日子麼?怎麼把我不的話都說出來?”文魁道:“我怕,怕他醒了。”殷氏唾了文魁一口,奪過刀來,試了試,覺得沉重費力。猛想起櫃頭邊有解手刀一把,取下來一看,鋒利無比。忙將大衣服脫去,止穿小襖一件,挽起了襖袖,跪在大雄頭起,雙手抱住刀柄,對正大雄的咽喉,用力往下一刺,鮮血直濺的殷氏滿臉。半身俱是。大雄吼了一聲,帶著刀子從炕上一迸,跌在了地下。文魁叫了聲“呵呀”,也倒在地下。

  殷氏在炕上往下一看,見大雄喉內喘息不止,兩條腿還一上一下的亂伸不已。再看文魁,也在地下倒著要往起扒。殷氏連忙跳下炕來,將文魁扶搊,著他動手,再加幾刀。文魁起來坐倒者四五次。殷氏見他無用,自己又將那把大刀拿起,在大雄頭臉上劈了十幾下,見不動轉了,方才住手,將刀往地下一丟,斜倒,在炕上歇氣。文魁方才扒起來,看了看大雄,早已死了,滿地都是血跡。文魁用手指點著殷氏道:“你果然算把辣手,也該收拾起來,我們好走路,被他們知道,都活不成。

  “殷氏道:“我再歇歇著,此時渾身到蘇軟起來。”原來殷氏非深恨喬大雄,下此毒手,只因屢聽傳聞,師尚詔連失四縣,並連營八座。他是個有才膽的婦人,便想到師尚詔大事無成,將來必受喬大雄之累,已早萌殺害之心。假如師尚詔屢勝,開疆展土,他又要想做新朝元勛之夫人,以喬大雄為真骨肉,朱文魁又安足動其掛念耶?今又知秦尼已去,蔣金花陣亡,其志決矣,許在三天內同去江南等處,恐一時下手不得。不意大雄一入門,就被他灌醉,廚下叫文魁時,已說明主見,同帶了大雄首級到虞城,或夏邑報功。他還要想得意外的富貴,或者啟奏了朝廷,大小與文魁個官兒,一則對文魁好看,二則遮蓋他的丑行,三則免逆黨牽連之禍;也是有一番深謀遠慮,並不是冒昧做出來的。

  再說殷氏歇了一會,將鑰匙遞與文魁道:“正面櫃內還有四千多兩銀子,你取去罷。”文魁將櫃子開放,見銀子俱未包封,都亂堆在里面,心上反不快活起來,站在櫃邊思索。殷氏知道他的意思,說道:“我們還要走路,量力帶上幾百罷。”

  自己也下地來,用那把大刀將喬大雄的頭鋸下,盛在個氈包內,然後洗了手臉,換了衣服,身邊貼肉處帶了兩大包珍珠。朱文魁將銀子滿身攜帶,已沒處安放了,還呆呆的相端那櫃子。殷氏道:“我已收拾停妥,快走罷,此時已交五更了!”文魁走了兩三步,覺得著實累墜,定要教殷氏分帶。殷氏道:“我還要抱人頭,能帶多少?”說了好一會,帶了一百多兩,方才吹滅了燭,悄悄的走至後院,開了門,兩人放膽行走。外面院落雖多,都不關閉,是防有變亂,大家好逃走的意思。夫妻走了好幾層院子,也有聽見腳步響隔歇。殷氏道:“這是甚麼地方?

  我們做的是甚麼事?才走了幾步兒,就要歇息麼?”文魁道:“我身上沉重,如何不歇?”殷氏道:“你棄了些罷!”文魁道:“棄了如何使得?我不如埋了些,將來好再齲”說罷,又將銀子埋了幾百,方才向夏邑走去。正是:妻被賊淫家被劫,今宵何幸皆歸結?

  莫嫌那話本錢貼,舊物猶存不必說。

  第三十四回 囚軍營手足重完聚,試降書將帥各成功

  詞曰:

  非越非吳因何惱,無端將面花打老。獻首求榮,原圖富貴,先自被他刑拷。

  脈脈愁思心如攪,門說道同胞來了。細問離蹤,幾多驚愧,深喜天垂報。

  右調《明月棹孤舟》

  且說林桂芳自軍門宴罷之後,奉曹邦輔將令,著諸將並力攻城。一連攻了兩晝夜,反傷了許多士卒。皆緣賊眾知道罪在不赦,因此拚命固守。這日在營中看著軍士修理雲梯轟車之類,只見中軍官稟道:“有本鎮屬下守備本仁今鎮守夏邑縣,遣兵解到夫婦二人。言在夏邑路西十八里內,被巡邏軍士拿住,審明男叫朱文魁,女殷氏,俱虞城縣人。為賊將喬雄拿住,在富安莊兩月余,今趁便殺了喬大雄,攜首級到夏邑報功。並言富安莊實系賊眾停留之地,請兵剿除。文魁身邊還帶有許多銀兩,未查數目,外有該守備詳文一角呈覽,並請求下。”林桂芳心內疑惑道:“這人的名字,不是朱相公的哥哥麼?”隨即到中軍帳坐下,看了來文,吩咐左右帶入來。少刻,將男婦二人帶入,跪在下面。桂芳問道:“你叫朱文魁麼?”文魁道:“是。

  “又問道:“殷氏是你妻子麼?”文魁道:“是。”又問道:“有個朱文煒是府學秀才,住在虞城縣柏葉村,你可認得麼?

  “文魁隨口應道:“這是小人的兄弟。”桂芳道:“他妻子姜氏可在家麼?”文魁心下大驚道:“怎麼他知的這般詳細?”

  忙稟道:“小人兄弟文煒已同妻子姜氏,四川探親去了,如今尚未回來。”桂芳笑道:“我把你這千刀萬剮的狗囊,我也有遇著你的日子,你做的事體,本鎮備細都知,我也沒功夫與你這騾子肏的較論!”吩咐左右,先打五十個嘴巴。眾兵喊了一聲,打的文魁鼻口流血,頃刻青腫起來。又著將殷氏也打五十個嘴巴,眾兵又喊了一聲,打的殷氏哀聲不止,將左腮兩個牙也打吊了。打完,桂芳問解來的兵丁道:“他的銀兩在何處?

  “兵丁們稟道:“小的們彼時搜揀出來,在本官面前呈驗,本官仍交還他,如今都在他身上帶著。”桂芳道:“取上來我看。

  “左右向文魁身邊取出,放在一傍。桂芳問殷氏道:“你身邊有多少?”殷氏道:“並無一分。”桂芳向左右道:“搜!”

  殷氏聽見要搜他,連忙從身邊取出來道:“止有這一百多銀子。

  “桂芳道:“你怎麼說一分沒有?我知道你這小淫婦子,狡滑的了不得,朱文魁兒硬是你教調壞了。”吩咐再打二十個嘴巴。

  殷氏痛哭求饒。桂芳道:“我分明沒有夾棍,若有,我定將你兩個喪良鬼一人夾一夾棍才好。”又吩咐左右打了十個。桂芳著書辦與了批文,打發押解兵丁回去,又兌了銀子數目,共四百四十余兩,交付中軍官收存,文魁同殷氏除埋了外,還共帶銀六百余兩,被夏邑上下兵丁刮刷了二百多兩,所以只有此數。

  桂芳復問文魁道:“你殺的賊頭在那里?”文魁將氈包遞與軍士。軍士打開,桂芳看了,問文魁殺的原委,並富安莊內舉動。

  文魁都據實稟說。桂芳道:“你兩個真是廉恥喪盡,還有臉來報功?本鎮今日只不往反叛內問你,還是看你兄弟的情分。”

  吩咐鎖禁在後營。朱文魁與殷氏摸不著頭腦,到像與林總兵有大仇的一般,這樣處置。殷氏哭的如醉如痴,同往後營去了。

  桂芳著人去北營將林岱請來,詳言朱文魁夫婦報功,並各打了六七十個嘴巴,監禁後營話,“心上快活不過,因此叫你來商議。還是當反叛的處死,還是解赴軍門,若教朱相公知道,那孩子又要討人情。”林岱道:“父親這件事做的過甚了!受害者是朱義弟,我們不過是異姓知己,究竟是外人。他弟兄雖是仇敵,到底是同胞骨肉。況朱文魁妻被賊淫,家被賊劫,報應已極,我們該可憐他才是。況他又是殺賊投首,父親如此用刑,知者說是為文魁弟兄家務事;不知者豈不生疑?且阻將來殺賊報功之路。就是朱義弟聞知,也未免心上不歉仄。又將他的銀兩拘收,越發動人議論了。”林桂芳聽了,有些後悔起來,勉強笑道:“我不管他是誰的哥嫂,像這樣人不打,更打何人!

  “林岱道:“朱義弟事,軍門大人前已盡知,莫若將此事啟知,看曹大人如何發落。文魁既說富安莊是反叛巢穴,這事豈可隱昧不言?父親還該親到轅門一行為是。”桂芳道:“我收他的銀子,本意是與朱相公使用。你方纔的話也有道理,我此刻就見軍門。”又吩咐中軍道:“朱文魁,我兒子與他討了情分,可將他夫妻的鎖開了,那四百多銀子你當面交與他,說與他知道。”說罷,父子一同出營。

  林岱回汛,桂芳到軍門處稟見。曹邦輔請入相會,桂芳將朱文魁殺賊報功,並自己處置的話,詳細啟知。邦輔大笑道:“打的爽快!若教朱參謀知道,雖本院亦不好動刑矣。”桂芳道:“文魁言富安莊實群賊家屬潛聚之所,理合遣兵操除。”

  邦輔道:“這使不得。本省像這樣莊村,竟不知有多少,只可付之不見不聞。嗣後若有人出首,非師尚詔至親骨肉,一概不准,只可暗中記名。俟平師尚詔後,自然要細加查拿。此刻一拿,內外皆變,非弭亂之道也。”又著人請朱參謀來。少刻,文煒拜見。邦輔就將桂芳所言說了一番。文煒聽知哥嫂從賊巢遁婦,又聽知桂芳重加責處,心上甚是惻然,回稟道:“生員祖父功德涼薄,因此蕭牆禍起,變生同胞,家門之丑,不一而足。今夫妻於萬死一生中,匍匐於義父林總鎮營內,情甚可憐。

  生員欲給假片時,親去看視,未知可否?”說罷,淚眼盈眶,不勝淒楚。桂芳見此光景,覺得沒趣起來。邦輔道:“令兄備極頑劣,你還如此體恤,足征孝友。本部院安有不著你看望之理?就是林鎮台薄責幾下,亦是人心公憤使然。你慎勿介懷。

  “文煒道:“生員義父素性爽直,就是生員祖父在世,亦必大伸家法。義父代生員祖父行法,乃尊長分內事,何為不可。”

  說罷,同桂芳辭出,到了東營。文煒參拜桂芳,桂芳又自己說了幾句性情過暴的話,方著他到後營。

  文煒走將入去,見他哥嫂臉上青紅藍綠,與開了染匠鋪的一般。上前抱住了文魁,放聲大哭。文魁看見是他兄弟文煒,置身無地,也放聲大哭,殷氏也在傍邊大哭,三個人哭下一堆。

  哭了半晌,文魁跪下道:“愚兄原是人中畜類,你看父母分上恕我罷!”文煒亦連忙跪下叩頭道:“哥哥休如此說。此皆是我弟兄們時命不通,故有此分離之事。”又起來向殷氏下拜。

  殷氏幸虧臉上蓋了許多嘴巴,不然也就羞成火炭了,連忙還禮不迭,一句話也不敢說,三人方才坐下。文魁就要訴說自己的原委,文煒道:“哥哥嫂嫂的患難,兄弟知之至詳且切。到是兄弟的事,哥哥必不知道,待兄弟詳細陳說。”遂從四川遇冷於冰起,說到姜氏同段誠家女人寄居在冷於冰家。文魁夫妻聽了,又愧又喜,一齊合掌道:“但願我夫妻做萬世小人,只願你夫妻重相聚首,多生些桂子蘭孫,與祖父增點光輝。我夫妻亦可少減罪過。”文煒又說目今與軍門曹大人做參謀,文魁大喜道:“此皆吾弟存心仁厚,故上天賞以意外遭逢。若我夫妻際遇,真令人不堪回想。”文煒又道:“林大人是熱腸君子,哥嫂切勿介意。兄弟在軍營中辦事,不得時時相見,我送哥嫂到林義兄營中住幾天。待平賊之後,自可朝夕相聚。家中斷去不得,兵荒馬亂,恐再蹈意外之虞。”

  隨向桂芳的家丁道:“你們與我叫段誠來。”不想段誠在帳外已久,聽得叫他,答應了一聲,走入來,也不與文魁夫妻問候叩頭,白白的站在一邊。到是文魁道:“段誠,我臉上甚見不得你。”段誠和沒聽見的一般。文煒吩咐道:“你到北營先鋒林爺處,就說是我的胞兄嫂今日暫去後營內住幾天,一切飲食,照拂一二,改日面謝。”段誠去了。文魁道:“愚兄在賊巢中帶來銀四百余兩,固是不潔之物,老弟可收用了罷。”

  文煒道:“兄弟在軍營,正缺使費,此銀來得甚好。”急忙收下。殷氏向懷中也掏出那兩包珠子來,打開向文煒道:“此是我的兩包臭物,不知二叔肯賜光否?”文煒道:“此珠大而白潤,甚好,但軍中用他不著,嫂嫂留著罷。”殷氏羞的哭了。

  文煒恐傷兄意,改口道:“我不是不收嫂嫂的,實因軍營用他不著。既承眷愛,我將來與弟婦用罷。”即忙揣在懷中,殷氏方才止住淚痕。不多時,林岱的家丁著人抬兩剩轎子來接。文煒將銀兩並珠子俱交與段誠,又到桂芳前稟明,方同文魁、殷氏出營,自己也回西營去了。

  且說師尚詔被困孤城,心若芒刺,欲臨陣,又怕失機,越發人心動搖,坐守又非常計,逐日家長吁短嘆,深恨秦尼。一日,正捧杯痛飲,賊眾又拾得告示幾張,言逆犯止師尚詔一家,其余皆系誤為引誘,今後凡失身賊中,能逾城投降者,准做良民,將來合家免坐;接應官兵入城者,准做四品武官;生擒師尚詔投降者封侯,斬首者次之;若仍固結黨羽,抗拒王師,城破之日,男女盡屠等語。師尚詔看了,倍加心驚,行走坐臥,總著心腹數人圍繞。此夜縋城投降官軍者數十人。尚詔嚴責守城賊將,這夜逾城投降者更多。三鼓後,火炮之聲震的城內屋瓦皆動。尚詔親自上城,率眾守御。天明官軍始退,午時又來攻打,申時又退。

  尚詔見內外援絕,人心日變,大會群賊,為戰守之策。賊眾議論紛紛,究無定見。尚詔道:“吾以孤城,焉能抗河南全省人馬?耽延日久,誠恐天下兵集,欲走亦無路矣。日前秦尼勸我由永城趨碭山等路,奔江南范公堤入海,另行事業,我彼時未曾依允。今時勢危急,限爾等兩日內各收拾應帶之物,分別前後,開路者何人,保護家口者何人,都要揀選精銳,方為萬全。”賊眾道:“余事都易處,惟糧草最難。依小將等意見,莫若隨地劫掠,亦可足用,定在後日三鼓起行。還有一計,先驅老羽者率百姓劫西南北三面營寨,牽住官軍,使他不暇追趕。

  老弱等眾以及百姓,有不從者立斬,然後元帥同我等並力出東門。既出城後,仍須元帥斷後,庶官軍不敢窮追,再分遣諸將連路設伏。若能就便攻破永城,救元帥暨諸將家口,更是妙事。

  “尚詔道:“爾等所議亦妥。只是屬下諸人,賢愚不等,設或泄漏,使曹邦輔知道,反受掣肘。從此刻為始,除原舊守城將士外,每城上一面,各添巡邏將士十員,日夜輪流走動,杜絕奸謀。有人拿獲投降人一名,賞銀一百兩。”尚詔號令已畢,諸賊將各去准備。內中老弱賊眾聽了,心下甚是不平,一個個三五合伙,在背間議論:“怎麼強壯者都隨他逃走,老弱的就該同百姓去劫西南北三營,替他們挨刀?我們要大家設個法子,教他少壯者先死。”內中有幾個道:“他如今四面添了巡邏,日夜稽查,投降的話,斷斷不能。若開門接應官兵,我們又無力量,只有個待官兵攻城時,佯為救應,將他們的密謀詳詳細細寫幾封書,拴在箭上,射將下去。到那日定要分撥我們去偷劫官軍營寨,只管聽他的驅使,分出西南北三門。出去時,一遇官軍,就跪倒求降。難道官軍連投降的也亂殺不成?”眾人道:“此說大通,各要留意,彼此互傳,弄的百姓們也都知道,人人痛恨。”

  到晚間,官軍攻城,各拾得許多書字,向四門主將投遞。

  眾將不要而同,齊到軍門營中計議。曹邦輔道:“此書字是賊人窮極計生,設法誘敵,亦未可知;或竟是實情,亦不敢定,我們勿論虛實,總要預備。諸將有何奇謀,可速說來。共成大功。”只見參謀朱文煒獻策道:“賊眾固真假未定,此事最易裁處。書字內言明日三更,師尚詔出東門逃走,西南北三門,遣老弱者劫營。就依他的書字,明日日落時,四門加力攻打,堅他速走之心,一更時分,便退兵不攻。大人同林、管二鎮台。

  吩咐各營,俱嚴裝飽食,率兵等候。若認真劫營,便與他相殺。

  若實在投降,請二位鎮台入城安撫。東門少撥人馬,留一條走路,讓他逃去,亦不必阻擋。著北門林先鋒帶人馬先去永城要路三十里內埋伏。此刻即用羽檄行文江南文武,備兵截殺,以防漏網之賊。師尚詔出東門逃走,則歸德無主,賊眾投降屬真,大人可留將鎮守,親率諸將追殺;若賊眾過期不劫營,或出城仍行對敵,則師尚詔不逃走可知。即速遣人將林先鋒喚回,鎮守北營。”話甫畢,眾將齊道:“朱參謀此計周詳審慎,極其穩妥,就照此施行。”曹軍門道:“還有一說,如賊眾假借投降,引誘我兵入城。林、管二鎮台豈不誤遭毒手?依本院主見,賊眾投降時,可先遣勇將,分三門入城安撫,二鎮台隨後入城,以備不虞。此慎重之道也。尚詔既去,本部院率兵追殺,與林先鋒合擊。城中安撫後,余軍趕來會剿,擒拿逃散余黨,方為萬全。”諸將道:“大人神算無遺,尚詔成擒必矣。”眾將議定,各回營去了。

  到了次酉本時,官兵四面攻城,尚詔親自支應。待到三更,先遣賊將逼押老弱賊眾同百姓開西南北三門,出城劫官軍營寨;自己帶賊眾還有兩萬余人,保護家屬同行殺出東門,止存了八九千人。不想少壯賊中半是老弱賊眾子侄親戚,見尚詔逃走,早料他凶多吉少,皆趁便回城,趕赴西南北三門,隨眾投降。林、管二總兵遣將安撫鎮守,一面各帶兵追趕下來。尚詔走了七八里,先是曹軍門人馬趕到,兩軍互有殺傷。尚詔率眾且戰且走。少刻,林管二總兵又帶兵圍裹上來,賊眾力戰,死亡十分之四,家口並所有俱為官軍所得。沿途投降者又去了一二千人。尚詔走至天明,方殺出重圍。四顧跟隨眾賊,僅存三千多人。再看地界,才離歸德不過十七八里。心下大為驚惶,傳令眾賊:“有馬者隨行,無馬者不必勉強,各尋一條生路去罷,也算你們輔佐我一常”說罷,含著淚,揮著手,打馬如飛的向東南奔馳。眾賊有不忍割舍者,猶舍命相隨。未四五里,只聽得前面一聲炮響,人馬雁翅般擺開,當頭一將,正是林岱。

  賊眾看見,喊一聲,跑去了一半。尚詔此時人困馬疲,交手後,急欲脫身,又被林岱一枝戟攪住,支應不暇。又聽得背後喊聲大震,心內一著慌,未免刀法疏漏。林岱趁空一戟,刺中肩甲,倒下馬來。軍士一齊上前拿住,諸將分頭趕殺賊眾。少刻,軍門二總兵大隊俱至。林岱迎上去報功,邦輔大喜,獎譽道:“將軍之勇,今古罕儔。吾遣君埋伏此地,知非將軍不能了此巨孽也。本院報捷時,必首先保題。”隨傳令諸將,各分兵四路追殺余眾,並押解尚詔並他子女親屬回歸德。正是:登壇秉鉞元戎事,斬將擒王大將才。

  露布傳聞天子悅,三軍齊唱凱歌回。

  第三十五回 沐皇恩文武雙得意,搬家眷夫婦兩團圓

  詞曰:

  風雲際會為難,今日報鶯遷。榮膺寵命列朝班,文武兩心安。

  握管城,書彩簡,遣役迎迓宅眷。從茲夫婦喜相逢,拭目合歡眼。

  右調《喜遷鶯》

  且說曹邦輔率領諸將回至歸德,擒拿余黨,安撫軍民。遣軍將從永城將賊眾家屬提來,委文武大員會審,招出許多容留逆黨的村莊,派林、管二總兵使將分頭擒拿。一邊寫本,遣官入都奏捷,詳敘各將功績,以文煒、林岱為第一,管翼、郭翰等為第二,林桂芳、呂於淳等為第三,馬兵丁熙軍營已授千總,聽候旨意。諸將聞邦輔敘功等第,無不悅服。先將師尚詔並其子女,遣官押解入都,余賊俟審明,酌奪輕重再解。復自行檢舉失查師尚詔,並參地方等官以及失陷城池文武。捷音到朝中,明帝大悅,隨頒旨星夜到歸德。諸將跪拜,宣讀道:師尚詔本市井無賴之徒,該地方文武,並不實心任職,養成賊勢。致過黨潛藏各州縣至數萬之我,攻城略地,殺戮官民,叛逆之罪,上通於天。今尚詔並其子女親族、曹邦輔奏稱,已差官解送入都;其余從賊,著戶部侍郎陳大經、工部侍郎嚴世蕃,星弛歸德,會同曹邦輔研審,務須盡搜黨羽,分別定擬具奏。邦輔才兼文武,赤心報國,朕心嘉悅,著加太子太傅兵部尚書。其失查師尚詔,皆因歷任未久,相應恩免交部。其余失查文武地方等官,理合嚴懲,以肅國法,統交陳大經、嚴世蕃。

  曹邦輔審明有無知情縱寇,擬罪奏聞。總兵管翼,身先士卒,連破賊眾八營,著有勞績,著升補松江提督。其總兵原缺,著邦輔委員,暫行署理,侯朕另降諭旨。參將郭翰,遇副將缺出,該部即行奏明題補。朱文煒、林岱,俱系無祿人,非在仕籍者可比。乃一能出奇制勝,具見籌劃得宜;一能先克永城,全獲逆黨家屬,又復生擒巨寇,厥功甚大。著即馳驛來京,引見後,再授官爵。林桂芳、羅其賢、呂於淳,俱交部從優議敘。其余有功將弁並陣亡官員士卒,俟邦輔查奏到日,另降恩旨。各營兵丁,按打仗勤勞論功,咨送兵部,以指揮、千把,陸續補用。

  今先賞兩月錢糧,其槍刺蔣金花之丁熙,甚屬勇敢,亦著送部引見。余依議。

  旨意讀罷,歡聲若雷。大小官員謝恩後,又各向軍門叩謝。

  林岱、文煒,另謝提拔之恩。邦輔大喜,留兩人在公館酒飯,本日俱拜為門生。邦輔大喜,各贈路費銀二百兩,令速刻起身。

  二人辭出,忙忙的拜別了各官,同到林岱營中。文煒向他哥嫂道:“兄弟已奉旨,馳驛引見。此行內外,雖不敢定,大小必有一官。引見後,自必星速差人迎接哥哥嫂嫂同住,好搬取父親靈柩。林義兄已在軍門前交了兵符。此營是曹大人官將統轄,我們一刻不可存留,適才軍門曹大人賞了路費銀二百兩,哥哥可拿去,回拍葉村李必壽處暫住,等候喜音。我已托林義兄預備下官車一輛,差軍兵四人,護送還家。連日賊黨,俱各拿盡,不必懼怕。”文魁聽見引見甚喜,要到桂芳面前謝謝。文煒道:“我替表說罷。”又囑咐了幾句家中話,才打發夫妻二人起身。

  林岱親自送別。

  次日文煒同林岱拜別了桂芳,一同連夜入都。先到兵部報了名,並投軍門文書,不過兩三天,就傳引見。兩人入得朝來,但見:禪雲籠鳳閣,瑞藹罩龍樓。建章宮、祈年宮。太乙官、五作官、長樂官,官宮現丹極楹繡戶;楓宸殿、嘉德殿、延英殿、鳷鵲殿、含元殿,殿殿見玉闕金階。鴛鴦瓦與雲霞齊輝,翡翠簾同衣冠並麗。香馥椒壁,層層異木垂陰;日映花磚,簇簇奇葩絢彩。待漏院,規模遠勝蓬萊;拱極台,巍峨何殊兜率。真是文官拜舞瞻堯日,武將嵩呼溢舜朝。

  這日明世宗御勤政殿,文武分列兩倍,吏、兵二部帶領二人引見。兩人各奏姓名年歲籍貫訖。天子見林岱氣宇超群,漢仗雄偉,聖心大悅,問林岱道:“師尚詔是你擒拿的麼?”林岱奏道:“是臣在歸德城東三十里以外拿的。”天子道:“你可將屢次交戰詳細奏來。”林岱奏了一遍。天子向眾閣臣道:“此國家柱石材也。”閣臣齊奏道:“此人人才武勇,不愧干城之選?”又問文煒獻策始末,文煒將平歸德三策次第奏聞。

  天子向閣臣道:“宋時虞允文破逆亮於江上,劉琦謂國家養兵三十年,大功出於儒者。朱文煒其庶幾矣。”又問前軍門胡宗憲如何按兵睢州,致失夏邑等縣,文煒盡將胡宗憲種種退縮實奏。嚴嵩聽了,甚是不悅。天子道:“胡宗憲真誤國庸才。”

  遂傳旨將伊二子俱革職下獄。又問閣臣道:“朱文煒直陳是非,可勝御史之任。』,嚴嵩道:“御史乃清要之職,歷來俱用科甲出身者。文煒以秀才談兵偶中,驟加顯擢,恐科道有後言。

  “天子道:“然則應授何職?”嚴嵩道:“朱文煒可授七品小京官,林岱可授都司守備。”天子道:“信如卿言,將來恐無出謀用命,為國家者矣。”隨降旨:朱文煒著以兵部員外郎即用,林岱人甚去得,著實授副將,署理河陽鎮總兵,代管翼之缺。速赴新任。兩人謝恩下來,文煒在兵部候補,林岱有速赴新任之旨,不敢久停,將本身應辦事體料理了幾天,與文煒話別。文煒知林岱還要去見軍門,托他將文魁夫妻送人都中。自己在椿樹胡同看了一處房住下,又收用了幾個家人,買辦了一分厚禮,書字內備寫於冰始末,救濟得官緣由,差段誠同一新家人,星夜往成安縣搬取姜氏。

  再說姜氏自到於冰家,上下和合,一家兒敬愛,與親骨肉無異。每想起與親哥嫂同居時,到要事事思前想後,不敢錯說一句。主仆二人,甚是得所。冷逢春遵於冰訓示,非問明姜氏在處,再不肯冒昧入內。每日家在外邊種花、養魚、看書,連會試場也不下了。一日,正在書房院中看小廝們澆灌諸花,只見一個家人稟道:“姜奶奶家人來了,有禮物書字。”逢春著請入庭院西書房。坐不多時,拿入禮物來,逢春看了看,值一百余兩,兩副全帖,一寫“愚小侄朱文煒”,一寫“愚盟弟”稱呼。將書字拆開一看,里面備述他夫妻受恩,以及得功名的原委,俱系他父親始終周全,如今以兵部員外郎在京候補。字內兼請逢春入都一會,意甚殷切。逢春看了大喜,隨即入內與他母親詳說,早有人報知姜氏、卜氏同兒媳李氏,到姜氏房中道喜。把一個姜氏喜歡的沒入腳處。

  隨著人將段誠叫來要問話。李氏回避了,卜氏也要回避,姜氏道:“我家中的話,還有什麼隱瞞母親處,就是段誠,也是自己家中舊人,大家聽聽何妨。”卜氏方才坐下。少刻,段誠人來,先與卜氏磕了四個頭,後與姜氏叩頭,回頭看見他妻子也在,心上甚是歡喜,問候了幾句。姜氏教他細說文煒別後的始末。這段誠從四川老主人說起,說到殷氏被喬大雄搶去,卜氏忍不住大笑起來。又說到殷氏殺了喬大雄,夫妻報功,被林總兵打嘴巴的話,把一個卜氏笑的筋骨皆蘇,姜氏同歐陽氏也笑的沒收煞。段誠整說了半天,方才說完。卜氏道:“可惜路遠,我幾時會會令嫂,他到是個有才有膽的婦人。”歐陽氏道:“那樣的臭貨,太太不見他也罷了。”段誠又道:“林岱林老爺起身時,小的老爺已托搬他兩口子來京,大要也不過二十余天可到。”卜氏又細問於冰去向,段誠又說了一番,卜氏也深信於冰是個神仙了。段誠出來,外面即設酒席款待。飯後,逢春將段誠叫去,細說於冰事跡,心上又喜又想。次日,段誠稟明姜氏,就要雇騾轎。卜氏那里肯依?定要教住一月再商。

  段誠日日懇求,卜氏方才許了五天後起身。

  自此日為始,於冰家內天天總是兩三桌酒席,管待他主仆。

  卜氏李氏婆媳二人,各送了姜氏許多衣服、首飾等類。逢春寫了書字並回禮,也用盟弟稱呼,又差陸永忠、大章兒兩個舊家人護送上京。卜氏又送了歐陽氏衣服尺頭等物。主仆們千恩萬謝。姜氏臨行,坐騾轎大哭的去了。在路走了數天方到,文煒已補了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夫妻相見,悲喜交集,說不盡離別之苦。文煒厚贈陸永忠等,寫了回書拜謝,姜氏與卜氏、李氏也有書字,就將殷氏的珠子,配了些禮物,謝成就他夫妻之恩。

  凡逢春家婦人婦子,厚薄都有東西相送。臨行又親見陸永忠、大章兒,說許多感恩拜謝的話,方才令回成安。

  再說林岱到了河南開封,不想軍門還在歸德,同兩個欽差審叛案未完。到歸德,知他父桂芳早回懷慶,管翼已上江南任中去了。次日見軍門,送京中帶去禮物,又代文煒投謝恩提拔稟帖。邦輔甚喜,留酒飯暢敘師生之情,又著林岱拜見兩個欽差,方赴河陽任。一邊與桂芳寫家書,差家人報喜,搬嚴氏。

  桂芳恐林岱初到任費用不足,又自知年老,留銀錢珍物何用,將數十年宦囊,盡付嚴氏帶去。不算金帛珠王,只銀子有三萬余兩,足見宦久自富也。林岱就將嚴氏帶來的銀兩,取出三千送文煒,又余外備銀二百兩,做文魁夫妻路費。差兩個家人、兩個兵,先去虞城縣請文魁夫妻,一同上京。不一日,到了柏葉村,將林岱與他的書字,並送盤費二百兩,都交與文魁。文魁大喜,將來人並馬匹都安頓在店中酒飯。告知殷氏,殷氏道:“我如今不願意上京了。”文魁道:“這又是新故典話。”段氏道:“你我做的事體甚不光彩,二叔二嬸他夫妻還是厚道人,惟段誠家兩口子,目無大校同家居住,日日被他言語譏刺起來,真令人受亦不可,不受亦無法。況他又是二叔嬸同患難有大功的家人和家人媳婦,你我又作不得威福,你說怎麼個去法?”文魁道:“我豈不知?但如今的時勢,只要把臉當牛皮、象皮的使用,不可當雞皮、貓皮的使用。你若思前想後,把他當個臉的抬舉起來,他就步步不受你使用了。就是段誠家夫婦,目無大小,也不過譏刺上一次兩次;再多了,我們整起主綱來,他就經當不起。況本村房產地土,出賣一空,親友們見了我,十個到有八個不和我舉手說話,前腳過去,後腳就聽得笑罵起來。你我到不去做員外郎的哥嫂,反在這龜地方,做一鄉的玩物?二兄弟和我雖非一母生出,到底是同父兄弟,就算上去討飯吃,也沒討外人家的。

  如今手無一文,富安莊兒又被官兵洗蕩,成了白地,埋的銀子找尋了幾次,總尋不著。月前二兄弟與了二百兩,如今到盤用了好些,你說不去,立立骨氣也好,好只是將來,就憑這幾兩銀子過度終身麼?若說不去,眼前林鎮台這二百銀子,就是個收不成。不知你怎麼說,我就舍不得。”段氏也沒的回答。雇了一乘騾轎,殷氏同李必壽老婆同坐,文魁騎牲口起身。

  一日,入都到椿樹胡同,文煒上衙門未回。文魁見門前車馬紛紛,拜望的不絕,心下大悅。殷氏下轎,姜氏早接出來。

  殷氏雖然面厚,到此時也不由的面紅耳赤。到是姜氏,見他夫妻投奔,有些動人可憐,不由的吊下淚來。段氏看見,也禁不住大哭。同入內室,彼此叩拜,各訴想慕之心。少刻,文煒回來,見過哥嫂。到晚間,大設酒席,林岱家人坐了兩桌,他弟兄二人一桌,段氏、姜氏在內一桌。林岱家人送書字並銀三千兩,文煒見字內披肝瀝膽,其意惟恐文煒不收,諄囑至再。文煒止收一半。林岱家人受主人之囑,拚命跪懇,文煒只得全收,著段誠等交入里面。殷氏和姜氏飲酒間,姜氏總不題舊事一句,只說冷於冰家種種厚情。殷氏見不題起,正樂得不問為幸。不意歐陽氏在傍邊笑問道:“我們晚上吃酒那日,你老人家醉了,我與太太女扮男裝逃走,不知後來那喬武舉來也不曾?”殷氏羞恨無地,勉強應道:“你還敢問我哩!教你主仆兩個害的我好苦。”歐陽氏笑道:“你老人家快活了個了不得,反說是俺們害起人來了。”姜氏道:“從今後,止許說新事,舊事一句不許說。”殷氏道:“若說新事,你我同是一樣姊妹,你如今就是員外的夫人,我弄的人做不得,鬼變不得。”歐陽氏插口道:“員外夫人,不過是個五品官職分,那里如做個將軍的娘子,要殺人就釘人,要放火就放火,又大又威武。”殷氏聽了,心肺俱裂,正欲與歐陽氏拚命大鬧,只見姜氏大怒,大喝道:“你這老婆滿口放屁,當日姓喬的搶親時,都是你和我定了計策,作弄大太太,將大太太灌醉,弄出意外事來。你道大太太不是受你我之害麼?”殷氏聽得傷心起來,捶胸打臉的痛哭。

  姜氏再三安慰,又將歐陽氏大罵了幾句,方才住手。次日文煒將他夫妻叫到背間,盡力數說了一番,又細細的講明主仆上下之分。此後段誠夫婦,方以老爺太太稱呼文魁、殷氏,不敢放肆了。

  文煒取出五百銀子,交付哥嫂,又作揖叩拜,煩請主家過度。凡米面油鹽應用等物,通是殷氏照料;銀錢出入,通是文魁經管。用完,文煒即付與,從不一問。文魁、殷氏見兄弟骨肉情深,絲毫不記舊事,越發感愧無地,處處竭力經營,一心一意的過度,到成了個兄友弟恭的人家。文佛又買了四五個仆女,兩處分用,留林岱差來人住了數天,方寫字備禮叩謝,又重賞諸人,才教起身。過兩月後,著文魁帶人同去四川,搬取朱昱靈棕,付銀一千兩,為營葬各項之費。文魁起身去了。正是:哥哥嫂嫂良心現,弟弟兄兄同一爨。

  天地不生此等人,戲文誰做小花面。

  第三十六回 走長莊賣藝賺公子,入大罐舉手避痴兒

  詞曰:

  聊作戲,誘仙技,百說難回意,好痴迷,且多疑。

  一番爭論費唇皮,入罐去無跡。

  右調《干荷葉》

  且說冷於冰自蔣金花身死之後,即遁出林桂芳營中,回到泰山廟內。連城璧道:“大哥原說下去去就來,怎麼四十余天不見蹤影?著我們死守此地,日夕懸望。”於冰道:“我原去懷慶,與朱文煒說話。著他搬取家小,不意師尚詔造反,弄的我也欲罷不能。”於是詳細說了一遍。城璧大笑道:“功成不居名,正是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之說,惜乎我二人未去看看兩陣相殺的熱鬧。”自此於冰與他二人講究玄理,或到山前山後游走。一月後,逐電回來,說道:“林岱授副將職,已署理河陽總兵到任訖。朱文煒補授兵部職方司員外郎,差段誠去法師宅上搬姜氏去了。”於冰大悅,次日,寫了一封書字,向董瑋道:“公子與我們在一處,終非常法。昨查知總兵官林桂芳之子林岱,現署河陽總兵,我竟斗膽於書內改公子姓名為林潤。

  他如今已是武職大員,論年紀也該與他做個晚輩,著他認公子為侄,將來好用他家三代籍貫,下場求取功名。書內已將公子並尊公先生受害前後原由,詳細說明,又將金不身邊存銀一百余兩付與他主仆,做去河陽盤費。”董瑋道:“承老先生高厚洪恩,安頓晚生生路,此去若林鎮台不收留,奈何?”於冰大笑道:“斷無此理,只管放心。林岱、朱文煒二人功名,皆自我出,我送公子到他們處,定必待同骨肉。因朱文煒是京官,耳目不便,故著公子投奔林岱。到那邊號房中,只管說是他侄子,從四川來,又有冷某書字,要當面交投。他聽知我名,定必急見。見時,只管說著他盡退左右人役,先看了我書字,然後說話。你兩人俱可心照,從此再無破露之患矣。今日日子甚好,我也不作世套,就請公子此刻同盛價起身。”又向城璧道:“山路險峻,你可送公子下了山即回。”董瑋道:“晚生用不了這許多盤費。”於冰道:“一路腳價,到那邊買辦幾件衣服,入衙門也好看。能有幾多銀兩,公子不必推辭。”董瑋感情戴德,拉不住的磕下頭去,那淚不從一行滾下,又與城璧、不換叩頭。大家送出廟外。董瑋復行叩拜,一步步大哭著,同城璧下山去了。於冰見此光景,甚可憐他。又見金不換也流著眼淚,一邊揩抹,一邊伸著脖子向山下看望。回到廟中,只覺得心上放不下,隨將超塵放出,吩咐道:“今有董公子投奔河陽總兵林岱衙門,你可暗中跟隨到那邊,看林岱相待何如,就停留數日亦可,須看聽詳細,稟我知道。”超塵道:“法師就在此山,還往別地去,說與小鬼,好口覆法旨。”於冰道:“你問的甚是。我意欲和城璧、不換去湖廣,你回來時,在衡山玉屋洞等候我可也。”超塵領命去了。

  到次日交申刻時分,城璧方回。於冰道:“我只教你送下山去,怎麼今日此刻才來?”城璧道:“我見那董公子一路悲悲切切,不由的就送他到泰安東關,和他在店中住了一夜。卻喜有沂州卸腳騾子兩個,與他主仆雇了。今早我又送了他十里,因此遲來。”於冰道:“湖廣有黃山赤鼻鹿門等處,頗多佳境,我意要領你們一行。又在此住了許久,用過寺主呰米等項,理合清還。連二弟可包銀十兩,交與寺主。”城璧送銀去了,不換收拾行李。兩事方完,三人才出房門,忽見寺主披了法衣,沒命的往外飛跑。不多時,迎入個少年官人來。但見:面若凝脂,大有風流之態;目同流水,定無老練之才。博帶鮮衣,飄飄然肌骨瘦弱;金冠朱履,軒軒乎客止輕揚。手拿檀香畫扇一柄,本不熱也要搖搖;後跟浮浪家奴幾人,即無事亦常問問。嫖三好四,是鋒利無比之剛錐;賭五輸十,乃胡塗不堪之臭肉。若說他笙蕭音律,果然精能;試考恁經史文章,還怕虛假。

  於冰一見,大為驚異,向城璧道:“此人仙骨珊珊,勝二位老弟數倍。”城璧道:“大哥想是為他生的眉目清秀麼?”

  於冰道:“仙骨二字,到不在模樣生的好丑,有極醃臢不堪之人具有仙骨者,此亦非一生一世所積。”不換道:“大哥何不渡脫了他?也是件大好事。”於冰道:“我甚有此意,還須緩商。”不換道:“我們可同到後邊,與他敘談一番,何如?”

  於冰道:“他是貴介世胄,目中必定無人,你我到他面前,反被他輕保當設一法,教他來求我們為妙。”又道:“你們看這也是個公子,比董公子何如?”城璧大笑道:“董公子人雖少年,卻是誠虔君子;此人滿面輕浮,走一步,都有許多不安分在腳下。大哥自是法眼,何須弟等評論?”於冰道:“他已到正殿去了,待我出去,查查他的腳根,再作理會。”

  正言間,只見那公子出來,站在當院里,四面看了看,向廟主道:“你不送罷。”連頭也不回,挺著胸脯,一直步出去了。廟主飛步趕送。少刻,廟主人來,不換迎著問道:“適才出去的那位少年,是個什麼人?”廟主笑著,將舌尖一吐道:“他是泰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溫公子,他父親做過陝西總督,他是極有才學的秀才,他家中的錢也不知有多少。”於冰道:“他住居在城在鄉?”寺主道:“他住在泰安州城東南長泰莊內,是第一個大鄉紳家。”城璧道:“我看他舉動有些狂妄。

  “寺主道:“少年公子們都是那個樣兒。若與他說起話來,到也極和平。一年按四季定到敝寺燒香一次,我們要化他的布施。

  他最舍的錢,是個少年慷慨著實可交往的人。”於冰笑了笑道:“我們此刻就別過了。”寺主道:“適才這位連爺,送與我十兩銀子。我不收,又怕眾位見怪,收下心甚不安。”於冰也世故了幾句。不換仍改為俗人打扮,肩了行李,寺主送至山門外作別。於冰向城璧面上一拂,須發比前更黑。城璧大悅。不換道:“二哥又成了三十多歲人了。”於冰道:“今日我們就去長泰莊一行,要如此如此,不怕他不來尋我們。”城璧笑道:“大哥事事如神明,今日於這姓溫的,恐怕要走眼力。他家里堆金積玉,嬌妻美妾也不知有多少,怎肯跟隨我們做這樣事?

  “於冰笑道:“一次不能,我定用幾次渡他,與老弟踐言。”

  三人說說笑笑,約走了五六十里,已尋問到長泰莊來。但見:日映野花,沿路呈佳人之貌;風吹細柳,滿街搖美女這腰。

  曲徑斜陽,回照農夫門巷;小橋流水,偏近賣酒人家。角角雞啼,常應耕牛之吼;梁嚶禽語,時雜犬吠之聲。乳臭小兒,擲骰於通衢檐下;傴僂老文,斗牌於大樹陰前。未交其人,先聞溫府聚賭;才履其地,便傳公子好嫖。來去者,急言某妓女上情;出入者,亂嚷若郎君輸鈔。雖不是治化淳鄉,也要算風流樂土。

  於冰四圍一看,也有三四百人家。莊東北上有一片高大房子,想就是溫家的宅舍。街道上也有生意買賣,老老少少嚷鬧的都是嫖賭話。不換道:“我活了三十多歲,不曾見這樣個地方。”於冰道:“不必說他。我看莊西頭有座廟,且去那邊投歇。”三人走入廟內,見是觀音大士香火。和尚迎著問道:“做什麼?”城璧道:“欲借寶剎住一半天。”和尚見有一肩行李,也不推辭,用手指道:“東禪房里去。”原來這個莊村,是個五方雜處的地方,不拘甚麼人都容留,只要會賭錢。三人到東禪房歇下。不換買了些吃食東西,與城璧分用。已是黃昏時分,和尚送入燈來,坐在一旁,也不問於冰等名姓,開口便道:“三位客人不小頑頑麼?還有兩個賭友配合。”不換卻要推辭,於冰道:“今日行路勞苦了,明日還要大賭。”和尚歡喜而去。

  次日,三人到街上,不換高叫道:“我們是過路客人,有幾個好戲法兒,要在貴莊頑要,煩眾位借一張桌子用用。”眾人聽見要耍戲法兒,頃刻就圍下了好些人,搬來一張桌子放下。

  於冰道:“再煩眾位,不拘什麼對象,取幾悠揚來。”眾人借來一個大錫洗臉盆,十個湯碗,放在桌上。於冰卷起雙袖,將碗一個個擺列在錫盆內,向眾人道:“十法九禊,無禊不行。

  我的戲法兒總是用人家的東西,眾位要看個真切明白。我先將這十個湯碗飛去。”說罷,兩手舉起,向空中一撒,說聲“去“,十個碗響了一聲,形影全無,眾人大笑。於冰又將錫盆也望空一擲,喝聲“去”。也不見了,眾人大叫大嚷道:“這是真法,與歷來耍戲法人飛的大不相同。”只見傍邊一人笑說道:“你將十個湯碗、一個大錫盆俱飛去,我們都是向餅鋪中借來的,拿甚麼還他?”於冰用手向南一指道:“那家房檐上放著的不是麼?”眾人齊看,果然在房檐上放著。那人跑去取來,一件不少。

  此時哄動一時,看的人擁擠不開。又見有幾個人高叫道:“戲法兒不是白看的,客人們到此,我們多湊幾千錢,做盤費罷。”於冰連連擺手道:“我們路過貴莊,見地方風俗淳厚,所以才頑耍頑耍,攢湊盤費何用?”眾人聽見不要錢,越發高興,亂嚷著求再耍幾個。於冰道:“可將長繩子弄幾十條來,越多越好。”眾人忽哨了一聲,跑去有五六十人,陸續交送,頃刻你一條,我一條,湊成四五堆。於冰道:“眾位可將繩子挽結做一條。我有用處。”眾人聽了,七手八腳的挽結,頃刻成了一條總繩,合在一處,有半間房大一堆。於冰走到繩子跟前,先將繩頭用二指捏起,向空中一丟,喝聲“起”,只見那繩子極硬極直,和竹竿一般,往天上直攢了去,須臾起有二百余丈高,直接太清。眾人仰視,哄聲如雷。少刻,那繩子止有三四丈在地,於冰道:“你們還不快用石塊壓住!假若都攢入天內去,該誰賠?”眾人急忙抬來一塊大石,將繩子壓祝再看那繩子,和一支筆管相似,直立在當天。於冰走回桌前,又向眾人道:“快取剪子一把,大白紙一張,長四五尺者方好。

  “少刻,眾人取來一張極長大的畫紙,放在桌上。於冰看了看,隨用剪子裁成五尺高一猴,兩手高舉,向地下一擲,大喝道:“變!”大眾眼中只見白光一晃,再看時,將一白紙猴變為真猴,滿身白毛,細潤無比。於冰用手一指,那猴兒便跳躍起來,眾人大笑稱奇。於冰又將那猴兒一指,說道:“你不去扒繩,更待何時!”只見那猴兒跑到繩前,雙手握住,頃刻扒入青霄。

  眾人仰視,驚異不已,轉眼間,形影全無。於冰用手一招,那條長繩夭夭折折退將下來,又成了一大堆,惟有那紙變的猴兒不知去向。

  眾人天翻地覆的叫好不絕。猛見人叢中擠入兩人,向於冰道:“我們是本村溫府大爺差來的,聽得說你們戲法兒耍的好,我家老太太要看,叫你三個快去哩。”城璧聽了個叫字,不由的大怒,罵道:“好瞎眼睛的奴才!我們又不為錢,又不為勢,不過大家閒散心兒,且莫說是你家老太太,便是你家祖奶奶、祖太太,也去不成。”那兩人也便要發話,不換笑說道:“我這敝友的話固是粗疏些,二位也有失檢點處。尊大爺雖富雖貴,與我們無轄,就下一個請字,也低不了你家名頭,高不了我們身份。必定說叫你三人快去,我們又不是你家大爺的奴才佃戶,平白的傳喚怎麼?”眾人齊聲說道:“理上講的明白,怪不得客人發話。”城璧分開了眾人,同於冰、不換回廟去了。

  再說這溫如玉本是宦家子弟,他父親名學詩,做過陝西總督,早忙,他母親黎氏,教養他進了學。年已二十一歲,也有三四萬兩家俬。年來嫖賭,混去了一萬余兩。娶妻洪氏,夫妻不甚相得。他生的美豐容,喜戲濾,又好廣交濫施。十一二歲便和家下人偷賭,到十五六歲,就相交下許多的朋友。黎氏止此一子,真是愛同掌珠,因此任他頑鬧,只怕他心上不快活,郁悶出病來。到了十八九歲,凡風華靡麗的事,無所不為。黎氏只略說他幾句,他就有許多辨論;再不然,使性子一天不吃飯,黎氏還得陪笑陪話安慰他,因此益無忌憚。他雖然是個大人家,卻是世世單傳,不但近族,連遠族也沒一個。這日聽得人傳說,莊內來了三個耍戲法兒的,精妙之至。心上甚是高興,將他母親請到庭上,垂了簾兒,又備了酒飯,將相好朋友都約來,等候了好半日。家人回來,細說於冰等不來的話。內中有幾個朋友說道:“這是那里來的幾個野人,連老夫人都敢干犯,可著尊管們出去亂打一頓再講!”又有幾個道:“外路來的人,知他是甚麼根腳,豈可輕易亂打!”如玉道:“叫又叫不來,打又打不得,難道這戲法兒不看罷?”內中又一個姓劉的秀才道:“怎麼不看,我去叫他們,管情必來。”隨即出了溫宅,到觀音寺內,入的門,先與於冰等一揖,坐下說道:“敝鄉溫公子,系昔年陝西總督之嫡子也。為人豪俠重義,視銀錢如糞土,心羨諸位戲法通神,特煩小弟代為敦請,祈三位一行!”

  於冰道:“某等如閒雲野鶴,隨地皆可棲遲,何況督院公子之家。是既無干求請托,又不趨名附勢,陡然奉謁,徒傷士品。

  承君美意,改日再會罷。”秀才道:“先生這話是決意不光顧了?”於冰道:“四海之內,無非朋友。某等拙見,不願為滅刺之井丹,亦不願為自薦之毛遂。若交以道,接以禮,無不可也。”劉秀才道:“小弟明白了。”辭出到了溫宅,向如玉諸人道:“我適才到觀音寺,會了那三個人,不想皆是我輩斯文中人物。聽他的談論,和我們考一等秀才的身份差不多,並非市井賣藝之流,可同年而語。怪不得尊紀說了個叫字,便惹出許多辨論來。大爺可速寫一名帖,親去一拜,外再備即午蔬酌候教一帖,通要寫教弟二字,小弟包管必來。”眾人又道:“這三人也太自高貴,世間只有個行客先拜地主,大爺是何等門媚,那有到先去拜他之理?”劉秀才道:“你們都是沒讀過書的識見。孟子曰:自古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又曰:欲見賢而不以其道,猶欲入而閒之門也。”

  溫如玉道:“諸公不必爭論,家母等候已久,我就先拜他罷。”即刻寫了帖,到觀音寺來。慌的眾和尚技法衣帶僧帽,撞鍾擂鼓,燒茶熏香不迭。如玉先到殿上,與觀音大士一揖,然後著家人們投帖,下來到東禪房,與於冰三人敘禮,各通姓諱。如玉道:“適才敝友盛稱三位長兄道德清高,小弟殊深景仰。今午薄具小酌,欲屈高賢駕臨寒舍,未知肯光降否?”於冰道:“既承雅誼親招,大家同行何如?”如玉大喜。四人出了廟門,眾和尚跟隨在背後相送。如玉只顧和於冰說話,那里理論他們,一個個寂寞而回。

  三人到如玉家中,眾賓客次序見禮。見於冰亭亭玉立,真是雞群之鶴;城璧美髯飄灑,氣宇軒昂,各動刮目相敬之心,惟不換不像個大邦人物。於冰等坐定茶畢,內中有一人舉手道:“東翁溫大爺,乃吾鄉之大孝子也。每有奇觀,必令太夫人寓目,從早間竭誠敬候,始得三位先生駕臨,即小弟輩,亦甚喉急。敢請先生速施移星換日之手,使吾等目窮光怪,也是三位先生極大陰德。”如玉道:“杯酒未將,安可過勞尊客?”於冰大笑道:“吾既至此,何妨游戲三昧。”說罷,起身同眾人到院中,耍了一魚游春水,一向日移花,一空中蕭鼓,把些看的人,都魂奪口噤。溫如玉不住的伸舌咬指,一句也贊揚不出。

  耍罷,請客讓於冰首坐。於力言不食煙火食,眾人疑信相半,城璧、不換又以吃素為辭。如玉甚過意不去,吩咐廚下速刻整理素菜,又著采買各色鮮果,並家中所有。為於冰用酒席完後,三人就要辭去,如玉那里肯放?立刻差人將行李取來。

  晚間諸客散盡,請於冰三人在內書房吃酒。言來語去,是要學於冰的戲法兒,且許送銀一百兩。於冰大笑道:“吾法遇個中人,雖登雲駕霧,亦可指授,何況頑鬧小術;若不是個中人,雖百萬黃金,亦不能動吾分毫。”如玉道:“何為個中人?

  “於冰道:“過日再說。”如玉又加至二百兩,於冰惟哈哈大笑而已。坐至三鼓後,方才別去。於冰向城璧、不換道:“我日前在泰山廟內,未曾細看這溫公子,今日我到甚為他擔憂。

  “城璧道:“莫非無仙骨麼?”於冰道:“此人根氣,非止一世所積,其前幾世,必是我輩修煉未成致壞道行者。他不但有仙骨,細看還有點仙福。只是他兩口角已透出煞文,亦且印堂黑暗,不出一月內,必道奇禍。幸額間微有些紅光,尚不至於傷生,而刑獄之災定在不免。”城璧道:“一面之交,也是朋友,大哥何不預先教以趨吉避凶之策?”於冰道:“此系他氣運逼迫,自己又毫不修剩若教他長遠富貴,我永無渡他之日矣。”

  次日,如玉又煩於冰耍了幾個,越發心上羨慕不已,連嫖賭也顧不得了。與於冰一刻不離,時時問以一物不食之故。於冰又笑而不言。城璧將於冰棄家學道始末詳說,如玉聽了,心上甚是不然,向於冰道:“老長兄以數萬家俬,又有嬌妻幼子,忍心割絕如此,這豈不是胡塗不堪的事?”於冰道:“我有昔日的胡塗,才有今日的明白。”城璧又說到西湖遇火龍真人,如玉雖聽得高興,到底半信半疑。又說起近日平師尚詔,成就朱文煒、林岱兩人功名,這是眼前現在的事。如玉聽到成就了兩人功名話,連忙站起,向於冰叩拜道:“老長兄既有如許神通,念小弟先人出身顯宦,小弟今已二十一歲,尚滯守青氈,怎麼想個法兒,將小弟也成就成就。不但老母感戴恩德,就是弟先人在九泉之下,亦必欽仰鴻慈。”於冰連忙扶起道:“公子休怪小弟直言,公子乃上界嫡仙,名登紫府,原非仕途中人,功名實不敢許。”如玉拂然道:“韓夫子豈終貧賤者耶?”於冰見如玉變色,隨改口道:“恐不能如今尊威行全省,若兩司還有指望,故弟不敢輕許。”如玉方回嗔作喜道:“就是一知府也罷了。”於冰又遭:“弟輩明日,定於拜別,然既有一日傾蓋,即系百歲芝蘭,今後公子要諸事收斂。”如玉道:“辭別的話,過二年後再說。老長見著弟收斂,也不過為嫖賭而言。

  小弟非不知壞品傷財,每思人生世上,如風前燭,草頭露,為歡幾何?即日夕竭力宴樂,而長夜之室,人已為我築矣。弟之所以流連不少自己者,此之謂也。”於冰道:“公子既知為歡無多,何不永破長夜之室,做一不死完人?況人生七十,便為古稀,其中疾病纏繞,窮苦奔波,父母喪葬,兒女賢愚,方寸內無一片刻寧暇。為十數年快樂,而失一大羅金仙,智者恐不為也。”如玉道:“老長兄今日已成仙否?”於冰道:“吾雖未仙,然亦可以不死。”如玉道:“老長兄游行四海,即到死時,小弟從何處查考?昔秦皇漢武,以天子之力,遍訪真仙於山岩海島,尚未一遇,況我輩何許人,乃敢存此妄想!”於冰道:“秦皇漢武,日事淫樂,若再著他身入仙班,天地安肯偏私至此!”如玉怒說道:“小弟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實不能如老長兄割恩斷愛,今後請毋復言!”城璧大笑道:“何如?

  “於冰見如玉滿面怒容,隨即站起道:“公子氣色上不佳,本月內必有一件大口舌,須謹慎一二。我們此刻也講論的疲困了,必須弄個戲法頑頑。”

  如玉聽得要頑戲法,不由的就笑了。於冰向眾家人道:“宅內若有大壇或大罐,不拘那樣拿一件來,我有用處。”少刻,兩個家人抱出一青花白地、小口大肚磁罐,約有三尺半高下,周圍尺半粗細。放在院中,將上面磁蓋兒揭起,於冰向不換道:“將行李取來。”不換抱來行李,於冰道:“你可將行李裝入罐內。”不換見罐口不過八寸大小,一卷行李到有二尺粗細,如何裝得入去?聽了此話,兩只眼只看於冰。於冰道:“看什麼?裝入去就是了。”不換笑著,將行李立抱起來,向罐口上一放,只見那一鄭行李,毫不費力一放就入罐內去了。如玉同眾家人皆大笑稱奇。於冰又向不換道:“你也入去。”不換笑應道:“只怕難,難。”於冰道:“你試試看。”不換笑著,先將左腳一入,已到罐底;後將右腳放入。於冰道:“下去!

  “一語未完,不換已不見了。如玉等看的發呆。於冰道:“連二弟入去。”城璧笑說道:“我這漢子粗長,只休要將磁罐撐破。”說著,抬起左腳,向眾人道:“這罐口只好有我半只腳大。”說著,將腳一入,即到罐底,城璧笑道:“有點意思。

  “隨將右腳插入。於冰也說道:“下去!”一轉眼,城璧也不見了。如玉覺得有些怪異,正欲拉住於冰,於冰急到罐前,雙腳一跳,已入罐內,形影全無。如玉同眾家人跑至罐前口大叫道:“冷先生!”只聽得罐內應道:“公子保重,我去了。”

  此後百般喊叫,百般道罪,皆寂然無聲。眾家人道:“大爺不用喊叫,是藉這罐子作由,怕大爺留他,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這幾個人都奇怪的了不得,還不知是仙是妖,去了到好。

  如玉嘆恨道:“是我適才和他辨論,氣色不好,得罪了他。你們此刻,可分頭於本宅並莊子內外、大小人家、左近寺院中,細細找尋。”眾家人去了。如玉想到月間有大口舌話,心上甚是疑懼,連嫖賭也回避了。正是:痴兒不足留戀,見面猶之不見。

  急切想出走法,三人同入一罐。

  第三十七回 連城璧盟心修古洞,溫如玉破產出州監

  詞曰:

  山堂石室,一別人千里。莫畏此身棲絕,修行應如此。

  叛案牽連起,金銀權代替。不惜破家傳遞,得苟免為佳耳。

  右調《月當廳》

  話說於冰與城璧、不換入了大罐,轉眼間出了長泰莊。城璧、不換就和做夢的一般,已到荒郊野外。兩人大笑道:“大哥耍的好戲法兒,連我兩個也耍在里面。”於冰笑道:“此遁法也,盡力也不過帶你們十里。”城璧道:“我正要問那磁罐,能有多大,怎便容的下行李和我兩人?即至入了磁罐,也不覺得罐小,只覺得眼中黑了一會,猛抬頭,便到了此地。這是何說?”於冰道:“此又用瘴眼法也。你們原舊不曾入磁罐去,有什麼容放不下?”城璧道:“我在泰山廟中,一見溫如玉,就看出他是個少年狂妄、不知好歹的人。今日良言苦口提引他,他到大怒起來。”不換道:“這也怪不得他。他頭一件就丟不下他母親,況又在青年,有財有勢,安肯走這條道路?”於冰道:“就是我也不是著他拋轉父母妻子,做這樣不近人情天理的事。只是願他早些回頭,不致將骨墮落。他若信從,先傳他導引之法,待他母親事畢,再做理會。不意他花柳情深,利名念重,只得且別過他,待到水窮山盡的時候,不怕他不人玄門。

  “說罷,三人坐在一大樹下,城璧道:“我們如今還是往湖廣去不去?”於冰道:“怎麼不去!一則瀏覽湖廣的山水,二則衡山還有我個徒弟,在玉屋洞內,叫做猿不邪。我說法便去看看他。”不換道:“我兩人在碧霞宮住了許久,從未見大哥說起有個徒弟來,今日方才知道。大哥肯渡脫他,必定是個有來歷的人。”城璧道:“他是甚麼人家子弟,身上也有些仙骨麼?

  “於冰笑道:“他是一只老猿,被我用法力收伏,認為徒弟,在衡山看守沿門。他那里是人家子弟?”城璧道:“他的道行淺深比兄弟何如?”於冰大笑道:“你如今還講不起道行二字。譬如一座城,你連城牆尚未看見,安知里面房屋多少?這猿不邪,他也是雲來霧去,修煉的皮毛純白,已經是門內人。

  再加勤修,一二百年後,便可入房屋中。道行二字,他還可以講得起幾分。”

  城璧拂然道:“我們拚命跟隨大哥,雖不敢想望個神仙,就多活百五十年,也不枉吃一番辛苦。是這樣今日游泰山,明日游衡山,游來游去,游到老時,一點道行也沒有,直至死而後已。今日大哥說連城牆還沒看見,真令人心上冰冷。”於冰大笑道:“人為名為利,還有下生死血汗功夫,況神仙是何等樣的兩字,就著你隨手撾來,就是我也還差大半功夫。我如今領你們游山玩水,並非為娛目適情,也不過操演你二人的皮膚筋骨,經歷些極寒極暑,多受幾年飢餓勞碌,然後尋一深山窮谷之地修煉,慢慢的減去火食,方能漸次入道。至於法術兩字,不過藉他防身,或救人患難,氣候到了,我自然以次相傳。是你這樣性急,教我該如何指授?”城璧道:“弟性急則有之,怎麼敢說不受指教?今與大哥相商,我兩人立定主意,下一番死命功夫。湖廣的山水,也不過和泰安的山水一樣,與其遠行,不如近守。今日仍回泰山,於山後極深處走幾天,或尋個石堂,或結個茅庵,若能運去些柴米更妙。即不然,草根樹皮,也可以當飯。餓不死,就是福分。只求大哥將修煉的秘訣,著實往透徹里傳示傳示,我二人誠心盡力的習學。設或大哥去遠方行走,我們被蟲蛇虎豹所傷,這也是前生命定,止求積一個來世仙緣。”不換也不等城璧說完,一蹶劣跳起,大叫道:“二哥今日句句說的都是正緊修行人話,我的志念也決了,大家舍出這身命去做一做,有成無成,都不必論,從今後我與二哥心上,總以死人待自己,不必以活人待自己。現放著大哥,就是活神仙,就是我們該入道機會,只靜聽大哥吩咐罷了。”

  於冰聽了兩人話,大喜道:“你們能動這樣念頭,生死不顧,也不虛我引進你們一番。好,好,可敬可愛,有二位賢弟議論,再回泰山走遭。”三人一齊起身,復上泰山,到碧霞宮,煩寺主收拾了些干餅面之類,帶在身邊充飢。出廟外,即向深山無人處行走。晚間,就在樹下或崖前打坐功。經歷了十八攀、閻王帶、雁鷹愁澗、斷魂橋、大蟒溝、金篋玉策、日觀神房、老龍窟、南北天門、蜈蚣背等處險峻,看不盡奇峰怪石,瀑布流泉,並珍禽異獸,瓊樹瑤葩等類。一日,於層嵐迭路之傍,看見一座洞門。三人走人去一看,但見:碧岫推雲,蒼山削翠。雙崖競秀,欣看虎踞龍蟠;四壁垂青,喜聽猿啼鶴唳。疏松古檜,洞門深鎖竹窗寒;白雪黃芽,石室重封丹灶冷。參差危閣,時迎水面之風;丫槎疏梅,常映天心之月。正是階前生意惟存草,檻外光陰如過駒。

  三人在洞中,前後看了半晌,見里面前後兩層大石堂,四周圍回欄曲榭,傍邊丹室經閣,石床石椅,石桌石凳,石杯石碗之類,件件俱全,又有許多的奇葩異卉。石堂外鐫著“瓊岩洞府”四個大字。城璧道:“此洞幽深清雅,乃吾兩人死生成敗之地也。”於冰也說甚好,三個人就在石堂內坐下。不換道:“修煉的地方到有了,只是飲食該如何裁處?”於冰道:“你兩人要立志苦修,衣服飲食都是易辦的事。”問城璧道:“你身邊還有銀子沒有?”城璧道:“還有五十多兩。”連忙取出付與。於冰道:“你們在此少坐,我去泰安城內走遭。”兩人送出洞外,於冰步罡踏斗,將腳一頓,蹤影全無。兩人互相驚嘆。到日西時分,兩人正在洞外等候,只聽得於冰在洞內叫道:“二位賢弟那里?”兩人跑入洞來,見於冰在前層石堂內站著,傍邊堆著四十倉石多米,盆罐碗盞,火爐火刀火紙,每樣四五件、十數件不等,還有鐵斧四柄,麻繩數十條。又有皮衣皮褲皮襪暖帽暖鞋,大小布棉單衣,亦各有七八件。二人大喜道:“諸物皆不可少,只是皮衣褲太多了。”於冰道:“此洞處至高之處,風力最硬,非碧霞官可比。此時炎暑時候,還不覺冷,一交深秋,只怕二弟就支持不來;再到嚴冬,又只嫌皮衣褲太少。磨煉至三年後,既可以不用皮衣褲矣。二弟求道過急我只得格外相從。論理還該隨我山行野宿,將皮膚熬煉出來,方無中寒中暑中濕之玻柴和水二件,山中自有,用時自去砍齲”二人一齊叩拜道:“大哥用心至此,真是天地父母。”

  於冰扶起道:“只願二弟始終如一,如壞念頭,愚兄無不玉成。

  “至此,二人輪流砍柴做飯,口淡到極處,采些山花野采來潤喉。於冰見他二人向道真誠,不辭艱苦,恐早晚出入,遇蟲蛇虎豹、鬼怪妖魔,隨傳與護身逐邪二咒。又過了數日,留心細沓,見二人沒什麼走滾壞心處,始將導引真談傳授。然於不換傳時,猶有難色,叮嚀教戒至再。兩人得此,日夕精進,鉛汞少有不調,便誠求細問,於冰即-一指示得失。

  一日,於冰向二人道:“昔年吾師教諭言修行一道,全要廣積陰功,不專靠寧神煉氣。我自出衡山,止成就了朱文煒、林岱,並平師尚詔,功德甚淺。我今再去游行天下,歸德遭叛逆之變,河南不無落難等人,亦須查訪,然後再看視猿不邪,你二人在此最妥。我有幾句話,要切記在心。虛靖天師曰:不怕念起,只怕覺遲,念起是病,不續是藥。蓋能剪情欲則神全,導筋骨則形全,靖言語則福全,保此三全,即可以入道矣。還來與二弟講究玄理,似有幾分領會,連二弟又更明白些。只要於出納時循序漸進,不可求效太速。求效速則氣行異路,為害不小,務須吸至於根,呼至於蒂,使此氣息息綿綿,上下流通,則子母有定向,水火即可交會矣。積久結就真胎,便成有道之士。至於你們所行外功,雖遠不及內功十分之二三,然活筋骨,舒五髒,亦內功之一助。若每天按時行,則始終按時;隨便行,則始終隨便。如按時行幾天,隨便又行幾天,於己何益!再一間斷,則功夫虛用,反不如一心只行內功矣。良言盡此,我此刻就去了。”不換道:“大哥要去,我等何敢阻留?只是回來的日子要說與我們,免得日夕懸望。”於冰指著那堆米道:“此米是五十倉石,你們用完時,我即可以來矣。”城璧道:“早知大哥又要離別,到不如去湖廣衡山與猿不邪相守,豈不又添一個道友?”於冰道:“我當日出家時,有誰與我作伴來?

  俗言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二位賢弟留戀我,我豈不知是敬愛我?但出家人第一要割愛,割愛二字,不止是聲色貨利,像你二人,今日想我,明日盼我,則道心有所牽引,修為必不能純一,而道亦終於無成。”說罷動身。兩人送出洞門,心上甚是難舍,只是不敢再言。於冰將木劍取出,口誦靈文,在洞門頭上畫了一道符菉。城璧道:“這是何意?”於冰道:“你二人法力淺薄,深山古洞之外,何物無有!吾符雖無甚神奇,除島洞列仙、八部正神外,恐無有敢從吾符下經過者。此後二弟除取柴水兩物外,須要謹守洞中,為白龍魚服困於豫且之戒。”

  說罷,一步步走去。兩人直望的不見了,方才悶悶回洞。今按下不表。

  且說陳大經、嚴世蕃原是一對刻薄小人,在歸德府審了一月有余的叛案,他到不為與朝廷家辦事,全是藉此為收羅銀錢,報復私仇之地。凡遠年近歲、官場私際,有一點嫌怨者,必要差人通遞消息,著叛賊們扳拉本人,或親戚,或族黨,仕途中人被干連者,也不知壞了多少!不但容留賊眾的人家,就是一飲一食的地方,也要吹毛求疵,於中追尋富戶,透出音信來,著用錢買命。曹邦輔深知嚴嵩利害,也只好語言間行個方便,賴情面開脫一二無辜人。那里敢參奏他們?明帝屢屢下旨飭諭,不准干連平人,他二人那里把這通旨放在心上,只以弄錢為重。

  一日,拿到叛案內一散賊,叫吳康,夾訊之下,總著他說富戶人家停留飲食,並頑鬧的地方。吳康開寫了十數人,內中就有溫如玉在內。陳大經問道:“你所開人數內,有個泰安州溫公子,想必他家做現任官麼?”吳康道:“小的也是各處閒游,替師尚詔勾引人入伙。今年春間,到泰安州長泰莊中,說有個溫公子最好賭,又說他父親昔年做過總督,手里甚是有錢。

  “陳大經聽了,心內甚喜,笑問道:“他叫什麼名字?”吳康道:“小的到沒有問他的名字,止聽的人都叫他溫公子,也有叫溫大爺的。”大經道:“他既是個公子,又家中大富,他如何肯與你頑錢?”吳康道:“小的先在長泰莊觀音廟中住,和人頑了幾次。同賭的人見小的頗有銀錢,就請小的到謝秀才家去頑,與這溫公子前後賭了三次,到輸與他一百多兩。嚴世蕃道:“你在這溫公子家住過幾天?”吳康道:“小的從未到他家里去過。”世蕃道:“你在他莊內共勾去多少人?”陳大經道:“大人不用問他這話,只問他長泰莊有財勢像溫公子的還有幾個。”吳康道:“小的在那里並未勾去一人,止聽得溫公子是個大家,余人沒聽得說。”陳大經隨即發了溫公子窩藏叛黨吳康,謀為不規的火票,又扎諭泰安州文武官同去役協拿,添差解送歸德等語。事關叛逆,急同風火,不過數日,即到了泰安。

  這日溫如玉正在家中著人擺列菊花,要請朋友們吃酒。猛見管門人跑來說道:“州里老爺和營里守爺帶著許多人,拜大爺來了!”如玉摸不著頭腳,一邊更換新衣服,一邊吩咐預備茶水,又著廚下整理酒席。剛迎接到二門外,只見文武兩官已走入大門,守備看見如玉,指向眾人道:“那就是溫公子,拿了!”眾人跑上,便將如玉上了大鎖,蜂擁而去,把些大小家人都嚇呆了,立即哄動了一莊人。他的朋友也有怕干連躲避的,也有趕去打聽的,也有素日吃不上油水暢快的。如玉的母親聽得將兒子平白拿去,嚇的心膽俱碎,忙差人去州里打聽。晚間,家人們回來說道:“大爺是為窩藏河南叛案內一個姓吳的,明日就要起解去河南聽審。”黎氏道:“你大爺如今在那里?”

  家人們道:“已下在監中了。小的們又不敢去問,這還是州中宅門上透的信兒。”黎氏同兒媳洪氏大哭起來,家人們道:“太太哭也無益,不如將大爺素日交厚的朋友,都連夜請來相商,看他們有個救法沒有。”黎氏著人分頭去請。眾人聽知是叛案,一個個躲了個精光,說害病的一半,說不在家的一半,街上遇著的,又以有急緊事故推辭。眾家人跑亂到二更時分,端的沒請來一個。

  至四更後,家人們說道:“黎大爺來了。”黎氏是本城黎指揮女兒,他有個侄子叫黎飛鵬,與如玉是嫡親表兄弟。黎氏見侄兒入來,便放聲大哭。飛鵬道:“有要緊話向姑母說,此時不是哭的時候。表弟逐日家狐朋狗友,弄出這樣彌天大禍來。

  他一入監,我就去州衙門打聽,來文上言溫公子窩藏叛賊吳康,著泰安文武官添差押解赴歸德研審。”黎氏道:“你表弟從沒留個姓吳的在家中,這話是那里說起?”飛鵬道:“他日日頑錢,不在張三家,就在李四家,三山五岳,什麼人兒沒有?被他們扳拉出來,就是大禍患。刻下此事關系重大,我與州中門上家人蔣二爺相商,他說這事要問在里面,是要滅族的,受刑還是小事。他如今已代我們在文武衙門,並歸德提差,說合停妥,定要三千五百兩銀子上下分用,言明過一月後,方行起解,著我們速差妥當人去歸德解脫。又著我見了歸德提差,和蔣二爺話一樣,說明銀子過了手,他們就有絕好的門路。只要多費幾個錢,包管無一點事。又領我到監里向表弟說明,表弟恐姑母結計,著我來稟明。”黎氏著急道:“家中那有這些銀子?

  “飛鵬道:“表弟也說來,著城中兩處貨鋪里先盡現銀湊辦,安頓住提差並文武衙門再講。我此刻就趕回去,明日還要與他們過兌銀子。姑母只管放開懷抱。”說罷,辭了出來,仍回城去。黎氏聽了,心上略略的安些。次日三更時分,飛鵬將銀兩如數交付州衙蔣二。文武兩處並提差,以及捕衙各得了賄賂,樂得靜候。飛鵬向提差討問門路,提差等俱詳細告知。飛鵬又轉說與如玉。如玉將他鋪中伙計俱叫入監中,著他們將生意折變與人,好差人去歸德料理。眾伙計見事關重大,只得另尋財主,墊他這生意。跑亂了七八天,方才有人成交,除用去三千五百兩,止剩下七千一百兩本銀;兩處鋪房,止算了一千兩,向如玉說知。如玉自出娘胎胞,從未受一點委曲,今在監中,雖不繩鎖,然他獨自坐在一間房內,又嫌房不干淨,真是片刻過不得,屢次煩人向州官說,要討保回家。州官不敢擔承。文武兩處衙門,一第一日與如玉送酒食,只不放他出去,又准著家中人只管入監伺候。如今聽見有人要墊他的生意,有八千一百銀子,便滿心歡喜,也不管人家占了多少便宜,一說就依允。

  眾伙計又要靠新財主過日月,那一個肯將良心發現,替如玉爭論?且大家攢掇著與新財主立了永無反悔的文契,憑中證打了圖書,畫了花押,做的鐵城牆一般堅固。如玉只急的要出監,可惜連鋪房並貨物二萬有余的生意,只八千一百兩了絕。泰安城中人無不嗟嘆,都罵他是敗子中之憨子、痴子。他表兄黎飛鵬知道了,不依起來,眾伙計又著新財主暗中送了三百兩完事。

  其中如玉的家人,有能干者,大家還分用了五六百兩,也是眾伙計作成。

  閒話少敘,如玉成交後,將飛鵬請入監中,煩他帶兩個家人,八千兩銀子,去歸德辦理,星夜起身。又著人稟知他母親,自己止存了一百兩使用。不想陳大經、嚴世蕃各有心腹門客相隨,陳大經門客叫張典,嚴世蕃客是羅龍文,兩人同寓在歸德東岳廟,凡有通叛案线索者,都去尋二人說話。他二人若點了頭,就是真正叛黨,也可以開脫,斡旋的亦不止一家。黎飛鵬到他二人寓所,講說了幾次,總說不來。張典還軟些,羅龍文言一個總督的公子,愁拿不出十來萬銀子買命!這些事有何定憑,安心向叛逆中問,就是個叛逆,定要五萬兩。飛鵬日日替如玉跪懇,哭訴了好幾次,細說賣房棄產,家中折變一空,止湊了七千兩。羅龍文那里肯信?還虧張典從傍打勸,方才依了七千兩之數,余外要五百兩賞跟隨的小廝們。飛鵬將銀子如數交割張、羅二人,隨即打入密稟,止說了六千兩,他兩人將一千五百兩下私腰。次日,陳大經、嚴世蕃又將吳康傳去復審,審得溫公子是同賭人,並無知情容留等事,將如玉照不應為例,仰該州發學,打四十板,釋放回家,斥革話一字沒有。立即著行文泰安文武,照通施行。又將叛案內使費過錢的幾家,一總開釋。其沒有使費過的,雖在一案,還著監禁候訊。就是這樣,放的放,不放的不放,每審時,曹邦輔也坐在一邊,卻一言不發,任憑他兩個出入人罪。審畢,大家散訖。此非邦輔甘心木偶,緣深知嚴嵩利害故也。

  至第三日,即得發放如玉文票,羅龍文也不發鋪司,也不差人,將文票著飛鵬看了,然後封訖,交付飛鵬到泰安州自去投送。又笑說道:“我這里不差人去,又省溫公子幾百兩,這個人情,送了你罷。怕溫公子不重重的酬你的勞麼?你要終身感戴我,去罷。”飛鵬得了文票在喜,謝別了兩人,回到下處,與跟來的兩個家人說知,將剩下的五百兩與兩家人,每人分了一百,自己分了二百,留一百兩做回去盤費,以便開帳,著如玉過目。三人雇牲口,連夜趕至泰安衙門投遞文書。文武兩處官看了,各大喜,立即將如玉放出監來。如玉謝了兩處文武官,又到黎飛鵬家叩謝,問明前後情節,雖是心疼這八千兩銀子,喜得免了禍患。又知文書內有發學話,差家人備銀四兩相送。

  因結計他母親,和飛鵬一同回家。母子各痛哭。黎氏再三向他侄兒道謝,飛鵬又細說歸德話,黎氏向如玉道:“我已望六之年,止生你一個。自你入監後,我未嘗一夜安眠,眼中時滴血淚,覺得精神舉動,大不及前。你若是可憐我,將嫖賭永斷。

  少交接無益之人。我將來還可多活幾年,就是去吊了一萬多銀子,也是我和你的命運,該這樣破財。你也不必心上過於愁苦。

  “如玉道:“我今後再不敢胡行一步,母親只管放心。那冷先生他也勸過我這話,且說我不出一月,定有大口舌,今番果然應了,豈非奇人?他還許我將來可位至兩司,但不知應否。”

  正言間,家人們入來說道:“本村的親友,俱在外面看望大爺。”黎氏聽了大怒道:“平素不分晝夜,他們天天來吃我家,一聞叛案,請了他們半夜,狗也沒個上門;今日打聽得無事,又尋不費錢的飯鋪吃來了。你們將這些沒人心的賊子,都與我趕出去!”如玉道:“你們向眾位說,我不敢當,請回罷。

  “黎氏道:“我至今總不明白,怎麼這姓吳的只咬定了你一個?”如玉道:“我原在謝三哥家和這人賭了幾次,正緊窩賭家,他到不說,止是說出我來,連我也不明白。”飛鵬將一路剩下的盤費交還,又取出一本賬目,著如玉留看。如玉心上著實感激,謝了又謝。兩人同吃酒飯後告別。如玉送至大門,飛鵬道:“今後老弟要事事謹慎,家業沒多的了。”說罷舉手別去。過日,如玉又備了一分厚禮,親去拜謝。從此竟不嫖不賭,安分守己起來。正是:不嫖心里想,罷賭手發癢。

  叛案雖除名,可惜一萬兩。

  第三十八回 冷於冰施法劫貪墨,猿不邪采藥寄仙書

  詞曰:

  銀囊空,金袋碎,驚破奸邪心意。千方百計聚將來,都被神人劫去。

  日漸升,月已墜,王洞傳法周歲。丹砂甫采接仙書,飛入長安省會。

  右調《滿宮花》

  話說溫如玉自出了州監,不嫖不賭,安分守己過度日月不題。再說冷於冰出了瓊崖洞,走了數里山路,便架遁光,片刻即到歸德城外。先在四關游行,次後入城。見此地雖經兵火,士民尚各安業。天色漸晚,隨便尋一旅店過宿。打坐至二更時候,忽聽得一人大罵道:“嚴世蕃這奴才了不得!”於冰聽了嚴世蕃三字,就坐不定了,慢慢的開了房門,走出院來。見西正房內燈燭輝煌,走近了幾步,只聽得一人道:“你雖然費了四千余兩,你家中還是富足日月,買出命來就好;一個叛案拉扯住,可是當頑的?你該吃這一大杯。”又一個道:“這兩個殃煞,此時離京,也不過六七天路。我聽得說,每人都有二十多萬兩。陳大經是浙江人,說他的銀子,著他侄兒同幾個家人,由江南水路送回;嚴世蕃和羅龍文、張典這三個狗男女的銀子,恐怕人議論,分做前後走。嚴世蕃帶了一半,陳大經替他帶了一半。上天若有報應,著聖上知道了,將他們各抄了家,再行斬首,子孫世世乞丐,使他一個錢留不下,我心上方快活。”

  又一個道:“你也不過樂得哭罵他幾句,九卿科道以及督撫,那一個敢參奏他?聖上從何處知起?銀子已經丟了,說他無益,大家吃酒罷。”於是同嚷鬧起大杯小杯,你多我少起來。

  於冰回到房內,自己打算道:“適才這些人的話若果真,此系搜剔平人脂膏,害人許多身家。與其著他兩個拿去,不如我且奪來,將來賑濟貧民,強如他兩個胡用。”又想道:“他這銀子是分南北兩路走,水路走的慢,我明日先從都中這條路趕去,得了嚴世蕃的;然後再從水路,取陳大經的。不但叛案所得的銀錢,著他們一分一文落不住,還要著他將京中原帶出來的財物,也鬼弄他個精光,使他倒折本錢,與萬人解恨。”

  想算停妥,次早到街上,買了幾張黑礬紙,又借了一把剪子,將黑紙俱裁成些人馬,並刀槍弓箭之類,費了好半晌功夫才弄完。算還店錢,交送了剪子,走出城門,到無人之地,架遁光,約行有千余里,落在平地,沿著上京的大路,逢人便問,得了信息,復架道趕到直隸景州地界。看見嚴世蕃在後,陳大經在前,兩人相隔有六七十里,都在路上行走。

  於冰先到曠野之地,落遁等候。遠遠望見陳大經率領多人,押著行李走來。從懷中將紙人馬取出,口中念念有詞,用木劍一指,喝聲“變”,須臾化成了一隊人馬,雲飛電馳的殺上去。

  但見:

  無甲無盔,肥瘦高低一律;有袍有帶,頭臉手腳純黑。烏馬蕩征塵,飛起半天皂霧;青衣映麗日,滾來遍地煙雲。人人拿兩口大鐵刀,個個插幾枝純剛箭。不分眉眼,疑是煤窯內容官行凶;幸具口鼻,莫非灶龕中灶君混世。平川曠野,如何有許多熊精;化日光天,今始見若干龜怪。

  這一股人馬,有二百多人,變化的和天神一樣,一個個舞著發,打著馬,追風逐電般盡撲陳大經的人眾殺來。於冰架遁,隨後指使。大經的家人腳戶等眾,見了此等無眉眼的黑人馬,也不知是神是鬼,各驚嚇的魂飛魄散,逃命不迭;那些騾馬,亦各東西亂跑起來,將行李丟的前三後四。轎夫們把陳大經丟下,各顧性命去了。大經連忙從轎內扒出,也跟著轎夫們亂奔。

  於冰又從劍上飛一道神符,六丁六甲各神將,頃刻而至。於冰敕令:“將丟下的行李,並騾馬駝帶之物,大小皆盡行取下,一件不得遺失,須沿途收拾,跟隨我下來。”眾神將分頭料理。

  於冰押著紙人馬,復架遁順大路走來,六七十里,不過轉眼功夫即到。嚴世蕃正坐著轎,率領眾家丁行李走路,乍見了這枝人馬,也與陳大經一般,沒命的逃奔。眾丁甲神將將兩處行李物件,俱收拾在一處。於冰用劍一指,喝聲“妝,那些紙人馬俱紛紛現出原形落地。於冰喚出逐電,“著領丁甲眾神將打劫的銀物,都押送湖廣的衡山玉屋洞,交與猿不邪收管後,可到鎮江岸口,回吾話說。”眾神領命。於冰仍架遁光,去江口等候。

  到日西時分,諸神復命,於冰退了眾神將。少刻,超塵、逐電同來。超塵稟道:“小鬼奉法旨,送董公子到林岱衙門。

  林岱認為胞侄,相待極厚。小鬼在他衙門中留心看聽,住了半月,見其始終如一。前法師吩咐,著在玉屋洞等候,小鬼從河南回來,已等候了數日。今見逐電,知在此處,因此同來繳法旨。”於冰聽了,心上大悅,向二鬼道:“你們休辭勞苦,此刻可從西北水路,查訪戶部侍郎陳大經行李船,或未到此地,或已過此地,查明,速刻到鎮江府城各店中尋我回話,不得有誤。”兩鬼架風去了。

  於冰就住在東門內店中,等候了六七天,方見二鬼回來稟復道:“陳大經行李船,昨晚停泊在儀征,押船的是他侄子陳明,還有八九個家人。”於冰道:“七八十里江路,今日又是順風,也只在指顧可到。你兩個可隨我沿江迎上去,若見他的船,指與我知道,休得錯認了別船。”二鬼道:“他的船是支大桫飛,船上有戶部侍郎門燈,又懸掛著官銜旗,如何會認錯?

  “一同走至江邊,超塵指道:“來了,來了。”於冰也看得明自,忙用木劍在江面上畫符一道。少刻,波翻浪涌,本地江神聽候驅使。於冰用折指向眾江神道:“適才過去一支大桫飛,乃戶部侍郎陳大經之船也。他船內有二十余萬銀兩,並各項大小物件,皆是刻薄害民所得。煩尊神率領屬下,推他船過焦山,將船放翻,切不可傷損一人性命,俱要扶掖上岸。再煩尊神將船內金銀行李等項,俱取出堆放江岸無人之地,我有用處。其船關系船戶身家,毋令順流而下,亦須停放在岸傍方可。”諸神領命,陡然起一陣怪風,但見:初起時,卷霧揚沙;再看來,穿林落葉。隱隱而鳴,有似雷門布鼓;隆隆而響,宛若潮口石鍾。推雲出岫,送而歸川。

  雁雀失伴作哀鳴,鷗鴛驚群飛樹桫。波濤遍地,客商合掌念觀音;雪浪連天,舟子撇毛拜水母。只刮得女郎通把香閨掩,列子迷途叫救人。

  大風過處,滿江的船並未損壞一只,止卷定陳大經的船,雲馳而去。於冰架遁光隨後趕來,那船過了焦山,翻在了江面,舟中人落水,一沉一浮,都奔在了岸上。那船也不沉底,順水流了二三里,也便傍岸停祝銀兩諸物。俱堆積岸上。於冰送了水神,又拘遣丁甲,將銀物乃送在王屋洞,然後緩緩的跟來。

  再說陳大經被一陣紙人馬驚散,一個個陸續尋在了一處,見行李一無所有,跑散的騾馬,到皆四下尋回,大家說奇道怪。

  陳大經把眾轎夫罵了一番,為他們各顧性命,將他丟下,不管他死活。自己想算了半晌,復回舊路,與嚴世蕃相見。知世蕃也是如此,互相嗟嘆。世泰將眾人拾的紙人馬與大經觀看,都是些沒眉眼的東西。大經道:“怎麼我們被這幾個紙人子就驚散了,豈非奇而且怪哉!”一個家人道:“依小的看來,這必是師尚詔妖黨,知道我們有這許多銀子,被他用邪法弄去了。

  “陳大經伸出兩個指頭連圈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世蕃道:“銀兩並諸物失去罷了,衣帽沒的更換也罷了,今將被褥全丟,到晚間如何睡覺?且以下所過都是州縣地方,成何體統?”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連圈道:“必如此,方見你我是真正清官。”又指著兩旁的馬匹說道:“大人看麼,不但我們清到絕頂,就是幾十匹馬,大半將鞍路也清沒了。”世蕃連連頓足道:“這都成了些甚麼形像,該怎麼對人說?”一個家人稟道:“此事最易辦,可差人先去傳知各州縣所過地方,都要在公館內預備上下被褥鞍氈各項,有何不可!到此地步,也回避不了許多。”陳大經又伸出兩個指頭連圈道:“偃之言是也。

  “又一家人道:“此事該坐落景州知州賠補,是他所管地方,他也沒得說。”世蕃道:“這斷使不得!坐落景州知州賠補,聲色甚大,且他連十分之二三也賠還不了。一個審叛案的欽差,如何有一二百萬銀兩帶回?像這樣大妖法人,亦非景州知州所能拿獲,止可著家人暗暗通知他,是他所管地方失事,著他留心查訪罷了。這叫做江里來,水里去,妄用了好幾月心機。陳大人原是財福雙全的人,像弟實是薄命。”大經道:“大人不必過郁,可惜我的銀兩,都送回家鄉,將來寄信去,定分一半與大人。”世蕃連忙作揖叩謝,兩人從此一行回京。

  又吩咐跟隨人,一字不可泄露,地方官等也有知道的,也有知的不確實的,無一處不效迎道左,饋送程儀。惟景州知州,送了他兩人三千兩,又暗中送了世蕾一千兩。

  再說丁甲眾神於王屋洞交割了銀物,雲路相遇,於冰發放訖,到洞門前,用手一指,門鎖脫落,其門自開。於冰走入,猿不邪看見,喜歡的這猴子心花俱開,跑上前跪倒,叩頭道:“弟子猿不邪未曾遠接,望師尊恕罪。”於冰扶起,坐在石床上。不邪又從新叩拜,於冰道:“我原說過八九年,或十數年後,來看視你。今國陳、嚴兩貪官贓銀一事,隨便到此。”隨吩咐二鬼,搬放銀物於後洞,又向不邪道:“你年來道力何如?

  “不邪道:“弟子承尊師指示,日夜誠心修煉,一月不食亦不飢,即多食亦不飽。”於冰道:“此服氣之功也,積久可以絕食矣。”又問:“火龍真人同紫陽真人來過否?”不邪道:“未曾來過。”於冰見不邪雖是獸類,舉動甚是真誠穩重,與前大不相同,將來必成正果,心中甚喜。過了數天,於冰教示不邪道:“你本異類,修煉千余載,亦能御風駕雲,此汝自得之力,非我教授之力也。今見你一心向道,立志真誠,實異類中之大有根氣者,將來可望成仙。奈滿身皮毛,頗礙仙幾眼目。

  我今傳你移形換影,變化人形之法。然此法止可假藉三個時辰,這時仍復本相。若欲始終不變,你須自用一番鍛煉苦功,仗吾出納口訣,脫盡皮毛,老少高低,隨你心之所欲。雖歷千年,亦無改變,永成人形矣。”隨詳細指授鍛爛筋骨皮毛之法,不邪跪領玄機,又感又喜,繼之以泣。一月後,方能變化人形,五天後始復本相。於冰深為驚異,問不邪,他也不自知。

  於冰思想了好幾日,方笑說道:“是我小看他了。他修道千余年,腹中原本有丹鍛煉,易於堅固,豈三個時辰所能限也!

  今能到五日,方復原形,宜矣。”隨傳與不邪淨身淨壇淨世界,並安土地魂魄、清心通靈七咒,吩咐道:“俟你諸咒爛熟後,我好傳你大法。”不邪大喜叩謝,誠心日夕默誦。過五日後,於冰向不邪道:“我今傳你拘神遣將、五行變化之法。”不邪連忙跪倒,聽候指教。於冰道:“凡人持大法咒,必先取千里外五方之土、金銀珠玉、丹砂鋼鐵、木石繩线、紙筆等類,件件全備,方敢作用。吾法本自仙傳,止用就地用劍畫法壇一座,將淨口淨身等咒念訖,腳踏罡斗,左手雷印,右手劍訣,取東方生氣一口,先念清心咒,次念通靈咒,然後畫符。符亦與世人運用大不相同,或用指畫,或用劍畫,皆可以代筆墨。而畫符最是難事,定要以氣攝形,以形運氣,形氣歸一,則陰陽通貫,天地合德,不但驅神役鬼,叱電逐雷,即山海亦何難移易。

  至於請神召將,汝系異類,誠敬二字,更須要過人幾倍為是。

  每請一神一將,必先定一事差煩,若見神將凶惡丑陋,或生畏懼玩忽之心,其受禍只在轉眼之間。總能幸免不死,神將亦再不肯來。汝宜慎之戒之,切記吾言。”不邪聽了,毛骨驚然,連連頓首道:“弟子安敢有違師訓,自取不測!”於冰將寶菉天章內大法,擇十分之七傳示,先著不邪煉,符咒精熟後,然後-一教導:如何那移,如何變化,如何召神來,如何送神去。

  先是於冰掌法,不邪隨後敷演,次後便是不邪獨自行持。饒他天機靈敏,還費了可及一載功夫,方能指揮如意,百竅通神。

  他此時固形之法,已鍛煉的百日外,方露本形一次,余日通是人形。身上猴毛脫的七零八落,漸次全無。到百日外,露出本相,又須復變人形,或老或少不一。他雖具猴形,卻本來沉靜,因此方能修道千余年,得享遐壽。自於冰傳授火龍口訣,便常以投胎異類為恨,近又有此大法力,必須煉成千百萬年不易之面目,方合他的心意。又想起當年與謝二混女兒苟且,雖系前生夫婦,到底有虧品行;今再鍛煉成一少年形相,殊覺可恥。

  於是化為童顏鶴發、長須美髯道人,頭戴束發銅冠,身穿紫雲道服,腰系絲絛,足踏藤履,居然是個得道佺真,比於冰不衫不履還打扮的齊整幾分。

  於冰見他內外道術皆有一半成局,又見他小心誠謹,較未傳法時更慎重許多,心內著實喜愛他,向不邪道:“吾修道無多年,即邀吾師同紫陽真人恩惠,指授快捷方式,血肉之軀,已去六七,此皆吾師易骨丹之大力也。修道之士,誰能似我有此際遇?我久欲煉幾爐丹藥,用住內功,無如德行施於人者最少,數端微善,安敢妄冀上仙?今在這玉屋洞偷閒一載有余。傳汝諸般法力,亦有深意。一則著你於九州島四海采取藥料,你若無道術,安能隨地尋覓,禁服諸魔?二則還有幾個道友,寄居泰安山內,將來即著你傳授伊等法菉,省吾提命之勞;三則你具此神通,異日可替我分行天下,斬除妖邪,扶危濟困,我收指臂之力,你亦可積陰功。今與你一單內共藥二十一樣,每樣下面俱詳注分辨真假,並所產地道。大要海外居十之七八,中國不過二三。你此刻可帶銀兩下山,於天下城池市鎮,買寶劍一口,不拘銅鐵,只要先代之物,精雅輕妙,可吹毛碎鐵者方好。

  “不邪領命去了。

  過兩月後,不邪方回,用銀八百兩,買來雙單劍各一,捧與於冰過目。於冰見裝飾的俱各精雅,先將單劍拔出,看了看,約長三尺余,面列七星,吞口以上鐫著“射斗”二字。光輝奪目,寒氣逼人。於冰笑道:“此劍雖不可以寶名,亦古劍中之最佳者。”再將雙劍拔出看視,只見面鑲龍虎,柄帶三環,托盤以上,日月雙分,試之輕妙鋒利無比。於冰又笑道:“你還頗有眼力。此雙劍與單劍,身份伯仲,要皆斷蛇截貌之器也。

  “立命不邪盛淨水一碗,走到洞院中間,吸太陽精氣,吹於右手二指上,在劍兩面上各畫符一道,然後誦咒噴噀畢,遞與不邪,又將雙劍也如此作用。吩咐不邪道:“丹藥乃天地至精之氣所革結,非人世寶物可比,不產於山,定產於海。既系珍品,自有龍蛇等類相守,更兼妖魔外道,凡通知人性者,皆欲得此一物食之,為修煉快捷方式。較采日精月華,其功效倍速。仙家到內丹胎成時,而必取資於外丹者,蓋非此不能絕陰氣歸純陽也。

  今再傳你幾路劍法,庶可以保身無虞矣。”不邪欣躍演習。兩月後,雙單劍俱各精熟。於冰選一吉日,令不邪先從海外采取,來來往往不下六七個月,采取的有真有假,於冰各-一分別,存貯在丹房內。不邪於山岩海島中,經歷過許多怪異,明奪暗取,不必盡述。四海以外藥物,俱陸續得來。

  一日,從嵩山采藥歸洞,先將所采藥著於冰看了,又從懷內取出一封書字,上寫著“冷於冰遵此”,遞與於冰。於冰大為驚異,拆開一看,里面只有一句,上寫:“速赴陝西崇信縣界。”旁寫著“火龍氏示諭”五字。於冰看罷,連忙站起道:“此吾師法牒也。”隨安放在石桌中間,叩拜了四拜,起來問不邪道:“你在何處得遇祖師?”不邪道:“弟子從嵩山采藥駕雲回來,被一老道人在山前用手一招,弟子即風停雲止,落在積雪峰下。那老道人將書字付與,著寄與師尊。弟子正要問他名姓,一轉眼就不見了。”於冰吩咐不邪道:“藥不用采了,可用心看守洞府。”又將超塵、逐電叫入戎蘆內,急急的取了些隨身應用之物。不邪跪送洞外,於冰將雙足一頓,煙霧纏身,飛馳而去。不邪見於冰行色匆匆,也不敢問歸來年月,只得回洞自行修煉。正是:一聞師命即西行,且止丹砂采辦功。

  待得余間歸洞後,再將銅汞配雌雄。

  第三十九回 貼賑單賄賂貪知府,借庫銀分散眾飢民

  詞曰:

  平涼迭歲遇飢荒,理合分賑窮氓。無端貪墨欲分光,姑與何防?

  秘訣須移庫項,神符劫取私囊。宦途脂膏雪歸湯,掃盡堪傷。

  右調《畫堂春》

  話說於冰駕雲行來,頃刻到崇信縣交界,見人民攜男抱女,沿途乞討,多鳩形鵠面之流。問起來,說鞏昌、蘭州、平涼三府地方,連年荒旱;鞏昌、蘭州各州縣,還有些須收獲之地,惟我們這平涼一帶,二三年來,一粒不收,餓死的也不知有多少。於冰道:“本地官府為何不賑濟你們?”眾人道:“聽得說朝中有個姓嚴的宰相,最愛告報吉祥事。凡百姓的疾苦,外官們總不敢奏聞,恐怕嚴宰相惱了。頭一年荒歉的時候,地方官還著紳士捐谷捐銀賑濟。第二年,各州縣官因錢糧難比,將富戶們捐助的銀兩米谷,不過十分中與我們散一二分,其余盡皆克落在腰內。今年連一家上捐的也沒有了。先前我們在城市關鄉,還可乞討些食水度命,如今無人肯與,只得在道路上延命,慢慢的投奔他鄉。”於冰道:“巡撫兩司離的遠寤,本地道府他是大員,也該與你們想個法子。”眾人道:“還敢望他想法子!只不將我們的窮命刻薄了,就是大造化。自我們這位本府太爺到任以來,弄的風不調,雨不順,把平涼一府的地皮,都被他刮去。不但十兩八兩,就是一兩二兩,他也不肯輕易放過。事體不論大小,要起錢來,比極小的佐雜官還沒身份,沒一日不向紳士借銀錢。若不借與他,他就尋事件相陷,輕則討他恥辱,重則功名不保。做生意的人,更受他害,也是日日無物不要。要了去便知白丟,討價者皆重加責處,責處後即立刻發價,大要值十文的,止與一文。年來綢緞梭布當鋪各生意,關閉了十分之七。就是賣肉的屠戶,也回避了大半。把一個府城,竟混的不成世界了。地方連年荒旱,又添上這樣個官兒,兩路夾攻,我們百姓那里還有活處?他還吩咐屬下的州縣,報七八分收成,在上司前,顯他的德政才能與鞏昌蘭州二府不同。

  他屬下的州縣,恐錢糧無出,只得將百姓日日拷比,弄的父子分離,夫妻拆散。”於冰道:“是他這樣作威福,巡撫司道為什麼不參去他?”眾人道:“我們聽得衙門中人常說,京里有個趙文華大人,是他的親戚。他年年差人上京,送趙大人厚禮。

  趙大人與巡撫司道,寫字囑托,他有此大門路,誰敢惹他!”

  於冰道:“他姓甚麼?”眾人道:“他外號叫馮剝皮,官名馮家駒,聽得說是四川升來的。”

  於冰想道:“這馮剝皮不是在金堂縣追比林岱的那個人麼?怎麼就會升知府?我既到此地,到要會會他。”又不由的嗟嘆道“此祖師著我到陝西之深意也。”隨駕遁頃刻到了平涼府東關外,尋了個沒僧道的火神廟住下,心中打算道:“玉屋洞現存著三十七八萬銀子,並衣物等類,吾師法旨,著我到陝西,也是知道我有嚴、陳這宗銀兩,著我賑濟窮民。我一個出家人,久留在沿中何為?只是這三府的飢民甚多,這幾兩銀子,濟得甚事?”想來想去,想出個道理來,笑道:“天下的窮民,億千億外,我只將這三十多萬銀子開銷了去,就是功德。刻下三府之中,惟平涼最苦,理合先於極貧之家,量力施舍。但我非官非吏,該如何查法?此事必須拘道本地土谷諸神,著他們挨戶察查妥當,就著他們暗中分散。庶奸民不能冒領。”又想道:“人神異路,無緣無故,與百姓們送起銀子來,豈不驚世駭俗?”想了一會,又笑道:“此事必須人鬼兼半,明暗並行,方為妙用。”

  打算停妥,到三鼓時候,走到郊外無人之地,仗劍噓哈,拘到日夜游神,並涼州一府土谷社灶,各大家小戶中溜屋漏等神,一個個前後森列,聽候差委。於冰道:“今有一件最要事,仰藉諸神大家協力措辦。目今平涼一府,並所屬各州縣,迭遭荒年,百姓餓死者無數。貧道有銀三十余萬兩,意欲布散窮民,只是人口眾多,些須銀兩,安能全行周濟?貧道一人,亦難稽杏。今煩眾神於城市鄉關,挨門細訪,一城清楚一城,一鄉清楚一鄉。男女未過五歲者,不在賑濟內。只要於極貧之家,分別大小口,某戶人名下共男婦大小幾口,詳細各造一本清冊,送至貧道寓所。貧道好按人數估計,便知平涼一府各州縣共有窮人若干,每一人分銀若干,方能接濟到秋收時候。到施放銀兩之時,貧道一人焉能肆應,還要藉仗諸神,一邊領銀,一邊變化世間凡夫,代貧道沿門給散,使貧人各得實惠,方為妥適。

  奈此事瑣碎之至,未知諸神肯辦理否?”眾神聽畢,各歡喜鞠躬道:“此系法師大德洪慈,上帝聞知,必加紀錄。小神等實樂於普救災黎,尚有何不奉行之處?只是貧人有家者,固可按戶分散;還有無家者,不知法師作何周濟?”於冰道:“諸神體恤至此,足仞同德。貧道亦思慮過幾十回 ,些須銀數,不能人人而濟之也。可於散發銀兩時,若遇此等貧人,真假自難逃諸神電見,隨便假托凡夫,付與便了。”眾神道:“稽查戶口,只用委派各城鄉市鎮土地,並中溜屋漏井灶諸神,各清各地界,不過費一夜功夫,辦理有余。小神等如日游夜游司戶諸神,亦各分身督率,斷不敢教一人舛錯,有負清德。”說罷,各凌虛御風,欣喜而去。

  於冰回在廟中,寫了四五十張報單,差超塵、逐電於城鄉市鎮,人戶極多之處,連夜分貼。上寫道:具報單人冷秀才,為周濟貧民事:冷某系直隸人,今帶銀數萬兩,擬到西口外販賣皮貨。行至平涼一帶地方,見人民窮苦,養生無資,今惰願將此銀兩盡數分散貧民。有願領此銀者,可將本戶男女大小幾口,詳細開寫,具一洋單,到府東門火神廟,親交冷某手,以便擇日按名數多寡分散。定在三日內收齊,後期投送者概不收存。專此告白。

  天明時,二鬼回來,到日出時候,早哄動了一府。有互相傳念的,有到火神廟看來的,還有窮人攜男抱女領銀子來的。

  這話按下不表。

  且說平涼府知府馮剝皮,果是金堂縣追比林岱的那知縣,因與工部侍郎趙文華妻弟結了兒女姻親,用銀錢鑽營保舉,升在此處。他仗趙文華勢力,無所不為。這日門上人稟道:“有快班頭役,揭來報單一張。”剝皮接來一看,笑道:“這冷秀才,必是個瘋子。他能有多少銀兩?敢說分散涼州道府州縣。

  就是做善事,也該向本府稟知,聽候示下,怎麼他就出了報單,著一府百姓任他指揮?”想了想,吩咐道:“可寫我個年家眷弟名帖,到東關火神廟請他,說我有話相商,立等會面。”門上人答應出去。他兒子馮奎,在旁說道:“父親差人叫他來就是了,又與他名帖做甚麼?”剝皮笑道:“你小娃子家,知道甚麼?此人若是瘋顛,自應逐出境外;若果有若干銀兩,他定是個財主。我且向他借兩三萬用用,何借一個名帖?他如不依允,我就立行鎖拿,問他個』妖言惑眾,收買民心』這八個字,只怕他招架不起,不愁他不送我幾萬兩。”馮奎甚是悅服之至。

  待了一會,門上人稟道:“冷秀才將老爺的原帖繳回。他說正要會會太爺,隨後也就到了。”少刻,門上人又稟道:“冷秀才到。他說太爺傳喚甚疾,寫不及手本。”剝皮吩咐大弄中門,迎接至大堂口。於冰將剝皮一看,但見:頭戴烏紗官帽,內襯著玫瑰花數朵;腳踏粉底皂靴,旁鑲著綠夾线兩條。面紫而鼻豐,走幾步如風折楊柳;須黃而頭小,頭一面似鐵破西瓜。內穿起花縐紗紅襖,外罩暗龍四爪補袍。

  雙睛顧盼靡常,無怪其逢財必喜;兩手伸縮莫定,應知其見縫即撾。看年紀,必是五旬上下老人,正當端品立行之際;論氣質,還像二十左右小子,依然瘋嫖惡賭之時。

  馮剝皮見於冰衣服襤褸,先阻了一半高興,讓到二堂,行禮坐下。

  剝皮問了於冰名諱;於冰道:“叫冷時花。”剝皮道:“適才接得年兄報單,足征豪俠義氣,本府甚是景仰。未知年兄果有數十萬銀兩否?”於冰道:“數十萬不能,十數萬實有之。

  “剝皮聽了甚喜,吩咐左右獻茶。又問道:“銀兩可全在麼?

  “於冰道:“有幾個小價在後押解,不過三兩天即到。”剝皮道:“未知年兄是怎麼個與百姓分散法?”於冰道:“報單上已申說明白,著百姓們自寫家口數目,投送火神廟內,生員按戶酌量分散。”剝皮道:“如此辦理,勢必以假亂真,以少報多。可惜年兄幾兩銀子,徒耗於奸民之手。於真正窮人,毫無補益。依我愚見,莫若先委官吏,帶同鄉保地方,按戶口逐一查明,登記冊簿,分別極貧、次貧兩項,而於極貧之中,又分別一迫不可待者,再照冊簿,每一戶大口幾人,小口幾人,另寫一張票子,上面針蓋圖章,標明號數,即將票子令本戶人收存,俟開賑時,持票走領。年兄可預定極分大小口與銀若干,次貧大小口與銀若干,先期出示某鄉某鎮百姓,定於某日在某地領取銀兩,照票給發。若將票了遺失,一分不與。迫不可待者,即令官吏帶銀於按戶稽查時,量其家中大小人口若干,先與銀若干,使其度命。即於票子上,批寫明白,到放賑時,照極貧例扣除前與銀數給發。如此辦理,方為有體有則。再次百姓多,官吏少,一次斷不能放完,即做兩次三次何妨。若年兄任憑百姓自行開寫戶口,浮冒還是小事,到分散時,以強欺弱,男女錯雜,本府有職司地方之責,弄出事來,其咎誰任?依小弟主見,年兄共有多秒銀兩,都交與小弟,小弟委人辦理。不但年兄名德兼收,亦可以省無窮心力。未知高明以為何如?”

  於冰道:“老公祖議論,真是盡善盡美。只是注冊領票,未免耽延時日。一則百姓值不可待,二則生員也要急於回鄉,只願將這幾兩銀子,速速的打發出去就是了。至於太公祖代為辦理,生員斷斷不敢相勞。”

  剝皮聽了,勃然變色道:“若地方上弄起事來,我一個黃堂太守,就著你個秀才拚去不成麼?”於冰故意將左右一看,似有個欲言不敢之狀。剝皮是會吃錢的辣手,什麼骨竅還不曉得,連忙吩咐眾人,外面伺候,眾人退去。於冰道:“這件事全仗老公祖玉成生員這點善心,生員還有些微孝敬呈送。”剝皮忍不住就笑了,說道:“平涼百姓皆小弟兒女,小弟何忍從他們身上刮刷?幸喜先生是外省人,非弟治下可比。古人原有獻縞投紵之禮,就收受隆儀,亦不為貪。但未知老先生如何錯愛小弟?”於冰道:“鄙匪薄禮,亦不敢入大君子之目,微儀三千,似可以無大過矣。”剝皮作色道:“此呼而與之也,老先生宜施於行道之人。”於冰道:“半萬賊兵,似可供老公祖指揮。”剝皮連忙將椅兒一移,坐在於冰肩下,蹙著眉頭道:“不是我小弟貪得無厭,委因平涼百姓愚野,重擔是小弟一身肩荷,老先生總忍心輕薄小弟,獨不為小弟功名計耶?此地連年荒旱,小弟食指浩繁,萬金之貺高厚全出在先生。”說罷,連連作揖。於冰亦連忙還禮道:“太公祖既自定數目,生員理無再卻,容俟五日後交納何如?”說罷,兩人相視大笑。剝皮定要留於冰便飯,辭之再三,方別了出來。剝皮拉著於冰的手兒一定要送至大堂口始回。少刻,剝皮到火神廟回拜,見於冰是獨自一人,又無家人行李,心下大是疑惑。回到衙門,喚過四個伶變些的衙役,吩咐道:“這冷秀才舉動鬼譎,你四人可在他廟前廟後晝夜輪流看守。他若逃走了,我只向你四個要人。

  此事總人你們暗中留神,不可教他看破為妙。”四人領命巡守去了。

  那平涼百姓聽得說知府都去拜冷秀才,這分散銀兩話,越發真了。家家戶戶各寫了大小人口清單,向火神廟送來。於冰俱著放在神坐前,直收至燈後方止。二更時分,於冰吩咐二鬼:“到玉屋洞說與猿不邪,將後洞皮箱內銀兩並衣物,著他用攝法盡數帶來。於涼州左近人跡不到之地,用五色紙剪些驢馬,將銀兩衣物俱駝送到此廟。再領我符菉第二道,爾等佩戴身上,便可白晝現化人形,好往來在人前,聽候驅使。兩日內即回。

  “二鬼飛行去了。次日三鼓後,於冰聽得風聲如吼,隨即駕遁看視,原來是諸神交送各州縣貧戶清冊。於冰-一收下。諸神道:“貧戶人口皆小神等詳細查閱,內中俱系真正窮人。日前法師有著小神等按戶按名分散之逾,小神等恐臨期照冊施放,未免耽延功夫,且人神交會之際,亦難久持。今小神等每查一戶,即於伊家門頭插一小旗,旗上書寫大口幾人,小口幾人。

  此旗止是小神等可以看視。到散銀時,某等假變世人,就說是法師差人沿門分送。每散一戶,即將旗立即撥去。大要涼州府各州縣,某等分頭給送,不過一晝夜,普行放完。”於冰大喜道:“如此辦理,極為簡當。銀兩到日,那時再勞動尊神。”

  眾神散訖。

  又過了一日,猿不邪亦假變凡夫,同二鬼押著入場金牲口,駝著銀物,還有腳戶諸人,於定更時候,到火神廟來。街上人看見,都要問問,二鬼通以冷秀才賑濟銀兩回答。超塵等將銀俱俱搬入大殿上安放,猿不邪將紙剪的驢馬人眾,陸續引到無人之地收法。巡查的衙役看見,飛報剝皮。剝皮大喜,立即撥了三十個衙役,二十名更夫,在廟周圍看守。又寫了兩張告示,盛稱冷秀才功德,貼在廟外牆上,不准閒雜人等一人入廟。擅入者,照竊盜已行未獲贓例治罪。次早,剝皮差內使,送到許多米面、雞鴨豬羊、茶酒甲餅、咸糟醬腐等米,於冰只得收下。

  就著超塵搬一萬銀子,煩他家內使,與剝皮押去。早有人報與剝皮,剝皮喜歡的跳了幾跳,跑在大堂引路上,看的收入去。

  他也不回避什麼聲名物議,對著衙役書辦大聲步喝冷先生是大英雄,大丈夫不絕。又著廚下做了兩桌極好的酒席送去。那府城中大小文武官員,聽得這個風聲,誰不想吃點油水,都趕來拜望,送禮物不迭。那些投送戶口清單的,真是人山人海,二鬼收受不及。殘喝早些救命,嚷鬧啼哭之聲,無異天翻地覆。

  於冰見人勢重大,向不邪道:“你看他們抄搶只在指顧問,再少延兩個時辰,動手必矣。這仙妖鬼怪的議論,也回避不了許多。”於是向巽地上作法,用手連招了數下,頃刻狂風四起,刮的飛土揚沙,沒片刻天地昏暗起來。於冰同不邪用攝法將銀物帶上,赴隴山去了。又先令二鬼於山上尋下一無香火破佛廟,安頓了銀物,用劍訣向東南一指,狂風頓息。火神廟外眾飢民,各呼兄喚弟,覓爺尋兒,吵鬧起來。內中有好事奸民,見廟門緊閉,便大聲倡率道:“我們被這大風刮的又冷又飢,這冷秀才觀放著幾十萬銀兩,坐在廟中,毫不憐念。等他放賑,等到幾時?不如搶他個干淨,便是歇心。”那些少年不安分人,聽了此話,齊和了一聲,打倒廟門,一哄而。跑至殿中,一無所有,個個失色。那廟外飢民見有許多人入廟搶奪,誰肯落後?

  頃刻將四面廟牆搬倒,弄得原在廟中的出不來,擠到廟前的又人不去,亂叫亂嚷,踏傷了好些。鬧了好半晌,內外傳呼,方聽明白冷秀才並箱籠銀物都不見了。一個個又驚神道怪,互相歸怨起來,都說是將救命王活神仙衝散。內中又有幾個大叫道:“冷秀才也不知那去了,我們從今早到此刻,水也不曾吃口,眼睜睜就要餓死。關外的鋪戶並富家,斷搶不得,何不將餅面飯食鋪子,大家搶了充飢。”眾飢民又齊和了一聲,先從東關外搶起,嚇的滿城文武官將四面城門緊閉。沒有一頓飯時,四關外飯食鋪子,俱皆搶遍,端的沒饒了一家,只鬧到日落方止。

  再說於冰歇在隴山佛廟殿中,猿不邪問道:“涼州府各州縣諸神,已有呈報貧戶冊籍,但未知用銀多少。”於冰道:“這兩天被城中文武官你來我去,那有功夫看視?你此刻可同超塵、逐電詳查估算,稟我知道。”不邪細看,見每一州縣後面,俱有貧戶大小人口若干總數。通共合算,大口二兩,小口一兩,各州縣共需銀七十三萬余兩方足。於冰道:“嚴、陳兩家贓銀,不過三十七八萬兩,這卻怎處?”低頭思想那三十余萬兩的出在,忽然大笑道:“都有在這里了。”不邪道:“從何處取用?

  “於冰道:“我一入涼州府界,便知本府間剝皮做官甚是不堪,此番又硬要去我銀一萬兩,我且將他的私囊,盡數取來,看看有多少,素向陝西藩司庫中暫借罷。”吩咐不邪用搬運法,取來白面數斤,又著超塵、逐電,用水調和,都捏成老鼠形像。

  於冰俱用劍訣畫了符,大小也有百十余個,都頭向西南,擺列起來,一心向定平涼府知府衙門運動。少刻,見那些白面老鼠,口內吐出青煙。於冰用手一指,喝聲:“速去速來!”那些老鼠們隨聲盡化青煙,一股股奔向平涼去了。

  且說馮剝皮平空里得了一萬銀子,心上快活不過,後聽得飢民搶鬧,冷秀才同銀兩俱不知所之,心上大是狐疑。這日正和幾個細君頑牌,見使女們跑來說道:“太太房內各箱櫃里面,都是老鼠打咬。太太開看,將銀子都變成白老鼠,隔窗隔戶的飛去了。”剝皮不信,走來親自驗看,見還有幾個未開的箱櫃,聽得里面亂打亂叫,搬弄的響聲不絕。剝皮打開看時,果然都是些白老鼠飛去,瞧了瞧銀子,一分無存,銀包兒到還都在。

  剝皮呆了一會,吩咐道:“任憑他打叫,再不許開看。”不多時,內外各房中箱櫃,凡有銀子在內者都被老鼠引去。未開的箱櫃,俱咬成窟窿,鑽了出來,向門外窗外亂飛。剝皮跑至院中,四下看視,一無所有。家人們又跑來報道:“府庫內有許多的白老鼠飛去,請老爺快去開看!”又見他兒子馮奎,也跑來說道:“了不得,我適才同書吏開庫看視,各銀櫃俱有破孔,將應存公項銀二萬九十余兩,一分無存。”剝皮聽罷,用自己拳頭,在心前狠打了兩下。不知怎麼,便軟癱在地下,口中涎水直流,只幾天便病故在府署。百姓聞知,俱合掌稱慶。到靈襯回家時,各州縣男女於所過地方,擺設路祭,卻都是豬狗糞等物,燒罷紙,即以豬狗糞亂打,地方官亦治服不來。他兒子除將涼州府所得衣物變賣,賠補庫項,尚欠一萬五千有奇,又從家中典賣房地,始行還完。此皆冷於冰之照拂也。

  再說於冰等至午後,見一縷青煙,或斷或續,從西南飛來,內有數十萬白老鼠,落在廟前,皆成銀兩,惟白面做的老鼠,仍舊還復本形。於冰估計,有十七萬余兩,笑向不邪道:“這馮剝皮在任,也不過四年,怎麼就下這許多!真要算一把神手辣手。”旋用筆在廟牆上畫了一個門兒,門頭上寫了“西安藩庫”四字。又用紙剪了五六十個紙人,放在一邊。隨後又寫了一張借帖,上寫:“衡山王屋洞,羽土冷於冰於某年月日,借陝西藩庫銀二十六萬三千兩,賑濟貧民用,定在一年內陸續清還。”下寫:“司庫神准此。”於是技發仗劍,腳踏罡斗,口合淨水,向門兒上噴噀。如此三次,用劍一指,雙門大開,先將借帖投入,次將紙人書符往地下一丟,喝聲“起”,那些紙人兒隨聲化作人形,一個個鑽入門內,將銀向殿中搬運。有兩個時辰,見紙人都從門內跌出,若有人追逐者。於冰知銀數已足,將左手訣印一煞,其門自閉。又著二鬼將紙人拾起拉碎,復用碎銀法,將元寶俱斷為小塊。晚間,命不邪搬取蠟燭、錫台、紙張、戥子、筆硯、地桌等物,安置在東西偏殿內,又拘來遠近游魂一千余名,秤兌包封,或二兩、一兩不等,批寫“冷秀才贈送”。即將剝皮並各官送的酒食等物,賞眾游魂,分享氣味。包封完備,堆積的遍地皆是。不邪發放了游魂。於冰又將諸神召來,領銀去分散。諸神也各用攝法,將銀包分取而去,也費了四天功夫。諸神各相叮在一處會齊,然後同來隴山,覆於冰話,余剩下八萬五千余兩交還。於冰問余剩原由,諸神道:“某等原打算一夜可以放完,不意竟用了四夜功夫。只因耽擱了這幾天,與法師告單日期不對,致令窮人攜男抱女,又投奔遠方去了。”於冰心上甚是憐惜,過意不去。諸神又道:“某等俱是顯化凡夫,攜帶銀包,於各鄉城市鎮,並山居窮谷之中,按日前所插旗子名數,分別大小口給散,俱稱是法師差遣,率皆真正窮人,一兩亦未嘗錯用。目今百姓稱頌法師恩德,晝夜不絕於口。”

  於冰向諸神感謝道:“此番功德,諸位尊神居半,貧道居半。然貧道還有鎖瀆處,目今被施散者,庶可苟延。而奔走乞食道路者,更為可憫,所剩八萬五千余兩,不必與貧道交回。

  “又指著殿內道:“此處還有衣帽綢緞雜項等物,並日前人送的許多吃食東西,仰懇諸位尊神,盡數拿去,再行施放貧人。

  統算諸神功德,與貧道無涉。”諸神聽了,各大歡喜道:“法師積無量功德,小神等亦得藉行些小善事。各化凡夫,於水旱兩路,並蘭州、鞏昌二府地方,遇極貧男女,分送銀物,救渡群生去也。”說罷,各忻悅入殿內搬取,同所剩銀兩一總帶去。

  於冰揖送而別,叮囑道:“貧道此刻即游行天下,不敢再勞回復矣。”說畢,回到殿中,心下大悅,向不邪道:“此皆吾師火龍真人,積萬萬端善果,我不過承命代勞而已。”又向不邪道:“泰山還有兩個道友,不出一月,我與他們定到衡山,你可回洞等候。我此刻即領超塵、逐電去也。”說罷,師徒各分首而去。正是:為救群黎役鬼神,私銀不敷借官銀。

  涼州百姓人多少,吃盡剝皮片片心。

  第四十回 恨貧窮約客商密室,走江湖被騙哭公堂

  詞曰:

  人生千古傷心事,被騙最堪嗟。只恨目無賢否,頓成柳絮楊花。

  仁明太守,嚴緝累日,囑令回家。堪笑沐猴冠破,空余淚盡殘霞。

  右調《朝中措》

  話說冷於冰賑濟了涼州一府的百姓,下了隴山,沿途救人疾苦,慢慢的向山東路上行來,要會合城璧不換二人。這話不表。

  且說溫如玉自從費了萬金銀兩,出了泰安州監,果然安分守己,等閒連大門也不出。不但不做嫖賭的事,連嫖賭的話也絕口不題。只是本城去了這兩處生意,日用銀錢都得自己打算,就是與家下男女,分幾匹梭布穿用。離了現銀錢,便覺呼應不靈。他的舊伙計都與新財東做了生意,如玉取點物事,也還支應,未免口角間就有些推調的話傳來。即或與些貨物,率皆是平常東西,到還他時,一文也不能短少,反比別家價錢多要些。

  因此如玉負氣。總寸絲尺縷,斤酒塊肉,都用現錢買辦。過了半年有余,甚黨費力。自遭叛案後,將現銀俱盡,止存了些土地。使用過大錢的人,心上甚是索然,逐日家眉頭不展,要想一個生財的法子,復還原本,做吐氣揚眉地步。朋友們雖知他現成銀子俱無,地土還分毫未動,到底要算一把肥賭手,仍是時來談笑,引他入局,比昔時更敬他幾分。他卻動了一番疑心,看的人敬他,是形容他沒錢的意思。緣此謀財之心越發重了,只是想不出個發財的道路來。

  一日,忽想起本城一個朋友,叫做尤魁,是個聰明絕世、極有口才的人,若請他來相商,必有奇謀。前番在監中,他也看望過幾次,還未謝謝他。隨著家中人做了酒席,差人次早去請。到下午時候,尤魁到來。但見:雖抱蘇張之才,幸無操卓之膽。幼行小惠,竊豪俠之虛名;老學權奸,欺純良之懦士。和光混俗,惟知利欲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功名蹭蹬,丈夫之氣已灰;家業凋零,婦人之態時露。用銀錢無分人己,待弟兄不如友朋。描神畫吻,常談鄉黨閨閫;棄長就短,屢伐骨肉陰私。人來必笑在言先,渾是世途中謙光君子;客去即罵聞背後,真是情理外異樣小人。

  如玉見尤魁來,心上甚喜,兩人攜手入房,各行禮坐下。

  尤魁舉手道:“老長兄真福德兼全之人也!高而不危,顛而不覆,處血肉淋漓之事,談笑解脫,非有通天徹地的手段,安能履險若平!若是沒有擔當的人,遇此叛案,惟有涕泣自盡已耳。

  如何不教人服殺。”如玉道:“不過是錢神有靈,孔方吃苦,於弟何能之有!”尤魁道:“什麼話,人家還有拿著金山尋不著安放的地方哩。”家人們獻上茶來。吃畢,尤魁又道:“自長兄出囹圄後,小弟急欲趨府,聽候起居,無如賤內腳上生一大疽,哀號之聲,夜以繼日。延醫調治,到耗去許多銀錢。你我知己,必不以看遲介懷。”如玉道:“嫂夫人玉體違和,小弟著實缺禮之至,還來全愈否?”尤魁道:“托庇好些了。”

  如玉道:“城鄉間隔,不獲時刻聚首談心,未詳老哥年來,做何清高事?”尤魁道:“小弟近年竟成了個忙中極閒,閒中極忙之人,自己也形容不來。止有一個字,將人害死。”如玉道:“是甚麼字?”尤魁道:“窮。”如玉道:“我與老哥,真是同玻”尤魁大笑道:“這就不是你我知己話了。小弟盡一身膚發,不能抵兄之一毛,同病二字,還不是這樣個用法。”如玉道:“小弟到不是隨口虛辭,自先君去世,家中尚有三萬余金,年來胡混了一萬六七,此番因叛案,又是一萬余兩,止有兩處生意,一朝盡廢,今僅存薄田十數頃。家中人口眾多,有出路而無人路,豈不是同病麼?”尤魁道:“肉原生於骨,無骨而欲長肉,勢不能也,土地即長肉之骨。以地產十數頃之多,仍是排山倒海之勢,少為斡旋,何愁不成郭家金穴!若坐吃死守,恐亦不能生色。”如玉道:“小弟正是為此,請兄來施一良謀,為財用恒足之計。”尤魁道:“謀財必先要割痛,痛不割而欲生財,是無翼而思飛也。以小弟愚見,莫若學宋寇萊公澶淵之戰,庶可收一搏即反之功。”如玉道:“願老哥明以教我。”尤魁道:“小弟意見,乃孤注之說也。忝屬至好,理合直言。為今計莫若販賣貨物,然販賣必須資本盈余。老長兄田地數頃,若盡數變賣,至佳者不過賣三四千斤,以三四千斤貿易,與市井人何殊?不但老兄不屑於經營,即鄉黨亦添笑議。

  必須大起昔日宦囊,湊足一萬兩方可。近年北方絲水大長,可到蘇州,或南京,買辦綢緞紗羅,在濟南立一發局,再不然運至都中亦可。蓋本大則利益自寬,棄死物而方能變為活物。生財之道,莫善於此。到其間,或遣心腹人辦理,或用小弟少效微勞,不過周轉一兩次,則財用充足;一二年間,弟包管長兄本利相對。然後因時趁便,開財源,節財流,擇物之賤者而居之,則劉晏持籌,陶朱致富,又不足道矣。況尊府簪纓世胄,為一郡望族,今仍遭事變,致令桑梓有盆釜一空之誚,吾甚為長兄恥之。如必包藏珠王,使之填箱壓櫃,真愚之至也。若謂耕種地土,可望盈室盈倉,此田舍翁與看家奴事業,非克勤克儉積累二三十年,不易得也。迂腐之見,統聽高明主裁。”如玉大喜道:“兄言果中要害,舍此亦再無別法。寒家若罄其所有,還可那湊七八千兩,小弟定親去走遭,敢煩老哥同行。再得一識貨人相幫,則大事濟矣。”尤魁聽了,心中暗喜,又說道:“當今時勢,友道凌替,寧僅青松色落。小弟一生為人,只願學刎頸廉、藺,不願學張耳、陳余。老兄當全盛之時,試思小弟登堂幾次,只緣品行兩字關心,寧甘卻衣凍死,與趨炎附勢輩同出入,弟不為也。今長兄身價,少減南金,小弟方敢搖唇鼓舌,竭誠相告,使采蘭贈芍之子,知有後凋松柏,弟願即足。至言尋覓識貨人,弟心中已有兩個,皆斬頭瀝血、知恩報德、萬無一失之士,一系貴鋪舊伙計錢智,一系敝友谷大恩。

  弟於此二人中,加意選擇其一,以備驅策,將來長兄再看何如?

  “如玉大悅。家人們安設酒席,兩人復行揖讓就坐。尤魁道:“長兄舉事,酌在何日?”如玉道:“求諸己者易,求諸人者難,統俟小弟變賣地土後,再定行止。臨朝自然要親邀老哥同行。”少刻,水陸俱陳,備極豐盛。兩人笑語喁喁,甚是投機。

  本日坐至三四更天,次日又吃了早飯,尤魁方才別去。

  如玉將此意詳細告知他母親,黎氏見如玉日夕愁悶,也盼他發發財,一開笑顏。問訊了一會買賣,如何做法,如玉又高高興興的說了一番。黎氏聽得說須用一萬兩,賣盡田產只好夠一半,也沒用如玉開口,將幾世積累的金珠首飾、字畫古玩,並兒媳洪氏所有釵環珠玉等類拿出,交與如玉變價。囑咐起身時,務必同你表兄飛鵬去。如玉道:“臨期再商。”又將家中些玉帶蟒衣並地土,晝夜煩人各處變賣。值十文者,賣不上五六文,如此等胡亂打發,也弄了九千二百余兩。代賣的人,又落去三千兩有余。差人通知尤魁,尤魁將谷大恩引來。如玉見他說話兒伶俐,講論起販賣綢緞的話,事事通行,心上大喜。

  又與尤魁商量走水旱二路,那一路穩便,尤魁道:“若走旱路,未免早起遲眠,一上一下的勞苦,老哥的身子,比泰山還重,如何當得起?不如從濟寧雇一大馬溜子,或二號太平船,順流而下,甚是安妥,又可以兼顧行李。你我說說笑笑,也便宜許多。”又問如玉道:“長兄跟幾位尊管?還有別位親友沒有?

  “如玉道:“並無別的親友,止帶四個家人去。”尤魁道:“太多,太多,只用兩人即足。既講到做生意,一文也是錢,多一人是一人盤攪。”

  如玉道:“再減去一個也使得。我們定到蘇州罷。我還要帶些蘇州的雜貨,到虎丘觀音山等處看看。”隨即擇了吉日,本月初十日起身,各送了兩人安家銀兩別去。

  黎氏聽得如玉起身,不聽得請他侄兒同去,問如玉道:“你可約會下你表兄了沒有?”如玉道:“表兄一則家中事忙,二則生意上不知竅,我與尤大哥、谷伙計去,真是千妥萬當,回來時謝多謝少,他們也不好爭論。”黎氏聽了,一聲兒不言語,究竟如玉是嫌他表兄不合脾胃。到了起身時,黎氏千叮萬囑,著他途路上小心謹慎,又著他事完即速回家,免得倚門盼望。又將隨行三個家人孫二等,也囑咐了一番。如玉道:“我這一去,不過兩個月即回。”與他母親留下一百五十兩銀子盤用,帶了九千多兩,同尤、谷二人起身。先到濟寧,尤魁早看定一中號馬溜船,往江南進發。

  一日,到了鎮江地方,遠遠見金山寺樓台殿閣,層層迭迭的擺列在江中。尤魁大聲叫好,道:“我們生長北方,真正空活一世。若不出門,焉能見此奇景?”谷大思道:“遠看便如此奇妙,若到上面,必定和天宮一樣。大爺不可不去走走。”

  如玉高興之至,也嘖嘖的贊賞不已。四五個水手並家長,都七言八語的幫襯道:“今日難得這好清朗天氣,微風不作,我們且將船攏在金山背後,只用片刻,就見了大勢面了。”說話間,船已繞到金山後面。如玉見游船甚多,挨次排在山腳下,便拉尤魁同去。尤魁道:“我同谷伙計守船,你主仆們只管都上去,好容易到這所在。”如玉強之至再,尤、谷二人總以守船為重,如玉道:“你兩個不上去也罷了,著兩個同我上去,一個在船中等我。”說畢,急急的下船,走上金山去了。三個家人,如飛的跟去兩個,留下一個,在船中抱怨道:“我只遲走了一步,被他兩個搶先去了。”尤魁道:“後悔甚麼?快快上去就是。

  你主人原說留一個在船中,船中有我兩人,還附什麼?你主人若怪你半個字,有我在;再遲一會,他們就回來了,你終身便看不成。”如玉平日用的家人,都是些浮華小子,那里有一個知是非輕重的人。聽了尤魁作主,深知主人信愛他,也便忙忙的跑下船,上山去了。

  再說如玉在寺內東瞧西看,游賞那回廊曲舍,殿閣參差,又上寶塔,看了回江景。三個家人都跟著他說長論短,他也不理論是幾個。好半晌,方同眾家人游走下來,到原下船處,不見自己的船只,心上甚是著急,問同攏船的人,都說:“你們上山去時,就立即開船去了。”如玉驚的神魂失散,幾個家人面面廝窺,互相抱怨。如玉道:“必定他們在鎮江岸邊相候,這該如何去尋他?”主仆四人,沒一個走過遠路,連只船也雇不下。從新到寺中,煩和尚代雇了一只船,搖到鎮江岸上。下船來,沿江岸叫問,那里有個影兒?如玉到此時,情知中計,眼望著大江,呆了一會,忽然大叫一聲,往江中就跳,幾個家人連忙抱祝岸上的人問明原故,說道:“你在此間一年,也不中用。一個中號馬溜子船,也還可以查訪。今日沒風,此去不過數里,你速到府里去喊稟。我們這位太爺最廉明,好管地方上事,快去,莫誤功夫。”

  如玉昏昏沉沉,兩個家人攙扶著,到府衙門內,卻好知府坐堂,判斷公事。如玉同家人們一齊喊起,兩旁人拿住,知府叫上去。如玉等跪在下面,叩頭大哭,訴說被騙情由,哀聲甚是慘切。知府道:“你說船是從濟寧雇的,拿船票來我看。”

  如玉道:“生員初次坐船南來,不曉得什麼叫船票。”知府道:“你這船是誰與你雇的?”如玉道:“就是騙生員的朋友尤魁雇的。他說從濟寧起,到蘇州止,共是三十八兩船價。”知府道:“南方有船行,與北方有車行驢行一般,設立這個行頭,原就是防備此等拐騙劫奪、殺害等事。你既無船票,這來往的船有千千萬萬,教本府從那一支船拿起?”如玉聽了,叩頭有聲,痛哭不止。知府見他哭的甚是可憐,立即將平素能辦事的衙役,按名喚上八個來,吩咐道:“適才這溫如玉被騙情由,你們都是聽見的,可著該房出兩張票,你八人分為兩班,一班沿江向下路追訪,一班過江從上路追訪,見馬溜船無分大小,即盤潔。立限十日,有無即來銷票。銀至九千兩,為數甚多,不拘那一班拿獲,著溫如玉與銀四百兩。”又向如玉道:“你可願意麼?”如玉連連叩頭道:“生員與其全丟,果能拿獲,就送他們八百兩也情願。”隨同差役下來,問了尤魁、谷大恩年貌,並船戶人等形狀,八人領票欣喜分頭而去。如玉復到江邊,站了好半晌,心里還想他們一時泊船在別處,找尋回來,亦未敢定。眾家人又持他入城,尋店歇下。雖然行李一無所有,幸而家人們身邊都是幾兩散碎銀子,主仆用度。又時到府行探聽。至十一日早堂,將如王傳去,知府道:“差去衙役,前後俱回,查訪不出。我想尤魁等俱是山東泰安州人,你可連夜回去稟官,拿他兩家家屬審問。去罷,在此無益。”如玉聽了,覺得是正話,又怕水路遲延,過江到楊州雇了包程牲口,星夜回鄉。

  原來尤魁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兩銀子,只想著一早一晚,瞅空兒偷竊幾百,又慮一人拿不了許多,因此勾通了個谷大恩。

  這谷大恩是個小官出身,幼年時與尤魁不清楚,如今雖各老大,到的還是知己。這樣話是最容易透達的,兩人已講明得多少,尤魁七分,大恩三分。自如玉與他們安家銀兩後,第二日尤魁著他大兒尤繼先,次子尤效先,同谷大恩兒子螟兒,帶領家屬,以省城探親為名,各安頓在濟寧小閘口,尋了幾間房住下,等候消息。皆因尤魁已看透了如玉主仆,率皆浮浪有余,都是些不經事的痴貨,十分已拿穩了九分,不怕不得幾百兩。若托他兩人兌貨,又在幾千兩上下了。誰想尤魁雇的船偏又是只賊船,久慣謀財害人性命。船主叫蘇旺,稍工水手,各姓張王李趙,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不過為遮飾客人的耳目。自那日如玉主仆下船時,早被蘇旺等看破,見個個俱是些憨兒,止有尤魁略老作些,也不像個久走江湖的人。又見行李沉重,知是一注大財。只因時候不巧,偏對著貢船糧船生意船,晝夜來往不斷,硬做不得。欲要將他們暗中下些毒藥,害死六七個人性命,內中有兩三個不吃,便不妥當。因此想出個一天止走半天的路,於空野無救應地方灣船,候好機會。過了七八天,方知尤魁、谷大恩是請來的朋友,不是一家人,又見尤、谷二人時常眉眉眼眼的露意。蘇旺是積年水賊,看出兩人非正路人,時常於船前船後在尤魁前獻些殷勤,日夜言來語去,彼此探聽口氣。不過三兩天,就各道心事,打成了一路,說明若得手後,尤魁是主謀的,分一半;谷大恩與船戶,各分一半。一路遇名勝地方,即攢掇玉主仆游玩。奈船中總有一兩個家人,動不得手腳。這日到金山寺下,是從北至南有名的一處大觀地方,合該如玉倒運。蘇旺、尤魁等撥開船,連夜趕回濟寧,把如玉箱櫃打開。

  尤魁分了四千余兩,谷大恩與船戶等人平分了那一半。蘇旺將如玉的衣服被褥一件不要,讓與一尤、谷二人。尤魁又找與一百銀子,大家分首。

  尤、谷二人得此大財,各將家小搬上,雇了一個大毛棚子,星夜奔到浙江杭州城中,租了幾間房住下。後來見省城人煙湊集,恐被人物色出來,兩人商量著,又搬到象山縣,各買了一處房子,在一條巷內居祝尤魁第二個兒子,尚未定親,兩人結了兒女姻親,娉定谷大恩女兒做次媳。又治買了些困地,過度極受用日月。不幾年,倭寇(即日本國也)由大隅島首犯象山縣,文武失守,致令攻破城垣,任情殺戳。其時尤魁鑽在一地板下躲避,餓了兩日一夜。旋即火發,尤魁從地板中扒出,倭寇到去了,家中男女一個也不見,房屋燒的七零八落。放眼四眼,滿城煙火迷天,號哭之聲,振動山岳。不但自己家屬不知存亡,連谷大恩家男女也沒見一個。痛哭了幾天。本城內外尋訪不見,又傳聞倭寇有復來之信,沒奈何奔走蘇州。盤費告盡,便與人相面,每天混兒文錢度日。滿心里還想夫妻父子重逢。不意得一翻胃病,起初吃了便吐,次後一物不能下咽,硬行餓死。雖同谷大恩坑害了溫如玉,卻落了這樣個結局。這都是後話。天道報還,可不畏哉!正是:這樣得來,那般失去。

  利己損人,究復何益。

  第四十一回 散家仆解當還腳價,療母病試淚拜名醫

  詞曰:

  吁嗟人到無錢時,神仙亦難醫。這邊補去,那邊虧債,誰開此眉?

  親友避,子孫啼,家奴心日離。更添人病勢將危,欲逃何所之?

  右調《碧桃春》

  且說溫如玉聽了鎮江府吩咐的言語,連夜雇了牲口,趕到泰安。也顧不得回家,先去知州堂上哭訴冤情。知州隨即出票,拿尤、谷二人的家屬,俱不知去向。差人將鄰居並谷大恩的一個堂兄谷胖子帶來回話。知州市問,都說一月以前將家口搬去,言到省城親戚家賀喜,至今未見回來。谷胖子說:“與大恩雖系堂弟兄,已十數年從不往來,人所共知。”知州將谷胖子和兩家鄰居,各責了幾板,前後供詞一般。又差役去尤、谷兩人親戚家查拿。

  如玉叩謝下來,回到家中,見了他母親,跪倒在地下大哭,一句話也說不出。黎氏見他速去速回,又是這般情景,就知道必有變故,不由的渾身亂抖。家人們說了原由,黎氏往後一倒,面如死灰。女廝們連忙扶祝如玉見他母親如此。越發大哭起來。洪氏一邊開解婆婆,一邊安慰丈夫,倒忙了好半晌。黎氏自此郁郁成病,雖勉強色笑,寬兒子的懷抱,每想到兒子日月上,便暗中哭泣。如玉出門時,止與黎氏留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已交在他母親手內,又不敢要。揚州的腳戶,白養在家中,也沒有銀子打發。又與泰安差人湊了幾兩盤費,去濟寧拿人。幸而家中米面等物,還夠一年用度,腳戶日日嚷鬧,如玉也沒法設處。和家人們商酌,一個個推聾裝啞,束手無策。就是手中極有的,誰還肯拿出來幫助主人?如玉無奈,只得做他生平沒有做的事,將自己存下的幾件衣服,當了幾十兩銀子,打發了腳戶。他素日是豪華慣了的人,那里能甘淡薄?又怕他母親心上愁苦,凡飲食茶飯,還和素常一般,大概早午還得六七樣菜肉。倒是黎氏知道他的隱情,時時向如玉道:“如今內外一空,過的是刀尖兒上日月。你從此臥薪嘗膽。還恐怕將來沒吃飯處。

  這早午飲食,當急為節儉,只有咸菜嚼咽就罷了,不必因我舍命的措處,一天費數天的盤用,我心上倒越添上病了。”如玉自此遵他母親的話,將飲食減了一半。

  過了幾天,泰安差人來回復,說追查省城,並無尤魁等的下落,容慢慢訪查罷。如玉聽了,倍添愁煩,惟有長吁短嘆,流涕而已。家人們見他逐日垂頭喪氣,連小主母的衣服都典當了過度,料想著沒什麼油水。起先還都指望拿住尤魁,追回銀兩,大家再混幾年;今聽了差人的話,是個斷無指望,又兼如玉時時動怒,益發去志速決。總之,此輩聰明人頗多,有良心的甚少。世仆家奴,他還念主人養育之恩,存個富貴貧賤、甘苦與共之意;即或有愚頑凶狠、不識輕重的人,若遇嚴明主人約束,總放肆也還不至於十分;惟雇工家人,無一非飢則依人、飽則揚去之流,其坑害主人比強盜還更甚。溫如玉用的都是鮮衣美食、油嘴浮浪子弟,經年家幫嫖誘賭,財利營私,那里有個有良心的人?今到這步光景,有錢的也哭窮;無錢的更哭窮;不出一月,辭的辭,逃的逃,告假的告假,走了個七零八落。

  止留下兩個人,一個叫張華,一個叫韓思敬,都是無才能之人。

  如玉平素看不上眼的。如玉見他們都去了,倒樂得省些費用,只有素時受過大恩、賺過大錢的人,也是如此,心上覺得放不過。到此時也只索丟開。

  不意黎氏自兒子被騙之後,每日家只害胸隔脹悶,不思飲食。如玉設法勸慰,也不得寬爽,漸漸的骨消肉瘦起來。如玉擔不住,著張華去泰安城中,請了個姓方的醫士來,是他素常相交的人。與他母親看了脈,說道:“太夫人心神不暢,總是氣郁,只用順其氣,自能大進飲食。”吃了兩劑開氣的藥,雖然脹悶好些,大便又泄瀉起來,日夜不止。又請方醫士來看視,服了些胃參湯、漿水散,將泄瀉又變而為痢疾。口干發熱,日進些須飲食,喜得遍數尚少。方醫士說:“是腹中有舊積滯,須得下下方好。”用了些大黃、積實等類,反遍數多起來,只覺得眼黑頭暈,腹痛不止。如玉著慌,連方醫士也著慌了。又怕補住邪氣,用香附、黃連等類,也不見一點效。黎氏也不吃藥了,除大便之外,只是睡覺,懶得與人說話。

  一日午後。黎氏在房中正勉強起來吃粥,只見如玉走來,笑容滿面,坐在一傍,說道:“如今才知道尤、谷二賊的下落了。”黎氏忙問道:“有什麼下落?”如玉道:“適才州里的差人說:“尤、谷二人,俱在江南宿遷縣居住,訪得至真至確。

  『送信來的人,就是差人的親戚,他都是親眼看見的。兩個差人貪著我的大謝禮,已向本州島討了關文,連夜起身到宿遷去。

  此刻來與我報喜,要十數兩盤費,咱家中無現成銀子,我已經打發張華同差人去州中,與他們那湊去了,先和母親說聲。只求老天可憐,拿住他就好了。”黎氏道:“此語可真麼?”如玉道:“這是甚麼事體,那差人謊我做甚?”黎氏聽罷,略笑了笑道:“我也不想望將九千兩全回,只求追個二三千兩兒,你將來有碗稀飯吃,我就死了也放心些。”素.日黎氏至多不過吃半碗粥;或幾口,就不吃了。今日聽了此話,就吃了一碗半有余。如玉見黎氏飲食加添,心下大喜,又說了許多興頭話,方才出去。黎氏自此,一天不過坐兩三次淨桶,早午晚總有兩碗飯落肚,大便還有濃血,卻每次糞多於膿,腹中亦不甚疼痛了。

  過了一月有余,身子竟大好起來,飲食又多於前。一日,黎氏問如玉道:“宿遷縣離泰安多少路程?”如玉道:“我前曾走過,卻記不真,大要多則十天,少則七八天可到?”黎氏道:“怎麼拿尤魁的差人,至今還不見到?”如玉道:“母親不問,我也不敢說,恐怕母親心上發急,六七日前,我差張華去衙門中打聽,不想原差倒回來了。說是被人走了消息,尤、谷二人又搬到無錫縣去了。他們因關文不對,回來換文書。我先日止與了他們十兩銀子,他們來回倒盤用了十六七兩,意思還教我弄幾兩盤費。大要也只在早晚,又要起身。”黎氏聽了,長嘆了一聲,問道:“你先日可曾見過去宿遷的關文沒有?”

  如玉道:“那日差人與我說這話,他們的去意甚急,倒沒有看見他的關文。”黎氏道:“你如今的意思要怎麼?”如玉道:“事已至此,也說不得,還得與他們打湊幾兩好去。用人之際,也怕冷談了他們的心。”黎氏道:“你外邊遇了強盜,家中又逢毛賊。這些人來來回回,不過是騙你的銀兩,究竟他們連泰安城門還未出。目今日期過而又過,又支派到無錫去了。若再過幾時,還要去海外與你拿人。你將銅斗般家俬,弄了個干淨,到這樣地步,於世事還沒一點見識,安得不教人氣殺!”說罷,將身子向枕頭上一倒,就面朝里睡去了。如玉連忙出來,打發張華,追問原差下落。

  次日張華回來說道:“小人再四問原差:“如何不去拿人?』他說沒有盤費怎麼去?意思還教大爺湊十來兩方好。”

  如玉聽了,冷笑道:“月前與他們那十來兩銀子,我還後悔的了不得,又敢要。”

  過了五六天,黎氏依舊大痢起來。出的恭,與魚腦子相似;聞見飲食,就要嘔吐;只覺得口干身熱,晝夜不得安息。如玉又請來方醫士調治。豈知日甚一日,大有可虞。方醫士推說家有要緊事,借此去了。如玉甚是著慌。正在屋內守著他母親,只聽得女廝們說道:“黎大爺來了。”如玉迎接人房。黎氏看見他侄兒,不由的眼中落淚,說道:“我與你父親,一母同胞,我病了可及兩月,你何忍心不來看看我?”飛鵬道:“侄兒一向在省城有些事,昨日才回來。聽得說姑母患病,不意就憔悴到這步田地。”只見張華抱入四樣吃食,道:“這是黎大爺送太太的。”放在地下桌上。黎氏道:“來就是了,又送東西怎麼?”又道:“你可知道你表弟的事體麼?”飛鵬道:“也聽得人傳說,卻不知詳細。”黎氏有氣無力的說了一遍,說罷,放聲大哭;又哭不出淚來,在喉嚨中干吼。飛鵬勸慰了幾句,黎氏又道:“我當日原教同你去。彼時若同你去,那里還有這些怪事出來?”飛鵬冷笑道:“侄兒的品行,比尤魁、谷大恩,也端正不了許多。與其教親戚騙了,還不如教朋友騙了,還可氣些。大概財物得失,都是命定,姑母也不必過於愁郁。只要養息病體。常言說的好:有夫從夫,無夫從子。將來過在那里是那里。”又道:“我聽得吃的是方錦山的藥,他知道脈和病是個什麼?城中有個於象善,這先生是通省名醫,侄兒此刻就去親自請他,還不知他肯來不肯來。”說罷,同如玉到外邊。

  如玉留他吃飯。飛鵬也不回答,一直到大門外,手也不舉,竟騎上牲口去了。

  又過了兩天,黎氏越發沉重,飲食到口即吐;即或勉強下去,少刻即大便出來。如玉著急之至,正欲著張華去飛鵬家問請醫話,只見飛鵬家六小走來說道:“於先生坐車來了,現在門前等候。”如玉迎接到書房內,敘禮坐下,各道敬仰渴慕的意思。如玉問飛鵬如何不來?像蓄道:“他與弟相交至好,原擬與他同來,不意他今日也有些不爽快。過一兩天,他再無不來之理。”兩人吃畢茶,如玉著里邊收拾干淨,陪象善人去。

  與黎氏看了脈,又按摸了肚腹,瞧了瞧大便顏色,方才出來。

  坐下問如玉道:“先日可吃的是方錦老的藥麼?”如玉道:“是。這六七天也不曾吃。”象著道:“尊堂太夫人病了多少日了?”如玉道:“可及兩月。”象著道:“方錦老的藥方,可拿來看看。”如玉連忙取過二十幾張藥單,放在桌上。像著大概看了四五張,說道:“看太夫人脈,素質即薄弱。此番病源,本於氣壅血滯,兼之肝木過旺,刻傷脾土。彼時只合調氣養血,舒肝健脾,自可無事。行氣去積的藥,一點也用不得。今氣本不足,而日行其氣;血本虛衰,而復攻其積。休說太夫人是六十以外之年,就是一少年壯盛人,也當受不起。況瀉在痢先,脾傳腎為賊邪,最為難治。病至六十日之久,而猶拘治痢,百無一補之說。無怪其真陽散而元氣愈竭也。夫痢有五虛死,而太夫人已居其三:發熱不休一;便如魚腦二;飲食不入三。脈又洪大而滑,數此元氣已盡,火衰不能生土,內真寒而外假熱,實為痢疾不救之症。食入即吐者,是邪在上膈,虛火衝逆耳。

  此病若在別家,弟即立即告退,斷不肯代先治者分責。然弟與令表兄系骨肉之交;在老長兄雖未識荊,亦久仰豪俠名譽,安可坐視不救?今弟擬一陳方。此藥服下,若飲食少進,弟尚可以次序調理;若投之不應,設有變端,弟亦不肯認罪。”如玉道:“死生二字,全在先生垂憐。”說著,淚流滿面,脆將下去。像蕃扶起道:“尊府有人參沒有?”如玉道:“連日見家母病篤,正要措辦此物,不意從里邊書櫃內,尋出五兩有余的好參來,只是不敢擅投。”象蕃道:“應用足矣。”隨取過筆硯來,開了理中湯,將人參、附子、肉桂三樣,俱用大分兩,下寫“煎妥冰冷服。”如玉一面著人收抬煎藥,一面備酒飯陪象蕃。又著打發六兒同車夫飲食。

  黎氏將藥吃下,隨即一個女廝出來說道:“太太方才將藥吃下去,肚中響了一陣就瀉了。”如玉忙問道:“這是何說?

  “像蕃將酒杯放下,只是瞑目搖頭。如玉又問,像蕃道:“長兄可照前方,速煎一劑熱服,再看何如。”如玉也顧不得陪伴客人,親自煎藥,拿到里邊,將他母親扶起。吃下去仍一與前一般。如玉跑出和象蕃細說。像蓄道:“氣已下脫,門戶不固。

  弟無能為矣!”於是起身告辭。如玉那里肯放?還哭著拜求神方。像蕃道:“長兄休怪小弟直說。大夫人恐不能出今晚明早。

  倒是速請令表兄來一面,以盡骨肉之情罷了。”說罷,連飯也不吃,必欲告別。如玉苦留不住,只得送出大門。就煩他請飛鵬快來,像蕃應承去了。

  如玉回到書房,心中大痛,哭了一回 。走入里邊,見他母昏昏沉沉,似睡不睡。問了幾聲,糊胡塗塗說了一句,又不言語了。如玉守在了旁邊,惟有長嘆而已。正是: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

  寶婺光輝掩,吁嗟鬼作鄰。

  第四十二回 買棺木那移煩契友,賣衣服竭力葬慈親

  詞曰:

  世最可憐貧與孤,窮途歌唱西風曲。腸已斷,淚已枯,自恨當時目無珠。

  酒兄內弟交相愛,須知路尺炎涼態。富則親,窮則壞,誰說人在人情在。

  右調《斷腸悲》

  話說如玉見他母親病勢沉重,不住的流涕吁嗟。洪氏道:“那幾天還好,只是從昨日又加重了。”如玉道:“這有兩天不曾吃飯。”洪氏道:“連今日就是三天。前幾日還扎掙著坐淨桶;這幾日通是身底下鋪墊草紙。渾身純留下一把骨頭。先前還反亂拈的身腿疼,這五六天也不反亂了。將來的事體,你也該預為打照。到是棺木要緊。”如玉道:“這個月內,將你我的幾件衣服,並些銅錫器,也當盡了。倘有個山高水低,我還不知該怎麼處哩!”

  夫妻兩人,廝守到一更以後,只聽得黎氏說道:“我口干的狠,拿水來我嗽嗽口。”洪氏道:“母親不吃點東西麼?”

  黎氏將頭搖了搖兒。女廝們搊扶著嗽了口,復行睡下,問道:“此時甚麼時候了?”如玉道:“有一更多天了。”黎氏長嘆了一聲,將一只手向如玉面上一伸。如玉連忙抱祝黎氏哭了兩聲,說道:“我不中用了。”如玉道:“午間於先生說母親不妨事,只要加意調養就好了。”黎氏道:“我死了倒也好,省得眼里看著你們受淒涼。你過來,我有幾句話囑咐你。”如玉又往前扒了扒。黎氏道:“你媳婦洪氏,是個老實人。你素日把些思情都用在婊子身上,你看在我的老臉,念他父母、兄弟俱無,孤身在咱家中,以後要處處可憐他。你夫妻相幫著過罷。”洪氏聽了這幾句話,這眼淚也不止一行下來。又道:“家中小女廝們,還有七八個;家人媳婦子,還有六七房。你看女廝們,年紀該嫁的嫁人;家人媳婦,有願意嫁人的嫁了罷。

  男子漢死的死了,逃的逃了,留下他們做什麼?你也養贍不了許多。金珠寶玩,你變賣了個精光。我止存兩皮箱衣服未動。

  我死後,止用與我穿一兩件,不用多穿。余下的,你兩口兒好過度。你日前南方去,與我留下一百五十兩銀子,我止盤用了八九兩,如今還在地下立櫃中放著。我病這幾個月,深知你艱難。不是我不與你拿出來使用,我也有一番深意。我早晚死後,你就用這銀子,與我買副松木板做棺材,止可用四五十兩,不可多了。你是沒錢的時候。余下的銀子,就發送我,斷不可聽人指引,說是總督的夫人,尚昔日那種瞎體面,你就舍命辦理,也不過是生者耗財,死者無知的事。”如玉痛哭道:“兒便做乞丐終身,也斷不肯用一副松木板盛放母親!”黎氏道:“這又是憨孩子話。人有富貴不同,我今日只免了街埋路葬就罷了。

  “說罷,喘吁了一會,又造:“嫖賭二項,我倒不結計你了。

  人家要的是有錢人,你無錢,誰家要你?尤魁也是前生前世冤債,設有拿住他的日子,多少追討些。你務必到我墳頭前,告稟一聲。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說著,又哭起來:“我兒,我只心疼你日後不知怎麼過呀!你父親當日去世太早,我又止生了你一個,處處順著你的性兒,只怕你受一點委屈。誰知我深於愛你,正是我深於殺你!你遭了番叛案官司,家業已荊次後又要做生意。我彼時只盡你的田產物事耗費,不動我手里的東西,你還可以有飯吃;誰想一敗塗地,至於如此。罷了,罷了!”如玉聽了,如刀割心肺,只是不敢大哭。黎氏又喘息起來。洪氏道:“母親說的話多了,未免勞神,且養息罷。

  “黎氏方不言語了。

  兩口兒守到四更時候,黎氏又嗽了一回 口,見如玉在一旁守著,從新又囑咐起話來。說了半晌,不想舌根硬了,如玉一句也聽不出來。到五更鼓後,復昏昏睡去。

  天將明的時候,黎氏醒來說道:“我此刻倒覺清爽些。拿米湯來,我吃幾口。”洪氏忙將米湯取至。如玉扶起來,黎氏只三兩口,就吃了一碗。洪氏見吃的甘美,問道:“母親還吃一碗不?”黎氏點了點頭兒,又吃了一碗。方才睡下,只聽得喉嚨內作聲,鼻口中氣粗起來,面色漸漸黃下。如玉、洪氏大叫大哭;家人媳婦同眾女廝們將過備下送終衣服,一個個七手八腳,擋扶著穿戴。少刻,聲息俱無。一個家人媳婦說道:“太太去了。”如玉捶胸叫喊。一家兒上下,痛哭下一堆。張華等將過庭安放桌帳,把黎氏抬出來,停放在正中。如玉又扒在靈床上大哭,將喉嚨也哭的腫啞了。張華上前勸解道:“大爺哭的日子在後哩,此事宜料理正務。”

  如玉止住哭聲,走到院內台階上坐下,定省了好一會,吩咐張華道:“咱如今是跌倒自扒的時候。富足朋友,不敢煩勞。

  你此刻去大槐樹巷內,將禿廝苗三爺請來,就說是太太沒了,我有要緊話說。”張華去不多時,請來一人,但見:頭無寸發,鬢有深疤。似僧也,而依舊眉其眉,須其須,不見合掌稽顙之態;似球也,而居然鼻其鼻,耳其耳,絕少垂頸凹眼之形。既容光之必照,自一毛而不拔。誠哉異樣獅球,允矣稀奇象蛋。

  此人是府學一個秀才,姓苗,名繼遷,字是述庵,外號叫苗三禿子。因他頭上鬢間無發故也。為人有點小能干,在嫖賭場中,狠弄過幾個錢。只是素性好賭,今日有了五十,明日就輸一百。年紀不過三十上下,“窮”、“富”兩個字,他倒經歷過二十余遍。入的門來,先到黎氏靈前燒了一帖空紙;見了如玉,又安慰了一番,方才到兩書房坐下,與如玉定歸了報喪帖式。如玉自知無力,凡朋友概不勞禮,止遣人到老親處達知。

  兩人商酌妥當,雇人分路去了。

  苗禿子問道:“太夫人棺木可曾備辦否?”如玉道:“正要措處。”苗禿子道:“這是此時第一件要緊事。”如玉道:“少不得還要勞動。”說罷,到里邊向洪氏要出他母親存的那一百五十兩銀子;看見時,又不由的大痛起來。秤了秤,止用了七兩有余,還有一百四十貳兩多。如玉留下二十二兩,備買辦梭布,做伸幔、靈棚、孝服等類用,拿到外邊,向苗禿子道:“煩老兄同張華到州里去,尋一副頂好的孔雀桫板。這是一百二十兩,先盡此數買;就再貴幾十兩也使得。”苗禿子道:“老兄休怪我說以老太太的齒德爵位,就打一個金棺材,也不為過。只是時有不同,老兄還要存儉些,買副好柏木板兒罷。忝屬相好,故敢直言。”如玉道:“棺木系先母貼身之物,弟即窮死,亦不敢過於匪保此刻就煩台駕一行。”說罷,苗三禿帶了銀兩,同張華去了。

  到起更後,張華回來說道:“棺木板看了兩副,都是本城王卿官的。他祖上做過川東道,從四川帶來,水旱路費了多少腳價,俱系真正孔雀桫板。一副上好的,要二百貳十兩;一副略次些的,只少要十五兩。苗三爺體貼大爺的意思,與王家講說再四,用他那副頂好的,說明一百八十兩白銀。他家若不是買地急用,二百兩也不賣。更有一件省事處:兩副都是做現成的,打磨的光光溜溜。”如玉道:“為什麼不雇人抬來?”張華道:“咱拿去的銀子,止是一百貳十兩,還差著六十兩價。

  是一邊過銀,一邊過物,少一兩也行不得,如何抬得來?”如玉聽了,心上大費躊躇,向張華道:“我與王家,素無交往,你該就近煩黎大爺和他家說說,過幾天與他銀子,有何妨礙?

  “張華道:“大爺若不題起,小的也不敢說。苗三爺為銀兩不足,就想到黎大爺身上,著他應承六十兩,遲幾天找結。王家滿口應許,只要黎大爺當面說句話。小的同苗三爺親去說了原由。黎大爺不惟不肯應承,且說了許多不堪言語。說太太是大爺氣死了。又道:“你家離了謀叛和買棺材的事,也沒什麼借重我處。可著你大爺快尋姓尤的去,他還才情大些。』苗三爺見說的不成活,連忙同小的出來,在西關店中等候,著小的星夜取銀子好成交。”

  如玉聽了,心中大怒,到里邊與洪氏說。洪氏道:“咱們如今,不是借光親戚的時候,還有母親留下兩皮箱衣服。昨晚也和你說過,是著你變賣了過度日月。不如且當上一箱,救救急。”如玉道:“我也想及於此,只是心上不忍。”洪氏道:“你若心上不忍,不但將來發送,就是眼前棺木,也無辦法。

  明日止有一天,後日就該入殮,那里還耽隔的?”如玉作難了一會,實是無法,只得將皮箱打開驗看:內有十幾套好皮子、緞子衣服,估計值四五百兩。又眼中流了無數痛淚。開了個清楚單子,一總交與張華,帶到城中,把苗三禿去當。

  次日午後,張華先將棺木押來。如玉仔細觀看,見是四塊瓦做法,前後堵頭如式,約五寸多厚,六尺半多長,敲打著聲若銅鍾,花紋細膩,香氣迎人。如玉甚是得意。下晚苗禿子亦到,取出兩張當票來:一張皮衣,當了一百四十兩;一張緞衣,當了八十兩。除去棺價六十,交與如玉一百六十兩。苗禿道:“成色俱是九九,分兩是我親自秤兌,絲毫不短。我當為兩張,你將來容易取贖些。我又帶來兩卷白布,是本城隆盛號的,言明用了照時作價,剩下的只管與他退回。”如玉深喜他辦事妥當,謝了又謝。

  到了頭七,如玉備了豬羊並各色祭品,請了學中幾個朋友做禮生,也不請僧道念經,止是七七家祭。人家聽得他不收禮,不宴客,不破孝,樂得與他母親燒張空紙盡情,倒也此出被入,甚是熱鬧。他表兄黎飛鵬也抬了祭禮來吊奠。如玉執意不收,也不與孝服。虧了苗禿子據理開解,如玉方肯收禮送孝。飛鵬見棺木貴重,祭品整齊,到底不失大家風度,口里也說不出甚麼不是,臉上自覺沒趣,陪了祭,就要回去。如玉也不著人留飯。兩家至親,從此斷絕來往。有告假並辭去的幾個家人還沒有尋下富貴地方,見如玉做頭七,親友出入,與昔時無異,只當主人手內還有大私囊,一個個又爭著入來幫忙辦事;及至伺候了幾天,方知是老主母幾件衣服發燒,又辭的辭,不辭的不辭,各自去了。

  如玉將七七事辦完,因他母親抑郁抱恨而死,不忍心輕易出葬,過了七八個月,方才斟酌舉行。手內又沒一個錢,此時不但衣服銀子用盡,連家中桌椅、屏畫也當了許多,過時日。

  苗禿子與他出了個主見,將先時當的那兩箱衣服,尋了個買主,除去當鋪本利,與如玉還找回八十兩銀子。苗禿也些須打了點偏手。如玉有了這宗銀兩,然後才敢擇日,發送他母親。他是個少年好勝的人,饒這般沒錢,還向泰安州文武借了許多的執事行役,點主謝土;又請了兩個小些的現任官兒,將找兌的幾兩銀子,花的七零八落。

  這一日本鄉親友,或三十人一個名單,或五十人一個名單,通共止六七個祭桌,人倒不下二百有余。觀看的人,到也挨肩迭臂,直至他家祖塋。如玉將他母親與他父親合葬後,守了三日墓,方回家設靈位。晚間就在靈傍宿歇。睡不著時,追想昔日榮華,今時世態;又想念他母親歷歷囑咐的言語。獨對著一盞孤燈,不住的吁嗟流涕。正是:手內有錢冰亦暖,囊中無鈔炭生涼。

  知心惟有生身母,泉路憑誰說斷腸?

  第四十三回 逢吝夫抽豐又失意,遇美妓罄囊兩相交

  詞曰:

  我如今誓不抽豐矣,且回家拆賣祖居。一年貧苦一嗟吁,無暇計誰毀誰譽。

  途次中幸會多情女,顧不得母孝何如?聊且花間宿,樂得香盈韓袖,果滿潘車。

  右調《入花叢》

  話說溫如玉自葬埋母親後,謝了幾天人,諸事完畢,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素日相好的朋友,知他一無所有,也不來勾引他。即或有幾個來閒坐的,見他愁眉恨眼,也就不好來了。

  背間有笑罵他憨痴的,有議論他狂妄的,有憐惜他窮苦的,也有說他疏財仗義的,還有受過他銀錢、衣食許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如玉聽在耳內,到也都付之行雲流水。只是家間窮困之至,雖減去了若干人口,上下還是二十多人吃飯。

  天天典當,鬼混的過了一年有余。凡事總與苗三禿子相商,兩人到成了個患難厚友。先時還指望拿住尤魁,後來親自到州堂上,稟了幾次。知州到也與他認真的責比差役,總無蹤影。他把這拿尤魁的念頭也歇了。

  無如運氣倒的人,這不好的事體,層層皆來。他母親剛才亡過年余,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不上三兩個月,也病故了,連棺木都措辦艱難。到虧這苗禿子還有點打算,凡買過如玉產業的人,他便去說合,陸續也得夠百十余兩,苗禿於中也使用了些,才將洪氏發送在祖塋。

  如玉雖說是窮了,一則是舊家子弟,二則又在少年,還有許多大家小戶,要與他結親,孰意他不自揣時勢,還想要娶一個天字號的美人,將說親者概行謝絕,日日東查西問的尋訪。

  及至采訪著某家女兒,才色雙絕,他到願意,人家又不要他。

  因此把婚姻也誤下。

  一日到泰安,向他舊伙計等要長支欠銀,住了三四天,得了三兩多銀子,一千多錢,將一張三十兩欠約,讓那伙計抽去,算了一分不該。正還要尋別的欠銀伙計,聽得本州島官吏接濟東道;問了問,說姓杜名珊,四川茂州人,做過陝西長安縣知縣。

  他父親雖早逝,常聽得他母親黎氏說,有個長安縣知縣杜珊做他父親屬員,虧空下一萬多銀子。布政司定要揭參,他父親愛他才能,一力主持,暗囑同寅各官捐助,完結虧項;又保舉他後升了平陽府知府,臨行與他父親認了門生。今日聽得名姓、籍貫相合,就動了個打抽豐的念頭。急忙回家,與苗禿子相商。

  苗禿道:“你有這些好門路兒,閒嘗從不和我說。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又是尊府門生,你如今到這步田地,開個口,至少也幫五百;就是一千兩,也不敢定。”如玉道:“我平時那里想得起?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做夢也夢不著他。

  我今與你相商,趁他到咱們這地方,我那湊一分厚禮,與他送去;再拿個手本,向他門上人細說原委,或者有點想望也未可知。”苗禿道:“你這想算,都用的是下乘功夫。他衙門住扎在省城,離我們泰安不過兩天多路,何難親去走遭?你若在此地見他,他又是個客官,語言間就有許多可推脫處,總幫你也不多。依我主見,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後,寫自己一個名諱手本;再另外哀哀憐憐寫個懇恩照拂的手本,內中幫他完虧空、保舉話,一字不可露出,只寫先人某人,在陝西同寅,如今你窮困之至,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憐。至於湊辦厚禮的話,徒費錢而且壞事。世上那有個極貧的寒士,拿得出厚禮來?到只怕你年幼,記得太夫人話未必真切,冒冒失失的認起親來,反為不美。

  “如玉道:“這事至真至確。我固貧窮寧死不做傷臉的事。你方纔的話,甚有機變。我們等他回去後,就雇一輛車,我還要煩你與我同去。”苗禿子道:“我就與你同去。總算上你與他沒世誼,這游棍假名撞騙也干連不到我身上。”兩人計議停妥,待了幾天,濟東道回去。

  兩人雇車同張華到省城,旅店安下,時時打聽杜大老爺閒時,方才將手本投入號房。門上人拿入去,杜珊看了手本內情節,立刻開門請會。如玉從角門內入去。杜珊迎接到書房,行禮坐下。敘說起他父親,杜珊甚是感念;又說到自己困苦,杜珊又甚憐憫。本日就留便飯,說道:“月前天雨連綿,官署內無一間房子不漏,刻下現在修補,實無地方留世兄祝且請到貴寓安息,弟自有一番措處。”如玉辭了出來,苗禿子在轅門外探頭探腦的等候。如玉同他走著,說濟東道如何相待,如何吩咐。苗禿道:“何如?你原是大人家,豈是尋常的拉扯?我若有你這些門路兒,也不知發跡到甚麼地方了!”兩人歡歡喜喜的回店,說了半夜,總都是濟東道的話。

  次日社珊回拜,將如玉的名諱手本壁回,還了個年通家世弟帖。如玉著張華跪止,杜珊定要拜會。在店中敘談了好半晌,方才別去。嚇的一店客人,都議論羨慕不已;慌的店主和小伙計,不住的問茶水。苗禿得意到極處,只是在光頭上亂撓。午後,又差人送來白米一斗,白面一斗,火腿、南酒、雞鴨等物。

  如玉到也罷了,苗禿子是個小戶人家,白花秀才,一生沒見過個交往官府,看見火腿、南酒等物,不住的吐舌;和如玉說到高興處,便坐不住,笑著在地上打跌。怕道台語說話,連街上也不許如玉閒行。他在店中陪著吃酒、唱小曲、說趣話,和中了狀元的一般快樂。

  到第四日,杜珊下帖請席。如玉又去。席間,杜珊細說本道一缺,出多入少;又值公私交困之際,不能破格相幫。臨別,著家人托出十二兩程儀。如玉大失所望,辭之至再。怎當得杜珊推讓不已。如玉此時,覺得不收恐得罪他,收下甚是羞氣;沒奈何,只得收領拜謝。原來這杜珊初任知縣時,性最豪俠,不以銀錢介意,因此本族以及親戚經年家來往不絕,食用為亦極奢侈。凡贈送人,必使其心喜回家。只幾年,就弄下一萬多虧空。藩司要揭參,幸得如玉父親保全。屢次寄字親友本家,告助虧空,無一個幫他一分一兩。他才知道銀錢去了,是最難回來的。自此後,任憑本族近支,以及至親契友,想要用他一文錢,吃他衙門中一口水,比登天還難。由知縣做至道台,雖二三斤肉,也要斟酌食用。前後行為,如出兩人。此番是深感如玉父親,方肯送這十二兩。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在杜珊看得還是沒有的大幫助。除了溫如玉,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觀。

  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都是少有的事。

  如玉垂頭喪氣的出來,見苗禿子在儀門外,大張著嘴眺望。

  看見了如玉,忙跑向前,笑問道:“今日又有什麼好話兒?”

  如玉道:“言不得,真令人羞死氣死!”苗禿著慌道:“不好!

  你這氣色也不好!想是你語言間得罪下他麼?”如玉道:“我有什麼得罪他處?”就將送的銀兩數目,一邊走一邊說。苗禿笑道:“你少裝飾!我不信。”如玉道:“我又不怕你搶了我的,何苦謊你?”於是將原包銀兩,從袖中取出,向苗禿眼上一伸道:“看,是十二兩不是?”苗禿見上面有“薄儀”二字,將腳一頓,咬著牙罵道:“好肏娘賊!不但將你坑壞,把我苗三先生一片飛滾熱的心腸,被二十四塊寒冰冷透!”說畢,又蹙眉揉手,連連點頭道:“罷了,罷了,我才知道罷了。”

  兩人回到店中,一頭一個,倒在炕上睡覺。張華見此光景,也不敢問。如玉翻來覆去,那里睡的著?到二鼓時候,苗禿問道:“你可睡著了沒有?”如玉道:“真令人氣死!還那里睡的著?”苗禿道:“你明日再去稟謝稟見,求他一封書字,囑托泰安州官諸事照拂你。他若與了這封書字,常去說些分上,那里弄不了幾個錢?一個本管的大上憲,又與巡撫朝夕相見,泰安州敢說不在你身上用情?”如玉道:“我就餓死,也再不見這沒良心慳吝匹夫!”苗禿道:“我還有一策,存心已久,只是不好說出。今見你如此奔波,徒苦無益,只得要直說了。

  天下事貴於自立主見。自己著貧無措兌,雖神仙也沒法子。自己若有可裁處,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討。尊府的住宅,前庭後院,何止七八層?只用將房子出賣,還不愁一二千兩銀子到手?”如玉道:“我也曾想及於此。首則先人故居,不忍心割棄;次則也沒人買。”苗禿道:“講到一』買』字,不但長泰莊,便是泰安州,也沒人買。誰肯拿上錢,到那邊住去?若估計木石磚瓦拆賣,還可成交。你若為是先人故物,自己羞居賣房之名,你須知那房子止可遮風避雨,不能充飢御寒。常言說的好:有了治,沒了棄。你日後大發財源,或做了大官,怕修蓋不起那樣十處房子麼?此事你若依了,我回家就與你辦理。當漢子的,不必怕人笑話。世間賣房子的大人家,也不止你一個。救窮是第一要務,沒得吃穿難受,這是老根子話。我再替你打算:房子賣後,也不在長泰莊住,只用二百兩銀子,在泰安城中買一處不大不小的房兒,過起安閒日月來。你又不欠人的債負,有什麼不快活處?將所有房價,或買地討租,或放在人家鋪中吃月利。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不知有多少,何苦著本村人日逐指指點點,笑議你是憨哥兒、混賬鬼?你想:我說的是不是?”幾句話,說的如玉高興起來,一蹶劣扒起,將桌子一拍道:“禿小廝快起來!你的話句句皆是。我的志念也決了!省的在這里受悶氣,不如連夜回家辦正事。”苗禿子也執起道:“城門未開,天明起身罷了。現放著老杜送的酒。

  我活了三十多歲,止吃過一次鴨子,還是在尊府叨惠。你可叫起張華,將他送的那兩只鴨子白頓上,我飽飽的吃一遍,也好與你回去辦事。”如玉道:“三更半夜,如何做法?到回家時,你將雞鴨都拿去就是了。”苗禿道:“我們有火腿和變蛋,亦足下酒。”如玉便喊叫張華,收拾食物。張華見兩人又眉歡眼笑,不是頭前苦態,也測度不出他們的原故。直吃到天明。如玉著算還店賬,又將道署送的禮物俱裝在車內,一同起身。

  離省城走了幾十里,到一地方,名為試馬坡。相傳韓信做工齊王時,在這地方試過馬。剛走到堡前,也是天緣湊合,從里面走出個人來,但見:頭戴四楞巾,卻像從錢眼中鑽出;身穿青絹氅,好似向煤窟內滾來。滿面憨疤,數不盡三環套日;一唇亂草,那怕他百手抽絲。逢錢即寫借帖,天下無不可用之錢;遇飯便充陪客,世上那有難吃之飯。任你極口唾罵,他只說是知己關切使然;隨人無端毆踢,反道是至交好勝乃爾。

  真是燒不熱、煮不爛的粗皮,砍不開、扯不破的厚臉!這個人姓蕭,名天佑,字有方,也是個府學秀才。為人最會弄錢;處人情世故,到像個犯而不較的人。只因他外面不與人計論,屢屢的在暗中謀害人,這一鄉的老少男女,沒一個不怕他。亦且鑽頭覓縫最好管人家閒事,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他也要說合說合,挨延的留他一頓便飯吃。若是大似此的事體,越發要索謝了。你若是不謝他,他就借別事暗中教唆人鬧是非,三次兩次還不肯放過,是個心上可惡不過的人。銀錢衣物,送他就收,總要估計事體大小,心至得謝而後已。又好幫嫖誘賭,設法漁利。吃亡八家的錢,尤為第一。因此,人送他個外號,叫象皮龜;又叫蕭麻子,為他臉上疤。故也。這日正從堡中出來,看見苗三禿子在車內,大笑道:“禿兄弟從何處來?”苗禿見是蕭麻子,連忙跳下車來,也大笑道:“你是幾時搬到這里的?

  “蕭麻子道:“已經二年了。”如玉見他兩人說話,也只得下車來。蕭麻子指著如玉道:“此公是誰?”苗禿子道:“這是泰安州溫公子,當年做陝西總督之嫡子也。”蕭麻子深深打一躬道:“久仰,久仰。”又將兩手高舉道:“請!請到寒舍獻茶。”如玉還禮道:“弟輩今日要趕宿頭,容日再領教罷。”

  苗禿子也道:“我們都有事,暇時我還要與你敘闊。”蕭麻子道:“溫大爺與我初會,我實不敢高扳。你與我是總角朋友,怎麼也是這樣外道我?我實對你說了罷,我家茅庵草舍,也不敢居停貴客。敝鄉從去年二月搬來一家樂戶,姓鄭,人都叫他鄭三。這個亡八最知好識歹。他有個侄女,叫玉盤兒;一個親生的女兒,叫金鍾兒。這玉盤兒不過是溫柔典雅,還是世界上有的人物;惟有這金鍾兒,才一十八歲,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只怕仙女董雙成還要讓他幾分。若說起他的聰明來,神卜管路還須占算,他卻是未動先知。你這里只用打個哈欠,他那里就送過枕頭來了。我活了四十多歲,才見了這樣個伶俐俊俏、追魂奪命、愛殺人的一位小堂客。你陪公子隨喜隨喜去,也是春風一度。”如玉道:“承老兄盛情,只是弟孝眼未滿,不敢做非禮的事。”苗禿笑向如玉道:“你也不必太聖賢了。既然有他兩個令妹在這里,我們就暫時坐坐何妨?”

  蕭麻子笑道:“你這禿奴才,又說起其諸異乎人的話來了!”

  如玉卻不過,只得同去走走。到堡內西頭,才是鄭三的住處。瞧了瞧,都是磚瓦房子,坐東朝西的門樓。三人揖讓人去。

  鄭三迎接出來,到如玉、苗三前請安;又問明姓氏。地方,讓到北庭上坐。如玉到庭內,見東西各有耳房;庭中間放著八把大漆椅;正面一張大黑漆條桌,桌子中間擺著一個大駝骨壽星;東邊有三尺余高一個大藍磁花瓶;西邊一個大白磁盤,盤內放著些泥桃泥苹果之類;上面掛著一面牌,都用五色紙鑲著邊兒,中間四個大紫紅字是“藍橋仙境”;牌下掛著百子圖畫一軸;兩傍貼著對聯一副,上寫道:室貯金鐵十二,門迎朱履三千。

  三人坐定,只聽得屏後有笑語之聲。轉身後面,走出個婦人來,身穿元青紗氅,內襯細夏布大衫,葛紗裙兒。五短身材,紫紅色面皮;五官兒到也端正,只是上嘴唇太厚些;到纏了一雙小腳,大紅緞鞋上繡著跳梁四季花兒。走到庭中間,笑著說道:“與二位爺磕頭。”說著,將身子往下彎了彎,忙的苗禿子連忙扶住道:“快請坐,勞碌著了,到了不得。”婦人就坐在蕭麻子肩下,問了如玉並苗禿的姓氏。如玉道:“你的大號,就是金鍾兒麼?”婦人道:“那是我妹子。我叫玉盤。”蕭麻子道:“怎麼不見他出來?”玉盤兒道:“他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此時還沒有起,再待一會管情收拾了出來。”蕭麻子道:“此時還未起,必定是昨晚著人家棒傷了。”玉盤兒笑道:“你真是瞎說!這幾天鬼也沒見個來。”蕭麻子道:“你休謊我。

  我是秦鏡高懸,無微不照。”苗禿道:“這是你的家務事,你心上自然明白。”蕭麻子道:“你若欣羨這條路兒,你就入了行罷。他家中正少個打雜的使用。”

  正說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廝托出一盤茶來。玉盤兒先送如玉,次送苗禿,自己取了一杯坐下。蕭麻子道:“你這小奴才,到我跟前就不送了。我也沒有別的法兒,我只用尋些發大來遲的好春藥,再吃上一二錢人參,“將你三嬸子按倒,那就是我出氣的時候了。”玉盤兒恰待回言,苗禿道:“玉姐,你不必和他較論,都交在我身上。他按倒你嬸子,我就摟住他姑娘。咱們是冤各有主,債各有頭。”蕭麻子笑罵道:“這奴小廝,真是狗期里拉出來的,說的都是狁舐(?巴)兒話。”

  四人正在說笑中間,覺得一陣異香吹入鼻孔中來。少刻,見屏風後又出來個婦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身穿紅青亮紗氅兒,內襯著魚白紗大衫;血牙色紗裙子,鑲著青紗邊兒;頭上挽著個盤蛇發卷,中間貫著條白玉石簪兒;鬢邊插著一朵鮮紅大石榴花;周周正正極小的一雙腳,穿著寶藍菊壓海棠花鞋;長挑身材;瓜子粉白面皮,臉上有幾個碎麻子兒;骨格兒甚是俊俏;眉稍眼底,大有風情。看來是個極聰明的人。入的門來,先將如玉和苗禿上下一看,於是笑嘻嘻的,先走到如玉面前,說道:“你老好!我不磕頭罷?”如玉連忙站起道:“請坐!

  “苗禿接口道:“不敢當,不敢當!”然後又向苗禿虛讓了一句,裊裊娜娜的坐在玉盤兒肩下。蕭一麻子將如玉的家世表揚。

  金鍾兒聽了滿面上都是笑容,只因如玉少年清俊,舉動風流,又是大家公子,心上甚是動情,眼中就暗用出許多套索擒拿。

  如玉是個久走嫖行的人,差不多的婦女,最難上他的眼,不意被這金鍾兒語言眉目就混住了,從午間坐到日色大西,還不動身。急得張華和車夫走出走入,在如玉面前站了幾次,又不敢催促;與苗禿子不住的遞眼色,苗禿又是隨緣度日的人,他且樂修次活了一刻是一刻,那里肯言語?蕭麻子推故淨手,走出來向鄭三道:“溫公子這個雛兒,也還充得去。銀錢雖多的沒有,家中的東西對象還多。日色也遲了,你與他隨便收拾幾樣菜兒,我替你留下他罷。將來若殺不出血,我打發他走路,纏絞不住你。”鄭三道:“我見他穿著孝服,萬一留不住,豈不白費酒飯?”蕭麻用扇股在鄭三頭上打了一下道:“你這老亡八,真是一毛不拔!就算上留不住,與你兩個孩子們吃吃,他們也好有心與你弄錢。”苗禿在背後插嘴道:“就與你吃些兒也好。”三人都笑了。蕭麻子道:“你這禿小,不知什麼時候就悄悄走來?”又問道:“他身上有現成稍沒有?”苗禿伸了兩個指頭道:“欄干數,是濟東道送的。他身邊只怕還有些,也沒多的了。”蕭麻子向鄭三將手一拍道:“何如?上門兒買賣,你還不會吃?”鄭三連忙去後面收拾去了。

  蕭麻子又問苗禿道:“這溫公子,我也久聞他的大名,你與他相交最久,他為人何如?”苗禿道:“是個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廝。若有了錢,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長,極肯幫助人。”蕭麻道:“我聞他年來也甚是艱苦。”苗禿道:“比你我還難。

  目今只用一半月,又是財主了。”隨將他要賣住房話一說,蕭麻子連連作揖道:“事成之後,務必將哥哥也拉扯一把兒。苗禿道:“自幼兒好弟兄,還用你囑咐?他如今』賭』之一字,勾引不動了。我看這金鍾兒,又是他這一處住房的硬對頭。他若看不上眼,體說試馬坡,便是蓬萊島,也留他坐不到這個時候。”兩人說笑著入庭房來。

  如玉站起道:“天色也想是遲了,我去罷。”蕭麻子大笑,向苗禿道:“你看,做老爺們的性兒,總不體貼下情。”又指著金鍾兒道:“我方才在後邊見你父親雨淋漓,在那里整理菜蔬。窮樂戶人家,好容易收拾這一頓飯!”金鍾兒聽一得收拾飯,就知是必留之客了,笑盈盈的向如玉道:“大爺要走,也不過為我姊妹粗俗,心中厭惡。這也容易,離我這里二十里,有個黑狗兒,人才甚好,只是腳欠周正些。世上那有個全人?

  我們與大爺搬來,著他服伺幾天。就是我家飯不但吃不得,連看也看不得,只求大爺將就些,也算我姊妹們與大爺相會一常大爺也忍心不賞這個臉?”如玉道:“你休罪我。我實為先母服制未終,恐怕人議論。”苗禿道:“你居喪已一年多,如今不過是幾個月余服未滿。咱們泰安紳衿家還有父母一倒頭就去嫖的,也沒見雷劈了七個八個,人家議論死三雙五雙。”如玉笑道:“你又胡作弄我!”玉盤兒道:“我也不是在大爺面前說話的人,只是既已至此,就是天緣。我這金妹子,也是識人抬舉的,還求把心腸放軟些罷。”如玉已看中金鍾兒,原不欲去;又教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越發不肯去了。掉轉頭笑向苗禿道:“只怕使不得。”蕭麻子道:“有什麼使不得?此刻若去了,於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

  說著,打雜的將一張方桌移在庭中間,擺了四碟小菜,安下五副杯筷,又拿來一大壺酒。眾人讓如玉正坐。如玉要與苗禿同坐,苗禿死也不肯,只得獨自坐在正面。蕭麻子在右,苗禿在左,玉盤、金鍾兒在下面並坐相陪。少刻,端上兩盤白煮豬肉,兩盤煎雞,兩盤炒雞蛋,兩盤調豆腐皮。看著是八盤,究竟止是四樣。北方樂戶家,多有用對兒菜,也是個遇物成雙之意。金鍾兒道:“我們這地方,常時連豆腐都買不出。二位爺休笑說,多吃些兒才好。”苗禿道:“說到吃之一字,我與蕭麻子包辦,到不勞你懸心。”五個人詼諧調誠,盞去杯來。

  張華同車夫,也在南房中吃飯,鄭三老婆陪著。

  如玉等吃到點燈後,方將杯盤收拾去。蕭麻子道:“我如今長話短說罷,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溫大爺著金姐陪伴,苗三爺著王姐陪伴。”苗禿子暖的笑了,將脖項往下一縮,又向蕭麻子將舌頭一伸,道:“我一個寒士,這纏頭之贈該出在那里?”如玉道:“這都在我。”苗禿又道:“雖然如此,還不知人家要我不要。”說著,又看玉盤兒的神色。蕭麻子道:“不用你看,我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不擇細流。你若到高興的時候,舍了小禿子,用起大禿子來,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

  “如玉大笑。金鍾兒略笑了笑,玉磬兒將頭一低,苗禿子不由的臉紅起來,說道:“我不過兩鬢邊少點頭發,又不是全無。

  你每每禿長禿短,不與人留點地步,真是可怒!”蕭麻子大笑道:“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時候,是我語言不看風色了。”我將來自有好話兒幫襯你。”說罷,彼此道了安置,如玉在東房,苗禿在西房,各做嫖客。蕭麻子回家去了。正是:窮途潦倒欲何投,攜友歸來休便休。

  試問彩雲何處散,且隨明月到青樓。

  第四十四回 溫如玉賣房充浪子,冷於冰潑水戲花娘

  詞曰:

  嫖最好,密愛幽歡情裊裊。恨殺銀錢少。

  無端欣逢契友,須索讓他交好。傾倒花瓶人去了,水溢花娘惱。

  右調《長命女》

  話說溫如玉在鄭三家當嫖客,也顧不得他母親服制未滿,人情天理上何如,一味里追歡取樂。卻好他與金鍾兒,正是棋逢對手,女貌郎才。兩個人枕邊私語,被底鴛鴦,說不盡恩情美滿,如膠似漆。就是這苗禿,雖然頭禿,於溫存二字上,甚是明白。玉盤兒雖不愛他,卻也不厭惡他。兩個人各嫖了三夜。

  如玉打算身邊只有十二兩六錢來的銀子,主仆上下茶飯,以及牲口草料,俱系鄭三早晚措辦,若再住幾天,作何開發?花過大錢的人,惟恐被人笑話;就將那十二兩程儀,做了他與苗禿的嫖資;剩下盤費銀六錢,賞了打雜兒的;要與鄭三說明,告辭起身。苗禿子私心,還想嫖幾天,怎當得如玉執意要回去?

  鄭三家兩口子,雖然款留,也不過虛盡世情;知他銀子已盡,住一天,是一天的盤攪。這金鍾兒心愛如玉,那里肯依?又留的住了兩天,相訂半月後就來,方准回家。玉盤兒怕叔嬸怪他冷淡客人,也只得與苗禿叮嚀後會。臨行時,金鍾兒甚是作難,和如玉相囑至再方別。

  兩人在路上,不是你贊金鍾,就是我夸玉盤,直說笑到泰安。一到家,就催苗禿去泰安尋買房子的人。來來往往,也有人看過幾次;爭多嫌少,總不能成。苗禿子內外作合,鬼混子二十多天,還是木行里買,言明連磚瓦石條,與如玉一千四百兩,苗禿子暗吃著一百五十兩。如玉定要一千六百兩,苗禿子急得了不得,時時勸如玉道:“你要看破些罷,如今的時候艱難,耽隔了這個機會,將來不但一千四,就是一千二,還怕沒人出哩!我倒滿心里著你賣一萬銀子,其如勢不能行何?難道我不向你,倒向外人不成?”如玉被他纏不過,又減要了五十兩。

  正在爭論之際,只見張華入來說道:“試馬坡的鄭三,差人請大爺來了。還有兩封書字,一封是與苗三爺的。”如玉接在手內,拆開和苗禿子笑著同看。見一張紅紙上,寫著絕句一首道:蓮花池畔倚回廊,一見蓮花一恨郎。

  郎意擬同荷上露,藕絲不斷是奴腸。

  傍邊又寫著三個大字:“你快來。”上寫“書請溫大爺移玉”;下面落著名字,是“辱愛妾金鍾兒具”。書內又有小荷包一個,裝著個琺琅比目魚兒;聞了聞,噴鼻兒香。又拆開苗禿書字,上面也是一首絕句,寫道:君頭光似月,見月倍傷神。

  寄與頭光者,應憐月下人。

  傍寫“俚句呈政可意郎苗三爺知心”;下寫“薄命妾玉盤兒搖尾”。如玉看了,笑的前仰後合,不住的叫妙不絕。苗禿子將詩扯了個粉碎,擲於地下。如玉見他面紅耳赤,動了真怒,也就不好意思再笑了。向苗禿道:“我們還得與他一封回字。

  “苗禿子一聲兒不言語。如玉又問,苗禿道:“我無回字。”

  如玉道:“和你商酌:這來的人,難道教他空手回去?我意思與他一兩銀子,你看何如?”苗禿道:“一兩的話,虧你也說的出來!至少與他一百兩,才像做過總督家的體統。”如玉道:“你這沒好氣,在我身上煞放怎麼?”苗禿道:“你在嫖場中,不知經歷了多少,像這一行的人來,不過與他一頓飯吃,十分過意不去,與他三二百盤費錢;若東的一兩,西的一兩,他們吃著這個甜頭兒,婊子本不願意與我們寫書字,他還懇求的教寫。你頭一次與過一兩,後一次連五錢也不好拿出。況日日支應亡八家的差人,也嫌晦氣。打發的少不如意,他回去就有許多不好的話說。”如玉也不回答,一面吩咐張華收拾三葷兩素的酒飯,管待來人,自己取出一張泥金細箋紙,恭恭敬敬的寫了回字。又尋出一條龍頭碧玉石簪兒,系他妻子洪氏故物,包在書內。想算著家中還有二千來錢,難做賞封,著張華拿錢換了一兩銀子,包好,上寫“茶資一兩”,余外又與三百錢盤費。

  苗禿見他如此慎重,想了想將來還要與王馨兒相交,形容的不好看。只得煩如玉與他寫回書,也要求件押包的東西。如玉批評他道:“你三四十歲的人,連個蕭麻子和你頑,你也識不破。

  你想,玉喜兒怎麼不識好歹,也不肯煩人做這樣詩,打趣你。

  你還要在朋友身上使頭臉。”苗禿連忙殺雞拉腿,認了不是。

  如玉與他寫了四字,又尋出一付鍍金耳環填在書內。將鄭三家打雜人胡六叫人來,細問了一回 ,許在五日內定去,又留他住幾天。胡六道:“家中沒人,小的就回去罷。金姑娘還不知怎麼盼望回信哩。”苗禿子慌忙將賞銀並書字付與,又囑咐替他都問候。胡六叩謝出去。

  苗禿道:“無怪乎婊兒們個個愛你,你實是內才外才俱全的人。那日臨別時,金鍾兒分明是對著我與蕭麻子,怕我們笑話。他那眼淚汪汪的光景,差些兒就要放聲大哭。你原說下幾天就去,到如今二十多天,不知這孩子想成怎麼個樣兒了。你今日又許下五日內就去,房子又不成,可憐這孩子一片血誠,只和付之流水罷了。”如玉道:“我心上急的要去,無如房子不成。”苗禿道:“你只知房子一千四百兩不賣,你那里知買房子人甘苦?你是何等聰明,甚麼事兒欺的了你?年來木價甚疲。他買下房子,又要雇人拆,又要搬弄磚瓦,又日日出工錢、茶飯,又要雇車騾拉到泰安城,慢慢的三根椽、兩條檀,零碎出賣。再若是借人家的銀子,出上利錢,還不知是誰賺,是誰賠哩!分明遇著這幾個瞎眼的木行。若是我,一千二百兩也不要他。我只怕小人們入了語,木行里打了反悔鼓,這試馬坡不但你去不成,連我也去不成了。”如玉到瞪著眼,沉吟了一會,將桌子一拍道:“罷!就是一千四百兩罷。我也心忙意亂了,只要與他們說明:等我尋下住處,方可動手。”苗禿道:“我若連這一點兒不與你想到,我還算個什麼辦事的人?我已與他們說過,譬如今日成交,明日就與你五百兩,下余九百兩,兩個月內交還與你。立一張欠帖,你只管慢慢的尋房。刻下或是住前院或住後院,其余讓他們拆用,好陸續變價,與你交銀。

  “如玉道:“就是這樣甚妥。銀子成色,定十足。”苗禿道:“何用你說?我此刻就去見話,今日就與他們立了契罷。萬一變了卦怎了?”

  於是走去,立刻將木行人叫來。兩家各立了憑據,果然本日便兌了五百銀子。如玉謝了苗禿二十兩,就托他去泰安尋房。

  苗禿道:“我也不在這長泰莊住了。”如玉道:“我正有此意,須尋在一條巷內方好。你且和我到試馬坡去,回來尋房也不遲。

  “苗禿道:“你的房子,非我的房子可比。也要不大不小,像個局面。事體貴於速辦。你想一想,一頭住著,一頭人家拆房,逐日家翻上揚塵,對著本村親友,有什麼意思?”如王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極是。我獨自去罷。那里還有蕭大哥相陪,我還要買點東西送他。”苗禿道:“送他水禮,不是意思。到是袍料或氅料罷了。我們藉重他處多哩!”如玉道:“我知道了。

  “忙忙的收拾安頓,連夜雇車向試馬坡來。本村人見如玉如此行為,夜晚與他們門上貼了四句俗話道:敗子由來骨董,有錢無不走汞。

  試看如玉嫖金,都是祖宗椽檀。

  到次日午後,離試馬坡十數步地,看見一人,面同秋月,體若寒松,布袍革履,翩翩而來。如玉在車內仔細一看,呵呀了一聲,連忙跳下車來,打恭道:“冷先生從何處來?”於冰亦連忙還揖笑問道:“尊制想是為太夫人亡故了。”如玉道:“自別長兄,迭遭變故,真是一言難荊此堡內有我個最相好的朋友,他家中也還干淨。長兄可同我去坐坐,少敘離索之情。

  “於冰道:“甚好。但不知是個甚麼人家。”如玉道:“是個讀書人家。”於是兩人攜手同行,車子後隨,到鄭三家來。

  鄭三迎著問候,又到於冰前虛了虛。於冰便知是個混賬人家;又不好立即避去。只見院中一個小女廝喊叫道:“二姑娘,溫大爺來了!”如玉讓於冰至庭內,彼此叩拜坐下。又見東邊房簾起處,走出個少年婦人來,看著如玉笑道:“你好謊我!

  去了就不來了。”如玉站起來道:“只因家里窮忙,所以就耽遲了幾天。”又問如玉道:“這位爺是誰?”如玉道:“這是我最好朋友冷大爺,此刻才遇著。”金鍾兒復將於冰上下一看,見雖然服飾貧寒,卻眉清目秀,骨格氣宇與凡傳大不相同,不由的心上起敬,恭恭順順的磕下頭去。於冰扶起,心里說道:“這溫如玉真是禽獸!母喪未滿,就做此喪良無恥之事。”隨即站起告別。如玉那里肯依?金鍾兒道:“這是我出來的冒昧了。”於冰再看如玉,見他愛敬的意思著實誠切,亦且嘻嘻哈哈,與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又見他衣服侍從,也是個沒錢的光景,心上又有些可憐他,只得回身向金鍾兒道:“你適才的話,過於多疑,我到不好急去了。”又大家坐下。

  正言間,轉身後面,玉盤兒走出到如玉前敘闊,將於冰看了一眼,也不說聲磕頭活,就坐下了。如玉道:“才來的號玉盤。”指著金鍾兒道:“他叫金鍾。”於冰笑道:“到都是值幾個錢的器物。”

  須臾,拿上茶來。如玉道:“冷大爺不動煙火食,我替代勞罷。”又向玉盤道:“苗三爺著實問候你。”於冰問如玉道:“公子為何不在家中,卻來樂戶家行走?”如玉長嘆道:“說起來令人氣死、恨死、愧死。”就將遭叛案、遇尤魁、母死妻亡的事,說了一遍;又問於冰動靜。於冰支吾了幾句,又起身告別。如玉拂然道:“小弟不過窮了,人還是舊人,為何此番這樣薄待小弟?況一別二三年,今日好容易會面,就多坐幾天,也還是故舊情分。”於冰笑道:“昔日公子富足時,我亦未嘗乞憐。只因有兩個朋友。要去尋訪。”如玉道:“可是連、金二公麼?”於冰道:“正是。”如玉道:“為什麼與老長兄分首?”於冰道:“我們出家人,聚散無常。他兩個也只在左近,須索看望。”金鍾兒見如玉十分敬重於冰,也在傍極力的款留。

  於冰堅欲要去。如玉道:“小弟昔時,或有富貴氣習,待朋友處,如今備嘗甘苦。長兄若將今日的溫如玉,當昔日的溫如玉,就認錯小弟了。”於冰聽了他這幾句話,又見他仙骨珊珊,不忍心著他終於墮落。聽他適才的話。像個有點回頭光景,復行坐下。鄭三人來說道:“請大爺同客爺到亭子上坐。此處甚熱。

  “如玉聽了,便代做主人,拉於冰同去。不想就在他這庭房東邊一個角門入去。里面四圍都是土牆,種著些菜;中間一座亭子,也有幾株樹木,和些草花。於冰見正面掛著一面牌,上寫“小天台”三字;上掛著一副木刻對聯道:傳紅葉於南北東西心隨流水,系赤繩於張王李趙情注飛花。

  於冰看罷,大笑道:“到也說的貼切。”又見桌椅已擺設停妥,桌上放著六大盤西瓜、苹果、桃子等類。如玉看見大喜,讓於冰正坐,自己對面相陪。金鍾、玉罄坐在兩傍。於冰見已收拾停妥,也隨意用了些。

  少刻酒肉齊至,比前一番相待豐盛許多。如玉見鄭三人來,說道:“我與蕭大爺帶來寶藍紵絲袍料一件,緞鞋襪一雙,煩你家胡六同張華送去。”鄭三道:“小的同張大叔送去。蕭大爺從前日往大元莊去了。”如玉道:“你去更妥。”於冰又要告辭。如玉道:“長兄再不可如此,我還有要緊話請教。”金鍾兒接說道:“我們原是下流人家,留冷大爺,就是不識高低。

  今日光已落下去,此地又無店住客;和溫大爺長談,最是美事。

  “玉盤兒也道:“我們有什麼臉面?千萬看在溫大爺面上罷。

  “於冰大笑道:“今日同席,皆我萬年想不到事。你兩個相留,與溫公子不同,我就在此住一夜罷。”如玉方才歡喜。於冰道:“公子年來,氣運真是不堪,未知將來還有甚麼事業要做?”

  如玉道:“在老長兄前,安敢不實說?小弟於富貴功名四字,未嘗有片刻去懷,意欲明年下下鄉場,正欲煩長兄預斷。”於冰道:“科甲二字,未敢妄許。若講到功名富貴,公子自有一番驚天動地的施為。異日不但拜相,還可位至公候。”如玉大笑道:“長兄何苦如此取笑人?”於冰正色道:“我生平以相面為第一藝,嘗笑唐峰柳莊論斷含糊。細看公子氣色,秋冬之間還有些小不如意;明年秋後,必須破財,見點口舌,過此即入佳境。若欲求功名富貴,必須到遠方一行。”如玉道:“小弟久欲去都中走走,未知可否?”於冰道:“都中去更好。”

  如玉道:“幾時起身為吉?”於冰道:“日子不必預定。公子幾時到極不得意處,那不是起身的時候了。到那里不必你尋我,我還要尋你,助你之一臂之力,保管你吐氣揚眉。”如玉大喜相謝;又問富貴功名,到都中怎樣個求法。於冰道:“臨期自有意外際遇,此刻不必明言。”玉盤、金鍾兒也要求於冰相相面,於冰都說了幾句興頭活。

  四人坐談到定更時,如玉笑道:“老長兄正人君子,小弟有一穢汙高賢的言語,不知說得說不得?”於冰道:“你我知契,就說得不是何妨!”如玉道:“長兄游行天下,這情翠偎紅的話,自然素所厭聞。今晚小弟欲與長兄破戒,教這玉盤姐陪伴一宿,未知肯下顧否?”於冰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一件,我與這玉卿無緣,你若肯割愛,到是這金姐罷。”如玉大笑道:“長兄乃天下奇人,金姐恨不得攀龍附鳳。但風月場中,說不得戲言。”於冰正色道:“我從幾時是個說戲言的人?”

  如玉見於冰竟認真要嫖,心中甚是後悔自己多事。又因於冰是他最敬愛的人,就讓他一夜,也還過得去。又笑向金鍾兒道:“你真是天大的造化!”金鍾兒偷瞅了如玉一眼,隨即也不說了,也不笑了,做出許多抑郁不豫之態。於冰但微笑而已,向如玉道:“我一生性直率,既承公子美意,便可早些安歇,明日還要走路。”如玉道:“極好。”於是一同起身,到庭屋院來。如玉又暗中安慰了金鍾兒幾句。金鍾兒道:“你也該達知我父親一聲。”如玉道:“我自然要說。”

  於冰走入東房,只見簾幕垂紅,氍毹鋪地,擺列著桌椅箱櫃,字畫滿牆。坑上堆著錦被,爐內偎著名香,甚是干淨。玉盤兒告辭去了。如玉還在炕上坐著說笑。於冰道:“公子請罷,我要睡了。”如玉方才出去。於冰將門兒關閉,親自從炕上拉過被褥來鋪墊,將衣服鞋襪,都脫在炕後,往被內一鑽,向金鍾兒道:“我先得罪你罷。”金鍾兒笑道:“只管請便。”心中思忖道:“這姓冷的這般情急,必定床事上利害。若承受不起,該怎處?”

  要知這金鍾兒,是個最有性氣、可惡至極的婊子。第一愛人才俊俏,第二才愛銀錢。他若不願意的人,雖殺他兩刀,他也不要。鄭三家兩口子,也無如他何。只因他看於冰衣帽雖然貧寒,人物清雅風流,強似如玉四五倍。看年紀又不過三十內外人。只因知道他不能久留,溫如玉是把長手,所以頭前才做出許多不願意的光景,捆縛如玉。究竟他心上,急願與於冰款洽。今見於冰先睡了,他便連忙在妝台前,拂眉掠鬢,卸卻管環;在後炕換了睡鞋,將衣服脫去,喜喜歡歡的鑽入被來。只見於冰面朝上睡著,不言不動。先用手在胸前一搭,覺得冷如冰鐵;又往肚上一摸,也是如此;推了推,也不言語;仔細一看,見於冰嘴內流出水來,心上甚是怪異,急急的問道:“你是怎麼樣?”只見於冰大睜著眼,只往頂棚上看。連忙又用手推搖,聽得肚內響動起來。少刻,見於冰將嘴一張,有碗口粗細一股水,從日內咕突突冒將出來,嚇的金鍾兒神魂俱失,也顧不得穿褲子,披上衣服,跳下炕來,將門兒開放。一邊往外跑,一邊大叫道:“你們快來!冷大爺不好了。”眾人還都未睡,一齊跑來問道:“是怎麼?”金鍾兒用手向房內指道:“你們快看去,了不得了!”眾男女搶人房來看視,不見於冰,止見被內高起,像個有東西在內。忙用手掀起一看,原來是他家庭屋桌上擺著的大藍花瓶,有三尺余長,睡在褥子上面;將一床被褥,被水內外濕透。

  金鍾兒急撾著穿褲子,然後從頭至尾,說了一番。一家兒大為驚怪,把一個溫如玉樂得拍胸鼓掌,不住的哈哈大笑。金鍾兒道:“不知從那里領來一個妖魔,將我一床好被褥壞的停停當當,還不知笑的是什麼?”如玉越發大笑道:“壞了你的被褥,我賠你的。我今日見他答應著要嫖,我就疑心他不是這樣人。不想果然。”說罷,又大笑起來。鄭三道:“快打燈籠,尋不尋,藏在那里去了。”如玉道:“不用尋,我知道他去了。

  “鄭三道:“大門鎖著,他往那里去?”如王笑道:“你這幾間房屋門戶,算了甚麼?”就將於冰在他家如何頑耍戲法,如何從大磁罐內走去,今日替換一個花瓶,不過是他唾了一口的本事,值得甚麼?說罷,又笑起來。眾男女聽了,皆吐舌驚奇。

  鄭三道:“大爺該早和我們說知,像這樣奇人,該另外加敬才是。”金鍾兒道:“還加敬什麼?你們只看,把炕上的氈也濕透了。就是會耍戲法兒,也不該這樣害人。我又沒得罪了他。

  “如玉越發笑的不止。鄭三道:“你們同我來,到底要大家尋尋。”於是打了燈籠,先照庭內。見正面花瓶,果然不見了;幾枝蓮花,也丟在了地下。又里外尋找了個遍,那里有個冷於冰的影兒?一家子見神見鬼,吵亂了半夜方歇。正是:螢火休言熱,冰蟲莫語寒。

  不知天上客,猶作世人看。

  第四十五回 連城璧誤入驪珠洞,冷於冰奔救虎牙山

  詞曰:

  游賞卻逢魔,肯把清操羨綺羅?勘破個中情與事,叱喝何懼,此身受折磨。

  救友遇仙客,聊借謙抑作解和。指授天罡著落處,情多一任,朝夕細揣摩。

  右調《南鄉子》

  話說冷於冰將花瓶移入金鍾兒被內,借水遁出了試馬坡,頃刻即到了瓊岩洞門口。用手一指,門兒大開,走將入去,大叫道:“連、金二位賢弟那里?”叫了幾聲,不見答應。於冰道:“想是兩人都睡覺麼?這如何修得成?”走到石堂內,見有幾件衣服,丟得東三西四。忙到後洞看視,米也沒一粒了,只有繩索、斧頭等物,心上甚是驚詫。回到前堂坐下,思想了一會,大聲長嘆道:“我雲來霧去,看望他們最易,何必拘定三年?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被異類傷了性命;或因米盡,到別處去就食。”不由的滿懷痛悼,淚滴衣襟。又想道:“或者是他們受不得清苦,下山另做事業。”又想:“金不換還有二三分信不過,那連城璧是個斬頭瀝血的漢子,斷不至壞了念頭。

  “思來想去,心上甚是不寧。猛想到碧霞宮、玉皇廟二處,立即差超塵、逐電,分行查報。

  等至五更後,兩鬼先後回復。言細問各山廟上神,從未見他二人行走。逐電道:“小鬼回來時,遇本地山神,問知連城璧數日前還在山前山後來往,近日未見行走。”於冰道:“如此說,城璧性命還在。”收了二鬼,算計找尋地方。

  直到天明,猛抬頭見石堂左壁上隱隱有些字跡。急忙走到牆下一看,原來山中無筆墨,乃是用石頭在石牆上寫的。於冰目力雖佳,昏夜那里看得見?只見上寫道:弟等從嘉靖某年月日,在此洞與大哥分首,至今苦歷寒暑三十九個月。大哥原說米盡即來,今未盡四個多月,日食草根、樹皮,總不見大哥來。是立意絕我二人也!本月初六日,金三弟出洞,尋取食物,不知所之。弟在本山前後,找尋四日,杳無蹤跡。大要為虎豹所傷,言之肝腸崩裂,痛不欲生。今留弟一人,甚覺淒涼不過,於本月十一日出洞,去湖廣衡山,尋訪大哥。又恐大哥無意中游行至此,故於兩邊石牆上,各寫此話。

  下寫“弟城璧頓首”。於冰看罷,一喜一愁。屈指打算:“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城璧才去了十天。我且去衡山找尋。

  若金不換改了念頭,不別城璧而去,此人尚何足惜!”想罷出洞,。用符咒封了洞門,架雲光飛上太虛。

  再說連城璧自出瓊岩洞後,他獨自便赴衡山。喜得他修了三年有余,精力日增。講到凝神煉氣,他真是百倍純篤,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飢,即多食亦不甚飽。他只七八天,便到了武昌,還要隨處游玩山水。

  一日從虎牙山下經過,心里想道:“我何不人此山游走一番,也是出家人分內事。”一步步走上山來。起初離川面相近,還有些人家;兩三天後,便通是些層嵐峭壁,鳥道深溝。這是七月盡間時候,山中果食甚多,隨地皆可飽食。又仗著有於冰傳授護身、逐邪二咒,每晚或在山灣,或在大樹下打坐。那日早間,攀藤附葛,走過了四五處峰頭,見山峰下一條路徑,甚是奇異:一株桃,一株柳,和人栽種的一般。又走了一會,見前面方方正正一塊山地,四周圍都是異樹奇葩,參差掩映;禽聲鳥語,啼喚不休。即至走到中間。見半山坡中,有一個洞門,半開半閉。城璧作念道:“這里面必有神仙。我修行六七年,或者今日得遇高人,亦未敢定。”走到洞門前,向里一望,覺得黑洞洞的,一無所有。又聽了聽,里面的風聲、水聲,與雷鳴、牛吼相似。不敢輕易入去,折了一枝大樹條,用手探下去,試著不過三尺多深,就是平地。城璧本來膽氣最大,今又修煉了這幾年,越發膽氣大了,將身子向洞口中一跳,用腳踏了踏,都是些石頭台階;走了下去,聽得風聲更大,又像有水來的光景。再聽時,澎湃擊搏之聲,甚是驚人。又走了幾步,都是上去的台階;摸摸揣揣,上有二丈余高,方是平地,覺得冷氣逼人。隱隱見前面有碗口粗細一個亮孔。走了半里多路,方到跟前,原來也是個洞門。不想那風聲、水聲,都是這個門子里送出去的。走將出去一看,原來另是一個天地。對面有白石橋一座,橋下從西往東,流著一股水,不過有五六尺寬。過了橋,西邊一帶,松柏森列。低頭覷了覷,見里面有石牆攔阻,並無道路。東邊有一條石砌的闊道,花木成行,看去灣灣曲曲,又不知通到那個地界。正中間,有兩扇石大門,石門內立著招涼石屏風一架。城璧道:“我且入這中門去。”

  走入門內,轉過石屏,見院子甚寬大。兩傍各有幾間石房,房子也與別處洞房不同,上面都有石窗櫺,裱糊著紅紗綠紗不等。門上珠簾掩映。石房外面,盡是石攔干圍繞,雕刻著山水人物,甚是精巧。院內有大樹兩株,樹葉盡皆金色,其大如斗。

  樹頭上雲蒸霧涌,似有神物棲止。正面大石殿三間,中間楷書大字,鐫著“驪珠似府”。窗櫺隔扇,俱皆玲瓏透露,倒垂著翠羽明簾,甚是華美。城璧聽了聽,寂無人聲。於是大著膽子,先走入正殿內一看,見四面懸著八粒明珠,各有一寸大小,大抵皆靈蚌神胎,編星照乘之類;晶瑩閃爍,可與日月同明。正面擺著水波紋大天青石幾案一張,上面懸著一軸麻姑畫,畫的風鬟霧鬢,瀟灑多姿。兩邊掛著赤英石對聯一副,字若蝌蚪之形,一個也識不得。幾案前有攀龍干碧羅漢石床一枝,床上鋪著五彩洋絨緞褥,有一尺余厚。床前一張大雪木方桌,桌上放著一個紅玉石新玉舊做碎碾轉枝蓮茶盤兒,茶盤內有銀晶茶盂四個。桌子兩傍,放著玄山石椅四把,也鋪著洋絨墊兒。東邊又是一枝八板七寶轉關床,床架上鮫綃帳慢,斜控著一對玳瑁鈎兒。西邊牆腳下,又是一張雕刻瑤葉石長條幾,幾上擺列著寶鑒金鉉珊瑚樹、楠榴盤等物。牆上一幅大橫條,畫著一條烏龍,婉蜒白雲之內;雙睛回視,渤渤欲生。城璧看了,心下沉著道:“瓊宮貝闕,美玉明珠,原是神仙享用的,只是這鶴綾鴛綺的被褥,卻太艷麗些了。”走下來,到各房中看視,見箱櫃桌椅,盆碟碗罐,凡人世間所應用者,無物不備。吃食東西有青精玉悄、腹腴鶴跖,酒有酴醾、桑落、椒桂、浮羅,無限珍品之物。外面背陰牆上,掛著許多山禽、野獸、鱗介之屬。

  城璧心疑道:“神仙們吃酒則有之,難道神仙也吃肉麼?仔細看來,此地絕非佳境,不如早出去罷。”又瞧了瞧,西邊還有個小門兒,大要通著後洞。

  正欲出去,猛聽得洞外有笑語之聲,連忙回來,跑入一間小些的石屋偷看。只見四對絳紗燈相引,是為洞外黑暗之故。

  中間兩個美人:一個有三十四五年紀,生得修眉鳳目。檀口朱唇,裊裊婷婷,大有韻致;後邊一個,生得更是齊整,年約十八九歲,蛾眉星眼,玉齒朱唇,面若出水芙蓉,身似風前弱柳,湘裙飄蕩,蓮步移金,真是千般婀娜,萬種妖饒。兩人還是古來妝束,頭挽玲瓏蛇髻,身穿大袖綃衣;跟著三四十個侍女。

  洞後又出來四五十婦女,嘻笑迎接。覺得蘭麝冰桂之香,透入肺腑。須臾,兩個婦人到殿內去了,侍女卷起珠簾。見兩人東西對坐,敘談閒話。只見那少年婦人,雖是說笑,眉目間常帶些猶豫不足之態。又聽那中年婦人說道:“妹兒要放開懷抱。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說尋個肉眼凡夫,何難千千萬萬?若尋個有仙風道骨的配合,原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況又要好人才,好漢仗。十全的能有幾個?日前我到安仁縣舍利寺,看望賽飛瓊的女兒梅大姑娘,他竟是個有志氣的娃子。因他母親被雷火珠打死,他時時要報仇,題起來便兩淚千行。只因那冷於冰的本領,越發大了,他無可奈何。近來梅大姑娘訪知他和個猴兒,叫猿什麼,我忘記了名字,在湖廣衡山修行;又說他渡了兩個人,一叫連城璧,一叫金不換。”城璧聽畢,說道:“罷了,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內,且還是我們的仇家。”再聽那中年婦人道:“這三個人的人才,還要算冷於冰為天下第一。他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不但古來的衛玠、潘安不如他,就是《西廂記》的張生兒也差他幾分。其次連城璧的人才也不錯,說他身材長大,一部上好的連鬢黑須,蠶眉河目,氣宇軒昂,站在人前,實算得個英雄丈夫。惟有那金不換,身材瘦小,帶著些小家子頭臉,是個無用的囚貨。”那年少的婦女道:“姐姐何以知道這般詳細?”中年婦人道:“梅大姑娘不過知道他們的名姓。惟有山東泰山碧霞元君廟後,有個懸崖洞,洞里住著我個新結拜的妹兒,叫做飛紅仙子。一月前,我到他那里閒坐,他說:三年前冷於冰等三人,在泰山元君廟內,住了許久。這幾年冷於冰不知那去了。連城璧和金不換,俱搬入泰山瓊岩洞修行,時常出洞外打柴取水。他說起這連城璧,愛的他眉歡眼笑,只是怕惹下冷於冰,不敢下手。我這幾月,見妹兒無情無趣的,更比素年心緒不寧,我怕你思索出病來,已立定主意,在兩三天內,就到瓊岩洞走遭。若是遇著冷於冰,將他同連城璧一總拿來。我將冷於冰讓你,留下連城璧與我,我也學你們少年,風流風流。若是遇不著冷於冰,將連城璧與你成就好事,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場,聊盡點手足之情。就是金不換,也有用處。白天里著他掃院擔水,晚間任憑眾女廝們解渴。”

  連城璧聽了,嗟嘆道:“人家還要去拿我,我就自己送上門來,真是晦氣!”又聽得那少年女人說道:“姐姐這話,真令人感謝不荊只怕那冷於冰本領利害,也是枉用心機。”那中年婦女冷笑道:“我聞得這冷於冰手內,只有一雷火珠。別人怕他,我何懼之有?”那年少婦女聽了,方才眉舒柳葉。唇綻櫻桃,喜恰恰的笑將起來。又聽得殿傍一個婦人說道:“二位公主適才的話,都是就難避易,尋著和人惹氣事。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只用二位公主,到人世走走,就可尋好幾個來,何必定要冷於冰這些人?若不動干戈,他豈肯輕易順從?

  “那中年婦人笑道:“你這丫頭,曉得甚麼”世間俊俏人固多,拿他來最易;奈他到我們手內,命運不長,多則兩個月,少則二十余天,就精竭力盡,成了無用之物。這還是稟賦最強壯的。

  若是薄弱人,不過十日半月就死了。除無濟於事,反著人添許多抑郁悲悼。這冷於冰等,都會凝神煉氣,鎮固元陽,至平常也可支撐七八年,何況他們俱有些仙風道骨,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看見了,也像他個女婿,方顯得俺姐妹們不肯失身匪人。

  “又一個侍女道:“今日二公主方見點笑容。月前泡下一橝兒琥珀光,顏色甚是鮮艷。今日里婚姻有望,該和大公主暢飲一番。”那少年婦女道:“我正有此意,到被這丫頭說著。”眾婦女聽得要吃酒,一個個東西奔走起來。連城璧道:“好了,我看這些婦女,十有八九是些狐子。狐子們最好吃酒,吃起來不醉不止。等這兩個有本領的醉了,量這百十個狐娃子,也還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走,他們也攔擋不祝”正鬼念著,兩個侍女走來。連城璧道:“不好。”瞧了瞧,並沒個藏躲處。那兩個侍女掀開簾子入來,看見了城璧,叫喊起來,說屋里有了生人了。只見眾婦女跑來,將簾子拉去,七聲八氣的亂吵。少刻,見那中年婦女走來,將城璧上下一看,大笑:“妹兒快來,不想你的姻緣在這里了。”說罷,問城璧道:“你是那里人?

  “城璧到此困地,也無法回避,只得朗應道:“我是山下樵夫,因迷失道路,誤走到此。”那中年婦女又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城璧道:“我叫陳大。”那婦人笑道:“陳大也罷,陳小也罷,既然到此,就是天緣。這間屋子,也褻瀆貴體。”城璧想道:“既然被他們看見,就在這間屋內鑽一年,也不是個了局。”旋即大模大樣走出,來到正中殿上坐下。那些婦人們四面圍繞,沒一個不喜笑盈腮。

  那中年婦人道:“你可認得冷於冰麼?”城璧道:“我不曉得什麼冷魚精。我是個山下窮人,一家兒指我度日。只求夫人放我回罷。”那中年婦人道:“你歸心既切,我也不好留。

  你去罷。”城璧大喜,別了婦人。走到洞門前一看,見鐵棍中穿,上著兩道大鎖,插翅也飛不出去。只得回來說道:“洞門封鎖,出去不得,還求夫人開脫。”那中年婦人笑道:“客人請坐,容我細說。”城璧只得坐下。

  那婦人道:“我是錦屏公主。”又指著那少年婦人道:“他是翠黛公主。我們都是西王母之女,因為思凡,降謫人間,在此山數十年,從未遇一佳士。我看客人,神氣充滿,相貌魁梧,必系大有福命之人。今欲將我這仙妹,與你配合夫妻。這必是你世世修為,才能得此際遇。”城璧道:“我是福淺命薄之人,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兒?你只開了門,讓我出去,便是我的福。”那婦人道:“體說這一層門,就是你來的那一層門,已用符咒封固,便是真仙也入不來、出不去。你到要把走的念頭打歇,匹配婚姻要緊。”城璧道:“我沒見個神仙還急的嫁人。”那婦人道:“你說神仙沒有嫁人的事麼?我數幾個你聽:韋夫人配張果,雲英嫁裴航,弄玉要了蕭史,花蕊夫人配了孫登,赤松子攜炎帝少女飛升,天台二仙姬留住劉晨、阮肇,難道不是神仙嫁人麼?”城璧道:“這都是沒考證的屁話。”只見那少年婦人將一把泥金扇兒,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然後含羞帶愧,放出嬌滴滴聲音說道:“招軍買馬,要兩家願意,既然這客人不肯俯就,何苦難為人家?姐姐不如放他去罷。”城璧道:“這幾句話,還像個有點廉恥的。

  “那中年婦人怒說道:“只我是沒廉恥的?你這蠢才,我也沒閒氣與你講論。”吩咐左右侍女:“快設香案,拉他與二公主拜天地。”

  眾婦女隨即安排停當,請城璧出殿外行禮。城璧大怒道:“怎一窩子都是這樣無恥?我豈是你們戲弄的人麼?”那中年婦人道:“你們聽他好大口氣,到是我們無恥。他不知是個什麼貴品人,便戲弄不得他。”於是笑盈盈站起,將那少年婦人扶住道:“起來,和他拜天地去。這是你終身大事,到不必和他一般見識。”又向眾婦人道:“把這無福頭也拉起他來。

  “眾婦女聽了,一個個喜喜哈哈,把城璧亂拉亂推起來。城璧大怒,輪動雙拳,將些婦女們打的頭破唇青,腰傷腿折。那中年婦人跑出殿外,罵道:“不識抬舉的野奴才,你敢出殿外來?

  “城璧大喝道:“我正要摔死你這淫婦!”說罷,將身一縱,已跳在台階下面。婦人忙將一個紅絲網兒向空中一擲。在手不過碟兒大小,一擲起便有一間房大,向城璧頭上罩下來。城璧急用兩手招架,已被他渾身套祝婦人把繩頭兒一抽,城璧便立腳不住,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跌翻在地。眾婦女搶來擒拿。城璧在網內不能動搖,猛想起於冰傳的逐邪咒,暗念了一遍。眾婦女顛顛倒倒,奔避不暇。那中年婦人笑道:“我到看不出,他肚中還有兩句』春秋』哩!”說著,也念誦了幾句;將城璧一指,隨即輕移蓮步,用右手將城璧一提,到了後洞,吊在一大石梁上,笑說道:“你幾時回心轉意,我便饒你。”

  說罷,到前殿,向他妹子道:“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氣。看須眉身體,十二分是連城璧無疑。但不知他怎麼便與冷於冰離開,今日又到我們洞中。明日妹兒親去和他一說,他見了你,定與我大不相同。”

  再說冷於冰在雲路中行走,猛聽得背後有人大叫道:“冷賢弟何往?”於冰吃驚道:“雲路中是誰呼喚我?”急回頭一看,心中大喜,原來是桃仙客。兩下里將雲頭一會,於冰舉手道:“與師兄一別,二十年來,時存渴思;今日相逢,真是意外榮幸。”仙客也舉手道:“你我安仁縣分袂,屈指也是好些年月。賢弟志誠精進,功夫已到六七,真令人可愛可敬!”於冰道:“敢問師兄閒游何地?”仙容笑道:“我那里比你?一刻也不敢閒游。今奉師命,因連城璧在虎牙山有難,恐你查訪繁難,著我傳諭於你,星速救應。”於冰大驚道:“未知他有何難?”仙客道:“他原欲去湖廣衡山尋你,路過虎牙山,誤人驪珠洞,被兩個母狐精兒強逼成親。他堅執不從,已捆吊了四天四夜。若再返幾天,恐有性命之憂。祖師吩咐:你這一去,不但有益於他,亦且大有益於你。又念你苦修二十余年,尚未改換儒服;今賜你道衣道冠,絲滌雲履。”說罷,將一包袱遞與於冰。於冰道:“雲中不能拜受,奈何?”仙客道:“我回去替你說罷。”於冰道:“沒聽得祖師曾說我有過犯否?”仙客道:“祖師到深喜你是個上進之士,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

  過犯的話,從未說起。”於冰道:“小弟毫末道行,為日甚淺,不知修行二字,以何者為功德第一?”仙客道:“玄門一途,總以渡脫仙才,為功德第一。即上帝亦首重此。若你渡的連、金二人,也還不失為守正之士。只要他們步步學你,就有好處。

  其次莫如救濟眾生,斬除妖逆。你在平涼放賑,歸德殺賊,這就是兩件大功德。其余皆修行人分內應為之事。從此要倍加勉勵,不愁不位列上仙。”於冰道:“連城璧有了下落,只是金不換未知存亡,懇師兄示知。”仙客道:“目今金不換現在京中報國寺養玻你救城璧後,再去尋他。”於冰道:“我找著二人後,意欲親去見祖師。但昔年未問明是何山何洞。”仙客道:“在東海赤霞山流朱洞。預知你有此意,著我吩咐:到功程完滿再去可也。”說罷,舉手告別。

  於冰亦催雲急行,早到虎牙山地界。將雲頭一按,到山中間四圍一看,見萬峰競秀,迭翠流青。瀑布前灣,有兩行桃柳;中有曲徑一條。於冰道:“此處是矣?”由那曲徑行去,到了洞門前,將火龍真人賜的衣包系在右肩,用手在洞門上書符。

  只聽得響了一聲,栓鎖落地,其門自開。於冰向洞里一看,上下昏黑。用慧眼努力一覷,見下面都是台階,層層皆可步履,止覺得烈風吹面,寒氣逼人。正欲入洞,只見一老道人飛奔而來。頭戴白玉珠箔冠,身穿飛鯨氅,足踏朱舄,矮小身材,須眉如雪,手提一條鳩杖,遠遠的向於冰舉手道:“道見請了。

  “於冰見他滿臉道氣,知系大有根行之人,連忙還禮道:“老仙師請了。有何見諭?”那道人道:“道兄到此何事?”於冰道:“吾有一道友連城璧,被此洞妖魔困住,特來救援。”道人道:“此洞內妖魔,與貧道有些瓜葛。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寧,一卜始知道兄要至此。誠恐有傷貧道後裔,所以撥冗一來,意欲先入洞內,教戒他們一番,將貴道友送出,兩家各息爭端。

  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於冰道:“尊眷屬與弟子何仇?倘邀鼎力周全,弟子即感德不荊”道人道:“先生稱呼太謙,貧道實當受不起。既承慨允,足叨雅誼。”說罷,一舉手入洞去了。

  於冰想道:“這老道人說與洞內妖魔有瓜葛,則這道人不言可知矣。怎他便修煉亦至於此?可知異類亦可做金仙。假如我執意不從,動起殺法來,勝便罷了,如或不勝,豈不自取恥辱?”等了好半晌,見老道人在前,連城璧隨後出來。城璧一見於冰,大是驚喜,連忙跑上前叩拜道:“弟今日真是再生!

  “於冰用手扶起。城璧正欲訴說原由,只見那老道人向於冰致謝道:“貴道友已完聚,貧道謝別了。”用花袖將洞門一拂,洞門即自行關閉。那道人步履如飛,一直往西去了。

  於冰向城璧道:“你且略等一等,我和老道人還有話說。

  “說罷,從後趕來,高聲叫道:“老師慢行,弟子有話說。”

  那道人站住問道:“先生有何吩咐?”於冰道:“一則要請教老師法號、仙居;二則雖是萍水相逢,長幼之分,禮不可廢,弟子還要送老師幾步。”那道人點頭再四,滿面笑容說道:“先生非火龍真人弟子,冷諱於冰的麼?”於冰道:“弟子正是。

  “那道人道:“吾乃天狐也,號雪山道人。奉上帝敕命,在上界充修文院書吏,稽查符命、書籍等事。洞中二妖,乃貧道之二女。伊等不守清規,已大加責處。今日來此,還是向本院同輩私行給假片刻,過期恐干罪戾。貧道細看先生骨氣,內丹已成六七,所缺者外丹一助。再加功百五十年,即無外丹,亦可飛升。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定是有大本領。未知素常所憑何書?”於冰道:“本領二字,言之真堪愧死!數年前,承紫陽真人賞及《寶菉天章》一書,日夜煉習,始能喚雨呼風,究之無一點道術。”道人道:“此書不過是地煞變化,極人世可有可見之物,巧為假借一時。在佛家謂之為金剛禪邪法;在道家亦謂此為幻術。用之正,亦可治國安民;用之邪,身首俱難保護。費長房、許宣平等,皆是此術,非天罡正教也。我常奉敕,到元始老君、九天玄女、東王公、四大聖處,領取書冊,知之最詳。今歲五月,到太上八景宮,見有《正一威盟錄》一千九百三十部,《三清眾經》三百余部,符菉、丹灶秘訣七十二部,《萬法淵鑒》八百余部,率皆玉匣錦裝,擺列在架上。其余小些部頭,亦有四百部有奇;內有一部,也是錦裝玉匣盛放,上寫《天罡總樞》四字,被吾竊入修文院內,苦於無暇觀覽,又不敢無故送還原處。且同事官吏,日夜出入。此書每發奇光,極力遮掩,猶恐為眾覺查。萬般無奈,將此書偷空送至江西廬山凌雲峰內,外加符咒封鎖。我亦自知罪通於天,收存石峰以內,等候個好機緣,送還原地。不意此書夜放光輝,本年六月間,被翻陽湖一老鯤魚精看破,到凌雲峰下,弄神通,將符菉揭去,連匣吞入腹中,率領眾妖魚,在饒州、九江等地作祟。

  是我之罪,粉身莫補。只在發覺遲早間耳。此畜修煉五千余年,雷火不能傷,刀劍不能入。我欲親去拿他,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總使原書到手,又該往何處安置?幾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

  又慮禍蹈不測,波及二女。將欲傳之二女,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反是速他們死期。晝夜愁思,悔恨無及。今見先生忠厚謙謹,必系正大之人。我送你符菉一道,外有戳目針二個,系原插放書中之物。非此符不能開此匣,非此針不能殺此魚也。

  然此書與《寶菉天章》,不啻雲泥之別。展看時,光可燭天。

  神鬼妖魔,無不爭齲先生得手時,須嚴行防備,看玩一年後,可代吾叩懇火龍真人,轉求東華帝君,在老君處求情,將此書繳還八景宮。倘邀垂憐,吾即可以免大禍矣!慎之!慎之!”

  說罷將符針取出,遞與於冰。於冰大喜,拜謝道:“弟子叨此大惠,何以報德?”道人道:“貧道一生,止有二女,就在此驪珠洞內。禽犢之愛,時刻縈心;又無暇教訓他們,歸於正果。

  先生若有余閒,可傳與伊等些道術;再不時替貧道叱責,使其永絕邪念,安分修為;異日得至貧地道位,即先生再造之恩也。

  “於冰道:“此弟子歡心鼓舞、樂於玉成者。老師今後只管放心,都交在弟子身上。若二位令愛無成,便是冷於冰負心忘本,為天地不容。”道人心中大悅,且感且謝道:“吾今日付、托兩得之矣。只是老師、弟子之稱,聞之惶恐靡寧。將來位列金仙時,不鄙薄我輩,算一知己朋友,即叨光無既。百五十年,不過瞬息。我在通明殿下,紫玉階前,拭目看先生受職仙班也。

  “說罷,舉手作別,飛入太清去了。

  於冰回來,城璧道:“大哥與這道人可是舊交麼?”於冰道:“系初會。”城璧道:“初會怎說這半天話。”於冰道:“也不過是閒話投機,便費了功夫。”城璧便訴說與不換分離,到此洞被二女逼親、擒拿、捆吊,適才那老道士如何釋放、如何痛罵二妖。於冰聽了,道:“你見美色不亂,就是大根腳、大可有為處。好!好!足令愚兄敬服。刻下金不換在京都報國寺害病,我和你同去尋他。城璧道:“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金不換在都中?”於冰道:“我在雲路中遇著桃仙客,他奉火龍祖師法旨,著我到此地救你,並說與不換下落。”城璧聽了,又喜又感,望空叩謝。城璧又道:“那日不換出洞,尋取食物不回,我以為必教蟲虎傷生,怎麼他就跑到都中報國寺去?”

  於冰道:“連我也不曉得。我且試試你架得雲架不得。”說著,將城璧右臂捉住,輕輕提起,有二尺高下,大喜道:“老弟血肉之軀,已去了幾分,竟可以攜帶的了。”旋換左手扶在城璧腋下,囑咐道:“莫要害怕。”於是口誦靈文,須臾煙霧旋繞,喝聲“起”!兩人同上青霄,向都中飛馳。正是:救友逢奇士,軒轅道可傳。

  從茲參造化,不做地行仙。

  第四十六回 報國寺殿外霹妖蠍,宰相府庫內走銀蛇

  詞曰:

  妖言誤信入京華,道念先差。一聲霹靂現丫槎,魂夢驚訝。

  火球做就放光華,送入閻家。權奸庫內走銀蛇,藉此還他。

  右調《玉樹後庭花》

  話說城璧初登雲路,覺得身子飄飄蕩蕩,起在空中;耳中但覺雷鳴風吼之聲。偷眼往下觀瞧,見江山城市,模模糊糊,一瞬即過。約半個時辰,已到都中彰義門外。於無人處,按落雲頭。於冰問道:“你可怕不怕?”城璧道:“到沒什麼怕處,只是寒冷的了不得。”於冰道:“你還算在瓊岩洞修煉了這幾年,若是血肉之軀,不凍死也要病死。再修煉幾年,便不覺冷了。”

  兩人談論著入都門,到報國寺來。但見琉璃瓦明同寶一鑒,朱漆柱紅著丹砂。白石台階打磨的光光溜溜,綠油斗拱妝點的整整齊齊。頭門上斜站著兩個金剛,咬著牙,瞪著眼,威風凜凜;二門里端坐定四員大帥,托著塔,撐著傘,像貌堂堂。左一帶金身羅漢,一十八尊;右一行散花天女,三十六個。蓮台上,如來合掌;法座前,韋護提鞭。合衛貧兒守定幢幡寶蓋,給孤長老掛起纓絡垂珠。彌勒佛哈哈大笑,枷藍神默默無言。

  老和尚滿肚銀錢學打坐,小沙彌一心婦女害相思。兩人走入廟中,至第二層增院,見幾個和尚,從里邊走出。於冰舉手道:“敢問眾位師父,貴寺可有個姓金的住在里面麼?”內中一和尚道:“我們寺中,住客最多,不知你問的是那一房頭?”又一和尚道:“海闊房到有個姓金的,病在那里。二位若是找他,我領你們去。”於冰道:“是不是,一看便知。”

  和尚領二人到一小禪房內,見一人昏昏沉沉,躺在炕上,只有一領破席在身下。二人同看,各大驚喜。城璧道:“我再想不起他在這里。”忙用手推了推。不換便狂叫了兩聲。城璧道:“這是個甚麼病?”於冰道:“無妨,這是受了驚嚇,略一動他便狂叫。”兩人議論問,已來了六七個和尚。知道是舊相識,各大歡喜道:“有認得他的人,我們將來省多少囉嗦了。

  “於冰道:“有冷水,借一碗來。”和尚道:“我們有茶。”

  於冰道:“我要水,是與此人治玻”和尚將水取至。於冰道:“眾位且請回避。”眾和尚道:“我們到要看看你這用涼水治玻”又一和尚道:“治好治不好,我們看他怎麼。”眾和尚方一齊退去。於冰在水內畫了一道符,又念了安神定驚的咒,令城璧將不換扶起。不換又狂叫起來。於冰將水灌下。仙傳法術,救應如神。只聽得腹中作響,不換道:“怕殺!怕殺!”

  隨即將眼一睜,看於冰、城璧,拚命的跳下地來,哭拜道:“不意今日又得與二位長兄相見!”眼中落下淚來。於冰扶起道:“賢弟不必多禮,且將入都原由,告訴我聽。”不換正要說,那些和尚聽得房內問答,都走來看視,見不換站在地下,一個個大為驚異道:“可是那碗涼水的功效麼?”正言間,各房頭和尚又來了好些,都亂嚷:“是怎麼好的?”於冰向不換道:“此地非講話之所,可同出廟去。”三人卻待要走,幾個和尚攔住道:“我們擔了好幾天人命干系,怎麼好了就走?”內中一個年老和尚,見三人衣服破舊,亦且行蹤有些詭秘,京都地方,恐怕惹出是非來,連連與眾和尚遞眼色,三人方得出廟。

  直走到土地廟後身,才立住腳,聽不換說話。

  不換道:“我是本月初六日早間出洞去尋食物。剛走到虎溝林,見一樹莎果正熟。只摘了三四個,聽得背後一人叫道:“金不換,你好自在呀!』我彼時大為驚嚇,深山之中,如何有人知我名姓?回頭看時,見一青面道人,其頭匾而且寬;兩只眼睛純黑,沒一點白處,比棋子還大,卻又閃閃有光;身子約五尺高下,更是寬扁的異常。穿著一件青布道袍,腦袋上不見有頭發;將一頂木道冠,用帶兒穿著,從頂中間套在項下。

  我見他形容古怪,心上著實怕他,暗念護身咒。那道人大笑道:“我非鬼非怪,是與你有緣的人,又非害你的人,你何用念那護身咒?』說罷,他坐在一塊大石上,著我和他同坐。我想了想,他若害我,我也走不脫。我便遠遠的尋了塊石頭坐了。那道人道:“你在本山瓊岩洞修煉,想是要做個神仙麼?你若打的過本月二十五日,將來穩穩妥妥是個神仙;若是打不過,求做個豬狗亦不可得。』我便問他打得過打不過原由。那道人道:“你心上又怕我,又疑我,又且不信服我。與你說也無益。我且將你自幼至今行為過的事,略說幾件。我若說的有半字差錯,你理該不信服我;若說的一字不差,你須要聽我,我好救你的性命,永結仙緣。』隨將我父母名諱,並我做過的事,無一不和他親見一般。且更有奇處,我昔年做過再想不起來的事,他都說得出來。我聽了,便疑他是個神仙。世上那有知過去未來的妖怪?他說我打不過本月二十五日,我不由的怕死心切。只是懼怕他的形容丑惡,不敢求他解救。誰想那道人又知我肚中的話,大雉:“你要活,就懇求我;你要死,我此刻就別過你,何用你肚中打稿兒?』我見他明白我心上話,便問他如何解救之法。那道人道:“你道友冷於冰煉氣口訣,系得之火龍真人。

  真人原教他不許傳人,誰想他就傳與你和連城璧。那連城璧今世雖是個強盜,他前三世皆是學道未成的人。這真仙口訣,理該傳他。你前一世是人,只因你打爹罵娘,即轉生為狼;做了狼,你又吃人;因此第三世又轉生為驢。”說到此句,城璧大笑,連於冰也大笑起來。

  不換又道:“他說我今世方得為人。』一個初世為人的人,安可消受真仙口訣?教你日後輕輕的做個神仙,與天地同休?

  古今焉有此理?目今冷於冰已被火龍真人傳去,罰他燒火三年,免他妄傳匪人的罪孽。因此,許久他不來看望你們,托我救你。』我問他:“可見過冷大哥麼?』那道人大笑道:“我與冷師弟同出火龍之門。火龍在唐朝,渡了桃仙客;到宋朝,才渡了我;本朝才渡了他。我今這一來,還是受冷師弟之托,瞞著火龍真人到此。』我彼時聽了與大哥是師兄師弟,便深信他無疑。又問他:“打不過二十五日,想是死麼?』那道人道:“人孰無死?只是你死的傷心可憐,一死便萬世不得人身。』我問:“是怎麼個死法?』那道人怕泄露天機,不肯說,只說我死的苦。我又再三問是怎麼個死,那道人只是搖頭,說我死的苦不可言。我問:“要凌遲我麼?』那道人道:“比凌遲還苦。』我聽了心上著急,與他磕了幾十個頭,求他明說。他長嘆了一聲道:“看在冷師弟分上,我也講不得泄天機了。』隨向我耳邊低低的說道:“火龍真人已碟知雷部,定在本月二十五日午時霹你。一霹之後,不但求一胎生,連卵生亦不可得,只好在蛆蟲、蚊納中過日月。你說比凌遲苦不苦?』我聽了驚魂千里,又跪著求他解脫。那道人道:“我原是為救你而來。

  你此時跟我走方可。』我說:“老師便教我赴湯蹈火,我亦不辭。只是我表兄連城璧須達他知道,我心上方安。』那道人便怒說道:“你若必定去別他,你就安排著挨雷。我便去了。』我怕死情切,不合許他同行。那道人將我左臂捉住,頃刻間起一陣大風,刮的天昏地暗。約兩個時辰,把我飄蕩在這報國寺後。與我留了一塊銀子,教我住在寺內盤用。他說怕火龍真人知道,不敢久留幾間。言明』二十五日早間,定來救你。你就住在海闊和尚房內。』到了二十五日早間,我在廟門外等候。

  那道人如期而至,看見我甚是歡喜,說我是有大福命的人。從懷中取出兩本書,說是什麼《易經》。書上畫著一首朱砂符。

  又說:“今日一交巳時,天必陰;午時雨至。到下雨時,你可速去第三層殿內,上了供桌,坐在彌勒佛肚前,將《易經》頂在頭上,用手扶著,任憑他有天大的霹雷,你切莫害怕。有我的書和符在頭上,斷斷霹不了你。只用挨過午時,你就是長生不老的人了。我還要傳你許多法術。你若是擅離一尺一一寸,那時霹了你,你切莫怨我。慎之!慎之!我再說與你:你只將身子靠緊彌勒佛的肚,穩坐不動,就萬無一失了。』又道:』雷住了,我還要到殿中尋你,有妙話兒和你說。』他去後,我就在第三層殿外等候。到了巳時下刻,果然雲霧滿天,點點滴滴的下起雨來。我那時以為霹我無疑,心上著實害怕,急忙坐在彌勒佛肚前。少刻,雷電大作,雨和直倒的一般。猛然電光一瞬,滿殿內通紅,一個大霹雷,卻像從我頂門上過去。我那時可憐連耳朵也不能掩,兩手舉著《易經》在頭上亂戰。此後左一個霹雷,右一個閃電,震的我腦袋昏沉,眼中不住的發黑。

  想了想:這一個時辰,也不是輕易過得。自己罪大惡極,何必著老天爺動怒?總然躲過去,也是罪人;不如教雷霹了,可少減死後余孽。我便拿定主意,跳下供桌,跑出殿外受霹。不意剛出殿門,便驚天動地的響了一聲,較以前的霹雷更利害幾倍。

  雷過處,從殿內奔出五尺余長一個大蠍子來。我便渾身蘇麻,滿心里想跑,無如兩腿比紙還軟,跌下台階去。此時我心里還明明白白。又見那大蠍子七手八腳,從台階上也奔下來。我耳朵中響了一聲,就昏過去了。魂夢中,又聽得大震之聲,此後便不省人事。這幾天糊胡塗塗,也不知身在何處。若不是大哥來救,我也斷無生理了。”

  不換說完,城璧哈哈大笑道:“這是那蠍子預知本月二十五日午時,他該著雷霹死,早算到你還是有點福命的人,請你去替他頂缸。頂得過,你兩個俱生;頂不過;你兩個同死。”

  於冰道:“就頂得過,那蠍子且樂得將金賢弟飽吃做一頓壓驚茶飯。”城璧道:“那有個方才救了他,他便吃救他的人?”

  於冰笑道:“那蠍子若存這點良心,五毒中便沒他的名諱了。

  “城璧道:“這番驚恐,都是金兄弟自齲你我既出了家,理該將死生置之度外,那有聽了一個』死』字,也顧不得向我說聲,就去了?”於冰道:“這話甚是。然亦幸虧隨了他去。若金兄弟彼時不依從,他在泰安山中早已就動手了。所以我屢次囑咐你們:於深山中少出洞外。自己既無道術防身,一遇此類,即遭意外之禍。”城譬又道:“我不解個蠍子是最痴蠢不過之物,怎麼他便知道過去未來事?”於冰道:“他已長至五尺余長,也不知經歷了幾百個春秋。”不換接說道:“我說五尺余長,還沒算他的尾巴。若連尾巴,有八九尺長,怕他不未動先知麼?”於冰又遭:“此類修煉,較我們最易。我們一身,有四體百骸,五髒六腑。一處氣運不到,便是一處空缺。此類采日精月華,一吸即到。我們修煉十年,不過長十年見解。此類修煉十年,便可長三二十年見解。若說人為萬物之靈,還有個不如此類的話說,便是拘執講論了。總之此類未成氣候時,其心至蠢,不過日夜以一飽為榮。既成氣候,其心較人倍靈,卻比世間極無賴人,更不安分百倍。任他修煉幾千年,終不免雷火之厄。緣他賦形惡,存心毒,只用念頭一壞,雷便在他頭上放著。”

  城璧道:“山中虎蛇,日食人畜,也算壞了念頭,怎麼雷不霹他?”於冰笑道:“虎蛇等類,他心上止知飽食而已。若也像這蠍子,盜竊天地造化,變男變女,幾千百年,在世界上混鬧起來,雷不霹他,更霹那個?”城璧道:“弟還有未解處。

  常見世間極奸巨惡,打爹罵娘的人,其存心比蛇蠍更不堪,怎麼雷也不霹他?”於冰大笑道:“此迂腐之見也!大奸巨惡,打爹罵娘之人,其行為人即不能盡知,只用一二事,人知其奸惡,人知其不孝,這就算他的奸惡、不孝現露了,將來或遭顯戮,或遭冥誅,自有應得之報,雷還霹他怎麼?若雷見人不善,即霹起來,天地間人十去其三四矣!大抵雷霹的,多是隱惡。

  就如做兒女的,心上本待父母涼薄,卻外面做出許多孝順,還要邀美譽於宗族鄉黨,這便是隱惡,這便要雷霹。還有人存一肚皮殺人、害人的心腸,他卻不肯明做,或假手於人,或誘陷人自投羅網,致令受害者人亡家敗,始終不知他是壞人,且還感激他,這也是隱惡,這也要雷霹。人若於大雷、大電之際一時懼怕,自己省心改過,將來不蹈前轍,一念轉移,雷即宥之;若雷電甫過,舊心復萌,仍作惡如故,這為欺天,其罪更大,其霹與不霹,在其人過惡大小定之。須知雷是天地至正之氣,與邪氣原不並立。人有隱惡,必邪氣上衝,雷始下擊耳。若說雷尋著霹奸惡人,恐無此理也。然亦有素行良善孝友,或六七歲小兒,以及牛馬等類,被雷霹者,此蓋前世作惡露網,今世復邪氣上炎,又不必拘執立論,嫌怨天地賞罰不明。”

  城璧聽了,甚是佩服,向金不換道:“你常時說起要見見西湖,並帝都世面。此番到京,雖受了大驚恐,卻遂卻心願。

  不換道:“我自到此,日夜愁著雷霹。除買吃食外,總在禪房內苦守。又愁二哥不知怎麼找尋我,可憐見什麼世面來?”於冰笑道:“此刻領你一游何難?”說著三人走至大街。剛到茶市口兒,只聽得街上三三五五,互相嘆惜道:“又把個戶科給事中鄭曉的腦袋去了。”又有人說道:“一個太師嚴大人,可是他輕易參得麼?”於冰聽了,向二人道:“可知嚴嵩家父子,竟是無日不作惡。我們一入都門,就聽得有這些議論。”又道:“我今歲在陝西平涼府,賑濟窮民,偷借了西安藩庫銀二十六萬三千余兩,誠恐官吏一時查出,未免牽連了無辜受累。我想這宗銀兩,出在嚴嵩父子家身上罷。”城璧道:“未知大哥又用何妙法,再像前番戲耍他一番才好。”於冰道:“我已有計了。”同二人尋到一大錫器鋪,問道:“貴鋪後面可有作房麼?

  “掌櫃的道:“匠人頗多,不知要照顧什麼?”於冰道:“我要打周圍一尺二寸,一大圓錫球。卻要做成兩半個,合在一處是一個;內中還要盛放三十個小錫球。一共只要六斤重。你要多少錢?”掌櫃的笑道:“你做什麼用?”於冰道:“你只賣了錢就是,何必管我?”掌櫃的道:“這大球自必還要做的又光又圓,已經費手;這三十個小球,定必也是做空的,再對口打磨,止這手工就難說。”於冰道:“小的只要圓,也不對口,也不打磨,也不拘大小,止與你三兩白銀,一分不加。你要明白:小球三十個,俱要裝在大球內。”掌櫃的道:“幾時用?

  “於冰道:“明日午間。”取出一塊定銀,是一兩二錢五分。

  又說道:“取球時再行找足。”掌櫃的收受。三人出了錫器鋪,游走了半天,然後尋,處僻靜店房住下。不換道:“大哥定做這許多大小錫球何用?”於冰道:我要如此如此。兩人聽罷,都笑了。

  次日午後,著不換拿銀子,將錫球取來。打開一看,內中大小球兒,共三十個,於冰又著買銀朱二斤,大紅棉紙五十張,羊毛筆十管。著連、金二人將大小球先用紅紙校糊,後又著將銀朱調研,用筆在紅紙上塗抹。那大球上的銀朱,塗抹的更厚。

  到了晚間,於冰將小球盡裝在大球內,扣住合口。又用粉筆在大球上寫了“盤古氏制”四個蠅頭篆字,關閉了門兒,披發仗劍,用符水將那大球周圍噴噀了數次。不過一刻功夫,此球立刻更變,其紅和燒透的火炭一般,滿屋照耀,如同白晝。於冰急忙用衣服包裹,連、金二人驚異之至。又將超塵、逐電叫出,吩咐道:“你兩個可分頭去,一去嚴嵩家,打聽他收藏銀子地方;一去他總管閻年家,將這火球兒丟在井中更好,若無井丟在屋上亦可。”二鼓後,逐電回來,說嚴嵩放銀地方在內院第四層之東院內,有銀庫三處。隨後超塵亦來,言:“將球兒好好安放在井中,誠恐碰壞。”於冰收了二鬼。

  再說閻年,至二鼓將盡,騎馬從相府回家,見家中男婦亂吵,說馬圈院井中放出紅光。閻年親去看視,向眾人道:“不可向外人聲張。此井內必有奇寶,你們那一個下去取來,我賞十兩銀子。”眾人你推我挨,沒一個肯下去。閻年從十兩加至五十兩,把他家一挑水人,素常膽子大些;又知這並只四丈來深,貪得這銀子,著眾人用繩把他系下去。少刻喊叫起來,眾人將他拉上。他又著用一大筐,送下他去。問他,又不肯說。

  眾人連筐同他送下。少刻又復喊叫。及至拉上時,見他坐在筐中,手內抱著個大紅球,與一輪紅日相似。閻年一見大喜,親自抱在庭上,照的滿庭皆紅,無異白晝。心下大悅,立即賞了水夫五十兩;又差兩個得用家人,照這球兒大小,連夜趕做三尺高一紫檀木架。一家男婦說奇道異,直守到天明,見那球才將紅光收斂,其仍和火炭一般。至日上時,紫檀架亦做到。將球架起,足有四尺余高。心喜不荊用一大錦緞包袱包了,著家人拿了架兒,先見了嚴世蕃,說了原由。打開一看,把世蕃愛的眉歡眼笑,叫好不絕。閻年又說起夜晚放光和白晝一樣。

  世若驚的只是吐舌。又從新周圍細看,問閻年道:“你可知他叫什麼名色?”閻年道:“小人不知。”世蕃道:“你家中得的,你還不知,足見粗心。”隨將那四個字指與間年道:“此系盤古氏所制,看來還是未開天地以前之物。必是多做出來的一個太陽,皆因太老爺與我的福德感應,才得落在你家井中。

  吾讀《綱目》,堯時十日並出,伯羿繳風射日,此即射落之一也。過兩三日,太老爺進與聖上,便是天大的人情,天大的臉面。你此刻就吩咐管廚房的人,做二十桌極豐盛酒席,一點豬羊肉不許明用,總要稀奇美品。晚間太老爺回閣,到起更時,大廳陳設此寶。燈燭通不許用,見見他的神奇。再說與你眾位太太、你眾位奶奶和你眾位小姐,還有你眾位姨娘們,都晚間出來坐坐,著他們也見見奇寶。”閻年答應下來。日西時分,嚴嵩回家。世蕃備言得寶原委。嚴嵩大悅,又道:“你既吩咐家宴,理合合家共賞。我此時也不看玩,到起更時慶賀可也。“再說冷於冰至燈後,差二鬼打聽錫球下落,知嚴嵩家已擺設酒席,向連、金二人道:“我明日早飯後回來。此刻就去。

  “城璧笑道:“在嚴嵩家一夜麼?”於冰道:“你到忘懷了。

  陝西藩庫二十多萬銀子,要出在那錫球上,況又費了你弟兄兩個半天塗抹糊裱功夫,豈是他父子、祖孫安然享受得麼?”說罷,架遁光早到嚴嵩府內。從空中往下一看,見錫球已擺設在廳中,果然光同紅日。但見:金烏呈異彩,赤彘吐奇輝。女紀初沉,但見千山共暗;扶桑始旦,欣瞻萬國同明。含太陽之精靈,理應像懸天上;具純剛之正氣,何由寄跡井中?火色盈庭,形可融金煉鐵;紅霞滿室,勢能化石流金。輝煌弗燃眉,無假迎涼仙草;焰煙不焚野,寧須避暑神珠。起夸父於寒原,行將棄杖;遇魯陽於戰地,定必揮戈。步晷昆吾,入隙窺容光之照;反景泉隅,臨波驗國影之垂。誠哉貫虹佳珍,允矣追鳧至寶。

  又見嚴嵩獨坐一桌,在大廳正面,向眾婦女指指點點,似個夸講那錫球的神異。兩傍有四桌老少婦女,笑色相陪。東邊有五桌,是世蕃同他的妻女、侍妾。西邊有六桌,見有兩個少年男子,想是世蕃的兩兒。滿廳中婦女無數;廳外都是家丁,約二百余人。兩廊下有兩班吹打手,奏粗細十番。於冰看罷笑道:“這老奴才也要算有福的人。你看他此刻,也得意到極處。

  我且與他個樂極生悲。”說著,用劍將錫球一指,只見那錫球飛去,比箭還疾。嚴嵩正將一口酒送人唇內,不防此球響一聲,已打中胸脯,嚴嵩和椅子齊倒,跌了個面朝天,把一個雕刻極細雅大白碾玉杯也摔了個粉碎。一廳男女,俱皆嚇呆了。家丁們搶入來攙扶。世蕃心中大懼,連忙跑出廳外。

  於冰在半空中看得明白,又將那錫球一指,那球快如鷹隼,趕到世蕃脖項上一觸。世蕃扒倒地下,大叫救人。於冰又將那錫球指了兩指,那錫球分為兩半,從里邊飛出那三十個小錫球,你起我落,將眾男女打的眉青目腫,發散鞋丟,一個個沒命的亂跑;喊叫之聲,雞犬皆驚。於冰將劍亂攪了幾下,那些小球仍歸於大球之內,合而為一,一直滾入嚴嵩家第四層東院銀庫內。

  眾家丁有膽大的,跟隨在後。隨後又來了二十余人,各執火把,到銀庫前去看。猛見半空中電光一瞬,隨即響了一個霹雷,只見銀庫門大開,從里邊走出數丈長一條大白蟒,揚著頭,有五六尺高下;口內銜著那火球,向眾人奔來,嚇的眾家丁魂消魄散,如飛的逃命。於冰在半空中,用手招了幾下,那白蟒便直上青霄。於冰騰身跨上了蟒背,如電逝的一般向西去了。

  嚴嵩家男女直吵鬧到天明,查點庫中,少了二十六萬三千余兩。

  事出怪異,戒逾府中大小人等,一字不可露泄。嚴嵩被錫球打中胸膛,受傷還淺,只五六天就上了朝。惟世若被錫球打中項後總筋,晝夜疼痛的連頭也不敢動一動兒;無可殺氣,將閻年打了二十板。他是嚴府中第一有體面的家人,今日受此大辱,幾乎氣死。

  再說於冰騎蟒到了陝西隴山,用手將蟒頭一指,那蟒便頭朝下,尾朝上,就像天上銀河倒瀉下來一般,落在地下,都是元寶。於冰又將錫球上符咒收回,丟在一邊。走入佛廟,見畫的那門兒依然還在,隨將丁甲眾神拘來;又披發仗劍,將畫的門兒推開,煩眾神將將銀子都送入去,至天明時方完。那門兒內,將於冰日前的借帖丟出,立即關閉。於冰退了眾神,回到店中,向連、金二人告訴了一遍。二人大笑,稱羨不已。於冰道:“此地安可久停?可同去衡山。”於是領二人到無人之地,用左右手扶住二人,架雲起在空中,向衡山去了。正是:醫得同人病始痊,錫球偏送與權奸。

  神仙短鈔猶行騙,無怪凡夫倍愛錢。

  第四十七回 壽虔婆浪子吃陳醋,伴張華嫖客守空房

  詞曰:

  平康姊妹最無情,勢利太分明。劉郎棄,阮郎迎。

  相對氣難平,長嘆守孤檠,睡難成。千般恩愛寄高岑,自沉吟。

  右調《桃花水》

  且說於冰扶了連、金二人,到玉屋洞外,落下雲頭。不換道:“此刻的心才是我的了。好冷!好冷!”城璧叫門,不邪出來跪接。連、金二人見不邪童顏鶴發,道衣絲絛,竟是一得道全真,那里有半點猴相?三人坐在石堂內。於冰向不邪道:“這是你連、金二位師叔,可過來拜見。”不邪下拜。城璧、不換,亦跪拜相還。於冰又著排設香案,把火龍真人賜的衣包放在正面,大拜了四拜。打開觀看,內有九瓣蓮花束發金冠一頂,天青火浣布袍一件,通天犀發簪一根,碧色芙蓉根絲絛一條,墨青桃絲靴一雙。於冰拜罷,即穿帶起來。人才原本齊整,又兼服飾精美,真是瑤台玉宇的金仙。城璧等各欣羨不已,說道:“大哥既改換道服,我們不知改的改不得?”於冰道:“既已出家,有何不可?”又向不邪道:“可將要緊應用法術,傳與你二位師叔些。我此刻去江西走遭,大要得數月方回。”

  不邪等送出洞外,凌空去了。

  再說溫如玉,自於冰那晚用花瓶替換的遁去,將金鍾兒被褥全濕,次日暗中吩咐張華,推往泰安請苗禿子,著他買錦緞被褥面二件,速速的送來。

  過了三四天,張華回來,買了五彩水紋塊式博古圖錦緞被料一件,又天青地織金喜相逢蝴蝶褥料一件,呈與如玉過目,說道:“這都是苗三爺買的,共費了九兩八錢銀子。住房也尋下了。苗三爺還領小的去看了看,前後兩進院子,也有三間庭屋。木石雖小些,房子到都是半新的。在城西門內,騾馬市兒左邊,坐北朝南的門樓,內外共房二十八間。房後有一大水坑。

  苗三爺說,若典他的,只要二百兩;買他的,要三百八十兩。

  又著說與大爺,或典或買,快去商議,這房子還像個局面;遲幾天,人家就買了。還與大爺有書字。”取出遞與如玉。如玉看了問道:“苗三爺的住房尋下了沒有?”張華道:“苗三爺沒有說起。”如玉道:“明日絕早的收拾行李,我好回去,你今日雇便一輛車子方好。”張華道:“小的就是坐車來的。”

  張華方才出去,金鍾兒旋即走來。如玉道:“我與你買了兩件被褥料,你看看。到只怕不如你的好。”金鍾兒也不看,先作色道:“這都是胡做作,何苦又費這些銀子?”如玉道:“沒多的,不過十兩上下。”金鍾兒道:“就是一兩也不該。

  你若和我存起賠墊東西的心來,就不成事了。”說著,又伸手將被褥料打開觀看。見織的雲錦燦爛,耀目奪睛,不由的笑逐顏開道:“既承你的情買來,我拿去著我爹媽看看,著他們也知道你這番意思。”說著,笑嘻嘻的拿出去了。自此一家兒待溫如玉分外親切。蕭麻子時來陪伴。又留戀了四天,方回泰安去。臨行與鄭三留了十六兩銀子。與金鍾叮定歸期。

  到泰安和苗禿相商,用三百六十兩銀子,將房子買下。搬房的事,他也無心照料,都交與兩個家人韓思敬和張華辦理。

  又幫了苗禿三十兩銀子,也在這騾馬市左近,尋了幾間住房。

  兩人略安頓了安頓,便一齊往試馬坡來。自此後來來往往,日無寧貼,和金鍾兒熱的和火炭一般。逐日家講論的,都是你娶我嫁,盟山誓海的話。苗禿子與王盤兒,相交日久,不由的也單熱起來。皆因玉盤兒沒多的相交,省得閒在家內,只得也與苗禿幾句錐心刺骨的假屁吃。這禿子那里經受得起?他每日也要舍命的洗臉、刷牙,穿綢袍子,兩三雙家買新緞靴,心眼兒上都存的是俏脾。饒如玉與他墊著一半嫖錢,他還耗去了六七十兩。又說合著教如玉借與蕭麻子五十兩,藉仗他的漢子,鎮壓試馬坡的光棍,不許入鄭三家門。又著如玉借與鄭三八十兩,立了借契,他和蕭麻子做中見人。契上寫的銀便即還,不拘年月。又與金鍾兒打首飾,做衣服。連嫖錢償格並自己家中用度,真水也似的一股往外直流。將房價銀一千四百兩,止剩下七百多的了。凡人家與他說親事,不依允也還罷了,他還要以極怒的眉目拒絕。一心只要從良金鍾兒。鄭三要八百兩,少一兩也不肯依。因此再講不妥。蕭麻和苗禿也替如玉在鄭三家兩口子面前假為作合。出到五百兩,鄭三家老婆總不改口。金鍾兒為此事,與他父母也大嚷過幾次,幾乎把頭發剪了。他母親再四安慰,許到明年准行,金鍾兒方不吵鬧了。

  溫如玉看見這種情意,越發熱的天昏地暗,直嫖到黎氏的二周年,方才回家料理祭祖,去墳上磕了頭回家。正要雇車到試馬坡去,不意走起痢來,每天十數次不止。他因黎氏是痢疾喪命,心上甚是害怕,日夜服藥,恨不得一刻便好。一日,苗禿子從試馬坡來,聽得如玉患病,買了幾樣吃食東西相看,說道:“金姐見你許久不去,終日里愁眉淚眼,不住的只問我。

  我又不知你走痢,只得含糊答應。他這幾天,也瘦了好些。若再知道你害病,怕孩子的小命兒嚇不殺。這二月二十三日,是他母親的五十整壽,屈指只留下七八天了。我是定要親自送禮祝壽去的。你就不能親自去,也該與他帶一分禮,方覺得情面上好看。”如玉道:“我這幾天,遍數略少些;到二十三日,也就好了。即或不好,我將來親去,與他補祝罷。稍帶著禮去,到只怕不是老人家意思。俗言有心拜年,總到寒食也不遲。”

  苗禿子道:“你說的中竅,想出來就高我們幾分。”自此兩人日日坐談。

  到了十一日,如玉的痢還不止,苗禿子告別。如玉又囑托了許多話,苗禿道:“我這一去,管保金姐連夜打發人聽望你來。”苗禿去後,如玉的痢疾到二十七八才好起來。又見苗禿已去了半月,想著他們不知如何快樂,於是親到緞局內,買了一件紅青緞氅料,一件魚白緞裙料,又備辦了六色水禮,外添壽燭、壽酒,雇人擔上,同張華坐車,向試馬坡來。

  一入了門,見院中有六七個穿綢緞的人,卻都是家丁打扮,在兩條板凳上坐著閒談。見如玉人來,都大模大樣的不理論。

  又聽得金鍾兒房內,有人說笑。鄭三從南房內出來,見如玉著人擔著禮物,笑說道:“溫大爺來了。聽得說大爺欠安,急得要打發人去看望,家中偏又忙。大爺且請到東院亭子上坐坐。

  “如玉道:“這些人都是那里的?”鄭三道:“到亭子上,我與大爺細說。”如玉指著挑夫說道:“這是我與你老伴兒帶的壽禮,你可看看收的去。”鄭三道:“又著大爺費心賞賜,小的自有措置。”讓如玉到亭子上坐下。如玉道:“你也坐下說話。不必拘形跡。”鄭三道:“小的站著說罷。大爺適才問院里那幾個人,說起來真是教人無可如何的事。本月十四日午後,是現任山西太原府的公子,姓何,諱士鶴,就是武定府人,帶領許多家人,系從京中辦事後回鄉走走。此番是與本省巡撫大人說話。在濟南聽得人說,有個金鍾兒,是名妓,因此尋來,到小的家要看看。小的一個樂戶人家,焉敢不支應?只得請到庭上,與金鍾兒相見。誰想他一見就中意,死也不肯走。金鍾兒死也不接他。到是小的兩口子、看事勢臉面上都下不來,費了無限唇舌,金兒方肯依允。適才院里那些人,都是跟隨他的。

  將幾間房子,也住滿了。”如玉道:“這個何妨?大家馬兒大家騎。你開著這個門兒,就只得像這樣酬應。但不知這姓何的有多少年紀?”鄭三道:“人還年青哩,才二十歲了。”如玉道:“人才何如?”鄭三道:“小的看得甚好。小的女兒卻看不上眼,凡事都是是假情面。”

  正說著,只見苗禿、蕭麻子大笑著走來。同到亭子上,兩人齊說道:“為何如今才來?”如玉道:“賤恙到二十七日才好些,所以耽延到如今。”蕭麻子笑道。“溫大爺止知在家中養病,就不管金姐死活了?”如玉著驚道:“敢是他也害病麼?”蕭麻子道:“他到也沒病,不過是想念你。”如玉笑了。

  三人坐下。鄭三道:“小的照看大爺的人去。”說畢去了。如玉道:“怎麼不見金姐?想是陪著新客人,沒功夫來。”苗禿道:“你不可冤枉人家,他聽得你來,就打了個大失驚。只因客人的話多,拉扯不斷,管情也就來呀。”如玉道:“你這禿小,怎麼就住這些時?也不回家走走。”苗禿笑道:“我住解說不來。”

  原來這何士鶴,果然是太原府知府何棟的長子。在任七八年,賺了五六萬兩,著何士鶴入都,走動錦衣衛陸炳的門路。

  著寫字囑托巡撫,題升冀寧道。又著他到本省巡撫處,親自送禮稟安。他路上聞得金鍾兒名頭,算省城左近好些的名妓,因此他尋到試馬坡。與金鍾兒一見,便彼此留戀。何公子又生得眉目清秀,態度安詳,雖是個少年孩子,卻大有機械變詐,透達世故人情。只兩三天,把一個金鍾弄的隨手而轉,將愛如玉的一片誠心,都全歸在他一人身上。行事又會大方,住了三天,就與了鄭三三十兩。見蕭麻、苗禿會幫襯,便滿口許著帶到任里去辦事,因此他兩個日夜趨奉,時時刻刻趕著湊趣不迭,都想著要從山西發發財。

  少刻,玉磬兒笑容滿面的走來,到如玉面前,問候了一會痢疾病的活,方才坐下。語言間比素常親熱三四倍。待了好半晌,方見金鍾兒打扮的粉妝玉琢,分花拂柳而來。到了亭子上,笑向如玉道:“你來了麼?”如玉道:“我病了一場,幾至傷了性命。你也不著人看看我。”金鍾兒道:“苗三爺也曾說過。

  我想一個痢疾病,也到不了什麼田地。”蕭麻子道:“你兩個且說幾句知心話兒,我和老苗且到前邊走走。”說罷,兩人陪何公子去了。玉盤兒也隨著出去。如玉笑向金鍾道:“你今日得了如意郎君,還沒與你賀喜。”金鍾兒道:“我也沒個不如意的人。”如玉道:“這姓何的為人何如?”金鍾兒道:“也罷了。”如玉道:“我今日也來了,看你如何打發我。”金鍾兒把臉一高揚道:“我是磨道中的驢,任憑人家驅使。”又道:“你還沒有吃飯,我與你打聽飯去。”如玉道:“我又不飢,你著急甚麼?有你父親料理就是了。且坐著說話兒。”金鍾兒道:“我與他說一聲去就來。”急急的去了。如玉獨自在亭子上,走來走去。又待了好半晌,心中詫異道:“怎麼這老金聽飯去就不來了?連苗禿子也不見,真是荒唐!”

  正鬼念著,見蕭、苗二人走來,笑說道:“那何公子聽見溫大爺到此,一定要請去會會。”如玉道:“我不會他罷。我也要回去哩。”蕭麻子大笑道:“尊駕要回去,就該早些走。

  此刻人家把上下飯都收抬停妥,住房也議論停當,還走到那里去?難道這時候還要住店不成?”苗禿子道:“何公子年少謙和,你不可不見見他。將來有藉仗他處,也未可知。”如玉執意不去。又見鄭三也來相請,只得走到前庭。

  何公子迎接出來,兩人行禮敘坐。如玉讓何公子是客,何公子又以如玉年長。講說了一會,何公子坐了客位,如玉對坐,余人列坐左右。如玉見何公子豐神瀟灑,氣度端詳,像個文雅人兒,心里打稿兒道:“我當這娃子不過有錢有勢,誰想生得這般英俊!到只怕是我溫如玉的硬對頭。”又回想道:“金鍾兒和我是何等交情!斷不至變了心術。”只見何公子道:“久切瞻韓,無緣御李。今日青樓中得晤名賢,榮幸何似!”如玉道:“小弟樗庸櫟材,智昏菽麥。過承獎譽,何以克當?”少時茶至。如玉留神看視,見金鍾兒一對眼睛,不住的偷看何公子,心上便添了幾分不快。鄭三入來說道:“溫大爺,就在庭上一同用飯罷。”打雜的入來安放桌椅,斟起酒來。何公子在左,如玉在右,蕭、苗二人在一面,金鍾、玉盤在一面。六人坐定,共敘家常。蕭、苗二人,互相譏刺,說笑下一堆。端來的茶食,不但比素常豐盛數倍,且大盤大碗,一樣樣的上起來。

  如玉心內狐疑道:“想是為我帶了壽禮來酬情。”不多時,軒車下墜,霧隱前山。鄭三拿入許多的蠟燭來,上下安放。飯食才罷,又是十六個碟子,皆奇巧珍品下酒之物,心里說道:“這是款待何公子無疑了。我在他家,來回七八個月,花好幾百兩銀子,也沒見他待我這樣一次。”腹中甚是抑郁。又見金鍾兒與何公子以目送情,不打照自己一眼,到是何公子,疏疏落落,似有若無。偏是這金鍾兒,情不自禁,時而與何公子俏語幾句,時而含笑低頭,時而高聲嫩語,與苗禿子爭論吃酒的話兒,賣弄聰明。如玉都看在眼內,大是不然。六人坐到起更時候,何公子向如玉道:“弟有一言,實出自肺腑,兄毋視為故套。弟在此業已數日,都花占柳之福,享用太過。死與金卿,素系知己;兼又久別,理應夜敘懷抱。弟與家奴輩,隨地皆可安息。未知長兄肯賞此薄面否?”如玉正要推辭,只見蕭麻子道:“敝鄉溫大爺,素非登徒子。磨月琢雲之興,亦偶然耳。

  況相隔咫尺,美人之光,最易親近。公子上有大人管束,本身又有多少事務;好容易撥冗到此,割愛之說,請勿再言。”溫如玉道:“弟之所欲言,皆被蕭大哥道荊弟亦無可為辭。但今日實為金姐母親補壽而來。新愈之軀,亦不敢與孫吳對壘。

  即公子不在,也定必獨宿。”何公子道:“弟雖年幼,非酒色人也。因見兄晶瑩磊落,正是我輩中人。倘邀屈允,弟尚可以攀龍附鳳,多住幾天。否則,明早即行矣?”金鍾兒連忙以眼知會苗禿。苗禿道:“玉姐渴慕溫大爺最久,我今日讓你受用幾天罷?”玉盤兒聽了笑道:“只怕我福淺命薄,無緣消受。

  “蕭麻子笑道:“果然你的命薄,七八個月,總未相與一個有頭發的人。我到有頭發,你又嫌我老。今晚溫大爺光顧,真是你的造化到了?”讓來讓去,如玉總以身子病弱為辭。蕭麻子又叫著鄭三來,定歸如玉同張華在後院住宿。

  頃間,收去杯碟,一齊起身,同送何公子到金鍾兒房內吃茶。如玉見他月前買的錦緞被褥料子,已經做成,輝煌燦爛的堆在坑上,先到與何公子試新,心上甚是氣悔。猛抬頭見正面牆上貼著一幅白綾字條,落的款是“渤海何士鶴題,上寫七言律詩一首道:寶鼎香濃午夜長,高燒銀燭卸殘妝。

  情深私語憐幽意,心信盟言欲斷腸。

  醉倒鴛鴦雲在枕,夢回蝴蝶月盈廊。

  與君喜定終身約,嫁得何郎勝阮郎。

  如玉看到“嫁得何郎勝阮郎”之句,不由的醋心發作。又見金鍾兒不住的賣弄風情,將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毫無一點照應到自己,那里還坐得住?隨即別了出來。眾人又同到溫如玉房內,混了一會,方才各歸寢所。

  如玉與張華同宿,面對一盞銀燈,翻來覆去,那里睡得著?

  一會兒追念昔日榮華;一會兒悼嘆近年的境況;一會兒想著何公子少年美貌,跟隨的人都是滿身綢緞氣昂昂,旁若無人。又低頭看了看張華睡在腳下,甚是囚氣。此時手內,又拿不出幾千兩銀子,與何公子比試,著亡八家刮目欣羨。又不能小幾歲,與何公子爭較人才。一會兒又想到蕭、苗二人,言言語語都是暗中替何公子用力,將素日的朋情付之流水。又深悔時常幫助苗禿,借與蕭麻子銀兩,如今反受他們的作弄。只這炎涼二字,也咽不下去。想來想去,想的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病,明早就死在鄭三家里,看他們如何擺布。又深恨金鍾兒這番冷淡光景,白白的在這麻淫婦身上花了無限的銀子,落下這樣個下常思來恨去,弄的心胸鼓脹起來。睡著不好,坐著也不好。再看張華,已經在腳下打呼,悄悄的披了衣服,走到庭屋東窗外竊聽。

  只聽得他二人駕顛鳳倒,艷語淫聲,百般難述。自己用拳頭在心上打了幾下,垂頭喪氣的回來,睡在被內說道:“罷了,罷了。我明日只絕早回家去罷。眼里不見,到還清淨些。”又一會,自己開解道:“我又和他不是夫妻,何苦自吃煩惱?不如睡覺養神。”嘴里是這樣說,不知怎麼心里丟不過,睜著兩眼,一直醒到雞叫的時候。及至到天將明,又睡著了。

  睡到次日辰牌時候,覺得被內有一只手兒伸入來,急睜眼看時,卻原來是金鍾兒,打扮的和花朵兒一般,笑嘻嘻的坐在身傍。如玉看了一眼,也不言語,依就的合眼睡去。金鍾兒用左手在他心口上摸索著,用右手搬著如玉的脖項,說道:“你別要心上胡思亂想的,我爹媽開著這個門兒,指著我們吃飯穿衣,我也是無可如何。像這等憨手兒,不弄他的幾個錢,又弄誰的?金弄他的幾個錢兒,就省下你的幾個兒了。你在風月行,還是一年半載的人,什麼麼骨竅兒你不知道?”說著將舌頭塞入如玉口內,攪了幾攪。如玉那里還忍耐的住?不由的就笑了,說道:“你休鬼弄我,我起來還有正緊事,不料就睡到這時候。

  “金鍾兒道:“你的正緊事,不過是絕情斷義,要回泰安,一世不與我見面。你那心就和我看見的一樣,虧你也忍心想得出來!”

  兩人正口對口兒說著,猛聽得地下大喝了一聲,彼此各吃一驚。看時,卻是苗禿子、笑說道:“你夫妻兩個,說什麼體己話兒?也告訴我一半句。”金鍾兒道:“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苗禿子將舌頭一伸,又鼻子里呼出了一聲,笑說道:“好走手兒來!人家為你遠來送壽禮,心上感激不過,從五更鼓老兩口子收拾席面,今日酬謝你,你才說起走的話來了。”如玉道:“我家里有事。”苗禿子低聲道:“你不過為何家那孩子在這里。他原是把肥手兒,你該與金姐幫襯才是。”如玉道:“他賺錢不賺錢,我不管他,我只以速走為上,何苦在這里作眾人厭惡?”苗禿子道:“不好,這話連我也包含著哩。”金鍾兒冷笑了一聲,藉空兒聽何公子去了。正是:織女於今另過河,牛郎此夜奈愁何?

  嫖場契友皆心變,咫尺炎涼恨倍多。

  第四十八回 聽喧淫氣殺溫如玉,恨譏笑怒打金鍾兒

  詞曰:

  且去聽他,白晝鬧風華。淫聲艷語噯呀呀,氣殺冤家。

  一曲琵琶干戈起,打罵相加。郎今去也各天涯,心上結深疤。

  《珠沉淵》

  話說金鍾兒去後,溫如玉隨即穿衣服。苗禿道:“我與你要洗臉水去。”少刻,如玉到前邊,張華收拾行李。鄭三家兩口子,說好說歹的才將如玉留下;又暗中囑咐金鍾兒,在兩處兒都打照著,休要冷淡了舊嫖客。如玉同眾人吃了早飯,因昨夜短了睡,到後邊困覺。

  睡到午間,扒起到前院一看,白不見一個人,止有鄭三在南房檐下,坐著打呼。原來苗禿子等同何公子家丁們,郊外游走去了。如玉走到庭房,正欲趁空兒與金鍾訴訴離情。剛走到門前,將簾兒掀起,見門子緊閉。仔細一聽,里面柔聲嫩語,氣喘吁吁,是個雲雨的光景。又聽得抽送之聲,與狗舐粥湯相似。少刻聲音更迫,只聽得金鍾兒百般亂叫,口中說死說活。

  如玉聽到此際,比晚前那一番更是難受,心上和刀剜劍刺的一般,長出了一口氣。

  走到後邊,把桌子拍了兩下道:“氣殺!氣殺!”將身子靠在被褥上,發起痴呆來。好半晌,方說道:“總是我來的不是了。與這老忘八肏的做的是什麼壽!”猛見王馨兒笑嘻嘻的入來道:“大爺和誰說話哩?”如玉道:“我沒說什麼。請坐。

  “玉盤兒道:“東庭房著人占了,大爺獨自在此,不寂寞麼?

  “如玉道:“也罷了。”玉盤兒道:“他們都游走去了,止有何公子在金妹子房中睡覺。我頭前來看大爺,見大爺睡著了,不敢驚動。”如玉道:“這何公子到你家,前後共幾天了?”

  玉盤幾道:“連今日十八天。”如玉道:“不知他幾時起身?

  “玉磬兒微笑道:“這到不曉的。”又道:“他兩個正是郎才女貌,水乳相投。這離別的話,也還說不起哩。”如玉道:“苗三爺與你最久,他待你的情分何如?”玉磬幾道:“我一生為人,大爺也看得出,誰疼憐我些,誰就是我的恩人,只是自己生的丑陋,不能中高貴人的眼,這也是命薄使然。”如玉道:“你若算丑陋人,天下也沒俊俏的了。”玉盤兒笑道:“大爺何苦玩弄我?只是大爺到這里來,金妹子又無暇陪伴。到教大爺心上受了說不出的委曲。”如玉道:“此番你妹子,不是先日的妹子了,把個人大變了。我明日絕早走;將來他不見我,我不見他,他還有什麼法兒委曲我?”玉盤兒道:“噯喲!好大爺,怎麼把斬頭滴血的話都說出來?我妹子今年才十九歲,到底有點孩子性。將來何公子未了,他急切里也沒個如意的人,除了大爺,再尋那個?”如玉冷笑道:“我還不是就近的毛房,任人家屎尿哩!不是你三叔和你三嬸兒,再三苦留,我此刻也走出六十里去了。”兩人正敘談著,忽聽得外面有人說笑。玉盤兒道:“我且失陪大爺。”一直前邊去了。

  少刻,前邊請吃飯,大家齊到庭上。只見鄭三家老婆入來,看著溫如玉,向何公子道:“承這位溫大爺的盛情抬舉我,因為我的賤辰,補送禮物,已經過分了;又拿來許多的緞子衣服,我昨日細看,到值六七十兩。只是小地方兒沒有什麼堪用的東西,今日不過一杯水酒,少伸謝意。”又囑咐金鍾、玉盤兒道:“你兩個用心陪著,多吃幾杯兒。”說罷出去了。何公子道:“昨日小弟胡亂僭坐,今日是東家專敬,溫兄又有何說?”蕭麻子道:“今日是不用遜讓的,自然該溫大爺坐,完他東家敬意。何大爺對坐,我與老苗在上面橫頭,他姊妹兩個在下面並坐就是了。”說罷,各-一入坐。不多時,杯泛瓊蘇,盤堆珍品;蘭肴綺饌,擺滿春台。如玉存心看金鍾兒舉動,見他磕了許多瓜子仁兒,藏在手內;又剝了個元肉丸兒,將瓜子仁都插在上面;不知什麼時候,已暗送與何公子。又見何公子將元肉同瓜子仁兒浸在酒杯內,慢慢的咀嚼。如玉甚是不平,躊躇了一會。苗禿子見如玉出神,用手在肩上拍了一下,說道:“你不吃酒,想甚麼?”如玉道:“我想這樂戶家的婦女,因是朝秦暮楚,以賣俏迎奸為能。然里頭也有個貴賤高低。高貴的,止知昏夜做事;下賤的,還要白日里和人打槍,與沒廉恥的豬狗一般。你看那豬狗,不是青天白日里鬧麼?”金鍾兒聽了,知道午間的事必被如玉聽見,此刻拿話諷刺,便回答道:“豬狗白日里胡鬧,雖是沒廉恥,他到的還得些實在。有那種得不上的豬狗,在傍邊狂叫亂咬,那樣沒廉恥,更是難看。”蕭麻子急急瞅了一眼,如玉登時耳面通紅,正要發作,苗禿子大笑道:“若說起打槍來,我與玉姐沒一天白日里沒有。”玉盤兒道:“你到少拿這臭屁葬送人。我幾時和你打槍來?”苗禿子道:“今日就有。我若胡葬送你,我就是鄭三的叔叔。”何公子大笑道:“這話沒什麼討便宜處。”苗禿道:“我原知道不便宜,且樂得與他姐妹兩個做親爺。”玉磬兒道:“我只叫你三哥哥。”蕭麻子道:“你們莫亂談,聽我說。今日東家一片至誠心,酬謝溫大爺,我們極該體貼這番敬客的意思。或歌或飲,或說笑話兒,共效嵩呼。”何公子道:“蕭兄說得甚是?

  “快拿笛笙、鼓板、琵琶、弦子來,大家唱唱。”眾人你說我笑,將如玉的火壓下去了。

  須臾,俱各取來,放在一張桌子上。蕭麻子道:“我先道過罪,我要做個令官,都要聽我的調遣。我們四人普行吃大杯;金姐、玉姐每遍斟三分;我們都是十分杯子。要轉著吃,次第輪流。每吃一杯,唱一曲。上首坐的催下首坐的。干遲者罰一大杯。你們以為何如?”苗禿道:“這個令到也老實公道。只是不會唱的該怎麼?”蕭麻子道:“不會唱的,吃兩杯免唱。

  愛唱的,十個八個只管唱。若唱的不好,聽不敢過勞。”說罷,都斟起大杯來。如玉道:“我的量小,吃不動這大杯。每次斟五分罷。”蕭麻子道:“這話不行。就如我也不是怎麼大量,既講到吃酒,便醉死也說不得。”於是大家都吃起來。

  蕭麻子道:“令是我起的,我就先唱罷。”金鍾兒道:“我與你彈上琵琶。”蕭麻子道:“你彈上,我到一句也弄不來了。到是這樣素唱為妥。”說著,頓開喉嚨,眼看著苗禿子唱道:寄生草我愛你頭皮兒亮,我愛你一抹兒光,我愛你葫蘆插在脖子上,我愛你東瓜又像西瓜樣,我愛你繡球燈兒少提梁,我愛你安眉戴眼的聽彈唱,我愛你一毛兒不拔在嫖場上浪。

  眾人聽了,俱各鼓掌大笑。

  苗禿子著急道:“住了,住了,你們且止住笑,我也有個《寄生草》,唱唱你們聽。”唱道:你好似蓮蓬座,你好似馬蜂窩,你好似穿壞的鞋底繩頭兒落,你好似一個核桃被蟲鑽破,你好似石榴皮子坑坎兒多,你好似臭羊肚兒翻舔過,你好似擦腳的浮石著人嫌唾。

  眾人也都大笑。何公子道:“二位的曲子,可謂工力悉敵,都形容的有點趣味。”蕭麻子道:“快與苗三爺斟起一大杯來。

  “苗禿子道:“為什麼?”蕭麻子道:“罰你。”苗禿子道:“為什麼罰我?”蕭麻子道:“罰你個越次先唱。我在你下首,我是令官,我唱了,就該何大爺;何大爺唱後,是金姐、玉姐、溫大爺,才輪著你。你怎麼就先唱起來?到該你唱的時候,那怕你唱十個二十個也不妨,只要你肚里多。若嫌你唱的多罰你,就是我的不是了。”何公子道:“令不可亂,苗兄該吃這一杯。

  “蕭麻子立逼著苗禿吃了。蕭麻子又道:“再與苗三爺斟起一大杯來。”苗禿子著忙道:“罰兩杯麼?”蕭麻子道:“頭一杯,是罰你越次先唱;這第二杯,罰你胡亂罵人。”苗禿子大嚷道:“這都是奇話。難道說,只許你唱著罵我麼?”蕭麻子道:“我不是為你罵我。你就罵我一千個,也使得;只要你有的罵。只是這金姐臉上,也有幾個麻子。你就罵,也該平和些兒,怎麼必定是石榴皮、馬蜂窩、羊肚子、擦腳石,罵的傷情利害,到這步田地?若是玉姐有幾個麻子,你斷斷不肯罵出來。

  “金鍾兒粉面通紅道:“這叫個窮遮不得,富瞞不得。我這臉上,原也不光亮,無怪乎苗三爺取笑我。”苗禿子聽了,恨不得長出一百個嘴來分辨,忙說道:“金姐,你休聽蕭麻子那疤肏的話,他是信口胡拉扯。”蕭麻子大笑道:“金姐你聽聽,越發放開口的罵起咱兩個是疤肏的來了。”苗禿子打了蕭麻子兩拳,說道:“金姐,你的麻子,就和月有清陰,玉有血斑的一樣,真是天地間秀氣鍾就的靈窟,多幾個兒不可,少幾個兒也不可,沒一個兒更不可。就是用鳳銜珠、蛇吐珠、僻塵珠、玄鶴珠、驪龍珠、象網珠、如意珠、滾盤珠、夜明珠、照乘珠,一個個添補起來,也不如這樣有碎窟小窩兒的好看,那里像蕭麻子的面孔,與缺斷的藕根頭相似,七大八小,深深淺淺,活怕死人!”蕭麻子道:“任憑你怎麼遮飾,這杯酒總是要罰的。

  “苗禿被逼不過,只得將酒一氣飲干,說道:“罷!罷!我從今後,連蕭麻子也不敢叫你了,我只叫你的舊綽號罷。”何公子道:“蕭兄還有舊綽號麼?”苗禿子道:“怎麼沒有?他的舊綽號叫象皮龜。”眾人聽了,俱備大笑。

  以下該何公子唱了。何公子將酒飲干,自己拿起鼓板來,著他跟隨的家人們吹上笙笛,唱了《陽告》里一支《叨叨令》。

  如玉道:“何兄唱的,抑揚頓挫,真堪裂石停雲,佩服,佩服。

  “何公子道:“小弟的昆腔,不過有腔有板而已,究竟於歸拿字眼、收放吞吐之妙,無一點傳授,與不會唱的門外漢無異。

  承兄過譽,益增甲顏。”

  次後該金鍾兒唱了。金鍾兒拿起琵琶,玉盤兒彈了弦子,唱道:林梢月(絲弦調)初相會,可意郎,也是奴三生幸大。你本是折桂客,誤入章台,喜的奴竟夜無眠,真心兒敬愛。你須要體恤奴懷。若看做殘花敗柳,豈不辜負了奴也。天呀,你教奴一片血誠,又將誰人堪待?

  蕭、苗二人,一齊叫好,也不怕把喉嚨喊破。溫如玉聽了,心中恨罵道:“這淫婦奴才,唱這種曲兒,他竟不管我臉上下得來下不來。”

  金鍾兒唱罷,玉盤兒接過琵琶來,將弦子遞與金鍾兒,改了弦唱道:桂枝香(絲弦調)如意郎,情性豪,俊俏風流。塵寰中最少。論第督撫根苗。

  論才學李杜清高。恨只恨和你無緣敘好。常則願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調謔。一覷一個真,一看一個飽。雖然是鏡花水月,權且將門解愁消。

  眾人也贊了一聲好。

  底下該溫如玉唱了。如玉道:“我不唱罷。”眾人道:“卻是為何?”如玉道:“我也欲唱幾句昆腔。一則有何兄的珠玉在前,二則小弟的曲子非一支半文所能完結,誠恐咶皂眾位。

  “眾人道:“多多益善,我們大家洗耳靜聽佳音。”如玉自己打起鼓板,放開喉嚨唱道:點絳唇海內名家,武陵流亞。蕭條罷,整日嗟呀,困守在青氈下。

  混江龍

  俺言非夸大,卻九流三教盡通達。論韜略孫吳無分,說風騷屈宋有華。人笑俺揮金擲玉貧堪罵,誰憐我被騙逢劫命不佳。

  俺也曾赴棘闈,含英咀華;俺也曾入賭局,牌斗骰撾;俺也曾學趙勝,門迎多士;俺也曾仿范公,麥贈貧家;俺也曾伴酸丁,筆揮詩賦;俺也曾攜少妓,指撥箏琶;俺也曾騎番馬,飛鷹走狗;俺也曾醉燕氏,擊築彈挾;俺也曾效梨園,塗朱傅粉;俺也曾包娼婦,贈錦投紗;俺也曾摟處子,穴間竊玉;俺也曾戲歌童,庭後摘花;俺也曾棄金帛,交歡仕宦;俺也曾陳水陸,味盡精華。為什麼牡丹花,賣不上山桃價?龜窩里遭逢淫婦,酒席上欺負窮爺。

  眾人俱各鼓掌道好。金鍾兒笑道:“你既到這龜窩里,也就說不得什麼窮爺、富爺了。請吃酒罷,曲子也不敢勞唱了。

  “如玉道:“酒到可以不吃,曲子到要唱哩。”又打起鼓板來,唱道:油葫蘆俺本是風月行一朵花,又不禿,又不麻。

  苗禿子笑向蕭麻道:“聽麼,只用一句,把我和你都填了詞了。”

  錦被里溫存頗到家,你纖手兒搦過俺弓刀把,柳腰兒做過俺旗槍架。枕頭花兩處翻,繡鞋尖幾度拿。快活時說多少知心話,恁如今詞組亦無暇。

  蕭麻子道:“前幾句敘的,甚是熱鬧;後幾句敘的可憐。

  看來必定這金姐有不是處。”金鍾兒笑了一笑。如玉又唱道:天下樂你把全副精神伴著他。學生待怎麼,他是跌破的葫蘆嚼碎的瓜。謊的你到口蘇,引的你過眼花。須堤防早晚別你,把征鞍跨。

  何公子大笑道:“溫兄倚馬詩成,真是盛世奇才,調笑的有趣之至。就是將小弟比做破葫蘆;碎西瓜,小弟心上也快活不過。”如玉又唱道:那咤令你見服飾盛些,亂紛紛眼花。遇郎君俏些,艷津津口奪。

  對寒儒那些,悶厭厭懶答。論銀錢讓他多,較本事誰行大,我甘心做破釜殘車。

  何公子毫不介意,只是哈哈大笑,拍手稱妙不絕。如玉又唱道:鵲踏枝你則會鬢堆鴉,臉妝霞。止知道迎新棄舊,眉眼風華。他個醉元規,傾翻玉斝,則俺這渴相如,不賜杯茶。

  何公子道:“相如之渴,非文君不能解。小弟今晚,定須回避;不然,亦不成一元規矣。”說罷大笑。如玉唱道:寄生草對著俺誓真心,背地里偷人嫁。日中天猶把門簾掛,炕沿邊巧當鴛鴦架。帳金鈎搖響千千下,鬧淫聲吁喘呼親達。怎無良連俺咳嗽都不怕。

  何公子聽了,笑的前仰後合,不住口的稱道奇文妙文,贊揚不已。苗禿子道:“怪道他今日鬼念打槍的話說,不想他是有憑據的。”金鍾兒笑道:“你莫聽他胡說,他什麼話兒編造不出來?”苗禿子道:“你喘吁著叫親達,也是他編造的?連人家咳嗽都顧不得回避了。”眾人都笑起來。蕭麻子道:“你們悄聲些兒,他這曲兒,做的甚有意思、有趣味。我們要禁止喧嘩。”如玉又唱道:尾聲心癢痛難拿,唱幾句拈酸話。恁安可任性兒,沉李浮瓜。

  到而今把俺做眼內疔痂。是這般富炎窮涼,新真舊假。拭目恁那蛛絲情盡,又網羅誰家?

  如玉唱完,眾人俱各稱羨不已,道:“這一篇醋曲撒在嫖場內,真妙不可言!”何公子道:“細聽數支曲子,宮商合拍,即譜之梨園,扮演成戲,亦未為不可。又難得有這般敏才,隨口成文,安得不著人服殺!”

  苗禿子道:“扮金姐的人,到得一個好小旦;不然,也描寫不出他這迎新棄舊的樣兒來。”金鍾兒道:“苗三爺也是一這樣說,我竟是個相與不得的人了。我也有一支曲兒,請眾位聽聽。”蕭麻子道:“請吐妙音。”金鍾兒把琵琶上的弦,都往高里一起,用越調高唱道:三煞雙調琥珀貓兒墜加字囉囉腔你唱的是葫蘆咤,我聽了肉也麻。年紀又非十七八,醋壇子久該倒在東廁下。說什麼先有你來後有他,將督院公子抬聲價。你可知花柳行愛的是溫存,重的是風華。誰管你祖上的官兒大。一煞。

  何公子等聽了,俱不好意思笑。蕭麻子搖著頭兒道:“這位金姐,也是個屬鵪鶉的,有幾嘴兒斗打哩!”金鍾兒唱道:自從他那晚住奴家,你朝朝暮暮無休暇。存的是醋溜心,卜的是麻辣卦。筷頭兒盤碗上打,指甲兒被褥上撾,耳朵兒竊聽人說話。對著奴冷笑熱夸,背著奴鬼嚼神查。半夜里喊天振地叫張華,夢魂中驚醒教人心怕。二煞奴本是桃李春風牆外花,百家姓上任意兒鈎搭。你若教我一心一信守一人,則除非將奴那話兒縫殺。三煞。

  金鍾兒卻要唱下句,當不得眾人大笑起來。苗禿子道:“若將金姐那話縫殺,只怕兩位公子要哭死哭活哩!”蕭麻子笑說道:“不妨,不妨,只用你將帽兒脫去,把腦袋輕輕的一觸,管保紅門再破,蓮戶重開。”苗禿子恰要罵,金鍾兒又唱道:尾聲從來說舊家子弟多文雅,誰想有參差。上品的凝神靜氣,下流的磨嘴粘牙。

  如玉因頭前有豬狗長短話,已恨怒在心;又聽了那兩段,早已十分不快;今聽了上品下流的話,不由的心頭火起,問金鍾兒道:“你把這上品、下流的話,與我講一講。”金鍾兒道:“我一個唱曲兒,有什麼講論?”苗禿子笑道:“你們個相與家,甚麼話兒不說,才講論起字眼來了。”如玉冷笑道:“你這奴才著實放肆,著實不識好歹!”金鍾兒道:“你到少要奴才長短的罵人。”如玉道:“你原是娼婦家,不識輕重的奴才。

  我罵你奴才,還是抬舉你哩。”金鍾兒向眾人道:“人家吃醋,都在心里。我沒見他這吃醋,都吃在頭臉上,連羞恥都不回避。

  “蕭麻子道:“禁聲些兒,你兩個雖然是取笑,休教何大爺的尊紀笑話。”金鍾兒又欲說,不防如玉隔著桌子,就是一個嘴巴,打的金鍾兒星眸出火,玉面生煙;大叫了一聲,說道:“你為什麼打我?我還要這命做什麼?”說著掀翻了椅子,向如玉一頭撞來。蕭麻子從後抱祝如玉趕上來,又是一個嘴巴,打的金鍾兒大喊大叫。如玉又揚拳打下。苗禿子急向金鍾兒面前一遮,拳落在苗禿頭上,帽兒墜地。蕭麻子將金鍾兒抱入房里去了。苗禿子兩手揉著禿頭,說道:“好打!”鄭三家兩口子從後面兩步做一步跑來。鄭三家老婆問玉盤兒道:“你妹子和誰鬧?”玉盤兒不敢隱瞞,說道:“適才被溫大爺打了一下,蕭大爺抱入東房去了。”鄭婆子笑說道:“好溫大爺,我家女廝年青,有不是處指駁他,防備人家動手腳,怎麼你老人家才動起手腳來了?豈不失雅道?”如玉氣的也回答不出。只聽得金鍾兒在房內大哭,口里也有些不干不淨的話。鄭三聽得,連忙拉了他老婆,到房內教訓他閨女去了。溫如玉走出街門,哈喝著張華,收拾行李。苗禿子隨後跟來,如玉已急急的出堡門去了。正是:謳歌逆耳禍蕭牆,義海情山一旦忘。

  水溢藍橋應有會,兩人權且作參商。

  第四十九回 抱不平蕭麻訓妓女,打怨鼓金姐恨何郎

  詞曰:

  一曲歌吹堪怒,致令多情歸去。訓妓語分明,老龜精。

  這個郎君心忍,臉上頓銷脂粉。兩個俱開交,悔今朝。

  右調《一痕沙》

  且說溫如玉負氣出了試馬坡,在堡門外等候車子、行李。

  苗禿隨後趕來,說道:“你此刻往那里去?”如玉道:“我回泰安去。”苗禿道:“你如此須不好看。”如玉大怒道:“還有什麼不好看?”苗禿子見他怒極,也不敢留了,忙忙的走回。

  見張華同車夫走來,苗禿道:“你且不要出堡,我請蕭大爺去。

  “張華道:“三爺和我家大爺,是何等交情!像這些事,原不該幫誘他。即或我大爺要做,三爺還該苦勸才是。今日閉了飢荒走去,正是好機會,又請蕭大爺怎麼?我不該說,賣了房的一千多兩,已混去了大半,將來鬧到沒結果,三爺心上何忍?

  “幾句話,說的苗禿大睜著眼,沒的回答。說罷,催車夫出堡去了。

  苗禿子討了沒趣,走入鄭三院內。鄭三迎著問道:“去了沒有?”苗禿道:“車子才出去。我留他,他怒的了不得,我只得回來。”鄭三道:“再煩三爺和蕭大爺去去;就不回來,也好看些。”鄭婆子道:“罷喲,有他也好過不了誰,沒他也餓不死人。”金鍾兒在屋內,聽了他母親如此說,連忙走出來說道:“怎麼還要煩人請他去?是為他的嘴巴打的不利害麼?

  他原是死不堪,沒見世面的東西。我又不是他老婆,接了個何大爺,他就像著他當了龜的一般。”鄭三罵道:“臭蹄子,你還沒胡嚼夠麼!”何公子道:“金老,你聽我說。你兩個都有不是。他在此道上太認真,你也實不善於調停。”苗禿道:“這是公道評論。”蕭麻子道:“我肚中久矣發脹,想要說金姐幾句,恐怕何大爺起心事。今何大爺也批評你,我竟要教訓你了。你這娃子,素日還是個極聰明伶俐的人,自接何大爺後,便胡塗了個治不得。不是我替姓溫的出氣,正是指教你成人。

  自溫大爺一入門,你就待他與素常天地懸絕。此後凡你看一眼,走一步,說一句話,都在我肚里裝著。你只說你這幾天,輕飄的還有點樣兒?我們旁觀者,尚看不如眼;那溫大爺,他又不是瞎子,何況他素日待你,只少著割股一節,你還要嘴里沒大沒孝豬長狗短、上品下流的亂吐。你也不想一想,他是什麼人家的子弟?你是什麼人家的女兒?良賤相毆,還要按律例分個彼此問斷。你只管一句不讓,信口亂來。你若說姑老、婊子有什麼大小,你就把題目做到大西洋呱爪國去了。分明你追著姓溫的,嫖了七八個月,在你家花六七百兩,連一頓體面酒席也沒吃過;今日氣到至極,才伸出他那沒用的文雅手兒,在你臉上拍了兩下,還惹得你娘兒兩個七嘴八舌。他原是善良人,就忍受而去;假叵我蕭麻子一入門,你們向後亭子里一請,我先就咽不下去;再看見你待何大爺那種趨時附勢、棄舊迎新的樣兒,也不用到今日午間,只昨日後晌,我就把你的大腸踢成三段了。你家這上下門窗、里外家伙,也休想有一件整的。我花過六七百兩,都要一兩一錢的算下落。到明日這時候,還未必安頓的下我來。你再看看,只用來兩個嫖客,便出如此大丑;若再來七個八個,勢必弄下人命,連我們陪伴的都要干連。這樣個武藝兒,還要在省城左近充名妓,到不如吃你的豆兒稀粥去罷!”何公子笑:“金老宜永記此言,這實是為你到盡頭話。

  “金鍾兒聽了這一番言語,恍然若失,心上愧悔的無地自容,急忙向蕭麻子拜謝道:“你句句教誨的我無可分辨,果然是我一萬分不是了。只是可惜和我說的遲了些。”蕭麻子大笑道:“這是你媽素日沒教導你,難道我做老鴇兒不成?”金鍾兒道:“我媽他止知道愛錢,除此兩字,他還不如我哩。”眾人又都笑了。金鍾兒又道:“功夫大了,他此刻恐走出一二里去,煩眾位爺走上一遭罷。”何公子道:“事由我起,我此刻就去。

  “苗禿子道:“大家都去來。”說罷,一齊去了。

  金鍾兒在庭屋里等候,鄭婆子道:“適才蕭大爺話,句句有理。我那樣囑咐你,著你兩頭兒打照著,休要失脫了舊手兒;不想果然。”金鍾兒一聲不言語,回在屋內,想算道:“蕭麻子說我胡塗,真是沒說錯了。何公子斷不能長久。假如去後,我又該尋誰?”又想起:“溫如玉素日的恩情,甚於夫婦,怎我該是那樣個待他?今日蕭大爺說旁觀人都看不過眼。溫大爺惱我喜新厭舊,大怒而去。若再著何大爺疑心我是個沒良心的人,豈不兩處都失了?”又想起:“今日挨這兩個嘴巴,都是我自齲我少罵他一句兒,他不但不好意思,他也不忍心打我。

  “想到此處,不由的淚珠兒紛紛滾下。又想起蕭麻子頭前話:“說我這兩日輕飄的沒樣兒,此必是見我和何公子眉眼神情肉麻的他受不得,他才說出來。我這身份失到那里去了?寧不愧死、羞死!”又想著:“溫大爺這一去,日後有來的時候,也還罷了;假如從此永別,教玉磬兒也笑話我,反不如他待苗禿子始終如一,兩個相交的長久。”又想著:“在這樂戶人家,朝秦暮楚,有何好處?我看這何公子和我甚好,今晚與他說從良的話。他若肯做,便完我終身結局。”正想算著,猛聽得大門外有人說話人來。又聽得他媽問道:“想是不回來?”苗禿道:“已奔出六七里去,怎麼個趕法?”聽了甚不爽快。

  少刻,眾人都坐在庭內。金鍾兒出去酬應。苗禿道:“我們白跑了一遭,你也不必掛意。”金鍾兒道:“我若掛意他,他還打我怎麼?”鄭三又整理酒飯。眾人道:“早已醉而且飽,到快弄茶來吃罷。”須臾茶至。大家又議論了溫如玉一會。起更時,各自歸房。

  何公子床事完後,金鍾兒道:“我承你抬舉我,已同宿了二十余天。我有一句心上話,屢次要說,我又怕你笑我。”何公子道:“我明白了,可是為從良的話不是?”金鍾兒道:“你如何就先知道?”何公子笑道:“你且說你的意見我聽。”

  金鍾兒道:“我不幸生長樂戶人家,做這等下賤事。你看今日鬧的,還有個樣兒?你若不嫌我丑陋,把我收拾了去,與你鋪床迭被,出離火炕,也不枉我扳高接貴這一點痴心。”說著淚流滿面。何公子連忙用手絹兒揩抹,說道:“此事我籌之熟矣。

  銀子一二千兩,我還湊得出,只是我指日就要去山西。我父家法最嚴,閒常一語差錯,還要打罵,何況做這等事,安可妄為?

  “金鍾兒聽了,興致索然,又忍不住說道:“我不過用千兩上下銀子,即可從良;從良後,你再稟知你父親。那時生米已成熟飯,不過罵你幾句,難道要你性命不成?”何公子道:“要性命的話,是斷斷沒有的。只怕從良後,我父將你轉賣於人,或賞家奴。不惟無益於我,到反害了你了。我何難暫時應許,只是此心不忍欺你。須過二三年後再商。”金鍾兒聽了,大失所望。

  又過了兩天,鄭三夫婦因溫如玉打脫,何公子主仆盤用甚大,意思要使百把銀兩,托蕭麻子道達。何公子道:“這何用他著急?我到起身時,自必破格與他。”鄭三夫婦聽了有破格與他的話,於飲食、茶飯分外豐滿精潔。惟金鍾兒逐日聞雖強說強笑,止覺得心上若有所失。

  一日,何公子早間起來,淨了面,蕭、苗二人趕來來陪吃點心。忽見他走出庭屋,在院中吩咐眾家人,整頓行李。鞍馬,即刻起身。金鍾兒聽知,大為驚異。蕭、苗二人,亦測度不出。

  鄭三家兩口子,跑入屋內,窮問金鍾兒如何得罪下何公子。連金鍾兒也解說不來。遂一齊到庭中,訊問原故。何公子道:“我連日為酒色所迷,將天大事件忘辦。今早才想起,只得火速起,刻不可緩。”金鍾兒道:“你就走,也該前幾天和我說聲,怎便如此絕決?想是我有不揀點處,得罪下你。”何公子道:“你為我且得罪下人,尚有何得罪我處?”蕭、苗二人道:“我們強留你七八天何如?”何公子道:“便是七八個時辰,也不敢從命。”金鍾兒道:“我留你三天,你好意思不與我留臉?

  “何公子笑道:“我不是泰安的溫大爺。”金鍾兒見他出語無情,不由的眼中落淚。苗禿子道:“快看!快看!金姐哭了,還忍心要走?”何公子那里把這些話放入耳內?只在一邊指揮家人,收拾行李。蕭麻子低聲向苗禿道:“這個人了不得,轉眼間只怕還有不在人情中的事要做出來。”說罷,只是搖頭。

  苗禿也低聲道:“他許過咱兩個隨他去任上辦事,這話問得問不得?”蕭麻子冷笑道:“金鍾兒他倆視若無物.何況你我?

  不必問。”苗禿道:“我便問問,也高不了他,低不了我。”

  蕭麻子緊拉著,他便到何公子前,笑說道:“日前承雅愛,許小弟同蕭兄去山西一游,未知可著同行否?”何公子道:“此話我原有的,但須稟明家父;依允後,定差人來接。”苗禿掉轉頭,將舌頭向蕭麻子一伸,走回去了。鄭三家兩口子見他志念已決,也就不留他了,只是一心等他給發銀兩。金鍾兒又說道:“你就要走,且坐下吃了早飯,去也不遲。”何公子只推做不聽見。向家人們說話。金鍾兒見他毫無顧戀,又恨又氣,回東房去了。

  少刻,家人們都收拾完妥。何公子丟了丟嘴,一個家人從懷內取出一包銀子來,遞與鄭三。鄭婆子問道:“是多少?”

  鄭三拈了兩拈,說道:“不過十一二兩。”鄭婆子聽了,心肺俱炸,向鄭三道:“收不得!”又向何公子道:“這銀子是賞廚子的,賞打雜的?”何公子道:“一總都在內。”鄭婆子道:“大爺不要故意取笑。”何公子道:“我取笑,你怎麼?”鄭婆子作色道:“既不取笑,這賬到要算算。大爺主仆,上下七人,騾馬九個。一天早午點心、茶飯,以及牲口草料,須得五兩銀子盤用。前後共住了二十兩天,該一百二十五兩。如今拿出十二兩來,便說一總都在內,這個歸除算不來。”何公子道:“我月前還與過三十兩。”鄭婆子道:“就算上那三十兩,還差九十五兩。我女兒支應了二十五夜,也想要白睡不成?”何公子笑道:“世上安有白睡人婦女之理?我前後共與銀四十二兩。除去你女兒二十五夜開發,該存一十七兩;算茶飯並牲口草料,足而又足。”鄭婆子道:“你主仆上下,每天大盤大碗,不說豬羊,只鴨子雞兒,也不知傷了多少性命。九個騾馬,養在本村店中,每天吃三斗六升生料,八九十斤草,少喂一升兒,二爺們都不依。我若天天與人豆腐、白菜和小米子飯、高糧粥吃,牲口不喂料,止喂草,這十七兩銀子,就合算的來了。”

  何公子道:“白菜、豆腐,也是美味。你要用大盤、大碗,與我何涉?”鄭婆子道:“聽麼,這到是我與吃的不是了。我女兒歷來每夜是二兩。泰安的溫大爺,住七八個月,只有多出,沒有少與。一天不過費我一半斤肉,問蕭、苗二位爺便知。我煮鳳烹龍般的支應你家主仆,怎麼將我女兒的開發,還要從這四十二兩內扣除?我們亡八家要像這樣打算,只怕比大爺家還富足些。”何公子大笑道:“像姓溫的那樣嫖客,我實實學不來,我也沒房可賣。”鄭婆子道:“何大爺,你老是公侯萬代人家,我們是當龜養漢人家。只有我們沾光處,沒有我們倒貼處。這二十多天,將家中大小衣服典當一空,都支應了酒席。

  大爺是現任知府公子,理該與別的嫖客大不相同,賞格從厚才是。我又不該說,便是個腳戶、轎夫,到我們家里住宿一夜,除了盤用,也要沾他八九百錢的光哩。”何公子微笑道:“我和你這賬,必須到山東巡撫堂上一算,方得明白。”鄭婆子道:“呵呀呀!巡撫也是人見的。我家里都是老鼠膽兒,你到休要嚇殺一兩個了。”蕭麻子連連擺手道:“何大爺此番必定手緊,日後再來時,何難照看你們?休絮咶了。”鄭婆子卻待又說,鄭三道:“夠了,夠了!何大爺急的要起身,你快到後面聽早飯罷。”說罷,用手相推。鄭婆子才閃過一邊,何公子道:“我不吃早飯。”蕭麻子道:“既不吃,就請罷。”何公子舉手告別。蕭、苗二人,同玉盤兒、鄭三,送出大門。

  金鍾兒在東房炕上,聽他媽和何公子爭論,氣的臉兒透黃。

  聽得走了,方才出來,靠著庭屋門兒納悶。只見蕭麻子在前,苗禿子在後,一邊走,一邊嘴里亂說道:“奇哉,怪哉!走的妙哉!再不來哉!好利害人哉!”蕭麻子罵道:“到是你媽的禿耳朵哉!”苗禿子也罵道:“你媽的禿耳朵!”玉盤兒在後面大笑。金鍾兒也不由的笑了。蕭麻子向金鍾兒道:“好人兒,連情郎也不送一送。”金鍾兒道:“你到不敗興我罷。平白哩接下個一毛不拔的澀鬼,真把人氣死,還鬧情郎哩。”鄭婆子向蕭、苗二人把手一拍,說道:“我家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除沒沾光,還倒貼了二十多兩,那里說起?”鄭三道:“你也罵夠了。且莫說賠二十兩,便賠二百兩,他是什麼人家?我們氣上,也不得來。”苗禿子道:“這個小亡八蛋兒,肚里也不知包藏著多少鬼詐。一入門,三天內就與了鄭老漢三十兩。我心里還說,不出一月,鄭老漢就可以發八九百兩財。不想這三十兩是個大帽子。被他這一帽子扣下去,扣的豬羊雞鴨、魚兒、螃蟹、海參燕窩、蟶虷魚翅,蒸食、爐食,糟的、腐的,主仆們吃了個撐腸脹肚。還有牲口們,喂的黑豆兒、黃豆兒、水泡豆兒,都一總扣在帽子里頭。不但鄭老漢一家子折了本錢,連老把勢蕭麻子,和我學生,俱在他扣中。黑夜白日,瞎奉承了他多少?豈非怪事?不想他是個西番柿子,中看不中吃的整貨。那十二兩銀子,虧他拿的出來,還敢當面與人。”蕭麻子道:“我活了五十多歲,不該說大話。只有我作弄人處,從沒受人家個作弄。被這小廝想出個到知府衙門里辦事去,只用這一句,把我就作弄住了。”苗禿子道:“還有我哩。”眾男女都笑了。蕭麻子又遭:“你們看他待人是何等謙光?舉動是何等文雅?性情是何等和平?嫖金姐不即不離是何等知趣?一個二十歲的人,把世情透露到這步田地,我心眼兒上都服他。

  不意他是個洋漆馬桶,外面光彩,肚里臭不可聞。講到錢之一字,比我還下流幾倍。我素日就是有點涵養的人,他的涵養真是我的祖師。三婆子那一頓反關罵法,他聽了毫不動聲色;到是他的家人,一個個面紅耳赤,有些受不得。我只怕弄起事來。

  這小廝有如此忍性,若再活十年,又不知長多少見識!走遍天下,都是他的吃食戶兒。”金鍾兒緊是氣憤,聽得你一句,我一句,把個何公子鄙薄的沒一點人氣兒。

  從來婦人家性同流水,此時想起何公子,不但不愛,且心中厭惡他,也向眾人說道:“我和他交往一場,就為省幾個錢,何至於不和我說話,只裝聽不見,因此我才不送他。真是天地間最狠心不過的人!”蕭麻子道:“溫大爺到不狠心。你在他身上,又忒狠心,也該有個報應著。”金鍾兒道:“你還敢題溫大爺!溫大爺將來不來,我只和你要人!”蕭麻子大笑道:“好壯臉!”金鍾兒也笑道:“臉不壯,怎麼做樂戶家人?溫大爺硬是你打發去了。”蕭麻子道:“這都是奇話。你彼時眼皮兒薄,有了新人,忘了舊人,把個溫大爺炎涼的走,怎麼說到我身上?”金鍾兒道:“我年紀小,識見短。溫大爺來的那日,你就該指教與我,我那里還得罪的下他?”蕭麻子道:“我不是神仙,就知道你要迎新棄舊哩?且你那時恨不得將何公子吃在肚內,就指教你,也顧不得。”鄭婆子道:“果然蕭大爺想個法兒,將溫大爺請來才好。”蕭麻子又大笑道:“你日前說,有他也好過不了,沒他也窮不死誰,如今又著我想法兒哩。”鄭婆子笑道:“這樣兩句話,不過是隨口之言,便四五天還死記在肚內?”蕭麻子道:“閒話且少說。你家的大嫖客都走了,留下苗老禿這小嫖客,難道就餓死他罷?”鄭婆子道:“我去催飯去。”苗禿子趕出庭屋院說道:“我們還要先吃點心哩。”鄭婆子答應去了。

  須臾茶食、飲食陸續俱至。男女四人,入坐同吃。苗禿向蕭麻子道:“你我須要吃個二十分飽。過了今早,再想吃這些滋味,就一個字兒……難,兩個字兒……不能。”金鍾兒道:“你休愁,請了溫大爺來,我天天請你。”苗禿子道:“你請我,我又不吃酒和肉了,我要吃你的嘴哩。”金鍾兒笑道:“等你請來看。”苗禿向蕭麻子道:“你敢保他不敢?”蕭麻子道:“有什麼不敢?他將來不與你嘴吃,你囑上我的一個就是了。”兩婦人都笑起來。正是:嫖場休把銀錢重,重了銀錢人不敬。

  試看情郎何士鶴,幫閒唾罵花娘恨。

  第五十回 傳情書幫閒學說客,入欲網痴子聽神龜

  詞曰:

  把玩發青絲,繡履還重執。整日相看未足時,便忍使鴛鴦寂。契友傳書字,神龜送吃食。一番鼓惑一番迷,休怪其車馬馳一驅。

  右調《眉峰碧》

  話說金鍾兒、苗禿等吃罷早飯,打雜的收去家伙,送上茶來,金鍾兒道:“溫大爺話,到底該怎麼處?”蕭麻子道:“此事非老苗不可。”苗禿將舌一伸道:“聽話。他此番因我趨奉小何兒,惱我入骨。我還愁沒臉見他,你反說非我不可,豈不是作弄我?”蕭麻子道:“你真是初世為人,不知骨竅。你若著溫大爺喜歡你,你除了金姐這條线索,他總喜歡了你,也待你必不及昔日。這件事,必須如此如此,方拿定有八分,可引他來。我還得尋個善寫情書的人打動他。”又向金鍾兒耳邊說了幾句。金鍾兒滿面笑容,說道:“到是的你有妙想頭。像這樣做去,他十分有九分來了。”苗禿子道:“你兩個說密話,又用我,又要瞞我,我就去不成。”蕭麻子道:“不瞞你,你到臨期自知。”又將鄭三叫來,說明意見。鄭三辦理去了。過了兩天,鄭三雇了車,和苗禿一同起身,到泰安便住在苗禿家。

  次日早飯後,苗禿先到如玉家來。

  再說溫如玉從試馬坡那日惹了氣,抱恨回泰安,沿途動怒,不是罵張華無能,便嫌怨車夫不走正路。到了家中,每日家丟盤打碗,男男女女,都是有不是的人。在書房中,想一回 何公子,斷斷不能久住;除了自己,他急切間還尋不出個如意的人來。總然這淫婦心狠,他父母也丟不開我。千頭萬緒,心上無一刻寧息。又過了幾天,想到自己日月上,心內著驚道;“我如今止存著六七百兩銀子,連這房子算上,不過千兩的家俬。

  若再胡鬧盡了,將來作何結局?不如改邪歸正,讀幾句書。明年是下科場的年頭,或者中個舉,再中個進士,與祖父增點光,亦未可限量。如今這淫婦絕我至此,安知不是我交運的時候?

  “主意定了,吩咐張華專管家中門戶,買辦日用東西;韓思敬照看內里米面家器之類;幾個家人媳婦,收拾早午飯食;兩個小小廝,伺候書房。將三四個大些的丫頭,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到還得了一百五六十兩身價。就把這宗銀子留做本年的用度,家存房價,還有六百八十兩,也添成七百兩整數,交與他舊日掌櫃的王國士,收在他鋪中使用,月吃一分利錢。又打算著差張華去鄭三家要借銀。尋出幾本文章來,朝夕捧玩。

  這日正看《四書》講章,只聽得小小廝說道:“苗三爺來了。”如玉慢慢的下了炕。苗禿子已到房內,先與如玉深深的一揖。如玉問道:“幾時來的?”苗禿子道:“早間才到。”

  兩人坐下。苗禿子看了看,見桌上放著《朱子大全》、《易經體注》,還有十來本文章,苗禿子笑道:“這些刑罰擺列出來做什麼?”如玉道:“閉戶讀書。”苗禿子道:“讀書固是好事,閉戶也可以不必。”又笑道:“你好人兒,使性兒就先回來了。

  留下我與蕭麻子,日日吃瞎屁。”如玉道:“你們吃屁不吃屁我不管,但是鄭三借了我八十兩銀子,你和蕭大哥是保人,也該還我的了。我如今是什麼時候?”苗禿子道:“你知道小何兒走了?”如玉道:“他走不走,與我何涉?”苗禿子道:“不想這小子是個言清行濁、外大內小的人。開手住了金鍾兒三天,便拿出三十兩銀子賞鄭三。誰想一連住了二十五天,主仆七人,騾馬九個,都是鄭三支應;臨起身,止拿出十二兩銀子來。鄭老婆子反復爭論,誰想他沒見世面,到二百分被鄭婆子用反關話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和老蕭都替他受不得。不意這小廝大有忍性,隨他怎樣罵,他只是一文不加。逼到至極處,便說出母雞下蛋的話來,要去山東巡撫堂上算賬。你想,那鄭老婆子豈是怕這些話的人?越發語言不遜起來。一句甚是一句。

  蕭麻子怕鬧出事來,再三開解,才放他主仆去了。你說這豈不是個疼錢如命、不要臉的個忘八羔兒!且更有可笑處,只為省幾個錢,連一句話也不敢和金姐說,只怕金姐和他開口,虧他還是現任知府的公子。小何兒前腳去後,蕭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口。”又將教的話前前後後詳細說了一遍。如玉道:“到底這蕭大哥還是個漢子。我雖和他相交未久,他還重點朋情,背間說幾句抱不平的議論;與那些轉眼忘恩雞腸鼠腹的小輩大不相同。”苗禿子將禿頭連連撓了幾下,說道:“不好,殺到我學生關上來了。目今鄭三家兩口子折了資本,氣的要死,日日念誦你的好處不絕。金鍾兒也後悔的了不得。”如玉道:“那個忘八肏的,也有個後悔?”苗禿子道:“言重,言重。他這幾天,一點飯也不吃。”如玉道:“我不管他吃飯不吃飯。

  鄭三借了我的八十兩銀子,我只要和你明白哩。當日是你害的我,著借與他。”苗禿子道:“我是個忠厚人,從不會替人說謊話。金姐這幾天。。”如玉道:“我問的是銀子。”苗禿子道:“我知道。等他有了還你。你且聽我說,金姐這幾天,眉頭不展,眼淚盈腮,天天雖和我們強說強笑,究竟他心上挽著個大疙瘩。”如玉道:“他是為小何兒走了。”苗禿子道:“他若是為小何兒,著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盜女娼,我活不到明日早間。”說著,小小廝送上茶來。

  苗禿子一氣飲干,連忙說道:“我前日晚上,有四鼓時分,出院外小便。只聽得他獨自在屋內短嘆長吁,自己叫著自己罵道說:“金鍾兒,瞎眼瞎心的奴才,一個活蛇兒沒耍成,到把個心上人兒惹惱了,結下不解的冤仇。你素日的聰明伶俐那去了?你賺的大錢在那里?』我又聽得軟軟的響了兩聲,像個自己打嘴巴的光景。”如玉大笑,向兩個小小廝道:“你們把苗禿子與我推出去。”兩個小廝聽了,便來揪扭苗禿。苗禿子笑著打開,罵道:“去你媽的清秋露罷。”如玉道:“你也不想一想,這蘇秦、張儀、陸賈、隨何這幾個人,豈是禿子做得?

  “苗禿合掌道:“冤哉,冤哉!南無通靈顯聖孔雀明王大菩薩。

  你疑我與金鍾兒說客,我今後再不題他一字。你兩個喜怒與我何干?只是我起身時,他還有幾句話,我也不敢說了。與你帶來一包對象,囑咐我當面交與你。”說著從懷內取出,放在桌上。如玉拿起來,擲在地下道:“你到不要穢汙了我的經書!

  “吩咐小小廝燒了。小小廝拾起來,真個向火盆內一入。苗禿子急忙跳下地撾起,笑罵道:“你家主仆們沒一個識數兒的。

  “小小廝又笑著來奪。苗禿子唾了一口,說道:“燒了他的不打緊,著我拿什麼臉去見他?”復又坐在炕上,問如玉道:“你這讀書,是真心,還是假意?”如玉笑道:“又說起禿話來了。”苗禿子道:“若是假意讀書,我還來坐坐;若是真心讀書,我休混了你的正務。”如玉道:“你莫管真假,只要常來。

  “苗禿子道:“我且去。”如玉道:“你吃了飯去罷。”苗禿子道:“過日擾你。”

  如玉送了苗禿回來,把一個枕頭襯在身子傍邊,想著苗禿的話兒,笑說道:“我原知道這淫婦沒了魚兒,就想起蝦兒來了。小何兒剛才走後,就打發苗禿子來做說客。我還不是那沒志氣的小廝,聽人提調哩。”猛低頭,見苗禿子帶來的那個包兒還在桌子底下放著,笑道:“這禿奴才,真是鬼詐百出。他見我明不肯收,又暗中留下了。”拿過那包兒一看,有四寸大小,用藍綢子包著,外面又加針线縫鎖。揣了揣,里邊軟硬大小的東西都有。如玉道:“我且拆開一看。苗禿子又沒交付與我。他問起時,我只說不知道。”將包兒拆開,見里面有字一封,又有一個錦緞包兒,一個紅紙包兒。先打開紅紙包兒一看,見是一縷青絲,黑油油的,有小拇指頭粗累,三尺多長,發根兒用紅絨线纏著。那種冰桂之香,陣陣人鼻。如玉道:“這幾根頭發,到也是這小奴才的。畢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又將錦緞包兒打開,里面是一雙大紅洋緞平底鞋兒,繡著粉白淡綠話多的花兒在上面;石青线鴛鴦鎖口,鸚哥綠縐綢提根兒;鎖口周圍,又壓著兩道金錢。看鞋底兒上,微有些泥黑。不過三寸半長短。如玉見了此物,不由的淫心蕩漾,意亂神迷起來。

  將這兩只鞋兒不忍釋手的把玩。看了這一只,又拿起那一只,約有半個時辰方止。隨後將書字拆開細看,上寫道:妾以陋質,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喜怒去就,惟妾所欲者,亦十有九年。以故驕縱之性,竟成習癖。前叨惠手澤,迄今掌印猶新。每晨起臨鏡,未嘗不欷歔嘆悼,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

  世非郎君,誰肯不避嫌怨,如斯爽直者!惟是郵君抱恨而去,妾又一腔冤憤,無可自明。形跡之間,屢招同行疑議。而忌吾兩人素好者,方且出歌入詠,暢快揶揄之不暇。此非郎君忍心辱妾,皆因妾青年冒昧,恃愛所致耳。自郎君別後,常忽忽若有所失,星前月下,無不涕零;枕畔魂洽,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心境至此,傷也何如!郎君司牧青樓,匪朝伊夕,凡吾輩姐娣,每以得邀一顧盼為榮。妾何人斯,敢冀垂憐格外,再續前緣!然始亂之,而終棄之,恐仁人君子亦不樂為也。倘蒙鑒宥,俯遂幽懷,兒女之情,寧僅欣慰。如謂遺簪覆水,不堪抵蕙充蘭,則蒸梨見逐,啖棗求去者,世不乏人,安惟有灰此心,斷此腸,學叫夜子規,做天地間第一愁種已爾。寄去微物一封,藉鳴葵向。臨穎神亂,不知所雲。上溫大老爺憐我。待罪妾金鍾兒搖尾。外小詞一章,敬呈電照。

  錦紙裁篇寫意深,愧恨無任。一回 提筆一愁吟,腸欲斷,淚盈襟。

  幾多恩愛翻成怨,無聊賴是而今。密憑歸燕寄芳音,休冷落舊時心。

  右調《燕歸梁》

  如玉將書字與詞兒來回看了五六遍,心中作念道:“這封情書必是個久走花柳行人寫得,字字中竅,句句合拍。無半句肉麻話,情意亦頗懇切。”看罷,又將那一雙鞋兒從新把玩了一番,方才將地下的書櫃開了,收藏在里面。自此後,連書也不讀了,獨自一個在房內,就像有人同他說話的一般,不知鬼嚼的是些什麼。

  次日早,苗禿子又來,向如玉道:“包兒內的東西,你定都點驗過了。我只交送明白,就是完妥。”如玉道:“交送什麼東西?”苗禿子作鬼臉道:“你少裝神變鬼。這間房里,左右是你主仆們出入。我昨日出門時,放在你桌子底下,難道你們都是瞎子不成?”如玉道:“我實沒見。”苗禿子道:“我與你說正緊話,你若與那孩子絕情斷義,可將原物還我,我好銷差;若是可憐他那點痴心,說不得王媒婆子還得我做。”如玉道:“我與那奴才永不見面。”苗禿子笑道:“咱們走著瞧罷。”如玉也笑了。

  正說著,只見苗禿子家老漢,同一個小小廝,提著一條火腿,一對板鴨,又把著一大盤吃食東西入來,放在地下。如玉看了看,是五六十個皮蛋,一壇糟鰣魚,四包百花糕,八小瓶兒雙粘酒,貼著紅紙簽兒。如玉道:“你又何苦費這心?”苗禿子道:“我實告訴你罷,鄭老漢在我家中,已住了兩天了。

  這幾樣吃食東西,是他孝順你的,恐怕你不收。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托我送放你。你須賞臉方好。

  “如玉作色道:“快拿出去!我家中不存留龜物。”苗禿子大笑道:“怪不得金姐說你心狠,不想果然。你想,他遠路擔了來,還有個擔回去的道理麼?你若不收,我也不依。”說罷,做鬼臉。殺雞兒,拉腿子,忙亂下一堆。如玉道:“我收下也無滋味,你何苦強我所難?”苗禿子道:“我知道我的臉面校“隨即往外飛跑。

  不想鄭三早在大門外等候,苗禿子領他到書房內。鄭三扒在地下,只是磕頭。如王扶起道:“有話起來說。”鄭三起來,站在一邊,替金鍾兒請安。苗禿子和如玉都坐下。苗禿子道:“以我看來,不如著鄭老漢坐下甚好。”如玉著小小廝在地下放了個坐兒,教鄭三坐。鄭三那里肯坐?謙虛了好一會,方才用屁股尖兒斜坐在椅上。苗禿子道:“老人家,你知道麼?我費了千言萬語,你的禮物溫大爺總是不收。”鄭三慌忙跪下道:“小的承大爺天高地厚的恩典,就變驢馬,也報不過來。這些須吃食東西,不過是小的點窮心,大爺留下賞人罷了。若為小的女兒不識好歹,他年青得罪下大爺,小的家兩口子,又不得罪下大爺。”如玉道:“你起來,老嘴老臉的,說了一會,我收兩樣罷。”鄭三道:“乘下一樣,也使不得。大爺不全收,小的將這不值錢的老奴頭,就碰碎在這地下了。”如玉大笑道:“罷了,罷了。我都收了罷。”隨叫張華收拾進去,賞老漢和那小廝一百五十錢。鄭三方才起來,坐在一邊。

  如玉道:“你家的財神是幾時起身的?”鄭三道:“大爺就是小的家財神。”如玉道:“難道何公子還不是財神麼?”

  鄭三道:“大爺不題他到罷了。苗三爺也和大爺說過,小的除一點光兒沒沾,將幾件衣服也都當的與他家主仆們吃了。如今小的女兒也瘦了好些,日日和他媽嚷鬧,說是害了他了。這件事,其實原是小的老婆招惹的。”苗禿子道:“那個說大話、使小錢的小廝,還題他那舊事怎麼?”小小廝端入茶來,三人吃畢。鄭三道:“小的還有個下情求大爺。小的女兒近日病的了不得,這三四天茶飯一點也不吃,只是昏昏沉沉的睡覺心里想要見大爺一面,死也罷了。小的臨起身,還囑咐了許多淒涼話。小的也不忍心說。”隨即用手巾揩抹眼淚,又硬咽作聲道:“著小的來,意思必欲請大爺見見。”苗禿子大驚道:“我那日起身時,見金組臉就著實黃,不意只三四天,便病到這樣時候,真是子弟無情,紅顏薄命。”說著揉手頓足,不住的吁氣。

  如玉道:“明歲是科場,我還要讀幾句書。這些事來來往往,未免分心,實不能從命。”鄭三又跪在地下,作哭聲說道:“小的並不是弄權套,想大爺的錢。小的一生,只有這個女兒,安忍著他病死?只求大爺今日去見一面,就明日回來也不妨。

  “如玉道:“你起來,我過幾天自己去,也不用你請。”

  苗禿子將桌子一拍道:“溫如玉實是沒良心的人!”如玉笑道:“這禿子放肆!怎麼題名道姓起來?”苗禿子道:“你與金鍾兒雖是露水夫妻,也要算同床共枕。他目下病到這等時候,與你有什麼殺父的冤仇,你必定如此推委。你真是欺君罔上的奸臣,殺人放火的強盜!”說罷,將禿頭向窗台上一枕,兩眼緊閉,只是在那里搖頭。如玉大笑道:“這禿奴才,不知口里胡嚼的是什麼。”又見鄭三跪著不起來。他原是滿心滿意要去,須得拿拿身份。今見兩人如此作成,忙笑向鄭三道:“你請起來,我們大家相商。”鄭三道:“大爺若施恩,此刻就請同行。”苗禿子跳起來道:“實和你說罷,救兵和救火一樣,沒有三五天的耽擱。鄭老人早已把車子雇下,在我們前等到此時了。”如玉道:“就去也大家吃了飯著。”鄭三道:“路上吃罷。”如玉不肯。一邊吩咐張華,另雇一輛車子,著他同鄭三坐;一邊去內院。苗禿子跑出房叫住,笑說道:“我知道你還要帶幾兩銀子。我有天大的臉面錢,對不過人,只得求你這救命王菩薩,暫借與我十兩,下月清還。”說罷,連揖帶跪的下去。如玉笑著問道:“你要銀子做什麼?須實說。”苗禿子道:“你和我活老子一般,我還敢欺你半字?只因奉承小何兒陪伴他,便和玉磬姐前後住了三十多夜,分文未與,臉上如何下得來?因此專懇你這心疼人的孤老。”如玉道:“等到試馬坡,你用上十兩罷。”說著入內院去了。苗禿子回房來,向鄭三道:“不是我下這般身份,他還未必依允。當今之時,嫖客們比老鼠還奸,花幾個憨錢的,到的要讓他。你不看何公子的樣兒,算做了個什麼?”鄭三道:“多虧三爺作成,我心上感謝不荊”苗禿子道:“什麼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多弄幾個錢,我更喜歡。”

  兩人正說著,如玉出來。韓思敬在東西書房內安放杯筷。

  苗禿子道:“依我說,一同吃吃罷。今在兩處,孩子們斟酒放菜,徒費奔波。”鄭三道:“我就不吃飯,也不敢和爺們在一處飲食。”如玉道:“我已預備下兩桌子了,你就在那廂罷。

  “鄭三出來,到東書房內。須臾,兩處都吃完飯。張華也雇了車來,要去里邊吃飯。如玉道:“路上吃罷,車夫已等了半天了。”四人一齊起身。正是:娼龜多計,幫閒出力。

  八臂嫖客,也須斷氣。

  第五十一回 赴章台如玉釋嫌怨,抱馬桶苗禿受叱呼

  詞曰:

  昔時各出傷心語,今夜歡娛同水乳。女修文,男演武,揉碎繡床誰作主。

  聽淫聲,猛若虎,也把花娘撐弩。掀翻馬桶君如否,禿兒情亦苦。

  右調《應天長》

  話說溫如玉同苗禿、鄭三坐車到試馬坡,入得門來,先是鄭婆子迎著說道:“孩子們年輕,得罪下大爺,就連俺老兩口子也惱了,許久不來走走。今日若不是老頭兒去請,還不肯來哩。”如玉笑了笑,入了廳房。苗禿子就要同往金鍾兒房里去,如玉道:“我們且在廳上坐坐。”待了一會,只見玉盤兒從西房內走來,淡淡的一笑,說道:“大爺來了?”如玉道:“來了。請坐罷。”玉盤兒坐在一傍。少刻,蕭麻子也到。一入門便笑道:“大爺好利害人!那日我們四五個趕了好幾里,也沒趕上。今日來了,全全我們的臉罷。”說畢,各作揖坐下。彼此敘談著吃茶。苗禿子道:“怎麼這金朋友,還不見出來?”

  蕭麻子道:“小行貨子,心里還懷著棒捶兒哩,等我去叫他。

  “於是走到東房門前,將簾子一掀,笑說道:“溫大爺不來,你三番五次催我們去請;正經來了,你又躲著不見。還不快起來?青天白日里,睡的是什麼?”說罷復回廳上坐著。

  又待了好半晌,方見金鍾兒揉眉擦眼。如玉偷眼一看,但見穿著一件深藍綢子大棉襖兒,外套青緞灰鼠皮背心,腰里系著條沉香色汗巾,青緞子百折裙兒,大紅緞平底花鞋,頭上搭著皂絹手帕一方;烏雲亂挽,寶髻斜垂,薄粉輕施,香唇淡點;步履之間,比素日又文雅些。走到了廳中間,有意無意的斜覷了如玉一眼,拉過把椅子來,坐在下面,將臉兒朝著門外,一句話兒也不說。苗禿子笑道:“我的小肉肉,你和我也惱了?

  我替你舍死忘生,請了一回 ,你也不與我請個安。”蕭麻子道:“你不自己想想是個甚麼東西,敢和人說』請安』二字?”苗禿子道:“我在嫖場中不過手內無錢;若論人才,就走遍天下,也是個二等資格,還不值他一請安麼?”眾人都笑了。蕭麻子道:“金姐掉過臉兒來說話。”金鍾兒總不回答。蕭麻子向如玉道:“這也怪不得他,委實那日溫大爺的嘴巴,太手重些了。

  “金鍾兒聽了,將粉項一低,那眼中的淚,就像斷线珍珠相似,撲籟籟亂滾下來。苗禿子罵道:“這象皮龜,真不成人類!好端端的被他一個屁,就點綴哭了。”從袖中取出個手帕兒來,斜著身子,替他揩淚,口里罵蕭麻子不絕。揩抹了一會,金鍾兒不哭了。

  苗禿向蕭麻子道:“他兩口子一句話兒也不說,我和你一該想個法兒,與他兩個作合才好。”蕭麻子道:“用不著你我,只用到定更時候,那一只眼兒的光頭老先生出來,只用他頭頭晃腦幾下,就強似我們作合數倍。”玉盤兒拍手打掌的大笑道:“原來你兩個的臉,還不如人家一根球。”蕭麻子大喝道:“胡說!”只這一聲,不但溫如玉、苗禿子,連金鍾也兒忍不住笑了,隨後蕭麻子也笑了。

  打雜的拿入酒菜來,五人坐定。金鍾兒連筷子也不拿。問他,只說肚里不受用。略坐了一會兒,就回房里去了。苗禿與蕭麻就和與酒有仇的一般,你狠一大杯,我狠一大杯,頃刻告干了一壺。打雜的又添上酒來,兩人復灌了數杯,方將鋒芒下去。又放開憨量,吃起菜來。皆因何公子去後,鄭三家二十余天,無上眼客人。苗禿在泰安來往,還吃了幾次肉;蕭麻子口里實淡出水來。今日安肯輕易放過?只吃的瓶盡盤空,方肯住手。蕭麻子坐在一傍剔牙,苗禿子嚷著要吃茶。須臾各房里點起燭來,蕭麻子道:“溫大爺是久別,苗三爺也是初到,我們早散了罷,明日一早再會。”苗禿道:“溫大爺是久別,苗三爺也是初到,我們早散了罷,明日一早再會。”苗禿道:“你說的是。”遂一齊送如玉到金鍾兒房內。

  金鍾兒從炕上扒起來,讓眾人坐。蕭麻子道:“你兩口兒好好安歇罷,我明日上來看你。”說罷,同苗禿出去。如玉要相送,被苗禿將門倒扣上去了。金鍾兒見眾人已去,拉過枕頭來,依舊倒在炕上睡去。如玉見金鍾兒不睬他,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口內沉吟,心中酌量。見金鍾兒總是睡覺,一抬頭,見櫃頂上有幾本書,取下來看視,是幾本算命子平,一句也看不入去。不住的偷眼窺同金鍾兒。約有起更一時分,只見金鍾兒起來,走到如玉面前,將燭拿去,往鏡台邊。放,對著鏡子,把頭發整理了幾下,用手帕從新罩了罩,拿起杯茶來,嗽了嗽口,唾在地下;然後到炕沿邊。將被褥打開,鋪墊停妥;又將內外衣服扭扣兒解開,也不換睡鞋,回頭向如玉道:“你坐一夜麼?我得罪你了?”如玉道:“我也就睡。”金鍾兒脫去上下衣服,面朝里睡了。如玉又坐了有兩杯茶時,也將衣服脫去,揭起被子,睡在一邊;離的金鍾兒遠遠的,面朝上納悶。金鍾兒是等著如玉央及他;又不肯失了身份先摟攬如玉。如玉急欲與金鍾兒和合,一也不肯先下這一口氣。究竟兩個都是假做作,沒一個睡得著。

  約二更時分,如玉見金鍾兒睡的聲息不聞,心里說道:“我何苦受這樣罪?不如出廳屋里去,坐到天明,回家是正務。

  “旋將被子揭起,取過衣服來,披在身上,將要穿褲子,只見金鍾兒翻過身來,問道:“你這時候穿上衣服怎麼』如玉道:“我與你尋何公子去。”金鍾兒道:“你還敢和我向這樣說?

  “如玉道:“你教我該怎麼說?”金鍾兒看著如玉,點了兩下頭兒,那淚痕就長一行、短一行流在枕邊。如玉拿著褲子,就穿不上了,忙問道:“你到有什麼話,不妨明明白白較論一番。

  “金鍾兒道:“罷麼。你只再打我幾個嘴巴就是了。”撲起來,將如玉的衣服,從身上拉下,用力丟在傍邊;眼含著痛淚,又翻轉身,面向里睡去了。如玉急忙鑽入被內,從後面緊緊的摟住,問道:“你到還敢惱我麼?”金鍾兒也不言語。如玉將他搬過來,先將右腿搭在他身上,將左胳膊伸入他項下,摟住親了兩個嘴;又用自己的臉蛋兒,與他來回揩抹淚痕,笑說道:“誰教你見了個何公子,就愛的連性命也不顧,待我和糞土一般?”金鍾兒道:“就算上我愛了何公子,不過是婦人家水性楊花,罪也不至放打嘴巴。”如玉道:“你也不該對著許多人,罵我是下流東西。”金鍾兒道:“你罵的我成篇累套的,還有個數兒?我和你相交十數個月,沒好處了有好處來,虧你忍心下毒手,打我兩個嘴巴。”說著將如玉一推。如玉笑道:“不用你推我,我也沒別法報仇。我只教你今夜死在我手里就是了。

  “於是不由分說,將金鍾兒兩腿分開,把陽物沒頭沒腦的往陰戶內亂塞。金鍾兒道:“慢些兒,通的小肚了怪疼的。”

  不言兩人行房,且說苗禿子與王盤兒干肐一度,又睡了一覺,醒來想了想:“今夜小溫和金鍾兒不知和好不和好?我且偷的去看個景象兒。”披了衣服,下地開門。玉盤兒問道:“你出去做甚麼?”苗禿道:“我要出大恭。”悄悄的出了廳房。

  走到東房窗子外,只聽得咶咶咂咂,響得凶狠之至;忙用指尖將窗子上紙,觸一小窟。往內一覷,只見金鍾兒一只在腳,在如玉手中;一只左腳,在如玉腰間,穿的是大紅緞平底花鞋兒,又瘦又小,比玉盤兒的腳端正許多,甚是可愛。再看金鍾兒,星眸斜視,粉面通紅。苗禿子看了,高興的了不得,嘆息道:“小溫兒雖然花了幾個錢,花的還算是值。像我苗老禿,就可憐了。”又見如玉,忽將金鍾兒兩腿掀起,發狠抽提,一下緊似一下;再看金鍾兒,雙目直視,兩手搬住如玉的兩脅,大聲叫道:“我的親達達,我今日活不成了。”說罷將頭在枕頭上來回滾了幾下,鼻中聲息,似有若無,像個昏去的光景,面皮也看的黃了。

  苗禿子那里還挨住?摸了摸自己的陽物,與鐵槍一樣,連忙跑入西房,看了看玉盤兒,不在炕上,不想在的下馬桶上撒尿,苗禿子也顧不得分說,灣倒腰將玉盤兒一抱,不意抱得太猛了,連馬桶也抱起來。玉盤兒不曉的他是甚麼意思,嚇的大驚失色,喊叫道:“你是怎麼樣?”苗禿子將馬桶丟在地下,把王磬兒放在炕沿上,推倒,急將陽物狠命的插入。他本是情急了的人,還有甚麼功夫?不過七八抽就停當。拔出來,將腰直起,長出了一口氣,揭起被子,鑽入里面睡覺去了。玉盤兒坐起,看了看馬桶也倒在地下,流的尿屎滿地,臭不可聞,不由的心中大怒,指著苗禿子罵道:“冒失鬼的哥哥冒八鬼、冒九鬼,也到不了你這步田地。怎麼好好兒出院里去,回來就這般顛狂,比瘋子還利害十倍?這不是馬桶也倒了,屎尿流下滿地,半稀不稠的臭精,弄下我兩腿,一泡尿也嚇的人也沒有溺完,真是那里的晦氣,平白里接下個你,還不如接個文雅些的亡八,雖然說是龜鑽了龜,少冒失些兒也好。”苗禿子用被蒙了頭,一聲兒也不敢言語,任憑玉磬兒裁剪;他也由不得自笑不已。玉磬兒罵罷,從火盆內取了些灰,倒在地下,將屎尿調和了一會,收拾在馬桶內,蓋上蓋幾,將簸箕丟在一邊;又在面盆內洗了手,嘴里絮咶了好半響,方才掀起被子同歇。苗禿只裝睡著,不也動一動兒,怕玉盤兒再罵。

  再說如玉與金鍾兒復相和好,兩個鸞顛鳳倒,鬧到了四鼓方止。次日如玉梳洗罷出來,見蕭麻子、苗禿、玉盤兒,都在廳上坐著,見如玉出來一齊站起。蕭麻子笑:“一夜恩情,化除了千般嫌怨,實是快樂不過的事。”如玉坐下說道:“我原就不計論他。若計論他,也不來了。”苗禿子道:“這都是開後門的話。我們朋友們說合著,兩個都不依允;睡了一夜,就相好起來,也未免重色輕友太利害些。”蕭麻子道:“到的要算你的大功。”苗禿道:“我有何功?”蕭麻子道:“光頭先生之功,即汝之功也。”大家都笑了。蕭麻子道:“小金兒還睡麼?”如玉道:“他梳了頭就出來。”

  四人吃了一會笑,只見金鍾兒掀開氈簾,搖搖擺擺的走來,打扮的和一朵鮮花兒一樣。眉中間點了一點紅,口唇上也點一點紅,頭上帶著青緞銀鼠臥兔兒,越顯的朱唇皓齒,玉面娥眉。

  走到如玉肩下坐了。蕭麻子笑道:“好壯臉呀!”金鍾兒笑道:“雖然臉壯,卻不是象皮的。”蕭麻子道:“這小妖精兒,敢藉話兒譏消我!”苗禿子把兩眼硬睜著,只是看。金鍾兒道:“你看我怎麼?”苗禿子道:“我看你大大的兩個青眼圈,是昨夜昏過去的原故。”金鍾兒道:“止你看見來?”苗禿道:“你到別要嘴硬,會事的快與我個嘴吃,我就不言語了。若說半個不字,我數念個七青八黃;況你又曾說過,請著溫大爺來,與我嘴吃,現有老蕭作保;一共兩個嘴,今日都要歸結。”金鍾兒道:“我的嘴有氣味,休要臭著你了。”苗禿子道:“你不必正話兒反說。你說我的嘴臭,你只問你玉姐,他還說我嘴里常帶些苹果兒香。”玉盤兒道:“你到不惡心我罷。”蕭麻子道:“金姐給他個嘴吃罷,也算他披霜帶露,替你請溫大爺一回 。我又是保人,你不與他吃,他就要吃我的哩。”如玉大笑。金鍾兒搖著頭兒笑說道:“不!”苗禿道:“我看這光景,是絕意不與我吃了。我只問你:你家窗櫺紙是怎麼就破了?”

  金鍾兒的臉,不由的紅了一紅,掉轉頭向如玉道:“我今早起來就看見,還只當是你弄破的。原來是他做得懸虛。”王磬兒聽了,心下才明白,向苗禿子拍手大笑道:“怪道你昨晚和瘋子一樣,不想是這個原故。”說著越發笑起來。苗禿子連連作揖道:“一個相與家,要包含些兒。”蕭麻子道:“必定這禿奴才昨晚不知出了什麼大丑,你們看他這鬼樣。”問玉盤兒道:“你對我說,我也快活快活。”玉盤兒越發笑的了不得。蕭麻子再三盤問,他又不說。

  大家正鬼混著,打雜的拿上早飯來。五個人吃畢,苗禿子將如玉拉到院中說道:“我今日回去罷。”如玉道:“你家又沒事,回去做什麼?”苗禿道:“事到沒事,只是我與你不同。

  我是個窮漢,又與五姐有相與。到他家不在一處歇臥,彼此臉上不好看;在一處歇臥,世上那有個白嫖的婊兒?一夜一兩頭,實是經當不起。今日趁回頭車兒家去,豈不是兩便?”如玉道:“我原答應你十兩銀子。是這樣罷,可將你以前欠鄭三的多少,此後嫖了的日子,將來回家時合算,我替你墊一半何如?”苗禿蹙著眉頭道:“就是一半,我也招架不祝”作難了一會,說道:“也罷了。一個朋友情分,我丟下你,我也不放心。說不得,再陪伴你幾天罷。”如玉見張華也無事,打發他回家,照看門戶。

  從十一月初間來試馬坡,苗禿還回家走了兩次;如玉直住到十二月二十七日,大有在鄭三家過年之意。虧得張華三番五次以墳前拜掃話規勸,才肯起身。前後與了鄭三一百一十兩,替苗禿子墊了三十二兩,送了蕭麻子二十兩;將五十兩借約,也白白的抽與,為他是試馬坡的好漢,鎮壓諸土棍不敢入門;將聘賣使女們一百八十多兩,花了個干淨。又與打雜的並鄭三家小女廝留了六兩賞錢,與金鍾幾千叮萬囑,說在明年,不過燈節即來。金鍾兒哭的雨淚千行,臨行難割難舍。連鄭三也吊出眼淚。蕭麻子做作的短嘆長吁。金鍾。玉盤送出門外,蕭麻子、鄭三同打雜的胡六送出堡門,主仆方回泰安去了。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

  郎君倒運佳人愛,子弟回頭錢是錢。

  第五十二回 調假情花娘生閒氣,吐真意妓女教節財

  詞曰:

  蝴蝶兒繞窗飛,恰逢淫妓畫花枝。玉郎願代伊。

  新浴蘭房後,見雙雙二妙偷窺。千言爭辨罷猜疑,始教痴嫖兒。

  右調《蝴蝶兒》

  話說溫如玉從試馬坡起身回家,已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匆匆忙忙的過了個年。到他祖父塋前拜掃後,著張華將苗禿請來,商量著同往試馬坡去。苗禿道:“你日前說與金姐約在燈節後才去,今日正月初三,為時尚早。我又聽得州尊傳示紳衿行戶,今年要大放花燈煙火,預賀豐年;又定了蘇州新到的一個鳳雛班。內中都是十六七歲子弟,至大不過二十歲。有兩個唱旦的,一叫祥麟官,一叫威鳳官,聲音是鳳語鸞音,模樣兒是天姿國色。去年在省城唱三四台,遠近傳名,你也不可不一看。再則鄭三雖是個行院家,新正春月,他在那地方住著,也要請請本處有眉面的人,好庇護他。我們連破五不過便去,一則他多一番酬應,二則著試馬坡的人看的你和我太沒見勢面。我們都是學中朋友,斯文一脈,教人視作酒色之徒,不知你心上何如,我苗三先生就不願要這名號。”如玉道:“什麼苗三先生,到是人家的大鳥。不去就是了,有這許多支吾。”苗禿笑道:“我若是支吾你,我就是你第八個兒子。實是刻下去不得。”如玉道:“就過了燈節罷。”

  即至到了正月十四日,苗禿拉他去看了兩三出戲;晚間看了燈,連煙火也不看,便回家。次日又來約他,他老不出門。

  苗禿自己游玩去了。到十六日午間,催著張華雇車,白雇不出來,皆緣泰安堂客們看戲看燈,將車子都預行雇定。張華挨了無窮的臭罵,還虧苗禿代為分解。直至十八日,方同苗禿坐車。

  至十九日到試馬坡。

  鄭三家兩口子迎著拜賀,金鍾、玉磬接入廳中坐下。金鍾兒笑向如玉道:“你還好,竟沒有失信了。”如玉道:“我初三日就要來,苗三爺說我沒見勢面,他是斯文人,怕人說他是酒色之徒,因此遲至今日。若不是,早來了數天了。”玉磬兒向苗禿道:“你這番來的大錯了!此處是樂戶家地方,壞了你的聲名,到值多少?”苗禿子兩手撓頭,笑說道:“這是溫大爺無中生有謀害我。我若有這一句話,便是萬世亡八,頑錢輸斷大腸。”鄭三擺了茶食,吃後,如玉同苗禿與蕭麻子拜年。

  蕭麻子相隨來回拜,同吃午飯。

  次日,鄭三設席款待,請蕭麻子作陪。過了五天後,苗禿知如玉身邊帶著幾十兩銀子,聲言他表叔病故,要回泰安行禮;又和如玉借了四兩奠儀,雇了個驢兒回家去了。留下如玉一人,日夜埋頭上情。

  一日也是合當要起口舌,金鍾兒後面洗浴去了,如玉信步到西房內,見玉磬兒在炕上放著桌子,手里拿著筆,不知寫什麼。一見如玉人來,滿面含笑,連忙下地來,讓如玉坐下。如玉道:“你寫甚麼?”玉磬兒道:“我當緊要做鞋穿,描幾個花樣兒揀著用。”如玉道:“我替你描一個。”於是提起筆,印著原樣兒,描了一個。玉磬兒站在如玉身傍,一只手搭伏著桌兒,極口贊揚道:“到的大爺是做文章的手,描畫出來,與人不同;不但枝葉花頭好看,且是筆畫兒一般粗細,就是這點小技藝,也該中個狀元。”如玉與玉磬兒原是耍笑慣了的,不知不覺將手去玉磬兒臉上輕輕的擰了一下。玉磬兒藉這一擰的中間,就勢往如玉懷中一坐,用手搬寶如玉的脖項,先將舌尖送來。如玉是個久走情行的人,不好意思丁了他的臉,只得也吮咂幾下,見見意兒。玉磬兒又急用手在如玉褲襠中摸索,見如玉的陽道長大,到手沉甸甸的,甚有分兩,驚喜道:“你不但外才是天下第一,內才更是天下第一!金妹子不知怎麼修來,得與你夜夜歡聚?”如玉急欲脫身,被玉磬兒一把緊緊的捉住,再也不肯放松。將舌頭不住的往如玉口內填塞。誰想金鍾兒嫌水冷,沒有洗澡,止將腳洗了洗,就到前邊來。走到東房,不見如玉,問小女廝,說在玉磬兒房內。金鍾兒飛忙跑到玉磬兒門前,掀起簾子一覷,見玉磬兒坐在如玉懷中,擁抱著吃嘴。

  金鍾兒不瞧便罷,瞧見了眼紅耳赤,心上忍了幾忍,將簾子狠命的丟開,往東房里去了。如玉失色道:“這不是個沒趣味麼?

  “說著站起來。玉磬兒冷笑道:“什麼是個有趣味沒趣味?一個好姑老,也霸不了一個好婊子;好婊子,也霸不住一個好姑老。桃兒杏兒是大家吃的,誰學不是誰的親老婆親漢子哩。”

  如玉也不理他,一直往東房里來。見金鍾兒頭朝下睡著,叫了幾聲,不答應;用手推了幾下,只見金鍾兒一蹶劣坐起來,圓睜星眼,倒豎娥眉,大聲說道:“你推打著我怎麼?”如玉笑道:“我和你有話說。”金鍾兒道:“你去西房里說去,我不是你說話的人!”如玉道:“悄聲些兒。”金鍾兒道:“我不敢到街里吆喝你們去麼?”說罷又面朝里睡下。如玉自覺理短,又見他怒極,難以分辨,待了一會,少不得又去央及。瞧了瞧,雨淚千行,將一個枕頭到哭濕了半個。如玉扒在婦人身上說道:“你休要胡疑心。”金鍾兒復翻身坐起,將如玉用力一推,大聲喝道:“我不疑心,你兩個連孩子都生下了。許別人這樣欺負我,還不許你這般欺負我。你到是取刀子去,殺了我罷!”鄭婆子在南房內,聽得他女兒嚷鬧,慌慌張張跑入來,問道:“你又和溫大爺怎麼?”金鍾兒見是他媽,說道:“你干你那老營生去罷,又浪著跑來做什麼?”鄭婆子見如玉滿臉上都是笑,像個懇央他女兒示停妥的樣子,才知道是頑耍惱了,急忙跑回南房里去。如玉又笑說道:“你只是動怒,不容我分辨。我就有一百的冤枉,也無可自明。”金鍾兒道:“你說,你說!”如玉就將方纔的事,如何長短,據實訴說了一遍。又道:“委的是他撩戲我,我何嘗有半點意思在他?”金鍾兒那里肯信?如玉跪在炕上,指身發誓,金鍾兒方才信了,罵道:“我沒見這樣一種沒廉恥的淫婦,自己摟上個禿子,混子幾日罷了,又撈過起人家的口味來。教人這樣吆喝著。臉上豈不害羞?”又數說如玉道:“你過那邊坐去,就是你的不是。你先伸手擰他臉,又是你的不是。從今後,你只和那淫婦多說多笑一句,我看在眼里,我就自刎了。”

  兩人正說著,蕭麻子在門外問道:“溫大爺在麼?”如玉連忙答應,請入來坐。蕭麻子掀簾入來,笑說道:“過了會年,屢次承大爺盛情,也說不荊久矣要請吃頓便飯,怎奈小戶人家,沒個吃的好東西。昨晚小婿帶來一只野雞,幾個半翅,一只兔兒,一尾大鯉魚,看來比豬、羊肉略新鮮些。早間原來要親約,我又怕做的不好,恐虛勞枉駕。此刻嘗了嘗,也還可以,敢情大爺到寒舍走走。”如玉道:“承賜飯,我就去。”金鍾兒道:“就止認的溫大爺,也不讓我一聲兒?”蕭麻子笑道:“我實實在在的有此意,請你同去。想了想,小媚也是個少年,我臉上下不去,改日再請你罷。”說罷,陪著如玉去了。

  到下午時候,如玉回來,鄭三迎著笑說道:“大爺用飽了沒有?家中還預備著哩。”如玉道:“飽了,飽了。”走入了東房,只見金鍾兒才離了妝台,已重勾粉臉,另畫娥眉,搽抹的那俏龐兒和兩片梨花相似。下嘴唇上,又重重的點了一點胭脂;右額角上貼了半塊飛金。將銀臥兔兒摘去,梳了個蘇州時樣發髻,髻下轉遭兒插的都是五色小燈草花兒。換了一雙簇新的寶藍緞子滿扇兒花鞋。見如玉入來,笑嘻嘻將金蓮抬起一只來,說:“你看我這雙鞋兒,好不好?”如玉上下看了幾眼,一句兒也不言語。忙將門兒關閉,拉過個厚褥子來,鋪在炕沿上;又安放了枕頭;隨將自己的褲子拉開,金鍾兒一見,笑的了不得,指著說道:“好呵(口參)行貨子,活活的怕殺人。

  “如玉走向前,將金鍾兒輕輕的抱起,放在褥子上。金鍾兒道:“青天白日,著人聽見,不雅相。”如玉道:“我顧不得了。

  “先按定吃了幾個嘴,不由分說,將婦人的褲子拉下,沒有半個時辰,把一個金鍾兒弄的神昏意亂,舌冷唇青,口中就像小孩子們說夢話一樣,綿綿不絕。

  如玉替他系好褲兒,雙手抱在懷中。金鍾兒星眼半閉,將粉項枕在如玉肩上,不言不語。有兩盞茶時,方才抬起頭來,秋波斜視,看著如玉微笑了笑,有氣無力的說道:“你好狠心!

  我今日竟是死去重生。我從十六歲出門兒到如今,丟身子的時候也有,總不是此番利害。”如玉道:“你此刻不覺得怎麼?

  “金鍾兒道:“此刻好些了。頭前止覺得兩耳內和刮大風的一樣,身體飄飄蕩蕩,魂魄也不知在於何處。”隨伸手將頭發挽了挽,就在如玉懷中,將鞋腳纏綁好了,慢慢的下地來,從新系緊褲帶,坐在一傍。問如玉道:“日前苗三爺走時,我聽得你說,教張華做甚麼?”如玉道:“我身邊帶的幾兩銀子,沒多的了,我叫張華來,拿我的帖子,到人家鋪中取去。”金鍾兒道:“你這銀子,還是拿帖子向人家借,還是取自己的。”

  如玉道:“我去歲賣了住房,花費了些,止存銀七百兩,近月又用了些,收放在我一個舊伙契姓王的手內。他如今與人家掌櫃主事,甚有體面,月月與我出著七兩利錢,任他營運。”金鍾兒道:“此外你還有多少銀子?”如玉道:“我還有三百多銀子,買的一處房,在泰安城中。此外一無所有。家中還有些東西,年來也變賣的沒什麼了。”金鍾兒道:“這都是實話麼?

  “如玉道:“我的心就是你的心,我何忍欺你半個字。”金鍾兒聽了,低頭凝想了一會,忽然一聲長嘆,將秋波蕩漾了幾下,兩行痛淚,長長的流將下來。如玉著慌,連忙抱住問道:“你為何傷感起來?”

  金鍾兒歔欷道:“我素日一片深心,才知道不中用了。”

  如玉道:“是怎麼說?”金鍾兒道:“我對你說了罷。你先日說從良的話,我父母定要八百兩。你就拿出八百兩來,他又要別生支節。我父母止生我一個,他斷不放我嫁人。或者到山窮水盡,我父親還可回心,我母親斷難松手。我若是拚命相爭,也還有幾分想望。我昔日雖與你交好,到覺此心平平。近遇何公子鬼混了一遍,看來情真的人要算你為第一。數日來,時動倚托終身之想。素常見你舉動大方,知為舊家子弟;總然貧窮,至少也有三五千兩積私。今聽你所言,使我滿腔熱衷,盡付冰釋。是這等嫖來嫖去,將來作何結局?”如玉道:“若止是八百兩銀子,也還易處;我如今還有七百,將住房賣了,便可足用。日後尋幾間小房兒安身罷了。”金鍾道:“這都是不思前想後的憨話。一千兩的家俬,去了八百,家中上下,還有多少人口!余下二百銀子,夠做甚麼?你原是大家公子出身,不但不能營運,連居家過日子,也曉不得。難道我嫁了你,雙雙討吃去不成?你是個顧前不顧後的人,須得有個人提調你方可。

  你將來要步步聽我說。就如蕭麻子,名雖秀才,其實是這地方上的土棍,惟利是圖。有他在此主持,也可免無窮的口舌。我聞得他已得過你七八十兩。此人不與他些,必有禍端;若必滿其所欲,你能有多少錢?此後宜酌與之。他如開口,可量為給付,不丁他的臉面,就是絕妙的待法。苗禿子在泰安,我也不知你與過他多少。經我眼里見的,也不下四五十兩。若在有錢時,即隨帶個朋友也罷了。今你自顧不暇,那里有個他常常做嫖客,你夜夜墊宿錢的道理?依我看,他是個甜言蜜語、一無所能的酸丁,除了弄姓溫的錢,連第二人一頓飯也弄不上。你便得罪了他,他也沒甚麼法兒報復你。此後他愛來則來,不愛來隨他,斷不可再拿銀錢與沒良心無用之人。張華大要早晚必來。若來時,你可虛張聲勢,著他與我父親取銀五十兩。可暗中說與張華,過十數天後,寫一字來,言王掌櫃的向蘇州買貨去了,還得一月後方來;別的伙計,未曾經手,不敢付與。像這樣說,一遲延,便可支撐兩月。到那時與他三十兩,還怕他不依麼?況我父親又借著你八十兩,這是一萬年也不償還的。

  像這樣設法,一次次推了下去,就可暗中折除。寧可教你該欠我家的,不可教我家該欠你的。至於我父親,雖系樂戶中人,頗知點恩怨是非。我若立意從良,他也無如我何,事事皆可遷就。惟有我媽,為人陰狠。我從今下一番苦心功夫,愚弄他。

  不是我夸口說,止用費半年作用,二三百銀子就可到你家了。

  “說罷,搖著頭兒笑道:“你看我的打算,好不好?”

  如玉道:“我溫如玉本一介寒士,又兼世事昏愚。今承你指示迷途,我只有頂戴感激終身而已。同室同穴之約,慈悲惟望於你。”說著,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金鍾兒笑道:“你還和我鬧這些禮數?但只怕你們做男人的,眠花臥柳,改換心腸。

  我意欲今晚四鼓,同你到後園子里披發盟心,未知你敢與我說誓不敢?”如玉道:“我還步步防你變卦,你反疑慮起我來?

  說誓的話,正合我意。”果然到此夜四鼓,兩人在後園內叩拜天地,嚙指出血,發了無數的大誓願,方才回房安歇。

  《嫖經》上有四句道的好,正是:

  十個婦人九好干,總然肏死也情願。

  果能鏖戰稱他心,天下花娘隨手轉。

  第五十三回 蕭麻子想錢賣冊頁,擋人碑裝醉鬧花房

  詞曰:

  冊頁提來欲賣錢,苦相纏,幾回推托費周旋,已心嫌。

  醉漢也來鬧一番,豈無緣,被他叱咤即回還,弄虛懸。

  右調《太平時》

  話說溫如玉和金鍾兒兩人在星前月下,嚙指盟心,自此後更添百番恩愛,行走坐臥,寸步不離。如玉不但不到西房里去,等閒連一句話也不和玉磬兒說。因此都弄下大心事。過了幾天,張華來了。如玉將金鍾兒教他的話,一五一十,都向張華說知。

  張華甚喜。又將苗禿子字兒取出,遞與如玉看,里面寫著:“急欲來試馬坡看望。因刻下請了幾個賭友放稍,收下人家二萬多錢無出,關系臉面,懇如玉於張華回來時,千萬設法那湊,定在十五天後歸還。”後面又寫了幾句誓辭,是再不失信的話說。如玉問張華道:“苗三爺是幾時放稍,又收下人家二萬多錢,寫字向我來借?”張華道:“誰知道他。”如玉道:“我那里有錢借與他?你回去時,只說將字兒忘記,沒有著我看。

  “張華道:“大爺安心不借與他,只用說』沒錢』兩個字,打發的他遠遠的;又不該欠他的,他會怎麼?他使用大爺的錢還少?那一宗兒他還過?世上那有個借一百遍便與他一百遍的道理?若說字兒,大爺沒有見,他還要借哩,肯輕易丟開手?

  “如玉道:“直直的說』沒有』兩字,不好看。太太當日病故時,他也曾出過力。只以好言回復,說刻下弄不出錢來就是了。

  “張華道:“大爺不提起,小的再不敢說。止是同小的買棺木,他沒有落錢;此外賣當物、賣住宅找地價,大爺得多一半,他落少一半,還感激他哩!把血都被他殺盡了。大爺適才不說麼,金姐到是個樂戶家人,念大爺相交日久,還要替大爺想法兒,省幾個錢,掏這點良心。苗三爺是大爺最厚不過的朋友,問他那心,還不如個婊子哩!就如這試馬坡,若不是他引了大爺來,王掌櫃家鋪子里,豈但七百兩,連一千四也存在那里。”如玉道:“看麼,剛才說著人話,就放起狗屁來了。你人到也罷了,止教這不識數兒,沒法化你。”正說著,鄭三走入後園,叫張華吃飯去了。

  如玉回到東房,將張華說苗禿話告知。金鍾兒大笑道:“你糊里胡塗,還不如張華明白。”兩句話,把如玉說羞了,用力將金鍾兒推倒,吃了十幾個嘴,硬將褲子拉下,把陽物恨命的插入,狠干起來。次日面同鄭三,出了五十兩帖子,打發張華回泰安取銀。鄭三兩口子,甚是歡喜。

  過了數日,張華字來,說王掌櫃的去江南買貨等話,照如玉吩咐目覆。如玉著鄭三看了字兒,也沒得說。如此過了四十余日。苗禿子來過一次,甚責如玉不救他的急,住了數天去了。

  又過了數日,鄭婆子問王掌櫃的話,向金鍾兒說了幾遍。金鍾兒總以就寫字與張華回復。

  一日早飯後,金鍾兒要去後院洗腳,如玉道:“你還回避我麼?”金鍾兒笑道:“慎重一塊肉兒,你沒見過?還回避你什麼?我怕有客來,不方便。”如玉道:“也不過是蕭麻子,有誰來?”金鍾兒著小女廝打水,在東房內洗裕如玉坐在廳屋內。

  沒有數句話功夫,只見蕭麻子走來,手里提著一個包袱,向如玉道:“有件東西,煩大爺估計估計。”說著在桌兒上,將包袱打開。看時,是二十四冊壽山石春宮。如玉看罷,也不言好歹。蕭麻子道:“值多少銀子?”如玉道:“這些東西,沒什麼憑據,看人愛不愛。總以人物得神情為第一,花卉屋宇諸般配合次之。此冊裝飾是甚平常,論值也不過五六兩銀子。

  “蕭麻子道:“這是個舍親因連歲禾稼欠收,拖欠下三四年的錢糧;本縣日夕追比,無可措兌,托替他賣賣,止要二十兩銀子。大爺留下罷。這也是個半積陰功、半散心的事體。”如玉笑道:“實不相瞞,舍下此物最多,如今還有六七套,閒丟在那里。”蕭麻子讓如玉坐下,笑說道:“大爺雖是相府門第,恐怕還未必識貨。這件東西,必須金姐賞鑒方妥。”於是高聲叫道:“金姐你來,有件東西,煩你看看。”金鍾兒在房里應道:“我就出去。”兩人又議論了春宮一會。蕭麻子又叫,只見答應,不見出來。原來金鍾兒不好意思說出洗腳,如玉又不代為告白。蕭麻子心上,便大不自在起來。忽見玉磬兒掀起西房簾子,笑說道:“蕭大爺,過我房里來坐坐。”蕭麻子應道:“就是。”站起來,將冊頁包了,指著說道:“這件東西也還好。”如玉道:“委實家間頗多,用不著他。”蕭麻子略笑了笑,點著頭兒道:“用不著他,也就罷了。”提上冊頁,入西房去。

  如玉去後園小解回來,到東房內,見金鍾兒才纏了腳,還在炕上扎榜未完,問如玉道:“蕭大爺說什麼賣不賣的話,我也聽不清楚。”如玉將他賣冊頁的話,說了一遍。金鍾兒忙問道:“他去了沒有?”如玉道:“在西房坐著。”金鍾兒急下炕來,到廳前叫道:“蕭大爺。”叫了兩聲,小女廝在院中說道:“走了。”金鍾兒回東房,向如玉道:“今日冊頁這件事,你處錯了。”如玉道:“我那里有二十多兩銀子,買這些事物?

  “金鍾兒道:“誰教你買他?這是兩個月來,沒見你一個錢,拿這冊頁,作個引子。你買下更好;你不買,原該應許幫他令親,或五兩,或四兩,完錢糧就是了。”如玉道:“我與他令親,無一面之交,我幫他怎麼?”金鍾兒笑道:“好整人!蕭大爺那里有欠錢糧的令親?你要知道,令親就是蕭大爺,蕭大爺就是令親;是一個人,不是兩個人。先時還明白些,怎如今越法不如先了?也罷,等他明日來,我合他說罷。只是素日蕭大爺從不去西房里坐。”如玉道:“是玉姐叫了去。”金鍾兒道:“那淫婦教他去做什麼?這到不可不防備。”如玉道:“怎一個人多疑如此!”金鍾兒道:“你。。你就只會。。”說到此句,又笑了。

  次日午飯後,兩個在東房內,並肩迭股,說情趣話兒。只聽得院外有人問道:“那個是金鍾兒的房?”又聽得小女廝說道:“這邊就是。”說未完,見一大漢子將簾子撾起,踉踉蹌蹌的顛將入來。頭戴紫絨氈帽,外披一口鍾青布哆囉,內穿著藍布大襖,腰里系著一條搭包。入了門,將屁股一歪,就坐在炕沿邊上。如玉躲在地下,一把椅子上坐著。金鍾兒卻待下地,那漢子大喝道:“坐著!不許下去!”金鍾兒見這人醉了,只得坐下,問道:“客爺是那里來的?”那漢子把兩只眼睛,半閉半開的答道:“你問我麼?我從我家里來。”說著,將一條腿,往炕一伸,問金鍾兒道:“你就是那金鍾兒麼?”金鍾兒道:“我就是金鍾兒。”那漢子指著如玉道:“他是誰?”金鍾兒道:“是泰安的溫大爺。”那漢子道:“就是溫二爺,便怎麼?你和他說,我與他結拜個弟兄。”金鍾兒道:“溫大爺從不和人結拜弟兄。”那漢子道:“想是嫌我的胡子長,我拔了他。”說著,用手拔下幾根來,向金鍾兒道:“這個使得了,使不得?”金鍾兒不言語。那漢子將怪眼睜起,冷笑:“怎麼我問著你不言語?必定是為我人品不高,玷辱你的姑老。”金鍾兒道:“溫大爺為人,最是謙和,只是生平不好與人結拜弟兄。”那漢子哈哈的大笑道:“也罷了。他既不好與人結拜弟兄,你與我結拜個弟兄罷。”金鍾兒道:“我是個女人,怎麼與客爺結拜弟兄?”那漢子道:“與我結拜個兩口子罷,我讓你做漢子,我做老婆,何如?”金鍾兒見話語邪了,叫鄭三道:“有客在此,你也不來支應。”叫了幾聲,鄭三也不知那里去了。

  如玉看見光景不妥,連忙往門外走。那漢子把左胳膊一伸,攔住了門前,不放如玉出去。如玉又只得回椅子上坐下。那漢子道:“溫二哥,你上炕來,我與你吃三杯。”如玉不回答。

  那漢子發話道:“怎麼,我讓你吃酒,你裝聾推啞,你真個當我沾你的光麼?別人認得你是溫大哥,我的拳頭認不得你是溫二爺。”金鍾兒向如玉道:“你就在我身邊坐坐罷。”如玉無奈,坐在炕上。那漢子見如玉坐下,又低著頭笑了,從懷中拉出五六寸長的一把小沙壺來,將塞兒去了;又掏出個小酒杯兒來,前仰後合的斟酒;一半斟在杯里,一半斟在杯外。先拿一杯,向金鍾兒嘴上一掇,說道:“你吃。”金鍾兒接在手內。

  又從懷內掏出一個酒杯,斟上酒,向如玉臉上一伸,說道:“你吃。”如玉也只得接祝隨後又掏出個杯來,斟一杯,一飲而盡,拍著腿長嘆道:“殺人可恕,寡酒難當。”又從懷中撈出兩個生雞蛋來,向金鍾兒道:“送你一個吃。”金鍾兒道:“這是生雞蛋,該怎麼吃?”那漢子笑道:“你原是櫻桃小口,吞不了這一個雞蛋。我與你分開吃罷。”用手一捏,弄的黃子、白子,流的手上、炕上都是。又將一個,在自己牙上一磕,黃白直流嘴上,忙用手掌在嘴上揉了幾下,弄的胡子皆黃,笑向金鍾兒道:“好蘇胞東西,一沾手就破了,快拿手絹兒來,我揩手。”金鍾兒道:“我沒有手絹兒。”那漢子道:“你沒手絹兒,你這衣服襟之就好。”說罷,應用手來撾。嚇的金鍾兒連忙將一塊鋪枕頭的布子遞與。那漢子拿過去,胡亂揩了兩下,將手上未盡的黃白,都抹在自己眉眼上。金鍾兒又叫他媽。少刻,鄭婆子從後面走來,見炕上坐著個醉大漢,問道:“客人是那里來的?且去廳上坐。”那漢子斜瞅一眼道:“這是皇宮,是御院?我坐不得麼?”鄭婆子道:“這房里有客人,請到廳上,有話和我說。”那漢子道:“難道我不是客人麼?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要替你閨女,擋我一火。只是我稟性不愛老淫婦。”鄭婆子道:“客人少胡說。”那漢子大笑道:“這個地方,再不許我胡說,天下也沒張口的地方。你且少多說,吃我個響屁鼓兒。”說著,脫下只鞋來,在鄭婆子屁股上打了一鞋底,幾乎打倒。鄭婆子喊天振地的尋蕭麻子去了。那漢子哈哈大笑道:“這老淫婦如許年紀,還是這樣怯床,不耐調戲,屁股上著了一下,就沒命的跑了。”

  不言醉大漢在房中炒鬧,且說苗禿子家中安頓了一番,又到試馬坡來。入門不見鄭三家兩口子,先走到廳屋西房內,瞧了瞧,玉磬兒也不在。原來玉磬兒避嫌疑,躲在後面去了。苗禿子又到東房里來。一掀簾子,見如玉和金鍾兒兩從此坐在東邊炕上;西邊炕上坐著一個穿布衣服的大漢,指手畫腳的與他兩個說話。如玉正在難解難分之際,看見苗禿子入來,心下大喜,連忙下地。金鍾兒也在炕上站起來。苗禿子滿面笑容,向如玉、金鍾兒舉手道:“久違,久違。”只聽得那大漢子大喝了一聲,說道:“不許多說!”苗禿子被這一聲猛喝,到喝的呆了,掉轉頭來,眼上眼下的看那漢子。那漢子見苗禿子不轉眼的看他,心中大怒,喝叱道:“你看我怎麼?”苗禿子摸不著頭腦,低聲問如玉道:“這是誰?”如玉搖頭道:“認不得。

  “那漢子指著苗禿,問金鍾兒道:“他是個什麼人?”金鍾兒道:“他是泰安州的苗三爺,現做府學秀才。”那漢子冷笑道:“他既是秀才,他的頭發都那去了?”金鍾兒不好回答。那漢子見金鍾兒不言語,心里大疑起來,罵道:“我看這廝光眉溜眼,分明是泰安州的和尚,假扮了秀才,到你家來充嫖客。”

  又用手指著苗禿子大喝道:“與我摘去帽子,我要驗看!”苗禿子見他睜著圓彪彪兩只怪眼,與燈盞相似,心上著實害怕,向如玉道:“我走罷。”剛到門前,那流子提著碗口大的雙拳,喝道:“你敢走麼!”苗禿連忙回來。金鍾兒見他急走急回,神情景況,甚是可笑,不由的嘻笑有聲。那漢子見金鍾兒笑,他也仰著頭笑起來。苗禿趁他笑的空兒,往外飛跑。那漢子見苗禿偷跑出去,大踏步趕出。金鍾兒向如玉道:“不好了,這一趕上,將苗三爺打幾下,我父親臉上須不好看。”

  正說著,只聽得門外腳步亂響,原來是大漢子將苗禿提回。

  提到當地下,用右手捉住苗禿脖項,向大豎櫃上一推,口中說道“碰”響一聲,只聽得苗禿“呵呀”,口內喊叫道:“疼殺了!疼殺了!”大漢子喝道:“你再喊叫,我便摔死你!”又聽得苗禿柔聲道:“不叫,不叫,再不敢喊叫。”大漢子道:“不叫喊,便饒你。”於是放開手,又在苗禿頭上拍了一下,說道:“便宜你。”誰想這一拍,將帽兒拍吊,露出光頭。大漢子看見,大笑道:“我說是個和尚,不想果然。”苗禿子如飛的鑽在西邊櫃夾縫中,兩手摸著頭在里邊嗯哈不已。金鍾兒見那一碰,已忍不住要笑;今見將帽兒拍吊,躲在櫃夾縫中揉頭,光眉光眼,形像甚是難看,只笑的骨軟筋蘇。那大漢子見金鍾兒笑的高興,他坐在炕上,也便陪著大笑不止。

  猛聽得院外鄭婆子吵嚷,又聽得一人喝道:“什麼人在此胡鬧!”須臾,見蕭麻子入來。那漢子看見,就和小學生見了業師一般,一蹶劣跳起在地下侍立,蕭麻子道:“原來是你。

  你到此做什麼?”那大漢道:“我尋鄭三,借幾個錢。”蕭麻子道:“他那有余錢與你?”說著從腿內取出個包兒來,遞與大漢道:“這是二兩銀子,拿去買酒吃。以後再不許到這地方來。”那大漢接在手中,說了聲:“多謝大爺照拂。”拿著一步一顛的去了。如玉向蕭麻子舉手道:“老哥若再來遲一刻,我們都被他折磨死矣。”蕭麻子猛看見苗禿在西牆邊大櫃夾縫中,半藏半露的站著,大笑道:“禿兄弟是幾時來的?帽兒也不戴一頂。”苗禿子閉了雙睛,兩手揉著頭,一句不言語,也不走出來。金鍾兒又前仰後合的大笑起來。如玉將苗禿扶出。

  苗禿睜開眼,朝著蕭麻子跳了兩跳,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又指著自己禿頭說道:“這是怎麼?”苗禿子又將雙眼緊閉,只是搖頭。金鍾兒又大笑起來。如玉將大漢捉回苗禿話,說了一遍。蕭麻子又大笑。苗禿子睜開眼,大叫道:“唐漢以來,未嘗有此一碰!”喊叫罷,又向蕭麻連連作揖道:“我是瘦弱書生,不能與那廝作對。你若肯與我報此一碰之仇,便是我重生父母。你若不與我報仇,著你家男盜女娼。”蕭麻子道:“這禿奴才,真是少打之至!”苗禿說罷,坐在地下椅子上,一手揉頭,一手在心胸上摸索。蕭麻子道:“他的帽子到的那去了?”金鍾兒又笑起來,指著櫃底下道:“那不是?”如玉替他揀起來,戴在頭上。苗禿又說道:“了不得!真是一萬分了不得!不知那里來的一個囫圇亡八恙兒,凶的合天神一般,把我學生幾乎苦死!全不曉得凌辱斯文是何等罪犯。”金鍾兒道:“那大漢果然利害,不想見不得蕭大爺,要教他來就來,要教他去就去,到像是用熟了的人。”蕭麻子道:“他是咱們堡西有名的擋人碑。今日還算吃的酒少,若吃的酒多,連我也不敢惹他了。”金鍾兒笑道:“日後只教他吃個半醉兒。就罷了。”蕭麻子瞅了一眼道:“這小頑皮,單管胡說。”

  少刻,鄭三來。金鍾兒因他不照看門戶,盡力數說了幾句;又將賣春宮並玉磬兒與蕭麻同謀,差擋人碑來尋鬧,告訴與鄭婆子。鄭婆子將玉磬兒叫到後院,再三審問。玉磬兒以不知情回答。鄭婆子罵了個狗血噴頭。若不是為苗禿子來,幾乎挨一頓好打。此後與金鍾兒越成不解之仇恨。正是:小人伎倆等於龜,明不作為暗作為。

  信矣嫖場多嶮巇,歌吹談笑伏安危。

  第五十四回 過生辰受盡龜婆氣,交借銀立見小人情

  詞曰:

  情郎妓女兩心諧,豪奢暗減裁。虔婆朝暮恨無財,友情也擬猜。

  一過生辰情態見,幫閒龜子罷春台。陡遇送銀人至,小人側目來。

  右調《煉石天》

  且說溫如玉在鄭三家嫖的頭昏眼花,辨不出晝明夜暗,止知道埋頭上情。金鍾兒教與他的法兒,雖然支撐了幾個月,少花了幾兩銀子;無如樂戶人家,比老鼠還奸,早已識破他們的調度。鄭三還念如玉在他家花過幾個大錢,怎當鄭婆子剔尖拔毛,一尺一寸,都要打算在如玉身上。這些時,見如玉用錢有斟酌,蕭麻子三兩、五兩到叨點實惠;自己貼上個女兒,夜夜陪睡;又要日日支應飲食;每夜連五錢銀都合不來,心上甚是不平。又見金鍾兒一味與如玉打熱,不和他一心一意的弄錢,這婆子那里放得過去?起先不過在房里院外,吐些掂斤播兩的話說,譏刺幾句,使如玉知道;後來見如玉裝聾推啞,是個心里有了主見,就知是他女兒指教的,便日日罵起金鍾兒來。不是嫌起的遲,就是嫌睡的早;走一步,也有個不是在內;連飲食都消減了。金鍾兒心愛如玉,只要與他省幾個錢,任憑他媽大罵小罵,總付之不見不聞。如玉又氣不過,到要按一夜一兩找還他。金鍾兒又不肯。昔日苗禿子嫖錢,通是如玉全與;再不然,墊一半。自從金鍾兒教唆後,苗禿子來來往往好幾回,如玉一兩不幫,借也不應。苗禿雖然不如意,知如玉錢亦無多,心上到也罷了。只是這玉磬兒深惱如玉待他涼薄,又恨金鍾兒那一番痛罵,怨深切骨,因此上每逢苗禿子來,就批評他無才無能,連個憨小廝也牢籠不祝自己在嫖賭場中養大的人,還要掏生本兒當嫖客,難道那蕭麻子長著三頭六臂不成?怎麼他就會用憨小廝的錢兒?日日用這些半調唆、半關切的話咶皂。

  苗禿子也就有些氣惱在心,想了些時,想出個最妙的道路:每逢鄭婆子與金鍾兒攔嘴,或譏刺如玉,他便搶在頭前,虛說虛笑,替如玉哭窮。這卻有個大作用在內。譬如一人欠債,一人要錢,從中有個人替那欠債的哭窮,十分中就有七八分安頓的下來。這樂戶人家,講到“銀錢”二字,比蒼蠅見血還甜,任憑他女兒接下瘋子、瞎子、毛賊、強盜,再甚至接了他同行亡八,只要有錢,通不以此為恥,只是見不得這一個“窮”字聽到耳朵里,真是錐心刺骨,勢不兩立的勾當。每逢苗禿子替如玉哭一遍窮,便更與如玉加一番口舌。如玉識破他的作用,彼此交情越發淡了。當日每飯必有酒肉、並好果品,不是蕭麻子相陪,就是苗禿子打趣;如今是各吃各飯;各人在各人嫖房內,同坐的時候甚少。如玉的茶飯,午間止有一樣肉,至多也不過四兩;早間通是豆腐、白菜之類;油鹽醬醋等物,也不肯多加些,反不如苗禿子和玉磬兒的飲食還局面些。金鍾兒知如玉不能過甘淡薄,常買些肉食點心,暗中貼補。也有割斤肥肉,拿去廚房中收拾,鄭婆子就罵起打雜的來,說他落的是瞎毛,必著他調和的沒一點滋味,半生不熟的方送上來。如玉雖說是行樂,究竟是受罪,不但從良的話不敢題,每日除大小便之外,連院中也不敢多走動,恐怕被鄭婆子咶皂。蕭麻子也不管誰厚誰薄,總是月兒錢,到要常使用三五兩。不與他,就有人來鬧是非。饒這般忍氣節用,這幾個月還用去六七十兩;又兼有張華、韓思敬兩家老小,沒的用度,便著如玉寫帖子,向王掌櫃鋪中去齲取的那王掌櫃不耐煩起來,又知如玉經年家在試馬坡嫖賭,大料這幾百銀子,也不過是一二年的行情,沒有什麼長壽數在他鋪子中存放,好幾次向張華說,著回稟如玉,將銀子收回。張華恐銀子到手,怕如玉浪費起來,作何過度?自己又不敢規諫。止存了個多支架一年是一年的見識,因此總不肯替他說。

  一日六月初四日,是如玉的壽日,早間苗禿子和蕭麻子每人湊了二錢半銀子,他們也自覺禮薄,不好與如玉送,暗中與鄭三相商,將這五錢銀子買些酒肉,算與鄭三伙請;第二日不怕如玉不還席。鄭三滿口應允,說道:“溫大爺在我們身上,也用過情。二位爺既有此舉動,我半此銀買些酒肉;不夠了,我再添上些,算二位爺與溫大爺備席。明日我另辦。”話未說完,鄭婆子從傍問道:“是多少銀子?”蕭麻子道:“共是五錢,委曲你們辦辦罷。”鄭婆子道:“那溫大爺也不是知道什麼人情世故的人,我拙手鈍腳的也做不來。不如大家裝個不知道,豈不是兩便?”蕭麻子道:“生日的話,素常彼此都問過,裝不知道也罷,只是看的冷冷的。”說罷,又看苗禿子。苗禿子道:“與他做什麼壽?拉倒罷。”於是兩人將銀子各分開,抽起去了。金鍾兒這日絕早的起來,到廚房中打聽,沒有與如玉收拾著席,自己拿出錢來,買了些面,又著打雜的做了四樣菜吃早飯。午間又托與他備辦一桌酒席。回房里來,從新妝束,穿一件大紅氅兒,銀紅紗襯衣,鸚哥綠遍地錦裙兒,與如玉上壽。若是素常,苗禿子看見這樣妝束,就有許多的話說;今日看見,只裝不看見。到了午間,金鍾兒去廚房里看打雜的做席,他媽走來罵道:“你這臭淫婦,平白里又不赴席,又不拜年,披紅掛綠是為什麼?閒常家中缺了錢,和你借件衣服典當,千難萬難;今日怎麼就上下一新了?真是死不知好歹的浪貨!”

  金鍾兒道:“今日是溫大爺的壽日,他自到這姓鄭的家,前前後後也花費八九百兩銀子。就是這幾個月,手頭索些,也未嘗欠下一百五十。若將借他的八十兩銀子本本利利詳算起來,只怕除了嫖錢,還得倒找他幾兩。我雖然是個亡八恙子娼婦養的,也還頗有些人性、人心,並不是驢馬豬狗,恩怨不分,以錢為命的人。就是這幾件衣服,也是姑老們替我做的,又不是你替我做的。我愛穿就穿,不愛穿就燒了,誰也管不得我。若害眼氣,也學我把渾身的骨頭和肉,都舍出來,教人家夜夜揉擦,總弄不上綢子、緞子,粗布衣服也騙兩件,吃這些淡醋怎麼?

  “鄭婆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將牙齒咬的怪響;拿起個瓦盆來在炕沿上一墩,立刻成了三半個,口里說道:“反了!氣殺我,氣殺我!”金鍾兒也撾起兩個盤來往地下一摔,打了個粉碎,說道:“氣殺你!氣殺你我將來還有個出頭的日子。”打雜的胡六道:“費上錢,治辦上酒席,嚷鬧的教溫大爺聽見,一總是個不領情。”鄭婆子道:“誰教他領情哩?”金鍾兒道:“你一毛兒不拔,他為什麼領你的情?”胡六道:“罷喲,老奶奶老翻了,二姑娘又沒老翻了,休教有空聽見笑話。席面我自收拾妥當,二姑娘也不用再來,請回去罷。”娘兒兩個聽了,都不言語;四只眼彼此瞅了一會。金鍾兒往前邊去了。

  到了午間,打雜的走入金鍾兒房內,問道:“菜放到廳上了,可用請蕭大爺不用?”金鍾兒道:“平白的又放到廳上怎麼?還照素日一樣打發就是了。”如玉道:“你真是費心多事,我不說麼,如今是甚麼光景?還過生日?你既然預備下,苗老三他們想來也知道,還是在一處坐為是。”金鍾兒道:“我不。

  我嫌他們太涼保那一個沒受過你的好處?就來與你作個揖,也是人情,怎麼都裝起不知道來了?蕭麻子還可,這苗老三他怎麼該是這樣待你?”如玉聽了,也就不言語了。打雜的把小菜兒搬入來,放在炕桌上;又拿入酒來。金鍾兒滿斟起一杯,奉與如玉,笑盈盈的說道:“我拜拜你罷。”如玉連忙站起來,拉住道:“這都是沒要緊的想頭。”兩人方才對面坐下,共敘心田。直吃到未牌時分,方才將杯盤收去。

  沒有兩杯茶時,只見打雜的入來說道:“有泰安州一個姓王的坐著車來,要尋溫大爺說話,現在門前等候。”如玉道:“泰安有甚麼姓王的尋我?想是他錯尋了。”金鍾兒道:“是不是,你出去看看何妨?”如玉走到門前一看,原來是他的舊伙契王國士。如玉連忙相讓。見國士從車內取出個大皮搭聯來,趕車的後生抱在懷內,跟將入來。鄭三迎著盤問。如玉道:“是我的一位舊朋友,到這里看望我。”鄭三見那後生懷中抱的搭聯,走的有些沉重費力,心上不住的猜疑。如玉將王伙計讓在金鍾兒房內。金鍾兒問明,方知是如玉的舊伙計,上前萬福。

  慌的那王伙計還禮不迭。彼此揖讓坐下。金鍾兒看那伙計,年約五十多歲,生的肥肥胖胖,穿著一件繭綢單道袍,內襯著細白布大衫,坐下敦敦篤篤,像個忠厚不少飯吃的人。那後生將皮搭聯往炕頭上一放,把腰直了一直,出了一口氣,站在門傍邊,眼上眼下的看金鍾兒。金鍾兒向那後生道:“客人且請到我這院內南房里坐。”那後生走將出來,鄭三接住,問了原由,才知道是送銀子來,慌的連忙讓到南房里坐。鄭婆子催著送茶。

  再說王伙計向如玉道:“晚生去年鄰了在爺的七百銀子,原欲托大爺的洪福,多賺幾個錢,不意新財東手腳大,將本銀亂用。晚生恐怕他花用盡了,今日與大爺送來。除大爺零碎使用外,淨存本銀五百二十兩。”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本清賬來,里面夾著如玉屢次取銀帖子,雙手遞與如玉看。如玉道:“你替我使著罷了,何苦又送來?”王伙計道:“晚生適才不說麼,實實的不敢在鋪中存放了。也曾和張總管說過幾次,總不見他的回信,所以親自來交。”如玉道:“你送來不打緊,我又該何處安放?”王伙計道:“任憑大爺。”金鍾兒取了四百錢,走出來向胡六道:“你快買些酒肉,收拾起來,好打發客人吃飯。那個趕車的,也要與他些酒肉吃。”鄭婆子連忙跑來,笑說道:“你這孩子好胡鬧!我家里的客人,和你拿出錢?快拿回去,我自有妥當安排。”胡六卻待將錢遞回,金鍾兒道:“你少在我跟前浪,買你的東西去罷。”說畢,回房里坐下,罵的胡六把手一拍道:“這是那里的晦氣!”鄭婆子道:“你還不知道他的性兒,從小兒就是個有火性的孩子。你只快快的買去罷。我在廚房里,替你架火安鍋滾水等你。”胡六去了。

  這邊王伙計將搭聯打開,將銀子一封封搬出來擺在炕上,著如玉看成色,稱分兩;又要算盤,與如玉當面清算。如玉笑道:“我還有什麼不憑信你處麼?何用清算?你說該多少就是了。”王伙計道:“大爺若不算算,晚生也不放心。”講說了半晌,才不算了。又一定著如玉稱稱分兩。金鍾兒道:“這銀子不但溫大爺,就是我也信的過,是絲毫不錯的。就是每封短上一頭半錢,難道還教添補不成?”王伙計拂然道:“你這婊姐就不是了,虧你還相與過幾千百個人,連我王老茂都不曉得。

  不但一錢二錢,便是一兩二兩,我也從不短人家的,怎麼才說起添補的話來?”金鍾兒笑道:“是我過於老實,不會說話。

  “又向如玉:“你就稱稱分兩罷。”說罷,將戥子取過來。如玉見他過於小心,隨即稱兌了幾封,都是白銀子,每一封不過短五六分,也就算是生意人中的大賢了。兌完銀子,便立刻要抽借約。如玉道:“你的借約,還在家中,等我回家時揀還。

  你若信不過,我此刻與你立個收帖何如?”王伙計道:“大爺明日與晚生同回去罷。五六百銀子,不是頑的。”如玉道:“我親筆寫收帖,就是大憑據。我和你財東、伙計一場,難道會將來賴你未還不成?”王伙計甚是作難,不得已,著如玉寫了收帖,自己看了又看,用紙包好,揣在貼肉處,才略放心些了,就要起身辭去。如玉道:“你好容易到此,我還要留你歇息幾天。”王伙計道:“晚生手下還管著許多小伙計,如何敢在婊兒家停留?”如玉笑道:“怎麼你這樣腐板?也罷。這里也有客店,你吃了飯,我送你安歇。”王伙計才不推辭了。金鍾兒將銀子都搬入地下大櫃內。胡六端入菜來。兩人對面坐下。金鍾兒在下面斟酒坐陪。不意鄭婆子又添了許多菜數。那王伙計到好杯兒,酒到便干。如玉見他有幾分酒態,指著金鍾兒問道:“你看他人物好不好?”王伙計看了金鍾兒一眼,就將頭低下了。少刻,吃完酒飯,王伙計連茶也不吃,拿出搭聯,又叮嚀如玉回城時抽約,如玉送出院來。慌的鄭三急來相留。如玉說明絕意不在的話,同鄭三領他到店中去了;又與了趕車的幾錢銀子。須臾如玉回來,小女廝將燈送入。

  沒有半頓飯時,忽聽得後面高一聲,低一聲叫吵,到像有人拌嘴的光景。忽小女廝跑來說道:“二姑娘,還不快去勸解勸解!老奶奶和老爺子打架哩!”金鍾兒道:“為什麼?”小女廝道:“老爺子同大爺送了那姓王的客人回來,才打聽出今日是溫大爺的壽日,午間沒有預備下酒席,數說了老奶奶幾句。

  老奶奶說:』你是當家人,你單管的是甚麼?』老爺子又不服這話。就一遞一句的拌起口來。老奶奶打了老爺子一個嘴巴,老爺子惱了。如今兩個都打哩。苗三爺和大姑娘都去了;二姑娘還不快去!”金鍾兒鼻子里笑了一聲,向如玉道:“這般伎倆,虧他們也想算的出來,真是無恥!”如玉也笑了。小女廝急的了不得,一定要金鍾兒去。金鍾兒道:“我沒功夫,任憑他們打去,不拘誰打殺一個到好。”小女廝催了幾遍,見金鍾兒不去,也就去了。待了半晌,不聽得吵鬧了,猛見苗禿子掀簾入來,望著如玉連揖帶頭的就叩拜下去。如玉還禮不迭。苗禿子扒起來說道:“我真是天地間要不得的人!不知怎麼就死昏過去,連老哥的壽日都忘記了。若不是勸他老兩口兒打架,還想不起來。”又指著金鍾兒道:“你好人兒,一句兒不說破。

  “金鍾兒道:“誰理論他的生日、壽日哩?今日若不是人家送著幾兩銀子來,連我也想不起是他的壽日。”苗禿道:“沒的說,明日是正生日,我們大家補祝也不遲。”如玉道:“我的生日,是五月初四日,已經過了。”苗禿子笑道:“你休混我,我記得千真萬真,是這兩日。昨年在東書房,不是我和你吃酒麼?”於是虛說虛道,親熱了半晌;又極力的奉承了金鍾兒幾句,方才歸房去安歇。

  次日鄭三家殺雞宰鴨,先與如玉收拾了一桌茶食;又整備著極好的早飯。苗禿子知會了蕭麻子,在廳內坐著,等候如玉起來補送壽禮。等到巳牌時分,白不見動靜,各有些餓的慌;又不肯先吃些東西,都是打掃著空肚子,要吃鄭三家的茶食和早飯,做補祝的陪客。鄭婆子於昨日已問明趕車的後生,說送來五六百兩銀子,在自己女兒房里收著。這是一百年再走不去的財帛;不過用耽擱幾月功夫,不愁不到自己手內。今日恨不得將溫如玉放在水晶茶碗里,一口吞在腹中。若是平素,這時候不起來,這婆子不知大喝小叫到怎麼個田地。堪堪的到午牌時分,還不見開門。蕭、苗二人,等的不耐煩起來,不住的到門前、院中走來走去的咳嗽;又故意高聲說笑。鄭婆子忍不住到他女兒窗外聽了聽,像個唧唧喁喁的說話;瞅著院內無人,悄悄的用指甲將窗紙掐破一塊,往里一覷,見兩人俱光著身子,如玉把他女兒按倒在一張椅子上狠干;又見他女兒發散釵橫,軟癱在椅子上,弄成個有氣無力的死人一般,連忙退回去,心里說道:“原來這溫如玉有這般本事,怪不得小淫婦兒和他一心。”又想到自己身上;幼年時也曾瞞著鄭三偷過五六個人,從沒教人家弄得失魂喪魄,到這樣快活時候,真是空活了一世。

  嘆賞了一會,掀過個板凳來,坐在窗台階下,通不許人在台階上走。少刻,聽的他女兒說話,他只當是事完了。再一細聽,口中嚼念的都是吃虧話,沒一句兒討便宜。又聽得抽送之聲,比三四個人洗衣服還響。鄭婆子不由的心上驚懼起來,說道:“這孩子的性命只怕就在此刻,這姓溫的小廝好狠利害。”須臾波平浪靜,鄭婆子才知道饒了他女兒,連忙預備淨面水去了。

  又待一會,將門兒放開,小女廝送入水來,兩人梳洗罷。胡六請廳上吃茶,金鍾兒道:“俺們不出去。不拘什麼白菜、豆腐,拿來吃了就是。”

  胡六去了,轉刻又入來相請。又聽得苗禿子說道:“溫大爺起來了沒有?蕭大哥等候了半天了。”如玉只得出去。蕭麻子一見,笑的眼連縫兒都沒有,大遠的就灣著腰,搶到跟前下拜,也不怕碰破了頭皮。苗禿子也跪在蕭麻子肩下,幫著行禮。

  如玉還禮畢,蕭麻子道:“昨日是大爺千秋,我相交不過年余,實不知道。”又指著苗禿道:“這個天殺的不知整日家所干何事,自己忘記了也罷,還不和我說聲。”苗禿子將舌一伸道:“好妙話兒!我既然忘記了,還那里想的起和你說?”如玉道:“我的生日已過了,就算上是我的生日,我如今也不是勞頓朋友做生日的人。”蕭麻子從袖內取出個封兒來,上寫著“壽敬二兩”,下寫著他和苗禿名字,雙手送與如玉。如玉那里肯收?

  推讓了好一會,蕭麻向苗禿道:“何如?我預先就知道,大爺不肯收,你還說是再無不收之理。如今我有道理。你在明日,我在後日,各設一席。今日讓與鄭三,這幾月疏闊的了不得,也該整理起舊日家風來了。”苗禿子道:“說的是。大家原該日日快聚,才像個朋友哩。”又見玉磬兒從西房內慢慢的走來,笑道:“我也無物奉獻,止磕個頭罷。”如玉連忙扶祝胡六擺放杯盤,是十六樣茶食,紅紅綠綠,甚是豐滿。隨即鄭三入來說道:“昨日是大爺千秋,晚上才曉得,還和老婆子生了會氣。”正說著,鄭婆子從門外搶入來,說道:“大爺不是外人,就是昨日示曾整備酒席,實是無心之過。只是沒有早磕個頭,想起來到教人後悔死。”說著兩口子沒命的磕下頭去。如玉拉了半晌,方拉起來。

  如玉道:“我這半年來手內空虛,沒有多的相送,心上時時抱愧。承你老夫妻情待我始終如一,不但飲食茶水處處關切,就是背面後也沒半句傷觸我。今早又承這樣盛設,到教我又感又愧!”鄭婆子道:“大爺不必說錢多錢少的話,只要爺們情長,知道俺們樂戶人家的甘苦,就是大恩典了。”蕭麻子冷眼看見鄭婆子穿著一雙毛青梭新鞋,上面也繡著紅紅白白花草,因鄭三在面前,不好打趣。少刻,兩口子都出去了。蕭麻子向玉磬兒道:“你三嬸子今日穿上這一雙新花鞋,到穿的我心上亂亂的。你可暗中道達,著他送我一只。”玉磬兒道:“你要他上供麼?”蕭麻子道:“誰家上供用那樣不潔之物?不過藉他打打手銃,覺得分外又高興些。”眾人都笑了。苗禿子:“金姐還梳頭麼?”胡六道:“二姑娘說來,今日不吃飯,害肚哩,不受用哩。”苗禿子道:“這又是個戲法兒。他不吃飯,我們還要這嘴做甚麼?”蕭麻:“我拉他去。”於是不容分說,將金鍾兒拉出,五人同坐。正是:一日無錢事事難,有錢頃刻令人歡。

  休言樂戶存心險,世態炎涼總一般。

  第五十五回 愛情郎金姐貼財物,別怨女如玉下科場

  詞曰:

  蕩漾秋波落淚痕,送郎財物在黃昏。遠情深意出娼門。

  為下科場離別去,空留明月照孤村。一燈相對夜銷魂。

  右調《浣溪沙》

  話說如玉在鄭三家過生日,蕭、苗二人各請了一席,如玉又還了一席,鬼混了三四日。只因有這幾百銀子,入在眾人眼內,弄得鴇兒、龜子動了貪心,苗禿、蕭麻生了痴念,一個個不說的強說,不笑的強笑,每日家簇捧著如玉和羊脂玉滾盤珠一樣,比一來時的如玉還新鮮幾分。孰不知他們把精神俱屬罔用。若依著如玉,他原是公子出身,止知揮金如土,那知想後思前?就是如今窮了,他的豪奢心性仍在,這幾兩銀子也不愁不到他們手內;無如里面插著金鍾兒與他做提調官,這女廝不過情性急暴些,講到人情世故上,真是見精識怪,透露無比。

  依如玉的意思,念在鄭三家日久,雖然他款待涼薄,一個樂戶人家,原指著姐妹和閨女過日子,就與他五六十兩也不為過;又見蕭、苗二人愛錢的景況,甚是可憐,也是點綴他們數金,因與金鍾兒相商。誰想金鍾兒另有主見,向如玉開說道:“你不過是為貪戀著我,在他們身上用情。你想想:如今的時候,銀子出去最易。你若教他回來,比登天還難!刻下有這幾百銀子放在身邊,便是個虎豹在山之勢。我父母從今斷不敢薄待於你;你就再遲一半月與他,也不遲。至於蕭、苗二人,且樂得教他們望梅止渴,日日受享他們的趨奉。到看不過眼時,與蕭麻子幾兩罷了。但是我還有一慮:這個去處是風波不測之地,千人可來,萬人可去。別人尚不足介意,誠恐蕭麻子利心過重,或勾通匪類,意外生枝。你又是個孤身,我又是個婦女,五六百銀子放在此地,終非妥局。刻下若將銀子拿回泰安,不但我父母切骨恨我,蕭麻子於你,也不肯罷休。你我想要安然相守一日,也恐怕不能。依我的主見,你可速速寫一字,叫張華坐車子來,字內再說與他。若我父母問時,只說是你家老太太祭辰,請你回去上祭,他們就不疑心了。我連夜做成幾個布搭包,不論三更四更,與張華約定,將銀子轉去。只用往返兩次,就都帶回泰安,教他收存在妥當地方,豈非人鬼不知?仍然這里連五十兩也不用存留,以防不測。再如你我終身的事體,我打算已久,若輕輕易易的嫁你,斷不能夠。我已立定志願,除你之外,今生誓不再接一人。任憑我父母刀鋸斧砍罷了。他將來見我志願已決,定視我為無用之物,到那時他們都心回意轉,不過用二三百銀子,便可從良。我自從接客至今,五年光景,身邊零碎,積下有百十多兩銀子,衣服、首飾,也值百十余兩,你將來回家時,可盡數帶去。日後,我若有福,得與你做一夫一妻,到你家中過起日月來,我又有一番安排。你的住房,是三百多銀子買的,不妨賣了,費一百來銀,買幾間小房居祝張華人老實,存心也還為顧你,可留在家中。你家中還有個姓韓的,我聽得說,閨女、兒子到有四五個,這不但天天吃米,即年年穿布也了不得。這原該早與他幾兩銀子,著他出去另過。

  我從良滿估上三百兩,我與你的東西,若變賣了,便有二百四五。你不過止出著五十多兩,我就是你的人,將來好也是個過,歹也是個過。窮人家一文無有,也未嘗盡行餓死,還要養活兒女哩。為今之計,可咬定牙關,只拼出三四十兩來,在此混到水盡山窮處,方零碎與他們。將來我父母若趕逐起你來,你只管回家,留下我與他們拌著走。人生在世,能有幾何?與你快活得一日是一日。我實實的舍不得你,再交好別人。”說著雨淚紛紛,倒在如玉懷內。

  如玉聽了,感激的入骨切髓,連忙抱起來,用自己的臉兒來回與他揩抹;溫存了半日,方說道:“這溫如玉家門不幸,迭遭變故。若在三四年前,早已與你成就了心願了。你的議論,都是從心眼中細針密线盤算出來的,只是愁你將來要大受凌虐。你父親還罷了,你母親不是善良神道。”金鍾兒道:“任憑他。拼上個死,誰也打發的下去。”如玉道:“你今說到此際,我也有個隱衷,屢次想要說,只是不忍與你分離。”金鍾兒驚問道:“你為何說出離別兩字?”如玉道:“我如今家業凋零,只有一日不如一日,斷無興發之期。目今已六月初十日,離科場僅有五十來天。我意思要回家,讀幾句書,或者藉祖宗功德,僥幸一第。異日總不能中進士,挨次做個知縣或遷就別途,也是日後的飯根。”金鍾兒聽罷,呆了一會,說道:“你這一下場,不知得多少日子才能完結?”如玉道:“若從如今回家,到八月初八日進場,十六七完場;二十內外,我可與你相會。此地離省城百余里,比泰安還近一半路,我場事一完,即來看望你。”金鍾兒道:“這是你功名大事,我何敢誤你?

  但願上天可憐,從此聯捷。你出頭的日子,就是我出頭的日子。

  只是要與你隔別兩月功夫,我真是一日也受不得。”如玉道:“你若不願意著我去,我就不去。”金鍾兒道:“這是什麼話說?我不是那樣不識輕重的女人。但是你回家讀幾句書,固是要緊;我想命里該中,也不在用這幾天功夫。”如玉道:“我於八股一途,實荒疏的了不得。若要下場,必須抱抱佛腿。”

  金鍾兒又自己屈著指頭,數算了一回 ,方許在十天後回家。

  兩人斟酌停當,如玉寫了字,暗中雇人送與張華,著他十八日雇車來接。至此後,也沒別的議論,惟有夜以繼日的干那勾當。蕭、苗二人見他們青天白日常將門兒關閉,也不過互相哂笑而已,那里知道他們早晚就要分別?只是不見如玉拿出銀子來相幫,蕭、苗著急之至。

  到了十六日,金鍾兒又與如玉相商:“起身時,與蕭麻子留四兩,說在下場後再多送;與鄭三留二十兩。”如玉道:“蕭麻子送多送少,我又不該欠他的,到也罷了;只恐這二十兩銀子,你父母未必肯依。”金鍾兒道:“我早已都想算停當了,此番王伙計一你送銀子來,數目多少,他們都知道。我猜必是那趕車的後生露的風聲。你若將銀子帶回家去,不但我父母和你從頭至尾清算嫖賬,就是蕭麻子亦必搬弄是非。如今有一妙法:我這後園中有的是磚頭石塊,你我今晚取他些來,都用紙厚厚的包做十來封,每封寫明數目,畫上你的花押,放在我櫃內。臨行將我父母叫到跟前,著他們都-一看過,當面將櫃子外面加上你的封皮,鑰匙交付我收管。你的原銀並我與你的銀子、衣服、首飾,該在身邊帶的,你可同張華分帶;該在被套內裝的,俱裝入被套內。我父母見你的銀子不拿去,不但還與他留二十兩,就一兩不留,他也可以依允。將來你去了,設有客來,他們看在這幾百銀子分上,也必不肯過於強我。待你中了,人情是勢利的,我們再想別法。如此行去,看來還可以謊的過他們去。”如玉聽了,喜歡的心花俱開,說道:“此計指鹿為馬,以羊易牛,實妙不可言。”連忙將金鍾兒抱過來,放在懷中,親嘴咂舌的說道:“誰似你這般聰明,這般才智!我溫如玉將來得你做夫妻,也真不罔生一世。”說罷,急急的將門兒關閉,兩人又干起舊生活來了。

  到了十八日,張華如期而至。如玉暗中和張華說明,張華大喜。鄭三家兩口子見張華來接,真如平空里打了個霹靂,煩蕭、苗二人探問如玉,回家不回家。如玉總是含糊答應;怕鄭三等生心防范,此夜四鼓從窗空內,付與張華銀三百五十兩,釵環首飾,一總轉送過手。張華俱妥貼收藏。如玉原定在二十一日起身,到二十日晚間,兩個難割難舍;又改在二十三日。

  鄭婆子又囑咐金鍾兒,著將如玉千萬留下。金鍾兒滿口應承。

  此晚將如玉的兩個褥子,兩個被子,俱皆拆開,將棉花去了些,所有的棉夾皮紗,凡新鮮些的衣服,盡鋪緒在被褥內;又各用針线牽引的穩穩當當。

  至二十二日,這一夜千言萬語,叮囑不荊如玉也安慰了金鍾兒許多話。五鼓時,兩人將被套打開,把被褥四件裝好,天色才有亮光。張華便教車夫拴起車來,在窗外請如玉。如玉又將二百五十兩用搭膊自帶在身上。鄭三家兩口子聽得套車,各沒命的扒起,到玉房中問訊。如玉說明要回家讀書下場的原故;又將櫃子開了,著鄭三點查了銀兩封數,隨即鎖住,外面貼了封條,將鑰匙交與金鍾兒收存,囑咐小心門戶,到下場時即來;又言明場事完後,再來久祝鄭三家兩口子見十數封銀子不帶去,大放懷抱,心上甚是歡喜。如玉又拿過二十兩一包銀子,說道:“我在你家,遭擾日久,心甚不安。這些須銀兩,權做家中茶水錢用,等我下場回來,再加十倍酬情。”鄭三家夫婦見銀子雖然極少,卻大頭段都在自己家里存著,於是陪著笑臉說道:“大爺在我身上,恩典甚重,只可惜沒有好管待,早晚間不知得罪下多少。”鄭婆子又接著說道:“大爺何必多心,與我們留這幾兩銀子。至於嫖了的時日,大爺更不必多心。

  將來上算盤,也是打的出的。下場讀書,是個正大題目,我們也不敢強留;但是走的太鬼秘了,也該早和我們說聲,收拾一杯水酒送送,令旁人也好看。難道必定是鹿鳴宴才好吃麼?”

  如玉道:“我正怕你老夫妻費心,所以才不肯達知。”鄭三向金鍾兒道:“怎麼你一句兒不言語?”金鍾兒道:“自張大叔來,我問他走不走的話,也不知幾百遍。今日五更鼓時,忽然扒起來要走。我把舌頭都留破了,他決意要去,就著他去罷。

  我還有什麼臉再說?”又拿過四兩銀子:“煩送與蕭大爺,說不堪微禮,與小相公買雙鞋穿罷。我大要不過一月後,就來看望令愛。”正說著,張華入來。如玉著他搬取褥套。鄭三道:“怎走的這樣急?”那里肯教張華搬取?自己揪起來,扛在肩頭。鄭婆子連忙拿起衣服包。如玉向金鍾兒舉手道:“話也不用再說,我去了,你要處處保重。”說著眼中淚行行直下。金鍾兒止說了一句:“我知道。”那眼淚與斷线珍珠相似,在粉面上亂滾。如玉出了東房,鄭三道:“不用和苗三爺說說?”

  如玉道:“等他起來時替我表白罷。”出了大門,向金鍾兒道:“你請回罷。”金鍾兒也不回答,一步步流著痛淚,送出堡來。

  如玉走一步,心上痛一步,只是不好意思哭出聲,也不敢看金鍾兒一眼。此時街上行人甚少,看見的,都擠眉弄眼,跟著觀玩。一同出了堡門,車子跟在後面,如玉向鄭三夫婦道:“感謝不盡,容日補報罷。”又向金鍾兒道:“我說過的話,你要處處保重。你快回去,我走罷。”金鍾兒流著淚,點了兩下頭兒。鄭三扶著上了車,還要送幾里。如玉再三止祝少刻,馬行車馳,走的望不見了,金鍾兒方才回家。有如玉與打雜的胡六留下二兩銀子,並小女廝的五錢,都遞與他們。

  把門兒從新關閉,也不吃飯,低聲痛哭不止。苗禿子起來,方知如玉去了,心上甚是怪異;又詢知銀子未曾帶去,止與了鄭三二十兩,蕭麻子四兩,自己一分也無。與蕭麻子說知,蕭麻子心中念道:“這溫如玉好沒分曉,怎麼敢將五六百銀子交放在亡八家內?若我斷不如此。”又想了想,笑道:“男女兩個,都熱的頭昏眼花,還顧得甚麼?”苗禿子總以不辭而去為歉。

  蕭麻子道:“他與我留了四兩,與你沒有留下,他自然要早去。

  你他怎麼辭別?”苗禿子道:“這小廝真是瞎了心,誰想望你那賣住房錢?”

  再說如玉回到家中,安頓妥當帶來的銀物,也無暇讀別的書,止將素年讀過的幾本文章,並先時做過的窗稿,取出來捧玩。無如他分了心的人,那里讀的入去?一展書時,就聽見金鍾兒在耳旁說話;離過書時,便想他的恩情,並囑咐的要緊話兒。茶飯拿來,吃幾口,就不吃了,不知想算甚麼。人見他不吃了,要將盤碗收去,他又低頭吃起來。每一篇文章,再不能從頭至尾讀完,只讀到半篇上,他自己就和鬼說起話來。時而蹙眉,時而喜笑,進而長嘆憤怒,一刻之中,便有許多的變態。

  伺候他的兩個小小廝,在他面前不但嚷鬧,就打起來,他十次到六七次不理。過了七八天後,才略好些。虧他有點才情,饒這樣思前想後,不過二十五六天,肚里也裝了三四百篇腐爛墨卷。又因與金鍾兒會面心切,經文章也沒功夫打照,止將正大擬題,看了看講章;表判策論,打算著到省城再處。將自己和金鍾兒的銀子共六百三十兩,賞了張華十兩,著他制辦衣服,跟隨自己;帶了一百五十兩;其余的,一宗宗都點與韓思敬收管,囑咐他兩口子小心門戶。又將金鍾兒的首飾、衣服,交與張華家老婆收存;為他是個婦人,不敢將銀子與他。忙忙的收拾了一天,同張華坐車,到試馬坡來。

  金鍾兒自從如玉去後,兩人的情況都是一般,終日家不梳不洗,埋頭睡覺。幸虧鄭三是個怕是非的亡八,當日他妹子未從良時,因嫖客吃醋,打了一場官司,被他方官重責了四十板,逐出境外,他心上怕極,才搬到這試馬坡來。從不敢尋找嫖客,有願來的,碰著是個肥手,便咬嚼到底,只待那把手花用精光,他才另外招人;不然,一個行院人家,女兒那里閒的了一月兩月?只三天沒有嫖客,便急的猴叫。鄭婆子到是個不怕是非的,恨不得夜夜有客。只因他心上貪戀著如玉那幾百銀子,又大料著金鍾兒不肯輕易接人;若強逼他,萬一惹惱如玉,將銀子都取去,到為小失大了。因此有個肥嫖客來,都著玉磬兒支應,金鍾兒便裝做起病來。因此如玉去後,他竟得安閒。

  這日正在房中悶坐,猛聽得小女廝在院中說道:“溫大爺坐車來了。”金鍾兒一聞此言,喜歡的心上跳了幾跳,連忙用手整理容環,拂眉掠鬢;又急急的將鞋腳緊了緊腿帶,迎接出來。如玉已同他父母在院中說話,金鍾兒笑嘻嘻的問道:“你來了?身上好?”如玉笑應道:“來了,來了,你好?”兩人到房內坐下。打雜的將被褥套放在一邊。張華拿入送金鍾兒的吃食,並送他父母的幾樣東西。金鍾兒笑道:“來就是了,何苦又買這些對象費錢。”如玉道:“表意而已。”金鍾兒道:“你這四五十天,讀下多少文章?”如玉笑道:“一句也沒有讀在肚里。”隨即吃茶淨面。如玉問苗禿子,金鍾兒道:“你去了十數天後,他就回家了。難道你沒有見他麼?”如玉道:“我沒見他,想是和我惱了。”金鍾兒道:“隨他去。”少刻,蕭麻子來看望,並謝日前相贈的銀兩。說了又說,是個示知嫌少的意思。須臾玉磬兒也來陪坐,談笑了一會。打雜的安放杯筷,一同吃了飯。蕭麻子早早回家,玉磬兒也去了。兩人從新訴說一月的心情。未起更,便安歇。

  一連住了三天,如玉道:“離場期止留下十三四天,我場後就來。”金鍾兒知是正務,也不敢強留;又數算著二十天外,便可相聚,因此兩人喜喜歡歡的離別,不似前番那樣淒苦。如玉與鄭三留了十兩銀子,做下場回來地步,方才起身赴剩正是:假情盡淨見真情,情到真時情倍深。

  莫謂嫖情通是假,知情真假是知音。

  第五十六回 埋寄銀奸奴欺如玉,逞利口苗禿死金鍾

  詞曰:

  女心深,郎目瞎,痴兒今把情人殺。禿奴才,舌堪拔,趨奉烏龜胯下。

  這女娘,遭毒打,恨無涯。登鬼錄,深悔付托迂拙。

  右調《漁歌子》

  話說如玉,別了金鍾兒,上省鄉試去了。再說韓思敬,收存著如玉四百七十兩銀子,不但晚間,連白日里也不敢出門。

  一日他老婆王氏問道:“主兒家這幾百銀子,可是他下場回來,就要收回去的麼?”思敬道:“他不收回去,難道與我不成?

  “王氏道:“你看他這幾百銀子,可以過得幾年?”思敬道:“這有什麼定規?他從今若省吃減用,再想法兒營運起來,也可以過得日子;若還在鄭三家胡混,一半年就可以精光。”王氏道:“我聽得他和個什麼金鍾兒最好,眼見的下場回來,還要去嫖。這幾兩銀子,不愁不用荊只是將銀子用盡了,你我該告何人養活?如今是一個兒子,三個女兒,連你我共是六口;將來他到極窮的時候,自己還顧管不過來,你我如何存站的住?到那時該怎麼樣?你說。”思敬道:“既與他家做奴才,也只得聽天由命罷了。”王氏鼻子里笑了一聲,罵道:“呆哥哥,你若到聽天由命的時候,我與你和這幾個孩子們討吃,還沒有尋下門子哩。”思敬道:“依你便怎麼?”王氏道:“依我的主見,主人不在家中,止有張華家老婆和他兒子。一個女人,一個十數歲娃子,量他兩個有什麼本領防范我們?你我可將他交與的銀子,並家中該帶的東西,收拾停妥;你買一輛車兒,再買兩個牲口,不拘那一日,三更半夜起身,或山西,或河南,尋個住處。南邊地方濕潮,我不願意去。”思敬道:“這真是女人的見識,連半日也走不出去,就被人家拿回來了。

  “王氏“呸”的唾了一口,罵道:“沒膽氣的亡八!那尤魁難道就不是個人?坑了他萬數多銀子,他也沒有拿回他一根毛來,到只說旱路上行走,一起一落,你我孩子們多,不如水路里,容易做事。我還有個主意,咱們這房子背後,就是一塊空地,中間又有一個大坑。這半月來,又沒有下雨,水也漸次干了。你不拘今晚、明晚,等到四更以後,只用一柄鐵鏟,挖了一個深窟,埋在里頭,管保神鬼不覺。此事做得太早了,有形跡;太遲了,設或主人回來,有許多掣肘。他如今才去了七八天,到十二三天後,你可於夜半上房去,將瓦弄破幾個,像個人從房上下來的情景;將你我不拘甚麼衣服,丟在房上、房下幾件;再將西邊的小窗子摘下來,放在地下;櫃上的鎖子,也須扭在一邊。到天明時,然後喊叫。不但左鄰右舍,信我們被盜;就是張華家女人,也沒什麼猜疑。你還得寫一個狀子,告報官府,故作張皇著急的光景,遮飾人的耳目。官府必定差人拿賊。你可先去省城稟主人知道,看他如何舉動。將來自然無賊可拿,他勢必賣這一處房度用。那時,不用咱們辭他,他養活不起,就先辭了咱們了。然後遇空兒,將銀子挖出,另尋個地方居住,豈不是子子孫孫的長算計?你看好不好?”

  韓思敬蹙著眉頭道:“你說的到甚是容易,也不想想事體的歸著。主人如今只有這幾兩銀子,還是先時的房價,此外又別無產業。四五百銀子不見了。真是財命相連,況又是一五一十交給我的,怎肯輕勸的和我罷休?就是官府審起來,也要向我問個實在下落。賊到也未必拿,只怕先將我動起刑來,到了不得。”王氏道:“呸,臭溺貨!世上那有個賊未從拿,就先將事主動刑的道理?就算上到水盡山窮,難為我們的時候,你不拼上一夾棍,我不拼上一拶子,就想要教兒女享福,自己飽暖麼?何況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非小孩子可比,還是招架不起一夾棍也怎的?人家還有挨七八夾棍的哩!”思敬道:“你把這夾棍,不知當什麼好吃的果子,講起七下八下來了。”王氏道:“我把話說盡了,做也由你,不做也由你。我今日預先和你說明:你若到討吃的時候,我便領上孩子們嫁人。你想著我陪著你受罪,那斷斷不能。好容易一注外財,飛到手內,他還有許多的躊躇哩。”韓思敬兩只眼瞅著地,想了半晌,將頭用手一拍道:“罷了,拼上命做一做罷。”王氏道:“你可也回過味來了?若行,今晚就看機會,埋銀子。”

  韓思敬出了巷口,轉在房背後,在那坑內看定了地方;又見坑對過北邊,遠遠的有四五家人家,也還容易做事。本日系八月初十,埋了銀子,直到十二日天一明,方才聲張起來。張華家老婆,在內院東房內,聽得思敬家兩口子在西房中叫喊,急忙起來看時,見西房窗隔,在地下丟著;院台階下,有兩件衣服;到房內一看,地櫃大開著,櫃傍邊還有一把斧子,鎖子也扭斷在一邊,也不知沒有的是什麼東西。問起來,才知道將主人銀子盡數被賊偷去。又見思敬止穿著條褲子,在地下自己打臉;老婆在炕上,幫著哀叫。早驚動了鄰右,並地方人等,都來訊問了根由。大家在房內院外,巡視了一番,齊向思敬道:“銀子去了四五百,非同兒戲,你哭叫也無益。快尋人寫張呈子,報官嚴拿。”思敬道:“眾位那一個會寫,就替我寫寫罷。

  “眾人道:“我們不識的甚多。何況這個文章,那一個會寫,就替我寫寫罷。”眾人道:“我們不識字的甚多。何況這個文章,也不是胡亂做的。”內中一個道:“何用遠求?東巷子里禿子苗相公,我們這幾天,見他在家中,何不煩他一寫?”思敬道:“他是我家主人好朋友,我們同去煩他。”說畢,一擁齊來,叫開苗禿子的門。

  苗禿還在被內睡覺,被眾人喊叫起來,心上到有些驚怕,疑惑是同賭朋友們出首下了。出得門來,見韓思敬跪下啼哭,還有七八個人在他後面站著,苗禿子拉起道:“為什麼?”眾人吵吵雜雜的說了一遍。苗禿道:“你主人緣何有這許多銀子存放在你手內?”思敬就將試馬坡帶來六百多兩銀子說了;又言帶去一百余兩下場,“余下四百七十兩,托小人收管。昨晚睡熟,不知什麼時候,被賊竊去。”說了又哭。苗禿子聽了大笑,說道:“你主人這一番,才停當了。”又問道:“這宗銀子,可真是試馬坡帶來的麼?”思敬道:“怎麼不是?王掌械的送在試馬坡,我主人從試馬坡帶回,還有些衣服、首飾交與張華家老婆。若交與我,也都一齊被偷了。”苗禿子又大笑道:“我才明白了,原來如此。”又問道:“這首飾、衣服還在張華家女人手內麼?”思敬道:“他沒被盜,自然還在。”苗禿子問明根由,替他寫了個報竊的稟帖,才打發去了,心里作念道:“小溫那日絕早的就去,既帶回自己的銀子,又得了金鍾兒的外財,誰知天道難容;這不消說,留在鄭三家的銀子,是假的了。只可恨金鍾兒這淫婦奴才,屢屢在小溫面前排擠我,弄的一個錢也到不了手內。不料他們也有跌倒的日子。我今日即去鄭三家送個信兒,看這伶俐的淫婦又有什麼法兒擺脫?不教老龜婆打斷他的下截,我誓不姓苗!”跑到市上,立刻雇了個飛快的驢兒,一路唱著時調《寄生草》,向試馬坡來。

  次日未牌時候,一入鄭三的門,便大喝小叫道:“我是特來報新聞的!”鄭三家兩口子,迎著詢問。他又不肯說,一定著請蕭麻子去。少刻,蕭麻子到來;又把金鍾兒、玉磬兒都叫出來,同站在廳屋內,方才說道:“我報的是溫如玉的新聞。

  “金鍾兒道:“他有什麼新聞?想是中了。”苗禿子道:“倒運實有之。若說中,還得來生來世。偷卻被人偷了個精光。”

  蕭麻子道:“被人偷了些甚麼?”苗禿子道:“小溫兒這小廝,半年來甚是狂妄。他也不想想,能有幾貫浮財,便以大老官氣象待我們?月前他回家時,帶回銀六百余兩,一總交與他家家人韓思敬收管,他下場去了。本月十二日,也不知幾更時分,被賊從房上下去,將銀子偷了個干淨,如今在泰安州稟報,這豈不是個新聞麼?”鄭三道:“這話的確麼?”苗禿子道:“我還有個不說話的先生在此。”遂將替韓思敬寫的報竊的稿兒取出,對眾人郎念了一遍;又將賊從某處入,從某處出,韓思敬如何驚恐,地方鄰里如何相商,指手動腳忙亂了個翻江倒海,方才說完。金鍾兒聽罷,低垂了粉項,改變了朱顏,急抽身回到自己房內,又氣又苦,心中如刀割、箭射一般。苗禿子見金鍾兒掃興回房,越發高聲說笑起來了。鄭婆子道:“到底是溫大爺有錢,一次被人家偷六百多兩。”苗禿子笑道:“你還做夢哩!不但他教人偷了,連你家也教人偷了。適才金姐在這里,我不好明說。你只用打開他房里的櫃子,將小溫的銀子看看,便知端的。月前那姓王的來,我們問那趕車的後生,他說是五百多兩。前番小溫回家,與你家留了二十兩;又與蕭大哥四兩;還賞了打雜的許多。這一百四五十兩銀子,是從何處多出來?

  我再實和你們罷。還有許多的釵環首飾,皮夾棉衣,你家人送與姓溫的,姓溫的沒福消受,一總送與做賊的了。”鄭三家兩口子聽了,就和提在冰盆里的一般,氣的只是打戰。

  蕭麻子道:“銀子不用看,我明白了。若說衣服、首飾都偷送了人,金姐必沒這大膽子,丟開手罷。”玉磬兒道:“苗三爺既有確據,這事也不是個含糊的。只用將金妹子的箱櫃打開一看,真假就明白了。”金鍾兒緊是氣恨不過,聽了他們這些話,心上就和有十七八個吊桶,一上一下的亂翻。打算著他們必有一看,將膽氣正了一正,爽利坐在炕中間,等候他們。

  又聽的他父親說道:“萬一溫大爺的銀子不假,衣服首飾俱在,金鍾兒是我生養的,我還怕得罪他麼?只是日後溫大爺知道,我們私自去他的封條,又看他的銀兩,覺得不像個事。”苗禿子將舌頭一伸,冷笑道:“老先生,你好胡塗呀!溫大哥的銀子,放在你們家里,就是他沒斟酌處。分明你是個老實人。假若是我,他前腳去了,我後腳就將他的銀子拿去,與他留下一半,還是大人情,就告到官司,只說他欠錢未與,他也做得不是正大事,官府替他追比不了。一總入官,大家得不成。真銀子存放尚且要如此,何況如今都是假的。”又向鄭三家老婆把舌頭一伸,急掉轉頭腳,向廳屋正面,來來往往,一步一步的踱去了。鄭婆子向蕭麻子道:“我們大家都去看來。”蕭麻子道:“不用看,從今丟去姓溫的,另做事業罷。”

  不意玉磬兒在前,鄭三隨後,入金鍾兒房去,苗禿同鄭婆子,也相同入去;惟蕭麻子獨自坐在廳上,聽候風聲。金鍾兒見他們入來,在炕上坐著,不動一動。鄭三問道:“櫃上的鑰匙哩?”金鍾兒從身邊取出來,往地下一摔,道:“看去。”

  眾人見他這樣舉動,到有幾分疑隱起來,看的這幾百銀子,多是有真無假。苗禿子向鄭三道:“先開皮箱。”鄭三將鑰匙取下來,先把一個大皮箱抱在地下,覺得甚輕;開看,止有他循常穿的幾件衣服,並無一件新的在里面。金鍾共有四個皮箱,到是兩個空的;釵環、首飾一無所有。鄭婆子指著金鍾兒道:“你的衣服、首飾都那去了?”金鍾兒道:“都送了溫大爺了。

  “鄭婆子大怒道:“你為什麼送他?”金鍾兒道:“我心上愛他。”鄭婆子咬著牙,先向自己臉上打了兩個嘴巴。鄭三也氣極了,用兩手將櫃上鎖子一扭,鎖鋌折斷,把銀子取出一封來,打開一看,見都是些石頭;又開一封,也是如此,隨手向金鍾兒臉上打去。金鍾兒一閃,響一聲,卻都打在窗櫺上,大小石塊亂滾。鄭三見沒有打中,撲上炕去,將金鍾兒的頭發提在手內,拉下炕來,用拳頭沒眉沒眼的亂打。蕭麻子飛忙的跑入來,拉了半日,方才拉開。鄭婆子又將金鍾兒抱住,在頭面上亂咬。

  苗禿見蕭麻子做人情,自己也只得動手開解。忙亂了好一會,方才勸了出去。

  金鍾兒在地下躺著,定醒了一會,睜眼一看,門上的簾子也不見了,苗禿子和蕭麻子在廳屋西邊椅子上,坐著說話;玉磬兒在正面條桌前站著,不由的心中恨怒,忍著疼痛扒起來,指著苗禿子大罵道:“你這個翻舌遞嘴的亡八羔子,溫大爺待你,和他的親兒子一樣。要吃就吃,要穿就穿,要銀錢就與你使用,還有什麼虧負你處?就是我的衣服首飾,也是我的姑老們送我的,又不是你娘和你祖奶奶的東西,與你姓苗的何干?

  是你這樣獻勤勞,不過為嫖那玉磬兒,厚嘴唇矯矮淫婦,少出幾個嫖錢。你那里知道,你龜娘、龜老子也要和你一五一十的算賬,沒有你個下流亡八羔子白肏的人!”幾句話罵的苗禿子瞪著眼,張著口,一句也說不出來。金鍾兒還在那里禿長禿短罵不絕口。鄭三在南房里氣的睡覺,頭前聽的罵也就裝不知道,後來聽著越罵越刻毒,臉上下不來,跑入東房一腳踢倒,又從新沒頭沒臉的亂打起來。蕭麻子繞拉著,已打的眉青眼腫,鮮血淋漓,昏倒在地。打雜的胡六拉著鄭三的一只胳膊,蕭麻子推著,方才出去。蕭麻子又從新回來,將金鍾兒抱在炕上,用手巾與他揩抹了血跡,說了許多安慰的好話。

  金鍾兒倒在炕上,閉目不言。苗禿在門外,點著手兒,叫蕭大哥。蕭麻子走出去,苗禿道:“我別過你罷。”蕭麻子道:“你也混起來了。他是在氣頭上的人,還有什麼好言語?聽見只裝個沒聽見。此時天也晚了,你要那里去?”苗禿道:“我在這里還有什麼意味?”蕭麻子道:“鄭三為你,又打了一遍。

  你若是去了,到不是惱金鍾兒,到是連鄭三也惱了。我明日自有一番妥處。”玉磬兒道:“你休動瞎氣。罵由他罵,打還是他挨。”將苗禿子拉入西房去了。蕭麻子到南房內,向鄭三家兩口子道:“我有幾句話,你們要聽我說。樂戶家的女兒,原是朝秦暮楚。貼補了嫖客東西的,也不止他一個,量他那衣服、首飾也不過在百金內外,為數無多。溫大哥在你家中,前前後後,實不下七八百兩,你就折算起來,還剩他的五百多兩。有金姐的身子在,不愁弄不下大錢。溫大哥此後,也是個極窮的人了;再知道這番打鬧,他還有什麼臉面再來?但是你家金姐,是個有氣性的孩子,自幼兒嬌生嬌養。今日這兩頓打,手腳也太重了;若再不知起倒,定要激出意外的事來。今晚務必著個妥當人伴他;還要著實醒睡些才好。”鄭婆子道:“蕭大爺怕他尋死麼?我養出這樣子女來,到不如他死了,我還少氣惱些。

  “蕭麻子道:“我把話說過了,你們要著實留心些。”說罷,回家去了。

  鄭三家兩口子雖說是痛恨金鍾兒抵盜了財物,到的是他親生親養的女兒,打了他兩次,也就氣平了。又聽的蕭麻子囑咐,未免結計起來,將小女廝叫到面前,與了他三四十個錢,著他和金鍾兒作伴。又囑咐他一夜不許睡覺。誰想金鍾兒被鄭三第二次打後,又氣、又恨、又怨。想著將來還有什麼臉面見人,趁蕭麻子走去的時候,挨著疼痛,扒到妝台前,將三匣官粉,都用水吃在肚內。此物是有水銀的東西,下墜無比,少吃還最難解散,況於三匣?沒有半個時辰,此物就發作起來,疼的肝崩腸斷,滿炕上亂滾。一家子大大小小都來看視,見桌子上和地下,還灑下許多的官粉;盛粉的匣子,丟在皮箱傍邊。鄭三家兩口子一見,嚇的魂飛魄散。鄭婆子連忙跳上炕去,抱住金鍾兒,大哭大叫道:“我的兒喲,你怎麼就生這般短見?”又罵鄭三道:“老亡八羔子,你再打他幾下兒不好麼?坑殺我了,兒喲。”鄭三在地下,急的抓耳撓腮,沒做擺布。又見金鍾兒雙睛迭暴,扒起來睡倒,睡倒又扒起來,兩只手只在炕上恨命的亂撾,撾的指頭內都流出血來。少刻唇青面黑,將身子往起一迸,大叫了一聲,一對小金蓮直登了幾下,鼻子口內鮮血逆流,就嗚呼哀哉了。真是死的淒慘可憐。正是:一腔熱血還知已,滿腹淒涼泣九原。

  未遂幽情身慘死,空教明月吊痴魂。

  第五十七回 鄭龜婆聞唆拼性命,苗禿子懼禍棄家俬

  詞曰:

  花娘死去龜婆惱,禿子面花開了。況又被他推倒,齒抉知多少。

  說條念律神魂杳,家業不堪全掃。為獻殷勤窮到老,此禍真非校右調《明月穿窗》話說金鍾兒死去,鄭婆子摟住脖項,沒命的喊叫道:“我的兒,我的苦命的兒,你殺了我了,我同你一路去罷!”把頭在窗櫺上一碰,差些兒碰個大窟窿。鄭三在地下,跳了兩跳,昏倒在地。猛見鄭婆子丟開金鍾兒,往外飛跑。苗禿子正在廳屋隔扇前,走來走去,想算道路;又不敢偷走,怕鄭三將來有話說,後悔的揉手撾心。不防鄭婆子在背後用頭一撞,身子站不穩,往前一觸,觸在了門框上,碰了個大疙瘩。掉轉身子正要看時,被鄭婆子十個指甲,在臉上一撾,手撾處,皮開肉破,鮮血長流。急用手招架時,又被鄭婆子提住領口一拉,把一件青絹上蓋,拉開一大綻,翻披在肩頭。苗禿子見勢不好,就往外跑;又被門坎子一絆,腿不能自主,跌下台階。鄭婆子趕上,按住在脖項上亂咬。兩個人嚷成了一堆。鄭三在房里喊天振地的哭叫,早驚動了許多鄰居,都來看視。入的門,見一個和尚被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摟著,在院內亂滾。眾人上前,用力分開。一家子又哭又嚷鬧,也問不明白。到房中一看,才知道鄭三家閨女死了。又見鄭三和瘋了的一樣,在房內不住的撾心亂跳。忽見蕭麻子急急的走入來,問道:“還有氣哩沒有”打雜的胡六道:“死了這一會了。”蕭麻子道:“何如?我原逆料著有這一番。”又將金鍾兒仔細一看,只見亂發蓬松,鼻口流著紫血,頭臉上青一塊,紅一塊,俱是咬打的傷痕,把個千伶百俐、俊俏佳人,弄的與閻王殿上小鬼無異。蕭麻子把手一拍,口里嗟嘆道:“咳!死的可惜,可憐!”此時鄭三家老婆,已被看的人拉住在院外,如醉如痴的打晃。蕭麻子叫胡六扶鄭三到南房里去。這時,男男女女,又來了好些。蕭麻子擠到廳屋內,說道:“眾位請開些,好讓人家收拾死人。”說罷,剛擠出廳屋門,猛見人叢中鑽出個光頭,擦抹著許多的鮮血,真與那打破的紅西瓜相似;撲上來,將蕭麻子一抱,蕭麻子大吃了一驚,仔細看時,才認的是苗禿子。忙問道:“你是怎麼?”

  苗禿子道:“了不得,了不得!反了,反了!”正說著,見鄭婆子大披著頭發,從院外大放聲哭入來。苗禿子拉著蕭麻子,往人叢中急忙一鑽,讓鄭婆子入去,方說道:“你快同我到院里來,我和你說。”

  兩人到西房檐下,蕭麻子又將苗禿一看,見衣服拉的千條萬縷,面上帶著四五道大血痕,像個指甲撾破的,脖項上和臉上,有許多齒傷,形容甚是狼狽。蕭麻子口中不言,心里說道:“這禿小廝,尖嘴薄舌,宜乎該有此辱。”隨問道:“你怎麼成了這樣個光景?”苗禿子道:“真是天翻地覆的事。鄭三打罷金鍾兒,我在玉姐房內氣肚子,也不知你是甚麼時候去的。

  沒一頓飯時,金鍾兒吃了官粉,就發作起來。”蕭麻子道:“我那樣囑咐著他們,怎麼就沒一個人在他跟前?”苗禿子道:“誰知道他。金鍾兒死了,我正在廳前有些後悔。不意鄭三家老婆,這萬剮凌遲的奴才,猛可里在我背後,將我腰眼間,被他那驢頭加力一觸,我幾乎碰死;卻待問時,被他十個指頭將臉撾破。你瞧,衣服也扯了個粉碎,脖項也被他咬壞,適才幸眾人解開。我在試馬坡來往了一二年,此地大大小小,誰不認得我?我豈肯輕易受辱至此?沒的說,一個知己朋友,難道還不如個亡八的交情麼?你有甚麼好主見,快說與我,我與他家勢不兩立。怎麼他的女兒死了,拿我出氣?良賤相毆,還要分別治罪。他竟敢毆辱斯文,我輩還要這秀才何用?”蕭麻子道:“你這毆辱斯文的題目,到也想的有一二分,只是你的題目若講出來,比你更利害幾倍。”苗禿道:“他有什麼利害題目,難道朝廷家的名器,是該教娼婦、龜婆白打的麼?”

  蕭麻子冷笑道:“你這禿兄弟,都說的是醉里夢里的話。

  我不該說,你今日做的,都是傷天害理、刻薄不過的事情。金鍾兒抵盜財物,與溫大哥他抵盜的是亡八家的,須知不是你家的,你怎便那樣著急?就是溫大哥家被盜,你再想想,他還有的是房,有的是地。我們素常也曾三十兩、二十兩使用過他的。

  他今日到這一掃精光的時候,我們與他交往一場,該動個可憐他、幫助他的意見才是。誰想你得了風兒,就是雨兒。你說被盜,也還是人情以內的事,怎麼又說起他存放的銀子是假的?

  又說衣服、首飾都抵盜與溫大哥?我彼時已明白銀子出落,惟恐怕起是非,還從旁開解,說金姐沒有這般大的膽子。你和玉磬兒左一句,右一句,必定要教查看他的箱籠,驗銀子的真假,我幾次阻說不聽。你說這金鍾兒的命,不是你要了他的,是誰要了他的?這件事體,鄭三家兩口子若翻過臉來,他女兒現有腳踢拳打的傷痕,他竟一口咬定你,說是因嫖角口,被你重加毆打,當時損命。你一個做秀才的,擅入嫖局,就該革除;他再告你個威逼人命,你到官府前,好分辨,問你個流三千里;差些兒,定是個監候絞,秋後處決。總然抵不了命,熬出來,也頭白了。你若說自己吃的官粉,與你無涉,這事到的因你而起,只怕做官的人,他要按律科斷哩。到那時,秀才也不知飛到那邊去了,這毆辱斯文的話,還從那一頭說起?”苗禿子聽了這些錐心刺骨的話,不由的著荒起來,兩只手在禿頭上亂撓,口里道:“呀,呀,呀!這還了得!”蕭麻子見他怕了,越發說起霹靂閃電的話來道:“問你個秋後處決,還可以勉強熬出性命;若動起無情無義的夾棍來,你受刑不過,招認個謀殺、故殺,只怕你的胸袋頃不要與尊軀分別了。你們講到做文章,實強似我;若講到律例兩字,還讓老哥哥熟些。”

  一席話,說的苗禿子心驚膽戰,正要跪求良謀,見黑影里走過幾個人來道:“不想在這里,我們只在人多處尋找。”蕭麻子看了看,原來是保正同地方等人。蕭麻子道:“有什麼話說?”那幾個人道:“鄭三也不見了,他老婆只是大哭。我們問他家胡六,說金鍾兒是吃官粉身死。我們尋你,請教此事報官不報?”蕭麻子道:“我也正有此意。等我今晚細細的將根由問明。若果是被人謀害,或負屈銜冤,我明早再與你們定歸。

  到是這些人出來入去,男女錯雜,休要再弄出一件事來,又是你們做地方鄉保的干系。”那幾個人道:“你老人家說的極是。

  “於是推的推,趕的趕,都打發出去了。胡六收拾了街門。苗禿子見人已去盡,連忙跑下說道:“好親老哥哥,是兄弟一時多嘴,惹此風波。可念在舊日交情,與我解紛方好。”蕭麻子有意無意的將苗禿子拉起來,皺著眉頭道:“此事大難擺脫。

  你且等我探了探他兩口子的意思何如。”說罷,走入金鍾兒房內去了。

  看官要加:這金鍾兒是蕭麻子的長食水。有一個嫖客,就有他的一個分股;多少總要沾點光兒,再沒個空過去的。玉磬兒人物平常。此時金鍾兒死了,他的食水永絕。又想金鍾兒是個聰明知是非的女娃子,從未有一言一事,得罪過他,他心上也憐不過。嘴里雖不肯露出來,其實恨苗禿子切骨,因此說了個探聽口氣的話。走入去,見鄭婆子還在那里喃喃呢呢的數念著哭泣,哭的喉嚨都啞了。蕭麻子到面前,如此長短,指授了幾句。那鄭婆子,止知恨苗禿攢掇著看箱櫃,還想不到教他抵命,聽了蕭麻子的話,頃刻就長了一斗見識,從房內大吼了一聲,活像一只母老虎撲出來,將苗禿子劈胸揪住,死也不放,口里喊叫“殺人”,嚇得苗禿子心膽俱碎。鄭三聽得他老婆叫喊,從南房內哭的眉胖眼腫的出來,見他老婆扭著苗禿子亂嚷,說道:“還不快丟開,這算是怎麼?”蕭麻子在傍邊說:“這也怪不得你家女人囉皂,你女兒原是因他幾句話死的。但是苗三爺也是無心之過。就著他抵了命,與你女兒也無益。大家饒讓他些罷。”鄭三聽了,想著金鍾兒實是苗禿激迫死的,不由的痛恨起來。向他老婆道:“你揪扭他做甚麼?咱家女兒現放著滿身傷痕,明日報官驗屍,怕他不償命麼?”苗禿聽了,情知是蕭麻點綴,越發怕極。鄭婆子聽了,便將苗禿子丟開,跑到房里,取出一條繩子來,要縛苗禿子。苗禿子躲在蕭麻子背後。蕭麻子攔住道:“這點體面,要與他留著。”鄭三道:“他是殺人的凶犯,偷跑了該怎麼。”蕭麻子道:“偷跑了,和我要人。我今晚也不回家,就同苗三爺在你侄女兒房中睡一夜罷。你侄女兒該在那里睡?”鄭婆子道:“我到忘記了這個淫婦了,他和苗禿子是一氣同謀的人。”連忙走入西房,將玉磬兒拉過來,就是幾個嘴巴。又抱住頭,在臉上咬住,半晌家不放,真咬的鮮血長流;然後擰著耳朵,牽到金鍾兒房內,說道:“與我跪在地下,守著他。我將來要和你算一百年賬。”玉磬兒只得跪著。鄭婆子打了罵,罵了打,那里還有罷休的時候?

  鄭三在院里叫胡六道:“你將後邊的床,同小女廝抬來,放在廳屋東邊,好停放你二姑娘。”蕭麻子道:“使不得。你既要報官,屍首不是輕易移動的。”說畢,拉了苗禿,到西房內坐下。鄭婆子又從新哭叫起來。

  苗禿子在西房內,與蕭麻子叩頭,求他語言方便。蕭麻子拿了許多的身份,又故意兒做出許多關切的樣子來,一半評論事,一半用硬話唬嚇。兩人劃到四更天,方才說妥。苗禿子家中還有三十兩多銀子,五千大錢,都交與蕭麻安頓。鄭三目下且不報官。又將住房一處,是六十兩銀子典的,說定十五天內搬房,交與蕭麻管業。又立了壹張轉典房契,著蕭麻收執;次日即同去泰安,收房過銀;若有一字反悔,立即稟官究訊。鄭三家夫婦,若再有半句嫌言,都是蕭麻子擔承。兩人批寫停妥。

  蕭麻子隨即叫起鄭三夫婦,到後邊園子里,一同坐下。蕭麻子道:“苗三爺的話,我責備了他半夜,為他多嘴。他賭身發咒,實是一片血誠,為顧你們。他與金姐何仇何恨?皆因他來往了一二年,誰沒個穿青衣、報黑主的意思?眼見得金姐將財物抵盜與溫大哥,他就由不得替你們著急。他若早知有這般變故,就爛了舌頭,也不肯多說。我如今打開後門,和你兩夫妻說罷:你家女兒的傷痕,是你們腳踢拳打的。我養活著好兒好女,不會昧良心,也不做這樣證見。官粉是你女兒自己吃的,不是苗三爺逼他吃、叫他吃的。就到官府面前,他也不是沒嘴的人,不過認上個多說的罪名。照不應為律治罪,也止是發學,打幾個板子。他只用費上二三百錢,打發老師一個滿心歡喜,世上那有個因多說了一半句話,便斥革秀才?這是從古至今,沒有這樣一條例的。若說他做秀才的人不該在嫖場內混,你要知與者、受者同罪。我又不該說,你家設著迷魂陣,日日拿人。

  那做官的,未曾坐堂,他就惱人引誘良家子弟,敗壞地方風俗,枷了打了,還要逐出境外。你們想想:人已經死了,就是苗老三償了命,也是個無益。到閻王殿上,又結一個來生來世的冤債。何況是海干石爛,再沒有事。依我的主見,與你兩家評論,著苗三爺與你們二十兩銀子,做棺木之費。大家丟開手,他干他的事,你們埋葬你的女兒,豈不是兩便?”

  鄭三到也沒得說,鄭婆子搖著頭道:“這話不行。我家活跳跳的人兒,日夜指望著賺山大的銀錢;平白里被他幾句話攢掇死,我就拼上個披枷帶鎖,總教他抵不了命,革了他的秀才也出出我的屈氣。蕭大爺再問差別他:他這秀才,止值二十兩銀子麼?”蕭麻子道:“你這些話,只可在財主們身上打算,不可在窮人身上打算。苗三爺若不是個姓溫的與他墊著嫖錢,休說嫖你家玉磬兒,連你家打雜的胡六也想不上。如今長話短說罷。我著他回家典房去,與你們那湊上三十兩,我還得同去走遭。定在八天後,與你們過手。你女兒將衣服、首飾送與溫大哥,我細問苗老三,說還在家里存著,並未教賊偷去。你目今若想和溫大哥要回原物,這是無指證的事體,不惟他不肯承認,他也不受這盜竊的名聲。等他下場回來,我替你們下一番說辭,著他推念你女兒分上,幫三二十兩銀子,買塊墳地,葬埋金姐。你們有了五六十兩自己再添上五六十兩,向窮戶人家買一個有姿色的女兒,迎賓送客,還是極好的日月。你若說金鍾兒值一千八百,豈肯五六十兩罷休?無如人已經死了,徒瞎想算無味;再則此時的錢,和白拾的一樣,得一個兒是一個兒;難道打起官司來,那些書辦衙役,是不敢和你們要錢也怎的?

  到只怕比平人家要的更多些。”鄭婆子聽了,呆了半晌,問道:“若是溫大爺不與銀子,又該何如?”蕭麻子道:“這話我也不敢保煞。我以情理想算還有幾分可望。”鄭三向他老婆道:“罷了,蕭大爺的話,都是見到之言。我們就像這樣完結罷。

  只是苗禿子這三十兩,我八天後定要向蕭大爺擒現成。溫大爺話,等他下場後再說。”蕭麻子道:“苗三爺的銀子,都交在我身上;溫大爺的話,我與你們盡心辦理。”鄭三聽罷,連忙與蕭麻子磕頭。蕭麻子扶起,說道:“我還有句要緊話,此時八月天氣,你女兒的屍首,不是個整天家放著的;明日快與他尋副好些的棺木,就看個日子,打發出去罷。亡人以入土為安,也算他與你們做兒女一常”說的鄭三家兩口子,又都哭起來。

  蕭麻子勸解了幾句,將話叮囑的明明白白。回到前邊,向苗禿子加出許多折辦的話,居了無窮的大功。苗禿子謝了又謝。

  次日用幾句准情按例的話,打發了地鄰鄉保。又領鄭三到苗禿子前陪禮,然後起身同去泰安。苗禿子與了三十兩銀子,五千大錢,又著落了房子,蕭麻方才回家。可憐苗禿不過百兩家俬,被蕭麻幾句話弄盡,連五千錢也沒落下,到令家產盡絕,豈不可笑?

  鄭三於試馬坡西,用銀六兩,買了一畝來地,將金鍾兒埋葬。鄭婆子恨玉磬兒教唆搜看箱櫃,日日不管有客沒客,定和他要五錢銀子;沒了就用鞭子痛打。到九月初間,蕭麻子知玉磬兒人才平常,從他身上吃不了大油水,出了主見,教鄭三帶二百多兩銀子,他同去各鄉各堡,於窮戶人家采訪有姿色婦女。

  只半月,就買了本州島周家莊良人女子小鳳兒,日夜著鄭婆子鞭打,逼令接客。正是:君子利人利已,小人利已損人。

  若言損人有利,勢必損己利人。

  第五十八回 投書字如玉趨州署,起髒銀思敬入囚牢

  詞曰:

  昔日叮嚀謹守,今日統歸烏有。悲悲切切入官衙,大虧他。

  回里具呈報盜,已將那人拿到。夾夾打打問根由,枉追求。

  右調《添字昭君怨》

  話說蕭麻子得了苗禿家俬,回試馬坡去。再說韓思敬遞被盜呈子後,州官將思敬傳去,問了被竊原由;隨即差人去溫如玉家驗看,委令捕頭拿賊,與了三日限期。韓思敬回到家中,和他老婆說了一番。又過了五六天,到衙門中打聽。見官府沒什麼舉動,回來與他老婆商量停妥,雇了個驢子,往省城尋溫如玉報信。

  且說溫如玉與金鍾兒別後,到省城賃房住下,投了試卷。

  到初八日點名入去,在里邊苦思索,完了三常將頭場文字寫出,尋人看視。大要場後文字,與閒常批評不同。好的不消說要贊美,就是極不堪的文字,人家也要與幾句高興話。如玉原急的要去試馬坡,只因有四五個朋友都說他的文字必中,他心上得意起來,吩咐張華緩些雇車,在省城閒游了兩三日。那日正在寓中吃完午飯,忽聽得張華在院內說道:“韓思敬來了。

  “如玉著驚道:“他來做什麼?”只見韓思敬入來,跪在地下大哭。如玉道:“是怎麼?快說!”思敬將如何被盜,如何報官,如何尋問到此處。如玉未曾聽完,耳朵里覺的響了一聲,便昏悶在床上。急的張華亂叫。好一會,如玉才起來,一句話兒也不說,拉開被褥便睡。張華同思敬兩人心里,各人懷著各人驚疑。張華一夜沒敢睡覺,恐怕如玉尋了短見。

  次早如玉起來,著張華買了個手本,如玉寫畢;暗中吩咐張華絆住韓思敬,不許著他出門,獨自一個,到濟東道衙門里來,投稟求見。那管宅門的見是溫如玉的字,知是他主人的世交,不敢怠慢,親自走出來,見了如玉,笑說道:“我家老爺在場中做監試官,容俟出場後我替回稟罷。”如玉道:“我有大冤苦事。要面見大人,又不意未出常”說罷,淚流滿面。

  那內使道:“少爺不必傷感。且向我說說。”如玉就將下場被盜情由,細說了一遍;又言家人韓思敬行蹤詭詐,其中不無情弊;誠恐本州島知州,不肯實力拿賊,並研訊韓思敬夫婦,要求一封書字囑托;又恐韓思敬脫逃,懇差押回州等語。說罷又哭。

  那內使見他情景淒慘,說道:“少爺是我家老爺的世誼。去年見過後,我家老爺時常念及。既然有這樣被竊事,非別的請托干求可比。老爺雖不在署中,我回公子一聲,看是如何。”如玉連忙作揖道:“如此深感不荊”那內使去了一會,出來說道:“我家公子說:本該請入里邊相會,因我家老爺家政最嚴,公子從不敢與人私交,著請少爺到官廳中少坐。泰安州書字,公子已應許。此刻就發差。押尊紀韓思敬的話,我這里吩咐歷城縣,著他那里遣人解送回州。”如玉聽了,謝了又謝,說道:“小弟還有個無已之求。刻下各處商貨,並下場舉子,俱要起身,誠恐雇車耽延時日。意欲求鼎力打一輛官車,工價照時給付,不敢短少,未知使得使不得?”那內使笑道:“這多大點事,有什麼使不得?一總著歷城縣速刻辦理就是了。”說罷,讓如玉到官廳里坐。如玉定要在宅門外等候。那內使道:“少爺若不去,豈不教我家公子怪我麼?”隨即吩咐執日衙役,領如玉到官廳內待茶。待了半晌,那內使親到官廳內,拿著一角印封書字,拜匣內又取二兩程儀,說是公子送的。如玉辭了一會,只得收下,說了些感恩戴德的話,辭出回到寓所。

  沒有半個時辰,歷城縣差來兩個衙役,拿著押解韓思敬的票,還有與泰安州的移文,來請示下。如玉周旋了一番,就將適才的二兩銀子,送與兩個衙役;又怕他們路上賣放,把濟東道與泰安州的印封書字,向兩個衙役照會了。兩個衙役越發知是有來頭的人。如玉指著韓思敬道:“這就是賊,與我鎖起來。

  “兩個差人一齊答應,嚇的韓思敬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哭辯。

  如玉只是揮手,兩個差人不容分說,便行鎖出去了。少刻歷城縣打的官車亦到。

  主仆兩人,收拾行李起身。及至到了試馬坡,如玉心忙意亂,也無顏面去看金鍾兒。連夜回到家中。令張華打發車夫酒飯工錢。將張華家老婆細問了一番。韓思敬家女人見不問他,又不見他男人同來,心上甚是疑慮,也走來向如玉訴說。如玉只不理他,在書房內寫了一張呈子,把韓思敬夫婦,告了個監守自盜。

  次日早到州宅門上投遞,又向管宅門的內使苦訴。這州官是新到署印,才三四個月,與如玉素無交識。那內使將呈子一看,把臉兒仰起,說道:“這件事,我家老爺在數日前已差捕役查緝。捕役們尚未回復,你又弟這呈子,豈不是多一番事麼?

  “如玉道:“我家里被了盜,難道不許報官麼?”那內使道:“你家人已曾報過,就是一樣了。據你這樣說,你家中豈無子侄親友,著他們每人都遞一張呈子,豈不理緊湊些麼?”如玉見他這般光景,也不知他是想幾個錢,也不知他本來有些沒好氣,心上仗著有濟東道書字,不由的發話道:“我不是送禮來的,也不是過付銀錢通线鎖的,我是特來報盜案的。你家官府若管,可將呈現子拿去看;若不管,可將呈子還我。”那內使見如玉面紅耳赤,語言譏刺,是個不受作弄的人,也就將頭臉收回道:“我就與你拿去。”說罷,剛要入宅門,如玉大聲道:“還有封書字,你看。若可同拿入去,便拿上;若嫌瑣碎,我好將他原字繳回。”那內使站住道:“你有什麼書字?”如玉從懷中取出,遞與他看。那內使見是濟東道官封,心上大驚,忙問道:“認得杜大老爺麼?”如玉道:“我為被盜這件事,向杜大老爺說。他聽了,替我大抱不平。又知地方官屢將盜案視同膜外,因此著我親自投送。”那內使換成滿面笑容,問道:“先生尊姓?”如玉道:“呈子上寫著,何必問我?”那內使從新將呈子一看,笑說道:“我真該死了,原來是公子溫大爺,何不早說?我還當與尋常人說話。實不瞞公子說,今早被上人就為公子這件事,見已經數天無下落,嫌我不上緊催辦,著實的教訓了我幾句。我心上原有些不自在。又未問明公子是誰,因此語言粗疏。論理這拿賊追髒,原是地方官職分應該做的,況有濟東道大老爺的諭帖,就是沒有,我家官府,也要竭力查辦的。公子請少候片刻,我就去回稟。”說罷,將呈子一並拿去了。須臾那管門人出來,笑說道:“我家官府要相會哩。”

  不多時,開放宅門。

  那州官姓王,名丕烈,冠帶著迎接如玉。到客廳內,如玉便跪在地下痛哭。州官也跪下說道:“老世台不必悲傷,有話起來共商,小弟無不竭力。”如玉方才起來敘禮,拭淚坐下;將前後被盜原由,詳細陳說,懇求將韓思敬夫婦。嚴刑審問,然後拿賊。州官道:“老世台與敝大憲杜老爺如何相識?”如玉道:“杜大老爺在陝西做知縣時,先父適做總督,同過幾年事,又曾代完公項,因此認為世誼。”州官道:“敞大憲清正無私,今因老世台事。發下札諭來,真是破格關注了。”如玉道:“晚生亦感戴不荊”州官道:“韓思敬可還在尊府麼?

  “如玉道:“他日前到省城,與晚生報信。晚生恐他逃脫,已稟明杜大老爺,著歷城縣差人押解。此時到了,亦未可知。”

  州官道:“這奴才,真該萬死!就算上他無私無弊,豈有個主人交給的銀子,不用心看守,竟致被賊偷去的道理?”如玉道:“只求老爺嚴刑夾訊,定有下落。”兩人吃畢茶,如玉又再四拜托,州官滿口應承,方辭了出來。州官吩咐,大開中門,直送至堂口才回。

  坐在二堂上,隨即傳原差捕役,問道:“溫秀才家被盜事,可有了下落麼?”捕役道:“小的奉差後,即細心查訪,還未得下落。”州官也沒有第二句話,撾起根簽來,往下一擲,左右吶一聲喊,將捕役采下去。那捕役叩頭哀叫道:“小的有下情要稟。”州官道:“你拿賊已十數天,還無下落,此刻要打你,你又有了下情了。”那捕役道:“小的奉差後,遍查並無一點蹤跡,心上甚是著急。到溫秀才家去了兩次,看賊人出入情形,止有韓思敬的住房上破了幾個瓦;周圍巡行,卻無從房上走去的形蹤,到有仍回院中的形蹤。問他愛婦人們,都說是那日天微明時,方才知覺。彼時他家前後門,都緊緊關閉。依小的看來,到只怕還是他家家人弄鬼。”州官道:“你既有這意見,為何不早稟我?”捕役道:“小的為他是被害之家。豈有個賊不上緊查拿,反先將失主疑心起來的理?因此不敢回稟。”州官笑道:“本州島暫且停打,待審過他的家人,再行處你。”左右捕役放起。州官又傳審別事。

  沒有兩三杯茶時,門上人稟道:“有歷城縣差人押解溫秀才家人韓思敬到。”州官將歷城縣差役叫入,問了問,隨即吩咐書吏,做收到的文書。打發去後,旋即坐了大堂,將韓思敬帶上問道:“你是溫秀才的家人麼?”思敬道:“是。”州官道:“你是雇工家人,是契買家人?”思敬道:“小的從祖父服役,至今三世,是契買家人。”州官道:“你日前報竊,共是多少銀子?”思敬道:“小的主人自從老主母去世,日日以嫖賭為事。”州官吩咐打嘴。左右打了十個嘴巴,州官又著加力再打,打的思敬垂頭喪氣,滿口流血。州官道:“本州島問你是甚麼話?你不知胡拉扯的是甚麼,真是可惡習詐之至。”思敬道:“小的主人,自從老主母去世,在家居住的日子甚少。

  今年六月回家,至七月二十四日,將此首飾交與張華女人收管,止交與小的四百七十兩銀子,共九封零一小包,收存在小的住房櫃內。本月十二日晚間,小的同家女人原吃了幾杯酒。到十三日天微明,小的醒來,見西邊窗子倒放在一邊,櫃子上鎖子也扭吊了。急起來看時,銀子一封俱無,還有小的家幾件衣服,也都丟在院中。小的隨即喊叫,鄰舍地方都來看視。就是本日早間,稟在老爺案下。”州官冷笑道:“你這奴才,真好膽量!

  你的事體,本州島已差人查訪明白。房上的瓦,是你弄破的,四周圍並無賊去的形蹤。你那日喊叫時,內外門子還是重重關閉,你且裝神扮鬼,將窗子、衣服、鎖子丟在房內院外,飾人的耳目,將銀子另行藏起,卻來報官;又自己放心不下,去省城與主人送信,探聽動靜。你的種種伎倆,本州島和目見的一般。且你的銀子,在櫃內放著,這賊諸物不偷,單偷銀兩,竟像他預先知道的一般。那幾件衣服,丟院外、房內,雖是你的極巧處,卻是你的極愚處。賊人摘去窗子,你沒聽見,也罷了;一個鎖子,非銅即鐵,賊人將鎖子扭落,這是何等響聲,你夫妻就吃了幾杯酒,也沒個男男女女都耳聾目盲,至於如此。這等鬼詐,連小娃子謊不過,敢欺本州島?你若從實招來,一個家人偷了主人的財物,是尋常不過的事,至重不過打幾個板子完結;若必不肯實供,只怕本州島的夾棍無情!”思敬連連叩頭道:“小的就有包天的膽子,也不敢做這樣欺人昧良心的事。老爺就將小的夾死,也不過臭這塊地方。”州官道:“本州島知道,你有一身好皮肉哩。”吩咐左右,拿夾棍來,一聲答應,將夾棍丟在思敬背後。思敬此時,嚇的心膽俱碎,恨不得生出一百個口來分辨,卻又一句說不出。州官見他不言語,吩咐動刑。眾人拉去了思敬的鞋襪,七八個服伺一個,將他兩腿往夾棍里一登,早疼了個半死。一個刑房在旁高喝道:“你還不實說麼?”思敬痛叫冤枉。州官吩咐:“收。”眾衙役將兩邊繩子用力一拽,思敬喊叫道:“招了,招了!”刑房在旁錄他的口供,他便把王氏如何起意,如何埋銀,如何虛張聲勢,一五一十,都說出來。那州官甚是得意,大笑著向兩行書役道:“他焉能欺本州島的洞見?”吩咐松了夾棍。差刑房率同捕役起贓。

  眾人背了思敬出來,早哄動了滿城的人,都來看視。大家到如玉房後坑內,思敬指示與埋銀地方。眾人挖開細細搜尋,止尋出二十兩一個小包,余銀再挖不出。問思敬銀子還在何處寄放。思敬情知被人轉刨去了,悔恨無及,惟有流淚搖頭而已。

  眾人看他光景,像個埋銀時被人識破,不知幾時就暗行挖去了,於是滿坑里亂挖起來,那里還有第二包?原來那晚思敬埋銀時,已四更有余。對過坑沿上,有五六家人家居祝離坑還有一箭多遠,內有一家姓楊,人只叫他楊寡婦,從十七歲就死了丈夫,止有一個周歲兒子,無依無靠。虧他苦守了三十來年,將兒子養大,學了個木匠。真是個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好婦人。他兒子名喚楊孝。就是埋銀這日壞了肚,從二更時就泄瀉起來,小人家有多大的院落。只得在門外出恭。他隱隱見坑內有人行動,心上還疑是鬼;後見一人從坑內出來,往前街去了,他便跑去坑內一看,見挖下個深窟,旁邊還丟著一張鐵掀。他就想道:“不是埋東西,定是埋私孩子。”連忙跑回,和他母親說知;獨自又蹲在自己牆腳下偷看。少刻,見那人又下坑去。

  有一杯滾茶時,方才上來。又在坑沿上站了一會,仍回前街去了。他走去看時,已將深坑填平。隨即回家,取了一個大鐵鏟,和他母親同到坑內。新埋的土最松,不消幾鏟,就尋著了。止將九封銀拿去;這二十兩小封,昏夜之際,未曾摸著。只緣楊寡婦家極窮,兒子三十一歲尚未配,得此銀娶妻生子,昌盛起來,亦天意也。眾人見思敬形容淒慘,問他,不是搖頭,就是嘆氣,也沒什麼分說,只得將他押回州衙。

  州官立即坐堂,問四百五十兩銀子下落。思敬痛哭道:“小人實實埋在主人房後坑內。今止有銀一小包,是二十兩,余銀想是被人看破挖去了。”州官大怒,罵道:“你這狡詐百出的奴才!我自有法治你。”吩咐再夾起來。思敬苦求。州官那里肯聽?眾人動手,將夾棍收的對了頭,見思敬已死過去。衙役用水噴噀,好半晌,方醒了過來。又問他,前後口供相同。

  州官著松了夾棍,將思敬收監;又出火簽一條,傳韓思敬妻王氏,立即聽訊。少刻,將王氏拿來。州官道:“你是韓思敬女人麼?”王氏道:“是。”州官道:“你男人偷埋主人銀兩,可是你先起意麼?”王氏道:“小人夫婦,受主人多少年恩養,那肯做這樣事?”州官大笑道:“現今贓銀挖出,你還敢巧為遮飾麼?”王氏道:“那是家人張華,陷害小人夫婦,故意將銀子埋在坑內。”州官道:“這奴才,滿口胡說!就算上張華陷害你夫婦,他埋的銀子,你男人怎麼就知道地方呢?

  “王氏道:“是張華醉後向人說過,小的男人聽知。”州官大怒道:“真是賊夫賊婦,說的不知是那一國的話。打嘴!”左右打了十個嘴巴。王氏喊天振地的大叫。州官愈怒,吩咐拿鞋底打嘴。左右又打了二十多鞋底,打的這婦人簪環脫落,滿口流血。州官方叫住打。又問道:“如今贓銀止有二十兩一小包,那四百五十兩共九大包,你們偷放在何處?”王氏道:“小的實說了罷。”州官大喜道:“快說,快說!”王氏道:“偷埋主人銀子,原是小的起的意見,埋時小的並未同去。如今差四百五十兩,老爺再問我男人。我實實不知道。”州官怒的將桌子亂拍,罵道:“世上竟有這般狡猾奴才!”吩咐拶起來。眾人一齊動手,拶的這婦人兩淚淋漓,聲聲只教問他男人。

  州官又著敲一百敲,敲到八十余下,皮肉皆脫,十指骨頭盡露,只是說不出這四百五十兩的下落。州官沒法,只得教停刑,吩咐值日衙役道:“你可押王氏回原處,將起來贓銀二十兩,交溫秀才收存,余銀本州島再行追比。”衙役押王氏去了,州官退堂。

  次日一早,又將韓思敬提出,審了一會,口供同前。州官又要動夾棍,思敬叩頭大哭道:“小的實該萬死!小的從出娘胎至今,受主人恩典、娶妻生子,四十余年。一旦聽了老婆的教唆,頓起偷盜主人之心,一該死;主人年來,一貧如洗,止有這幾百銀子,還是先日賣住房房價,小的忍心偷他,二該死;昨日起贓,止存二十兩,這也是神差鬼使,著小的多受刑罰,三該死。老爺想,小的既然說出埋銀的地方,又承認了銀子數目,不但起出二十兩來,就是偷一兩二兩,也是個賊。小的今生,已無抬頭之日。若說拼上一身骨肉,任憑老爺拷打,將四百銀子隱瞞下,做異日過度地步;小的此時,現受著天報,難道還不知警省麼?銀子必是被人看破,轉刨去了。只求老爺詳情。”說罷,又放聲大哭。州官聽了,將頭點了幾點,問道:“你那晚埋銀子時,街上還有人行動沒有?”思敬道:“那時已四更往過,並沒見一個行人。”又問:“你埋銀子後,可曾去看過沒有?”思敬道:“小的也曾去過幾次,只在坑沿上一過,見還是好好的埋著。小的也不敢久停,恐被人看出形景不便。”州官沉吟了一會,又問道:“你有幾個兒女,都多少歲了?”思敬道:“小的一個兒子,十一歲了,三個女兒,大的九歲,其余不過四五歲。”州官吩咐,將思敬收監;又著人將他兒子和他九歲的女兒叫來。隨即退堂。須臾將兩個娃子領來,哭哭啼啼,光景是個害怕,州官叫入里面,與錢物,與吃食,百法誘問,總無下落。隨著衙役送回。一面差精細捕役,勒限訪查刨銀子的人;一面通報各憲;一面又與濟東道另回了個詳細稟帖。

  可憐韓思敬偷盜一場,頂了個一百二十兩以上監候絞的罪名。後來他女人被溫如玉趕出去。他是在官未結的犯婦,又有男人在監;誰敢娶他?只得領上兒女,沿街乞討;因養贍不過,將幾個孩子,或典賣,或白與人,如此餬口。只到四五年後,遇了赦,方將思敬減等發落。只因要坑害主人,弄到這步田地,究何益哉!正是:婦言一聽便遭刑,害得夫君喪利名。

  異日總能全性命,賣兒出女過平生。

  第五十九回 蕭麻子貪財傳死信,溫如玉設祭哭情人

  詞曰:

  秋霜早,桐花老,幾多離恨愁難掃。佳期阻,如何處,乍聞凶信,神魂無主。苦苦苦。

  情難竭,柔腸結,淚痕滴盡心頭血。讀哀扎,奠漿茶,新堆三尺,永埋冤家。呀呀呀。

  右調《釵頭鳳》

  且說溫如玉著張華打聽得韓思敬挨了二十個嘴巴,一夾棍,供出真情,押到房後坑中起贓,心上甚喜。後又聽得止起出二十兩,余銀俱無下落,心下又慌亂起來。次早,又打聽得夾了韓思敬一夾棍,早飯後,州里送來二十兩銀子。又見將韓思敬老婆拿去,留下他幾個孩子,哭叫不已,如玉又動了憐憫之心。午間見韓思敬老婆大披著頭發、滿面青腫,兩只手皮肉皆飛,淋漓血水,跑入來,跪在地下,只是痛哭。如玉長嘆了一聲,向王氏道:“我與你們主仆一場,有何仇恨?只有你們負我處。但我如今,一貧如洗。這四五百銀子,就是我養生度命之源,虧你們心上過得去。只但願上天可憐,有了罷。”此時張華家女人,也在書房門外探聽。如玉就著他扶王氏入去。

  不多時,見衙役叫思敬的兒子和他女兒。張華說入去。又聽得王氏大哭。須臾聽得腳步亂響,兩個娃子,一齊喊叫。如玉看時,見好幾個差人,硬拉出去,張華跟在後面,心上甚是不忍。

  將張華叫住,吩咐道:“州尊若將這兩個孩子動刑時,你可述我的話求情,不可著難為他。”張華去了。有兩頓飯時,見張華將兩個娃子領回。每人手內,還有三四十個錢,並點心之類。

  如玉問了一回 ,知是州尊心細處。著兩個娃子入去,自己一個咨嗟太息,怨恨命苦。想算著,不但將來日月難過,還有什麼臉面去見金鍾兒?從此茶飯減少,漸漸的黃瘦起來。

  一日正在書房中悶坐,只聽得張華說道:“試馬坡蕭大爺來了。”如玉聽見“試馬坡”三字,心上動了幾動,連忙迎接到房內,敘禮坐下。蕭麻子道:“大爺是幾時來的?文章必定得意。”如玉道:“我回家四五天了。還講文章得意不得意?

  將來連穿衣吃飯處,還未定有無。”蕭麻子道:“我久知大爺被盜,到想不到韓令價身上。昨日在苗禿子家,方知根由。真是世間沒有的怪事。”如玉道:“總是我命運該死。未知此信金姐知道不知?”蕭麻子笑道:“你問金姐麼?他知道之至。

  “如玉道:“他可有什麼話說?”蕭麻子道:“他聞信的那半晌,話最多;到如今十數天,我從未聽見他說句話兒。”如玉道:“想是他氣恨極了,所以才一言不發。”蕭麻子道:“正是。”如玉嘆恨了一聲。張華送上茶來,蕭麻子吃畢,問道:“大爺共失去多少銀子?”如玉道:“四百七十兩。”蕭麻子道:“金姐的首飾、衣服還在麼?”如玉著驚道:“他有什麼首飾、衣服?老哥何出此問?”蕭麻子道:“我承金姐不棄,大爺而外,事無大小,從不相欺。”如玉聽了,不由的面紅耳赤起來。蕭麻子道:“大爺當嫖客一場,能夠著行院中人倒貼財物,真不愧為風流子弟。”如玉道:“他因何事就與老哥說起這莫須有的話來?”蕭麻子冷笑道:“這莫須有三個字,休向小弟說。就是大爺這番被盜的銀子,還是鄭三家櫃內鎖著的原物,只可惜沒有將那十幾包石頭帶來,所以就該吃大虧了。

  “如玉聽了,嚇的痴呆了半晌,忙問道:“老哥到要說明。”

  蕭麻子道:“你要教我說明麼?也罷了。”遂將苗禿子如何翻舌根,玉磬兒如何挑唆。他彼時如何開解,他父母如何搜揀,金鍾兒如何痛罵苗禿,他父母如何毒打,溫如玉忍不住渾身肉跳起來。後說到吃了官粉,如玉往起一站,撾住蕭麻子肩臂,大聲道:“他死了麼?”蕭麻子道:“你坐下,我和你說。”

  如玉那里還坐的住?只急的揉手撾腮,恨不得蕭麻子一氣都說出來,他好死心塌地。又見蕭麻子必要教他坐下,只得隱忍著,坐在炕沿邊催說。蕭麻子又將鄭婆子如何與苗禿子打架,他從中如何勸阻,苗禿子如何許了三十兩銀子,方才說到金鍾兒自吃了官粉,到定更時如何肝崩腸斷,如何鼻口流血,說到此處,將桌子用手一拍,大聲吆喝道:“死了!”如玉聽了個“死”宇,把眼一瞪,就跌倒在地,面色陡然透黃,早已不省人事。

  蕭麻子本意,原不過將金鍾兒負氣銜怨、服毒暴亡的事,說的可憐些,感動如玉,好藉買墳地安葬話插入,鬼弄他幾十兩銀子,一則完鄭三的信義,二則自己於中也可以取他幾兩使用,到不意料如玉多情到這步田地。忙上前幫著張華叫喊。只見他兩手冰冷,閉目不言,口中止存微氣。正在著忙時,又被張華說了兩句道:“我家主人若有好歹,也不愁你不償命!”蕭麻子聽了這兩句話,見如玉死生只在須臾,他雖然有膽量,也心里要打一個稿兒。走又不好意思,沒奈何,拉過一把椅子來,坐下靜候。待了好半日,方聽得如玉喉內喘息有聲,少刻中吐了許多的白痰。張華才將心放在肚內。蕭麻子道:“好了,我這老命才算是保住了。”說罷,搖著頭,冷笑著出去。

  如玉自得此信,昏昏迷迷有兩晝夜,才少進些飲食,仍是時刻流淚。每想到極傷心處,便說道:“是我殺了你了!”虧得張華百方勸解,不至弄出意外的事來。到半月以後,才問起韓思敬的事。張華佯應道:“這三四日前,小的問捕役們,他們說有點影響,只是那人還未將銀子使出。一有把柄,他們即行擒拿。著說與大爺,放心此事。只要日子放長些,必有著落。

  小的問他是個什麼人,他們說事關重大,說不得。”如玉嘆道:“我也心上明白,不過將來像尤魁那樣完局罷了。還有一件,我要與你相商。這韓思敬家兒女,我心上到可憐他,只是他老婆我心上實放不過。閒常聽見他說話,我便添多少恨惱。我意思要打發他們出去,又怕人議論我太刻保留在面前,反與我添多少病!”張華道:“大爺不說到此,小的也不敢說。像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久已就該趕出去。若論他兩口子的心,只怕害的大爺不至於死。不過大爺存心厚道,究竟人家還說大爺恩怨不明,那里還有什麼刻薄的議論?”如玉道:“你見的甚是。

  可將我下場帶回的銀子,賞他老婆五兩,你就說與他,今日領上家口去罷。他房里所有的箱籠、對象,都著他拿去。”張華心惱他夫婦,將銀子取出袖起,向王氏說了。那老婆那里肯去?

  跑到如玉面前,跪下哭哭啼啼,自悔自罵,數說了半日,弄的如玉也沒法。次日張華回稟了如玉,到宅門上說明來意。那州官於這等事,樂得送情,立刻差了四個衙役,押著王氏同他兒女起身。本日雇了一輛車兒,到他一個表弟家去。他表弟見他有幾個箱籠,估料著必有些東西在內,欣然留下。沒有一個多月,將點衣服都弄在手內,又從新將他母子都趕出去了。

  如玉到二十天後,方在房內院外行動,竟和害了一場大病的般,無日不夢見金鍾兒言新敘舊。只因他心上過於痛惜,每見了蜂游蝶舞,花落雲行,無不觸目傷心。差張華去試馬坡打聽金鍾兒停放在何處,幾時埋葬他。過了幾日張華回來說道:“金鍾兒是八月十四日晚上死的,十七日就打發出去,在試馬坡村西,一個姓苗的墳旁埋著。小的也沒到鄭三家去,問他本村里人,都說鄭三同蕭麻子於近日買了良人家一個閨女,叫小鳳接客。小的還到金鍾兒墳前看了看。”如玉道:“你就叫個金姐,也低不了你。”說著,淚流滿面,吩咐張華,買辦祭物,並香燭紙馬之類,自己又哀哀切切的,做了一篇祭文。教張華家女人謹守門戶,雇車子同張華到試馬坡來。他是來往慣了的人,又值深秋時候,一路上見那夕陽古道,衰柳長堤,以及村坊酒市,往返行人,都是淒涼景況。

  車子繞到試馬坡村西,張華用手指道:“那幾株柳樹下,就是姓苗的墳。”又指著北邊一個新冢道:“那就是金姐的墳堆。”如玉連忙下了車,抬頭一看,只見新堆三尺,故土一抔;衰草黃花,萋迷左右。想起從前的幽歡密愛,背間囑咐的話兒,心上和刀剜錐刺一般。離墳堆還有十四五步,他就舍命跑到跟前,大叫道:“金姐,我溫如玉來了!”只一聲,便痛倒在地。

  張華同車夫攙扶了好一會,他才蘇醒過來,又復放聲大哭。早驚動了那些壟頭陌畔受苦的農人,都來看視。你我相傳,頃刻就積聚了好些。如玉哭的力盡神疲,方才令張華取出了祭品,就在地下擺設起來。自己滿斟了一杯酒,打一恭,澆奠畢,將祭文從懷內取出,自己悲悲切切,朗念道:維嘉靖某年月日,溫如玉謹以香燭酒醴之物,臻祭於賢卿金姐之塋前,曰:嗚呼痛哉!玉碎荊山,珠沉泗水。曾日月之幾何,而賢卿已成九泉下人矣!卿以傾國姿容,寄跡樂戶,每逢客至,未嘗不驚羞欲避,愧憤交集,非無情於人也,恨無一有情人,付托終身耳。辛酉歲,玉失志朱門,路經卿閭,緣蕭姓牽引,得近芝蘭。歡聚十有四月。復承卿青目,不鄙玉為陋劣,共訂死生之盟。又慮玉白鏹易盡,恐致紅葉無媒,爰授良法,節減繁費,以月計之數,省二十余金,用情至此,感激曷極!奈卿母志在鯨吞,誶詬之聲,時刻刺耳。卿則多方安慰,戒玉忍辱,以俟機緣。後王國士繼房價銀至,而卿父母貪狠益迫矣。卿懼伊等鴞獍存心,遂動以石易銀之見。既叨明示,兼惠私房,完璧歸家,皆卿錦腸繡腹所賜也。無何試期甚邇,政令寄托匪人,蕭牆變起,笑談積悃,因被盜故,竟星馳州堂,而涓滴之水,又為外賊竊其所竊。月前二十五日,蕭姓過訪,始知賢卿服粉夭亡。王聞信即欲掛樹沉河,一謝知己,苦為張華夫婦防范,莫遂所思。柔腸之斷,寧僅百結已耶?嗚呼痛哉!

  賢卿因父母凌虐而死,而死卿者,本由於苗賊。苗賊架言致卿於死,而究其所以死卿者,實由於如玉也。痛哉,痛哉!王國士不交銀於昔日,卿猶嬉笑於今夕。如玉不應試於月前,而逆奴亦無由盜竊於場後。反復相因,終始敗露,雖曰天命,豈非人為?是卿名登鬼錄,定銜怨於九泉;玉身寄人間;將何以度無聊之歲月耶?夫飛英守襯,尚傳美於千秋;關盼絕食,猶流芳於奕世。似卿之捐軀赴義,節烈更何如!玉非木石,又安忍不清竭桃花之紙,淚盡子規之血也哉!痛哉,痛哉!卿不遇玉於富足之時,是卿薄命;玉得交卿於貧寒之際,即玉寡緣。卿今為玉而死,玉尚偷生;玉今為卿而來,而卿安在耶?嗚呼!

  西域人遐,悵名香之莫購;瓊田路渺,哀仙草之難尋。卿如有知,或現芳魂於白晝,或傳幽夢於燈前,暢敘卿生前未盡之余情,指示玉異苟延之一路,此固玉之所厚望於卿,想亦卿之所欲言於玉者矣。尚饗!

  如玉讀罷祭文,坐在地下大哭。只哭的目腫喉啞,還不肯住手。試馬坡是個小地方兒,如玉與金鍾兒交好,並此番抵盜了東西,激的金鍾兒身死,十個人到有九個都是知道的。今見如玉悲痛到這步田地,沒一個不點頭嗟嘆;且說是金鍾兒為這樣個有情有義的嫖客死了,也還處有眼力。還有那些心軟的人,也在一旁陪著長一行、短一行的流淚。

  眾人正議論間,猛見一個婦人,身穿青衣,頭纏孝布,手里提著一條棍兒,一邊跑,一邊哭著往金鍾兒墳上來。眾人看時,原來是鄭三家老婆。他聽得人說溫如玉在他閨女墳上燒紙,又擺著許多的祭品,他也趕來陪祭,還要向如玉訴說一番苦惱,求如玉念死了的情意,幫幾十兩銀子。及至走到跟前,見如玉哭的如醉如痴,他也就動了見鞍思馬的意念,不由的一陣傷感起來,搶行了幾步,到金鍾兒冢前,高聲哭道:“我的兒喲,我的聰明伶俐的兒喲,你死的好委曲呀!我若早知你有今日,我一個錢兒不要,就把你白送了溫大爺了。我的兒,你看溫大爺是有情有義的人,今日還來祭奠你,與你燒一陌紙錢,供奉的都是新鮮好吃的東西。兒喲,你為什麼不出來,說句話兒?

  “如玉正哭的頭昏眼花,耳內聽得數黑道黃,有人陪哭,一抬頭,見是鄭三家老婆,前仰後合的聲喚,口中七長八短,不知嚼念的是甚麼,心上又怕又怒。頭前張華解勸了幾次,他總不肯休歇;今見了鄭婆子,連忙走至車旁,向張華道:“將祭的東西,一物不許帶回,都與我灑在金姐墳堆上。速將盤碗壺瓶收在車子內,我先在大路上等你們。你可同車夫快些來。”說著大一步,小一步,急急的去了。張華聽了主人的吩咐,將那豬頭雞魚,並獻飯、干菜之類,拿起來向墳堆上亂丟。鄭婆子哭的中間,眼角里瞥見,便急說道:“好張大叔,可惜東西白丟了!”小娃子們同看的人,一個個沒命的亂搶奪。鄭婆子再一看,不見了如玉,忙問張華。張華說不知道。問看的人。有人指與他道:“適才往村東大路上去了。”這婆子提了棍兒,如飛的趕來。

  如玉在大路上等候車子,猛見那婆子趕來。說道:“好大爺哩,就是俺女兒死了,他那間房還在,就去坐坐。或者他的陰魂還在,見見大爺,也是他拼著死命,為大爺一常何況他的肉尚未冷,怎麼這樣不認親起來?”如玉要走,又被他拉住一只袍袖,死也不放。如玉道:“我刻下現有官司,早晚還要聽審。再來,到你家里去罷。”鄭婆子道:“吔喲!好大爺,我還有許多的衷腸話,又有俺女兒與大爺留下的遺言,要細細說哩。”正在沒擺布處,張華同車子俱來,見鄭婆子拉住如玉咶皂不已,走上前去,將婆子的手捉定,往開一分。如玉得脫,急忙坐上車,向車夫道:“快跑,快跑!”車夫揚起鞭子來,將馬打了幾下,如風卷殘雲的去了。那婆子卻待要趕,又被張華捉著兩只手,丟不開。於是更變了面孔,說道:“張華,你敢放他去麼?他將我家財物抵盜一空,我女兒被他謊騙自盡,你今放他去了,我就和你要人!”張華聽了大怒,就將他的兩手用力向婆子懷中一推,說道:“去你媽的罷!”推的那婆子跌了個仰面腳。隨即扒起,向張華一頭撞來。張華提起胳膊,在那婆子脖項上就是一拳,又將那婆子打的面朝下扒倒。那婆子一邊往起扒,一邊大罵張華的祖父。張華氣起來,趕上去,踢了四五腳,將婆子踢的和蛋一般,在地下亂滾。張華四下一看,見正西遠遠的有兩個人來,連忙拽起衣襟,向大路上飛跑去了。那婆子起來時,見張華已去遠,料想趕不上。一分銀子也沒弄上,到挨了一頓好踢打,氣的坐在當道上,拍手拍腳,又哭又罵。他本莊人看見,攙扶他回去。張華跑了二三里地,方趕上車子,向如玉告訴打鄭婆子話。如玉搖著頭道:“那潑婦奴才,還了得?今日若不是你,我在試馬坡必大出丑。”

  主仆回到家中,只一兩天,科場報錄的到來,泰安中了兩個,偏沒自己的名字,只落的長嘆而已。日望拿刨銀的人,毫無下落。又把個有囑托的州官,因前任失查事件,掛誤壞了。

  幸虧有下場帶的一百多兩銀子,除用度外,還存有五六十兩,苟延日月,真是踽踽涼涼,反不如張華夫妻、父子完聚。把一個知疼知癢的金鍾兒,也死了;一個好朋友苗禿子,也成了仇隙,幾兩房價,斷了根苗;弄的孤身孑影,進退無依。正是:郎為花娘甘共死,友因無鈔弗包含。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第六十回 鄭婆子激起出首事,朱一套審斷個中由

  詞曰:

  蕭麻指引婆娘鬧,風馳雲行來到。溫郎一見神魂杳,與他爭多較少。

  聞狺語肝腸如攪,喊屈苦州官知曉。幫閒土棍不輕饒,龜婦凶鋒始了。

  右調《杏花天》

  且說鄭婆子被張華踢打後,回到家中。他新買的小鳳和玉磬兒都迎接出來,見他鬢發蓬松,走著一步一拐,也不知何故。

  一齊到南房內。鄭三問道:“怎麼這般個形狀?”鄭婆子氣的拍手打掌,細說張華踢打情由。鄭三道:“溫大爺與金兒祭奠,這是他的好意。你趕到大路上,拉住他怎麼?張華雖是個家人,也不是你破口罵的。”鄭婆子道:“放陳臭狗賊屁!從來亡八的蓋子是硬的,不想你的蓋子和蛋皮一樣。難道教張華那奴才自打了不成麼?”向玉磬兒道:“你著胡六快請蕭大爺去。”

  玉磬兒如飛的去了。

  少刻蕭麻子走來。鄭婆子便跳起來哭說道:“我被張華打了。”又子午卯酉的說了一遍。蕭麻子連連擺手道:“莫哭,莫叫。金姐的衣服、首飾,有要的由頭了。天下事,只怕弄破了臉。今你既被張華重打,明日可雇車一輛,到泰安溫大哥家去吵鬧,就將你女兒抵盜衣服財物話,明說出來也不妨。”鄭三道:“他是什麼人家子弟?安肯受這名聲?我看來說不得。

  “蕭麻子笑道:“凡事要看人做。溫大哥那個人,他有甚麼主見?只用你家婆子一入門,就可以把他嚇殺。再聽上幾句硬話,亂哭亂叫起來,也不用三天五天,只用半日一夜,他多少得拿出幾兩來安頓你。”鄭婆子道:“我久已要尋他去。如今又打了我,少了一百,便是九十九兩,我也不依。”蕭麻子道:“你這主見,又大錯了。做事要看風使船。若必定要一百五十,弄的他心上臉上,都下不來,豈不壞事?”鄭婆子道:“我一個亡八的老婆,還怕拌總督的兒子不值麼?”鄭三道:“蕭大爺的話,是有斤秤的。以我看來,吃上這個虧罷。溫大爺如今,也在極沒錢的時候。激出事來,我經當不起。”鄭婆子道:“我怎麼就嫁了個你!到不如嫁個小亡八羔子,人惹著他,他還會咬人一口。真是死沒用的東西!明日天一亮,我就要坐車起身。你若到日光出時,我和你先見不死活。”蕭麻子道:“就去去也罷了。我有個要緊訣竅說與你,總之要隨機應變。他軟了,你方可用硬;他若是硬起來,你須用軟。不是一塊石頭抱到老的。多少得幾個錢,就快回來,切不可得一步進一步。我去了。”

  到次日,鄭三無奈,只得打發起身。一路行來,入了泰安城。到溫如玉家門首,鄭婆子下了車,也不等人說聲,便一直入去。如玉正在院中閒步,猛見鄭婆子走來,這一驚不小,就知要大鬧口舌,只得勉強笑道:“你真是罕客。”鄭婆子冷笑道:“我看大爺今日又跑到那里去!”說著將書房門簾掀起,一屁股坐在正面椅子上。如玉也只得隨他入來。鄭婆子道:“張華打了我了,我今日尋上門來,再著他打打我。我的頭臉也胖了,腰腿也斷了,大爺該如何評斷,還我個明白。我今日要死在這里哩。”如玉也坐在炕沿邊上,說道:“張華那日在路上,也曾和我說過。他將你推了一腳,我還說了他幾句不是。

  但你也不該罵他的祖父。”鄭婆子道:“阿呀呀!好偏向的話兒。我罵他誰見來?我還當是張華冒失,不想是你的使作。”

  如玉道:“你還要少你長你短的亂吐!我這書房中,也不是你坐的地方。”鄭婆子道:“這不是陝西總督衙門,少用勢利欺壓我。”如玉道:“你快出去,我不是受人上門欺辱的。”鄭婆子道:“若著我出去,須得將我女兒的衣服、首飾、金銀、珠玉一宗宗還我個清白,我才出去哩。”如玉聽了此話,心肺俱裂,大怒道:“你今日原來是訛詐我麼?”鄭婆子冷笑:“我怎麼不訛詐別人,單訛詐姓溫的?”如玉越發大怒道:“我這姓溫的,可是你嚼念的麼?我把你個不識上下、瞎眼睛奴才,你本是人中最卑、最賤的東西。你看你,還有點龜婆樣兒?”

  鄭婆子道:“溫大爺還要自己尊重些兒,嘴里少不干不淨的罵人。”如玉道:“我在試馬坡,受你無窮的氣惱。我處處看在金姐分上,你當我怕你麼?我便不自重,你個亡八肏的敢怎麼?”鄭婆子也大怒道:“你趕人休趕上,我不是沒嘴的。你再罵我,我就要回敬哩。”如玉氣的亂戰道:“好野亡八肏的,你要回敬誰?你聽了苗禿子話,將你女兒立逼死;你又托蕭麻子,買良人家子女小鳳為娼。我的一個家,全全破壞在你手,我正要出首你和蕭麻、苗禿,你反來尋我?”說著走上去,在鄭婆子腿上,踢了兩腳。鄭婆子立即回轉面孔,哈哈大笑道:“我和大爺取笑,大爺就惱了,這樣罵我、踢我,也不與我留點臉。”如玉道:“放你媽的屁!我是你取笑的人麼?”又大聲喊叫張華。張華連忙入來,如玉道:“我把這亡八肏的交與你,你若放走了他,我只教本州島太爺和你要人。”說罷,掀翻簾子,大一步,小一步,出門去了。鄭婆子情知不妥,向張華道:“張大叔快將大爺請回來,我陪罪磕頭罷。”張華道:“他正在氣頭上,我焉敢請他?”鄭婆子道:“大爺素常和誰交好?煩你請幾位留留罷。”張華道:“他和你女兒金姐最好,此外那里還有第二個?”鄭婆子道:“這是刻不可緩的時候,還要拿死人取笑哩。你和我尋苗三爺去。”張華道:“我家大爺,恨他切骨,你到不火上澆油罷。”鄭婆子道:“著他轉煩幾個人相勸何如?”張華想了想,萬一出首下,弄的兩敗俱傷不好,向鄭婆子道:“也罷了。我和你走遭。偏他又搬在東關住,來回到有二三里。”鄭婆子道:“快快去來。”於是男女兩個,尋苗禿去了。

  再說溫如玉鼓著一肚子氣憤,走入州衙。正見州官在堂上審事,他便叫起屈來。州官吩咐押祝須臾,將審案問完,傳如玉上去。原來這州官姓朱,名傑,是陝西肅州府人。一榜出身。他初任江南吳縣知縣,因卓異引見,明帝著發往山東,以事繁知州題補。前任官失查,書辦雕刻假印掛誤,委他到泰安署櫻到任才十數天。人頗有才能,只是性烈如火,好用重刑,又好罵人。看見如玉差別道:“你是那里人?你瞎喊叫什麼?

  “如玉道:“生員叫溫如玉,系本城秀才。”州官道:“說你的冤屈我聽。”如玉便將先人如何做陝西總督病故,如何與濟東道杜大老爺系世誼舊好,從省城拜望回來,州官向兩行書役道:“你們聽見麼?他先用已故總督嚇我,這又用現任上司嚇我,就該打嘴才是。也罷了,只要你句句實說。”如玉道:“彼時路過試馬坡,如何被蕭麻、苗三兩人,引誘到樂戶鄭三家,與妓女金鍾兒相交;如何被蕭、苗二人屢次借貸,局騙銀四百余兩,分文未還,往返二年;如何被鄭婆子百般逼取銀錢財物一千七百余兩,將先人所遺房產地土變賣一空;蕭、苗二人見生員無錢,如何教鄭婆子趕逐,再招新客;金鍾兒念生員為他破家,立意從良,不接一客,鄭婆子天天如何毒打;生員八月間,去省城下鄉場,有賣住房銀四百二十兩,如何被家人韓思敬盜竊;苗三去試馬坡報信,言生員被盜銀兩俱系金鍾兒抵盜衣服、首飾,偷送生員,變賣始能有此銀數;又教唆鄭婆子如何搜揀,如何百般拷打;金鍾兒受刑不過,如何吃官粉三匣,腸斷身死,金鍾兒死後,蕭麻子領鄭三於各鄉堡尋訪有姿色婦人,於九月間買得良人子女小鳳,日夜鞭責,逼令為娼。蕭麻子於中取利。今日鄭婆子又受蕭麻指示,到生員家,坐索金鍾兒抵盜等物,如何訛詐,如何痛罵先人,不留余地,此刻還在生員家拚命吵鬧。生員情出急迫,萬不得已,始敢冒死匍匐在太老爺案下,將前後情由-一據實出首。”說罷,連連叩頭,痛哭不已。州官道:“我細聽你這許多話,到還沒有什麼虛假。

  你下去補一張呈子來。”如玉答應下去,補寫投遞。又將三班頭役,叫至面前,吩咐道:“我與你們兩條簽,一條在本城拿苗三和鄭婆子,一條去試馬坡拿蕭麻、鄭三並妓女小鳳。你們此刻就起身,連夜快去。這男婦三個人,若有一個逃脫,我將你們的腿夾的東半邊一條,西半邊一條。去罷。”眾頭役跪稟道:“試馬坡系歷城縣管,還求老爺賞關文一角。”州官道:“放你媽的驢屁!一個買良為娼的秀才,和一個干名犯罪的亡八,還用關文?只帶十來個人,硬鎖來就是了。”眾頭役連聲答應下去。

  鄭婆子尋著苗禿,剛入城門,被原差看見,俱押入店中候審。眾頭役去試馬坡,來回只兩日半,便將蕭麻等拿到,立即打了到單。州官批示:午堂聽訊。苗禿在衙門中,與蕭麻大嚷,恨他教鄭婆子來城闖禍。鄭婆子也嫌怨蕭麻,吵鬧不休。少刻,州官坐堂。先將苗禿子叫上去。州官向兩行書役道:“你們看這奴才,光眉溜眼,不是個材料!”說罷,怒問道:“你身上還有個功名兒沒有?”苗禿道:“生員是府學秀才,叫苗繼先。

  “州官道:“你既是個秀才,為什麼與亡八家做走狗?溫如玉家被了盜,你去試馬坡報信怎麼?”苗禿道:“這是溫如玉造言,生員並未去。”州官道:“你既沒去,金鍾兒為何吃官粉身死?看來不打不說。”吩咐左右打嘴。苗禿道:“祈看先師孔子分上,與生員留點地步。”州官道:“我何須人,敢勞至聖討情分?打!”苗禿子忙說道:“去來,去來。”州官道:“溫如玉的銀子,你怎麼向鄭婆子說是金鍾兒抵盜與他的?既系抵盜,此系暗昧之事,怎麼你就能知道?”苗禿道:“生員深知溫如玉年來沒錢,一旦被盜四百余兩,便心疑是金鍾兒弄鬼。不想果然。”州官道:“這』果然』二字,有何憑據?”

  苗禿道:“他母親鄭婆子搜揀時,金鍾兒櫃中,包著十幾封石頭。”州官道:“你看這狗攮的胡說,他平白將石頭包在櫃中怎麼?”苗禿道:“太老爺問溫如玉便知。”州官道:“叫溫如玉上來說。”如玉跪稟道:“這有個隱情在內,如何敢欺太老爺。”遂將伙計王國士於五月間去試馬坡,他鋪中原存著生員賣住房銀四百八十余兩,與生員面交。王國士去後,金鍾兒說:』這幾百銀子,他們都知道了。你若拿回家去,不但我父母恨你,就是蕭麻子也惱,將來越發要趕逐你;若留在此處,系人來客去,風波不測之地,況蕭麻子為人不端,萬一見財起意,勾通本村匪類,弄出意外事來,就到官前,你也做的不是正事。不如包幾封石頭,假充銀子,上面加了封皮,著我父母看看,然後鎖在我櫃中。你將真銀子和你家人張華偷行帶回家中。我父母見有銀子存留,或者不逼迫我接客。等你下場回來,再做裁處。』誰想這幾百銀子,又被家人韓思敬盜竊。”說著淚如雨下。州官連連點頭道:“我才明白了,怪道苗三說金鍾兒抵盜,不想抵盜的還是你的銀子。這樣看起來,這金鍾兒竟是個有良心的婊子,可惜被苗三這狗攮翻舌頭激迫死了。這須得好好的打哩。”向眾衙役道:“手不中用,你們拿好結實沉重鞋底,加力打這奴才的嘴和臉。”眾衙役打了十鞋底。”打的苗禿眉胖眼腫,鼻口血流。須臾打完,州官拍著手,向眾書役道:“你們看,好容易出這一個有良心的婊子,硬被這奴才斷送了,我就活活的惱殺。他都多的是這些嘴,管的是這些閒事。”說罷,向如玉道:“你和苗三且下去,叫鄭婆子那臭爛腿來。”

  鄭婆子跪在案前,州官向刑房道:“這奴才頭臉眉眼,也不是個貨。看來比苗三還討厭。”刑房微笑道:“老爺品評的一點不差。”州官伸開五指連擺道:“我有法兒治他。”說罷,問道:“溫如玉在你家,花費一千六七百兩,你還貪心不足,又去他家訛詐。我只問你:是誰教你去的?”鄭婆子道:“老爺你不知道。”州官大怒道:“好驢子肏的,他敢和我你來我去!你說我不知道,我且先打你個知道。”向眾衙役道:“快與我用鞋底打二十!”眾役將婆子打的蓬頭散發,和開路鬼一般。州官道:“你說罷,是誰教你訛詐人?若有一句虛話,再打二十鞋底。”鄭婆子道:“是蕭秀才著我去來。”州官道:“小鳳兒是誰家女兒,你和蕭麻子敢買他為娼?”鄭婆子道:“是我親生親養的,從那里去買?”州官道:“叫小鳳來。”

  小鳳跪在面前,州官道:“你願做娼妓,就休說實話;你若願做個良人,可將你父母兄弟,並所住地方,-一實說,我此刻便救你出火坑。”小鳳道:“我是本州島周家莊人,我父叫王友德,我哥哥叫王大小,此外沒人了。”州官道:“當日買你時,是誰去來?”小鳳道:“是蕭大爺同鄭三去來。”州官道:“是多少銀子買你的。”小鳳道:“我聽得我父親和我母親說,是一百二十兩,媒人是十五兩。”州官道:“媒人是何處人,叫什麼名字?”小鳳道:“他也是周家莊人,我不知他名姓,素常人都叫他四方蛋。”州官笑了笑,又問道:“你到鄭三家幾月了,可接過幾次客?”小鳳道:“才一個半月了,也接過十來個客。”州官道:“你可願意接客麼?”小鳳道:“起初我不肯,鄭婆娘兩次打了我三百多鞭子,我受刑不過,才接了客。”州官道:“下去。”向眾役道:“將皮鞭拿十來把來。

  “鄭婆子連連叩頭道:“小鳳從未見過官,是他害怕胡說。”

  州官道:“我偏要信他這胡說。”吩咐將婆子衣服剝去,兩個人對打。鄭婆子痛哭哀告道:“原是從周家莊買的,求老爺開恩。”州官喝令重打,打的婆子滿地亂滾,皮肉皆飛。約有二百多鞭,州官方教住手,拉了下去。

  著傳喚蕭麻。蕭麻跪在案下,州官道:“你引誘溫如玉嫖,並屢次借騙銀兩,此番又教鄭婆子訛詐,這三件我都不究問了。

  你只將買小鳳情由,據實供出,我即開恩辦理。”蕭麻子微笑了笑,說道:“太老爺和溫犀秦鏡一般,遠近百姓,十數萬人,那一個不傳說太老爺聽斷如神?極疑難的大案,不知辦過多少,何況眼底小事,反能逃得洞見?”州官道:“我只愛人實話,不愛人奉承。”蕭麻道:“生員與鄭三同住在試馬坡堡內,閒時去他家坐談是有的。至於買小鳳為娼,生員忝列學校,何忍做此喪良損德之事?況得利系鄭三夫婦,於生員有何取益?

  “州官道:“適才小鳳說,你同鄭三親去買他,你還支吾什麼?

  “蕭麻又笑了笑道:“同堡居住,見面時多,生員寧無一言一事,得罪小鳳處?”州官道:“你既說小風與你有嫌怨,我且不著他與你質對。”叫鄭三跪在下面。州官道:“你買小鳳時,蕭麻和你同去來沒有?”鄭三道:“下人不敢欺太老爺,同去來。”蕭麻道:“看他也胡說。”州官道:“未買小鳳時,是你兩個誰先起意做此事?”鄭三道:“下人女兒金鍾死後,蕭相公說:』你不必過於悲痛,只用一二百兩銀子,我和你去各鄉村采訪窮戶人家,有姿色的婦女,買他一個接客,也不愁抵不上你女兒。』至九月間,才於周家莊買了小鳳是實。”蕭麻子又笑說道:“你舉個證見來,再說定在昏地暗的話。”州官道:“蕭麻,你可知本州島的外號麼?”蕭麻道:“太老爺是聖賢中人,焉有外號?”州官笑道:“譽揚太過。我當年在江南做知縣時,人都叫我朱一套。何為一套?夾棍、拶子、板子、鞭子、嘴巴打一個全,便為一套。我看你這光景是要和一套見個高下哩。”吩咐左右,拿夾棍來。蕭麻連連叩頭道:“生員為人口直,得罪的人原極多,還求太老爺詳情。生員與一亡八出主見買人,效這樣下流勞何為?”州官道:“夾起來!”蕭麻恨不得將地皮碰破,說道:“懇太老爺,念斯文分上,生員與百姓不同。”州官大怒道:“好可惡狗攮!這明是說本州島審事不按律例,擅夾打未革秀才。你也不想想,你做的是什麼事?

  方纔挨嘴巴的苗三,他不是個秀才嗎?你這秀才,難道有加級紀錄不成?”吩咐夾。眾役將蕭麻鞋襪拉去,上了夾棍。蕭麻道:“生員招了,就是個買良為娼罷。”州官道:“這是個大可惡東西!我當不起你這就是兩個字”向眾役道:“收。”眾役將夾棍收對了頭,蕭麻便昏了過去。好一會,蕭麻蘇醒過來。

  刑房問道:“你還不實說麼?”蕭麻道:“實是我著鄭三買良人家子女,只求太老爺開恩。”州官著松去夾棍。蕭麻畫了供。

  州官吩咐收監,候詳文回日定案。又向鄭三道:“我看你人還忠厚些,與你老婆天地懸絕。有蕭麻子承罪,我詳文內與你開脫開脫罷。”鄭三連連叩頭。州官著打四十板。少刻打完。州官道:“本該把你監禁,看你不像個偷跑的人,准討保,候上憲批示。”

  又著叫溫如玉、苗三上來。兩人跪在案下。州官向如玉道:“你為一娼妓,清家破產,情亦可憐。我只問你:你還要這秀才不要?”如玉道:“求太老爺恩典。”州官道:“苗三挑弄唇舌,致令金鍾兒慘死,其存心甚是險惡。然他與謀殺、故殺不同,例無償抵之理,革去秀才,滿徒三年,實分所應該,但將苗三詳革,你所事亦有干法紀,我實難違例保全。你若要這秀才,我將蕭麻子買良為娼另想個法兒辦理;你若深恨苗三,情願將秀才革去,本州島自將他按例申詳。”如玉道:“金鍾兒死於苗三之手,生員抱恨無涯。今情願與他同歸於敗,使死者瞑目九原,即是太老爺天恩。”苗禿聽了此話,甚是著急,向如玉連連叩頭道:“我苗繼先原是愛錢匹夫,無恥小人,還求溫大爺寬一步。我當日播弄唇舌,原不過教金鍾兒受點折辱,那里便想到他死上?此實是本心。況我因此事被蕭麻將一處住房弄去三萬錢私積與了鄭三,刻下窮無立錐之地。今再詳革,問擬軍徒,我惟有一死而已。且我又抵償不了金鍾兒性命。於他既無益,反於大爺有損。今太老爺尚開天恩,大爺就連個小人容放不過麼?”說著,又連連叩頭。州官道:“溫如玉以為何如?”如玉道:“苗三話,說到這步田地,一總求太老爺垂憐。”州官道:“既如此,我就結了案罷。但你身為秀才,又是官宦後裔,經年家在嫖場中混鬧,法不可容。但念你父做總督一場,你又與杜大老爺有世誼,我少不得存點勢利之見,不退底衣打你。吩咐刑房,將他兩只手上,重責四十戒尺。刑房見本官心上用情,責打亦不甚著力。須臾打完。如玉叩謝。州官向苗禿道:“這件事太便宜你了。”著眾役拿頭號大板,重打苗三四十,一板不得容情。苗禿又再三哀懇,早被眾役揪翻,打的殺豬般喊叫,兩腿血流。打完,州官向刑房吩咐道:“小鳳身價銀一百二十兩,俟將他父兄拿到,著鄭三出一半,他父兄出一半,入官。媒人四方蛋,待審訊後,再追贓銀。”說罷,州官退堂。如玉雖挨了四十戒尺,見將鄭婆子、苗禿、蕭麻被州官夾打的甚是痛快,心上快活不過,得意回家。正是:蕭麻指引龜婆鬧,鬧得溫郎把狀告。

  倒運遭逢朱一套,五刑重用人心樂。

  第六十一回 臭腥風廟外追邪氣,提木劍雲中斬妖奴

  詞曰:

  湖水潛修幾度秋。閣皂山中,巧試神偷,相訂同類寄饒州。

  九華妖垣,安樂忘憂。

  欣遇滅狐氣味投。秘授神針,四處尋求,偶逢社會驗風頭。

  虛空爭斗,竟獲仙丹。

  右調《一剪梅》

  前回言溫如玉弄的人財兩空,孤身無倚過那淒涼日月,今按下不表。且說冷於冰自將連城璧等領回玉屋洞內,一架雲光,早到江西閣皂山凌雲峰下。但見碧峰迭翠,古木參天,千紅萬紫,遍滿幽谷,覺重山峻嶺之中,另具一番隱秀。再將那凌雲峰仔細審視,真如一根翠竹,直立半天,自上至下,毫無一點破綻。心里想道:“那修文院天狐,說《天罡總樞》一書在此峰內,被鄱陽湖一鯤魚精盜去。我看此峰披青掛綠,與刀斬斧削的一般,並無一點空隙。這書從何處可入?何處可出?”又想道:“畢竟他們的法力大似我,能於鐵石內開通門戶,貯放東西。這魚精能於無可搜尋中盜去,其法力廣大,不言可知。

  “又想道:“他已將書盜去,我在此流連何益?不如到鄱陽湖看個動靜,再做理會。”說畢,飛身雲路,已至鄱陽湖地界。

  但見波濤浩涌,廣大無邊,那里有個魚精的影兒?自己又不能入水里去,查看有無。在那湖邊走來走去,想出個道理來。

  用中指書符一道,喝聲:“司湖諸神速至!”少刻,狂風頓起,水裂波開,煙迷霧涌之中,有許多神祇俱鞠躬聽命。於冰道:“諸神職司水府,定悉水怪等蹤跡。此湖可有一老鯤魚精沒有?”諸神道:“某等奉敕各分汛地鎮守,凡水族類有興妖作怪、傷害生靈者,無不細加逐除,替天行道。先時果有一老鯤魚,其大無比,在此湖內出入數百余年,從未見其傷害物命。

  某等見他順時修養,久後定化蛟龍。自二百年前至今,止見此魚游行過兩三次,近年來實不知在何方停止。未敢妄對,望法師於別處江湖內查察。”於冰聽了,躊躇了半晌,發放眾神後,迤邐行來。到饒州地方,尋了一處無僧道的破廟停歇,遣超塵、逐電四外訪查。

  過了幾天,二鬼回復道:“水族之類,非人可比,小鬼等無可稽查。”於冰又設一法,於廟外貼一斬妖除祟的報單,早哄動了一州的人民,都來看問。見於冰形容服色迥異凡流,一個個驚神見鬼,有言妖者,有言仙者,雖施舍了幾張符菉,替人家驅除了些魑魅魍魎之類,到惹得地方官差人盤問短長。於冰道:“這也不是個采訪的法子。豈有個水怪在陸地上居停之理?但天狐曾言,老鯤魚率領眾妖,去饒州一帶作怪,斷無虛言。到的是我尋訪不周之過。”於是在饒州左近府縣,幾名勝之地,隨處蹤跡。

  一日,飛升在鞋山頂上,看那山形水勢,並往來舟船,猛見正西上,起一股黑氣,直奔西南,運目力細看,似有妖物在內憑依。於冰情知怪異,駕雲隨後追來,見那股黑氣從半空里落將下去,頃刻他為散絲,被風吹盡,毫無一點形跡。於冰亦落下雲頭,在一山頂上四下觀望,蹤影全無。下山來尋問居民,知系廬山境界。又見山岔中,男男女女各拿著祭物,三三五五,都奔這座山來。於冰訊問原由,都說是去五虎溝天塹嶺子孫娘娘會上進香還願去。於冰道:“離此有多少里數?”眾人道:“沒多的里數,只用從這山峪西北,轉兩個山彎就是了。那邊熱鬧的狠,你這道人若會算命起課,也不愁不弄幾個錢。”於冰想道:“妖氣也不知散歸何地,我何不同他們走走?或者人煙眾多處,有些議論風聲,也未可知。”隨即跟定了眾男女,走了半晌,已到天塹嶺上。放眼一望,見對山坡上,有一處廟宇,規模闊大;又見山腰上下有十幾處席棚,大小不等,內中有賣酒肉的,有賣香燭紙馬的,還有擲骰頑牌的。山門內外,擺設著許多雜貨對象,婦人應用的東西極多。又見那些男女們,有頭頂香盤。一步一拜的;有口銜環帶,身披鞍韉,學驢馬扒著磕頭的;還有胳膊上用針鈎穿入肉內,掛著大攀香,跪著還心願的;還有少年婦女藉燒香為名,打扮的粉白黛綠,翠袖紅裙,被那些浮浪子弟跟出跟入燥皮的;甚至擁擠在一處,有掐手的,有脫鞋的,有趨勢摟抱的,有偷拔簪環的:種種丑態,不一而足。還有男看上女,女愛上男,眉目送意,眼角傳情,或私相笑語,或暗訂交期。燒這一番香不打緊,那些生心的男子圖謀財色,一個個跟尋到婦人住家地方,不親的設法認親,不友的設法認友,將求福藉庇之善地,竟成奸淫盜邪之良媒。

  你道這些婦女,豈盡是獨自來的麼?無論大家小戶,都有幾個男子隨往。富貴紳士家,多是知禮讀書的人,放出婦女撓香游寺的還少。惟有這庶民人家,比鄰而居,閒常時婦女們通家往來,知廉恥、守婦道的,能有幾個?彼此坐在一處,不是說自己男人長短,便是議論人家丈夫。若題起游街看廟,無不眉歡眼笑,互相傳引。更兼男人,十個到有一半不是怕老婆的,就是曲意要奉承老婆的。再若到子孫娘娘廟內燒香,先占了個求養兒女的題目,比別的神廟不同,做丈夫的總心里有些不依允,也只得勉強相從。及至到了人煙湊集之地,男女混雜起來,他何嘗不心跳面赤?又自己心中開解:燒香的婦女,亦不止我一家。只得隨波逐流罷了。可笑他又不警悔,到了下次,依舊還放妻女出來閒蕩。身上有好衣飾的,先教賊盜物色;面上有好姿色的,又被情郎留意。久後失了財物,還是小事;勢必弄成個烏龜方才滿意。總之,這種人一出娘胎包,他就帶幾分龜性,不可以理喻,不可以法繩。請看凡怕老婆的,與曲意奉承老婆的,皆其做龜之根基也。至於縱容妻女,與親友或異姓以及同族人頑錢,其當龜較此倍速。今不言正文,插此一段議論,實由耳聞目睹,藉此回書為勸戒世人意耳。

  閒話少說。且說於冰,走入廟來,見許多男女在正殿上擁擠著叩拜。兩廊下擺設著豬羊,中間陳設著各色祭品,內外懸燈結彩,殿內又掛著幾封碧霞元君的寶旛。三位娘娘面前,各列著三桌高頭大供,無非是雞鴨魚肉、米面果品之類。兩傍塑著些抱子送生的泥像。供案前,站著幾個和尚,打著磬,搖著鈴,又顧取布施,又要偷看婦人們的面孔,手腳一個個忙亂不迭。於冰大概看了看,正要到後層廟內去,陡然間起一陣怪風,刮的那些善男信女顛顛倒倒,亂喊亂跑起來。但見:屋宇振動,磚瓦飛騰。隔扇門樓,東西亂晃;鍾梁鼓架,左右齊翻。老頭兒尋覓兒孫,錯抱定敲磬沙彌,拍拍打打叫“肉肉”;小娃子悲呼父母,緊摟住送生小鬼,親親熱熱喚“媽媽”。張家婦拉定李家夫,跑散了奇巧發髻;城中男背上鄉中女,吊了時樣花鞋。和尚奔禪房,頭觸入窗櫺眼內撥不出,吆喝“救命”!會首偷布施,手伸在醮紙爐中疼不過,亂嚷“燒殺”!廟外席棚,滿天亂舞;場中賭友,遍地摸錢。石走沙飛,擬是星辰齊落;雲黑日暗,惟聞神鬼同號。

  於冰見風勢陡至,刮的對面通不見人。須臾,天地昏黑,只聽得男女叫喊之聲不絕。運動雙睛努力一看,見廟內外擺設的豬羊祭品全無。慌忙起在空中,急用手將風尾抓來,在鼻孔上嗅了嗅,覺的有些腥氣。於冰道:“是了。不趁此時蹤跡他們的下落,更待何時?”放眼四下一看,見前次所見那股黑氣,從風內透出,往西飛去。於冰在雲路中估計,相離已有百十余里,連忙推雲急趕。止差數里遠近,猛見正南來一片烏雲,內有兩個婦女;一個穿青龍鑽雲對襟氅,黑色百花裙,頭盤鳳髻,腰系絲絛,絲絛上掛寶劍一口,柳眉杏眼,玉面櫻唇。那一個侍女打扮。於冰心里說道:“真仙焉有駕烏雲之理?此必是妖精無疑!”見雲路頭切近,問道:“仙卿何人?”那青衣婦人見於冰骨格秀雅,道氣充盈,急將雲頭停住,笑應道:“我九江夫人是也。上仙何人?”於冰道:“吾衡山煉氣士,別號不華。仙卿號九江夫人,可是上帝敕授麼?”夫人笑道:“非敕授也,乃同道推許耳。”於冰道:“今欲何往?”夫人道:“因鄱陽聖母相招赴宴,系應命而來。”於冰道:“鄱陽聖母何人?”夫人道:“聖母修道五千作年,法力通天徹地,為我輩之鼻祖。近又得《天罡總樞》一書。越發神通廣大。道兄若有余暇,可同我去一見,便可大受教益。”於冰心中大喜,今日才訪著了。又心里想道:“此一妖類,若與他同去,反與鯤魚精添了牙爪。萬一招架不來,豈不失機?”於是將雷火珠取在手中,說道:“本意與你同去,只是我手中此物不依。”夫人笑道:“道兄手中何物?”於冰道:“當下著你便知。”說罷,劈面打去。火光到處,大震了一聲,二妖現形,即刻喪命。九江夫人,乃數丈長一烏魚;一系五丈余長一蝦,即跟隨侍女也。

  只見二妖一翻一覆,從半空中墜落深山溪澗去了。於冰收珠,向西一望,那股黑氣也不知走到那方去了。於冰道:“不意一珠打去,二妖俱死。這鄱陽老妖,知他住在那里?”

  正在作難間,又見正東上一前一後,有兩塊烏雲滾滾而來。

  於冰道:“此雲邪氣彌漫,必有妖物在內。我何不迎了他去,萬一他走別路,又得追趕。”於是推雲直迎了上去。雲頭漸近,仔細一瞧,只見前一塊雲內有一婦人:頭纏蛇髻,鬢插雙花,面若出水芙蓉,腰似風前弱柳,穿一身大紅金縷衣,下配藉花白鶴裙,腰懸寶劍,手提拂塵。後面雲內,也是一侍女打扮。

  於冰道:“不用說,也是九江夫人一類。”心里說道:“此番若再用雷火珠,設或兩個俱死,這鄱陽老妖又從何處找他?不如用飛劍先斬那有本領的妖婦,留下後面侍女做活口,好問老鯤魚下落。”

  主意拿定。兩處雲頭止相隔數步,於冰停雲問道:“仙卿請了。”那婦人見於冰問他,也將雲頭停住,先將於冰上下一看,知系道德之士,忙笑應道:“上仙何人?今往何處去?敢勞下問。”於冰道:“我衡山煉氣士是也。今於終南山會一道友始回。仙卿法號祈示知。”婦人道:“我廣信夫人是也。今因鄱陽聖母差侍女請我吃酒,特來一會。上仙問我,有何話說?

  “於冰心里說道:“這鄱陽老妖教下,也不知有多少夫人,真是可笑!”說道:“我也沒有什麼話說,意思著你試試我的寶劍。”急將木劍從腿內抽出,向妖婦頭上擲去。只見一道寒光,疾同掣電,直奔妖婦頂上。那婦人見劍來甚急,忙用衣袖一遮,響一聲,衣袖上金光四射,不損分毫。於冰大驚,忙將木劍收回。婦人大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又無仇怨,平白里為何用劍暗行傷我?”後面那侍女見兩個大動手腳,有些害怕,刺斜里攜雲往西直奔。於冰急用停雲法,將劍一指,喝聲:“住!

  “那雲便和釘定住的一般,停留在半虛空內。一回 頭,猛見有茶杯大小一紅珠,與火炭相似,迎面飛來。於冰見珠來切近,躲避不及,忙從丹田內提一口剛氣,用力向珠一吹。那珠如柳絮輕塵,飄起在半空中。婦人見寶珠無功,急將口一張,其珠自歸口中去了。連忙撥雲,往回奔走。於冰恐追趕不及,將雷火珠從後打去,大振了一聲,只打的霞光萬道,再看那妖,依就不損分毫。於冰驚咤不止。那婦人試著此珠的利害,惟恐打在頭臉上,斷無生理,如飛的向東逃奔。於冰提劍追趕,雲路中約趕有千數余里,只見那妖婦忽將雲頭下墜。於冰撥雲觀看,見下有大江一道那妖婦逃入江中去了。急忙將雲頭落下,止見江聲如吼,雪浪連天,妖婦不知歸於何地。於冰道:“此系水妖無疑!既入此江,江神必知下落。”急急書符一道,用劍向江中一指,頃刻狂風四起,浪迭如山。大小江神,俱來聽命。

  於冰道:“貧道適才在雲路中趕一妖婦,跳入此江中,諸神可曾見否?”眾神道:“此地系洋子江上流,舟船來往者甚多,從無妖物棲止。”於冰道:“我才見他入水,敢煩諸神速查去向,以便擒拿。”諸神道:“並非某等故違令旨。今據法師言,此非居停之妖,乃行妖也。行妖去向,實無定所。此江回環數千余里,他又是刻不停留之物,某等該從何處查起?”於冰道:“諸神所言亦是,請回罷。”眾神退去。

  於冰又將那江形水勢上下看了一回 ,想道:“我何痴愚至此!一妖免脫事小,《天罡總樞》事大。只管在此延挨,倘教那侍女走去,或被別妖解脫,這鄱陽老妖下落,又該問誰?”

  惟恐雲慢,急架遁光復回原路,遠遠眺望,見那侍女還停留在半空,心內大喜。原來這侍女被於冰用停雲法停住,一步不能動移,又不敢跳出雲外,滿心里盼望一同類經過,救解走去;等了許久,仍見於冰從東如飛而來,心上甚是害怕。於冰至面前,用左手拿住他右臂,右手舉起寶劍,大聲說道:“你是要死要活?要活可句句實說,你主人鄱陽聖母住在何處?他洞中還有幾個夫人?多少妖黨?你適同那妖婦要往那里去?據實說來,我便饒你。你若要死,我便是這一劍,將你分為兩段!

  “那侍女戰哆嗦的說道:“真人饒我性命,我-一實說。”於冰道:“我且饒你,你快說為!”侍女道:“我主人叫鄱陽聖母,他修煉了四五千,有通天徹地手段。他出身原是海中一個鯤魚,我們能變化人形者,有一百四五十,皆是他揀選年代久遠、有靈性的,他才肯傳與變化人形之法。二千年以前,他便會雲來霧去,游行人間。但他不能離水,隔十天半月,總要到水中一游。後來這幾千年,他的道術愈大,反嫌水中出入不便,於江西廬山之西,尋得一九華山天橋洞,將我們會變化人形者,都叫到洞中伺候他。自修煉至今,從不害一人一物性命。他若化蛟化龍,亦早正其果位。但他恥為鱗甲一類,必欲脫盡凡骨,做一上界金仙,才是他的志願。只因他道行日大,於一二百年內,陸續來了三位夫人,拜為門下。一叫廣信夫人,他原是個鰲魚修煉而成,即真人適才趕逐者。一叫九江夫人,系一烏龜修煉而成者。聖母洞中,還有一白龍夫人,系一銀條魚修煉而成者。他三個各有一二千年道行不等,其性都愛人間俊俏子弟。

  而廣信夫人,更是一日不可暫離。他三個都能隱顯變化,法術超群。若得些珍奇異物,或美味佳品,必要與我聖母進獻,因此我聖母甚喜他們,常指教法術,又戒他們貪淫,恐壞正果。

  今午白龍夫人帶領侍從,不知從何處弄來些豬、羊、雞、鴨、酒菜、面食之類,到我聖母洞中進獻。又差我與一侍女,分頭去請九江、廣信二位夫人。今被真人拿住,問我原由,我一字不敢涉虛,盡情實告,只求真人饒放我去罷!”於冰道:“你得領我到九華山天橋洞外,我便饒你。”侍女道:“我就領真人去。”於冰道:“你可先行,我在後面跟你。”用手一指,其雲便行。約走有一杯熱茶時候,侍女回頭,用手指道:“前面雙峰直立,峰中間系九華山洞門。”於冰下視,已看得真切,又將雲頭停住,向侍婦道:“我本意饒你性命,一則與你們巢穴甚近,怕你走露消息;二只看你伶牙俐齒,久後必作怪人間。

  “那侍女還欲哀告,於冰手起劍到,在雲內現出一個大蝦,從雲內墜落深澗去了。

  於冰將遁光落下,一步步走到洞門前。正欲用法開門,忽見洞門開放,從里面走出兩個侍女來,看見了於冰,大驚道:“道士從何處來?”於冰道:“特來化齋吃。”兩侍女道:“此系鄱陽聖母別宮,刻下是白龍夫人整備筵宴,與俺聖母小飲。

  因久候廣信、九江二位夫人,不見到來,差我二人又去推請。

  你系肉骨凡夫,怎敢妄想天府滋味?若教俺聖母知道,只怕你有死無生,快快去罷!”又一個道:“誰耐煩與他細講。洞門左右開著,隨他去罷。”說罷,兩個分路,一往正南,一往正東去了。

  於冰走入了洞門,不過數步,便看不清楚道路,覺得陰風撲面,耳中但聞抉江倒峽之聲。一步步緩行前去,有一里多路,方看見一座洞府。於冰入了頭門,見二層門上有許多奇形怪狀、雕嘴魚腮之人,或坐或立,在那里把守。看見了於冰,大喝道:“你是何處野道士,擅敢闖入聖母宮闕?真該碎屍萬段!”於冰笑道:“你們還要和平些兒,聽我說,我是個會耍戲法兒的道人,特來奉獻聖母。”把門的道:“量你有何妙法,敢在俺聖母面前賣弄?”又有幾個道:“戲法兒最是醒脾,我們與他回稟一聲,看聖母娘娘意旨何如?”去了片刻,出來說道:“娘娘傳你入去哩。你須要步步小心著。”於冰聽罷,便隨那妖入去。正見:一自天狐詳囑後,登山涉水漫言勞。

  誅邪斬婢知原委,闖入龍潭覓老妖。

  第六十二回 擲飛針刺瞎妖魚目,倩神雷揀得玉匣書

  詞曰:

  九華山內住妖鯤,幾千春。《天罡總樞》被伊吞,日欣欣。

  闖入蛟螭幕,先飛戳目神針。迅雷大電破其身,從此步天津。

  右調《望仙門》

  話說於冰跟定那妖,走入二層門內,見周圍俱是峭壁重崖,地方約有二三十畝闊。中間大大的一池水,水上面一座大石橋。

  過了石橋,還有一百余步遠,正中有間大石堂。此外也沒有什麼奇異花卉、禽鳥,止有大樹三四株。再看那石堂,極其寬廣,看來可容千人。四面有十數間小石堂,堂內外有許多婦女出入。

  於冰走至堂內,見正面石床上坐著一個年老的婆婆,容貌甚是古怪。但見:唇薄口大,眉細眼圓。額匾而闊,也長著白發一撮;鼻寬而塌,時流著青涕兩行。頭戴魚尾霞冠,腦後飄揚金縷;身穿團鶴錦襖,腰間纏繞絲絛。紫電裙,罩著紅緞鞋,長過一尺四五;黃羅襪,包定白腿骨,粗余六寸七八。手擒玉如意一條,肩掛折鐵刀二口。

  又見旁邊坐著一個婦人,生得甚是俏麗,穿一套稿素衣裳。

  但見:

  面若凝脂,紅粉中,露些少桃花之色;目同點漆,黑白間,蕩幾多秋水之神。細柳腰,迎風欲舞;小金蓮,落地生香。可惜長在妖魔洞中,真是羊脂玉沉埋山徑;若教貯於金屋隊里,無異夜光珠輝映蘭堂。蹙蹙眉梢,捧心西子難比他風流;懨懨情緒,出塞王嬙怎當伊態度。素裙飄雪,時離倩女之魂;白衣飛霜,日賣觀音之俏。

  於冰看罷,眾侍女大喝道:“聖母在此,還不跪拜麼?”

  於冰笑著,朝上拱手道:“久仰!久仰!”只見那聖母面上陡生不悅之色,向白衣婦人道:“此子骨肉清輕,大有道氣;只是舉動疏狂,令人可惱。”那白衣婦人笑應道:“這人眉目俊秀,態度風流,與人世俗道士大不相同。但他系草野之士,安知見聖母的禮法?不與他較論也罷。”說罷,低頭笑了。只見那聖母將大嘴略動了一動,也有些微笑的意思,又將頭兒點了兩點,道:“你賞鑒的不差。若果然有些來歷,我自然有番好安排。待再細細的盤問他。”說罷,問於冰道:“你是何方人氏?在何地方出家?做道士多少年了?今來此是何意思?”

  於冰道:“我是直隸人,就在這九華山廟內出家。聽得說你家今日宴客,我有幾個好戲法兒,著你們看看,不知你們愛看不愛看?”那聖母笑向白衣婦人道:“這道人要在我跟前賣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白衣婦人問於冰道:“你都會些什麼戲法兒?”於冰道:“隨心所欲,無所不能。”那聖母道:“你可會五行遁法麼?”於冰道:“頗知一二。”聖母道:“你既會五行遁法,你可能在石頭上鑽出鑽入麼?”於冰心里道:“此法吾師能之。當日在西湖傳道畢,將身子鑽入地內去。我焉能有此大術?”因問那聖母道:“我不能,你能彀麼?”那聖母大笑道:“些小神通,何足為異!”隨將白龍夫人喚過來,站在面前,那聖母用劍訣在那夫人頭上畫了一道符菉,吩咐道:“你去鑽來,著那道士看看。”那夫人笑嘻嘻,輕移蓮步,款蹙香裙,走到石堂西邊牆下,掉轉頭來,笑向於冰道:“那道人休笑話我。”說著,將身一彎,用頭往石牆上一觸,真與鰍魚鑽泥無異,形影全無。瞬目間,又從牆內鑽出來。兩旁眾妖各大笑。那聖母亦拍手大笑道:“奇哉!奇哉!”問於冰道:“你以為何如?”於冰沉吟道:“此妖神通廣大,我非其敵。

  常人說的好:打人不如先下手。莫教吃了他的大虧,致傷性命。

  “忙向身邊,將天狐送的兩個戮目針拿在右手,說道:“鑽石不過遮掩小術。我有個揮針引线的大法,你可將眼睛睜大著,休要胡亂看過。”說罷,用手將針向那聖母眼上丟去。只見隨手放出碗口粗細兩道金光,直刺入那聖母兩只眼內。那聖母大叫了一聲,昏倒在地。於冰正要看針下落,不知不覺,兩針還歸在自己右手指內掐著,真奇寶也。那大小群妖都來捉拿於冰,於冰用呆對法,將眾妖止住,一步不能動移。

  只見那白龍夫人粉面通紅,向於冰道:“那道人,你忒也無情!原說耍戲法兒,怎麼就暗算起人來了?你有什麼開解的法兒,快將我聖母救好,我還有一件大便宜你的話,要告訴你說。”於冰聽了,只當他說出《天罡總樞》的話來,大喜道:“你有什麼便宜我的話?快說!我自有解法。”那白龍夫人欲言又止的說道:“我看道兄珊珊仙骨,定是有根氣的人。就是我。雖容貌丑陋,也是數千年得道之仙,意欲與你成就夫婦,各傳各道,彼此通同,繼續裴航劉綸的美跡。我聖母醒轉過來,我自有話替你分說,聖母斷不難為你。若是片言執謬只怕你性命難逃。”於冰聽罷,向白龍夫人迎面唾了一口,且笑且罵道:“我當你說《天罡總樞》話,誰想放這般無恥妖屁,致汙我耳。

  “旋將雙針向白龍夫人丟去,金光到處,已透雙睛。白龍夫人喊一聲,倒在一旁,須臾化成十數丈長一大銀條魚,滿身都是錦鱗細甲,綿亘在石堂西邊。

  於冰見白龍夫人已死,心里說道:“此妖針到現形,其本領去老妖天淵。”又回看眾妖,一個個和釘定住一般。隨將木劍取出,挨次斬去,頭落俱皆現形,率皆鱗介之類。又於洞前洞後,殲除無遺。回到堂內,看那聖母還在地下倒著,原形不現,亦未知他生死,用雷火珠連擊數次,竟不能傷損分毫。於冰道:“雷火珠尚如此,刀劍越發無用了。天狐曾言他將《天罡總樞》吞在腹中,似此皮肉,比鐵還硬,這書該從何處剝取?

  “正想算著?不意那聖母,被這十數下雷火珠到驚轉過來。少刻,往起一坐,二目中流著兩行鮮血,大叫道:“白龍夫人何在?”見無人應他,又叫:“道士何在?”於冰知他雙目失明,笑應道:“我火龍真人弟子,冷於冰是也。遍行天下,斬盡妖邪。你雖非人類,豈沒個耳朵?我念在鄱陽湖苦修二三千年,不忍傷你的性命。深知你在閣皂山凌雲峰下盜吞《天罡總樞》,此太上第一等符咒秘菉,大道源流,量你個鱗介之物,焉能有福承受?且你吞在腹中,又不能看得一字,不過是囫囫圇圇放在你腹中。你莫若通個大人情,將此書吐出送我,我親送你到湖海之內,以終天年。我異日一有進步,包你二目復明,斷不做欺慌你的事體。”

  那麼聖母聽罷,將牙齒咬得連響,大罵道:“好冷於冰!

  我久欲拿你粉身碎骨,與同道報仇,不意你今日敢上門算計我!

  “說著,用手向堂外一招,只見那大池中水,就像數丈長一條銀蟒,直奔那聖母手前。那聖母將手一揮,響一聲,波濤滿地,平地水深丈余,將於冰淹在水中,通身衣履盡皆濕透。於冰忙架水遁,起在空中,低頭下視,見那水在洞前洞後堆棧起來,就如數丈玻璃積累在一處,比錢塘江的潮還好看幾分。約有一個多時辰,水勢一散,若傾江倒峽之聲,仍歸在池內。於冰將遁光一按,離地不過有一丈高下。再看聖母,依然端坐中堂,看其衣服,並無半點水痕。又見他從身邊取出一小葫蘆,於葫蘆內傾出綠豆大幾丸藥,摸了兩個,填入眼內,隨將血痕揩抹,閒目凝神。有頓飯功夫,站起來摸摸揣揣,走出石堂外,大聲叫道:“道士何在?”連叫了幾聲,冷笑道:“你止知壞我兩目,你卻也死在水中。”隨即將身蹲下,在院中亂摸,摸見大小族類,死的橫三順四。氣的他兩手在地下亂拍,恨不得將地皮拍碎。拍打了幾下,復摸到台階前坐下,點頭再四,又悲悲啼啼哭起來。

  於冰見他這般景況,頗動惻隱之念,只是求書心勝,那里還肯當面錯過?左思右想,沒個制服他的法子。又見他雙眉緊蹙,時時用手在心前亂撾,似個因眼中看不見,心上急燥氣恨的意思。於冰看了一會,說道:“我有計較了。這針名為戮目,安見其不能戮心?想神物自隨心聽用,若不靈應,再設別法。

  “復將二針取在手內,兩眼看定那聖母心頭,從上往下一擲,金光如電,針回手中。那聖母大吼一聲,往起一跳,有數丈高下,落下來,即成一奇大無比的鯤魚,長愈千尺,粗若丘山,頭雖觸在洞中,魚尾還在西邊山頂上,真是五湖四海少有之物。

  於冰大喜道:“此針竟可為如意針。有此奇寶,吾可以擒盡天下妖魔矣。”又想道:“此妖已死,精氣必散,不至似前硬過鋼鐵,若用刀劍開剝,一兩個月還不知尋到藏書之處不能,不如用雷火擊碎,豈不省力易尋?況太上書有玉匣盛貯,上有符菉,斷非雷火所能傷損。”於是向離震二地作法,大喝道:“雷部司速降!”頃刻陰雲四起,諸神如飛而至。於冰指著大鯤魚道:“此妖毒害生靈,有干天愆,今被道打死,誠恐復生。

  煩眾天君可速發雷火,將他皮肉霹爛,自必後患永絕。”眾神道:“法師請離遠些。”於冰將遁光又起有百十丈高,只見鄧、辛、張、陶四位天君,率神丁力士,各施威武,頃間迅雷大電,震的那山石樹木亂滾亂搖,飛禽走獸亡魂喪膽。再看那大鯤魚,已霹的皮翻骨碎,血水流溢,滿洞里就和鋪了一層肉海的一般。

  於冰退了諸神,看不出《天罡》書在那一處肉內。

  彼時日已將落,又怕被邪神惡怪搶去,急將二鬼放出,在那魚肉魚骨內四下搜尋。奈肉積如山,二鬼從何處尋起。直尋至昏黑,並無蹤影。於冰無奈,著二鬼在洞中來回行走,以防不虞;自己伏劍高坐在石堂頂上,主意到次早再著二鬼細尋。

  坐到三鼓以後,猛抬頭見一股白光閃閃爍爍,直衝霄漢,相去不過數十步遠近。低頭下看,光氣從大石橋上透出。於冰道:“有了。”也顧不得血肉穢汙衣履,急忙從石堂頂上跳下,走到橋頭,招呼道:“超塵、逐電快來!”二鬼星飛跳到面前。

  於冰道:“我已看出天書下落,就在這座橋前,你等速刻揀來。

  “二鬼將那魚皮、魚肉以及魚骨,搬來搬去,忽見逐電大叫道:“有了!有了!”於冰急看時,見在幾段魚腸內,取出一匣,長僅八寸,玉色青瑩,光可鑒人面目。四面是一塊整玉琢成,並無絲毫破綻。在血肉泥濘之中,亦無半點沾濕。於冰捧玩再四,欣喜欲狂,親自揣在懷中,扣緊絲絛帶,同二鬼也不回玉屋洞,竟赴山東泰山瓊岩洞中。令二鬼將前層石堂打掃干淨,先在正中床上坐了。將二鬼喚至床前,吩咐道:“吾自柳家社收伏你兩個,數年來,汝等服勞奉役,甚是勤苦。今我欲用火龍真人仙銜法牒,移會冥司,著汝等各托生極富貴人家,享受人間福祿,償汝等數年辛勤,就在今日,放汝等前去。”

  二鬼聞知,一齊伏地痛哭,道:“小鬼等承法師大恩,驅使十數余年,朝夕伺候,未嘗片刻相離。方思禪竭駑駘,效力數千百年。今聞法師鈞諭,令小鬼等托生人間,此去總得榮華富貴,受享不過四五十年。依就要名登鬼錄。內中或作惡,或行善,昏昧難知,到那時獲罪於天,打入輪回,生生世世永歸畜道,欲想求如今日,亦不可得。惟願法師遣小鬼等於刀山箭林、水深火烈之地,使小鬼等氣化神銷,統歸烏有,到是天造洪慈。若說再生人間,不敢奉命。”說罷,又各伏地大哭。於冰惻然了半晌,向二鬼道:“此話果出自肺腑麼?”二鬼一齊道:“某等雖沉淪幽冥,尚有人心。天日照臨,何敢有半字虛辭?”於冰聽了,大悅道:“我與汝等相伴多年,雖說人鬼分途,情義無殊父子,我亦何忍與汝等永離?若著汝等始終沉埋在我這葫蘆內,不惟你們心上不甘,即我亦有所不忍。但汝等皆至陰之氣,凝聚成形,不過藉我符菉,游行白晝,究屬悖理反常的事。我憐汝等一片至誠,今各與汝等一上進之路,加意修為,將來皆可做鬼仙。那時出幽入明,逍遙造化,也是天地間最樂之身,較世間有富貴而不能長久享受者,天地懸絕。”

  又著二鬼跪行在膝下,隨將中指刺破,向二鬼泥丸宮內,各滴了幾點。二鬼覺得一股熱氣,如湯潑雪,從頂門直透涌泉,頃刻面色回春,不復純陰氣象。於冰道:“吾精血調養有年,非肉骨凡夫可比。汝等得此一點真陽,各保天和,我再次第傳汝等煉氣回陽之法。三年後,以心煉氣,以氣歸神,欲人則人,欲鬼則鬼,陰陽無間,形色成矣。雖欲不為鬼仙,不可得也。

  “二鬼喜歡的撾耳撓腮,一個個叩頭有聲,感激不荊於冰又道:“我今日得的《天罡總樞》一書,乃八景宮不傳之秘。展玩時,必有白光燭天,不但邪妖惡怪見了動覬覦之心,即八部正神、九天列宿,以及三山五岳、島洞群仙,亦所欣慕。倘有疏忽,被伊等或奪或竊,失此至寶,我之罪尚小,而修文院天狐休矣。負人負己,莫大於此!從此刻為始,每日夜你兩個輪流守視,一在石堂頂上眺望,一在石堂下面巡行,不但有耳聞目見,即風聲鶴唳,亦須大聲疾呼,早為通報,我好預做防范之法。”二鬼凜遵。

  於冰淨了手臉,將匣安放在正面石桌上,大拜了八拜,將天狐送他的符菉在匣上一拂,隨手鏗然有聲,其匣自開。內有錦袱,將錦袱解開,見此書一寸余厚,七寸長,四寸寬,外寫《正罡總樞》四字,內中俱龍章鳳篆,字有蠅頭大小,朱筆標題著門類,光輝燦爛,耀目奪睛。大要皆天地之機,造化之源,陰陽之秘,鬼神之隱顯,人物之輪回,山川草木之生滅,萬法萬寶之統會,非紫陽真人之書所能比擬萬一也。於冰就從這日,將石堂上下四圍俱用符菉封閉,獨自一個潛心默讀。此書至夜間,奇光炳煥,照映一堂,如同白晝。到三個月後,便知天地終始定數,日月出沒根由,真可藏須彌於芥子,等萬物如蜉蟻矣。起先也有些神怪野仙,或明奪,或暗來,或調遣龍虎,或播弄風雷,但來的俱被二鬼道破,於冰得從容防備,不致有失。

  後來的本領,一日大如一日,事事皆能前知,那里還用二鬼稟報。到後法力通天,亦無一敢來者。此時冷於冰雖上界大羅金仙,也不過互相伯仲而已。超塵等得了於冰的指授,亦迥異昔時。正是:大道究何在,《天罡法菉》全。

  從今參妙義,永做一金仙。

  第六十三回 溫如玉時窮尋舊友,冷於冰得道繳天罡

  詞曰:

  富貴何可求,執鞭不自由。浪子痴心肯便休,棄家鄉奔走神州。五氣朝元,三化聚首,乾坤大一袖能收。繳《正罡》,歸原手,超萬劫泮奐悠優。

  右調《新月沉鈎》

  前言溫如玉被盜,金鍾兒慘亡,從試馬坡祭奠回來,過了個淒涼年,逐日心緒如焚,思來想去,打算終身的結果。猛想起冷於冰在試馬坡那晚吃酒時,許他得功名富貴,須得去都中一行。又想著冷於冰為人奇奇怪怪,似有未動先知之術,他說的話,無不應驗。又想著自己家中,還有什麼過頭?不如將這住房也賣了,賞張華幾兩銀子,著他自行過度,我且入都中去,或者遇冷於冰指點佳境,將來有發跡的時候,亦未可知。主意定了,將張華叫來,告明己見,要上北京。

  張華聽了,呆了半晌,說道:“此事大爺還要細思。那冷於冰行蹤無定,知道他如今在那里?就算上遇著他,他一個游方的人,有什麼真話?他若有大功名富貴,他自己先做去了,肯讓與我們受享?小的為大爺的事體,也曾日夜想算,這處住房是三百多銀子買的,目今城中房缺少,也不愁賣不了原價。

  還有金姐送大爺的衣服、首飾,若變賣起來,小的估計著也可賣二百來的銀子。每年用十來兩,賃一處小房居住,余銀或立個小生意,或安放一妥當鋪中討些利錢,也可胡亂度日。大爺年紀還不到三十,若發憤讀書,何愁不中?不會不做個官。若說賣上銀子,尋冷於冰去,這是最低不過的見識。設或再有舛錯,將這幾兩銀子弄盡,小的家兩口子討吃,原是本分,有甚麼辱及祖、父。只怕大爺一步一趨,都是難行的了。大爺就便打死小的,也不敢遵命。當日金鍾兒在時,知道大爺情深似海,斷不是語言勸的過來的,只得任大爺鬧去。如今金鍾兒已死,正是大爺該交好運的時候,怎麼又想起冷於冰來了?”

  如玉聽了,拂然道:“你別的話還略為近理,怎麼金姐死了,是我交運的時候?真是喪心亂道!他為我捐軀殞命,視死如歸,那一種節烈,不但樂戶中人,就是古人中,能有幾個?

  你適才的話,豈不是放驢屁麼?”張華道:“怪道大爺祭他時,哭的那般悲痛,不相是算他為大爺死了麼?”如玉著急道:“你看麼,他不為我死,卻為誰死?”張華道:“他是將東西偷送與大爺,苗三相公翻下舌,被他父母搜揀,打罵起來,他是羞憤不過,才吃了官粉身死。婦人們因這些閒氣惱,死了的不知有多少。這止可算因大爺的事,被人激迫身死,算不得為大爺守節身死。若是有少年清竣富貴公子嫖客,到他家中,他立意要嫁大爺,不肯再接一人,被他父母打罵,自己尋了短見,那才是為大爺死的哩。只說大爺在他身上花了千數銀子,他還有點人心,肯挪移出些財物來,暗中貼補大爺,這也算婊子娼婦內少有的人了。假若何公子如今還在他家住著,他到吃不成官粉,小的到替大爺有些擔憂。』節烈』兩個字,也不過是大爺許他,外人沒這樣評論。”

  如玉大怒道:“你原是和豬狗在一類的人,你如何敢譏誚、打趣我?我且問你:你曉得什麼是』節』?什麼是』烈』?你說!你說!”張華那里還敢言語?如玉又罵了好半晌,道:“我的主意已經定了。限你三日,與我尋變賣房子的主兒,我只要三百兩。金姐的衣服、首飾,我何忍心變賣?你可按物開一清單,到當鋪中當了;我將來若有好的時候,定要取贖出來,做個題念兒。我將來到京里,尋著冷於冰,或尋不著冷於冰,都不要你管我。我就再將這處房子白丟了,也丟的是我的,與你何涉?你若三天內辦來就罷了,若辦不來,我和你誓不干休!

  “張華見如玉怒的了不的,一句兒也不敢分辨,只得滿口應承下來。過了兩天,見如玉心氣和平,又苦口勸諫,如玉竟是百折不回。張華見主人志願已決,沒奈何,只得盡心辦理。金鍾兒衣物,共當了一百六十兩;房子賣了三百五十兩。正月初三日,與買主立了契,言明正月十八日騰房。

  如玉將銀子收訖,含著眼淚,將張華夫婦叫到面前,說道:“我當日有錢的時候,在你夫婦身上甚平常。如今騙我的、偷我的、賺了落了我的,俱皆星散。惟你夫婦始終相守,且在我身上甚厚。”張華聽著,淚流滿面;他女人也哭泣起來。“我一生總吃了眼中認不得人的虧,致令一敗塗地。如今在這泰安城中,也沒個出頭的日子,且到都中去走遭,聽憑命運罷!日後若有個好機會,還與你們有相會之期。我去後,這房子要與人家交割,里面桌椅、銅錫、磁器等物,雖沒什麼值錢的,胡亂還可賣幾兩銀子,你夫婦可拿去變賣了過度罷。兩個小小廝,一個是你兒子,也不用我囑咐;惟有已故家人孫祿之子,他今年才十一歲了,你們可念他父母俱無,今日就收他,做你夫妻的養子。凡事推念我,不可凌虐他。”又取過兩封銀子道:“這共是一百兩,你夫婦用八十兩,尋兩間房兒居住過度,也算你們伺候我一常那二十兩,等孫祿之子到十六七歲,與他娶個老婆,完做主人心事。我亦不過數天,就別你們去了。”說著流下淚來。

  張華夫婦跪在地下,哭的連話也說不出來。那孫祿之子,也在旁邊啼哭不止,也聽出是主人要走的話語。張華哭著說道:“大爺出門,定在那一日?小的好收拾行李,伺候同行。”如玉道:“我如今還講跟隨人麼?只我獨自走罷。你又有家口牽累,況又連個住處未曾尋下。我這一去,和飄洋的一樣,將來還不知棲流在何所。我是絕意不要人跟隨的。”張華道:“大爺從未獨自出過遠程,小人如何放心得下?總大爺不要小的,小的明不跟隨,暗中也要跟隨。那到把主仆弄在兩下,路上甚是不便。小的女人雖沒房子,他父母家即可居住;便是二三年,他還可以養活的起。大爺賞的家器等物,都交與小的丈人變賣,甚是妥貼。小的正好跟隨大爺出門,守定妻子做什麼?”如玉想了一會道:“也罷了,就依你跟我走走,到京中再做定歸。

  你們只管跪著怎麼?可起去料理。”張華又道:“大爺賞了八十兩銀子,小的實不忍心收領。有家器等物,足彀小的一家過了。出外比不得家居,將來盤費短了,是沒處投告的。”如玉道:“我原該與你們多留幾兩,只恨我手內空虛。你若不收,我也斷不著你跟去。”張華無奈,和他女人磕了七八個頭,方才起來,將銀兩收下。如玉又指著孫祿之子,說道:“他頑劣的了不得,你們管教只顧管教,衣食要留心他些。”張華夫婦同說道:“不但大爺囑咐,就大爺不言,小的們定和自己親生的兒女一般看待。大爺只管放心。”如玉叫過那小廝來,與了他二兩銀子,又指教了他幾句。當下教他與張華夫婦叩頭,認為父母。一同揩著眼淚痕出去。如玉看定正月初八日起身,初六日到他父母墳前痛哭拜別。回來,張華將各項物件開了清賬,把他丈人叫來,當面交割。如玉就托他與買主交房。至初八日,主仆二人坐車起身。張華女人送了主人和丈夫,與他父親雇人搬運。一切停妥,領了孫祿之子,同他兒子坐了車子,大哭著回他父母家去了。可嘆如玉,做了半世豪華公子,直弄了個寸椽片瓦俱無,固然是他命運低危,也到的是他所行不善。今日一主一仆上京,尋那雲飄鶴逝、沒定向的冷於冰,豈不可笑、可憐!

  一路飢餐渴飲,數日已到京都。見輦彀之下,直與外省不同:到處高樓園館,隨地品竹調絲。來來往往,不是土農工商,便是九卿科道,真是富貴繁華無比的仙境。如玉初入都門,那兩只眼睛應接不暇,到是那車夫甚是熟慣,送他主仆到菜市口兒昌盛客寓安下。主仆兩人,每天出錢二分房飯錢。如玉舉目無親,日日在大街小巷行走,存了個萬一遇著冷於冰的念頭。

  行走了二十余天,那里有個冷於冰的影兒?張華見不是個歸結,復尋苦勸,著如玉回家,謀為正務。如玉道:“我已出門,斷無空回之理,況冷於冰也不是謊我的人,早晚定有遇著他的日子。若過二年後遇不著,再做道理。”張華十分勸急了,如玉便說:“你若想家,任憑你便,我是絕不回去的。”張華也自沒法。

  不言他主仆在都中閒度歲月。再說冷於冰自得《天罡總樞》一書,日夜在瓊岩洞誠心捧玩。半年後,於冰已洞悉精微,才明白天地始始終終的根由,萬物生生化化的源委。看那兩輪日月,一起一落,無非是老人的須眉,促人的壽數。覺得此時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回想紫陽真人送他的《寶菉天章》,不過是斬妖除祟、趨吉避凶而已,講道超神奪劫,參贊造化,還無十分中之二三。今日竟成了個與天地同體的人,真是千萬世難逢的際遇。又想:“天狐囑咐一年後將此書繼送火龍真人,煩懇東華帝君繳還八景宮。今已通首至尾爛熟胸中。此書久落凡塵,恐與天狐招愆,反辜負他一片好心。”又預知溫如玉在京尋訪。且董公子自到河陽鎮,知他已入林岱籍貫,改名林潤,算了林岱胞侄,用官字號下場,中了第六十一名舉人,已從今年正月,由林岱任內,到朱文煒家居住,等候著下會試常他雖然功名有分,料想著他的文章,斷不能中在前列,後日還有多少事在他身上起結,也須助他一臂之力,著他早早的服官受職,好做後事的地步。明日正是黃道吉日,理合到吾師洞中走遭,將此書交送,騰出身子來,辦別的事業。

  到次日五更時分,令二鬼將石幾案抬放在石堂院中,將玉匣安放在幾上,自己虔心靜氣,大拜了八拜,然後揣向懷中。

  吩咐二鬼道:“我今往赤霞山祖師處去,你等可用心修煉,各圖正果,靜候我的調遣,不得私出洞門。”二鬼出洞跪送。於冰架雲光,早到赤霞山回雁峰前落下。只見桃仙客大笑道:“祖師命我在此等候多時。”於冰忙作揖問訊。仙客道:“賢弟不必多禮,快隨我來。”於冰跟定了仙客,走至洞門前站祝於冰道:“你我雖同是祖師的弟子,然師兄是日夕親近之人,不妨隨便出入;我與師兄有別,理應替我回稟一聲為是。”仙客道:“賢弟小心至此,足見誠敬。”說罷,先入去了。少刻,出來說道:“祖師著你進見。”於冰將道袍拂拭了幾下,才跟定桃仙客,一步步走入去。但見:門分二座,院共三層,也有山,也有水,也有池,也有橋,也有樓台;有樹木,有花卉,有飛禽走獸;曲曲彎彎,另是一個世界。堂闊五丈,階高數尋,也有琴,也有棋,也有劍,也有書,也有字畫;有金石,有珠玉,有床帳桌椅;閃閃爍爍,另是一處人家。也有香茶,也有美酒,也有冰桃、雪藕、火棗、交梨,聞一聞芬芬馥馥,另是一樣滋味。也有歌童,也有舞女,也有銀箏、象板、錦瑟、鸞笙,聽一聽幽幽雅雅,另是一般宮商。璧掛蛟螭之鏡,爐焚蘭麝之香。雲母屏前,遠映一輪皎日;水晶簾下,斜拂八部和風。白鹿銜芝,間行於丹房皂戶;系鶴啄果,欣舞於曲徑回廊。真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於冰將洞中景物大概一看,遙見火龍真人穿一件大紅百花無縫仙衣,戴一頂扭絲八寶束發金冠,蠶眉河目,赤面紅須,端端正正坐在上面。於冰搶行了幾步,到真人座前拜了四拜。

  請候畢,站在一邊。真人笑道:“《天罡總樞》一書,乃八景宮不傳之秘。身列金仙,能讀此書者,百無一二。你修行了幾日,便能際此奇緣,好福運也。”於冰將玉匣從懷中取出,放在正面幾案上。真人亦連忙站起,坐在一旁。於冰又跪稟道:“弟子正為此書久落凡塵,恐被老君查知,致干罪尤,今日特奉獻於老師座下,仰冀大開恩典,代行繳送,庶天狐盜竊之事不致泄露,弟子可以瓦全矣。”真人大笑道:“你如今尚推算未來事體,老君為萬國九州島群仙之祖,他的書籍被人盜去一年有余,他焉有不知之理?當日那天狐意念一動,他早已就知有今日了。只因他念你立心純一,勇往向道,不過假手天狐,成就你的正果。你道他竟不知道麼?”說罷,又大笑道:“此書我亦不敢久存,明日即到東華帝君你師祖宮闕,懇煩轉送,保全天狐。”

  於冰又稟道:“弟子承師尊高厚,遣桃仙客頒賜衣冠。彼時擬救連城璧之後,即來叩謝洪慈,緣仙客述師命,再四相阻,有』功夫圓滿之日,再來未遲』等語,因此弟子遲至如今。”

  真人道:“我著仙客止你,不過為省一番往返也。”於冰復行叩謝。真人吩咐:“起來。”於冰侍立一旁。真人道:“你目今法力可出群仙之上,只是靜中功夫還未完足,將來猿不邪自可與你分勞。刻下溫如玉在京等你,你屢次在他身上也可謂大有情。但此人雖具仙骨,痴迷過甚,你當造一富貴假境,完他一生的志願。若仍前不省,乃下愚不移之人,速棄之可也。”

  又問道:“我的木劍,你可曾帶在身邊?”於冰急忙取出,放在桌上道:“弟子承師尊恩賜,未嘗片刻相離。”真人叫童子們:“拿我那口劍來!”少刻,一童子取到,遞與真人。真人道:“此劍名為雪鏤。我自戰國時得道,承吾師東華帝君頒賜,佩服了數百余年。我在西湖與你的木劍,不過斬祟除邪;若異日會諸天島洞道友,帶在身上,殊欠冠冕。此劍與木劍大不相同,島洞列仙、八部正神,有背義邪行者,可飛斬於百里之外,妖魔又何足道也!”於冰叩頭領受。真人道:“你去罷。功成日滿之期,我別有法旨。”說罷,真人回歸後洞。桃仙客同許多道友,並仙吏仙童,都來與於冰敘同門一脈,請入丹房內飲食。好半晌,方一齊送出洞外。

  於冰謝別,離洞走了百十余步,將劍囊解去一看,只見金裝玉嵌,耀目奪睛;又將那劍拔出來看視,寬不過一寸,長到有三尺,面鑲龍虎,柄列七星,劍尖上鐫著“雪鏤”二小篆字,劍鞘上拴著紫絲絛兩根。於冰看罷,將劍裝好,就用絲絛斜系在右邊臂上,架起雲光,早到玉屋洞來。

  這日,城璧等正在洞門外閒立,忽見猿不邪用手在空中指道:“尊師來矣!”城璧和不換道力甚淺,那里看得出?瞬目間,於冰已落在面前。城璧、不換大喜,各作揖問候;猿不邪在一旁跪接。於冰到洞中正面坐下,猿不邪站在一旁。不換問道:“大哥背後掛著可是口寶劍麼?”於冰道:“適才從吾師洞中來,此劍系吾師所賜。”不換道:“祖師所賜,必有不同,我們先看一看,再敘別懷。”於冰解下來,付與不換,將錦囊解去,大家拭目同看。但見光芒映日,寒氣侵入,裝束亦精雅之至。一個個極口贊揚,惟獨城璧愛的了不得,看了又看,不忍釋手。不換接過來,用套兒裝好,親自與於冰系在背後,方才就坐,詢問六七月別後事業。於冰也不相欺,就將得《天罡總樞》始末,並今日交還賜劍的原由,詳細說了一遍。不邪等欣羨不已。

  於冰又道:“我早晚還有事入都。”城璧道:“都中又有何事?”於冰就將董公子改名林潤,算林岱胞侄,已中了官卷舉人,要幫他中個進士,將來好完結嚴世蕃、閻年等案件;還有泰安的溫公子,在京找尋我一月有余,少不得再去點化他一番。城璧道:“可是那溫如玉不是?”於冰道:“就是他。”

  城璧道:“他在都中找尋大哥做甚麼?”於冰笑道:“他的事件最多,真有千條萬絮的情節。”城璧道:“願聞其詳。”於冰又將如玉前前後後細說,直說到主仆上京。不換道:“大哥怎麼知的這般詳細?”於冰道:“我自得了《天罡總樞》後,便可以事事前知矣。”不換道:“可惜一個大家公子,也弄的窮到這步田地。真是時命限人,自有定數。”城璧摸著胡子大笑道:“虧你還替他這樣解說。那個輕浮娃子,我一見面就知他是個敗家之子。大哥一定說他有仙骨,苦苦的要度他出家。

  他原是酒色叢中歪貨,若將他度了來,不但終於無成,連我們也被他攪混壞了。”於冰道:“吾師亦曾吩咐,我也須盡盡心,他若是痴迷不返,棄之可也。今日已是三月初三日了,我須早些去,與董公子將三場文字弄妥,好著他必中,殿試時能在三鼎甲內,就更好了。我此番還得到御史朱文煒家住幾天。”城璧道:“要去,大家走遭,我正要看看董公子。”於冰道:“朱文煒是個京官,你我俱是道妝,去他家內也須招人議論。”

  城璧道:“這有何難?我們只用將道冠暫時摘去,便是俗人。

  “於冰道:“那豈是出家人做的事?”又問猿不邪道:“你二位師叔,可學會些甚麼法術?”不邪道:“凡弟子所能者,已學去一半有余。”於冰道:“得此亦可以全身遠害。會試場期止有四五天了,我今日就去罷。”眾人送出洞外,於冰駕雲去了。正是:書繳赤霞洞內,飛身故友人家。

  成全難裔甲第,渡取浪跡仙葩。

  第六十四回 傳題目私惠林公子,求富貴獨步南西門

  詞曰:

  十年窗下謳吟,須中今春首領。真仙指示功名徑,折取蟾宮桂影。

  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中馳奔。人生富貴總浮雲,幾個痴人自剩右調《釀高歌》且說於冰出離了瓊岩洞,駕遁光早到了都中。原來朱文煒自平師尚詔得官之後,這幾年已升了浙江道監察御史。只因他是受過大患難的人,深知世情利害,凡待人接物,也不肯太濃,也不肯大淡。當日嚴嵩因他面奏,胡宗憲心上甚是惱他,即至升了御史,恐怕他多說亂道,到有個下手他的意思。後見他安分供職,上的本章都是些民生社稷的話語,毫不干涉他一句,心上又有些喜歡他。閒時也請去吃飯,文煒總是隨請隨到,雖極忙冗,亦不辭。遇年節壽日,必去拜賀,卻不送禮,因此得保全祿位。他如今又搬在棉花頭條胡同,地方也還算僻靜,每天不到日西時分,便下了衙門。

  這日正在內房與他妻子閒話,忽見段誠飛忙的跑來,說道:“老爺,快去迎接恩人!冷太老爺來了!”夫妻兩個一齊問道:“可是那冷諱於冰的麼?”段誠道:“正是,正是。適才小的在門前看見,竟認識不得了,穿的是道家衣服,容貌比先時越發光彩年少。老爺快去迎接罷,等了這一會了。”慌的朱文煒連忙穿公服不迭。姜氏著女廝們速刻打掃臥房,向文煒道:“就請入我房里來罷。”文煒恕不的跑了出去,見於冰在大門內站立,遂高叫道:“老伯大人,是甚風兒吹得到此?”於冰一看,見朱文煒紗帽補袍迎接出來,意思甚是謙謹。文煒到面前,先向於冰深深一揖。段誠在前,斜著身軀導引;朱文煒隨在於冰後面,一直讓入內院。早有姜氏同段誠家女人,領著幾個使女,在院中迎接問候,相讓到姜氏房內。夫妻兩個,男不作揖,女不萬福,一齊跪在地下磕頭。於冰那里拉的住?也只得跪下相還。夫妻兩個磕了七八個頭,方才起來,讓於冰炕上坐下,夫妻二人地下相陪。隨即就是段誠家夫婦叩頭,家中大小男婦,素日聽得主人和段誠時常說於冰種種奇異,一個個搶來叩頭,於冰到周旋了好半晌。文煒吩咐家下眾男婦道:“冷太爺此來,至少在我家中也得住五六年,你等切不可向外人傳說。若外邊有一人知道,我定行詳查重處,連妻子一並趕將出去,絕不姑容!”眾人答應退去。

  朱文煒道:“自從在河南軍營別老伯大人後,今又是幾個年頭。小侄夫妻性命並功名,無一非老伯再造之恩。小侄也別無酬報,祠堂內已供奉著老伯生位,惟有晨夕叩祝福壽無疆而已。”於冰道:“朱兄不可如此稱呼。倘邀不棄,只叫一冷先生足矣。”姜氏道:“那年在虞城縣店中,承恩父天高地厚,打發我到母親處去。”於冰大笑道:“越發不成稱呼了,貧道告別罷。”姜氏道:“我在恩父家中,已拜認老太太為母,恩父又何必過謙?”於冰聽了,不由的面紅耳赤起來,說道:“我一個出家人,消受不得這般親情,請毋復言。”文煒道:“這是他名分上應該如此。”又道:“老伯今從何來?一向在何處?”於冰道:“我的形蹤,實無定所,今日為兩件事來。”

  朱文煒道:“是甚麼事?”於冰道:“說起來話長。”就將溫如玉的事大概一說,並言:“他有些仙骨,此番要渡他去出家。

  “又說起救董公子一事:“他如今已與林岱大兄認為胞侄,改名林潤。”朱文煒也不等他說完,便道。“他刻下現在小侄家住著,要下會試場,每每題起老伯,還有一位連先生,便感激的流淚不止。”於冰道:“若不是為他在尊府,我也不來見朱兄了。”隨將自己來的意思,又說了一遍。朱文煒道:“這都是老伯大人天地父母居心,成就他的終始,小侄輩也替他感戴不荊”姜氏道:“前歲秋間,冷大哥從廣平來,恩父家中大小甚好。就是那年春間,林大哥還差人到廣平與母親祝壽,送了三千兩銀子。大哥說亂辭了幾百回,來人日夜只是跪著,萬不得已,只得收下。”於冰道:“這林大兄就不是我輩中人了。

  君子周急不濟富,豈可因些須私愛,如此報酬?”又向文煒道:“可遇便與小兒逢春寄一字去,就說我說速刻差人去河南,將此宗銀兩送還。”姜氏道:“大哥當面曾和我說,原是絕意不收,只是沒法擺脫。今差人送去,也不過是空勞往返,林大哥他如何肯依?”於冰瞑目搖頭道:“逢春竟是以我做他弄錢人了。”又向文煒道:“書字是一定要寄去的。”說罷站起道:“我到外面會會林世兄去。”

  文煒同到所院西邊一處書房內,高叫道:“林賢侄,你我的大恩公冷老伯來了!”那林公子聽得,忙跑出院來一看,見於冰便跪倒,叩頭不已。於冰亦連忙跪下,相扶起來,攜手入房,復行敘禮坐下。問了城璧,並不換起居,又說了一會別後行蹤。於冰也問了林岱,並老總兵林桂芳話。家人們擺上許多的果食來,於冰隨意用了些。向文煒道:“令兄怎麼不來一會?

  “文煒道:“家兄月前拿了幾兩銀子,回虞城贖取舊日的房產去了。”於冰道:“尊公先生靈柩,想已從四川搬回貴鄉矣。

  “文煒道:“前歲家兄已辦理營葬了。”於冰點頭道:“這是貴昆玉第一要事。”敘談閒話間,左右點上燭來。段誠道:“冷太爺在何處安歇?”文煒道:“東院書房還僻靜些。”於冰道:“我在尊府還要盤桓兩三天,諸事不必過於著意。”文煒道:“這兩三天話,老伯再休題起。”於冰道:“我還有一說:知己相對,理應久談,但素常以靜為主,大家安歇了罷。”文煒亦不敢相強,隨令家人秉燭,同林潤都送到東院書房內。於冰著將家人們退去,從袖內取出個紙條兒來,說道:“今科會試三場題目,俱在上面,公子務於兩日內,趕做停妥。我替改換幾句,中也必矣。此事關系天機,少有半句泄露,不但不利於公子,亦且大不利於我。慎之!慎之!”林潤雙手接住,同文煒看了一遍。文煒道:“賢侄可連夜措辦,離場期止有五天了。”於冰道:“話亦不用我再囑,大家以慎密為主。”文煒道:“此何等事,誰敢獲罪於天?”於冰道:“二公就請便罷。

  “文煒等道了安置。於冰打坐到天明。朱文煒知道於冰斷不能久留,與他多款洽一日是一日,差人去本衙門給了段,在家中陪侍;凡有人客拜望,總以有病為辭。次日辰牌時候,於冰將段誠叫來,向他說了幾句,段誠去了。

  再說溫如玉在菜市口兒店內居住,一月有余,冷於冰也無處尋找。每日家愁眉不展,在那大街小巷亂走,存了萬一遇著的見識。晚間睡著,不是夢見金鍾兒,就是夢見冷於冰,弄的他心上無一刻舒懷。這日,吃罷早飯,正要上街,聽得院外有人問道:“泰安州的溫公子,可在你店中住麼?”又聽得店東道:“有個泰安州姓溫的人,到不曉得他是個公子不是公子?

  “如玉聽見,急急的出來一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穿著滿身綢帛,卻認不得是誰。只見店東向那人指著如玉道:“這位便姓溫。”那人聽了,向如玉舉手:“足下可是山東泰安州人麼?”如玉道:“我是泰安人。”那人道:“可是姓溫諱如玉的不是?”如玉著驚道:“老兄何以知道賤名?”那人道:“我原不曉得。我家老爺府內,有一位冷太爺,諱於冰,著我來此店相請。”如玉聽了,大為驚異道:“可是那會耍戲法兒的冷於冰?”那人道:“我到不知他會耍戲法不會耍?”如玉道:“他是幾時到的?是怎麼個模樣?”那人道:“他是昨日日落時到的。既然名姓相同,你隨我去到那里,自然明白。”

  如玉道:“尊姓?”那人道:“我姓段,是御史朱老爺的家人。

  “如玉聽了,驚喜相半,走入房內,向張華道:“你可聽見麼?

  冷於冰尋我來了!”於是換了衣巾,和段誠同走到文煒門前。

  段誠道:“請站一站,我去回稟一聲。”須臾,出來說道:“冷太爺吩咐請會。”如玉跟段誠到二門前,見於冰金冠道服,絲絛皂靴,肩背後掛著寶劍一口,容貌與先時大不相同,真是人中龍鳳,天上神仙,緩步從里邊迎接出來。如玉想起昔日,一旦到這步時候,心上好生慚愧。於冰將如玉上下一看,見他雖在極貧之際,卻舉動如常,沒有那十般賤相。那十般:一曰聳肩,二曰垂頭,三曰兩手抱臂,四曰口內吸哈,五曰背人哭泣,六曰終日蹙眉,七曰無故吁嗟,八曰面朝下扒睡,九曰見富貴人進退亂,十曰學婦人用眉瞅人。有一於此,任他是絕世聰明,但其心氣已餒,為境遇所制,便終無發達之期,至好的不過免凍餒而已。即偶有發達者,亦必旋得旋失,總富貴斷不能久。在本人他自不覺,旁觀者卻甚是清楚。有點福運的人,雖魂夢中亦不帶出這十般賤相,皆因他心氣不衰,能隨境處境,而不為境遇所制故也。至於出家修道的人,尤必以心氣勝為主。

  若心氣衰餒,不但不能苦歷冷暖跋涉,就著他行坐中功夫,他心氣已竭,呼吸間亦斷無傳到之期,真終身無用之物也。所以於冰要先看他的舉動。於冰見如玉入來,先笑說道:“久違公子了。”如玉搶行了幾步,向於冰一揖,於冰即忙還禮。兩人攜手到東書房內,敘禮坐下。

  如玉問罷於冰的行蹤,便蹙著眉頭,要說自己年來的事業。

  於冰道:“公子的行為,無大無小,冷某俱和親見的一般,不用勞神細說。”家人們送入茶來,如玉獨自吃了一杯。於冰道:“公子的氣色,與前大不相同了。”功名富貴,只在這一兩天內。總不能拜受王爵,亦可以位至公侯。”如玉聽了大喜,跪在地下說道:“小弟年來真是窮的可憐!從今年正月初八日,即起身入都,尋訪長兄指示一條快捷方式,不意預知小弟在菜市口店內,遣人相招,伏望發慈悲,救弟殘喘。”於冰也連忙跪扶道:“公子請起。諸事都交在我冷某身上,容易!容易!”

  兩人方才入坐,忽聽得門外有人說:“老伯大人會佳客麼?”於冰道:“正要請你來坐坐。”如玉見一三十多歲的人入來,頭戴幅巾,身穿雲氅,氣度像個官兒,忙站起問於冰道:“此位是誰?”於冰道:“此東翁朱先生,諱文煒,現任御史。

  “如玉急趨向前,叩拜道:“生員蓬門下士,因冷先生呼喚,得至公堂,不曾帶來手本叩謁,甚覺冒昧之至。”朱文煒還禮畢,三人分賓主坐下。文煒道:“此位即老伯昨日所言督院溫大人長公子溫世台麼?”於冰道:“正是。”文煒道:“此兄豐神秀雅,真雞群之鶴也,異日功名不可限量。”於冰道:“何用異日,指顧就要出將入相哩。”文煒含糊答道:“這是溫世台分內必有的。”於冰道:“可吩咐人將林公子請來,也與溫公子會會。我還要留溫公子伴我兩天。”文煒道:“最好!

  最好!”少刻,家人將林公子請來,與溫如玉敘禮畢,坐在文煒下邊。如玉問明,才知道是河陽總兵林岱侄子,二十一歲就中了舉,在此下會試場,心上甚是愧羨,自己求功名的意念越發急了。

  少刻,家人們拿入杯筷來,安放桌椅。如玉要辭去,朱文煒那里肯依。於冰向如玉道:“都是自己聚會,我還要留你住幾天,朱兄不是外人家。”如玉道:“老兄吩咐,無不如命,只是未向小介說明。”於冰道:“你有泰安城內房價,還有金朋友的當銀,俱在張華手內,你須放心。張華比不得韓思敬,偷不了你的,也埋不了你的。”如玉聽了,嚇的驚心動魄,益信於冰是前知神人;又竊喜自己的功名富貴,定不涉虛了。文煒道:“這有何難?可著人喚張華盛介,將行李取來,最是妥當。”於冰道:“使得。”如玉還要相辭,家人們已經去了,只得上前拜謝。文煒先與如玉送酒道:“隨便飲食,有褻世台。

  “如玉推讓再四,讓於冰獨坐了一桌,他與文煒、林潤坐一桌。

  從此日為始,如玉主仆就在文煒家住下。晚間,如玉和張華在東書房安歇,於冰在西房與林潤改做文字。

  到第三日午間,管門的人走來說道:“有衡山來的兩位客人,尋訪冷太爺說話。”於冰就知道是城璧、不換來了,心中嫌怨道:“他兩人才學會些小法術,便這般雲行霧馳,亂跑起來;況我起身時那樣囑咐,又來做甚麼?”朱文煒問於冰道:“此二位是誰?”於冰道:“是我的兩個道友。”隨向管門人道:“就煩你請他們入來。”文煒聽了“道友”二字,知是有來歷的人,隨即整衣迎接。至二門前,見一胖大漢子,龐眉河目,紫面丹唇,一部長須比墨還黑,飄飄拂拂,直垂在臍下;頭戴寶藍大氈笠,身穿青布袍,腰系絲絛,足踏皂靴。文煒心里說:“這人漢仗儀表,到與林大哥差不多,只是這一部連鬢胡須,就比他強幾十倍了。”又見後面相隨著個瘦小漢子,二目閃爍有光,面色亦大有精彩,長著幾根八字胡須,戴一頂紫絨氈帽,穿一領藍布袍,也是腰系絲絛,足踏皂靴。文煒知是異人,恭恭敬敬的讓到東書房行禮。如玉看見是連城璧和金不換,心上甚是羞愧,自己也到投奔人的田地,只得上前行禮敘舊。禮畢,城璧和不換與於冰深深一揖,然後大家就坐。

  文煒舉手問道:“二位先生貴姓?”於冰俱代為說訖。文煒道:“二位先生從何處來?”城璧道:“還未請教貴姓,想定是朱老爺了?”文煒道:“正是賤姓。”城璧道:“我們系從湖廣衡山來。”文煒道:“幾時動身的?”不換道:“是今早動身的。”文煒大驚道:“好幾千里,片刻即到,非駕雲御風,何能至此?真冷老伯之友也。”於冰道:“我起身時,那般叮囑你二人又來做什麼?”城璧道:“我因董公子在此,心上懸計他,故來走走。”於冰道:“是林公子,那有董公子?

  “城璧隨即改口道:“是我說錯了。”於冰又道:“你二人來已不守清規,怎麼俗妝打扮?這是保說?”不換道:“二哥原不肯改妝,是我因朱老爺是京官,來許多道士到他府上,恐怕人議論,因此扮做俗人,不過暫時改用。”文煒道:“究系二位先生多心。”左右送上茶來,大家吃訖。城璧向如玉道:“我們在貴莊分手後,到如今也是五六個年頭。”如玉道:“那日三位去後,小弟差人遍訪無蹤,真是去得神妙之至。”文煒道:“素日都相識麼?”如玉道:“三位俱在寒家住過幾天。

  “城璧道:“公子不在家中享榮華,受富貴,到朱老爺這邊,有何貴干?”如玉道:“我與諸公俱系知己,說也不妨。小弟年來否敗之至,今無可如何,尋訪冷先生,指一條明路,做下半世地步,到不是專來朱大人府上的。”城璧笑道:“我們都是幾個窮道士,有什麼明路指人?”如玉不由的面紅起來。於冰急以目視城璧,城璧才不言語了。午錯時候,家人們擺了一桌果食,一桌葷席,城璧、不換和於冰坐。林潤從西書房過來,看見城璧大喜,又見不換也在,連忙上前叩拜,復敘別蹤,和如玉、文煒同坐。閒談到二鼓方散。城璧等同於冰在西房,如玉仍歸東房。

  次日午飯時,於冰將林潤三場文宇,並殿試的策文,俱各改好。至第二日,是初六日,文煒差人送林潤入內城去了。這日早飯後,於冰同著眾人,從袖內取出一道符,又柬帖二聯,向如玉道:“公子年來困苦已極,我二年前有言在先:公子若到不得意,只管入都,我包你一套天大的富貴。今氣運已至,時不可失,可將我這一道符,出城後即戴在帽子內;還有柬帖二聯,揣在懷中。有極難事,到萬不可解脫處,可將我第一聯柬帖訴看,自有妙應。第二聯也是如此。上面我俱寫先後,不可亂拆。你若是偷著先後了,即泄露天機,那時必有奇禍,休怪我不早說與你。至於做文墨、用詩詞歌賦等項,萬一做不來時,你只暗中叫我的姓名幾聲,我自助你成功。你此刻速出南西門,定有意外機緣湊合。將來到富貴時,卻不可忘了貧道。

  “如玉心上有些不信。於冰道:“你體要小窺了我那一道符和那兩聯柬帖,誤了你的大事。”如玉接來,揣在懷中,心上還有些遲疑。於冰道:“只管去罷,我不是欺你的人。”朱文煒按說道:“溫世台,冷老伯教你去,你就去。我的夫妻離合、功名成就,都是冷老伯作成,才有今日。你狐疑怎的?”遂將自己的事,大概說了一遍。如玉方誠信不疑,欣喜欲去。於冰又囑咐道:“此去只可你獨自去,張華同去不得。”如玉連聲答應,叩謝了於冰,拜別了眾人,歡歡喜喜走出廳外。眾人送他出了大門,張華趕上問訊,被如玉罵回。

  眾人送了如玉,同到廳內坐下。城璧等一齊問道:“溫公子這一去,果然可得大富貴麼?”於冰大笑道:“此人本是名門世胄,富貴兒郎。只因他幼年喪父,教戒無人,日夜狐朋狗友,做嫖賭場中生活,年來迭遭變故,弄的家敗人亡。今日窮及,投奔於我,我念他一身內骨,大有根氣,他也不是今生便有,也是修煉幾世,方能完足,實不忍心棄置於他。又知他世情過重,若不著他大大的富貴一番,他就做鬼也必抱屈地下。

  我已勸化過他幾次,此番要如此如此,滿他的志願。他若仍是痴迷不悟,乃真下愚不移之人,棄之可也。”眾人聽了,俱各大笑,說道:“妙哉!妙哉!非有通天徹地的手段,不能有此施設。”正是:欲醒痴兒須用假,假情悟後便歸真。

  真真假假君休論,假假真真是妙文。

  第六十五回 游異國奏對得官秩,入內庭詩賦顯才華

  詞曰:

  千古窮愁同恨,漫雲際遇無緣。一朝平地覲君顏,蓬行子今得祖生鞭。

  洞里仙人種玉,江邊楚客滋蘭。水晶簾外會蟬娟,題詩賦揮筆灑瑤箋。

  右調《江月晃重山》

  話說溫如玉歡歡喜喜別了眾人,出了朱文煒家,心上快樂之至。看得這富貴功名,如反掌之易,蓋深信於冰是真誠君子,盛世神仙。又知道朱文煒、林岱等,都是他扶持的,做了大官,豈有個到他身上無效驗的理?因此走一步都是高興,看一眼無非春色,穿街過巷,已出了南西門外。彼時正是仲春天氣,柳垂金线,鳥弄新聲,綠茵滿地,碧水分流。那些香車寶馬,絡繹不絕。

  如玉走了六七里,離城漸遠,來往的人也就少了。一邊走,一邊心里想道:“我這一行,不是遇王公貴人提攜,就是遇著天子的鑾駕,被那些前驅的官員盤結住,啟奏了,著我引見。

  我若是奏對的明白,天子推念先人分上,那時就是我意外的遭逢。再不然,路上走著,拾得珍奇異寶,價值連城的物件,或重價賣與人,或進獻到天子御座前,也可以得一套富貴。”心里胡思亂想,走著白不見什麼際遇,到覺得身體迷迷糊糊,困倦起來。猛然一睜眼,見前面一座高大牌坊,直衝霄漢,彩畫的丹楹繡柱,雕刻的鳳篆龍章,牌心里有絕大的四個金字,上寫著“華胥國界”。如玉想道:“這一個』國』字,從何處說起。”放眼一望,見牌坊前面,車塵馬跡,士女紛紛行走,竟是個極熱鬧的去處。連忙走到跟前,問那往來行人,都說是華胥國。那些人又指著如玉道:“你看正西,雲蒸霧涌,煙火萬家。那就是城池了。”如玉道:“我不意料輦彀之下,還有這一處地方,到不可不瞻仰瞻仰。”又走了數里,果然有一座城池,規模甚是廣大,關鄉里居民甚多。慢慢的走入城來,一看,但見:城高數尋,池深一丈。屋宇廣大,高聳雲霄之中;園館參差,排連街市之內。做官的錦袍玉帶,必竟風流;讀書的闊服方巾,居然儒雅。挨肩擦臂,大都名利之徒;費力勞心,半是商農之輩。紅裙綠袖,誰家少女賣秋波;畫鼓雲鑼,何處歌童演妙曲?真是:日邊富貴無雙地,天下繁華第一城。

  如玉看罷,口內嘖嘖贊賞道:“好一個華胥國!真是天下有數的地方。”

  正在觀玩之際,猛聽得喝道之聲,見一對步兵,敲著鑼過來,隨後便是執事,有許多軍牢夜役,打著旗,撐著傘,拿著鞭子鐵繩,呼呼喝喝的著人回避。如玉門在了道傍一家賣脂粉的檐下。少刻,見一頂四人大轎,里面坐著個官兒,穿戴著烏紗補袍,兩只眼東瞧西看,,忽然見轎子站住不走了。如玉正看中間,見兩青衣公人走來,喝道:“本城太守老爺傳你!”

  如玉摸不著頭腳,心下甚是驚惶,沒奈何,走至轎前,打一恭道:“生員溫如玉謹參。”那太守問道:“你是那里人?”如玉道:“生員是山東泰安州人。”那太守道:“你見了本府,還是這樣大刺刺的,你莫不是槐陰國的奸細,假裝山東秀才來探聽虛實麼?”如玉道:“生員不曉得什麼槐陰國?”太守向書役人等道:“你們看他裝做的這樣兒,我在轎內一看,就見他形容舉動不像我本國人。他見我盤問,就隨口說是山東人,在這里任意支吾,真是不要腦袋!”又問如玉道:“你既是山東人,你到我這華胥國做什麼?”如玉道:“生員因貧窮無奈,投奔一朋友冷於冰,懇他與我設法謀生,因此住在朱御史家。

  今日是他教生員出南西門閒行,不知怎麼就走到上國地界。大老爺可差人到朱御史家一問,就知生員是奸細不是奸細。”那太守道:“本府那管冷於冰,熱如火,也無暇差人到朱御史家去。是你這樣裝聾推啞,越發令人可疑。事關重大,本府也不敢私自放你回去。”回吩咐左右:“押他到朝里來,待啟奏過主公,再行發落。”眾人不容分說,將如玉推推擁擁,到了朝門外。那太守下轎,進里邊去了。

  如玉悔恨道:“平白里聽了冷道士話,走到這個地方,功名富貴全無影響。萬一用大刑罰苦拷起來,弄成個外國的奸細,只怕這命就在今日了。”正鬼念著,只見幾個戎裝的武官兒跑出來,喝道:“王爺有旨,著傳奸細溫如玉入見哩!”隨即又有幾個帶刀的壯士,將如玉監押著急走。如玉到此時真是沒法,只得放膽行去。入了朝門,大概一看,但見:兩路朝房,端坐金章紫綬;七間寶殿,擺列著黃鉞白旄。

  御樂齊鳴,簾卷處香煙繚繞;淨鞭三響,排班時儀仗繽紛。弱柳千條,披拂垂青之鎖;流鶯百囀,委婉求友之笙。鎮殿將軍,圓睜兩只怪眼;守門大象,長伸一對粗牙。正是:瓊階玉宇隨春麗,鳳閣龍樓借日懸。

  如玉走入朝堂,俯伏在丹墀下,偷看那國王:頭戴衝天冠,身穿絳黃袍,腰系玉帶,足踏朝靴,四十四五年紀,生得方面大口,圓目微須,坐在殿中間,到也有些威嚴。只聽的怒聲問道:“你叫溫如玉麼?”如玉道:“是。”那國王道:“你是幾時偷入寡人國界?一向在那家停留?寡人與槐陰國世為仇敵,你到的是槐陰國何人差遣?可一一據實供來,寡人定施額外之恩。若有半名虛辭,將你粉身碎骨!”如玉叩頭道:“小人是大明國山東泰安州秀才,幼喪父母,家業凋零。年來養身無資,入都投奔一友人冷於冰,懇他設法周濟。今日原是冷於冰著臣出南西門,信步往西南行去,可有意外際遇。臣因他素善占卜,吉凶屢驗,因此深信不疑,不料誤走入千歲治下。此皆是小臣的實情,並不敢有半句飾詞,致干重罪。至於槐陰國,小臥不但目所未見,實亦耳所未聞。祈千歲或將小臣解回原籍,訊問真假;或在本境察查,有無棲止去處。臣無任叨沐洪恩之至!”那國王聽了,笑問道:“你果然不是槐陰國來的麼?”

  如玉道:“天威咫尺,小臣何敢欺罔君上?”那國王又笑:“你既是天朝秀才,向來讀過甚麼書籍?”如玉見那國王面帶笑容,心下便私喜道:“看這光景口氣,不但不往奸細里問,只怕還有意外的恩典哩。冷於冰說我指顧就可得大富貴,或者出脫在他這一國,亦未可知。”又想了想:“一個偏邦小國,那里有什麼大學問人?我何不說幾句大話聳動他,為進身之階,豈不是好?”想罷,便朗應道:“臣廣讀經史,博覽詞章,舉凡三墳、五典,八索、九邱,天文、地理,諸子百家,無一不讀,無一不曉。”那國王搖著頭兒,微笑道:“卿言夸大,也不可藐視我國沒有讀書人。”隨傳諭:“著溫如玉在階下候旨。

  “近侍官將如玉領在階下。

  猛聽得殿內高聲道:“宣丞相海中鯨、元帥黃河清見駕!

  “少刻,聽得國王道:“今有山東秀才溫如玉,乃天朝極有學問的人,寡人愛他品格秀雅,年少風流,意欲將愛女蘭牙公主招溫如玉做個駙馬,完公主終身大事;又恐他是敵國的奸細,假名冒姓,欺謊寡人。二卿有何高見,一決寡人的疑慮。”如玉隱隱聽得這話,只喜歡的心花俱開。又聽得一人奏道:“公主色藝雙絕,兼博通文章經史,何愁無一住上配偶?況本地文能華國、武能御侮者甚多,臣等若細心揀選,不患無人,何必用一來歷不明之徒,褻瀆金技玉葉?”如玉聽了這幾句話,大驚。又聽得一個奏道:“臣看溫如玉才猷展驥,望重題橋,理合偕種玉之緣,遂乘龍之眩若為他是異邦人,心性莫測,何妨暫授一官,看他動靜。如果誠心報效,一二年後式締姻好,亦未為晚。未知主公以為何如?”如玉聽罷,心上又大喜起來,側著耳朵,聽國王的口氣。只聽得國王道:“卿言正合寡人之意。”隨傳旨:“著溫如玉冠帶來受職。”

  如玉聽罷,喜不自勝,隨即就有人與他拿來紗帽補袍,穿帶起來。近侍官高聲道:“宣溫如玉見駕!”如玉承旨,拜舞在殿內。國王笑說道:“適聽卿奏,言少喪父母,又兼家貧,即回本鄉,亦無倚靠。寡人今授你為衡文殿說書之職,卿須敬共爾位,勿生二心,寡人於卿有厚望焉。”溫如玉聽畢,感激的兩淚涕零,頓首哭奏道:“臥本微未庸才,萍蹤四海,今日誤投化字,瞻仰天顏,得免斧鉞之誅,已屬萬幸;不意我主垂青寒賤,賞賜官爵,叨承雨露,莫此為極!臣今日受職之始,即異日肝腦塗地之秋也。主公之國,又何殊於父母之邦?臣敢不彈竭駑駘,報隆恩於萬一。”說罷,嗚咽有聲,左右俱為感動。只見那國王哈哈大笑,喜歡的將兩手亂揉,向兩邊近侍諸臣道:“你們看此人肝腸何如?情性何如?義氣何如?與寡人同賞識者,惟元帥黃河清一人而已。”向丞相海中鯨道:“卿可替他速營宅第,廣備服食,使他無異鄉寂寞之慨為妥。”又向黃河清道:“卿不避嫌疑,薦賢為國,足見忠誠,賞給蟒服一襲,玉帶一圍,以表寡人加惠賢臣至意。”黃河清同溫如玉謝恩,各退下殿來。

  溫如玉到朝房,先向丞相、元帥二人致謝,又與眾文武一公揖。黃河清向如玉道:“先生府第恐一時揀選不妥,可暫屈台駕到舍下住幾天。”如玉道:“感承元帥雅愛,無不如命。

  “海中鯨道:“溫先生亦不可太分厚薄了!就是今日在主公面前,小弟亦曾有片言相保,怎麼就必定到元帥府去?小弟家中雖無好服食,伺候的人還有幾個。”如玉道:“蒙二位大人提攜,溫某實感德不盡,隨處皆可安身,任憑丞相與元帥吩咐。

  “相讓了半晌,如玉到黃河清家中,上上下下,相待的隆盛無比,衣服飲食之類,事事周備。如玉陡然得這樣富貴,惟有感念冷於冰不荊又聽得國王有招駙馬的話,雖不敢問人,卻心內日夜想望的了不得。又見滿朝文武,不是這個來閒坐,就是那個來送禮,覺得自己竟在雲端里過日子。如此又過了月余,丞相與他尋下極好的官舍,又撥了許多人早晚服役。飲食衣服,又是丞相家日日備辦,心上也感激他。

  一日,正在公館中閒坐,只見一個人跑來報道:“主上有旨,宣爺入朝!”如玉也不知為何事,只得整齊衣冠,坐轎到朝內。早有兩個內官,領了如玉走了幾層宮殿,方到一處地方。

  見四面都是雕欄,院中有許多花木,紅紅綠綠,香氣迎人。只見一個內官掀簾子出來,高聲說道:“那穿紅的官兒過來!”

  如玉聽得有人呼喚,即忙走至階下。那內官說道:“娘娘的駕在此,可向台階中間跪了。”如玉卻待要跪,又聽得簾內一人說道:“上台階來跪著。”如玉上台階,跪在了簾前。只見一個內官,從簾內出來道:“念你的籍貫、姓名。”如玉道:“里溫如玉,年二十六歲,大明國山東泰安州生員,今授本國衡文殿說書。”那內官又說道:“你可會做詩賦麼?”如玉道:“巨筆花零落,硯草久荒,鄙俚之詞,不敢上瀆尊嚴。”待了少刻,聽得帝內一個人高聲說道:“那官兒不必過謙,可起去侍立一旁,聽候題目。”如玉起來,站在一邊,心里著慌道:“這都是那日在主公前,語言夸大,弄出來的風波,今日到只怕要出大丑哩。”又想道:“主公到不考我,娘娘到考起我來,這是那里說起?”

  須臾,見左邊的簾籠掀起,兩個太監抬出一張桌子來,放在正面簾子西邊,又安放了筆硯,拿出把椅兒來,放在桌子後面。一個太監說道:“那官兒可坐下。”如玉連忙跪下,說道:“臣草茅新進,不敢妄坐。”聽得帝內一個太監說道:“斯文一道最貴,那官兒不必過拘禮法。”如玉磕了三個頭起來,站在椅子旁邊。簾外幾個內官說道:“娘娘吩咐著你坐下,你只管耽延甚麼?”如玉只得斜著身軀,坐在旁邊。少刻,里邊傳出個紙條兒來,上面寫著兩句道:路近江皋,不是神姬亦解佩。

  如玉接在手內,左看右看,心下甚是驚慌。獨自個自言自語的道:“若是個現成對聯,或有素日見過的,將他融化通套,還可勉強對的。這都是他肚內編造出來的對聯,有心要難為我,真是個混賬娘娘。”傍邊一個內官,見他面有愁容,便催促道:“你對不來麼?你若是對不來,可回稟娘娘,另與你個容易些的題目你對。”如玉聽了,越發著急。大抵這些少年公子們,看曲本、讀嫖經的最多,融經貫史的甚少。再講到詩詞歌賦、四六古作,他做夢兒也不知道。即或有知道些的,能於此而不能於彼,那里有個全才?此皆父母姑息、先生勢利之過。若是真正讀書的寒士,他原在斯文一道下過苦功,任人一他出個從來沒見的題目,他只用以意見融化一番,總不能做的通妥,亦可以還他個明白。就是隨題敷演,也斷不至於胡說。像這樣對聯,真是易對不過的。無如如玉幼而失學,長而好賭,把些精神命脈都交在妓女身上,雖然在泰安州中算個二等秀才,究之“八股”二字,他也沒有弄清楚,何況雜學?今日與他出這樣一個對聯,便是他要命王菩薩。又見眾內官交頭接耳,都像是議論他不通的話語,弄的臉上紅了白,白了紅。

  正在沒法擺布處,猛想起冷於冰的話,有文墨事件,到做不來時,可暗中呼他的姓名,自可相助成功。不意這一想中間,也不用暗中呼名道姓,不知怎麼,他便心地頓開,文思泉涌,提起筆來,如飛的對將下去,寫出來的字,也與前天地懸絕。

  上寫道:

  客來秦館,若非仙史莫吹蕭。

  寫畢,遞與太監傳入去。如玉留心向簾內竊聽,聽得里面有個嬌怯怯的聲音笑了一聲,又聽的像個和人吩咐話的光景,卻聽不明白。少時,簾內一個太監高聲說道:“那官兒下筆雖然過遲,對子卻對的甚好。”如玉一聞此言,就和平空里打了個霹靂一般,喜歡的沒入腳處,口中暗念冷於冰、冷先生不絕。

  待了一會,又從簾內送出個紙條兒來,上面又寫著兩句道:猴嶺鸞聲,似喚人間二妙。

  如玉看了,也不用思索,提筆對道:

  河橋鵲影,欣逢天上雙星。

  太監拿入去,聽得里面一人高聲說道:“對的頗有關照。

  “又傳出個紙條兒來,上寫《並蒂蓮花賦》。如玉此時,不但千言,覺的萬言亦可立就,提起筆來,如風雨驟至,頃刻而就。

  上寫道:

  並蒂蓮花賦

  紅認瑟瑟,翠蓋離離。花名君子,並蒂為奇。集芙蕖以為碎錦,映紅梁而吐芳姿。游神龜於數葉,藏青劍於一枝。與鴛鴦兮同浴,驚翡翠之雙飛。披沮漳之淪連,藻河渭之空曲。況夫一本交顧,兩蒂相連,濃麗並美,雅淡分妍。尤見重於幽客,信作號於謫仙。燭燈灣而爛爛,亘沙漲之田田。既羞夏女之發,兼勝六郎之顏。以故吳娃越姬,鄭婉秦娟,感靈翹於上節,悅瑞色於中年。飛木蘭之畫揖,駕芙蓉之綺船,或飲啖於南津,或歌笑於北川。更有濯官少年,期門公子,翠發蛾眉,頳唇皓齒,傅粉錦堂之上,偷香椒房之里。亦復銜恩激誓,佩寵緘愁,備珍羞之盛宴,奉嬉戲之彩游。繡棟曛兮絞絹帳,瑤瑟曙兮青干舟。莫不搴條拾蕊,沿波折流。池心寬而藻薄,浦口窄而萍稠。和橈歌之衛吹,接榜女之齊謳。去復去兮日色夕,采復采兮河華秋。願同歡而卒歲,長接席而寡仇。於時邊郵無事,四海永寧,殊方異類,簫管雜行。鳴環佩兮韻士,艷珠翠兮美人。

  憐曙野之絳氣,愛晴天之碧雲。棹巡汀而柳拂,船繞渚而菱分。

  掇碧莖以醫景,襲朱萼以為裙。乃其含芬桂披,流曄椒塗。承恩輝於雨露兮,分繡采於翟榆;映園亭之皓月兮,迎貴戚之金輿。散清香於簾幕兮,郁仙境於蓬壺。休矣哉!向使時無其族,代乏厥類,獨秀上清之野,不生中國之地。學麟鳳而偶來,與鶼鶼而間至。將令眾瑞彩沒,群貺色阻,又何能狎而玩之,擷而取之乎?是其為物與珍貴,其為品也幽香。對妝則裊娜,比蘭則芬芳;泛麗瓣於池內,寄白藕於方塘。譬連理之婚媾,同合浦之佳祥。常孤莖而千葉,每百子而一房。雖出身於泥沙,多見賞於君王。

  如玉做完,遞與內官們送入去。待了片刻,只聽得簾內鳳語鸞音的說道:“此題極難著筆,那官兒做的雖未能句句切住並蒂,卻也敷演的富麗。結尾一段,好似前文。可說與那官兒,回寓所候旨。”簾內的太監,照這幾句話高聲說了一遍。如玉走出坐位,跪在簾前,又叩了三個頭,又聽得簾內笑說道:“禮太多了。請起去罷。”如玉聽得明明白白,是個嬌媚婦人語音,口里不言,心里說道:“好個嫩響喉嚨兒。”先前的那兩個太監,將他導引出去。

  如玉走著尋思道:“今日這一考,真是大奇事。國王到不考我,用娘娘考起我來了。且與我出的題目,個個都有意思,到像要和我做夫妻的一般。適才在簾內笑著吩咐那幾句話兒,也見有情,或者他就是公主,也未敢定。”又想道:“家國一理,那有做女兒的只管胡考人?”欲差人打聽,又怕弄出事來。

  從此心上,又想上招駙馬,掛起狐疑牌了。正是:未見終非實,聞名只道虛。

  琴心當面奏,方識是相知。

  第六十六回 結朱陳嫖客招駙馬,受節鉞浪子做元戎

  詞曰:

  織雲弄巧,雙星飛度,銀漢迢迢堪慕。郎才女貌喜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受恩既深,盡忠有路,難說此心恐怖。登台誓眾,守甘棠,說不得朝朝暮暮。

  右調《鵲橋仙》

  且說溫如玉自從考後,早有人與他送了暗信,方知那日就是公主考他,得意之至!每日家胡思亂想,把這“招駙馬”三字,日夜掛在心頭。那一日才下了衙門,見兩個家人如飛的跑來,報道:“丞相和元帥來拜,現有帖。”如玉看了看,見寫的都是眷寅教弟帖,心里說道:“他兩個素常都與我是侍生帖,怎麼今日又這般謙恭起來?”又想了想,笑道:“必是那話兒發動了。”隨吩咐家人備茶。少刻,聽得喝道聲相近,如玉接將出去。只見海中鯨、黃河清兩人入來,俱是滿面笑容,揖讓到大庭,行禮坐下。先是海中鯨道:“大人恭喜了!”黃河清也接著道喜。如玉心上已大明白了,笑問道:“晚生有何可喜?

  “海中鯨道:“大人如此謙稱,是不以好兄弟待我二人,以禽獸待我二人了。”如玉道:“官職高下有定位,溫某何敢妄自尊大!”

  黃河清道:“今午主公將我二人傳至內庭,言及公主年已二十二歲,意欲招大人做駙馬,還是遲幾年的好,還是近月舉行好?我與海大人奏道:』溫某自服官以來,已經兩月,臣等留心查看,實系誠敬供職之員,其人才學問,允堪與公主配偶。

  主公若怕他心性不測,臣等俱敢以身家相保。』主上聽了大喜,又言:』成親在內宮,恐行走不便,二卿可於官房內揀高大富麗可做公主府者,速刻修理,以便擇吉,完此良緣』等諭。我兩人又奏道:』官房可做駙馬府者甚少,已將主上常游幸的聚錦宮奏准暫行借用,俟大禮成後,再行修造遷移。』主上又道:『二卿可傳寡人旨意,說與溫如玉知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喜事麼?”溫如玉聽了,滿心奇癢,向二人道:“主上洪恩,不棄葑菲。又得二位大人始終玉成,我溫某惟有叩謝而已。”說著,拜了下去,慌的二人還禮不及。如玉又問道:“主上既有此天大的隆恩,不知在幾時舉行?”二人道:“已命太史擇吉,想來也只在數日內。”說罷,三人又敘談了好半晌,方才別去。

  把一個溫如玉喜歡的手舞足蹈,日盼佳期。此後大小文武官,無一不來欽敬,逐日家酬應不暇。

  又過了半月,國王頒了駙馬的服色,午間同掌禮官演禮。

  至第三日辰牌時分,如玉帶了束發紫金攀龍冠,冠上嵌大珠一顆,兩邊插金花二朵,身上穿了大紅川錦蟒袍,腰間系了玲現白玉帶,足下踏了雲跟厚底朝靴,坐了人抬大轎。隨侍人等,早擺列了駙馬的執事。駙馬府下諸官,一個個也是鮮衣怒馬,跟隨在轎後,入朝謝恩,行親迎禮。那合城百姓,老少男女,各屯街滿巷的觀望。如玉入了朝,先在國王前謝了恩,又入宮到國母前謝恩,隨即到公主宮門前稟到。太監們請入里面一個小閣兒中吃茶,等候吉時。天覺未牌時分,只聽得宮內一派音樂和鳴,一個內官向如玉道:“請駙馬爺宮門外伺候公主鸞輿。

  “如玉連忙走出來,見提爐、金鎖、彩旛、明燈,從宮內擺列出來。如玉從門外向里一望,見無數的嬪妃,各穿吉服,圍繞著相送。頃刻間,蕭韶盈耳,蘭麝芬馥,公主已到了宮門前。

  溫如玉連忙跪下道:“臣溫如玉恭迎鸞駕。傍邊一個穿蟒衣的太監,高聲說道:“駙馬請先行一步,在府內伺候。”如玉退了下來,率領從人在駙馬府前伺候。那公主坐了寶輦,擺開了國王的全副儀仗,吹動鸞蕭鳳管,打起畫鼓金鑼,一層層,一行行,從朝內出來。但見:絳節霓旌,朱旛翠蓋,星放旒隼旟,赤旆黃旄。玉盤皎皎,貯降真之香;金鼎絲絲,吐鸝班之篆。吹秦娥之簫,拂素女之瑟,噴子晉之笙,品少玄之笛。間以畫鼓金饒,銅鉉玉磬。如奏去璈之曲,抱宜子之草,負蟾宮之桂,持玄圃之芝,捧合歡之果。加以寶瓶如意,松稍鹿尾,宛睹瑤池之會。五明扇、九光扇、孔雀扇、鳳尾扇、鶴羽扇,行過時靈風飄揚;分景旗、流星旗、百花旗、翠帶旗、珍珠旗,展開時麗日掩映。護駕宮官,喜孜孜,錦衣繡帶,盡騎寶馬;閨房少女,笑吟吟,蛇髻鴛裙,穩坐香車。真是從來多少出嫁女,不是今朝這般榮。

  公主的儀從到了駙馬門前,俱分兩傍侍立。少刻,公主來至,如玉在道傍跪接畢。隨著鸞輿,到二層門內,方才下來。

  左右內官導引,步入了蘭堂。如玉先行君臣禮,次後行夫婦禮。

  交拜畢,然後對面坐下,共飲合卺。如玉將公主一看,真是天上神仙,月中丹桂,端方正大之中,卻帶著無窮嬌媚,不像金鍾兒那樣狐媚妖眼,全以輕浪勝人。不由的神魂飄蕩,恨不得即刻倒鳳顛鸞,成就了美事。心里作念道:“我溫如玉真好福命也!”須臾,階下奏起樂來。兩行內官、侍女,安放樽箸。

  少間,盤盛麟脯,杯泛瓊蘇,說不盡山珍海錯,豐盛香潔。

  定更時候,內官們請公主歸寢。公主起身前行,如玉後面跟隨,同入臣室。早見床鋪錦相,帳掛鮫絹,金爐內焚起蘭麝,香幾上展開妝盒。侍女們與公主寬去袍帶,卸卻釵環,將門兒關閉散去。如玉替公主脫衣解帶,擁入香幃。但見:一個是國王愛女,更比不得仕宦嬌娃,又要調情,又要做勢,又要丈夫虛心下氣,揣摸他的生性;一個是嫖場老手,休當做風月雛兒,最會巧言,最會賣俏,最會知疼識癢,體貼人的柔腸。一個初經雲雨,半推半就,小腹上常用兩手相襯;一個熟習風月,乍深乍淺,陰戶內偏著一槁支撐。一個眉蹙聲弱,低呼:“駙馬,你將就我些些”;一個氣喘神勞,高叫:“公主,我和你再弄弄。”一個含著羞,忍著痛,細舌尖時伸時縮,卻不敢把金蓮高舉;一個凝著眸,涎著臉,俏身腰,一起一落,顧不得花心輕折。霎時節,醉和尚嘔吐狼藉,坐化在肉蒲團,垂頭喪氣;頃刻間,紅娘子淋漓漿水,打包起皮口袋,合掌關門。

  兩人雲雨方罷,共敘一向你想我愛的心田。說到動情處,又復掌撻起來。如玉用輕輕軟軟的工夫,細嘗那初破瓜的滋味。

  這一夜思情美好,真是難畫難描。又詢知公主是國母所出,太子系西宮吳妃所出。

  次日,如玉同公主入朝謝恩,國王又在宮賜宴。宴罷,回駙馬府。三日後,如玉酬謝滿朝文武,凡大小官員與他送過駕禮的,俱在請中。忙亂了五六日,方才入朝,仍在衡文殿內辦事。只五六天,國王即升授他為藝文院掌院學士,一國的士子功名進退,俱是他主張。一年後,頗得公明之譽。是他官既清閒,爵又尊貴,外面恃著國王威勢,文武無不欽服,內里又有個如花似玉的公主,朝朝相伴,享人世風流之福,莫過於此。

  後來搬移在新蓋造的駙馬府內,因念冷於冰指示他的深恩,差人迎請,已不知去向。他就在府內,與於冰立了個生祠,每逢時節,定必拜祝。

  次年,公主一胎產出兩個兒子來,忙的那文武官員,無不拜賀。國王、國母到滿月時,又頒賜了許多珍物,事事皆錦上添花,樂不可言。三年後,國王又著他兼理大司刑之職,真個的明燭覆盆。那正直清天的名號,通國傳提。他內有公主做了倚靠,諸事不循情面,凡國家大事,無不與聞。數年後,二子俱皆長成。長子名延譽,次子名延壽。如玉因元帥黃河清當年有保舉他的情分,兩人做了兒女親家,長子延譽娶了黃河清的第三女為媳,次子延壽娶了世襲龍虎將軍步青雲之次女為媳,竟是兒成女就,極富極貴,無以復加的時候。一日三鼓時分,正與公主安寢,忽聽外院傳雲板甚急,著侍女們問訊,方知是國王有急緊事務,宣召商議。連忙坐轎入朝,見丞相、元帥俱在。如玉叩見國王華,國王令內官將一個本章遞與如玉看。見上面寫著是:“飛報軍情事。”原來是鎮守甘棠嶺的車騎將軍烏梅奏言:“本月十七日,槐陰國陡遣大將馬如龍,帶領雄兵數萬,打破了游魂關,人馬漸次到甘棠嶺。鋒勢甚銳,荷花池一帶地方已失守矣。”烏梅又奏言:“已於聞信日,即帶兵御敵,請遣兵選將.殲除巨寇”等語。如玉看罷,奏道:“小丑跳梁,理合珍滅,一況甘棠嶺乃我國之咽喉要鎮,甘棠一失,我國諸事掣肘矣。宜遣將防御,為今急務。”國王道:“寡人意欲先差元帥黃河清一行,駙馬以為何如?”如玉道:“智勇兼全,無有出黃河清右者。”國王道:“寡人為黃將軍年老,故多躊躇。”如玉道:“運籌幃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總以謀畫為先。黃河清年雖老,槐陰不足慮也。”丞相海中鯨道:“駙馬所見極是,此行非黃河清不可!”黃河清道:“臣受恩至深,但恐臣才識短淺,有負重寄。”國王道:“卿不必過謙,寡人惟有洗耳聽捷音耳。”於是鄰了兵符,著黃河清連夜揀選五萬勁卒,三日後起身。國王差本城太守,接應軍糧。如玉等辭出。

  至第二日午刻,流星馬報道:“車騎將軍烏梅,大戰在斜陽鋪陣亡。屬下將士,死亡過半。敵兵離甘棠鎮,止有一百余里。”國王聽了這個驚報,急急的催黃河清領兵去了。過了六七天,飛騎馳報:“黃元帥與賊將馬如龍連戰四次,損了許多人馬。本月二十六日四鼓,黃元帥帶兵親去劫營,不意馬如龍已有准備,將黃元帥圍住撕殺,又分遺賊眾擋住我國的救應人馬。黃元帥大戰在次日寅牌時分,見救兵不到,恐被賊辱,自刎在陣前了。敗兵四散逃命,刻下大營俱無主將,是兩個總兵官赤心和白虎暫行統攝,已於二十日退兵在甘棠嶺上據險謹守。事甚危迫,祈速發大兵救援!”

  國王聽了,連忙聚齊了滿朝文武,商議御敵。眾文武面面相覷,無一人敢身任其事。國王且怒且罵道:“爾等平昔高爵厚祿,坐享榮華,今日值國家有事之時,竟無一人肯出力報效!

  寡人養育爾等何用?”丞相海中鯨道:“臣舉一人,可平賊寇。

  “國王道:“卿舉何人?”海中鯨道:“此事非溫駙馬不可!

  “如玉聽了,只嚇的心上亂跳。國王道:“溫駙馬文臣也,焉能克敵?”海中鯨道:“臣言駙馬可以克敵,非論文武官爵也,但取其才耳。溫駙馬身任藝文院職,一國士子懼感其公明;任大司刑職,朝中文武皆服其廉正。臣意才優於此者,必優於彼;料敵制勝,原非大才人不可。”國王沉著了半晌,問如玉道:“卿是寡人骨肉至親,自當與國同休戚,未知駙馬肯替寡人分憂否?”溫如玉此時進退兩難,只得勉強奏道:“臣本書生,未嫻軍旅。數年來叨沐主上隆恩,至優至渥,雖赴湯蹈火,亦無可辭!主上若不以臣為不才,臣敢不竭股肱之力,仰報萬一!

  至於成敗利鈍,全仗主上洪福,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國王道:“公主系寡人之愛女,卿亦無異寡人之愛子。寡人今日著卿領兵,實出於無可如何。卿此去,若常勝則可;若少挫鋒銳,寡人總年邁不能親征,定遣太子起傾國之兵,與賊一決勝負也。

  “溫如玉頓首受命。國王道:“本國並四面鎮守的人馬,止有三十余萬。日前黃河清領去精銳五萬,刻下敗亡之後,料所剩也不過一二萬而已。這幾日甘棠鎮又不知損去多少。今授卿為通國兵馬大元帥,無論文武大小官員,凡有斬殺,不必請命。

  此行如寡人親去一般。卿明日可揀選精兵八萬起行,糧草寡人親為調度。再傳寡人言語,向公主說知,卿年力精壯才智有余,此去定馬到成功,他亦不必過於懸計。”

  如玉叩別下來,回到駙馬府中,見屬下人整備車輦,伺候公主入朝,要親見國母,替如玉苦辭。如玉問明,隨到內房,與公主說知斷不可的情由,並國王吩咐的話。只見公主作難了許久,方說道:“聽我父王的話,你實義不容辭!但你此去,可保必勝麼?”如玉道:“勝敗那里敢必?不過盡心竭力罷了。”公主又道:“兩軍陣前,生死不測,只可遣將對敵,斷不可親自出馬。萬一敗回,我自有法與你分解。你可沿途與我安設驛馬,朝中若有舉動,不過一日夜便可到軍前。”如玉道:“如此甚好。”隨即著內官吩咐本府執事人員:“從本城至甘棠嶺四百余里,分派站馬三十匹,傳遞駙馬府家書,可限時日,連夜奔馳,過時違誤者斬首。”內官傳令去了。兩人敘了一夜別情,真是難割難舍。

  次日,如玉下教場,點齊八萬人馬,知道國王心急如火,只得連夜起程。國王親自送出朝門,文武官俱在城外把酒送行。

  一路上浩浩蕩蕩,奔赴甘棠嶺來。白虎、赤心二總兵,星飛的迎接下來。如玉扎定營盤,兩將稟見。如玉喚至中軍,兩總兵參見畢,侍立兩傍。如玉問了問黃元帥陣亡詳細,又問起近日的情形。兩將道:“馬如龍善能用兵,智勇足備,手下俱是強兵猛將,銳不可不當。自從黃元帥敗沒後,小將等收拾殘兵,退守甘棠嶺上,日夜防守,總不敢和他交戰。賊兵雖攻打了數次,俱被雷木炮石弓箭打退。目下咱國軍士甚是疲勞,得元帥天兵到來,自必刻期取勝也。”如玉著二總兵後營酒飯,先回甘棠守候。二將去了。如玉這一夜真是好愁。

  次日四鼓,放炮起營。第二日已時,早到了甘棠嶺。眾將齊來叩頭。如玉將人馬俱扎在嶺上,親自登高一望,見敵營相去數里,遍地都是營寨,也看不出有多少人馬。到晚間,槐陰營內,燈火之光綿亘數十余里,金鼓之聲,嶺上嶺下彼此皆聞。

  如玉將大小諸將傳至中軍會議,有言戰者,有言守者,意見不一,到把個如玉弄的一點主意俱無。少刻,諸將退去,獨自坐在中軍帳內,愁的無門可人,拿過幾本兵書來翻閱。看了幾篇,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些甚麼,一句也參悟不出。

  到次日,馬如龍率領兵將殺來,要和溫如玉會面。探子報入中軍,如玉聽得敵人坐名要會他,心上極怕,又想著受國王重托,安可不親臨戰地?死活也得去走遭!隨即傳下令去:著各營將官,按營頭各分一半人馬守嶺,一半跟隨御敵。自己也披了一副輕巧盔甲,擺開隊伍,殺下嶺去。到兩軍會合之地,各用強弓硬管,射住了陣腳。馬如龍差人喧叫:“請新到溫元帥答話!”溫如玉右手仗劍,左手執旗,兩傍列著人員將保護。

  如玉抬頭往對面一看,見槐陰國的人馬,蜂屯蟻聚,甚是精銳。

  須臾,門旗開處,一員大將居中,兩傍里也有數員戰將侍衛。

  如玉將馬如龍一看,但見:

  帶一頂溜金鳳翅盔,盔上下嵌八顆明珠;穿一領烏銀龍鱗甲,甲前後護兩輪空鏡。襯一件松綾千鶴戰袍,扣一條藍玉雙螭鞓帶。左懸犀角鐵胎弓,右插雕翎金鏃箭。手持一柄加鋼宣化斧,身騎一匹卷毛兔紅馬。

  如玉看那馬如龍青眉碧眼,紫須獠牙,塌鼻梁卷唇嘴,人高馬大,真是金剛大歲一般。

  那馬如龍也將如玉一看,但見:

  頭帶束發盤龍珠冠,燦爛與日華爭耀,身披雁領鎖子銀甲,皎潔和月色齊輝。白面微須,全帶書生之氣;纖腰細指,幾同婦女之形。素錦袍能工刺就,白玉帶巧匠裝成。花柳場中,實可充一員勁將;刀創隊里,算不得半個英雄。

  馬如龍提斧出陣,大喝道:“那麾蓋下騎自馬的,可是溫如玉麼?”只這一聲,與雷霆無異。溫如玉便驚慌起來,不敢與馬如龍交言。只見中軍副總兵柳色青,策馬向前,厲聲答道:“俺元帥大拜元老,不褻與小丑接談,命吾代為示諭:爾等乃人世魍魎,理合縮首一方,苟延歲月;今無故破我關城,屠我士女,罪惡已極!天兵到此,尚不倒戈卸甲,泥首求降,汝意欲何為耶?”馬如龍道:“爾國將士黃河清,二十年前曾犯吾界,擾我人民。今吾奉命到此,報前仇耳。若肯割甘棠東南一帶地方,講和求成,我即領兵回去,誓不再來。”柳色青道:“甘棠嶺乃吾國重鎮,豈肯以尺寸與人?”馬如龍道:“今日之事,惟有一戰以決雌雄!”說罷,兩馬相交,兵器並舉。不數合,馬如龍將柳色青攔腰一斧,分為兩段。如玉原是個尚嫖情的柔弱官人,那里見過這般凶狠?嚇的他心驚膽戰,勒轉馬頭往嶺上便跑。眾軍士見主帥逃奔,只得將隊伍閃開,讓他一條路跑去。馬如龍見中軍陣腳亂動,將斧頭一擺,那槐陰國的軍率將士,一擁齊來。赤、白二總兵,各率眾迎敵。溫如玉跑到嶺上,回頭下視,見兩國軍將大戰在嶺下。少刻,見本國人馬敵擋不住,一齊往嶺上亂跑,馬如龍催兵往嶺上直衝。如玉又大懼起來,策馬奔馳,意欲舍嶺逃命。虧得他隨身家將等,將馬攔住道:“駙馬爺跑不得了!一跑則此嶺無主,軍心越發大亂起來。等馬如龍殺上嶺來,跑出不遲。”如玉勉強停住,再看本國人馬,分兩路往嶺上亂奔。又見槐陰國人馬奮勇追殺,就勢欲奪此嶺。只見嶺上鑼聲一響,亂箭齊發,槐陰國人馬招架不住,方才退去。正是:龍韜虎略有神機,正正堂堂變化奇。

  莫笑溫郎失紀律,誰家嫖客領雄師?

  第六十七回 看柬帖登時得奇策,用火攻一夕奏神功

  詞曰:

  損兵折將,大元戎魂飛魄喪。基想起於冰一言,試將這柬帖端相。端相端相,竟得了神符鬼賬。

  指顧間禍融氏施威,十八姨賣浪。露布捷間,奏膚功於甘棠嶺上。

  右調《柳絮飛霜》

  話說溫如玉見槐陰國人馬退去,心里念了無數的太乙救苦天尊。回到中軍營內,自己覺的先行跑回,大失元帥的體統,況勝敗兵家之常,原該等著大兵敗後,再逃走也不遲。現有千軍萬馬,多少將官,那一個不護衛我?那馬如龍的斧子總快,也未必便飛到自己身上。越想越後悔,心上討愧的了不得。正愁思間,只見中軍人來稟道:“各營將官俱來稟安、稟見。”

  把一個如玉弄的不見不可,見了覺的沒趣,該如何向他們說?

  想了一會,吩咐道:“本帥身子有些不爽快,另日再見。”中軍吩咐去訖。如玉將幾個心腹家丁叫入後帳,一同計議,商酌如何完局之法。那些家丁們,有勸他該舍命報國的,有勸他請國王添兵遣將的,有勸他將軍務交與眾將,回朝請罪,煩公主入宮解脫的,議論紛紛不一。如玉聽了,俱非良策。將家丁退去,深恨海中鯨保舉他壞事,獨自一個,愁腸百結,惟有自盡覺的還是條道路。正在千難萬難間,猛想起冷於冰當年囑咐他的話;有極難處事,可將與他的頭一聯柬帖先看,自有妙應。

  便自己恨罵道:“溫如玉,你何以一痴至此!怎麼教你領了兵,魂魄都喪盡了?”又想道:“數年來,原無一件疑難事,用他不著,所以就忘記了。”又一想,大驚道:“還不知這兩聯柬帖,此番帶來沒有?”隨將他貼身的兩個太監叫來問道:“府中公主房中小杭櫃內,有一紫檀小匣,內有柬帖二聯,你們此番起身時,可帶來沒有?”兩個太監齊說道:“當年駙馬曾和公主說過,將來若有公事出城,務必將此匣帶上。這番起身時,是公主親手交與奴輩二人,用心收藏,備駙馬拆看,現在衣箱內鎖著。”如玉大喜,心里說道:“好一個知痛癢的公主!他的心比頭發還細,怎不教我愛他敬他!”吩咐道:“快快取來!

  “

  沒片刻,太監取到。如玉開了匣兒,將頭一聯拆開一看,上面都是蠅頭小楷書,寫著一大篇,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喜歡的抓耳撓腮,不由的口中作念道:“好一個未動先知的冷老先生呀!真是我的重生父母!原來馬如龍只用如此,便成千古未有的大功。卻教我想不起,對各營眾兵將出丑,傳到公主耳中,豈不羞死!好一個冷老先生,真是盛世神仙!可恨我當年沒有當尊長的待他,張口便是你兄我弟亂吐,該死之至!”隨即吩咐擺設香案,將柬帖放在中間,恭恭敬敬大拜了四拜。又將柬帖從新看了七人回,都暗記在心中,然後將帖兒仍和第二聯放在一處,遞與兩個內官用心收好。又自己想了一套對眾將粉飾的言語,方命家丁於中軍帳外,打聚將鼓。

  少刻,軍政司擂起鼓來,探事軍兵一個個向各營飛報,慌的那大小眾將急忙披掛甲冑齊赴中軍,聽候將令。軍政司見諸將到齊,傳稟入去。須臾,溫如玉升帳,眾將挨次入賬參謁,分立兩旁。溫如玉道:“我們這甘棠嶺,共有多少營盤?”眾將道:“從東南至西北,共有十座連營,連元帥中營,共十一座。”如玉道:“每營主將幾員?副將幾員?”眾將道:“每營主將一員,副將二員,偏將十數員、七八員不等。”又問道:“每一營有多少人馬?”眾將道:“東西兩頭人馬,多於每營半倍,系防賊人從兩下攻擊。其余營盤,或五六千、四五千不等,惟中軍人馬較各營又多出三倍。花名冊內,人數、營頭俱開寫的明白,元帥一看便知。”如玉道:“此嶺從東北至西南,共有多少里數?共有多少寬闊?”眾將道:“長約二十三四里,寬有一二里處,還有僅寬一半里處不等。”如玉道:“此嶺亦可謂極大矣。”又問道:“嶺這邊是我國,嶺那邊是何地名,方是槐陰國界?”眾將道:“從嶺前至游魂關二百余里,總是我國的版圖,關外便是槐陰國地界。”如玉道:“此嶺東西盡頭處,又是什麼地方?可有往來之路沒有?”眾將道:“此嶺東南連太湖山,山勢極高,雖有羊腸鳥道,軍馬卻行走不得。嶺西北接連神水溝,此溝長二三百里,深不可測,冬春則溝內水少,夏秋便有大水分流,然亦有無水時候,故名為神水溝。冬春二季還有人敢冒險行走,夏秋時,水之來去無常,則無人敢行走矣。”如玉道:“信如爾等所言,則此嶺誠吾國之保障也。”眾將道:“若失此嶺,吾國疆域大有可虞。”

  如玉問了地形,提起筆來,寫了十數句話,遞與眾將傳觀:“爾等可依我柬帖,次第施行,定在明日亥時完工。再曉諭各營兵丁,有敢泄露一字者,本人立行腰斬!父母妻子,無分男女老幼,俱行斬決!外即親黨,亦必同誅。爾等各按營頭,分一半在嶺上做工,一半各帶勁弓大箭,在營外嶺上守候。若有敵人衝上嶺來,鼓聲一響,定要萬弩齊發。再各營主將、守營副將,分為兩班,每一班派偏將數員,旗牌管隊一百員,無分晝夜,在自己汛地上來回巡查。若縱容一人下嶺者,即將副將立即斬首示眾,巡查諸人同罪,決不姑容!”眾將道:“元帥妙用,某等已略知一二,只怕馬如龍人馬不肯來;即來又不肯占據,當復何如?”如玉笑道:“此嶺是他勢在必爭,如何不來?得了此嶺,他便得了要緊地勢,如何不占據也?”又提筆寫了一聯柬帖,著赤心、白虎二總兵:“明日三鼓內外,照帖行事。”吩咐已畢,眾將退去,各遵令辦理。

  次早,馬如龍帶兵殺上嶺來,俱被弓弩射回,反傷了無數人馬。本日戌牌時分,諸將入中營交令,言諸項俱各完妥,如玉又下令道:“嶺前守候的將官兵卒,仍照前分兩班輪流守把,將各營內做工的兵丁,速刻盡數下嶺,在本國嶺後十里內,連夜造連營十座,限明日寅時齊備。嶺上的營盤照舊扎定,營內東西對象,將要緊的搬一半在嶺下新營內,總要留一半物件在嶺上,不准搬盡,違令者立斬。”再傳諭去嶺下諸軍將:“新營盤造完時,即飽餐戰飯,准備器械,明日我兵敗下嶺來,可各舍命堵擋,保守新營。若敵兵不來追趕,可各入新營。他自然回嶺上,占據我們的現成營寨駐扎,臨期自有調遣,務要一陣成功!”

  次日天一明,諸將稟報:“嶺下新營造完。”如玉令眾將速刻回營,准備御敵。早飯後,如玉吩咐諸將如此如此對敵:“可將我的旗號盡行收起,俱換上大丞相兼元帥海中鯨旗號。

  馬如龍若問我時,只言主上因我不戰而退,已拿解入國治罪。

  “溫如玉下嶺,入新營聽候動靜。沒有一個時辰,探子報道:“我兵敗下嶺來,槐陰國大軍在後追趕。”如玉即發兵御敵,接應自己人馬入營。少刻,探子又來報道:“槐陰國人馬,已在我們嶺上安營。”如玉笑對眾將道:“不出我之所料也。”

  眾將俱各羨服。天交二鼓,如玉吩咐心腹人,分頭做事。沒有頓飯時候,只聽得天崩地塌,嶺上大震了一聲。頃刻,又聽得炮聲響動不絕。如玉急忙率眾將出營,遙向嶺上觀看,但見:天崩地裂,海哮江翻。黑霧彌漫霄漢,煙迷如墨;火光爍閃平川,草木皆紅。執銳披堅,生為報國之士;焦頭爛額,死作異鄉之魂。馬首與甲冑齊飛,人肉同刀槍共化。陰風陣陣,驚聞霹靂之聲;烈焰騰騰,慘聽悲呼之苦。

  如玉遠遠眺望,見嶺上火光照耀如同白晝,火炮之聲隱隱不絕。隨遣四將,帶兵到嶺下擒斬逃下嶺的人馬。須臾,火炮聲息,被北風卷來,僅是燒的腥穢氣味。此時見煙火正盛,約料人馬不能存站,回營笑向眾將道:“總有逃脫的,也不出赤、白二將之手。”眾將俱各拜服在地,道:“元帥用兵如神,雖孫、吳不能及也。”如玉得意之至,滿面笑容,向眾將道:“到的還是藉仗諸公盡力,與本帥共奏奇功,除國家數十年心腹大患。本帥到不喜克敵制勝,喜主上知人善任耳。”說罷,哈哈大笑起來。眾人又極口譽揚不止。

  少刻,四將回來,稟報道:“槐陰國人馬,在嶺上者已成灰燼;偶樂有一二到嶺下者,俱皆斷臂折足,小將等業經搜斬無遺。此時還有些小煙火未息。”四將說罷,又各跪倒,稱頌功勛,為千古少有。如玉大喜,著四將起立:“爾諸將可知本帥先回,致令士卒戰敗之由麼?”眾將各鞠躬道:“末將等不知。”如玉道:“此本帥驕兵之計也。槐陰人馬,素勇悍而輕華胥,不有以驕之,無以克敵全勝。本帥今早未臨陣之前,理該與爾等明白說知意見,誠恐彼營有智謀之士,看出誘敵舉動,反為不美。”眾將齊聲道:“此元帥之奇謀也。智勇雙全,始膺主上腹心委任,心中自有奇謀。請元帥一一明示,小將等好奉令遵行。”如玉道:“吩咐軍中奏樂排宴,諸將無分大小,俱各賜坐慶賀。”又著軍政司,於眾兵卒無分馬、步,通賞兩月錢糧。只聽得營里營外,歡聲如雷。如玉樂極,著諸將皆以大杯行酒。有大醉亂談者皆不罪。只吃到次早日出時候方止。

  一邊寫本報捷,一邊遣將帶兵,於嶺上開通道路。

  忽聽得中軍營外傳鼓,家將送入公主家書。如玉急急的拆開一看,內言:“主上知敵將斬了柳色青,駙馬棄眾而逃,致令軍中無主,被賊人大殺一陣,幾將甘棠嶺失去。主上悔恨之至,將丞相海中鯨深加叱辱,說他薦舉匪人,如今著滿朝文武公舉一人領兵,替回駙馬。”又言:“我已人宮哀懇國母,在主上前方便。我父王也說某某原是書生,迫於寡人命令,不得不去,此皆海中鯨妄舉之罪也。看來於大事無礙,見字可謹守營寨,等候替換人到回朝”等語。如玉看罷,長出了一口氣,心里說道:“若不是大恩公冷老先生柬帖內,細細開寫,著我如何問營頭,如何問形勢,如何分兵守御,如何分兵守御,如何連夜於嶺上做工,暗埋火炮,如何扣兩條火线,直通到嶺後三里外,以便點發,如何預差赤、白二總兵,劫嶺前營寨,追殺逃散賊兵,始成此大功,救我身家,不然,下文就說不得了。

  總主上看公主情面,不加罪責,我今後尚有何顏面,再入朝堂?

  “想到此處,又吩咐後營安排香案,與冷於冰叩頭。

  如玉叩拜罷,與公主寫了口書,傳與驛站,飛馳去了。然後率兵將到嶺下,見已修出半里一條闊路。上的嶺頭,向東南西北兩下一望,見愁雲怨霧,上下相接,還有那燒不盡的死屍,並盔甲兵器等物,都是橫三順四,披迷在嶺上。再看那一條長嶺,二十余里,大坑小坎,就和將地皮普行翻過一般。下了嶺頭,見赤、白二將帶領兵將前來報功,言:“奉元帥密諭,於火炮發時,即帶兵打破他嶺下原營,殺戮幾千賊寇,所得糧草、什物、旗幟、金鼓,真是山積土聚。今已令偏將等看守,小將二人親來交令。”如玉又吩咐軍政司,寫本再行報捷。

  正行間,公主家信又到,內言:“國王與文武官商議,已調西路鎮將神武將軍錢萬選做兵馬大元帥。本日午後,又知駙馬兵敗,失了甘棠鎮,父王舉止失錯,通國驚惶。駙馬可速寫本,自責請罪,我於國母前,自有周旋”等語。溫如玉看罷,點了幾下頭,不由的長嘆道:“假如不勝,我竟不知作何結局。

  “惟恐遺失,將書字扯碎。大兵到了馬如龍原營,周圍看了一會,吩咐行軍司馬:“將所得各項,登記清單,以便奏聞。”

  隨將馬如龍殘破破營盤,收拾停妥,就在他營中休息。從新點集諸將兵丁,另造清冊,將帶傷疾病者發遣回國,陣亡者記名存恤。連甘棠鎮並黃河清以及自己帶來人馬,共揀選了十萬精銳勁卒,至次日,一邊起本,一邊領人馬,殺奔槐陰國。

  隔了一天,公主家信又到,內言:“駙馬用誘敵計,佯作敗北,復用火攻燒殺強賊數萬。捷聞到朝,父王大悅,喜愧交集,立差人阻住錢萬選,不准出境。本日設大宴,文武慶賀,加封兩子官爵,賞賜金帛珠玉甚多。國母請我入宮筵宴,復見父王,命太子把盞代賀。此皆駙馬盛功之驗。又聞奏捷本內,有起兵征討槐陰國之說,此斷斷不可,宜趁勝歸朝,保全名譽“等語。如玉看罷,焚毀來札,立即寫書安慰公主。

  少刻,又接到國王令旨,大贊助猷,將海中鯨改為右丞相,因保薦得人,子孫世襲衡文殿說書之職;加封自己為左丞相兼理兵馬大元帥,總督內外軍國事。長子延譽封為藝文院學士,次子延壽封為車騎將軍,世襲罔替。如玉大悅。諸將並兵了各有賞賜,頒到許多金銀綢緞等物,著如玉按功分給。又著詳敘諸將勤勞,以便升用。如玉率眾謝恩。晚間,又接到國王手諭,言:“槐陰與本國世為仇敵,亦非一朝一夕所能殲除,卿宜斟酌行事,可殄滅即行殄滅,可講和即行講和可也。”如玉又寫本,啟知發兵日期,有到被相機進退之說。

  大兵到了游魂關,立即修理損破,留將鎮守。一面帶人馬,殺過荷花池地界,直到槐陰國駐玉關地界,安營下寨,以便次日攻關。第二日早,槐陰國已有官到營中來議和,情願將荷花池西北一帶地方讓與華胥,兩國休兵罷戰,約為唇齒,凡有征伐,互相發兵救應,永為兄弟之國,各立盟書,盡釋前嫌。若必不允從,定起傾國人馬,一決勝負等語。如玉將來使酒席款待,安置別營,然後聚集眾將一同商議。有言戰者,有言和者,紛紛議論不一。如玉亦不能決。

  卻好國王差大臣賀三多又繼令旨來到,犒賞軍士。如玉率眾謝恩,一面款待賀三多,就與他相商和戰二字。三多道:“槐陰多智勇之士。出駐玉關以外,彼國險要地方,似本國甘棠嶺者,有三四處,極難攻取,非四五年不能平定。我前曾出使彼地,深知利害。駙馬若能保全勝,有何不可?”如玉尋思了一會:“自己所憑者是冷於冰柬帖,止有一個未拆。設有兩件疑難事,便就是個沒擺布。國王有可戰可和之旨,公主又有歸朝享名譽之說,看來和的為是。”向三多道:“先生所見,慮出萬全,溫某亦不敢保陣陣必勝。刻下槐陰使臣,現在營中,請來大家面議可也。”

  隨即將使臣請入中軍,以賓禮相待。講說半晌,如玉要以駐玉關一百里外為界,那使臣止以荷花池為界。如玉又言:“荷花池一帶地方,原就有華胥國大半在內。今止得此些須地土,難復王旨。”那使臣又以“兵敗將亡,與此地土,已虧情之至,況駐玉關是槐陰保障,此關尚不可與,況於關外要百余里地耶?”兩家爭論不已。到是賀三多從中說合道:“兩國既言約為兄弟,當與兩國軍民惜福,何必爭此百里地界?”如玉聽了,方才依允。中軍帳大設筵席,款待使臣,各立了誓狀,永無侵伐。送使臣出關去訖。

  次日,賀三多先回朝交旨,如玉也拜發了一道講和本章,差亦心、白虎二將於荷花池界築起五座連城,安兵將鎮守,自己先帶領得勝人馬回朝。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辭。

  展土開疆日,男兒得志時。

  第六十八回 賞勤勞榮封甘棠鎮,坐叛黨戴罪大軍營

  詞曰:

  數聲凱歌奏軍營,片時煙塵淨。君王頒詔慶功成,榮封在甘棠鎮。

  新主多疑隱,又兼親黨勾兵。別離妻子赴金城,無奈此一行。

  右調《燕雙飛》

  話說溫如玉與槐陰國使臣講和後,將生擒彼國軍將賞給路費,差官押送出境;所得金帛、糧草、軍器、衣甲、馬匹等項,即分派官員運回本國,方纔還朝。國王率滿朝文武,出城十里,親與如玉把盞洗塵,君臣同到朝內。如玉復又叩謝君恩。入宮拜見了國母。出來時,國王已領文武在慶成殿,擺設了大宴賀功。國王居中,太子在左,如玉在右,丞相海中鯨等就在如玉肩下,其余文武按品級分兩行列坐。殿下面奏起樂來,王子家舉動,端的氣象不同:歌的歌,舞的舞,說不盡那繁華富貴。

  但見:

  官分大小,位列東西。水晶簾卷蝦須,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國王笑捧紫霞觴;杯浸冰桃,內侍高擎碧玉斝。食烹龍肝鳳髓,肴列豹胎猩唇。鳳管鸞簫,奏一派雲璈仙樂;鴛裙翠袖,舞一回 羽衣霓裳。君贊臣,臣感德,吸盡壺中精液;文作詩,武擊劍,吐舒胸內奇才。真是捷聞異域歡無極,功著邊城喜倍多。

  坐聞,如玉訴說一回 克敵斬將的機謀,國王同眾文武又譽所他百戰百勝的勇略,只吃的盡歡方散。如玉同眾官謝恩出來,回到駙馬府內,公主率領二子、二媳迎著接風。內外明燈結彩,大陳水陸筵席,直到四鼓時分方歇。

  次日,率領二子,復到朝中謝恩。那國王下一道敕文,上寫道:槐陰國君臣狂悖,為吾國外患數十余年。寡人臨御之初,即差黃河清督師問罪,兵至荷花池地界,亦曾破伊堅城。窮之兩國將士,互有斬殺,統計所得,與所失相等。從未有一卒不傷,一箭不折,盡殲丑類,開闊邊疆,如駙馬溫如玉成功之速者也。如玉才兼文武,志矢忠勤,實為寡人所信愛。日前授以節鉞,非以如玉為寡人至戚也,蓋深知其素嫻韜略,智勇俱全耳。茲果兵不血刃,大建勛功。若不加以茅土之封,不惟寡人心有不忍,亦恐無以順適輿情。今封如玉為甘棠侯,領大丞相之銜,子孫世襲罔替。著丞相海中鯨,速揀能員,動支內庫銀兩,於甘棠鎮內營造駙馬府第,務須規模廣大,華美壯觀。工完之日,如玉與公主歸藩,非大疑難事,勿輕選召。由甘棠鎮東南至荷花池地界,歲出錢糧上物,永賜為公主湯沐之資。其屬下文武官員用合,統任如玉調度,不必奏聞。如玉之子延譽、延壽,前已授職,可留在寡人左右,代如玉報效可也。此次得功將士,如玉可分別等第呈覽,寡人俱有升賞。遵此。

  如玉連辭了三次,國王不准,只得同公主入朝謝恩。

  不過兩月光景,甘棠鎮內所造的駙馬府功完。海中鯨奏知國王,國王將公主和如玉父子,俱召入國母宮內筵宴,又與他擇了吉日,著他起程。公主如玉,到起身這一日,入宮謝別。

  夫妻兩個雨淚涕零,不忍遠離,國王、國母也不由的落淚,囑咐了許多好話。國王率領文武,出城十里,與如玉送行。一路上旌旗蔽日,車馬連雲,國王回了朝,那些文武官員俱送在三十里外,方才回國。

  如玉與公主率領家丁,並自己屬下的官員,往甘棠嶺來。

  早有鎮守甘棠的總兵等官,在道傍遠接;本地的百姓,亦各扶老攜幼,陸續迎候到新蓋的駙馬府內。見持戟護衛之士,不下三百;帶劍聽事之官,豈止數十?又將那駙馬府仔細一看,但見:朱門三大座,闊院十數層。琉璃瓦砌鴛鴦,石青牌堆金字。

  錦堂宏敞,規模較官殿無殊;廊房參差,氣派與朝班何異!雕欄曲徑,左一轉,右一轉,委曲留春;復道瑤階,東幾處,西幾處,逶迤待月。蘭齋畫閣,陳設著夏鼎商彝;繡戶金閨,懸掛著隨珠秦鏡。玳瑁簾,水晶簾,簾卷處香風裊裊;孔雀屏,雲母屏,屏開時麗日融融。怪石奇峰,軿軿補補,堆作假山,假山旁,可以飲酒,可以賦詩,可以彈琴讀書,逍遙歲月;深池淺諸,鑿鑿穿穿,引成活水,活水中,不妨養魚,不妨栽藕,不妨蕩舟吹笛,笑傲乾坤。花園前,樹木婆娑;箭亭後,弓刀燦爛。內多粉妝玉琢俏麗佳人,外聚虎臂熊腰勇猛壯士。極官場之富貴,千古第一;享塵世之榮華,於今無二。

  如玉同公主遷移在駙馬府內,三日後即著他兩個兒子繼一道謝恩本章,又囑咐他們小心做官,不可恃勢曠職,惹人忌恨。

  二子拜別去了。

  如玉將甘棠嶺至游魂關、荷花池等處地方,又從新調度了一番,武官仍照前鎮守,又添了數員文官,辦理民間事務。甘棠鎮一帶,原就有四五千居民。如玉將左近空閒地方,都用自己的銀兩,周圍起蓋了數百間民房,任憑百姓們居住,一歲之中,不過交納些小房錢。遇年歲歉薄,即發他內府的粟糧賑濟,一次不足,不惜兩次、三次。又設有司,與百姓判斷曲、直,疑難事件,還要親審。那華前國四面八方的人,搬到甘棠鎮住者,不下數萬人。生意買賣,雲屯霧集,到成了個極繁華熱鬧地方。如玉感國王厚恩,一月兩月,總要同公主帶些物事,親去聽候,國王時時頒些賞賜。宮官內監,終年家往來不絕。不是國母遣人看望,就是眾妃嬪稍寄人情。又有他兩個兒子在仕途上周旋,如玉在甘棠鎮又極清閒,日日與公主行則並肩,坐則迭股,享人世安樂富貴。接連著又得了五六個孫兒、孫女。

  如此晝夜快活,又是數年,如玉也是五十六七歲人了。孫兒、孫女,又各結親顯宦。丞相海中鯨病故,國王就著他的長子延譽署理丞相事務。

  又過了二三年,國王大數將終,將如玉、公主星夜調入官中,囑托後事,諄諄以太子相托。沒有幾天,就去世了。如玉悲不自勝,一邊料理家務,一邊扶立新君。那太子登了寶位,如玉率領大小文武官朝賀畢,那太子即下了一道令旨:“事無大小,統聽駙馬主裁,不必奏聞。”如玉以人臣而當孝子,諸項都替他措辦妥適。打發的國王入土後,便要同公主辭回。這國王那里肯依,說道:“駙馬系寡人至威,國之元老,豈可一日遠離?俟過了三二年後,寡人明白了治國安民的道理,駙馬再去未遲!”如玉也無法推卻。公主煩國母道達,那國王以大綱大節的好話打發。過了幾日,下了一道令旨,言:“溫駙馬賢聞異域,功蓋一國,安可隨眾趨朝?嗣後尋常事件,丞相溫延譽總理;疑難事,或寡人請駙馬面議,或各衙門官員聽指示於駙馬府可也。”又准其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坐轎直至光明殿;又賜寶劍、鳩杖等物,出入佩用。

  如玉深知國王嫌他威權太重,隨將甘棠鎮至荷花池界一帶地方人民戶口錢糧等物,造了清冊,同大小文武並鎮守的官員,俱開列花名,做一個交還的本章,繳奏入去。那國王看了,隨即設宴請溫如玉入宮,酒席上都說的是欲收不收。有吞有吐有話兒。如玉再三苦辭,那國王方才依允。是日盡歡而散。過了三四日,國王下旨:著鎮守甘棠鎮、游魂關、荷花池等處主將,都要輕騎減從入國朝見;其鎮中事務,僅令副主將經理。不數日,諸將俱到。本日下旨:諸將俱改為內用,隨將他做太子時心腹官員放出,做各鎮的正主將;又調副主將入朝。溫如玉聽知大笑,向公主、二子道:“主上這調度,我心上倒甚喜;一則免了他許多疑心,二則免了我日夜愁慮。”

  又過了一年後,國王又下旨道:“駙馬溫如玉,宣力國家二十余年,忠肝義膽,內外共知。只因先王甫逝,政務總理乏人,以故托駙馬代為料理。今諸事就緒,駙馬自應同公主歸鎮。

  甘棠嶺地方,原系先王贈公主為湯沐之資,前駙馬再三苦辭,寡人只得勉強收回,究非先王加惠之初意也。嗣後甘棠一鎮錢糧、土物,仍解交駙馬;游魂關、荷花池等處,歸之國家可也。

  “如玉向公主道:“甘棠鎮一道長嶺,有何錢糧、土物可交?

  “公主道:“正是。要那虛名何用?可上本苦辭。”如玉辭了兩次,國王不允,也不敢辭了。國王又親為選擇吉日。公主同如玉拜別國母,謝了國王恩。國王亦在內宮設宴款待,也率領文武出城相送。雖然也是車馬紛壇,如玉眼中不知怎麼,看的冷落,與昔年口鎮時大不相同。國王又下旨:止許延譽、延壽送三十里,即回國辦事。如玉聽得此話,立即打發二子回朝。

  那甘棠鎮遠近百姓,到和昔年一般,個個扶老攜幼,欣喜相迎。

  如玉回到府中,見屬下官員寥寥幾人,隨諭令府下家丁,都要安分謹守,不許與外人交接,如違立即處死。自己於地方事,絲毫不管,日與公主杯酒適情。那些內官太監,每過三四個月,方奉太國母令,聽望公主一次,不似前數日內一往返了。

  如玉滿心里著二子罷官回鎮,過放心日月,又恐觸怒國王。如此又過了二年,到也平安無事。

  一日,正和公主閒談,只見他兒子府中內了張豹,排闥而入,走的雨汗淋漓,跪在地下大哭。如玉和公主皆大驚,忙問道:“是怎麼?”張豹道:“小的二主人內弟步登高,在佳夢關鎮守,年來好管地方上閒事,文官甚是厭惡他。又好貪酒動氣,屢次與佳夢關文官口角。不知怎麼。弄的國王知道,於半月前降旨,將他世襲龍虎將軍革除。因念他祖上功勞,又為他父步青雲亦曾隨元帥黃河清出力邊疆,免其拿問治罪。自革職後,沒有三兩天,便到主人府內,向二主人道:』國王背了先王的令旨,奪去公主的基業,削了駙馬的後權。目今各國所深懼者,還是駙馬。他享著駙馬的福分,他還不知。是他這樣心髒不測,將來你兄弟二人,還不知作何結果。依我主見,你可與駙馬相商,只用暗中與邯鄲國書信-封。』”如玉道:“我聽得直隸地方有邯鄲縣,怎麼又有個邯鄲國?”張豹道:“此國即在佳夢關之外,駙馬素常不留心。”如玉道:“你快說,後來怎麼?”張豹道:“著邯鄲國見字起兵。又言:』朝中刻下無智謀之人,領兵的少不得還是駙馬,這里頭有妙用。若是邯鄲國人馬強壯,駙馬便與他里應外合,再做個開國的元勛;若是邯鄲國人馬衰弱,便督兵剿殺,功成後不怕國王不加倍欽敬。』”如玉道:“此系亂臥賊子之言,你二主人就該立即著人拿下,啟奏國王治罪才是!”張豹道:“二主人將他當面痛罵了一頓。他見二主人惱了,便立刻改口,說是頑話,本日就辭去了。”如玉連連以手拍膝,向公主道:“少年娃子通不經事,這樣逆賊,豈可放他走的麼?這樣話是他作頑的麼?”又道:“你快說,如今怎麼?”

  張豹道:“誰意料步舅爺仍回佳夢關,勾通地方亡命,並素日心腹兵丁,寫了駙馬官銜名諱,用蠟丸封固,差人送至邯鄲國內,言若肯起兵,他約在本月初六日二鼓,放火開關,以為內應。邯鄲國見了駙馬書字,差他那邊大元帥鐵里模糊,領雄兵八萬,初六日二鼓,果到佳夢關下。步舅爺一邊差人放火,一邊率眾砍開關門閂鎖,殺散守門軍士,放邯鄲國人馬人來,盡殺關內文武等官。刻下步舅爺與他那邊做向導,現今攻打金錢鎮。將軍錢萬選,被鐵里模糊鞭打,死在陣前。金錢鎮副將詢問佳夢關逃來軍民,備知詳細,參奏到朝。昨日日落時分,將兩位主人俱各綁拴入朝。小人就於那時,馳驛跑四百來里,報與公主、駙馬知道。目今兩位主人吉凶未保,駙馬須設法救援方好。”說罷,又哭。如玉將心打了兩拳,倒在床上。公主放聲大哭。好半晌,如玉扒起道:“老恩主在日,我原也受盡榮華,今日該有此報。指顧必有人來鎖拿我。罷了!罷了!”

  公主哭著說道:“我一生止有二子,豈肯平白的教人以反叛相加?我還要這性命何用?”說罷,向張豹道:“你快去吩咐外班,速刻預備車馬,我同駙馬連夜入朝。”張豹如飛的去了。

  沒有半個時辰,見一內官報道:“府中家丁吳升來了。”

  話未畢,吳升跪倒地下。如玉和公主俱急急問道:“你二位主公怎麼樣了?”吳升道:“小人是二位主人著馳驛來的,事體平安了。”如玉聽了“平安”二字,心上早放寬了一半,忙問道:“你快說,是怎樣平安的?”吳升便從步登高說起,只到攻打金錢鎮,與張豹所言皆同。如玉道:“你可見將你兩個主人綁拴入朝麼?”吳升道:“原是綁拴入朝的。小人大主人回一說道:國王怒的了不得,手拍幾案,罵二位主人道:『我久知你父子存心不端,可將通同反叛情節,據實供出,寡人推念先王分上,或可開脫。』小的大主人哭奏道:』臣等忝列國戚,父子受主上天高地厚之恩,業經兩世。父為公侯駙馬,子為丞相將軍,滿朝富貴,盡出臣門,臣等總至庸至愚,安肯與一獵狗不食之人通同叛逆?臣等總不為身家計,寧不為公主作地步耶?若謂不慎之於始,與逆賊結為親步,然此等意外事,臣等焉能預知?伏望主上查情!』國王聽了這幾句話,將頭低下,到也沒的說了。正有開脫之意,不意太守展其才奏道:』此番佳夢關逃來軍民,傳說邯鄲國起兵,實是溫某蠟丸書字勾來,又差步登高做內應,總緣主上收其荷花池一帶地方錢糧,又復剪其羽翼,他父子恨入切骨,因此才做出這事。夫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祈我王速斬逆黨,星夜鎖拿溫某,以絕後患,遲則必生變亂。』國王聽了,又大怒起來,說道:』可將溫某弟兄二人,拿赴大理刑嚴刑究問。若果有通謀實情,寡人豈肯以國法循私?就是駙馬溫某,亦必斬決示眾!』虧得威武將軍白虎大聲說道:』不可!不可!臣效力邊疆三十余年,在溫駙馬麾下聽用一十六年,深知溫駙馬光明正大,忠心為國。

  步登高何人?駙馬肯同他做此滅門之事?且各國所深懼者,是溫駙馬!因此數年來,從無外患,主上何不思及?蠟丸書之說,系步登高假寫駙馬名諱,居十分之七;或敵國用反間計,使我國殺害智謀之士,亦未敢定。臣敢以百口,保溫駙馬無異志。

  『藝文院副學士梅紅亦奏道:』將軍白虎所奏,句句忠直。適才展其才所奏,臣深知其事。緣先王升遐後,展其才求為大理刑副使,駙馬不肯依允,故他借此重大題目,報復私嫌。』話未完,文武班中有二十余人,小人也記不清名姓,皆齊聲奏道:『溫駙馬社稷重臣,即溫延譽弟兄,亦忠良之士,臣等俱敢以身家相保。』國王聽了,大怒道:』展其才以私求功名不遂,便出讒譖之言,幾壞寡人心腹大臣。著拿送大司刑獄,待賊寇平定,再行發落。』又有健勇將軍赤心奏道:』方今善用兵者,無出溫駙馬右。馬如龍智勇兼全,尚被溫駙馬一火燒荊欲敗邯鄲人馬,非溫駙馬右。馬如龍智勇兼全,尚被溫駙馬一火燒荊欲敗邯鄲人馬,非溫駙馬不可!主上既知展其才以私仇陷害大臣,就該即行斬決,為人臣不忠其君戒。』國王道:』寡人正欲如此。若不斬展其才,亦難以對溫駙馬。』遂喝令武士拿下,立即斬決。”如玉拍手大笑道:“此赤將軍深於為我也。

  “公主道:“難為白將軍於危迫之際,首先保奏,令人深感。

  “如玉道:“後來怎麼?”吳升道:“國王著內侍立即松放二位主人,俱著冠帶速來議事。刻下恐駙馬道路遲延,已先差赤、白二將軍領人馬先去保守金錢鎮。只怕今日就有詔書來,大要還是駙馬領兵去。”如玉微笑了一笑,方將心放下。正是:無事便相疑,有事仍要用。

  不是君恩薄,皆因權太重。

  第六十九回 城角陷嚇壞痴情客,刀頭落驚醒夢中人

  詞曰:

  慘慘秋風起,蕭蕭落葉聲。金錢堂下氣難平,心內淒涼,深悔位公卿。

  霧掩甘棠鎮,雲迷華胥城。刀頭過處擬重生,羞見寒酸,形象一書生。

  右調《風蝶令》

  話說如玉聽得說放了二子,殺了展其才,才放開了懷抱;又聽得說著他領兵,不由的微笑了一笑。公主道:“主上若著你領兵,不知邯鄲人馬,比當年槐陰人馬強弱何如?”如玉道:“你問及此,我又想起當年的冷老先生來了。我現在著他第二聯柬帖,內中必是為這一件事。只用我到那里拆開一看,任憑他天兵神將,定殺他個片甲不回。”公主道:“主上待你我甚是刻薄,不及我父王十分之一。他如今又有用你的時候。此番得勝回來,也教他知道你的利害,不是白受他的爵祿。”

  正說著,家丁報道:“王爺的令旨到了。”如玉即忙出去接旨,原來是封密札。如玉拜受畢,拆開一看,不過是著他速刻起身,領兵平邯鄲的話語,加著些安慰勸賞的言語。如玉到里面,將書字著公主看了,吩咐家丁們收拾行李,即刻入朝。

  公主道:“你這一去,要處處小心。兩軍陣前,不是兒戲的,只願你早早奏捷回來,免我懸計。”如玉道:“公主只管放心,不是我溫某夸口說,管保馬到成功。”公主令左右安放酒席,與如玉送行。夫妻敘說了許多話,如玉才告辭起身,公主直送到大門內方回。

  如玉帶領家丁,連夜奔馳,至四鼓時分,到華胥城下。管門官早在此等候,入城到了朝中,不想國王還與眾文武在勤政殿秉燭等候。見如玉到來,親自下殿迎接。如玉先叩謝赦免逆黨之罪,國王連忙扶起道:“父子之間尚有意外事體,何況親戚?”拉著如玉的手兒,命如玉坐在一旁,細說:“步登高背恩叛亂,勾通敵國。今早已差白虎等領三萬人馬,保守金錢鎮城池,少不得還要勞頓駙馬一行。得勝回來,寡人斷不惜茅土之封,以報大功。”如玉道:“此皆臣子職分應為之事,敢言勞頓。臣此去,大要勝有六七,定將步登高生擒活拿,到要問他,國家高爵厚祿,子孫世襲,還有什麼虧負他處?他敢勾通外寇,背叛主上!”國王大喜道:“卿若將步登高生擒活拿,來見寡人,實寡人之至願也。”吩咐近侍:“與駙馬排宴。”

  如玉道:“強寇在境,非人臣飲啖之時。臣此刻就起身,未知主上發多少人馬?”國王道:“白虎、赤心已帶去三萬。寡人又挑選了四萬人馬,在東門外等候。”如玉道:“人馬四萬,足而又足。”立即站起,到大營里去。國王那里肯依,定要如玉吃了便宴,同文武送出城門,方才回朝。

  如玉到營內,已是天明時候,也無暇看驗人馬,止將眾將按花名冊點了一遍,即令放炮起營。人馬行了三十余里,探子報道:“昨日赤、白二將軍領兵到金錢鎮,賊將鐵里模糊凶勇異常,被他鞭打了數員戰將,赤、白二將軍迎敵不住,幸虧城內鎮將發兵,接應入城去了。到傷了二三千人馬。刻下攻城甚急,求元帥早些相救!”如玉聽了,催兵急行,到金錢鎮城前。

  鐵里模糊也不交戰,立刻將人馬退去,讓如玉進城。如玉見敵人避去,只道他有些怕意,也不遺將追殺,也不在城外安營,做內外互應,為椅角之勢。見金錢鎮城池頗大,遂帶兵一齊入城。到鎮城帥府剛才坐下,便聽得人聲潮涌,火炮連天。小軍報道:“賊兵已將城四面圍了。”如玉吩咐各門添兵謹守,准備攻城,隨傳眾將議事。眾將俱入帥府參謁。如玉向赤心、白虎再三致謝日前之事,命二將坐於兩旁,共商退敵之策。白虎道:“賊兵與我兵多寡相較,看來也差不多。兵書雲:』十圍五攻。』今他敢於圍城,是鐵里模糊自恃勇猛,元帥可設法拿住此人,余俱不足道也。”如玉道:“容某想一良策。”

  說罷,退入後堂,吩咐家丁排設香案,將第二聯柬帖供在桌子中間,大拜了四拜,”將柬帖拆開一看,上寫道:“邯鄲國大將鐵里模糊,智勇兼全,駙馬宜速想妙策退之,冷某實無計可施。此囑。”如玉看罷,大驚道:“這冷先生不成話了!

  這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才教我想妙策退敵?都是不管人死活的話說,這還了得!”又想道:“或者是太監將此帖抵換了害我。”再細細觀看,還是於冰手筆,與前帖字畫一般,心中越發著慌。又將他貼身兩個內官叫來,問道:“我這兩封柬帖,通是交與你二人收管,為什麼將我的抵換了?”兩個內官一齊跪倒道:“此帖二三十年,總在公主臥房炕櫃內鎖著,鑰匙又是公主收管。當年破馬如龍時拆了一個,這一個是得勝回時,奴輩同駙馬當面交與公主收存。此番又是公主親手交與奴輩二人,還再三叮囑,惟恐遺失。且匣兒外,又加著公主親筆封條,如何就有人抵換?”如玉喝退二人,又想道:“冷先生是個愛干淨的人兒,必是我與公主行房事,得罪了他,故意兒驚嚇我。

  我若誠心拜禱他老人家,定將前言改換,亦未敢定。”於是又將帖兒供放在桌上,旁邊又擺放了筆硯,然後恭恭敬敬,復又叩拜。扒伏在地下,有一杯滾茶時候。惟恐早起來衝破,於是慢慢的站起來,將帖兒又恭恭敬敬,取在手內一看,還是頭前那幾句話,一個字也未改。如玉呆了一會,將那帖兒拍了幾下,大恨道:“冷於冰,你坑殺我了!”拉過把椅子來,坐在一邊,垂頭喪氣,和中了瘋痰的一樣。

  猛聽得鼓聲如雷,火炮連天,震撼的屋瓦俱動。家丁們報入來說:“賊兵此刻攻城甚急,西門城角已被賊兵攻陷,恐怕殺入城來,諸將俱在那邊搶護,軍政司著速請駙馬示下!”如玉聽了,舉止失錯,心上亂跳起來,向家丁道:“萬一賊兵入城,兵將是各顧性命,靠不上的。你們好生保護著我,跑得出城去,就有幾分生路了。”又聽得喊殺之聲,無異江翻海倒,只嚇的面如死灰,止教打聽賊兵入城沒有。少刻,火炮聲息,喊殺停止,家丁們報入來說:“西門城角,虧得眾將齊心,且戰且修,已糊補完妥,賊兵俱退入營中去了。”如玉心內才略略的太平些,連飯也不吃,也不與諸將會議,獨自思想退敵之策。想到四鼓時分,一策也想不出,覺得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沒奈何,將赤心、白虎二將連夜請入後堂,商議破敵妙計。二將議論了好半晌,俱無高見,三人坐到天明。

  探事的報道:“賊將見攻城不下,於昨夜四鼓時候,分兵兩路:步登高領大兵一枝,從東路殺向本國;鐵里模糊領大兵一枝,從西路殺向本國。如今城外,四面一無所有,祈元帥定奪!”如玉大驚道:“此話果是真麼?”探子道:“小人打聽的至真、至確!元帥不妨差人再去探聽。”如玉探手,探子退去。

  須臾,家丁傳報:“請將稟見!”如玉坐了大堂,眾將參見畢,說道:“刻下分遣人打探,周城二十余里,四面無一個賊兵,系鐵里模糊分東西兩路殺奔我國去了。”如玉道:“國家乃根本之地,理合回兵救援。”白虎道:“就只怕是鐵里模糊奸計。世上那有個堅城重兵在後,他敢帶兵直入我國?假如我國發動人馬,元帥遣將從後追殺,他豈不是個腹背受敵麼?

  “赤心道:“鐵里模糊不過人強馬壯,力大鞭沉,刻下諸將中沒有他的對手,究系一勇之夫。他曉得用兵為何物?白將軍真是過慮。依小將主見,我與白將軍各領兵一萬五千,也分東西二路,追殺下去。若本國遣人馬御敵,便勝有八九。元帥可在城中整頓人馬,俟鐵里模糊敗回此地,元帥可領兵截殺,斷他歸路。”眾將可在城中整頓人馬,俟鐵里模糊敗回此地,元帥可領兵截殺,斷他歸路。”眾將道:“赤將軍所見極高,元帥該照此遣行。”只見諸將中一人,大叫曰:“不可,不可!”

  眾視之,乃左護軍副總兵王者輔也。如玉道:“總兵有何高見?

  “王者輔道:“鐵里模糊鬼詐百出,並非一勇之夫。今白將軍所言,甚合兵家正理。世安有堅城重兵在後,而敢直入人國者?

  依小將看來,他因城中兵勢眾多,斷斷不能攻拔,因此虛張聲勢,說是分兵兩路,殺奔本國;究竟他的人馬,俱在城外遠遠埋伏。我兵一動,則軍勢已分,他必來攻打城池。待得我兵回救時,此城已為他有。此顯而易見之情也。依小將主見,當將計就計行事,只管著赤、白二將軍帶兵出城,分東西竟趨本國,卻不可走遠;聽得城外火炮響時,便知是鐵里模糊攻城,白、赤二將軍可於東西兩路殺回,元帥遣將分兵,從四門殺出,此反客為主之計也。勝有八九,未知元帥以可否?”如玉道:“你敢保鐵里模糊不領兵到國中去麼?”王者輔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此用兵之常法也。小將以情理窺奪,他不必不敢殺奔本國,至言保之一字,未敢妄為擔當。”如玉道:“何如?吾固知汝不敢保也。大要一人之見,多出偏執;眾人皆同,方為公是公非。今眾將皆以赤將軍言為善,時不可失,二位將軍可速點三萬人馬起行。”說罷,二將領兵,分兩路回本國去了。

  少刻,探子又來報道:“佳夢關賊兵於昨晚三鼓,與鐵里模糊會合,一同向咱國殺去。打聽得關中止有偏將一員,五百賊兵鎮守,那邊望元帥速刻發兵。”如玉向眾將道:“佳夢關離此多少里?”眾將道:“二十五里。”如玉道:“若得佳夢關,則邯鄲人馬皆釜中之魚,永無生路矣。這須留一半人馬守此城,本帥領一半人馬取此關。鐵里模糊若敗回,可領兵截殺,我在佳夢關阻他的歸路。”於是留將守城,自己帶了一萬人馬奔佳夢關。及至到了關下,寂無一人。如玉著眾將督兵攻關,猛聽得關牆上一聲大炮,只見旗幟森列,刀槍如林,一員將站在關上,執手躬身,笑說道:“老親翁大人請了,小侄正有許多心上話要說。”如玉視之,卻正是步登高,不由的大怒,罵道:“你這狗子,還有何面目與我說話?”步登高道:“老伯不必破口辱我,我也是為昏君逼迫使然。今日老伯已中鐵元帥調虎離山之計,金錢鎮城池已不保矣。舍妹現在尊府,我理合指一條明路:老伯快領人馬從此關南路回國,若還回金錢鎮,只怕性命不保。”如玉越發大怒,道:“這狗子滿口胡說!”

  吩咐眾軍攻關。話未完,只見關上一聲梆子響,矢石如雨點一般,打將下來,眾軍立腳不住,紛紛倒退。如玉此時情知中計,又恐失了金錢鎮,急急領兵回走,步登高亦不追趕。

  及至走到金錢鎮城下,見城上兵將如雲,旗號都是邯鄲國字樣。如玉看了大驚失色,正欲問眾將原故,只見城後來了一將,帶領人馬殺來。如玉遣將對敵,又聽得城頭上一聲大炮,四門齊開,闖出無數人馬。如玉率眾且戰且走,欲回本國,剛走到倩女坡,看追兵漸遠,敗兵陸續跟來,心里說道:“雖出虎穴,將何面目去見國王同滿朝文武?”

  正想算間,又聽得坡後面戰鼓如雷,轉出一枝人馬,從對面迎來。一將當先,和黑煞天神一般,看來甚是凶猛。但見:戴一頂鐵帕頭,穿一身烏金甲。面方有棱,鬢短若刺。廣額濃眉,隱隱然殺氣橫飛;豹眼鷹准,耽耽乎奇謀叵測。鼻凹處,山根全斷;唇卷起,二齒齊掀。有須無髭,宛疑大力金剛臨凡;既黑且麻,錯比黑虎玄壇降世。左懸銅胎鐵杞角稍弓,右插穿楊透骨狼牙箭。手提一對水磨竹節鞭,身騎一匹蹄雪烏騅馬。

  眾將視之,乃鐵里模糊也。只見他大聲喝道:“溫駙馬不降,欲走何地?”如玉聽得眾將說是鐵里模糊,早嚇的面目失色,那里還說得出話來!忽見旁邊一將大叫道:“此時四面皆是賊兵,我等當舍命殺出,保護駙馬回國。”眾將聽畢,各催戰馬迎敵。那鐵里模糊兩條鞭神出鬼沒,打的眾將紛紛落馬。

  後面邯鄲國的大隊齊來,喊一聲,將如玉圍在中間。那鐵里模糊舞鞭直入,一伸手將如玉提過鞍橋。眾將見主將被擒,一個個降的降,跑的跑,與滾湯鰍鱔一般,四下里亂挺。

  鐵里模糊將如玉拿至城中,升了大堂坐下,吩咐:“將溫駙馬綁來見我!”此時溫如玉肝崩腸斷,心里想著:“身為駙馬,位至公侯,已屆望六之年,今日喪師辱國,被賊寇擒住,就總然僥幸回國,還有什麼滋味?到不如速死,博個身後清名,與子孫留個將來的富貴。”主意定了,遂大模大樣,走上堂來,到背著站在一邊。那鐵里模糊連忙喝退軍士,親自下來,與如玉解去繩鎖,扶如玉坐在正中椅上,自己朝著如玉打了一躬,然後坐在下面椅上,笑說道:“久仰駙馬威名,只恨無由相會。

  今日叨蒙光降,小將有許多衷腸要告訴駙馬,未知駙馬肯聽信否?”如玉道:“辱國之人,死有余辜,既被擒拿,斬殺由你。

  我和你有何衷腸可說?”正言間,小軍報道:“華胥國兩路人馬俱回,現在城外駐扎。”鐵里模糊道:“吩咐眾將不必交戰,可謹守城池,我自有道理。”

  小軍去了。鐵里模糊又道:“駙馬不必性急,容小將細稟。

  日前令親步將軍,與小將備道駙馬原委,言華胥老國王在世時,待駙馬最厚。自這小國王臨御以來,奪駙馬地土,削駙馬兵權;凡駙馬親戚在仕途者,調遣革除,百不存一;止留甘棠一嶺,讓駙馬餬口,全不念平定槐陰國大功,亦且殺害之心,時存腹內。就是令親此番舉動,也是為駙馬不平使然。常言道的好:君知我則報君,友知我則報友。大丈夫處世,要磊磊落落,恩怨分明,不可齷齷齪齪,拘持小節。駙馬若肯降順我國,華胥國將帥那一個不是駙馬麾下舊人?號令一下,無不歸心。那時得了華胥,事事惟駙馬所欲,就做華胥國王,亦無不可。若怕我主上以二心相待,俺主上也有個公主,小字麗春,他今年才一十八歲,生得才色雙絕,小將為媒,與駙馬偕百年姻眷,安見我邯鄲國之公主不及華胥國之公主也?刻下華胥軍將,現在城外安營,聽候駙馬動靜,駙馬若肯同小將上城,曉諭他們投降,便是駙馬開國第一件功勞,小將情願做一偏將,任駙馬統領大兵征進,未知駙馬意見何如?”如玉聽得有華胥人馬在城下,知是赤、白二將回來,便佯應道:“既承元帥美意作成,小弟亦何難再做個駙馬,享下半世的榮華?”鐵里模糊聽了,大喜道:“這事都交在小將身上,主上無不依從。”如玉道:“我此刻就與元帥上城。”鐵里模糊歡喜道:“駙馬真爽快豪傑也。”

  左右牽過馬來,兩人上了城。遙見七八里以外,有座營盤,鐵里模糊用手指道:“此即華胥國軍營也。”如玉道:“元帥可差人到華胥營中,述我話,請赤、白二將軍城下相會。”沒有頓飯時候,早將二將請來,各帶人馬屯聚城下。如玉便大聲叫道:“赤、白二將軍,我溫某有話說!”只見二將策馬走出門旗外。如玉道:“我溫某已被擒拿,斷無生理!二將軍人馬單弱,可速速回去,啟知主上,起頃國人馬,與我報仇!再說與我兩個兒子,盡心報國!”話未完,鐵里模糊叱道:“豎子焉敢賣吾!”拔刀向如玉便砍。刀頭落處,如玉大叫了一聲,驚出一身冷汗。

  睜眼看時,在個小木頭牌坊下,頭朝東,腳朝西,就地睡著。心下驚疑道:“我怎麼到這個地方?”急用手將脖項一摸,頭還好端端在上面。連忙扒起,四下里一望,原來是個破碎花園,也有幾間前歪後倒的亭台,也有幾十棵樹木,還有幾塊山子石,也都是七零八落的亂堆著。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仍是當年做秀才的穿著,並不是錦袍鏽甲。心中大為怪異,回頭一看,背後有帶紅牆,像個廟宇的光景;南邊一帶,都是些菜畦子;西南上有兩個人,在那里打水澆菜。不由的鬼念道:“想是我被鐵里模糊斬首,魂魄流落在此地麼?”又想道:“怎麼被他一刀,殺的衣服也更換了,胡須也殺沒了,難道做駙馬的不是我麼?”用手在臉上加力一擰,覺得甚是疼痛。又想道:“還知疼痛,必不是鬼。”

  再抬頭將那木牌坊一看,上面有幾個字,顏色也都剝落了,隱隱的是“大覺園”三個字,下面小字,是“悟本禪師立”。

  如玉道:“這是個和尚的園子無疑了。”站起來,向那兩個澆畦子的人高叫道:“那種畦子的過來,我有話要問你們!”聽聽得那兩個人內中有一個說道:“你看這個失了魂的小廝,從早起跑入我們園子里來,在地下放倒頭睡了半天,此刻冒冒失失的站起,又拿官腔叫喚起我們來了。他也不看看,他是個什麼東西兒!”又聽得那一個道:“不要理他。”如玉句句聽得明明白白。心下狐疑道:“怎麼他說我今早才來的?”慢慢走到兩人面前,陪了個笑臉,舉手問道:“敢問二位,我是幾時到這園子里睡覺的?”那兩個人見他換了官腔,謙恭起來,也就啟轉面孔,笑應道:“相公是今日早飯後來的。入了我們這園子,躺倒就睡。我們這伙計見睡的功夫大了,到要叫起你來。

  我估料你必是走路辛苦,就沒教他驚動你,不料你就睡到這時候。”如玉道:“我果然是今早才來的麼?”那人將如玉看了一眼,也不回答,又澆起他的菜畦子來了。

  如玉呆了好半晌,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履,不禁失聲道:“呵呀!三十余年,多少的事業,不料是一場大夢!冷於冰許我有天大的富貴,原來如此!這冷於冰也不成個冷於冰了。我到要問問他去!”又想著是從御史朱文煒家出門,張華還在他家里,冷於冰臨行與了我一首符,並兩個柬帖,用手從懷內取出,仔細觀看,符還如故。再看兩個柬帖,俱是封口未拆,急急的拆開一看,內中只有兩塊白紙,一字俱無。如玉看罷,不由的心中大怒,將一符兩帖,扯了個粉碎,口里說道:“冷於冰,你耍人太不近情理了!”怒了一會,復留神將那園子一看,見牌坊前面有一座小門樓兒,一步步走到門外一望,都是些小戶人家居住,土房頗多,樹木園子更多。又向東一望,依稀記得是來路,回想那夢中境況,不由的傷感起來。正是:身為將相榮無比,一但成擒亦可憐。

  命喪刀頭魂附體,猶疑今日是當年。

  第七十回 聽危言斷絕紅塵念,尋舊夢永結道中緣

  詞曰:

  園亭破碎潦倒,好夢兒去了。追往惜來,無那柔腸攪。

  回思事實幻杳,一會面人皆先覺。尋訪原跡,回頭惟願早。

  右調《傷情怨》

  話說溫如玉在那破花園門外睹景徘徊,回想他的功名首尾,並夫妻恩愛,子孫纏綿,三十余年出將人相事業,不過半日功夫,統歸烏有,依舊是個落魄子弟,孑影孤形。又回頭看那日光,已是將落的時候,一片紅霞,掩映在山頭左近。那些寒鴉野鳥,或零亂沙灘,或嬌啼樹杪,心上好生傷感。於是復回舊路,走一步,懶於一步。瞧見那蒙葺細草,都變成滿目淒迷,聽見那碧水潺湲,竟彷佛人聲哽咽。再看那些紅桃綠柳,寶馬香車,無一不是助他的咨嗟,傷他的懷抱。及至入了城,到人煙眾多之地,又想起他的八抬大轎,後擁前呼,那一個敢不潛身回避?此刻和這些南來北往之人,挨肩擦臂,尊卑不分,成個甚麼體統?心上越發不堪。一邊行走,一邊思想,已到了朱文煒門前。

  張華正在那里眺望,看見如玉走來,連忙迎著問道:“大爺往那里去了一天?”如玉聽得,越發心上明白是做夢了。也不回答他,走入文煒大門內。因是初交,不好直入,只得和管門人說聲。管門人一邊讓如玉進去,一邊先去通報。

  此時於冰眾人,正在那里說笑如玉夢中的事業,大家都意料他是該回來的時候。聽得管門人說:“溫公子來了!”於冰同文煒等接將出來。剛下了廳階,如玉早到。金不換舉手道:“駙馬好快活!將我們一干窮朋友丟的冷冷落落,到此刻才肯回來,未免太寡情些了!”如玉聽罷,就和人劈心上打了一拳的一般,大為驚異。走到庭中,各揖讓就坐。朱文煒道:“弟做著個京官,我這幾間房子,真是蝸居斗室,甚褻駙馬的尊駕。

  “如玉道:“生員一入門來,眾位俱以駙馬長短相呼,這是何說?”於冰道:“那華胥國也是一國之主,他女兒與公侯將相的女兒又自不同。你既與他做了女婿,非駙馬而何?”如玉聽罷,呆了一會,又問道:“眾位如何知道?”於冰笑道:“你這三十余年的起結,我天天和看著一般。你若不信,我與你詳細說說。”便將如何見華胥國王,如何公主出題考試,如何配姻緣,做了大官,生了二子,結了親家某某等,如何用火攻破了馬如龍,如何封侯拜相,在甘棠鎮享榮華數十年,如何新主疑忌,奪了兵權地土,如何步登高背叛,如何被鐵里模糊拿住,斬首在金錢鎮城頭。。你才醒過來,復回此處,可是不是?如玉聽了,驚的瞠目咋舌,被眾人大笑了幾面,不由的又羞又氣,變了面色,說道:“先生今日也以富貴許我,明日也以富貴許我,我溫如玉命中若有富貴既是知己,便當玉成;若是我命中沒有,何妨直說!為什麼純用邪術耍我?你既然耍了我,我到要和你要個真富貴哩!”

  於冰鼓掌大笑道:“普天下痴想富貴的人,到你也可謂再無以復加!你聽我明白告訴於你:你以督撫門第,巨萬家俬,被你一場叛案官司弄去了大半,你一該回頭;你與尤魁販貨江南,弄得人離財散,著令堂含怨抱恨而死,你二該回頭;你既賣祖房,又人嫖局,弄的盆干甕涸,孤身無倚,一個金鍾兒也為你橫死慘亡,你三該回頭。你原是落花流水,不堪的窮命,你卻想的是出將入相,無比的榮華。我前已苦勸你兩次,不意你痴迷不悟,今又入都中尋我。因此我略施小術,著你身為駙馬,位至公卿,子孫榮貴,富可敵國,享極樂境遇三十余年,才壞於鐵里模糊之手。你再想想:人生世上,那有個不散的筵席?富貴者如此,貧賤者亦如此。一日如此,雖百年也不過如此。好結局老死床被,壞結局身喪溝渠。鐵里模糊刀頭一落,正是與你做棒頭大喝耳!你還算好機緣,遇著我,送你一場好夢兒做做。若是第二個人落魄到這步田地,求做這樣一個好夢兒,亦不可得。你如今毫無猛省,還要向我要真實富貴。你從頭至尾再加細想,還有像你夢中的富貴兒?

  “如玉聽了這一篇言語,不由的驚心動魄,夾背汗流,扒倒在地連連頓首道:“我溫如玉今日回頭了!人生在世,無非一夢;壽長者為長夢,壽短者為短夢。可知窮通壽夭,妻子兒孫,以及貪痴惡欲,名利奔波,無非一夢也。此後雖真有極富極貴吾不願得之矣!”連城璧掀著胡子大笑道:“這個朋友,此刻才吃了橄欖了。”冷於冰用手扶起,笑問道:“你可是真回頭,還是假回頭?”如玉道:“既知回頭,何論真假?”於冰道:“你回頭要怎麼?”如玉道:“願隨老師修行,雖海枯石爛,此志亦不改移。成敗死生,任憑天命。”於冰道:“你既願修行,且讓你再靜養一夜,明早再做定歸。只是你將我的符並二帖扯碎,叫著我的名字大動怒,未免處置我太過些。”如玉也不敢回答。

  家人們拿入酒來,如玉定要與於冰等同坐,朱文煒又不肯依。如玉道:“我如今是修行的人,豈有還同朱老爺吃葷菜之理?”於冰笑道:“就是要修行,也不在這一頓飯上。今日朱先生與你收拾酒席接風,你須領他的厚意。”如玉方與朱文煒坐了一桌,城璧、不換與於冰是一桌。吃酒中間,文煒又問起如玉夢中話來,如玉此時也不回避了,遂從頭至尾細細的陳說,比於冰說的更周全數倍。城璧等俱各說奇道異,稱妙不已。把一個朱文煒欣羨的了不得,若不是有家室牽連,也就跟於冰出家了。

  到了定更後,仍是照常安歇。夜至二更,於冰等正在東房里打坐,聽得西房里有人哭泣起來。城璧道:“這必是溫如玉後悔出家了,再不就是他想起夢中榮華,在那里哭啼。”不換道:“我去聽他一聽。”待了好一會,不換入來,城璧道:“可是我說的那話麼?”不換道:“你一句也沒說著。他如今是絕意出家,身邊還帶著三四百銀子,都賞了張華,著他逢時節,與他祖、父墳前上個祭。那張華跪在地下,哭著勸他還家,說了許多哀苦話。我聽了,到有些替他感傷。”城璧道:“到明日看他何如?”

  次日天一明,如玉便過東房來坐下。於冰道:“我們此刻就要別了東家起身,你還是回家,或是在都中另尋事業,還是和我們同走?”如玉道:“昨日於老師前已稟明下悃,定隨老師出家。都中還有何事業可尋?”於冰道:“張華可舍你去麼?”如玉道:“我昨晚與他說的斬鋼截鐵,他焉能留我?”於冰道:“我們出家人,都過的是人不能堪的日月,你隨我們一年半載,反悔起來,豈不兩誤?”如玉聽了,又跪下道:“弟子之心,可貫金石。今後雖赴湯蹈火,亦無所怨!”說罷,又連連頓首。於冰扶起道:“老弟不必如此稱呼,通以弟兄呼喚可也。”少刻,文煒出來,於冰等告別,並囑林公子出場後,煩為道及。文煒道:“小侄亦深知老伯不能久留,況此別又不知何日得見,再請住一月,以慰小侄敬仰之心。”於冰笑道:“不但一月,即一日亦不能如命。”正說著,張華走來,跪在文煒面前,將晚間如玉話,並自己勸的話,哭訴又一遍,求文煒替他阻留。文煒問如玉道:“老世台主意若何?”如玉道:“生員心如死灰,無復人世之想。雖斬頭斷臂,亦不可改移我出家之志。”又向張華道:“你此刻可將銀子拿去起身。我昨晚亦曾說過,你只與我先人年年多拜掃幾次,就是報答我了。

  “張華還跪著苦求,文煒道:“你主人志願已決,豈我一言半語所能挽回?”張華無奈,只得含淚退去。

  於冰道:“我們就此告別罷。連日攪擾之至!”朱文煒又苦留再住十日,於冰也不回答,笑著往外就走。朱文煒連忙拉住衣袖道:“請老伯斬留一天,房下還有話稟,就是小侄,也還問終身的歸結,並生子的年頭。”於冰道:“你今年秋天,恐有美中不足,然亦不過一二年,便都是順境了。生子的話,就在下月,定產麟兒。”原來姜氏已早有身孕,四月內就該是產期。文煒聽了,欽服之至,拉住於冰,總是不肯放去。於冰無奈,只得坐下。文煒又問終身事,於冰笑而不答。少刻,姜氏要見於冰,請朱文煒說話。文煒出了廳屋,向家人們道:“你們可輪班在大門內守候,若放冷太爺走了,定必處死。我到里邊去去就來。”家人們守候去了。

  於冰見庭內無人,向城璧等道:“我們此刻可以去矣。”

  城璧道:“只恐他家人們不肯放行。”於冰用手向廳屋內西牆一指,道:“我們從此處走。”城璧等三人齊看,見那西牆已變為一座極大的城門。於冰領三人出了城門,一看已在南西門外。往來行人,出入不絕。朱文煒家已無蹤影矣。金不換樂的滿地亂跳,溫如玉目瞪神痴,連城璧掀髯大笑道:“這一走,走的神妙不測,且省了無數的腳步。”又笑問於冰道:“此可與我們在溫賢弟家從大磁罐內走,是一樣法術麼?”於冰道:“那是遮掩小術,算得甚麼?此系金光那移大轉運,又兼縮地法,豈遮掩兒戲事也?”

  四人向西同走,約有六七里,於冰遠遠的用手指向溫如玉道:“那座花園,可是你做夢的地方麼?”如玉道:“正是此地。”於冰道:“你日前是做夢,我今領你去尋夢,還你個清清楚楚,你可一心學道,永解狐疑。”如玉大喜道:“怎麼,這夢還可以尋得麼?我到要明白明白。”四人說著,入了那座園門。那種菜的人,見三四人同一道士入來,忙問道:“做什麼?”於冰道:“我們閒看看就去。”於冰指著那木牌坊,問如玉道:“你昨日做夢時,可見一座牌坊麼?”如玉道:“我夢中果見有一座牌坊,卻比這牌坊高大華美數百倍,並不是這樣不堪的形象。”於冰笑道:“不獨這牌坊,率皆如此。此即華胥國界,即是你睡覺入夢之地也。你看,上面還有『大覺園『三字。大覺,乃知覺之謂,莫認作睡覺之覺也。不但你在夢中,即今日你亦未十大覺』二字耳。”又走了幾步,見東南一帶土岡,有一丈四五尺長,二尺半高下,斜橫在西北。於冰道:“此土岡,即你用火攻計燒馬如龍軍兵地也。”如玉道:“我夢中在此嶺扎營,曾問眾將,伊等言此嶺長二十五里,寬二三里四五里不等。今止數尺,何大相懸絕如此?”於冰笑道:“此即夢中所見牌坊之類,不過藉名色形像點綴而已。你若必如夢中長大寬闊,你看這園子能有幾畝?”過了土岡,見前面有幾株甘棠樹,於冰道:“此即你榮封甘棠侯、大丞相、享榮華之地也。”金不換道:“溫賢弟,你何不高叫幾聲,看你所配的蘭牙公主,並你兩個兒子延譽、延壽,他們有點響應沒有?”如玉面紅耳赤的道:“豈有此理!此皆莫須有的鬼話!”

  於冰道:“你夢中的華胥國王,以及海中鯨、黃河清、步登高、鐵里模糊,並你妻子、家奴,這皆是你夢中所遇之人,原無指證,謂之鬼話,未為不可。難道你夢中所到的地方,並此刻我指與你的地方,都與你夢所經歷者相合,也還算做鬼話不成麼?”如玉道:“夢中境像,皆真山真水;城池樹木,宮殿樓台,是何等闊大,何等規模,那里是這樣彈丸之地,便將幾千百里包括?”於冰道:“我適才言,不過藉此地所有名色形像,點綴夢景而已,怎麼你還拘執如此?我再說與你魂之所游,即你心之所欲,所欲焉能如意?因此與你符菉一道,始能成就你心之所欲也。因此把眼前所到之極小境界,皆比為無極之大境界。

  假如你無我的符,焉能做的了此夢也?”說罷,又指著那幾十堆大小石頭道:“你看這些石頭,高高下下,堆成假山,此即你夢中之太湖山,遣白、赤二將埋伏之地也。”又指著澆畦水渠道:“此渠系灌菜之水道,春夏用他時多,至科則無用矣。

  此即你夢中之神水溝也。”往東南走了幾步,見一無水池子,於冰道:“此即你夢中之所爭之荷花池界,公主之湯沐邑也。

  “從東南回來四五步內,有一小土坡,細草蒙茸,於冰道:“此即你夢中之倩女坡,即老弟被擒之地也。”相隔一兩步遠,有幾株金錢花,於冰道:“此即你夢中之金錢鎮,鐵里模糊斬你於此,醒夢之地也。”如玉長嘆了一聲。

  於冰說罷,笑著回來。如玉道:“今所指諸地,皆與我所夢相符,可見我之魂魄總不出這園外。只是華胥、槐陰、邯鄲等國,在此園中何處?”於冰道:“你既是秀才,難道連四大夢的書,並本人自立的傳文,還有後人做的傳文,而邯鄲、槐陰二夢,且有戲文,歷來扮演,怎麼你就都沒見過麼?華胥國系黃帝夢游之所,醒後至數年,果游此國,其山川、宮室、花卉、草木,無一不與前夢相合。邯鄲系直隸地界,呂純陽授枕於盧生,夢享富貴五十余年,醒後黃粱尚未做熟,故又謂之黃粱夢。槐陰夢,是淳於棼夢入大槐安國,其大概與盧生相同,由大丞相降職知府,治理南柯郡,醒後在一大槐樹下,旁有蟻穴,南柯即槐樹南一小枝也,又名之為南柯夢。二子皆因仙人點化入夢,後來俱成仙道。我今著你做甘棠夢,醒後歸吾教下,或者將來得如盧生等有成,亦未敢定。以上華胥、槐陰、邯鄲三國,不過於你夢中,借其名一用耳。就如你夢中之游魂關,是言你魂魄游行了。佳夢關,是言你做好夢也。駐玉關,你名如玉,言玉駐於此關,不得再入槐陰國征討也。倩女坡,借倩女離魂之名,言你之魂離也。這些名色,你夢中也該一想。今你著我指與你各國各關下落,要和園中所有之甘棠嶺、太湖山、荷花池等處一般,都要看在眼內,我該從何處著你看起?”連城璧道:“今日大哥領你來尋夢,是怕你思念夢中榮華富貴,妻子情牽,弄的修道心志不堅,所以才件件樁樁,或實或虛,都說明白,教你今後再不可胡思亂想,你當和你閒散心來麼?

  “如玉道:“二哥指教的甚是。”

  四人走了園子來。又來了二三里,到一無人之地。於冰道:“溫賢弟,你聽我說。我們的洞有兩處,一處在湖廣衡山,名玉屋洞,這是紫陽真人煉丹之所,我們不過借住幾年;一處就是你山東泰山,名瓊岩洞,現有超塵、逐電兩個在那里修煉。

  我們如今要回玉屋洞去,若將你也帶在那里,朝夕與我們相伴,未免分你的志。亦且修行的人,必須先受些苦難,擴充起膽量來,方能入道;若留你在人世庵觀寺院居住幾年,先淡薄你的脾胃,又恐你為外物搖動,壞了身心。我們這三個人,誰肯在煙火場中伴你?我思算至再,意欲送你到泰安瓊岩洞,同超塵、逐電等修煉數年後,再做商酌。你意如何?”如玉道:“任憑吩咐,不但瓊岩洞還有人在那邊,即無一人,即已出家,也就揀擇不得了。我就到瓊岩洞中去。只求三位六駕,時常看看我,我就感戴不荊但不知超塵、逐電是些什麼人?”

  於冰笑道:“你到那里便知。”隨向城璧道:“你可送他到瓊岩洞,傳與他凝神御氣之法。待他呼吸順妥,你再回玉屋洞中。”城璧道:“溫賢弟人必聰明,凝神御氣,看來不用費力。只是他一身血肉未去一分,雲斷駕不起;若步行同去,瓊岩洞道路有許多危險地方,和他走兩個月,還定不住怎麼。”

  於冰大笑道:“他若駕不起雲,仙骨也不值錢了,我還渡他怎麼”你刻下試試瞧!”城璧將如玉左臂扶住,著他閉住眼,口中念念有詞,頃刻雲霧繚繞,喝聲:“起!”同如玉俱入太虛。

  金不換連聲喝彩道:“虧他!虧他!一日未曾修煉,起去時毫不費力,竟與我們一般,果然這仙骨不可不長幾段在身上。將來到怕他要走到我們頭前。”於冰道:“他若心上將世情永絕,必先你二人成就幾十年。你此刻可仍回京中,弄幾兩銀子,與溫賢弟買些皮夾棉衣、暖鞋、暖帽,為御寒之具,皮衣分外多些才好。他純是血肉之軀,非你二人可比。再買辦幾十石米,吩咐超塵等,著他兩個輪流砍柴做飯,早晚要殷勤扶侍他。他是豪奢子弟出身,焉能受得艱苦?過三五年後,再著他自己食用。若他兩個少有怠忽,我定行逐出洞去,說與他們知道。我今去驪珠洞,教化修文院雪山二女,以報他指引《天罡總樞》之情。”說罷,駕雲赴虎牙山去了。

  不換在地下,撾了一把土,向坎位上一灑,口中秘誦法語,喝道:“那物不至,更待何時?”須臾,袍袖內丁當有聲,倒出五六十兩銀子來。將頭上氈帽取下,把銀子裝在里面,揣在懷中。又從懷中將道冠取出,戴在頭上,口中鬼念道:“萬一朱御史差人向南西門尋找,遇著時,我只將臉兒用袍袖一遮,他們見是道士,便不理論了。”於是復回舊路。

  再說朱文煒從內院走出,請於冰與姜氏說話,不意遍尋無蹤,心知去了。張華著急之至,哭請文煒示下,文煒勸他回山東,還賞了二兩盤費,又留他住了一天,方才回去。正是:斬斷情緣無掛礙,分開欲海免疑猜。

  他年再世成仙道,皆是甘棠夢里來。

  第七十一回 買衣米冷遇不平事,拔胡須辱挫作惡兒

  詞曰:

  再赴京畿,冷遇不平奇事。熱肝腸,反復問冤抑,成全片刻時。

  閻年添晦氣,須髭盡拔之。遷怒搶親輩,何其痴。

  右調《女冠子》

  話說金不換用搬運法,弄了幾十兩銀子,復回舊路。走了一里多路,見後面來了數十人,簇擁著一頂四人喜轎。又聽得轎內婦人大哭大叫,從身傍過去。不換笑道:“做女孩兒的,好容易盼著這一日,怎麼到如此哭喊起來?”低了頭,向前走。

  少刻,見一後生趕著騾車一輛,後面跟著個少年秀才,一邊跑,一邊口里亂喊:“清天白日,搶奪良人家婦女!”看那秀才,頭臉上帶有血跡,像個挨了打的樣子,又見他一腔氣憤,純是以死相拚的光景。不換將那秀才拉住,問道:“你有何冤苦?

  快對我說,我自有道理!”秀才將不換一看,是個瘦小道人,用手推開道:“誰要你管我?”如飛的跟著車子跑去了。

  原來這秀才是山西太原府人,姓王,名福昌,家中有數十畝田地,也還勉強過得。娶了本府城內開鞋鋪的錢元女兒為妻,他這妻子,雖出身小戶,卻生得有八九分人才。王秀才與他夫妻間,甚是和好。只因錢元開鞋鋪,折了本錢,便人都尋做生意。遇著幾個同鄉,念他為人忠厚,借與他些資本,在櫻桃斜街開了個油鹽店,又收糶米糧。不一二年,生意甚是茂盛。又在順成門大街,開了一座雜貨鋪,卻租的是嚴中堂總管閻年的房子。此後大發財源,鋪子後面有十來間房兒,也是閻年的,一總租來,將家眷也搬來同祝錢元老婆因思念女兒,想算著女婿王福昌也閒在家中,因與錢元相商,著他夫妻同來,就管理銀錢賬,到底比眾伙計心實些。因此寄字,又捎去五十兩盤費,著他夫妻上京。依王秀才,要在家讀書下科場,怎當得他妻子錢氏日夜絮咶。這秀才無奈,便買了一頭好騾子,弄下一輛車兒,令家仆王二小趕著,一同到京,住在錢元家。

  才兩日,邊值閻年家人來取房錢。素常逢取房錢時,即將閻年家人讓人內院酒飯,也是加意欠敬的見識。不意他女兒在院中取東西,與閻年家人相遇,一時回避不及,被這家人看在眼內。酒飯間,問明端的,回家便告訴閻年,說:“錢元的女兒,是仙女出世。”閻年說他素無眼力,還不深信。這家人又不服此話。閻年次日,即著四五個眼界高的婦人,去錢元家閒游,得與王秀才妻子相見。眾婦人回來,一口同音,說:“錢元的婦兒,是世間沒有的人物。”這閻年便害起相思。他房中侍妾,也和他少主人嚴世蕃差不多,共有二十六七個,出色的也有兩三個,到被世蕃打聽出頭一個最出色的,硬要去。他心上正要尋個頂好的補缺。今眾婦人話皆相同,他安肯放得過去?思量著錢元的女兒是有夫之婦,又是個秀才的妻室,斷難以銀錢買他,惟有依強恃勢,搶來成就好事。量一秀才,他會怎的?於是選了幾個能干家人,拿了些綢緞釵環,硬到錢元家送定禮,要娶他女兒做妾。錢元是個生意人,早嚇的發昏。王秀才大罵大吵。眾家人將定物丟在鋪中,一齊去了。錢元與眾伙計相商,親自拿了定物,到閻年家交割,又被眾家人打出,反說錢元收定禮在前,擅敢反悔,做目無王法不要腦袋的事。

  錢元覺得此事大難解脫,又不敢去衙門中告他,深悔著他夫妻來的不是。晚間,約同眾伙計相商,打發他夫妻連夜回家,留下自己,任憑閻年處置。又怕閻年抄搶銀錢賬目並值錢的貨物,俱星夜雇車,搬移在眾伙計家內。又商量著,不敢走向山西去的正緊門頭,便想到走這南西門,繞道奔山西大路,使閻年家揣摸不著,追趕無地。五更鼓,就打發他女兒女婿奔南西門,待到天明即出城去。卻好閻年竟是這日差許多人來搶親,天色正在將明的時候,一齊打開鋪房門,直入內室各房搜尋,並無他女兒蹤影,連王秀才也不見,情知是打發走了,再不然即在親戚家藏躲,將錢元並他家中做飯挑水的人一齊亂打。錢元身帶重傷,死不肯說。他家做飯的人,吃打不過,便以實告。

  眾人恐被欺謊,拴了這做飯的,一同趕出南西門去。只十來里,便被趕著,做飯人指點與眾人,將錢氏從車內抬出來,放在喜轎內,又將轎門兒從外捆了。王秀才舍命相爭,到挨了一頓好打,他也沒有別的高見,只想著碰死在閻年門首,做個完局。

  孰意造物另有安排,偏偏的就遇著金不換。

  此時不換問王秀才,他那里有心腸告訴?只顧得喊叫飛跪。金不換已明白了八九,但不知搶親的是誰,也飛跑的趕來,復將秀才拉祝王秀才跑不脫,便和金不換下命,以頭碰來。

  不換笑道:“你莫碰,聽我說。適才那頂轎子里面,必是你的親眷,被人搶去,你可向我說明,那怕他走出一千里去,只用我嘴唇皮一動,便與你奪回。量你一人趕上他們,會做什麼?

  “王秀才不得脫身,又見不換是個道士,說話有些古怪,只得急急的說道:“我是山西太原府秀才,叫王福昌。轎內是我的妻房,被嚴宰相家人,閻年搶去了!”金不換笑道:“這是豆大點事,還不肯早說!”王秀才道:“早說你會怎麼?”不換道:“前面站著車兒,可是你的麼?”秀才道:“是我的。”

  不換道:“我與你坐了,同趕去。”秀才道:“車子慢,到是跑快,轎子早已不見了。”不換道:“我不信四條腿的,還不如他們兩條腿的快?我和你坐上,你看何如!”秀才道:“快去坐,我看你坐上怎麼?”不換道:“忙甚的?只用半杯茶時,管保你令夫人還坐在這車上。”說著,同到車前。不換道:“你和趕車的都坐在車內,車外沿讓我坐,我有作用。”王秀才急忙上車。不換向趕車的道:“你呆甚麼?此刻不上去,你就得跑個半死!”趕車的也坐在車內。不換跨上車沿,手掐劍訣,在騾子尾上畫了幾下,用手一拍道:“敕!”只見那騾兒得了這個“敕”字,頃刻四足生風,和雲飛電逝的一般走去。王秀才心知怪異,也不敢言。

  沒有數句話的功夫,便看見喜轎同搶親人在頭前急走。只聽得不換說道:“住!”那騾兒便站住,半步不移。秀才大嚷道:“先生滿口許我將賤內奪回,怎麼看見轎子,到反站住?

  “不換道:“你好性急呀!我著他們回來,豈非兩便?”說罷,又見不換口中念誦了幾句,伸出右手,向抬轎轎夫並搶親諸人連招幾招,道:“來!”那些人和得了將軍令一般,個個扭轉身軀,隨著轎子,飛奔到不換面前。不換又用手一指。道:“住!”那些人又和木雕泥塑的一般,站住不動。秀才主仆喜歡的驚神見鬼,在車內叩頭不已,亂叫“真神仙”不絕!不換道:“王兄不必多禮,快下去將令夫人請出轎來,你夫妻一同坐車,我好打發你們走路。”說罷,自己下車。秀才同他家人王二小,也連忙跳下車兒,走至轎前,將轎門上繩子解去,開放轎門,將錢氏扶出轎外。秀才著與不換拜謝,錢氏不知原故,只眼上眼下的看不換。秀才又催著他拜謝。不換道:“罷!罷!快上車兒!”秀才扶錢氏上了車,又到不換面前,扒倒地下,連連叩頭。

  不換一邊扶,一邊說道:“多禮!多禮!”於是又走到車前,在那騾兒尾上又畫了幾下,口中念誦了幾句,向趕車的王二小說道:“此刻已交午時,到點燈時候,還可走二百五六十里。閻年雖有勢有力,量他也趕你們不回。到明日早,便可按程緩行,但你們只能任他走,不能著他祝王兄可伸手來!”

  秀才將手遞與不換,不換在他手心內也畫了一道符,又寫了個“妝字,囑咐道:“今日到日落時,看有安歇處,可用此手在騾尾骨上一拍,口中說個『莊字,他就站住了。他站住,便一步不能動移。你速用淨水一碗,將你的手並騾的尾骨一洗,則吾法自解矣。”又向王二小道:“此車仗我法力,雖過極窄的橋,極深的河,你通不用下來,只穩坐在上面,任他走。假若你離車兩三步,再休想趕得上。切記!切記!”秀才又跪在地下,求不換名姓。不換道:“我一個山野道士,有什麼名姓?你看往來行走的人,都看我們,你三人快坐車走罷!轉刻搶親諸人醒過來,你要著急!”秀才聽了此話,才同王二小上車。

  不換用手將騾兒一招,那騾兒便扭回身軀。不換道:“走!”

  那騾兒拉了車子,比風還快,一瞬眼就不見了。

  不換看眾人時,一個個呆站在一處,心里想道:“還是放他們去,還是著他們再站些時?”又想道:“閻年這奴才,常聽得大哥說他作惡,我從未見過他。我今日何不假裝個錢氏,與他頑頑?他將來還少搶人家幾個婦女!”想罷,走至轎前,把簾兒掀起,坐在轎內,用手將四個轎夫一招道:“來!”四個轎夫一齊站在轎前。不換又道:“抬!”四個轎夫將不換抬起。不換又道:“走!”四個轎夫直奔都門。不換將簾兒放下,心里說道:“我生平不但四人轎,連個二人轎也沒坐過,不意到的不如架雲受用。”轎子入了南西門,不換在轎內用手向原路一指,這里將訣咒一煞,放那些搶親的人,一個個顛顛倒倒,和夢醒一般。大家見神見鬼的嚷鬧,嚷鬧了一會,都一齊回來。

  再說金不換被四個轎夫抬了飛走,閻年又差人跟尋打探,看見是自己轎夫,各歡喜問道:“得了麼?他們怎麼不來?”

  四個轎夫回答不出,只抬著飛走。眾家人跟隨在轎後,跑的亂喘。將到閻年門前,已有人眺望,見轎子來了,都沒命的跑去報喜。閻年這日在相府給了假,同幾個趨時附勢的官兒,並家中門客等,在書房中笑談,聽候喜音。聽得報說喜轎到了,心下大喜,吩咐著內院眾位姨娘們迎接,一邊又著催辦喜酒。

  轎夫將轎子抬入廳院,不換在轎內說道:“落。”四個轎夫將落下。內院早走出五六十婦女,俱站在階前,等候新婦人下轎。大小家人以及庸工等眾,老老少少,俱在兩傍看新婦人人才。須臾,走來兩個婦人,打扮的花花簇簇,到轎前,將簾兒掀起一看,見里面坐著個穿藍布袍的道人,睜著圓滴溜溜兩只眼睛,將兩婦人一看,嚇的兩婦人大驚失色,往回里急走。

  眾男婦各低頭向轎內窺探,只見轎內走出個瘦小道人來,滿面都是笑容。眾男女大哄了一聲。又見那道人出了轎,便搖搖擺擺,直向眾婦人走去,眾婦人連忙退避。那些看的家人,趕來十數個,要捉拿不換。不換回頭道:“啐!”被這一口,唾的各呆站在一邊。隨後又來了好些人,俱被不換禁住,動移不得。

  不換急往內走,見眾婦人已到內院台階。不換見台階上是過庭,庭內有椅兒,不換走入,將一把椅兒安放在正中坐下。用手將眾婦女一招,道:“入!”眾婦女俱入過庭內。不換向眾婦女分東西指了兩指,眾婦女便分立在不換左右。不換左顧右盼,見眾婦女粉白黛綠,錦衣翠裙,不禁失笑道:“此皆我自出娘胎胞,意外之奇逢也。”忽見外面又跑來七八個家人,到門外張望,卻沒一個敢入來。不換笑道:“眾位管家,煩你們到外邊,將閻年那奴才叫來,我有好物件送他。快去!快去!”

  正言間,猛見院外走來一人,高視闊步,後面跟隨著幾個小廝,口中說奇道怪,頭臉上大不安分。但見:存心傲物,立意欺人。一笑細眼瞇縫,端的似曬干蝦米;片言訾開大嘴,真個像跌破陰門。肚闊七圍,脹脹膨膨,那里管尊卑上下;面寬八寸,疙疙瘩瘩,全不曉眉目高低。連鬢胡,黃而且短;秤錘鼻,扁而偏肥。頭戴軟翅烏巾,恍若轉輪司抱簿書吏;身穿重絲緞氅,依稀東岳廟捧印崔官。真是傀儡場中無雙鬼,權奸靴下第一奴。

  不換看罷,就知他是閻年了。

  閻年走到院中,看見不換坐在過庭正中椅上,他家大小婦女會議立兩傍,不由的氣衝胸膈,急急走來,大聲喝道:“好妖道,你敢在我府中放肆,你不怕凌遲麼?”不換笑道:“閻年,你莫動氣,你聽我說。我原是個游方道士,今早從南西門過,見你家人率眾搶良人家婦女。我路見不平,將他夫妻放走,又怕你無人陪伴,因此我替他來。”閻年那里還忍受得,喝令:“小廝們,將賊道拿下!”眾小廝強來動手,被金不換將手一揮,道:“去!”眾小廝都跑去了,止留下閻年一個。急的閻年咆哮如雷,挽起雙袖走來擒拿。不換笑嘻嘻的,用手指道:“跪!”閻年心里明白,只是那兩條腿不由自主,便跪在了地下。急的他通體汗流,不但兩腿,連自己兩手也不能動作。

  不換道:“閻年,你聽我教訓你:你是個宰相的堂官,休說百姓,就是小些的文武官,也沒個不刮目待你的,你也該存個堂官的體統。怎麼光天化日之下,搶奪良人家的婦女?這些事都是市井無賴行為,有志氣的強盜,也不做他!”又看著兩邊婦女們道:“像這些堂客,只怕大半都是你搶奪來的。婦女尚敢搶奪,人家的房地、金珠,越法不用說了。奴才!你怎不想一想,你能有多大點福?一個人敢消受這許多婦女?還心上不足!奴才!豈不該下油鍋渣酥,裝入大磨眼中磨你!今後要改過方可,若再如此,我早晚間定以飛劍斬你腦袋!”閻年耳中聽得明白,口中卻說不出一句,直氣的他雙睛迭暴,怒形於色,恨不得將不換碎屍萬段。

  不換看出他的意思,向眾婦人道:“我這樣金子般好話教訓於他,你們看他這頭臉氣相,凶的還有個收煞?這非動刑不可!”說罷,用手在閻年臉上一指道:“打!”閻年伸開自己右手,就在自己臉上打了五六個嘴巴,直打的面紅耳赤,眼中冒火。眾婦人也有驚怕的,也有微笑的,只是不能說話。不換又向眾婦人道:“你們看閻年這兩只賊眼睛,圓標標的,胡子都亂窄起來,這是他心上恨我。”隨揀了兩個少年俊俏些的婦人,指著閻年胡子說道:“這奴才滿臉封毛,其可惡處正在此!你兩個可下去!”兩婦人立即走下來,不換用手指著閻年的胡子道:“拔!”兩婦人走至閻年前,一個抱住頭,一個雙手捉住胡子,用力硬拔,拔的一絲一縷,紛紛落地。好一會,將左邊胡子拔盡,疼的閻年通體汗流,每疼到極處,惟有一哼而已。不換見鮮血從肉皮內透出,說道:“右邊的胡子,我與你留下罷。只是上嘴唇胡子,也饒不得!”兩個婦人又拔起來。

  拔了一會,不但嘴唇上,連項下的胡子,也拔盡了。

  此時門外有許多男女,看得親親切切,那一個敢入來替閻年頂缸?不換站起來,笑向兩個婦人道:“你兩個該著實感念我,閻年今晚若與你二人同床,這半個沒胡子的後生,須知是我作成的!”又向閻年舉手道:“得罪之至!改日再領教罷。

  “於是搖擺出來,通沒一人敢再搠。大家目送不換去了。家人們跪來攙扶閻年,那兩條腿和長在地下的一般,那里攙扶的起?眾婦女也是一樣,沒一個能動移者。只待得金不換走出前門,把訣咒開放,眾男婦方能動履。一家內外,反亂的驚天動地。

  閻年吃此大虧,憤無可泄,將搶親諸人個個痛行責處,為他們將道士抬來。又差人去錢元家鋪中亂打了一番,打壞了許多的東西對象。錢元也不敢在京中做生意,連夜變賣資本,逃回太原。閻年沒了胡子,怕主人究問,推病在家。只一兩天,早傳的相府知道,嚴世蕃大笑不已。嚴嵩將閻年叫去,痛行詈罵。此時正於相府西邊,買了幾十間民房,修蓋花園,罰閻年一萬銀子助工,為家人不守本分之戒。相府的人都說是錢元的女兒作成他,孰不知都是金不換用一個字作成他!閻年恥於見人,暗中托本京文武官,查拿穿藍的瘦小道人報仇。自己將右邊胡子,索性也剃了個干淨。反成了一無胡子的少年,聞者見者無不痛快!

  再說金不換先到東豬市口兒故衣鋪內,買了幾件皮夾棉衣,又從攤子上買了棉鞋襪等類,幾件打包在一處,扛在肩頭。

  又到米鋪內買下幾十石米。當時就把銀子付與,吩咐將米另放在一空房內。包了一斤多米,帶在身邊,出了都城,架雲直赴泰山。

  起更時分到洞外,叫開門,逐電接了衣服等物。不換入去,見城璧、如玉俱在石堂內坐著。城璧道:“怎麼這時候才來?

  大哥衡山去了麼?”金不換笑著,走到石堂東北角下,將帶來的米包兒打開,心想都中那坐米鋪,口中念念有詞,隨手倒去,只見米從包兒內直流,好半晌方才流完,地下已堆有三十倉石來米。如玉欣羨不已。不換方才坐在一處,向城璧道:“二哥同溫賢弟起身後,大哥去虎牙山尋天狐的兩個女兒,傳他們道術去了,是為酬他送書的情義。”又向超塵、逐電道:“法師著我吩咐你兩個,天天做飯打柴,服伺溫賢弟飲食,少有怠忽,定行逐出洞外。”二鬼笑了。不換道:“這實是法師臨行的話,你當我和你頑麼?”城璧道:“溫賢弟已餓了一天,你兩個快去做飯。”二鬼即忙收拾。

  不換又說道:“二哥說我來遲,這卻有個緣故在內。”遂將山西王秀才和閻年的事,詳詳細細說起。說到拔了半邊胡子處,連城璧哈哈大笑道:“你處置的甚好!我沒你這想頭,惟有立行打死而已!”金不換說完,城璧又大笑:“當年我和大哥在嚴嵩家請仙女,打了他們個落花流水,又將嚴世蕃老婆們都鬧出來,我看的處置到盡頭處。你今日這拔胡子,更凶數倍。

  拔了一半邊,又與他留下一半邊,不消說,那半邊也存不住了。

  “說罷,捧著大肚又大笑起來。笑罷,又說道:“猿不邪傳我們拘神遣將,那移搬運諸法,我看也都罷了,只是這呆對法和這指揮法,最便宜適用。要教他怎麼,他就得怎麼。”溫如玉道:“人家若用此法禁我們,該如何?”城璧道:“也有個解法。若是沒解法,便和閻年一般,什麼虧也吃了。”說著,又不由的大笑起來。不換道:“大哥去虎牙山,我想那兩個女朋友,若見了大哥,未免要想起二哥來。”城璧笑道:“我到不勞他錯愛。”如玉問虎牙山的話,不換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道:“賢弟,休怪我說。你是個風流人兒,將來於這『色』之一字,到要立定腳跟,庶不妄用功夫,為外道所遙”城璧道:“他醒著遇的是金鍾兒,做夢遇的是蘭芽公主。這兩個想來都是絕色,差不多的也上不了他的眼。”如玉道:“小弟今日夢醒之後,直覺心如死灰,便是天上許飛瓊、董雙成,我總以枯骨相待。”不換道:“若是金鍾兒不死,來到此地,你又要勾起舊情。”如玉道:“就是他重生,我也視同無物。”不換道:“這話我就信不過。”三人都笑了。

  少刻,超塵送上一大碗飯,一碗白水煮的野菜。連、金二人,此時頗能服氣,也是斷絕了煙火食水,常吃些草根、藥苗等類,桃李、榛杏、核桃、棗子,便是無上珍品,又不和如玉同食。如玉雖年來窮苦,酒肉卻日日少不得,到此地步,他偏要大口嚼咽,怕二人疑他向道不堅。城璧留神,見他吃的勉強,笑向如玉道:“我當日做強盜時,吃的東西,只怕比你做公子時飲食還精美些。後來隨大哥出了家,覺得冷暖跋涉都是容易事,只這飯食甚是艱苦。到二年以後,也就習以為常。賢弟從此還得瘦一半,必須過三年後,方能復原。這都是我經驗過的。

  但要念念存個飽著比餓著好,活著比死了好,便吃得下去了。

  “如玉道:“謹遵訓示。”到二鼓後,城璧便傳如玉出納氣息、吞精咽液之法。次日午刻,不換回玉屋洞去了。正是:胡長髭短心多險,況是嚴嵩大總管。

  今日搶將道士來,吁嗟總管不成臉。

  第七十二回 訪妖仙誤逢狐大姐,傳道術收認女門生

  詞曰:

  往事可重,停雲古洞。狹路逢仇。數言提訓。放去狐女如飛,任他歸。

  相傳口訣無人見,二妖欣羨,泥首於堂殿。須臾劍佩隱無跡,凝眸皎日長空碧。

  右調《月照梨花》

  前回言不換別了城璧、如玉,回衡山玉屋洞去。再說冷於冰與溫如玉尋夢後,駕雲光早到虎牙山,在驪珠洞外落下,用手一指,閂鎖盡落,重門頓開,一步步走了入去。見對面一座石橋,橋西松柏影中,一帶石牆;橋東有一條石砌的闊路,花木參差,掩映左右。正中間兩扇石門,已大開在那里,門內立著一架石屏風。轉過屏風,見院落闊大,房屋頗多。院內有許多婦女,穿紅掛綠,行坐不一。眾婦女看見於冰,一個個大驚失色,都圍了來問訊。於冰道:“你家主人可在麼?”眾婦女道:“這是我家翠黛二公主的府第。我家公主與我家錦屏大公主,俱在後洞下棋,你問著要怎麼?”於冰道:“你可速將你兩個公主請來,就說我是衡山玉屋洞的冷於冰相訪。”眾妖婦久知冷於冰名姓,聽了這三個字,無不驚魂動魄。大家呼哨了一聲,都沒命的跑入後洞去了。於冰走至正殿門內,見擺設的古玩字畫,桌椅床帳,件件精良,不禁點頭嘆息道:“一個披毛帶尾的小妖,便享受人世不易得的服飾珍玩,真是罪過。你看他們聞我的名頭去了,少不得還要轉來,我不如在此坐候。

  “

  再說兩個妖狐正在後洞下棋頑耍,猛聽得侍女們報說冷於冰如何長短,直入我們洞內。二妖聞知,大是驚慌。少刻,侍女們又報道:“那冷於冰坐在我們前殿了。”兩妖私相計議道:“我們先時曾拿住他道友連城璧,他今日尋上門來,定是立意晦氣。到只怕要大動干戈,我們也無可回避,只索與他見個高低。”商量了一會,各帶了防身寶物,准備著與於冰賭斗。於冰在前殿,早知其意;心內不禁失笑。

  須臾,聽得殿外語聲喧嘩,從殿階下走上兩個婦人來,打扮的甚是艷麗,面貌無異天仙,腰間各帶著雙股寶劍,後面跟隨著百十個婦女。於冰念在天狐分上,不好以畜類相待,欠身舉手道:“二位公主請了!”那兩個妖婦將於冰上下一看,見於冰頭戴九蓮束發銅冠,身穿天青火浣布道服,腰系芙蓉根絲絛,足踏墨青桃絲靴,背負寶劍一口,面若寒玉凝脂,目同朗星煥彩,唇紅齒白,須發如漆,俊俏儒雅之中,卻眉梢間帶點殺氣,看之令人生畏。二妖看罷,心里說道:“這冷於冰果然名不虛傳!”隨即也回了個萬福。

  於冰道:“貧道忝系世好,到貴洞即系佳客,坐位少不得要僭了。”說罷,在正中坐下。二妖見於冰舉動雖有些自大,卻語言溫和,面色上無怒氣,心上略放寬些。隨口應道:“先生請便。”兩妖在下面椅上,分左右坐了。問道:“先生可法號於冰麼?”於冰道:“正是。”二女妖道:“久仰先生大名,轟雷貫耳。今承下顧,茅屋生輝。方才先生言『世好』二字,敢求明示?”於冰道:“系從令尊雪山推來。”二妖喜道:“先生是幾時會過家父?”於冰不好題連城璧事,改說道:“貧道去年在江西九華山,與令尊相遇,極承關愛,送我《天罡總樞》一部。這『世好』二字,系從此出。”二女妖起初聞於冰名姓,動拚命相殺之心;繼見於冰言貌溫和,動猜疑防備之心;今聽到受他父親《天罡總樞一部》,又動同道一氣之心。不由的滿面生春,笑問:“家父經歲忙冗,不知怎麼有余暇,得與先生相晤?”於冰道:“令尊名登天府,充上界修文院總領之職。九華山一晤,適偶然耳。”二女妖見於冰說得名號職分俱對,深信無殺害之心。兩個一齊起身,從新萬福。於冰亦作揖相還。

  二女妖等得於冰坐下,方才就坐,說道:“心慕尊名,時存畏懼。不意先生與家父有通融書籍之好,平輩不敢妄攀。然家父年齒,必多於先生幾歲,今後以世叔相稱可也。”於冰大笑道:“世叔稱呼,斷不敢當,只以道兄相呼足也。”二女妖又低囑眾侍女,速備極好的酒果。一語方出,諸物頃刻即至。

  眾婦女揩抹春台。於冰道:“到不勞費心!貧道斷絕煙火有年矣。”二女妖笑道:“世叔乃清高之士,安敢以塵世俗物相敬?敞洞頗有野杏山桃,少將點孝順之心。”於冰推辭間,已擺滿一桌,約有二十余種奇葩異果,竟是中國海外珍品雜陳。二女妖讓於冰正坐,親自將椅兒移至桌子兩傍相陪。侍女們斟上酒來,二女妖起身相奉。於冰道:“既承雅誼,我多領幾個果子罷,酒不敢領。”二女妖亦不敢再強,揀精美之物,布送過口。於冰也不作客,隨意食用。

  二女妖道:“家父贈《天罡總樞》,未知書內所載何術?

  “於冰道:“此書泄天地終始造化,詳日月出沒元機。大羅金仙讀此書者,百無一二。書雖出自令尊所授,令醞卻一字未讀。

  “二女妖道:“這是何說?”於冰就將他父親盜老君書起,直說到誅九江、追廣信、戳目針釘死白龍夫人,並雷火焚燒老鯤魚,將此書熟讀後,到赤霞山,交火龍真人,轉送八景宮等語。

  眾女妖聽了,俱嚇的目瞪神痴。惟翠黛女妖心下有些疑信相半,看於冰是以大言唬嚇他們,隨伸纖纖細手,將盤中松子仁兒撾了一大把,遞在錦屏女妖手內,自己又撾了一把,緊緊握住,向於冰道:“世叔既具如許神通,定知我兩人手內松子仁數目,懇求慧力,試猜一猜!”於冰笑道:“此眼下些小伎倆也,算得甚麼?但你兩個手中,並沒一個松子仁,教我從何處猜起?

  “二女妖皆大笑道:“世叔真以小兒待我們,松仁現都在我們手內,怎說一個沒有?”於冰道:“你兩個可將手展開一看,便知有無?”二女妖一齊將手開看,果然一個沒有,眾女妖皆大為驚異。翠黛向錦屏道:“你我明明握在手內,怎麼一開手就全沒了?端的歸於何處?”於冰笑道:“卻都在我手中。”

  隨將兩手一開,每一只手內各有松仁一把。眾妖婦皆大笑。二女妖道:“即此一斑,可知全豹。安得不教人誠信悅服?”又問道:“世叔今日惠顧,還是閒游敘好,還是別有說話?”於冰道:“我是奉令尊諄托而來,非閒游也。”二女妖道:“不知家父所托何事?”

  於冰正欲說明來意,只見一個侍女報道:“安仁縣舍利寺的梅大姑娘來了!”錦屏女妖道:“你可說家有尊客,且請到我那邊坐。”於冰道:“這小妮子懷恨我,非一年矣。他今日來得正好,我到要見見他”二女妖道:“二十年前,舍利寺雷霹賽飛瓊,可是世叔麼?”於冰道:“正是我。”二女妖道:“既如此,此女斷與世叔相會不得。”於冰笑道:“你們還怕我見不過他麼?”二女妖道:“他的道行與螢火相似,豈有個天心皓月,反見不過他?只恐世叔心存舊隙,不肯輕饒,我們做主人的不安。”於冰大笑道:“斷無此理!只管教他入來!

  “二女妖不好過卻,吩咐侍女們道:“你們不必說冷老爺在此,可照常請人來。”

  少刻,見那小狐精戴著滿頭花朵,從屏見外裊裊娜娜的進來。但見:身高四尺,腰粗五圍。窄窄金蓮,橫量足有三寸,纖纖玉手,秤來幾及一斤。雕嘴、猴唇、兔形,尚未全變;狗鼻、貓耳、鼠態,必竟猶存。綠蝶裙,紅鴛氅,偏是他穿衣討厭;白珠釵,黃金墜,頓教人見面生嫌。貌向魚而魚沉,真個有沉魚之貌;容對燕而燕落,果然有落燕之容。

  只見那小狐精兒斜眉溜眼,帶著許多鬼氣妖風,前行行,後退退,走將入來,二女妖也接將出去。謙謙讓讓,到了殿中。

  看見了於冰,妝做出許多妖羞模樣,用一把描金扇兒,將面孔半遮半露,用極嫩聲音問道:“這位先生是誰?”二女妖便夸張道:“這是我們嫡親正派世叔,今日才來看望我們。”那小狐精又吐嬌聲問道:“不知是那座名山古洞的真人?請說名姓,奴家也好見禮。”二女妖道:“我這世叔,我們到不便向你說。說起來,你也知道,他姓冷,法號於冰。”那小狐精兒聽了,大驚失色,也顧不得用扇兒遮他的面孔,忙問道:“他叫什麼?”旁邊一個嘴快的侍女道:“他叫冷於冰。”那小狐精兒聽了,心驚膽碎,扭回頭便跑,不意被台階滑倒,跌在殿外,將花冠墜地,雲髻蓬松。於冰不禁大笑。眾侍女將他扶起,他又沒命的跑去。還未跑了數步,於冰用手一招道:“回來!

  “那小狐精兒又跑了回來,站在殿內。二女妖道:“你不必害怕,有我兩人在此。”向侍女們道:“與梅大姑娘拿椅兒來,吃杯酒壓壓驚罷。”於冰道:“我面前沒他坐處!且他走不動,如何會坐?”錦屏女妖道:“我試試他。”拉了一會,分毫不動。五六個侍女一齊推他,他兩腿比鐵還硬,休想移動一分,侍女們個個吐舌。

  翠黛女妖道:“走不動罷了,怎麼連話也不說一句。”於是笑問於冰。於冰用手將小狐精一指,向翠黛道:“你問他,他就會說了。”翠黛笑問道:“大姑娘,你是怎麼?”小狐精兒淚流滿面道:“我被他法術制住了。我和他是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斷無生理,還求二位公主救我!”於冰道:“你為母報仇,懷之二十余年,這正是你的孝處。今准你見我,也是取你異類有點人心。但是你將主見立錯!當日你母親已修道千年,再加精進,便可至天狐地位;他卻不肯安分,屢次吸入精髓,滋補自己元陽,死在他手內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半夜三更,到舍利寺戲弄我。我當年總不擊死他,他如此行為,必不為天地所容!人貴自反,勿徒怨人。你今服神煉氣,也有二百余年,從此立志苦修,積久歲月,可望有成,若必逆理反常,學你母親的事業,吾立見其速死耳!良言盡此,你須慎之,毋再遭吾手!去罷!”那小狐精兒得了這個“去”字,兩腿便能動移,那里還顧得與二妖作別,便如飛的跑去了。

  要知於冰這幾句話,雖是勸戒小狐精,卻也是藉他勸戒二女妖的意思。二女妖見小狐精跑去,笑向於冰道:“這娃子幾乎被世叔嚇死!”於冰道:“他的結果我已預知,將來與他母親是一樣結果。”翠黛:“約在何時?”於冰道:“二百一十年後,必為雷火所誅。”二女妖道:“適才被這娃子來打斷話頭。世叔說是為家父諄托而來,願聞其詳。”於冰道:“二位若不怪我愚直,我就據實相告。”二女妖道:“但見吩咐,無不敬遵。”

  於冰道:“我去年與令尊相會時,令尊道:『我一生止有二女,鍾愛最甚。我如今授職上界,無暇教誨他們。奈他們行為不合道理處甚多,誠恐獲罪於天,徒傷性命。』再三著我到貴洞一行,傳二位修煉真訣,異時升令尊職位。”二女妖喜道:“我等苦無高明指授,倘世叔不吝奇法妙術,傳與我等,我等有生之年,盡皆戴德之日。”於冰道:“我今日此來,所欲傳者,乃性命之學,非法術之學也。蓋法術之學,得之止不過應急一時;性命之學,得之便可與天同壽。”二女妖道:“敢問何為性命之學?”於冰道:“本乎天者,謂之命;率乎己者,謂之性。然『性命』二字,儒釋道三教,各有不同。儒家以盡性立命為宗,釋家以養性聽命為宗,道家以煉性壽命為宗。其要領在於以神為性,以氣為命。神不內守,則性為心意所搖;氣不內固,則命為聲色所奪。此吾道所以要性命兼修也。”二女妖道:“敢問守神固氣之道,修為若何?”於冰道:“神與氣乃一身上品妙藥,其妙重在不亡精。故修道者煉精成氣,煉氣化神,煉神合道。此即七返九還之妙藥也。”

  二女妖道:“敢問七返九還之藥何如?”於冰道:“已去而復回,謂之返;已得而又轉,謂之還。其回轉之法,端在采藥。然采藥有時節,制藥有法度,入藥有造化,煉藥有火候。

  修道者於未采藥之前,先尋藥之本源。西南有鄉土,名曰『黃庭』,恍惚有物,杳冥有精。先仙曰:『分明一味水中金,可於華車仔細尋。』此即尋藥之本源也。垂簾塞兌,窒欲調息,離形去智,幾於坐忘。先仙曰:『勸君終日默如愚,煉成一棵如意珠。』此采藥之時節也。天地之先,渾然一氣。人生之初,與天地同。天以道化生萬物,人以心肆應百端。先仙曰:『大道不離方寸地,功夫細密要行持。』此制藥之法度也。心中無心,念中無念。注意規中,一氣還祖。先仙曰:『息息綿綿無間斷,行行坐坐轉分明。』此入藥之造化也。清淨藥材,密意為先。十二時中,火煎氣煉。先仙曰:『金鼎常教湯用暖,王爐不使火微寒。』此煉藥之火候也。”

  二女妖道:“敢問采藥、煉藥、火候等說,條要何如?”

  於冰道:“采時謂之藥,藥中有火焉;煉時謂之火,火中有藥焉。能知藥而收火,則定里丹成。先仙曰:『藥物陽內陰,火候陰內陽。會得陰陽理,火藥一處詳。』此其義也。修道者,必以神御氣,以氣定息。呼息出入,任其自然。轉氣致柔,舍光默默。行住坐臥,不離這個。功夫純粹,打成一片,如婦人之懷孕,如小龍之養珠。漸采漸深,漸煉漸凝。動靜之間,更宜消息。念不可起,起則火炎;意不可散,散則火冷。煉之一日,一日之周天;煉之一刻,一刻之周天也。無子午卯酉之法,無晦朔弦望之期。聖人傳藥不傳火之旨,盡於此矣。何條要之有?”

  二女妖道:“敢問龍虎如何調法,方為至善?”於冰道:“調龍虎之道有三:上等以身為鉛,以心為汞,以定為水,以慧為火,在片刻之間,可以凝結成胎;中等以氣為鉛,以神為汞,以子為水,以午為火,在百日之間,可以混合成象;下等以精為鉛,以血為汞,以腎為水,以心為火,在一年之間可以融結為功。先仙曰:『調息要調真息息,煉神須煉不神神。』則龍降虎伏矣。”

  二女妖道:“敢問嬰兒奼女產育之道若何?”於冰道:“精從下流,氣從上散,水火相背,不得凝結成胎,則嬰兒奼女,從何產育?人苟愛念不生,此精必不下流,忿念不生,此氣必不上炎。一念不生,則萬慮澄澈,水火自然交媾,產之育之,有何難也?”

  二女妖道:“修持大成日,有五氣朝元,三化聚頂,敢問若何?”於冰道:“眼不視而魂在肝,耳不聽而精在腎,舌不聲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四肢不動而意在脾,是為五氣朝元。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是為三化聚頂。”

  二女妖道:“敢問入手功夫,以何為先?”於冰道:“心者神之舍,心忘念慮,即超欲界;心忘緣境,即超色界;心不著空,即超無為界。故入手功夫,總以清心為第一。”

  二女妖道:“功夫既純之後,若少有間斷,亦能壞道否?

  “於冰道:“壞道必先於壞念,念頭一壞,收拾最難;回光反照,亦收拾念頭之一法耳。”

  二女妖道:“某等修持,各一千六七百年。道雖小同,其實大異,人畜之別,即此以定貴賤。今承提命,德同天地,我父若能聞此修為,一天狐安能限其造就?然某等還有冒昧,妄請指教者,若采男子之真陽,滋下元之腎水,於丹道補益,功郊何如?”於冰大笑道:“盜人之精,而益己之精;吸人之髓,而補己之髓,忠恕先失。抑且裝神變鬼,明去夜來,甚至淫聲艷語,獻丑百端,究之補益,亦屬有限。況舍己身之皮肉,為人之皮肉點汙戲弄,恐有志成仙者,不肯如此下賤也。”。。二女妖滿面通紅,羞愧無地,說道:“從此斬斷情絲,割絕欲海,再不敢沒廉恥矣!”說罷,一齊倒身下拜,求認於冰為師。

  於冰扶起道;“這斷斷使不得!我承你令尊一書見惠,始得有今日道果,何敢忘青出於藍?昔吾師火龍真人曾傳我呼吸出納口訣,其法至簡至易,較你們導引煉氣,其功迅速百倍,亦可見冷某是一不忘本人。”二女妖大喜,將眾侍女趕出。於冰暗傳了口訣,二女妖喜歡的無地自容,一齊說道:“弟子等得此,三十年內,便可脫盡皮毛,永成不沒人體,不復與禽獸伍矣。

  此恩此德,天地何殊?”一定要請於冰正坐,拜為師尊。於冰推阻至再,說道:“但願二位從此正心誠意的修煉,我對你令尊方為有光。何必在拜從門下?但還有一節要緊之至:適所傳口訣,系得之吾師火龍真人,戒令毋傳同道。同道尚不許傳,今傳與二位,我實擔血海干系。此訣只可自知,若從此再傳你們同類,我何面再見吾師?”二女妖道:“不但我們同類,即我父欲學,非稟明師尊可否?亦不敢妄傳。”說罷,又定請於冰正坐拜從。於冰那里肯依?且要立行辭去。

  二女妖見於冰堅意不允,又說道:“師尊不肯收認我們,為是披毛帶尾異類。只求看我父面上,少鄙薄一二,就是大恩。

  “於冰聽了這幾句話,誠恐將來天狐知道,臉上過不去,於是也不再說,吩咐眾侍女將椅兒放正坐了。二女妖知是依允,心上大喜,拜了於冰四拜,分立兩傍。於冰道:“我當年收一猿不邪,即被吾師大加罪責。今你二人既列吾教下,須要守我法度,杜門潛修,不可片念涉邪,弄出事來,干連於我不便。我今後到添許多不放心矣。”二女妖道:“謹遵師尊嚴訓,一步不敢胡行。”於冰道:“每到三年後,定來考驗你們得失。令尊我已預知,後日必來看望於你,可代我多多致意。我去了。

  “說罷,將袍袖一擺,滿殿通是金光。眾妖眼睛一瞬間,再看已不知於冰去向。一齊跑出殿外,仰面觀望,見一朵紅雲,離洞起有二百余丈高下,如飛的向東南去了。眾侍女無不咬指吐舌。

  二女妖又喜又懼:一喜得此神通廣大師尊,為同類所欽羨;一懼有犯戒律,知他事事前知,恐遭雷火之誅。自此斷絕塵念,一洗繁華。每到三年後,於冰果來考證,指示得失。至第三日,天狐來看望二女,知拜從在於冰門下,又傳道術口訣,大喜過望。到三十年後,二女妖脫盡皮毛,永成人體;一百六七十年後,各人仙班,比他父雪山高出百倍,皆於冰口訣之力也。正是:為送《天罡》那段情,始行收認女門生。

  須知此會非常會,他日瑤池俱有名。

  第七十三回 溫如玉游山逢蟒婦,朱文煒催戰失僉都

  詞曰:

  深山腰裊多歧路,高岑石畔來蛇婦。如玉被拘囚,血從鼻孔流。

  神針飛入戶,人如故。平寇用文華,與蛇差不差。

  右調《菩薩蠻》

  且說溫如玉在瓊崖洞,得連城璧傳與出納氣息功夫。城璧去後,便與二鬼修持。日食野菜、藥苗、桃李、榛杏之類,從此便日夜泄瀉起來,約六七個月方止。渾身上下,瘦同削竹,卻精神日覺強壯。三年後,又從新胖起來。起先膽氣最小,從不敢獨自出洞。四五年後,於出納氣息之暇,便同二鬼閒游。

  每走百十里,不過兩三個時辰,即可往回,心甚是得意。此後膽氣一日大似一日,竟獨自一個於一二百里之外,隨意游覽,領略那山水中趣味。

  一日,獨自閒行,離洞約有七八十里,見一處山勢極其高峻,奇花異草頗多。心里說道:“回洞時,說與超塵、逐電,著他們到此采辦,便是我無窮口福。”於是繞著山徑,穿林撥草,摘取果食。走上北山嶺頭,見周圍萬山環抱,四面八方灣灣曲曲,通有缺口。心里又說道:“這些缺口,必各有道路相通。一處定有一處的山形水勢,景致不同。我閒時來此,將這些缺口都游遍,也是修行人散悶適情一樂。”

  正欲下嶺,猛聽得對面南山背後,唧唧咕咕叫喚了幾聲,其音雖細,卻高亮到絕頂。如玉笑道:“此聲斷非鸞鳳,必系一異鳥也。聽他這聲音,到只怕有一兩丈大校”語未畢,又聽得叫了幾聲,較前切近了許多。再看對山,相離也不過七八十步,只是看他不見。四下一望,猛見各山缺口,俱有大蟒蛇走來:有缸口粗細,長數丈者;有水桶粗細,長四五丈者;次後兩三丈,一二丈,以及七八尺,三四尺,大小不等,真不知有幾千百許,各揚頭掀尾,急馳而來。嚇的如玉驚魂千里!見有幾株大桃樹,枝葉頗繁,急急的扒了上去,藏躲在那樹枝中。

  四下偷看,見眾蟒蛇青紅白綠,千奇百怪,顏色不等。滿山谷內,大小石縫之中,都是此物行走。如玉心膽俱碎,自己鬼念道:“我若被那大蟒大蛇不拘那一條看見,決無生理!”喜得那些蟒蛇,無分大小,俱向對面南山下直奔。又見極大者在前,中等者在後,再次者更在後,紛紛攘攘,堆積的和幾萬條錦繩相似。

  少刻,又聽得叫了幾聲,其音較前更為切近。再看眾蟒蛇,無一敢搖動者,皆靜伏谷中。陡見對面山頂上,走過一蟒頭婦人來:身著青衣白裙,頭紅似火,頂心中有杏黃肉角一個,約長尺許,看來不過一錢粗細。又見那些大小蟒蛇,皆揚起腦袋,亂點不已,若叩首之狀。自己又嘆息道:“我今日若得僥幸不死,生還洞中,真是見千古未見之奇貨。”只見蟒頭婦人將眾蟒蛇普行一看,又在四面山上山下一看,又叫了幾聲。叫罷,將如玉藏躲的樹,用手連指了幾指。那些大小蟒蛇,俱各回頭,向北山看視。只這幾指,把個如玉指的神魂若醉,雙手握著樹枝,在上面亂抖。又見那蟒頭婦人,將手向東西分擺,那些大小蟒蛇各紛紛搖動,讓出一條道路來。那蟒頭婦人便如飛的從對面山跑來,向樹前直奔。如玉道:“我活不成了!”語未畢,那蟒頭婦人已早到樹下,用兩手將樹根抱住一搖,如玉便從樹上掉下,被蟒頭婦人,用雙手接住,抱在懷中,復回舊路,一邊跑,一邊看視如玉,連叫不已,大要是個喜歡不盡之意。如玉此時昏昏沉沉,也不知魂魄歸於何地。少刻,覺得渾身如繩子捆住一般,又覺得鼻孔中有幾條錐子亂刺,痛入心髓。猛然睜眼一看,見身在一大石堂內,那蟒頭婦人已將身軀化為蛇,仍是紅頭杏黃角,黑身子,遍身都是雪白的碎點,約一丈余長,碗口粗細。從自己兩背,纏到兩腿,頭在下,尾反在上,即用尾在鼻孔中亂刺,鮮血直流。他卻將腦袋倒立起,張著大口,吃滴下去的血。如玉看罷,將雙睛緊閉聽死。

  正在極危迫之際,覺得眼皮外金光一閃,又聽得“唧”的一聲,自己的身子便起倒了幾下。急睜眼看時,那蟒頭婦已長拖著身子,在石堂中分毫不動。身上若去了萬斤重負,惟鼻孔中疼痛如前,仍是血流不止。乍見連城璧走來,將兩個小丸子,先急急向鼻孔中一塞;次將一大些的丸子,填入口中。須臾,覺得兩鼻孔疼痛立止,血亦不流;那大丸子從喉中滾下,腹內雷鳴,大小便一齊直出。又見城璧將他提出石堂,立即起一陣煙雲,已身在半空中飄蕩,片刻在瓊崖洞前。

  城璧扶他入洞,二鬼迎著問道:“怎麼是這樣個形像?”

  如玉放聲大哭,訴說今日游走情事。二鬼聽了,俱各吐舌。又問城璧道:“二哥何以知我有此大難相救?”城璧道:“我那里曉得?今日已時左近,大哥在後洞坐功,猛然將我急急叫去,說道:『不好了!溫賢弟被一蟒頭婦人拿去,在泰山煙谷洞石堂內,性命只在此刻。你可拿我戳目針,了絕此怪。』又與了我大小三丸藥,吩咐用法,著我『快去!快去!』我一路催雲,如掣電般急走。及至找尋到古石堂前,不意老弟已被他纏繞住,刺鼻血咀嚼;若再遲片刻,老弟休矣。塞入鼻中者,系止血定痛之丹;塞入口中者,系追逐毒氣之丹。”如玉道:“我此刻覺得平復如舊,皆大哥、二哥天地厚恩。但我身上不潔淨之至,等我去後洞更換底衣,再來叩謝。”說罷,也不用人扶,人後洞去了。

  城璧向二鬼道:“著他經經也好,還少胡行亂跑些。一點道術沒有的人,他也要游游山水,且敢去人跡不到之地,豈不可笑!他今日所遇是一蛇王,每一行動,必有數千蛇蟒相隨。

  凡他所過地界,寸草不生,土黑如墨。今已身子變成人形,頭尚未能變過。再將頭一變換,必大行作禍人間矣。”須臾,如玉出來叩拜,並煩囑謝於冰。城璧道:“賢弟此後宜以煉氣為主,不可出洞閒游。你今日為蟒頭婦人所困,皆因不會架雲故耳。我此刻即傳你起落催停之法。”

  如玉大喜。城璧將架雲傳與,再四叮囑而去。

  再說林潤得於冰改抹文字,三場並未費半點思索,高高的中了第十三名進士;殿試又在一甲第二名,做了榜眼,傳臚之後,明世宗見人才英發,帝心甚喜,將林潤授為翰林院編修之職。求親者知林潤尚無妻室,京中大小諸官,俱煩朱文煒作合。

  文煒恐得罪下人,又推在林岱身上。本月文煒又生了兒子,心上甚是快樂,益信於冰之言有驗。這話不表。

  一日,明帝設朝。辰牌時分,接到浙江巡撫王舒的本章,言奸民汪直、徐海、陳東、麻葉四人,浮海投入日本國為謀主,教引倭寇夷目妙美劫州掠縣,殘破數十處城郭,官軍不能御敵。

  告急文書屢咨兵部,三四月來總不回復,又不發兵救應。明帝看了大怒,問兵部堂官道:“你們為何不行奏聞?”兵部堂官奏道:“小丑跳梁,地方官自可平定。因事小,恐煩聖慮,因此未行奏聞。”明帝越發怒道:“現今賊勢已熾,而尚言『小丑』二字耶?兵部堂官俱著交部議罪。”孰不知皆是嚴嵩阻撓,總要說天下治平,像這些兵戈水旱的話,他最是厭見厭聞。

  嚴嵩此時怕兵部堂官分辯,急急奏道:“浙江既有倭患,巡撫王舒何不先行奏聞?軍機大事,安可以文書咨部卸責?今倭寇深入內地,劫掠浙江,皆王舒疏防縱賊之所致也。”明帝道:“王舒身為巡撫,此等關系事件?不行奏聞,其意何居?”隨下旨:將王舒革職,浙江巡撫著布政司張經補授討賊。那知王舒為此事,本奏四次,俱被嚴嵩說與趙文華擱起,真是無可辨的冤枉!嚴嵩又奏道:“張經才識,還恐辦理不來。工部侍郎趙文華文武兼全,名望素著,江浙人望他無異雲霓。再胡宗憲雖平師尚詔無功,不過一時識見偶差,究系大有才能之人,祈聖上赦其前罪。錄用兩人,指日定奏奇功。”明帝便下旨:趙文華升授兵部尚書,督師征討。又想起朱文煒深有權謀,加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胡宗憲授右僉都御史,一同參贊軍務。於河南、山東二省揀選人馬,星赴浙江。其江浙水陸諸軍,任憑文華調用。旨意一下,兵部即刻行文四剩朱文煒得了此旨,向姜氏道:“趙文華、胡宗憲,豈是可同事之人?此行看來,凶多吉少。前哥哥寄字來,言家中房產、地土俱皆贖回,不如你同嫂嫂速刻回家。這處房子,上林賢侄住,豈非兩便?”姜氏道:“你的主見甚是。但願你早早成功,慰我們懸計。”文煒即著人將林潤請入,說明意見。林潤道:“叔父既執意如此,小侄亦不敢強留,自應遵諭辦理。但趙文華倚仗嚴嵩之勢,出去必不安靜,弄起大是非來,干連不便,叔父還要著實留意。”

  正言間,家人報道:“趙大人來拜。”文煒道:“我理合先去見他為是,不意他到先來。”忙同林潤出來。文煒冠戴著,大開中門等候。少刻,喝道聲近,一頂大轎入來。趙文華頭戴烏紗,身穿大紅仙鶴補袍,腰系玉帶,跟隨著黑壓壓許多人。

  文煒接將出去。文華一見,大笑道:“朱老先生,你我著實疏闊的狠!今日奉有聖旨,一同公干,我看你又如何疏闊我?”

  文煒道:“大人職司部務,乃天子之唯舌;晚生名位懸絕,不敢時相親近。”文華拉著文煒的手兒,又大笑道:“這話該罰你才是!御史乃國家清要之職,與我有何名位懸絕處?是你嫌厭我輩老而且拙,不肯輕易措愛耳。”說罷,又大笑起來。兩人同入大廳,行禮坐下。文華道:“老先生今日榮膺恩寵,領袖諫垣;又命主持軍務,聖眷可謂極攏第一則來拜賀,二則請候起身吉期。”文煒道:“晚生正欲鳧趨階下,用伸賀悃,不意反邀大人先施,殊深惶恐之至!至於起身吉日,容晚生到大人處聽候鈞諭。”

  文華道:“倭寇跳梁,王巡撫隱匿不奏,致令攻城奪郡,遺害群黎。弟又問得一秘信:溫州、崇明、鎮海、象山、奉化、興昌、慈溪、余姚等地,俱被蹂躪。杭州省城,此時想已不保。

  老先生平師尚詔時,出無數奇謀,這幾個倭寇,自然心中已有定算。倘蒙不棄,可將機密好話兒先告訴我,庶可大家商同辦理。”說罷,又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文煒道:“用兵之道,必須目睹賊人強弱情形,臨期制勝,安可預為縣擬?即平師尚詔時,晚生亦不過談兵偶中,究之心無打算,到要請大人奇策指示後輩!”文華掀著胡子大笑道:“我來請教你,你到問起我來了?依我的主見,聖上滅寇心急,你我斷不可在京中久延,今晚即收拾行李,明午便行起身。我已囑兵部,連夜行文山東、河南二省,著兩處各揀選勁卒各一萬,先在王家營屯扎等候。

  我們出了京門,不妨慢慢緩行。走到了王家營,再行文江南文武,著他們揀選水師,少了不中用,須得數萬,匯齊在揚子江岸旁等候。我們再緩緩由水路去,到那時另看風色。”朱文煒道:“浙省百姓日受倒懸之苦,如此耽延,聖上見罪若何?”

  文華道:“倭寇之禍,起於該地方文武不早防閒。目今休說失了數處州郡,便將浙江全失,聖上也怪不到我們身上。若說用兵遲延,我們都推在河南、山東、江南三省各文武身上,只說他們視同膜外,不早應付人馬,兼之船只甲冑諸項不備。你我同胡大人三個書生,如何殺的了數萬亡命哩?”文煒道:“倘若倭賊殘破浙江,趁勢長驅江南,豈非我們養疥成瘡之過。”

  文華大笑道:“你好過慮呀!浙江全省地方,水陸現有多少人馬?巡撫、鎮副等官,安肯一矢不發,一刀不折,便容容易易放他到江南來?等他到江南時,我們大兵已全積在揚子江邊。

  以數十萬養精畜銳之勁卒,破那些日夜力戰之疲賊,與催枯拉朽何殊?此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之道也。”說罷,又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文煒道:“大人高見,與晚生不同,統俟到江南再行計議。”文華聽了,低下頭,用手拈著胡子,自己鬼念道:“不同,不同。”又復抬頭,將文煒一看,笑道:“先生適才說『到江南再行計議』。也罷,我別過罷。”即便起身。文煒送到轎前,文華舉著手兒說道:“請回!請回!容日領教。”

  隨即喝著道子去了。

  文煒回到書房,正要告知林潤適才問答的話。林潤道:“趙大人所言,小侄在屏後俱聽過了,他如此居心,以朝廷家事為兒戲,只怕將來要遺累叔父。”文煒蹙著眉頭道:“我本一介青巾,承聖恩高厚,冷老伯栽培,得至今日,惟有盡忠竭力,報效國家。我既職司參贊,我亦可以分領人馬,率眾殺賊。至於勝敗,仗聖上洪福罷了。”林潤道:“依小侄主見:到江南省他二人舉動,若所行合道,與他共奏膚功;若事務掣肘,便當先行參奏,亦不肯與伊等分受老師費餉、失陷城郭之罪。”

  文煒道:“凡參奏權奸,求其濟事。文華與嚴嵩乃異姓父子,聖上又惟嚴嵩之言是聽。年來文武大臣,被其殘害殺傷者,不知多少!量我一個僉都御史,彈劾他到那里?我此刻到趙大人、胡大人處走走。”隨即吩咐,寫了個晚生帖與文華,一個門生帖與胡宗憲,是為他曾做河南軍門,在營中獻策得官故也。

  原來宗憲白罷職後,便欲回鄉,嚴嵩許下他遇便保奏,因此他住在京師。

  文煒先到文華府第,見車馬紛紛,拜賀的真不知有多少。

  帖子投入,門上人回復:“去嚴府未回。”又到胡宗憲門上,拜喜的也甚多,大要多不相會。帖子投入,胡宗憲看了冷笑道:“這小畜生,又與我稱呼起門生來了!當年在聖駕前,幾乎被他害死!既認我做老師,這幾年為何不早來見我?”本意不見,又想了想:“他如今的爵位與我一般,況同要平倭寇,少不得要會面的。”書呆子心性,最愛這“門生”二字,隨吩咐家人:“開中門相請。”文煒既與他門生帖子,便不好走他的中門,從轉自傍邊入來,直到二門前,方見宗憲緩步從廳內接出來。文煒請宗憲上坐叩拜,宗憲不肯,斜著身子以半禮相還。

  禮畢,文煒要依師生坐次,宗憲心上甚喜,定以賓主禮。

  相讓坐了,卻自將椅兒放在上一步,仍是師生的坐法。文諱道:“自從歸德拜違,只擬老師大人文旌旋里,以故許久未曾叩謁。

  昨聖上命下,始知養靜都中。疏闊之罪,仰祈鑒宥!”宗憲道:“老夫自遭逐棄,便欲星馳歸里,視塵世富貴,無異浮萍。無奈舍親嚴太師百法款留,堅不可卻。老夫又恐重違其意,只得鼠伏都門;又兼時抱啾疾,應酬盡廢。年來不但同寅,即至好交情?亦未嘗顧盼老夫。孟浩然詩雲:『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正老夫之謂也。”文煒道:“八荒九極,佇望甘霖久矣。將來綸扉重地,嚴太師外,舍老師其誰屬?今果楓宸特眷,加意老臣。指顧殄殲倭寇,門生得日親幾杖,欽聆教主,榮幸奚似!”宗憲道:“老寅長,『門生』二字,無乃過謙!”文煒道:“歸德之役,端賴老師培植,是牛溲馬渤,當年既備籠中,而土簋陶匏,寧敢忘今日宰匠耶?”宗憲道:“昔時殿最奏功,皆邦輔曹公之力,老夫何與焉?師生稱呼,老夫斷不敢當!”文煒道:“天下委土固多,而高山正自不少。曹大人吹噓於後,實老師齒芬於前之力也。安見曹大人可為老師,而大人不可為老師乎?”宗憲聽了,心上快活起來,不禁搖著頭,閉著目,仰面大笑道:“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文煒作揖起謝,宗憲還了半個揖,依就坐下。宗憲道:“賢契固執若此,老夫亦無可如何!”文煒道:“適承趙大人枉顧,言在明午起身,未知老師酌在何時?”宗憲道:“今日之事,君事也。他既擬在明午,即明午起身可耳。”文煒道:“聞倭寇聲勢甚大,願聞老師御敵之策。”宗憲道:“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又何必計其聲勢為哉?”文煒心里說道:“許多年不見他,不意比先越發迂腐了。”隨即打一恭告別,宗憲止送在台階下,就不送了。

  文煒回家,也有許多賀客,只得略為應酬,連夜收拾行李,派了隨從的人役。次日早,又到趙文華家,卻好胡宗憲亦在,文華留吃了早飯,一同到嚴府中請示下。嚴嵩說了幾句審時度勢用兵的常套話兒,一同出來,議定本日午時出京。

  文煒回家,囑托林潤擇日打發家眷回河南,隨與宗憲先行,趙文華第二次走,約在山東泰安州會齊。早有兵部火牌,傳知各路伺候夫馬。到了泰安,闔城文武都來請候,支應兩人一切。

  等了八九天,還不見趙文華到來。

  不想文華回拜了賀客各官,嚴世蕃又通知九卿與他送行,酒筵直擺至蘆溝橋。凡所過地方,文武官,俱出城迎接二十里。

  次日起身,還要送出郊界外。公館定須縣燈結彩,陳設古玩。

  他住的房,用白綾作頂棚,緞子裱牆壁。跟隨的人,也要間間房內鋪設整齊。就是馬棚,亦須粉飾干淨。內外院都用錦紋、五色氈氈鋪地。他每住一宿,連跟隨人,大約得十一二處公館方足用。上下酒席、諸品珍物,無不精潔。每食須二十余桌,還要嫌長道短,打碗摔盤,也有翻了桌子的時候。少不如意,家丁們便將地方官辱罵,參革、發遣的話,個個口中煉的透熟,比幾十只老虎還凶。至於驛站,更難支應,不是嫌馬匹老瘦,就是嫌數目不足,毆打衙役,鎖拿長隨,再不然回了趙文華,就不走了。地方官兩三天家支應,耗費不可數計,雖說出在地方官,究之無一不出在百姓。有那靈動知竅的官兒,孝敬趙文華若干,與跟隨的人若干;按地方大小饋送,爭多較少,講論的和做買賣一般。銀錢使用到了,你便與他主仆豆腐、白菜吃,他還說清淡的有味;文華還要傳入去,賜坐留茶,許保舉話。

  各地方官知他這風聲,誰不樂得省事?就是極平常的州縣,也須那移送他。他又不走正路,只拒有州縣處繞著路兒走,二三十里也住,五六十里也祝由京至山東泰安,不過十數天路,他到走了三四十五天。人都知道他是嚴嵩的干兒子,誰敢道個“不”字?

  及至到了泰安,朱文煒問他來遲之故,他便直言,是王公大臣與他送行,情面上卻不過,因此來遲。文煒將河南、山東領兵各將官投遞職名稟帖,並兩處巡撫起兵的文移,軍門的知會,著他看視。他見兩省軍兵已等候了數天,日日坐耗無限糧草,只得擇吉日起身。到了王家營,又裝做起病來,也不過黃河,也不行文通知江、浙兩省,連胡、朱二人面也不見了。浙江告急文書,雪片般飛來,他又以河、東兩省人馬未齊咨覆。

  文煒看的大不成事,常到文華處聽候,催他進兵。

  文華被催不過,方行文江南文武,要於各路調集水師八萬,大小戰船三千只,在鎮江府停泊,聽候征進。江南大小文武,那一個敢違他意旨?只得連夜修造戰船,並調集各路人馬。幸喜文書上沒有限定日月,尚得從容辦理。又過了月余,通省水師俱到鎮江聚齊,文武大員俱在府城等候,各差官到王家營迎請欽差驗兵。文華方發了火牌,示諭起程日期。又飾知淮安府,備極大船一千只,由淮河進發。到了揚州,彼時揚州鹽院是鄢懋卿,與文華同是嚴嵩門下。懋卿將三個欽差請入城中,日日調集梨園子弟看戲。文煒恐軍民議論,親自催促文華動身。文華因各商與他湊送金銀未齊,著文煒同宗憲領河、東人馬先行,約在三日後即到鎮江。文煒無奈,只得率眾先行。督撫等官俱問文華不來原故,文煒只得說他患病在揚州。究之各官,早知他在鹽政衙門頑鬧,又知鄢懋卿派令各商攤湊金銀相送,不過背間嘆息而已。

  又等了數天,文華方才到來。看見兵,說兵不好;看見船,說船不好。把失誤軍機參革斬首的話,在嘴里直流。著江南文武各官,另與他揀選兵將,更改戰船。那些大小文武官員,也都知道他的意思,或按營頭,或按地方,暗將金銀饋送,方才將兵、將船只鬧罷。他又要水陸分兵,著江南文武與他調戰馬五千匹,限半個月匯齊。那些督撫、提鎮又知他心上的毛病,總辦來,他不是嫌老,就是嫌瘦;於是各派屬員,每馬一匹捐銀若干,各按州縣所管莊村堡鎮,著百姓或按戶、或按地交送本地方官,星夜解送軍營;又暗中與文華饋獻。此時浙江雖遭倭寇塗炭,還是一處有,一處沒有。自趙文華到江南,通省百姓,沒一家不受其害。究竟他所得,不過十分之四;那六分,被承辦官,以及書吏、衙役、地方鄉保人等分肥。他要了這幾個錢不打緊,被衙門中書役人等,逼的窮百姓賣兒女、棄房產、刎頸跳河、服毒自縊而死者,不知幾千百人。那一個不欲生食其肉,咒罵又何足道耶!

  朱文煒見風聲甚是不妥,打算著據實參奏。嚴嵩在內,這參本斷斷到不了朝廷眼中,只有個設法勸止他為妥。於是親見文華,說道:“浙江屢次報警,近又失紹興等地,與杭州止一江之隔;倘省城不保,非僅張經一人之罪也!且外邊謠言,都說我們刻索官民,鯨吞船馬銀兩,老師糜費,流害江南。況自出京以來,兩月有余,尚未抵浙江邊境,擁兵數萬,行旅為之不通。倘朝廷查知,大人自有回天之力,晚生輩職司軍務,實經當不起!祈大人速行起兵,上慰宸衷,下救災黎,真萬代公侯之事也!”趙文華聽了,佯為吃驚道:“我們品端行潔,不意外邊竟作此等議論,深令人可怒,可恨!”說罷,兩只眼看著文煒,大笑道:“先生請放開懷抱,你我誰非憂國憂民之人?兩日後,弟定有謀畫請教。”

  文煒辭了出來,到胡宗憲處,將適才向趙文華的話詳細說了一遍。宗憲大驚道:“賢契差矣!這話得罪他之至。這還得我替你挽回!趙大人他有金山般靠依。我輩當此時,只合飲醇酒,談詩賦,任他所為。怎麼將外邊議論話都說了?”說罷,閉住眼,只是搖頭。文煒道:“門生著趙大人見罪,總死猶生;若將來著聖上見罪,雖生猶不如死也!”於是辭出回寓。

  且說趙文華聽了文煒這幾句話,心中大怒!又想著胡宗憲當日,也是朱文煒在聖駕前參奏壞的,若不早些下手,被他參奏在前,雖說是有嚴太師庇護,未免又費唇舌。思索了半晌,便將伺候的人退去,提筆寫道:兵部尚書趙文華、右僉都御史胡宗憲一本,為參奏事。前浙江撫臣王舒,縱寇養奸,廢弛軍政,致令倭賊攻陷浙省府縣等地,始行奏報。蒙聖恩高厚,免死革職;命臣總督軍馬,協同僉都御史臣朱文煒、胡宗憲,殄滅丑類。臣奉命之日,夙夜冰兢,惟恐有負重寄,於五月日星馳王家營地界,守候一月余,河、東兩省人馬陸續方至。臣知倭賊勢重,非一旅之師所能盡殲,旋行文江南文武,調集水軍,分兩路進剿,臣在鎮江暫行等候。又念浙民日受屠茶,若俟前軍齊集,恐倭賊為患益深;因思朱文煒平師尚詔時,頗著謀猷,令其先統河、東兩省人馬,與浙撫張經會同御寇;臣所調江南水軍一到,即行策應。奈文煒恃平師尚詔微功,不悄聽臣指使,臣胡宗憲亦屢促不行,羈延二十余日,使撫臣張經全師敗沒;又將紹興一帶地方,為賊搶劫,殺害官民無算。目今賊去杭州止一江之隔,倘杭州一失,而蘇、常二州勢必震動。是張經喪師辱國之由,皆文煒不遵約束所致也。軍機重務,安可用此桀驁不馴之員?理合題參,請旨速行正法,為文武各員台忽者戒。仰祈聖上干斷施行。謹奏。

  趙文華寫畢,差人將胡宗憲請來,向袖內取出參文煒的彈章,遞與宗憲看。宗憲看罷,驚問道:“大人為何有此舉動,且列賤名。”文華冷笑道:“朱文煒這廝,少年不達時務,一味家多管閒事。方今倭寇正熾,弟意浙撫張經必不敢坐視,自日夜遣兵爭斗;為保守各府縣計,就如兩虎相搏,勢必小死大傷;待其傷而擊之,則權自我矣。無如文煒這蠢才,不識元機,刻刻以急救浙江咶噪人耳。誠恐他胡亂瀆奏起來,我輩反落他後。當日大人被他幾句話,將一個軍門輕輕丟去,即明驗也。

  今請大人來一商,你我同在嚴太師門下,自無不氣味相投。弟將尊諱已開列在本內,未知大人肯俯存否?”宗憲道:“承大人不棄,深感厚愛。只是這朱文煒是小弟門生,請將本內『正法』二字,改為『嚴處』何如?”文華大笑道:“胡大人真是長者,仕途中是一點忠厚用不得!只想他當年奏對師尚詔話,那時師生情面何在?”宗憲道:“寧教天下人負我罷了。”文華又大笑道:“大人書氣過深,弟到不好違拗,壞你重師生而輕仇怨之意,就將『正法』二字,改為『革職』罷。只是太便宜他了!”宗憲即忙起身叩謝。文華道:“機不可泄,大人務要謹密!”宗憲道:“謹遵台命!”又問起本日期,文華道:“定於明早拜發。”宗憲告別。正是:大難臨頭非偶然,此逢蟒婦彼逢奸。賊臣妖物皆同類,毒害殺人總一般。

  第七十四回 寄私書一紙通倭寇,冒軍功數語殺張經

  詞曰:

  賊兵不退愁偏重,打迭金銀聊相送。倭寇依計釣奸雄,算煙塵不動。

  冒功邀賞,又將同人拈弄。封疆大吏喪刀頭,恨入陽台夢。

  右調《陽台夢》

  且說趙文華參本,系軍前遣發,不過四五日,即到了都中。

  嚴嵩同眾閣臣看後,即行票擬送人廷內。明天子看罷,心中大是疑惑,隨傳閣臣到偏殿內,說道:“趙文華參奏朱文煒不肯率河、東人馬接應張經,本內大有空漏。朱文煒非武職可比,不過在軍中參贊軍務;今紹興失守,豈可專罪他一人?不但張經,即文華亦不能辭罪!況趙文華身為總帥,既要接應張經,彼時在王家營子,就該令一武職大員,統率現在人馬,先赴浙江救應;何必等候河、東人馬處處到齊,又調集江南水師,羈延兩月之久,方行遣發?這事趙文華不得辭其責!且從五月起身,至今還在鎮江停留,寧不耗費國帑?這本大有情弊!諸卿票擬失誤軍機立斬等說,這是何意見?”

  眾閣臣無一敢言者,嚴嵩奏道:“河南、山東、江南三省水陸人馬,原非一半月所能聚齊。趙文華在鎮江停留,必是船只器械不備之故。著朱文煒領河、東人馬先去接應張經,是為文煒素有謀略,藉其指示軍將,並非著他親冒矢石殺賊。今文煒驕抗,致失紹興,趙文華身為總帥,法令不行,將來何以馭眾收功?依臣愚見。將文煒免其斬首,立行罷斥,庶軍中文武,各知驚懼!”明帝道:“朱文煒非無謀畫者,著他在軍中戴罪立功何如?”嚴嵩道:“聖上既以平寇大權付文華,而必容一梗令人在左右,恐非文華竭忠報效之意也!”天子准奏,隨下旨將朱文煒革職。

  不幾日,旨意到了。朱文煒聞知,大喜道:“但願如此!

  真是聖上洪恩,從此身家性命可保全矣。此皆趙文華作成之力也!”隨即脫去官服,到文華公館告別,文華以抱病不見;又到胡宗憲寓所辭行,宗憲請會,臉上甚是沒趣。敘說參本內話,將“立斬”二字,著文華改為“議處”聖上方肯從輕發落。文煒起身叩謝。宗憲道:“聖上明同日月,賢契不過暫屈驥足,不久定當起復大用。”文煒道:“門生本一介寒士,四五年內,即隸身僉者,自知寵榮過甚。今如此了局,實屬萬幸!此刻拜別老師大人,就行起程。”宗憲心上甚是作難,一定要留文煒在自己公館住幾天。文煒固辭,方肯依允。素日止送在廳屋廊下,這番到送在大門內,拉著文煒的手兒,低說道:“你到去了,我將來不知怎麼散場?”文煒見他一片真意,又念他是個腐儒,也低低的說道:“老師宜急思退步!趙大人行為,非可共事之人。總僥幸一時,將來必為所累!”宗憲蹙著眉頭道:“我也看得不好。只是行軍之際,退一步便要算規避,奈何,奈何?”文煒道:“老師年已高大,過日推病,何患無辭?”

  宗憲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極是!”文煒話別後,急回寓所。

  那些各營中將官,以及江南大小文武,聽得說文煒革職,沒一個不嗟嘆抱屈,俱來看望。文煒概辭不見,本日即回河南去了。

  文煒既去,趙文華益無忌憚。只等各營將馬價銀折齊,隨把一路所得的金銀古玩,分為兩大分:一分自己收存,又交那一大分分為兩小分,一分送嚴嵩父子,一分送京中權要,並嚴府同門下人。

  又過了幾日,浙江驚報到來:“倭寇已至杭州!”文華此時方有些著急,令宗憲領人馬從旱路起身,自己領水軍由水路起行,都約在蘇州聚會。文華一路見老少男女逃生趕食者何止數萬人,問屬下官,方知是浙江百姓,心內也有點驚慌道:“不意浙江亦至於此!”便動了個歸罪張經,為自己塞責的念頭。兵至無錫,探子來報:杭州省城為賊所破,殺害官民無數,倉庫搶劫一空。巡撫張經領敗兵俱屯在乎望駐扎,等候大兵。

  蘇州巡撫亦遣官告急,恐倭寇入境。趙文華聽了這個信息,心上和有七八十個吊桶一般,上下不定。欲要停兵不進,斷斷不可;欲要進兵,又怕敵不過倭寇。一路狐疑,到了蘇州,各文武都出城遠接。文華問了番倭寇的動靜,將人馬船只俱安插在城外,和宗憲一同人了城,回拜各官。他兩人都不肯在城外安歇,惟恐倭寇冒冒失失的跑來,劫他們的營寨,到了不得!晚間在公館內,與宗憲商量了半夜,將人馬船只撥一半去烏鎮,守候倭寇;留一半分水旱兩路,保護蘇州。他又不和巡撫司道、武職大員計議,恐怕失了自己的身份,日日在城內與幾個心腹家人相商。商議了幾天,通無識見。不得已,又將宗憲請來計議。到是宗憲想出個法子來。他打聽得賊中謀主,俱是中國人,內中一個謀主和宗憲是同鄉,叫做汪直。宗憲意思,要寫字與他,許他歸降,將來保他做大官,若肯同心殺賊,算他是平寇第一元勛;再不然,勸倭寇回國,也算他的大功。欲差人去試一試,只是無人可差。趙文華大喜道:“此話大人在揚州時,就該早說!天下事,只怕沒門路!倭寇之所欲者,不過子女、金帛而已,地方非他所欲!我們只用多費幾兩銀子,就買的他回去了,難道他樂的和我們舍命相殺麼?只要他約會戰期,著他們佯輸詐敗,成就了我們的大功就是了!到是這銀子數目,和交戰的地方,必預先定歸,我們也好准備。”宗憲道:“假若不肯依允,該怎麼?”文華道:“再想別法。”宗憲道:“他們劫州掠縣,也不知得過多少金帛。少了他斷斷看不起,多了那里去弄?”文華大笑道:“若大的個蘇州城,怕弄不出幾百萬銀子來麼?大人快回去寫字,別的事都交在我身上辦理。

  “宗憲回去了。文華與眾人公議去投字的人。眾家人都不肯去,文華宣起兩萬銀子重賞,眾家人你我相擠,擠出兩個人來:一個叫丁全,一個叫吳自興。文華授以主見。

  午後,宗憲親送字來,內中與汪直敘鄉親大義,並安慰陳東、麻葉、徐海三人,若肯里應外合,共謀殺賊,便將殺賊之策詳細寫明;功成之日,定保奏四人為平寇第一元勛,爵以大官;若不願回中國,只用勸日本主帥約會戰地,須佯輸詐敗,退回海嵎,要銀若干,與差去人定歸數目,我這邊架船解送,亦須約定地方交割,彼此不得失信。如必執意不允,刻下現有二十萬控弦之士,皆系與浙江男婦報仇雪恨之人”等語。

  文華看了道:“也不過是這樣個寫法。”隨即將丁全、吳自興又詳細囑咐了許多話,與了令箭一枝,架船起身。到了平望,被巡撫的軍士盤詰,他兩人以探聽倭寇軍情回復。軍士們見有兵部尚書令箭、印信,只得放他過去。到了塘西,便被倭寇巡風人拿祝他兩個說是尋汪直說話。巡風倭寇,將他二人送至汪直處。汪直亦久有歸中國這心,看了胡宗憲書字,吩咐打發二人酒飯,又問了備細。到晚間,將陳東、麻葉、徐海請來,把書字教三人看。三人見封筒上面俱有信印,知非假書。

  三人看後,問汪直道:“你的意思要怎麼?”汪直久知三人無歸故鄉之心,說道:“我的主見,我們既歸日本,便是日本人,里應外合的事不做!他多要幾兩銀子,暫且退歸,過一二年後,再來,何如?月前張經前後還殺我們五千多人,刻下趙文華、胡宗憲統領三省人馬二十余萬,只怕取勝不易。”四個人彼此議論了一番,商酌停妥,拿了書字,同到日本主帥夷目妙美公所處,又將副頭目辛五郎請來,著他兩個看書字。他兩個一字認不得,汪直說了原故。夷目妙美問汪直道:“你們的主意要怎麼?”四人道:“我們的主意,和他多要幾兩銀子,回國且養息兵力,過一二年再來。”夷目妙美道:“果然我們的人連戰數月,著實勞苦了。就依你四人主意,且回去歇息,明年再來亦可。但不知他與我們多少銀子?”辛五郎道:“這使不得!我們如今現得了杭州,浙江全省都在我們手中。今棄了回本國,使他那邊又把守起來,日後再來時,還要費無窮的氣力,今姓胡的寫書字,必是害怕到極處。為頭的怕了,小的兒們越發害怕。依我的主見,可許了他,還和他要銀子;銀子拿來,我們於水路旱路都埋伏了,殺他個不防備,就勢搶烏鎮、平望,直趨蘇州!若攻破蘇州,銀子、金珠,不知得多少;再下去攻鎮江、常州,再攻南京,這是天賜我們的富貴!量他那銀子,能與我們多少?”

  汪直道:“頭目所見,止知其利,未知其害!我們由本國起手,先攻了崇明,從此直入內地。州縣地方,沒我們的對手,今又得了浙江省城。其所以取勝之道,皆因督撫、提鎮平素不整理營伍,並防守要緊海口。刻下胡宗憲、趙文華兩人,統領著三省人馬,有二三十萬,駐扎在蘇州。就算上他領兵的怕我們,他手下有幾百個武官,難道個個都怕我們麼?況浙江人恨我們深入骨髓,我們常勝罷了;萬一敗了,浙江通省的百姓,到那里都成了兵將,個個都要殺我們!我們既深入內地,他著人將各處海口守把了,四面八方都是中國人,到那時想回本國一個,只怕不能!”

  徐海道:“汪大兄所言,深明利害,二位頭目要聽他!今胡宗憲寫書字來,自然是和他家主帥趙文華商量明白的。今他兩人現統著水際二三十萬人馬,還要出上銀子,買我們詐敗,讓他成功,可知這兩個人都是沒用的材料!然他手下兵將,豈盡都是無用的?我們萬一敗了,便無生路。依我看來,朝廷用這等人做主帥,便是我們久遠大福。可許他在錢塘江中一戰,就依他佯輸詐敗,大家都回到崇明,子女、金帛也都存在崇明。

  我們且日日行樂頑耍,將所得中國地方,一處也不要他。他見我們退了,兩人定居戰勝的大功,欺謊朝廷,他曉得防後患是個什麼?自然將三省人馬立刻散回。沿海的口子,總添兵把守,也必不多。朝廷若留他兩人鎮守,更妙不可言!即或換個明白人來,殘破之後,他才安撫百姓,使之歸業,那里顧得煉兵選將?我們到明年秋間,兵力已經養足,分路進攻,使他個措手不及!浙江沒大油水了,只要破江南幾處大府分,便又是大富貴,大快活!中國的兵將硬,我們避他回崇明;中國的兵將弱,我們勝一處便搶一處。此數十年不盡之利也!”

  夷目妙美跳起來,拍手大笑道:“你兩個真好算計!依你!依你!他不拘與多少銀子,我們且走避他這二十多萬兵,到明年秋間再來!”辛五郎道:“我們都住在崇明一縣,子女、金帛又不遠回本國,萬一他們統大兵到崇明,我們若敵他不過,那時只顧得架船奔回,這子女、金帛又不與他們留下了?”徐海、汪直皆大笑:“我們如今現在他內地,他還不敢來;崇明在海中,他到敢來麼?這是做夢也不用打算的!此刻可將姓胡的家人叫來,大頭目問問他,先和他要二百萬兩銀子,看他許多少,再和他定歸別的話!”隨即著人將丁全、吳自興叫來,跪在下面。

  夷目妙美問話,他兩人一句也聽不出。陳東道:“我們元帥問你;可是胡元帥差來的麼?”丁全道:“是。”又問道:“你來時,趙元帥可知道麼?”丁全道:“知道來的。”陳東點頭道:“這是實話了。”又道:“我們元帥不依,定要和你元帥見上高下,這卻怎處?”吳自興道:“我們元帥差來,是為兩國軍士惜福,並非怕戰;若絕意不依,也只索見高下了!

  “陳東用日本話向夷目妙美、辛五郎告知。又問道:“你們元帥與多少銀子,著我們詐敗歸誨,讓他居天大的功?”吳自興道:“那邊也未定數目,著小人來相商。”陳東道:“這事非二百萬不可!”丁全道:“事在朝廷家,雖四百萬敢容易;今出在我們主人,就是十萬也極費力!”陳東道:“我們破一縣,比此數還多幾倍,這話是你來胡鬧了?”丁全道:“著我們主人備二十萬罷,此外斷斷不能!”陳東又向夷目妙美、辛五郎告知,兩個頭目一齊搖頭。陳東、徐海與丁全等爭論了半晌,講定四十萬兩,兩個頭目方各點頭依允。

  陳東道:“你這銀子何日交割?在於何地?”吳自興道:“就在本月十八日,交割於塘西地方,此處可差人收齲只看船上有五彩鳳旗,便是銀船。交戰的日子在二十二日罷。”陳東道:“今日是八月初十日,我們將各路兵調回,也得半月功夫。二十二日會戰趕不及,可定在本月二十五日,錢塘江會戰。

  “丁全問:“有回書沒有?”汪直道:“我本該寫回書,況胡大人是我鄉親;但我寫回書不難,巡撫張經現在平望,倘被他看見,於胡大人大有不便!”丁全道:“小人們替主人辦事,也要個萬全。誠恐這邊元帥失了信義,臨會戰時更變起來,小人們經當不起!”汪直道:“你這話也慮的深遠。待我與你說說。”汪直用日本話,向兩個頭目說了送銀並交戰日期,又說丁全怕有失信反悔事。夷目妙美向汪直說了幾句,又拿起他國的一枝令箭來,折為兩段,著人遞與丁全。汪直道:“我們元帥說了大誓:若是欺謊你家元帥,不詐敗歸海,和這折斷的箭是一般!你二人回去,替我問候胡大人,我著人護送你兩個過塘西。”丁全、吳自興叩謝了,拿上那折斷的令箭,同差人過了塘西。沿路雖有張經巡兵盤問,他二人仗有趙文華令箭,直致蘇州。

  見了趙文華,細說汪直等,並夷目妙美諸人問答的話,居了天字號的大功。文華看那折斷的令箭,兩半截合在一處,不過有一尺多長,上面也有些字畫,卻一個也認不得。文華知事已做妥,心中甚喜,將兩人大加獎譽,又將宗憲請來,告知原委。宗憲聽了,喜道:“若果如此,似無遁辭。只是這四十萬銀子,十天內從何處湊辦?”文華笑道:“大人不必心憂,我自有地道措處。”宗憲辭去。

  文華將巡撫、司道、首府、首縣等官,俱著請來。沒多時,諸官俱到。文華道:“現今倭寇已破杭州,蘇州在所必齲弟奉命統水陸軍兵數萬,實為保守蘇州而來。刻下諸軍,正在用命之時,必須大加犒賞,方能鼓勵眾心。又不便動支國帑,弟意欲煩眾位,向本城紳衿、土庶,以及各行生意鋪戶人等,暫借銀六十萬兩;平寇之日,定行奏聞清還。這也是替聖上權變一時之意,不知院台大人和眾位先生,肯與聖上分憂,向本城士民一說否?”先是巡撫吳鵬道:“大人此舉,真是護國佑民之至意!蘇州素系富庶之鄉,這六十萬銀子,看來措辦還不難。

  “隨向司道等官道:“諸位大老爺以為何如?”司道見巡撫如此說,一齊應道:“此事極易辦。然親民之官,莫過於知府、知縣,必須他們用點力方好。”知府、知縣等見司道如此說,各起身稟道:“蘇州士庶人等,若肯急公,休說六十萬,便是一百萬,亦可湊出;但恐紳衿恃勢,富戶梗法;設有不遵分派者,還求欽差大人與各位憲台大人,與卑府卑職等作主,卑職等亦好按戶上捐。”巡撫笑道:“此事有趙大人作主,就是聖上知道也不妨,只要府縣認真辦理。”文華道:“正是!正是!也不必拘定六十萬,越多越好!”府縣各回稟道:“這件事都交在卑職們身上,大人放心!”文華聽了大悅,指著府縣官向巡撫吳鵬道:“我一入境界,就聞得蘇州首府、首縣俱是才能出眾之員,今遇國家大事,你看他們是何等肝膽,何等識見!將來平寇之日,院台大人若行保舉,務將弟列名!”吳鵬道:“還求大人特奏。”文華大笑道:“這何消說!”知府、知縣,如飛的先向文華叩謝,次向巡撫、司道叩謝,知縣等又向知府也叩謝,然後告別起身。文華向府、縣道:“軍情至重,還求眾位年兄在五日內,交送本部院行寓方妥。”府、縣一齊稟道:“定在三日內完結。”文華連連舉手道:“佇望!佇望!”眾官都辭了出來。

  首縣又同到首府衙門,大家會商了一遍,分了城內城外地方。各回私署,令房書按戶打算,某家、某人產業若干,硬派捐銀若干兩;某紳士、某商民,捐銀若干兩;做了幾句助國犒軍、保障人民地方的文字。自巡撫至司、知縣,俱有名帖,挨門逐戶的投送。所派銀兩,定限在第二日午時交齊;有不肯捐輸、或以一半交送者,無論紳衿、士庶、鋪戶,或拿本人,或拿家屬,百般追呼,必至交了銀子方才住手。雖欲欠一兩五錢者亦不能,比錢糧更緊二三十倍。其中書役藉端私收,或仗地方官勢,余外索詐。倭寇還在杭州,蘇州到早被劫掠,弄的城里城外人人恨怨,戶戶悲啼!投河跳井、刎頸自縊者,不下二三十人!趕辦至第二日午時,即起結了八十余萬兩,還不肯罷休。司道們私相計議,怕將地方激變,各輪流著親去府縣衙門查點數目,見已多出二十余萬兩,立令停止。那府縣書役人等,城中不敢催討,皆散走各鄉索詐。直至司道查拿重處,星夜在各鄉鎮帖了告示,書役人等方才罷手。至第三日早,司道率同府縣,到巡撫前商議:與趙文華交六十五萬,下余十五萬余兩存作公項,也是防備趙文華再行多要之意。

  文華除與倭寇外,還淨落了二十五萬兩,快活到絕頂!賞了丁全、吳自興各一萬兩。又計算日期,預派山東隨營參將一員,監押十只戰船,帶兵去塘西交割銀兩;密囑成事之後,保舉他做副將;若他屬下兵丁敢泄露一字者,立即斬首!又每船都有家人一名看守,丁全、吳自興是交割之人。船上都插了五彩鳳旗,外又加大旗一面,寫“巡哨”二大字,飾人眼目。一邊行文浙撫張經,使他知道差參將某人巡哨,免其心疑。又言明定於某日,兵至平湖,一同征進。張經見了文書,立即點驗人馬船只,好同欽差征討。趙文華銀船到塘西,早有倭寇接應,收查銀數。次日丁全等俱回,詳言交割銀兩,並無異辭。定於二十五日錢塘江一戰歸數。次日丁全等俱回,詳言交割銀兩,並無異辭。定於二十五日錢塘江一戰歸海。文華深喜。

  至二十日,水陸大軍起行,張經親來迎候。二十三日,兵至塘西。探子報說:“夷目妙美於昨晚將城內外搶壓的子女、金帛,盡行打發遠去;今日辰刻時分,率眾都入錢塘江中停泊,城內一賊俱無。不知是何意見?”文華聽了,心中暗喜,急催軍前進。張經道:“倭賊空城而去,必有詭謀,大人還要緩行,再差人打聽動靜。”宗憲亦以為然。文華道:“兵以氣勝,一猶豫間,軍氣惰矣。此等見解,非二公所能知也。”水陸軍到杭州,果然城內並無一賊。問百姓們,都說賊船盡停泊在錢塘江內。文華傳令水軍盡停城外,命張經總理;自己帶兵入城,以防不虞。住宿了一夜。次日五鼓,發令箭曉諭各船將士,天一明,俱著聚齊在候潮、草橋、螺蟣三門,隨他殺賊。他又恐怕張經多事,萬一追殺倭寇過急,弄的失了和氣,認真戰起來,還不得!於是將張經、胡宗憲,俱著和他在一枝大戰船上。他手執令旗,命中軍船上起鼓。

  須臾,各船鼓聲如雷,眾水軍在江中約走有四五里水面,遠見賊船,俱雁翅般排列。文華將號旗一指,各船俱殺上前去。

  忽聽得倭寇船中一聲大炮,各將船頭掉轉,如飛的向海口去了。

  眾軍將見倭寇退去,各放烏統大炮追趕,約趕有二里水面,文華便叫鳴金。少刻,金聲亂響,各船軍將把船撥回,聽候將令。

  張經道:“賊一矢不發,便行退兵,必系誘敵,大人收軍極是。

  “趙文華勃然變色道:“你尚以倭賊為誘敵耶?此皆托天子洪福,諸將箭無虛發。乃能成此大功!鳴金收軍,正是窮寇勿追之意。你看江水盡赤,還要殺賊到什麼地位?”張經忍不住大笑起來。文華見張經大笑,不由的耳紅面赤,也大笑了。於是大聲傳令,著各船奏樂,齊唱凱歌回城。

  回到城中,文華直至巡撫衙門,讓胡宗憲同坐大堂,宗憲再三不肯正坐,文華一人正坐了,並未讓張經一句。張經此時也自知得罪下他,讓宗憲在左,自己在右坐了。文華滿面笑容,用許多大功大捷的話獎譽諸將,諸將皆出意計之外。吩咐水師仍在城外,陸路軍將分一半入城值宿。也不言及被害百姓如何賑恤,殘破府縣如何整頓,各海口如何防守,一免後患。約宗憲入後堂飲食,巡撫張經到得另尋地方居祝文華連夜修本報捷,並參巡撫張經。上寫道:兵部尚書臣趙文華,一本為報功罰罪事。臣於六月十四日抵鎮江,調集水師;至八月初旬,船只器械尚未完備。彼時賊首夷目妙美,正率眾攻擊杭州,臣隨星夜行文,知會巡撫張經,勵其固守五日,臣定率眾解圍。又慮張經懦弱性成,恐誤國事,水陸各先遣兵二萬,在杭城十五里外屯扎,遙為聲勢。不意張經於初八日夜間,領眾棄城,出北關門,至平望地界,致令倭寇盡劫倉庫,屠戮官民,傷心慘目,莫可名狀。驚聞傳至,臣與賊誓不兩立矣!於是日晚進兵,十九日午抵塘西。探知倭賊聞大兵至,已盡數移入錢塘江內,列陣以待我兵。臣即率諸將先入江口,飭令胡宗憲為後援,張經亦押船繼進。遙望賊船蜂屯蟻聚,戰艦何止數千余只!斯時臣率前軍鳴鼓,直搏賊眾,炮盡而繼之以烏統,烏統盡而繼之以弓矢,弓矢盡而兵刃相接,臣船被賊圍數匝,刀中臣盔立破,幸宗憲軍至,各拚命相持。

  歷午未申酉四時,賊始大敗,江水盡赤。是役也,斬倭寇三萬七千有奇,奪海船五百余只。此皆仰賴聖上洪福,諸軍將血戰之效也。臣念窮寇毋追之戒,追逐至海口始還。凱旋後,查問張經,伊於未戰之前已先歸城內,藉言以巡邏未盡倭寇為辭。

  似此喪師誤國之流,斷難片刻姑容!浙省被陷郡縣,無一非張經委靡退縮所致。伏祈宸剛獨斷,將張經速正典刑,為大臣不用命者戒!至招撫老幼,賑濟災黎,已屬宗憲辦理。臣又分水陸遣將,於倭賊存留地界搜拿,其諸海口,臣自妥行布置,無廑聖慮。所有得功將士,俟各路收功後,再行錄呈。臣文華無任歡欣舞蹈之至。謹奏。

  捷聞到京,嚴嵩甚是暢快,以為薦舉得人。天子覽奏大悅,加文華太子太保,頒賜玉帶蟒衣,蔭一子為錦衣千戶,胡宗憲加升兵部侍郎,即署浙江巡撫;諸將俟平定後,交部敘功。知浙省帑空虛,令蘇州巡撫於藩司庫內撥銀三萬兩,賞戰勝士卒,又下旨:將張經於杭州城內,即行正法。

  旨意一到,文華率眾謝恩,將張經拿付法常張經沿街大叫道:“我張經於未署巡撫之日,前巡撫王舒已失陷數郡。這時兵微將寡,日盼趙文華救應。趙文華在蘇、揚二府,大索金帛,擁三省人馬不來救應。我與倭寇前後大戰兩次,殺賊五千余人。雖杭州失陷,實系我力不能支,非張經怕死之過也!我近日才知:趙文華著蘇州地方官,向本城紳衿、士庶捐犒賞軍銀八十余萬兩,遣家人與倭寇夷目妙美暗中交通,以查訪賊情名,撥戰船十只,送銀六十萬兩,買得倭寇退歸海島。隨征兵將,一矢未折,一賊未傷,假冒軍功,今日反參奏殺我,我死後,必為厲鬼報仇!眾位若不信我話,蘇州與浙江,相隔能有多遠?到蘇州問這八十多萬銀子,紳衿、士庶、並鋪戶商人,是那一家沒有出過?那一家不是受害之人?”從綁拿後,即吆喝此話,一直到法常皆因他是本地巡撫,又被趙文華參的冤枉,因此由他緩緩行走,在街道上任意吆喝。軍兵百姓這日看者,何止數萬人,無不痛惜!看《明史》並張經本傳,所載極詳。聞其死,有“天下冤之”一語。“六十萬兩銀子買退倭寇“話,無不家傳戶議。只兩三天,江南通省皆知。蘇州人被趙文華同各衙門書辦、衙役刮去了一百一十多萬銀子,如今聽知是買退倭寇,又假冒軍功,屈殺了張經巡撫。這匿名帖子,從江南起,直貼到趙文華寓處。詞曲對聯都有,有做的極精工的,還有罵的極痛快的。趙文華見了,又羞又氣,深悔當時不該參張經;又怕風聲傳到京師,心中添了無數的愁慮。孰不知此等音信最快,只十數天早傳到都中。言官聞之,皆懼怕嚴嵩,無一敢參奏其事者。當趙文華參張經本章到了朝中,明帝大怒,彼時給事中李用敏、御史閻望雲,各上本保奏張經,將二人俱革職,廷杖六十。正是:奸臣伎倆惟營私,賣國欺君無不為。

  可惜張經刀下死,教人千古嘆明時。

  第七十五回 結婚姻郎舅圖奸黨,損兵將主仆被賊欺

  詞曰:

  鸞笙寶瑟聲聲奏,且歇目前愁。冤仇報復,時候自有,姑記心頭。

  賊臣敗走,曳兵棄甲,潛伏揚州。修書嚴府,營求話計,愧懼無休!

  右調《人月圓》

  話說趙文華虛冒軍功,殺了巡撫張經,聲名越發不堪。過了幾天,沿海破陷府縣俱各稟報:倭寇盡歸海洋,百姓漸次復業。文華甚是得意,以為這四十萬銀子用到地方上。將諸路軍馬調回,又上了一本:某營某將如何殺賊,某營某兵如何用力。

  雖是他自己張大其功,到便宜了許多將士,升的升,賞的賞。

  兵部里為他到忙了好幾日。嚴嵩又在明帝前,極口贊揚趙文華文武全才,算得國家柱石之臣。明帝又頒賜了許多珍物,賞文華功勞,散回河南、山東、江南三省人馬。文華入都覆旨,胡宗憲恐倭寇再來,於沿海郡縣也安了些人馬。

  這時明帝喜尚青詞,日日著近御大臣並翰林院進獻,又著人於名山采藥,重用方土,一任嚴嵩作惡。內中惱壞了個林潤。

  他心切報父之仇,日夜痛恨,只是因嚴嵩勢力甚大,一個新進翰林敢做甚麼?自從朱文煒起身,三日後,他便打發姜氏同上下男婦還鄉;自己又差了林岱署中跟他來的兩個極老練家人,送姜氏到虞城縣,就近去河陽送家書。問自己婚姻話。姜氏起身後,林岱差人與林潤寄到盤費銀一千兩,著在京尋房居住;又與朱文煒書字,並許多禮物。書字中言及林潤的婚姻,煩文煒與他擇配,不拘官職大小,只要清正之人。林潤見文煒已去,也就將此事擱起。過了兩月後,見趙文華將朱文煒參倒,把一個林潤幾乎氣死;便動結親仕宦,做自己的幫手,好參嚴嵩父子,為父報仇。從此留心試看,見上科狀元鄒應龍新升福建道監察御史,為人頗有些剛直,同在翰林院內兩三月,從未見他奔走權門;又訪得他有個妹子年已二十一歲,尚未字人,旋托同寅道達。誰想鄒應龍與林潤是一個意思,也要藉他妹子,尋一個肝膽丈夫,做他參嚴嵩父子的幫手。今見林潤托人與他妹子執柯,他心里笑道:“一個十八九歲的娃子,僥幸得了個榜眼,量他有什麼膽氣,做驚天動地的事業!”因向那作合的人辭道:“舍妹多病,不能主中饋,請林榜眼另選名門盛族罷。

  “林潤知他不允,心上甚是氣惱。

  不想鄒應龍還有母親在堂,家人們將林潤求親的話,向王老夫人如何長短,都一一說了。王夫人聽知,便將應龍叫人內里,大嚷道:“我女兒與你何仇,你逢人將『多帛二字咒他?況他年已二十一歲,摽梅之期已過,你必著他老死家中,是何意見?我聞林榜眼人物秀雅,亦且年紀和你妹子差不多;況他祖公公現做懷慶提督總兵官,他叔叔又做南陽總兵官,以門第論,也比我們高大些。這頭親事不允,你著我女兒將來嫁什麼人?”應龍道:“不是我不允他,只因他少年人膽氣未定,做不得個幫手。再若是營求權貴,須被他干連。”王夫人大怒道:“你這話,真是天昏地暗,虧你還中過個狀元!我且問你,這仕路途中,那個品行端正的人要幫手?你開口沒膽氣,閉口沒膽氣,你要有膽氣的人做幫手,想是要在大明門前放響馬麼?至於鑽營權貴,你日後只保住你就罷了,你還要替別人操心?總之林榜眼這頭親事,成了便罷;若是不成,我不吊死,定行碰死!我到要試試你的膽氣!”罵的應龍,那里還敢分辨一字?連忙出來,拜煩那原作合的人,從新道達。誰想林潤以官小家貧,不敢高攀相辭。應龍的家人,又將此話傳與王夫人。

  王夫人所知,連飯也不吃了,日日埋頭睡覺。應龍著慌,又請原作合人,一同相煩林潤本房會試老師張起鳳作合,始將婚姻議定,本月擇吉成親。王夫人方歡喜,收拾妝奩。

  過門之後,林潤見新婦雅韻多資,性復聰慧,心中甚喜。

  九朝後,即同到王夫人前拜見,與鄒應龍敘郎舅親情,彼此甚相投合。過了幾月,林潤將他父親董傳策如何被嚴嵩謀害,自己在清風鎮得連城璧如何救解,鄒應龍聽罷,拍案大叫道:“不意你就是董公子嫡子,真可謂忠良有後矣!只可惜冷於冰這樣一個空前絕後以理兼術的人,無緣會面,殊恨寡緣!”林潤又說起為父報仇,參劾嚴嵩父子的話。應龍道:“我身列諫垣,目睹豺狼當道,與權奸存勢不兩立之心久矣!只是聖上於他父子寵眷方深,必須候時窺隙,方可動作;若冒昧一試,昔日繼盛楊老先生與尊公老伯大人,皆前鑒也。止知殺身成名,不能除國家大害。你既有心,我們大家留神,再候一二年,看是如何?”兩人既是己親,自此更是已親中知已,日夕互相打聽記錄嚴嵩父子的過惡。

  一日,兩人閒話間,長班報道:“戶部主事海老爺今早下就,只怕性命有些難保!”應龍驚問道:“卻是為何?”長班道:“海老爺本稿,小的抄得在此。”應龍接來,與林潤同看,上寫道:戶部主事臣海瑞一本,為敬陳忠悃,仰祈睿悟事。聖上即位初年,敬一箴心,冠履分辨,天下欣然望治。未幾而妄念牽之,謬謂長生可得,一意修元。二十余年,不理朝政,法紀弛矣;數行捐納,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嫌誹謗,戳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兼復日寵嚴嵩父子,任其專權納賄,毒國害民,致令吏貪官橫,人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聖上誠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古者人君有過,賴臣工匡弼。今乃修齋建醮,相率進香;仙桃天藥,同詞表賀;建宮築室,則匠作竭力經營;購香市寶,則度支差求四出。聖上誤舉之,而諸臣誤順之,無一人肯為聖上言者,諛之甚也!自古聖賢垂訓,未聞有所謂長生之說。聖上師事陶仲文,仲文則既死矣。彼不長生,而聖上何獨求之?誠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標諸賢臣,講求天下利病,速拿嚴嵩父子並其黨羽趙文華等,急付典刑;洗數十年之積誤,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天下何憂不治!此在聖上,一振作間而已。臣海瑞無任冒死待命之至。謹奏。

  按海瑞本傳,明帝讀諫本訖,極憤怒,有“毋令逃去”之語。一內官奏言:“聞瑞於兩日前,備棺十數口,為全家死地計,決非逃走人也。”帝氣阻,急令系獄,緣此病甚。諸王大臣候安宮門,詔人,出瑞本示之。帝曰:“古今詈辱君上,有如此人者乎?”諸臣請即正法,帝不語。後新君即位始釋。

  再說應龍同林潤看罷,向長班道:“我知道了。你可再去打聽海老爺下落稟我。”長班出去。應龍向林潤道:“此公膽氣,可謂今古無雙!只是語語干犯君上,而做君上者情何以堪!若論人品,真是好男子,烈丈夫!”說罷,又拍膝長嘆道:“可惜此公下這般身份,卻無濟於事,而奸黨亦不能除。”林潤道:“我意欲舍命保奏他,大哥以為何如?”應龍道:“你自料可以救得下他麼?若保奏不准,將你與海公同罪,又當如何?”林潤道:“亦惟與海公同死而已,後世自有公論!”應龍道:“此等識見,只可謂之愚忠!當日尊公老伯,也只如此,究竟算不得與國家除奸斬惡、計出萬全的勾當!當今元惡,無有出嚴嵩父子右者。我們做事,總要把他放倒為第一。你看搏牛之虻,不破蟣虱,蓋志在大不在小也!嗣後你要看我行事,好歹有等著老賊的日子。”自此林潤安心靜候。

  再說趙文華一生功名富貴,都是從諂事嚴嵩父子起取得,因此將這屈膝跪拜,作日夕尋常事;到要緊時,連磕扒頭亦不惜。自假冒軍功回京後,做了宮保尚書,與嚴嵩只差一階,自己覺得位尊了,待嚴嵩父子漸不如初,辭色間雖還照常承順,卻帶出些勉強情況。嚴嵩看在眼里,便惱在心里。一日,文華造了一種百花酒,進與明帝,面奏此酒益壽延年。明帝還示深信,文華便奏說:“臣師嚴嵩之壽,皆此酒力。”後過了幾天,明帝問及嚴嵩。嚴嵩久已惱他,又深恨不先達知,獨自敢進酒取寵,隨奏道:“臣間嘗也些須吃幾杯南酒,卻不知百花酒為何物!也不知趙文華從何處得來?誠恐里面熱藥過多,有傷聖體。”明帝聽了,以文華為期誑,立刻將酒發還。

  文華打聽出是嚴嵩作弄,連忙到嚴嵩家斡旋。嚴嵩和罵家奴的一般,大加恥辱,立誓不和文華來往。文華百般跪懇,嚴嵩總不喜悅。又尋著世蕃跪懇,求替他作合。世蕃道:“你當年放個屁,也要請教我們!自做了宮保尚書,眼內便看不起我們來,忘了我家的恩典。既做了百花酒,不先送我們一嘗,敢獨自進上!我也不會與人作合,將來走著看罷!”說罷,一直入內院去了。”文華怕極,日夜登門,嚴嵩父子通不見面。文華竟是沒法。

  過半月後,便是嚴嵩壽日,諸王有差人與他送禮的,公侯世胄、九卿科道自不消說。這日,文華親自帶了各色珍品、古玩,也去祝壽。嚴嵩對著闔朝文武,著家人們立將文華推出,不准他在酒席上坐。文華也顧不得自己是個宮保尚書,便直輟輟跪在院外,諸官皆講情不下。虧得吏部尚書徐階、戶部尚書李本,兩人皆系明帝寵信大臣,嚴嵩方准了情面,才許文華人席。京師哄傳,以為奇談!過了壽日,依舊不准文華入門。文華晝夜慮禍不測,大用金帛,買通內外上下。嚴嵩妻歐陽氏,將文華藏在臥房內;晚間和嚴嵩閒談,歐陽氏將文華叫出,跪在地下,痛哭流涕,自己呼名咒罵,愧悔乞憐,無所不至!嚴嵩見他屢次自屈,方喜歡了,遂為父子如初。從文華進酒起,凡嚴嵩父子叱辱,祝壽被逐,對眾文武跪院,歐陽氏容留臥室討情,事事皆入趙文華本傳。讀者必以為小說未免形容過甚,要知小說不過文理粗俗,作者於文華有何仇恨也!

  時光易過,瞬息已到次年秋間。江南總督陸鳳儀奏稱:“倭賊由鎮海、寧波等處,分道入寇,請旨發兵救援。”明帝見本大怒,問嚴嵩道:“趙文華去年既將倭寇平定,如何今歲又來?怎麼江南總督陸鳳儀到奏報,胡宗憲現做浙江巡撫,倭寇分道入寇,他竟一言不題,這是何說?”嚴嵩道:“倭賊情性,與犬羊無異,忽去忽來,原無厭足,必須殺盡,方絕後患。前趙文華、胡宗憲血戰成功,止將倭寇趕入海內,未曾入海追逐。

  祈聖上再命文華、宗憲征討,臣管保大奏功!”明帝怒說道:“此番若再經理不善,朕只和你說話!”隨下旨:“差趙文華再調集河南、山東、江南人馬,星夜進兵。”

  文華領了這道旨意,心下甚是著慌,連忙到嚴府中計議。

  嚴嵩道:“聖上著實大怒,若不是我巧為回護,你與宗憲皆大有可虞!這次不比前次,你須處處收斂,銀錢、古玩斷斷要不得了!可速調河、東人馬起身,一邊行文江、浙督撫,預備水師戰船,限二十日完備,仍於鎮江聚齊。再與宗憲一字,著他將事務交與兩司,也來鎮江等候,你兩個商酌的辦理。只用將倭寇再誘歸海內,各添重兵嚴守海口,他們無門可入,豈不是你永遠大功?”文華道:“倭賊所愛的是金銀。去年從江南弄了幾兩銀子,到送了他一大半。恩父方才吩咐不許要銀錢,那些倭寇豈肯空手回去?看來此番,非六十萬不可!若說與倭賊認真相殺,萬一不勝,聖上見罪不便。”嚴嵩道:“你也慮的是!昨日聖上辭色不像平日,連我也怪了一兩句兒。我如今有個權變之法:你自己打湊二十萬,我幫你十萬;著你大兄弟世蕃,向我們相好的人,出個知單,以軍營犒賞為名,大家幫你。

  我的臉面,諒他們不敢不依,少了他們也不敢拿出來,也不愁三十萬兩。只要你用錢用的妥當,不可著倭賊騙了!”文華道:“京官還可三五天內措辦,外省官恐非一月不能。”嚴嵩道:“外官我量道路遠近,即與他們寫字去,著他各差人星夜到你公館交割。”文華道:“如此,深感恩父作成!”嚴嵩道:“你明日就起身罷,也不用再來辭我。可在河間府等候,我著羅龍文與你送銀子去。”文華叩謝回家,私自帶了三十萬,也顧不得向各官告辭,從兵部發了四道火牌,限日行五百里。調河東人馬,二十日內齊到鎮江。一邊又行文浙江文武,預備軍馬戰船。自己率領家丁,在河間府等候。

  過了幾天,都中各官,凡嚴嵩門下,通有幫助;連嚴嵩的,共送來二十余萬兩。文華一路遄行,只二十五六天,便到了鎮江,胡宗憲早在城內等候。文華問他倭寇的情形,宗憲說了一番,言聲勢比前更大。文華懼怕之至。查江南水師共八萬,河、東兩省人馬三萬,惟浙江一卒一官未到,止有告急文書,伸說原故。總督陸鳳儀,在江寧日夜撥兵,堵御各處海口,並州縣要緊地方,也無暇與文華相會。過幾天,外省各官也將銀兩陸續繼送,亦不下二十來萬,遠處還有未到者。浙江告急文書,每一天不下四五角。文華因外官銀兩還有許多地方未送來,意思再候幾天。蘇州告急文書又到,言:浙江府縣失陷者甚多,杭州又被攻破,倭寇前軍已入蘇州界內,勢甚猖獗,催文華速來救應,有刻不可緩之語。文華看了,只是心跳。因奉嚴旨,那里還敢像昨歲模棱?只得點驗人馬船只,忙亂了三天、率領水陸人馬起行。走至常州地方,探子報說:“蘇州已被倭寇攻破,軍民及文武各官被害者甚多,倉庫錢糧通為賊有。”趙文華聽了,呆了半晌,也別無退敵之策。又著胡宗憲與汪直寫了書字,仍差丁全、吳自興前去商議。又復回到鎮江,聽候好音,那里還敢在場州駐扎?常州通府人民,見文華將大兵退回,城里城外,男女老少,分四下遠避。文武官禁止不住,也各尋了趙文華來,將庫銀俱運至鎮江城內。

  過了幾日,丁全、吳自興回來,言夷目妙美定要五十萬兩,又與了折斷令箭一枝,仍照昨年行事,約在本月二十七日,在揚子江中一戰,詐敗佯輸,盡歸海島。止許帶一兩萬水師,帶多了恐中國人失信,或認真廝殺,或奮力窮追,那里失了和氣,雖與他一千萬銀子,也不肯住手了。銀子約在五日內,與他送過常州地界,他自有人接應。送銀子的船,還教插五彩鳳旗。

  他們此時,還在蘇州停泊。文華問了回蘇州光景,又問了倭賊兵勢,大料著沒有什麼虛假,心中甚喜,笑說道:“我豈是失信之人!”到了第五日,著丁全等仍照上年行事,交割清楚。

  夷目妙美賞了眾人酒飯,然後打發回來。文華又細細問了一番,始將懷抱放寬。

  至二十六日,探子來報:“倭寇船只俱停泊在江中,離此不過四五十里。”文華暗喜。次日五鼓下令,自帶水軍二萬先行。他也恐怕倭賊有變,著胡宗憲帶水軍三萬在後跟隨,前後兩軍止許相隔十里水面,以備不虞。

  文華走有二十里江面,猛聽得江聲大震。須臾,望見倭船,只桅杆便與麻林相似,也不鳴鑼擊鼓,各趁風使船,飛奔前來。

  文華望見形勢與前次大不相同,早已明白了十分,心上跳的有一丈高,兩腿蘇軟起來。口里說了聲:“快放箭!”不知不覺,就倒在了船內。幾個家丁,一邊扶掖,一邊鳴起金來,喝令水軍快快回船。此時官軍見各處賊船漸近,都一齊施放炮箭。兩下正在爭勝間,猛見軍中船上那杆大帥字旗飄飄蕩蕩,往回退走,前後圍護船只盡皆回頭。倭寇看見官軍退走,更勇氣百倍,炮箭急同驟雨。各船軍將知主帥已去,誰還肯舍命迎敵?都將船頭撥轉,如飛的亂奔。倭寇大眾,泰山般壓來,官軍著傷沉水者不可數計。胡宗憲聽得前面喊聲漸近,知是兩軍對敵,早嚇的神魂無主,渾身寒戰起來。少刻,見官軍亂敗,他曉得什麼催軍救應?口中只說:“快回!快回!”本船水軍聽了,如逢了大赦一般,急忙掉船回走。孰意敗軍船只,反將宗憲各船亂碰。後面倭寇,刀槍齊至,喊殺如雷,官軍死亡者甚多。

  文華敗至鎮江,也顧不得上岸入城,率領水軍盡赴揚州,跑入城中,將各門緊閉,防備倭賊尋來。鎮江岸上屯扎人馬,見官軍敗回,不顧而去,各營將士誰肯與倭賊拚命?也有入鎮江城的,也有向揚州來的。倭寇追至鎮江,也不趕殺文華。一聲大炮,招動號旗,各奮勇登岸,攻打鎮江。河南、山東人馬,陸續皆奔至揚州,還有二萬四五千人,余俱入鎮江城內。趙文華查點軍兵陣亡並逃散者,有四千余人。聽得說河南、山東人馬俱到城外,心上又放寬了些,隨傳令河、東人馬盡數入城;江南水軍,仍出城外停泊。再不時著探子遠聽鎮江下落,倭寇若有來揚州之意,火速傳報。又吩咐水軍:“倭賊若來,可各棄船入城,保守城池,衛護本部院要緊。”河、東人馬,在城中日夜酗酒賭錢,奸淫賊盜,無所不為。闔城士庶,無不恨怨。

  胡宗憲原本木偶,趙文華又漫無約束,即或有人首告兵丁不法等事,文華恐冷將士之心,反將首告人立行責處,因此益無忌憚。止知道後悔他那五十萬銀子用在空處,急急的寫了密書,差人連夜馳送,求嚴嵩替他設法。正是:鼠輩有何知?欺人人亦欺。

  喪師長江日,無計慰愁思。

  第七十六回 議參本一朝膺寵命,舉賢才兩鎮各勤王

  詞曰:

  激濁揚清後,恩波自九天。離合升降有奇緣,相會在軍前。

  二豎埋頭日,英雄奮志年。無分曉夜赴南川,指顧靖風煙。

  右調《巫山一段雲》

  話說趙文華兵敗鎮江,在揚州閉門自守,寫書字求嚴嵩與他設法。江南總督陸鳳儀,本不敢將文華兵敗事奏聞,怕得罪嚴嵩;只因失了蘇州,並各處郡縣,現今倭賊圍困鎮江,日日分兵在各縣搶劫,去江寧省城不遠,趙、胡兩人老鑽在揚州,水陸軍兵還有十一萬人馬,鳳儀遣官行文三四次,求他留一半後揚州,發一半兵來江寧,一則保守省城,二則分救各州縣;再不然,統領水際人馬救鎮江之急,內外夾攻,未嘗不是勝算。

  誰想他文書也不回,差官也不見,一個兵也不分與。陸鳳儀怕禍連及己,不得已將趙文華兵敗啟奏。

  此時文華的書字早到嚴府嚴嵩看了,著急之至,與世蕃相商,意欲保舉河南軍門曹邦輔替回趙文華,好卸這重擔子。世蕃又怕邦輔不徇情面,將文華在江南諸款參奏,到是大不方便;著別人去,又恐怕不能勝任。父子正在作難之際,陸鳳儀的本章也到了內閣,嚴蒿越發著急,惟恐送入內庭,聖怒不測,將鳳儀的本暗行袖起。

  此等兵敗事,傳聞最速,不知怎麼,都中紛紛揚揚,亂講起來。林潤聽知,與鄒應龍相商,要藉此事下手嚴嵩。應龍道:“這事真假未定,豈可因人傳言,便冒昧舉行?”林潤道:“我今日去吏部尚書徐老師處探聽探聽,或者他那里有確見,也未可知。”應龍道:“只怕他與我們一樣,也未必有什麼確見。“原來這尚書徐階是林潤會試的大座師,為人極有才智,也是個善會鑽營的人,明帝甚是喜歡他。他心里想做個宰相,只是怕嚴嵩忌才。林潤是他最愛的門生,聽見來,就請相會。林潤請安敘禮畢,坐在下面。徐階道:“數天也不見你來走走,我正要著人約你去。聖上留意青詞,近日嫌閣臣做的無佳句,你們是翰林衙門,設或聖上考試起來,定須早為練習才是。我日前擬了幾個題目,你可拿去做做我看。”隨吩咐家人取至,林潤看了,打一躬道:“承老師大人關愛,門生照題做完呈覽。“又道:“日前聖上遣兵部趙大人督師平寇,未知近日收功否?”徐階笑道:“賊勢已成,趙大人恐無濟於事。然系嚴中堂保薦,即不收功,亦無可慮。”林潤道:“門生聞得許多傳言,說趙大人有陣前失機的話,想來也未必真?”徐階道:“這話是何人告訴你的?”林潤道:“刻下街談巷議,已遍傳都中。因老師大人日在內庭,定知其詳,故敢瀆問。”徐階道:“你是我的門生,非外人可比,就與你說說也不妨。昨與華蓋殿大學士張璧閒談,他說江南總督陸鳳儀五日前有一本,說蘇州、常州及各縣,從此為倭寇殘破,鎮江府現今被攻。趙、胡兩人領敗兵退守揚州。陸鳳儀請旨發兵救援。嚴中堂將此本拿回家去,迄今四日,尚未奏聞。這是張中堂與我的私話,你少年人須要謹密!”林潤道:“如此說,這趙文華兵敗失機是實了!嚴嵩將此等本章隱匿不奏,老師大人何不即行參劾?”

  徐階將林潤上下看了一眼,說道:“你平日人極聰慧,怎今日如此說?你可知近日海瑞下獄麼?你可知當年楊繼盛、沈練、鄭曉麼?”林潤道:“門生盡皆知道。”徐階道:“以上四公,我都不敢學,你敢學他四人麼?”林潤道:“門生雖年少愚蠢,講到『膽氣』二字,頗有!趙文華系嚴嵩力保之人,今趙文華兵敗,門生就敢參奏他!”除階冷笑道:“我且問你:你要參他們些甚麼款見?”林潤道:“門生參嚴嵩權傾中外,藐法串奸;趙文華喪師辱國,假冒軍功,屈殺張經等語。”徐階道:“你是才動這念頭,還是決意要做?”材潤道:“門生存心久矣!今既有隙可趁,這事是決意要做的!”徐階聽了,復將林潤上下看了兩眼道:“我到看不出你!”又道:“趙文華兵敗實而又實,你這本幾時入奏?”林潤道:“今晚起稿,明早定行進呈!”徐階站起來說道:“好!難為你少年有這志氣!”說罷,拉林潤並坐。林潤道:“門生怎敢與老師並坐?

  “徐階道:“你只管坐下,我有話說。”林潤只得斜著身子,坐在徐階肩下。

  徐階道:“你今志願既決,聽我說與你做法。嚴嵩聖眷未衰,前人多少志節之士,都弄他不倒;你一個少年新進,如何弄的倒他?你只可參奏趙文華一人,須如此如此,方能有濟於事。是你不參嚴嵩,而嚴嵩已在參中矣!”說罷,拍手大笑道:“你以為何如?”林潤起謝道:“承老師大人指教,門生頓開茅塞!只是一件:若聖上問及本內趙文華在江南不法等事,門生亦難以『風聞』二字回奏,必須有個指證方妥。”徐階笑道:“這有何難?聖上所重者,在近日兵敗,失陷蘇、常地方;今兵敗屬實,總所參趙文華句句皆虛,聖上亦必以為實矣!你明白了?”林潤又道:“聖上若再問起:江南總督既有本入都,怎麼朕到未見,你從何處知道?”徐階道:“你到那時,就說是我和你說的,我臨期自有回奏。”林潤道:“老師肯這樣作成,真是天地父母!此一舉榮辱禍福,聽命於天可也!門生話已稟明,就此告別。”

  徐階道:“你且住著,我還有話說。上本不必拘定明日、後日,可將本稿先拿來我看看,再上不遲。”林潤道:“今晚起更後呈閱,明早還求老師設法代門生送入,不由通政司、內閣兩處方好。”徐階道:“我與你親送宮門,自無泄漏之患。

  但還有一說,假若聖上准了你的本章,將胡、趙兩人革除,若問你平倭寇何人可用,你也須預備個回答。”林潤想了想道:“門生有人了。”徐階道:“你快說,我斟酌可否?”林潤道:“已革僉都御史朱文煒、門生叔父林岱,二人何如?”徐階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參倒趙文華,我就保舉他二人立功!

  “說罷,林潤辭回,急急的到鄒應龍家,將前後徐階問答的話,與應龍說知。

  應龍瞑目凝神,想了一會,大笑道:“此本一奏,趙文華休矣!只怕嚴嵩也有些不方便!”林潤道:“不知大哥有何明見?”應龍道:“文華兵敗,全在陸鳳儀本有本無;此本你原未見過,今徐大人既肯慨然承應是他和你說的,你總參虛,也是因他一言而起,你還怕什麼?就是徐大人敢於承當,也是要往中堂張大人身上安放,話是從張中堂起的;總虛了,徐大人也不落不是。然徐階是大有權術人,在聖駕前必有妙作用,只照他所囑的話做起本來,十分中便有八九分穩妥。這件功讓你先做,留下嚴嵩父子,我與他作對!”林潤道:“必須大哥巨筆代弟一揮,自可使權奸立敗,小弟磨墨效勞。”應龍也不推讓,提筆寫道:翰林院編修臣林潤一本,為權奸喪師誤國,仰祈即行正法事。去歲春三月,海邊疏防,倭寇深入,殘破溫州、崇明、鎮海、寧波、象山、奉化、新昌、余姚數郡。聖上命尚書趙文華總督河南、山東人馬,並江南水師,殄滅群丑,安靖災黎;命僉都御史朱文煒、胡宗憲參贊軍機。文華理合竭忠報效,仰副聖上委任至意。無如文華貪黷性成,惟利是欲,恐朱文煒不便己私,於未出都之前,遣文煒先赴泰安,飭河、東兩省人馬盡集王家營,守候月余,耗帑不可勝計。文華由直隸至山東,日緩行二三十里、四五十里不等,所至勒索地方官金帛,約四、五萬兩。至王家營,始文移江省,調集水師。又月余,在揚各商攤湊金珠、古玩相送,鹽課為之虧折。未幾,杭州失守,前巡撫張經屢催進兵,朱文煒備極苦諫;文華委靡退縮,無異婦女,反將文煒妄行參革。至蘇,又藉餉軍為名,搜剝紳士商民一百余萬兩。斯時倭寇所獲,何止數千百萬,竟席卷各郡脂膏歸海。文華探知倭寇遠揚,方督兵錢塘江,一巡而反,旋以大捷奏聞。張經苦戰三越月,斬賊五千余人,此天下所共知者,而文華又以養寇縱敵,參劾正法。倭寇既退之後,若能於沿邊要地,嚴行警備,亦可以無今日之虞。奈文華兒女情殷,視國家事如膜外,預行遄歸,將善後重力付一庸懦無識之胡宗憲經理,致令倭寇重來,攻陷浙江數郡外,復波及蘇、常二府。文華擁水路大兵數萬,揚子江一敗之後,退守揚州,為自固計。

  刻下鎮江被圍,江南總督陸鳳儀恐江寧、淮、揚有失,遣官繼本於前六日至內閣,迄今未邀聖鑒,臣聞之無任駭異!以故不避斧鉞,冒死瀆陳,伏冀速遴智勇,盡殲窮賊!治文華欺君誤國之罪,非僅江浙民幸,亦社稷之幸也!謹奏。

  寫完,林潤看了,極為譽揚,親送徐階看視過,然後錄寫端正,煩徐階替他由宮門送入。

  午後,明帝見了此本,大為驚異,隨即御偏殿,傳內閣九卿並林潤見駕。須臾,文武齊集,分班侍立。見天子滿面怒容,著近侍官將林潤本章宣讀了一遍,把一個嚴嵩嚇的面目失色。

  正欲上前巧辨粉飾,只聽得明帝說:“著傳林潤來!”林潤跪在下面。明帝問道:“你是京官,倭寇攻陷浙江,並蘇、常二府,趙文華兵敗退回揚州,鎮江目下受困,這話你從何處得來?”林潤道:“趙文華兵敗逃奔揚州,滿京城街談巷議,人所共知,非僅臣一人知道。”明帝又道:“你本內說江南總督陸鳳儀有告急本章,於前六日已到內閣,怎麼騰就沒有?見這話又是何人向你說的?”林潤道:“這是吏部尚書徐階向臣說的。”明帝問道:“徐階在麼?”徐階連忙出班,跪奏道:“臣亦未見此本,是日前大學士張璧向臣說,江南總督陸鳳儀有本,言蘇、常二府被倭寇攻破,肆行殺掠,趙文華退守揚州,目下鎮江被圍,江寧一帶地方只恐難保。聖上問張璧自明。”

  嚴嵩目視張璧,張璧也不敢說無此本,只得替嚴嵩回護道:“此本原是前日午間到內閣的,大學士嚴嵩正票擬本章,誤將墨汁潑在此本上面,他原說帶回家中收拾干淨,方敢進呈是實。

  “明帝大怒道:“此系何等事件,嚴嵩敢帶回私第,不行奏聞,是何意見?”嚴嵩嚇的心驚膽戰,免寇頓首,奏道:“臣該萬死!”明帝道:“如今本在何處?”嚴嵩頓首道:“還在臣家,未曾收拾干淨。”明帝大笑道:“軍機重務,遲早由你送閱,你在內閣,也可謂有權!”嚴嵩俯伏,不敢仰視。明帝亦怒目不言。

  待了好半晌,明帝方說道:“你回家取來!”嚴嵩退下,滿面汗流,正欲差人去取,不想內客官早已從嚴嵩家取至,嚴嵩跪呈御覽。明帝看了看,還是干干淨淨,並沒什麼墨汁在上面,心里想道:“這必是嚴嵩收拾干淨了。”展開細看,上寫著:“去秋倭寇退歸崇明,浙江撫臣失於防范,致令今秋又復分道入寇。浙江數郡,復受屠毒;蘇、常二府,盡遭殘破,倉庫、人民,劫殺特甚!本朝自開國以來,倭寇之患,未有如此之甚者也!尚書趙文華、巡撫胡宗憲,於本月二十七日戰於揚子江中,為賊所敗;水軍八萬,並河南、山東人馬二萬五千余,俱隨文華赴揚州。刻下,鎮江被圍甚急,賊又分道掠劫各州縣,臣標下軍馬,於一月前被文華調去十分之七,余軍保守江寧,尚且不足,安能解鎮江之圍,並傍救各州縣也?仰冀聖上,速命智勇賢員,星馳救應”等語。

  明帝看罷,拍案大罵道:“趙文華誤國庸才!敗逃揚州,尚有水陸大軍十萬余人,擁兵遠避,惟恐為賊所傷!若將人馬分撥各郡縣,御堵倭賊,城郭、百姓何至受害如此!今與胡宗憲死守揚州,陸鳳儀兵微將寡,刻下不但鎮江,只怕江寧也要壞於二匹夫之手,真萬剮不足以盡其罪也!”隨下旨;著錦衣衛堂官,速差提騎,將趙文華、胡宗憲鎖拿人都,交刑部照林潤參本內嚴刑審訊。所有財產,著都察院即行抄沒,並詳查有無寄頓,再將兩家男婦老幼毋得輕縱一人,一總拿交刑部監禁。

  俟審明趙文華各款情弊,胡宗憲有無合同知情與否,再行具奏。

  又向嚴嵩道:“你將陸鳳儀本章隱匿,不過為趙文華是你保舉之人。此等伎倆,與山鬼何異?”嚴嵩又免冠頓首道:“臣保薦匪人,理合與趙文華同罪。但臣叨承覆育四十余年,仰報知遇之心,可對天地!今聖上疑臣與趙文華隱匿,臣存心至此,尚何以為人?尚何以偷生人世耶?”說罷,頓首痛哭,觸地有聲。明帝信任他多年,見這般分說,心上早軟了大半,降旨:嚴嵩著交部議處。又向林潤道:“你小小年紀,到有此膽量,敢與國家除奸,自是上達之士,即日授為翰林院侍講學士。”

  又向眾大臣道:“倭寇作亂內地,一刻不可容留,騰欲再遣大臣督師,爾眾臣可舉才勇兼全者,朕便委用。”

  徐階奏道:“臣所知才勇兼全之將,無有過南陽總兵官林岱、真定總兵官俞大猷。”明帝喜動顏色,道:“林岱人去得。

  “徐階又奏道:“二總兵固勇冠三軍,然出謀制勝,有昨歲被趙文華參革之朱文煒,實堪勝提調軍馬之任。昔年平師尚詔,多建立奇功,仰懇聖上開恩復用。”明帝道:“非卿言,朕幾忘之矣。人為趙文華所參,則其人不言可知,年來朱語文煒大抱屈抑矣。趙文華以經拿問,其兵部尚書著兵部左侍郎沈良材補授;朱文煒即著補授兵部左侍郎,總督河南、山東、江南三省人馬,與二總兵一同進剿。著吏、兵二部火速行文,知會該員等,馳驛速赴軍前。”又道:“林潤本內言:前巡撫張經苦戰三月有余,殺倭賊五千余人,想非虛語,可惜被趙文華參革正法!張經著追封原官,蔭一子錦衣千戶。還有給事中李用敏、御史閻望雲,系保奏張經革職之員,俱著復用。”徐階、林潤,各謝恩歸班。

  這幾道旨意一下,朝野稱慶。京中大小文武,沒一個不服林潤少年有膽有智。惟有嚴嵩自入閣以來,從未受明帝半句言語,今日招此大辱,心上、臉上都過意不去,恨林潤、徐階入骨。忙忙的老著面皮,向刑部堂官替趙文華囑托,說了許多感情不盡的話。若是素日,就硬行吩咐如何辦理了。吏、兵二部,各發文書,調朱文煒、林岱、俞大猷星夜馳赴軍營。

  再說文煒自被參之後,回到虞城縣柏葉村,不但不與外人交往,連本地父母官也不一面,止是到祖塋上拜掃,逐日家養花、吃酒、看書,頑耍他的兒子;家中事務,總付他哥嫂和段誠料理,自享清閒自在之福。一日,正與文魁閒話,家人們跑來,說道:“京報到,老爺升了兵部左侍郎。”文煒聽了,向文魁道:“這又是何說?莫非有人保薦麼?”文魁樂的手舞足蹈,笑說道:“將來人叫人一問便知。”文煒令家人喚入。那幾個京報人叩賀畢,將報單呈閱。文煒問道:“你這信從何處得來?”京報道:“小的們是吏部聽差人役。如今兵部尚書趙大人同浙江巡撫胡大人,已奉旨鎖拿入都,交刑部嚴刑審訊。

  大人是吏部尚書徐大人保薦。”文煒驚問道:“為什麼拿問他二人?”京報人道:“小的等恐怕大人猜疑,已從吏部將林老爺參奏全稿並聖旨,盡行抄來。”說罷,從懷中取出送上。文煒通行看完,大喜道,“我不意料林潤賢侄小小年紀,能做這般大事業,真令我輩愧死!”

  京報人又將嚴嵩隱匿陸總督本章,聖上如何動怒,京中哄傳林潤老爺少年有膽智,說了一遍。文煒大喜不盡,令家人們打發酒飯。京報人辭出,文煒將前後情由,細細與文魁說知。

  文魁道:“如此真是天大喜事!只是你早晚又得起身到軍前去。”文煒道:“出力報效,乃臣子分所應為。兄弟到不喜超升這一官,喜得是林賢侄有此奇膽,又喜此行得與林大哥相聚,真是快事!只是這徐大人,我不過在公所地方一揖之外,再無別言,又從無半點交往,怎麼他保薦起我來?實出人意想之外。

  我想軍機事件,刻不可緩,早晚必有部文知會。行李今日就收拾,以便聞信起身。”至午後,虞城縣知縣親拿部文,到文煒家請安賀喜稟見。文煒著文魁留酒席,並賞發京報人去後。

  第二日上間,接到林岱羽檄,傳來書字一封,內賀升兵部,並想念情節。又言:“真定府鎮台,有飛扎約會。倭寇殘破兩省郡縣,官民望救甚切。天子日深懸計。若帶領本屬下人馬一同起身,未免耽延時日。已吩咐參游等官,押人馬後來,約同馳驛先到淮安府,商議破敵之策。揚州現有趙文華所統水陸軍兵,即可挑選應用。並著扎商賢弟,愚兄已於某日起身,佇候星夜赴淮安”等語。文煒看罷,向文魁囑咐了些家事,發諭帖曉示沿途驛站,伺侯夫馬。第三日,即帶領家人起身。不過八九日,與林岱先後俱到淮安。兩人相見大喜。言及林潤參趙文華事,互相嗟嘆。

  又過了幾日,俞大猷亦到,先差人與文煒投遞手本。緣明朝不但一侍郎,便是兵部一司員,武官那里敢輕慢他?即至會面,文煒見大猷志節忠誠,語言慷慨,甚相投合。次日,即約同林岱,三人結為生死弟兄,大猷甚喜。序齒以大猷為長,林岱為二,文煒為三。私際讓大猷中坐,官場辦公,文煒中坐。

  傳問淮安文武各官,知倭寇已攻破鎮江,目下大眾俱攻圍南京省城。陸鳳儀鼓勵大小文武、紳衿士庶並藩王府,各出丁壯守城,以待救兵。又問明趙、胡兩人,在揚州擁水陸軍兵尚有十一萬眾。眾官退去,林岱道:“水陸軍至十萬余,何須等候我們屬下人馬?只用揀選精壯者十分之六七,破賊足矣!”文煒道:“趙文華擁兵揚州,全是為保全自己身體,等候嚴中堂與他想開解妙法,那里知道林賢侄已將他紗帽打破?只是這提騎還未到揚州,不解何故。”

  俞大猷道:“你與林二弟一日夜行四百里,我從真定一日夜馳行五百里。提騎至快,一日夜走二百里,便是極大程頭,我打算也只在五六天內可到。”又向林岱道:“揚州水陸軍兵既足應用,我們理合先解江寧之圍,以保全省城為重。”文煒道:“大哥所見極是!此刻就與揚州文官並水陸軍將,發諭單各一張,內言;我們系於本月某日,奉旨馳驛到江南,提調河南、山東並本省水陸人馬,剿除倭寇。定於某日到揚州,文官修理船只,武官整齊人馬,伺候討賊,違者定按軍法斬首!趙文華的話,一字不題。所發諭單,限明日已時到揚州。我們即於明日早間起身可也。”至次日,三人一同赴揚州。正是:受命懸牌日,此身屬國家。

  征夫宜竭力,不必賦《皇華》。

  第七十七回 讀諭單文華心恐懼,問賊情大猷出奇謀

  詞曰:

  欽差促至,兵權掃地。靦顏問個中情事,恐懼,恐懼。老花面無策躲避。

  細詢賊情,度時量力。預行定埋伏奇計,知趣,知趣。大元戎威揚異域。

  右調《鴛鴦結》

  且說文煒發了諭單,淮安至揚州,不過三百余里,驛站傳遞軍情事件,五六個時辰即到。趙文華所統軍將,並地方文武官,見了諭文內話,一個個互相私議,將諭單送入趙文華公館。

  文華看了第一行“欽命總督河南、山東、江南三省水陸軍馬兵部左侍郎朱”。看了這幾個字,覺得耳朵里響了一聲,心下亂跳起來。連忙又往下看,第二行是“河南南陽總鎮左都督林”,第三行是“直隸真定總鎮都督同知俞,為曉諭事”。再往下看,是他三人奉旨統兵平倭寇的話說,也不知把自己安放何地,不由的神魂沮喪。心中想道:“難道我的書字沒寄到太師府中?

  兵敗江中的話,聖上知道了麼?就是江南有人啟奏,這嚴太師在內閣是做什麼的?也該設法存留,與我想解脫妙法才是,怎麼任憑人家作弄?這不是故意兒鬧我?”又想道:“我們本兵部,侍郎內沒個姓朱的。這若是朱文煒,就了不得了!”又笑道:“他是參革之人,總有保舉,也不過與他個御史,連僉都也想不上,怎能到兵部侍郎?”急急的將中軍傳人,詢問原委。

  中軍道:“此諭單是昨晚戌時從淮安發的,上面系如此等語,中軍也不曉得是什麼原故。刻下滿城文武,並合營大小水陸將官,俱准備衣甲戰船,迎接欽差,聽候命令。中軍還要在大人前稟知,好去遠接。大要今晚不到,明早亦准到。”文華道:“南陽總兵官,自然是林岱;真定總兵官,我記得是俞大猷;這兵部左侍郎朱,到的是那個?”中軍道:“諭單上只有姓,沒填著名諱。沿途探馬傳說,都說是昨年同大人領兵諱文煒的朱大人。早晚來了,大人一見就明白。”文華道:“你快去查明,稟我知道。”中軍去了。

  文華撾耳撓腮,甚是恐懼,在地下來回亂走。忽見家人報道:“胡大人來了!”文華迎將入來。胡宗憲道:“我與大人的事,有些可慮。目今各營將士、文武官員,俱支應新欽差,公館看在天寧寺,還定不住他們在城里城外祝細問一路塘站,都說是提調水陸軍馬總帥是朱文煒,喜得還是我們的舊人;副帥是林岱,也是我的舊人。惟俞大猷,我認不得他。如今他們來了,我們的旨意還未定吉凶。有嚴太師,也錯不到那里去,不過是調回交部議處,總降級調用,將來還可斡旋。”文華瞑目搖頭道:“你我這事,不破則已,破則不可救藥!”宗憲大驚失色道:“不可救藥便怎麼?”文華道:“身家性命俱盡,豈止降級調用已也?”宗憲聽了,也著急起來,和文華商解脫之法。議論了半晌,也沒個擺布。宗憲辭回。

  少刻,家人稟道:“淮安又發了令箭來,吩咐各營水陸諸官,一個不許去迎接。又聽得河、東人馬在城內駐扎,大不是朱大人的意思,此刻都用令箭,押出城外安營;擅入城者,照違軍令治罪。又吩咐我們的中軍,揀撥一百名精細小卒,去鎮江、江寧,探聽倭寇動靜。發來三四十款條要,違令斬殺的話極多,聲勢甚是威嚴!刻下公館外,只有幾個千把和佐雜官,副、參、府、道,大些的一個也不見。怎麼他們該這樣勢利?

  就是不教老爺領兵,到京里還是個兵部尚書,這也該曉諭他們一番;一次寬過他,他便日日放肆起來!”趙文華合著眼,搖著頭道:“不是爭這些的時候了。你們須要處處收斂,設或事有不測,徒著人家笑話。我想朱文煒去歲被我參倒,他自懷恨在心。今他領兵平寇,若是敗了,與我一樣;假如勝了,我的事件都在他肚里裝著,被他列款參劾起來,真是活不成!須想個妙策,奉承的話,喜歡了忘卻前仇,才好!”想了一回 道:“也罷,你們可寫我一年家眷寅教弟帖,與朱大人配二十四色禮物,須價值三千兩方好,務必跪懇他全收才好。此事必須丁全一行。再寫年家眷侍生兩帖,與二總兵。”又教了丁全許多話,方押禮物迎接去了。

  到三鼓時分,丁全回來稟說道:“小的拿老爺名帖並禮物,親見了朱大人。朱大人顏色甚是和氣,也結計老爺的事體。小的看光景,不但不怨恨,且還有些感激。”文華道:“信口胡說!都是遇見鬼的勾當!”丁全道:“小的在老爺前,敢欺半字?看朱大人口氣,不過是難說出來。其意思間,若不是老爺昨年參了他,到今年也和老爺一樣了。”文華聽了,點了點頭兒道:“這話還有一二分,我也不求他和我喜歡,只求他將來放過我去,就是大情分了!”又問道:“禮物收了幾樣?”丁全道:“禮雖一樣沒收,話說的甚好,向小的道:『一則有兩個總兵同寓,二則行軍之際,耳目眾多,將禮單收下,諸物煩老爺代為收存,回京時定行親領。』著老爺不必掛懷!”文華心上甚喜,又問道:“你也該探探我的下落!”丁全道:“小的亦曾問過,朱大人說:『我是在虞城縣接得部文,星夜到此,連我升兵部侍郎原由,尚且不知,那知你大人的話?』大要一到,就來見老爺。兩個總兵,俱有手本請安。”文華聽了這一番話,又放心了一頭。正言間,只聽得大炮震響,人聲鼎沸,丁全道:“小的是迎到邵伯見朱大人,此時入天寧寺了。”

  再說文煒等三人,在天寧寺住了一夜。次早林岱道:“趙、胡兩人和鹽院鄢懋卿,俱差人遠接。府道處不去罷,這三處也須走走。”俞大猷道:“趙文華、胡宗憲都做過兵部尚書,誰耐煩與他投手本,走角門?況在行軍之際,人馬、船只俱要查點,是極有推托的,差人去一說罷了。”林岱道:“三個人沒一個人去,到的不好看。”文煒道:“我去走遭罷。”

  隨即三人吃罷早飯,文煒打轎先到趙文華公館。文華老著面皮,迎將出來。到庭上敘禮,文華先跪下頓首道:“去歲小弟誤聽讒人之言,一時冒昧,實罪在不赦,數月來愧悔欲死。

  本擬平定倭寇,替大人再行奏請,少贖弟愆;不意才庸行拙,又致喪敗。今天子聖明,復以軍政大權委任,固是公道自在,卻亦大快弟心。”說罷,又連連頓首。朱文煒亦頓首相還道:“弟樗櫟散材,久當廢棄;蒙聖恩高厚,隸身言官。去歲承大人保全回籍,正可以苟延歲月;今復叨委任,無異居爐火上也。

  “說罷,兩人方起來就坐。文華道:“大人率同二總兵督師,小弟與胡大人事,亦可想而知矣。但不知已問何罪?乞開誠實告,毋記前嫌!”說著,又連連作了幾個揖。文煒道:“昨承大人遣尊紀慰勞,已詳告一切,囑令代陳。小弟得升兵部,尚在夢中。大人與胡大人旨意,委實一字未聞。”文華道:“二總兵必有密信,大人不可相瞞,萬望實告!”文煒道:“伊等接兵部火牌日,即束裝起身,日夜遄行四五百里不等,連本部人馬一個未暇帶來,他們越發不知首尾。”文華蹙著眉頭道:“胡大人還可望保全;小弟若死於此地,自是朝廷國法。設有一线生機,”說著,又跪了下去。文煒亦跪下扶起。文華道:“小弟在蘇、揚二府事件,還望格外汪涵。”文煒道:“大人在蘇、揚二府,光明正大,有何不可對人處?即小事偶失揀點,小弟自應留心。”敘談了一會,文煒告辭,文華親至送到轎前,看的上了轎,方才回去。

  文煒又到胡宗憲公館。宗憲連忙請入,接到大廳階下。文煒行禮請候畢,各就坐。宗憲道:“去秋一別,時刻想念。今賢契又叨蒙聖眷,越格特升,指顧與林、俞二總兵大建勛績。

  我與趙大人將來竟不知作何究竟,旨意也不知怎麼下著?你須向我據實說,開我懷抱。”文煒道:“適趙大人問之至再,門生不好直說。今老師大人下問,理合直言無隱,老師好作趨避。

  “遂將林潤如何參奏文華,聖上如何大怒,辱及嚴中堂,徐階如何保奏,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宗憲道:“我與趙大人,可俱革職麼?”文煒道:“革職焉能了局?已著錦衣衛遣緹騎矣。

  大要早晚即到,老師可早些打照一切!”宗憲聽了,只嚇的渾身亂抖,面目失色,好半晌,方才說出話來。向文煒道:“賢契去歲臨別,著我告病速退,我彼時深以為然。後來趙大人報捷,將我也敘在里面,又補授浙江巡撫。一時貪戀爵祿,又愛西湖景致,處處皆是詩料,將身子牽絆住,致有今日。這皆是我年老昏庸,不查時勢之過。”

  說著,放聲大哭起來。文煒道:“林潤所重參者,趙大人一人;老師不過一半句稍帶而已,必無大罪。況老師原系科甲出身,軍旅之事未諳,即聖上亦所深悉,將來不過革職罷了。

  即或別有處分,但願門生托聖上威福,速平倭寇,奏捷之時,只用與老師開解幾句,自萬無一失矣。”宗憲拭淚,與文煒作揖道:“但願賢契速刻成功,救我於水深火熱,便是我萬分僥幸。只是指顧拿交刑部,趙大人要了銀錢,把我亂動無情夾棍,我這老骨頭如何經當的起?你須大大的教我個主見方好。”文煒道:“只用將趙大人在蘇、揚種種貪賄,剝索商民,又復屈殺張巡撫,假冒軍功,都替他和盤托出,老師自可從輕問擬。

  “宗憲道:“若審官問起,你當日為何不參奏?”文煒道:“老師只說日日苦勸不從,又懼他威勢,不敢參奏是實。”宗憲道:“我又怕得罪下嚴太師。”文煒道:“老師要從井救人,門生再無別策。今午還要點查軍馬船只,就此拜別罷。適才的話,可吩咐眾家人,一字向趙大人露不得!”宗憲點頭道:“我知道。你有公事,我也不敢強留。”說罷,送至二門內,復低低說道:“你生救我!師生之義,即父子之情也。”文煒點頭別去。又會了鹽院,然後回寓。林岱道:“今日有許多重務要辦,怎麼去了這時候才來?”文煒道:“被趙、胡兩人牽絆住,如何得早回?”隨將他二人問答的話說了一遍,俞大猷和林岱都笑了。

  少刻,文華等陸續回拜,俱皆辭回。於是林、俞二總兵下教場揀選水陸人馬,文煒在運河一帶看戰船、衣甲、火炮之類。

  本日,即在營盤內宿歇。林、俞二人,在教場直到四鼓方回,共挑了陸路人馬一萬九千余,八萬水軍止挑了五萬余;其余老弱,分派在各郡縣守城。俞大猷問文煒:“所看戰船,共有多少?”文煒道:“衣甲、旗幟不齊備些,尚在其次;戰船不堅固,誤人性命非淺。我從二千八百余只內,止挑了一千二百余只,雖大小不等,看來還可用得。總緣趙文華無一處不把錢吃到,地方文武官那里還有堅固船只與他?此時實趕辦不及!我恐不足用,又諭令補修三百只,著連夜措辦,大要明日一天亦可以完工。”俞大猷道:“此共是一千五百余只,足用矣。”

  至五更時,三人吃罷飯,吩咐中軍起鼓,傳水路各營副、參、游、守等官問話。須臾,眾將入軍參見畢,文煒各令坐了,說道:“本部院同二位鎮台大人,奉旨平寇。聞命之日,即馳驛到此。二位鎮台,連本部人馬一個未曾帶來,恐誤國家大事,致令倭賊多殺害郡縣官民。今驗看得水陸軍兵內,多老弱疾病;又兼船只損壞,年久不堪架用者甚多;因此各裁去十分之四,勉強應敵罷了。刻下倭寇圍困江寧,救應刻不可緩,爾眾將可將倭寇近日情形、兵勢,詳細陳說,我們也好斟酌進兵。”內有水軍都司陳明遠,躬身稟道:“倭寇今年分道入寇,皆因胡大人做了浙江巡撫,於各海只共添了五百多兵鎮守。”文煒道:“五百多兵濟得甚事?且又分散在眾海口,無怪乎倭賊去來如入無人之境也。”林岱大笑道:“這正是胡大人的調度,做巡撫的功德。”明遠又道:“胡大人探得賊勢甚大,將杭州交付兩司,去江寧與總督陸大人商議退敵之策。陸大人具奏入都,朝廷差趙大人復來領兵。胡大人連夜到鎮江,與趙大人一同起兵。行至常州左近,聞倭寇將蘇州攻破,急調水陸軍馬退回鎮江。”文煒笑道:“這是為常州與蘇州又近些,萬一倭寇殺來,便須交戰,因此退回鎮江。倭寇到鎮江,他又退回揚州。假如倭寇到揚州,他定必退回淮安,倭寇若到了淮安,他定沒命的過黃河矣!”說罷,大笑。眾將亦各含笑不言。

  明遠又道:“至九月二十七日五鼓,趙大人與胡大人帶水師五萬,在大江中與倭寇相遇。兩軍未交,趙大人便撥船回走,眾將亦各退避,被倭賊炮箭齊發,傷了我們無數軍士,遂一齊敗將下來。彼時鎮江城外,駐扎河、東兩省人馬,城內亦有軍兵。趙、胡兩大人若督兵回戰,也還勝敗未定。不意二位大人領兵直奔揚州,河、東兩省人馬亦各陸續跟來,此常州、鎮江兩府之所由失也。倭賊料趙大人不敢再來爭戰,又見不遣兵救援各郡縣,因此率賊眾由溧水、句容取路,攻圍江寧。陸大人也不出城交戰,日夜同兵民互守,屢次向趙大人求兵相助,趙大人一卒不發。今倭寇攻打江寧已及一月,尚未攻破。近聞夷目妙美大是氣恨,將各路賊眾數萬,俱行調集江寧城下,並力合攻已四晝夜矣。若過幾日,只怕陸大人支持不來,乞眾位大人早定良謀!”林岱拍案長嘆道:“江浙兩省數十萬生靈,皆死於趙大人一人之手,言之痛心!”俞大猷道:“前在淮安發諭單,示知中軍,差精細軍卒百人,打聽倭寇動靜。前日昨晚,伊等陸續俱回,探得倭寇大眾盡數屯集在江寧城下。今陳明遠所言,與探子相合。刻下江寧危在旦夕,雖一日亦不可緩。諸位將軍,誰非朝廷臣子?可各按營頭,即將衣甲、器械、船只、火炮整備完妥,我們只在早晚進兵。設有不齊、苟且塞責者,一經查覺,朝廷自有軍法,我三人不敢容情也。”眾將答應退去。

  大猷又道:“我有一條拙計,與二位老弟相商舉行。”文煒、林岱喜道:“願聞大哥妙謀。”大猷道:“倭寇舉動,與苗蠻情性大概相同:勝則舍命爭逐,敗則彼此不顧;惟利是趨,不顧後患;人數雖多,總算烏合之眾,難稱紀律之師。今群賊盡積江寧,他為是省城地方,金帛、子女百倍於他郡。雖是他貪得無厭,也是天意該他喪在一處,若是散處各州縣,我們分路剿殺,一則沒這些軍兵,二則那里殺得盡?聞賊營中,有一陳東、汪直,極有謀略,兩個都是我們中國人,凡劫州掠府,都是此二人指揮。他見趙文華委靡退縮,看得朝廷家所用大臣不過如此,因此於要害些方,他毫不防備,將賊眾盡聚江寧。

  雖是趙文華擁兵不動之故,實為我等一戰成功之地也。兵書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正在此時,林二弟武勇絕倫,名揚天下。今河、東人馬,我們已揀選一萬九千余人,可用大戰船一百五十只,梢工、水手,必須南方人善於架船者,老弟率領河、東眾軍將官至千總以上者,方准帶馬,余外再撥渡馬船二十只,於今晚燈後,架船直赴南京。仰賴聖上洪福,夜間若得順風,更屬穩便。次日天明,舍舟登岸,先與賊人會戰。賊眾雖多,以老弟視之,無異犬羊,勝賊十有八九。陸大人在城上看見交兵,亦必開門接應。此輩一敗,必不敢散走各州縣,沿江內定有倭寇船只,渡他們逃命,為歸海計。再於沿江一帶,遺參、游、守、備等十人,各帶兵一千,在各要路埋伏截殺,逼他奔焦山這條路入海。老弟切不可趕殺過急,若過急,伊等必舍命回戰,誠恐多傷我士卒,只管遙為趕殺,使他有上船功夫。朱三弟帶水軍二萬,在江面截殺。我在焦山海口,帶水軍三萬,截其歸路。這四陣,倭賊總不盡死,所存亦無多矣!一面嚴防各海口,使余賊無路可歸;一面提兵,直搗崇明。總有逃奔在各州縣地方者,百姓誰不欲食倭賊之肉。任憑他走到那里,自有人拿他殺他,無庸遣將發兵,百姓皆兵將也。愚見如此,二位老弟以為何如?”林岱、文煒大喜道:“大哥妙算,可謂風寸不測,倭賊盡在掌中矣!”大猷道:“還有一節,只可惜我們兵少,未免懸心。”文煒道:“大哥還有何地要用?

  “大猷道:“我想江寧城下,賊大眾俱集,總五十數萬,七八萬是必有的。林二弟止帶河、東兵一萬九千來人,勝則我們大功必成,萬一眾寡不敵,我們多少打算,皆成虛設矣!而水路所用諸軍,又皆在不可減少;設或陸總督畏懼,不敢開城發兵接應,此勝敗之大機,關系於此,不無憂耳!”林岱聽了,大笑道:“倭寇至多不過數萬,他便在百萬,我何懼哉!我固知恃一人之勇,能殺他多少人?然兵以氣勝,我一人所向無敵,斬其元首,余眾勢必驚避,則我隨帶之一萬九千余人,個個皆林岱也。陸總督接應不接應,原不在弟打算中,大哥只管放心!”大猷道:“全仗老弟神勇,吾無憂矣!”三人議妥,林岱道:“兵貴神速。此刻即傳令,示知河、東人馬官將,整備一切。朱賢弟可速挑選堅固大船一百五十只,外挑載馬船二十只,更須點查久走江路水手為妙。此時已交辰時,弟定在未時下船。

  “說罷,忙發令箭,示知河、東人馬去江寧起身時刻。文煒親去挑選戰船去了。

  到未時,林岱領兵上船,望江寧進發。文煒同大猷送林岱起身後,即曉諭水軍,准備戰船、器械,聽候令箭征進。兩人回公館,即傳人將備十人,每人帶兵一千,示與各處埋伏地方,俟日落時,各暗行動身。本日五鼓,大猷帶水軍三萬赴焦山,天大明時,文煒帶水軍二萬,於沿江等候倭寇。正是:未至交鋒日,奇謀已預行。

  豈同胡、趙輩,庸懦誤軍情。

  第七十八回 剿倭寇三帥成偉績,斬文華四海慶升平

  詞曰:

  隨軍旅,滿目干戈飛血雨。船海崇明城去,斬獲知幾許!

  天子聞捷嘉予,賞功罰罪溥。佞臣相對愁無語,身首皆異處。

  右調《歸國遙》

  且說夷目妙美和辛五郎,聽陳東等相引,復行殘破杭州,又破了蘇州、常州,並各郡縣地方,殺敗了趙文華、破了鎮江。

  見文華統數萬兵卒,退守揚州,無一軍一將,敢與他作對,把中國人視同無物,因此攻打江寧省城。打算著得了此處,其子女、金帛必多於別郡縣百倍。攻了月余,攻打不破。夷目妙美惱了,將各路諸賊盡數調來,在他看著,至多不過用二天功夫,再無不破之理。虧得陸鳳儀遍帖示諭,詳言城破之害,並倭賊殺戮之慘,凡現任大小官員,並城內紳衿以彼商賈士庶,無分貴賤,俱要一體保護,自全性命,並非全為國家倉庫城池打算。

  藩王府中,亦盡出丁壯相助,人人皆存死守之心。緣此倭賊雖眾,竟不能得手,陳東、汪直也防備有救兵來,時時差人打探,見趙文華擁大兵死守揚州,知道他是神魂嚇壞之人,總有百萬人眾,量著他也不敢再來。又見朝廷不發兵救應,他兩個也就心膽大了,隔數天才差人打探一次。

  那日,正與夷目妙美、辛五郎商破城之法,賊黨報道:“中國有兵從江中來,此時已上岸了。”夷目妙美道:“約有多少人馬?”賊黨道:“遠望也不過二萬來人。”陳東道:“怎麼來得這樣快?想是連夜走的。”辛五郎道:“恐怕還是揚州人馬,趙文華遣來救應。”夷目妙美道:“管他是那個差來的,著眾頭目分兵一半圍城,使城中不能救應;我帶一去迎敵,必須殺他個盡絕才好。”徐海道:“說得是!我們大家去來。”

  於是傳下令去,眾賊分了一半,跟夷目妙美迎來。林岱上了岸,騎馬率兵遙望賊眾,不下五六萬人,卻沒隊伍,一個個手執利刃,喊天震地,直奔我軍。林岱顧眾將大叫道:“我們止一萬余人,他到有五六萬人;若容他與我兵殺在一處,未免軍士心內各存多寡之見。你們看:眾賊中間有一杆紅旗,甚是長大,與賊眾別的旗號大不相同。我想賊首必在此旗下。你們可將人馬排開,列陣莫動;待他臨近,我先入賊中,斬其主帥,倒他那枝大旗。賊帥被殺,余賊自膽落矣!”

  少刻,賊大眾齊至,勢如山岳般壓來。林岱高叫道:“有膽力的漢子,先隨本鎮立功去來!”語未畢,有百十余兵丁,還有三四個將備,暴雷也似的一聲答應,各飛馬隨林岱衝去,步兵在後跟隨。只見林岱當先提戟直入賊陣,百余人隨後跟來。

  馬頭到處,賊眾如婆開浪裂一般,顛顛倒倒,往兩邊亂閃。夷目妙美正在大旗下,同汪直、徐海並眾頭領催軍迎敵。猛見眾黨類紛紛退躲,心下大怒。忽見一金甲大漢,跨馬舞戟,後面有百十人馬相隨,急同風火,瞬息間已到了面前。夷目妙美大為驚駭,正欲上前,林岱的戟已到身邊,急忙用刀隔架,無如林岱力大戟重,那里隔架的過!響一聲,已透心窩,倒撞在地。

  徐海率眾賊舉刀亂砍,被林岱用戟一攪,打倒十二三個。百余將士齊上,早將徐海、汪直殺死。那枝大旗,便丟在了地下。

  眾賊不見了大旗,又望見中軍搖動,俱知主將有失,心上都慌亂起來。我軍看見大旗一倒,知是林岱成功,一個個勇氣百倍,大呼陷陣,無不以一當十。賊眾見中國軍士和猛虎一般,槍刀過處,迎刃即倒,遂各沒命的亂跑。

  辛五郎在城下,見黨類敗回,招動號旗,賊眾放起炮來。

  圍城倭寇,俱解圍趕來對敵。辛五郎率眾直迎林岱,被林岱一戟刺倒。眾頭目拚命執仇,林岱戟刺鞭打,紛紛倒地。我軍吶喊攻擊,賊眾膽怯,又失了主帥,一個個向江上奔逃,尋他們的船只。陸總督同眾文武軍民,在城上早看得明白,見一金甲大將,所到之處無不披靡。本欲開門遣兵接應,見賊勢甚大,未敢迎敵;今見群賊亂奔,陸鳳儀率眾殺出。兩處人馬合擊,只殺的屍橫遍野,平地血流。林岱見城內人馬分四面殺出,便領兵沿西北江岸追殺下來。

  少刻,陸鳳儀人馬亦追殺而至。林岱忙差人知會,著鳳儀架船,在江內追殺。鳳儀向差人道:“賊船盡在江內停泊,此時追殺,使他無暇上船;少為寬縱,便皆逃去矣。你可上覆林大人,我且顧不得會面,也惜不得兵力,樂得殺一個,與江浙百姓報一個仇恨!”說罷,打馬催兵,向倭寇多處追殺去了。

  眾賊沿江岸跑了許多路,眼睜睜看得本國船只跟隨下來,要救他們,只是被官軍追趕的連一线余暇沒有。林岱到記得俞大猷窮寇莫追的話,只因陸鳳儀不肯住手,也只得隨著下來。眾倭寇亡命亂奔,猛聽得一聲大炮,人馬雁翅排開,攔住眾賊去路。

  眾賊到此田地,各喊殺拚命戰斗。

  正戰間,鳳儀人馬趕至,兩下合擊,前後約斬殺三萬余賊眾,人馬踐踏死的無算。林岱隨後亦到,一面傳令前軍放眾賊一條生路,一面著人留住陸總督。彼此下馬相見,鳳儀大喜。

  林岱傳令三處人馬,就在此地扎營,歇息造飯。鳳儀道:“著兵將歇息甚好,只怕倭賊歸海,放他去了,他將來還要害人!

  “林岱笑道:“旱路凡通海口處,俱有兵將埋伏;沿江水路,亦有重兵等候殺賊。文煒朱大人、鎮台俞大猷,專司其事,他走到那里去?”鳳儀拍手大笑道:“怪不得鎮台大人著架船從江中追趕,原來水旱兩路俱有埋伏,我若早知,也要愛惜兵力,不像這樣追趕了。”又道:“林大人真神勇也!我在城頭,從一交戰時,就看見大人帶百十人,匹馬直入賊陣。自那杆大旗倒後,賊眾即亂矣。”

  正言間,眾軍已先將中軍營盤立起,兩人同入坐定。鳳儀問趙、胡兩人在揚州舉動,並起兵來南原委。林岱將鳳儀本章入都,嚴嵩隱匿說起,直說到他三人領兵,今日殺賊方上。陸鳳儀聽了,樂得拍手大笑,叫快不絕。問林岱道:“令侄系新科榜眼,我們俱知其名,但不知年紀多少?”杯岱道:“他今年二十二歲了。”鳳儀大驚道:“小小年紀,敢做此天大事業,將來定是柱國名臣!我告急本章,若非令侄老先生參奏,此時還怕聖上未必知道。”又回頭指著江寧說道:“這座城池,也只在早晚為賊所得了。我當年做御史時,也曾參過嚴嵩,幾乎丟了性命。”兩人話談了半夜,甚是投機。次日,又各率領人馬,追尋下去。

  再說倭寇被官軍殺的七斷八續,又跑了五六里,見追兵漸遠,一個個尋至江邊,止有二十多只海船,眾賊爭渡,自相殘殺。人多船少,通船俱皆站滿,連撐船扯棚空隙俱無。眾賊還扳拉不放,掌船人即以刀砍斷其手臂者甚多。嚎哭之聲,驚天動地。上不了船的,還在江岸奔走。即至將船開去,人多船重,又沉了幾只。內中也有善水的,又扒上岸來奔命。少刻,日本船又沿江下來三四十只,將眾賊前後渡去。奈天意該絕此輩,偏遇頂風,只得折檣行走。又壞了幾只船,傷了多少賊眾。岸上跑的賊,有未及上船者,無一不力倦神疲,腹中飢餒,沿路倒斃,或不能行動者,盡被官軍斬絕,何止四五千!天一明,追兵又至,四處搜拿。即投降,亦必殺戮。皆因此輩屠毒江浙官民過甚,為天道人心兩不相容也。

  船內的賊眾正走間,忽聽得江聲震撼,一聲大炮,滿江都是戰船;火炮、火箭,雨點般亂打。倭寇中箭炮者,覆損幾盡,翻在江中者,又去了數只。前後倭船,凡到文煒等候處,十喪八九。即有逃去船只,到焦山地界,又被大猷火炮連船打的粉碎。倭寇善沒者,俱身帶重傷,在水中也不過隨波逐流,多延半刻性命而已。水路中端的未走脫一船,生全一人。各處海口,大猷俱有埋伏,斬殺逃賊亦極多。即有逃匿隱藏者,官軍去後,又無船可渡,被百姓看見,那個肯饒放他,其死更苦,端的沒走脫一人。倭賊的四軍師,亦俱為官軍所殺。文煒收功後,又分撥戰船,遣將各帶水軍,沿江上去,巡查倭寇並船只下落;賊雖未得,到得了許多倭船。日落時,大猷架船收功回來,與文煒同到鎮江。水陸諸將,各陸續報功。

  至次日午,林岱同鳳儀人馬俱至,大家會合在一處。鳳儀盛稱大猷之謀,大猷亦謙退與再。鳳儀又言:“林岱斬賊帥夷目妙美、辛五郎於數萬強寇之中,功冠諸軍;文煒盡滅丑類,使無遺種,從此江浙永無倭寇之患,皆三位大人盛德也!”文煒道:“弟等上賴聖上洪福,諸將軍用命,僥幸成功,何敢當大人過獎?”又道:“倭寇雖說殺盡,窮之未盡者尚多。弟文臣不諳武事,今與眾位大人相商:日本遠在大洋之外,剿滅須大費經營,重耗國帑;崇明原是內地,今為倭寇來往潛聚之所,若不斬絕余黨,克復國家版圖,數年後,賊眾定必復來。朱某欲請二位鎮台大人,攻奪崇明;我與陸大人,分路搜殺逃亡賊寇,於各沿海要地,安軍將永行鎮守。再煩二位鎮台,速發諭帖,差人止住直隸、河南人馬,各回本鎮。一面查點軍士,一面上本奏捷,其有功將士,統俟崇明收功後,再行奏聞。未知眾位大人,以為是否?”鳳儀道:“朱大人分派極是!我輩俱遵議行。但奏捷本章不必公上,我定要另上一本,細表三位大人之功。”俞大猷道:“我們所率水師,今日是以逸待勞,又無傷損。既去崇明,便一日不可遲緩。查沿江所得倭船,不下二千余只,可揀大而堅固者,挑選一半,我同林大人連夜入海,想賊眾還未必知道信息。”林岱道:“俞大人所見極是,理合即刻起兵。”朱文煒道:“小弟還有一拙見:沿江死亡倭寇極多,可遣人剝其衣甲,盡著我軍穿戴;再於路拾其旗幟,插於船上。崇明賊眾自必認為自己黨類,不行防備,可率眾直入,不勞而定也!二位鎮台,明日午時起兵何如”“陸鳳儀拍手大笑道:“此計妙不可言!我軍可省無窮氣力,管保一矢不發,入崇明城矣。”隨請文煒發令箭,遣軍士星夜辦理,定限明日辰已兩時到齊。文煒因各軍交戰勞苦,命中軍官於城內外未出征軍士,點五千名,速星夜於沿江一帶,剝取倭寇衣甲、頭盔,旗幟不過百余杆足矣。限明日辰巳二時到齊,違誤者斬。中軍領令去了。

  四人飯罷,至二鼓時,於副、參、游、守水陸兩營內,四人公同揀閱擇精壯勇悍者一百余員;於總督陸鳳儀帶來將官內,也挑了二十余員。又吩咐所挑人員,於水軍內,各行揀選少壯勇悍兵丁二萬六千,於陸營內,挑選四千,將倭賊戰般搭配分用,定於明午起行赴崇明。眾將各歸營辦理去了。次日差去兵丁於辰巳二時,將剝來倭寇衣甲、旗幟俱在轅門交納。文煒發出,令隨行兵將穿戴。到午時,林俞二人帶兵下船,赴崇明去了。

  文煒同鳳儀一面修本奏捷,一面行文江浙文武等官,曉諭戰勝倭寇原由,飭令搜殺逃散余賊。又於沿海地方加兵把守,俟崇明收功後,再行安排。陸鳳儀去蘇州,朱文煒去浙江,分頭安撫被害州縣。捷音到了揚州,趙文華嚇的心膽俱碎,向眾家人道:“怎麼他們成功如此之速?豈非天意!”胡宗憲到喜歡起來,喜文煒成功,可以救己也。又隔了一日,緹騎到來,將兩人俱鎖拿入都。揚州人恨文華縱兵殃民,日日在地方追索各項公用,今見拿去,闔城商民焚香慶幸。

  再說林、俞二人,領兵趁順風,兩日夜便到崇明。卻好眾倭寇將去歲今秋兩次所得子女、金帛,俱收貯在崇明,此番若打破江寧,便心滿意足,一總運歸日本。不意他沒福享受中國之物。俞、林二人領兵到來,這日眾頭目與中國婦女並清俊子弟,飲酒作樂。眾巡視的倭寇,望見有海船數百只,趁風揚帆,如飛而至,大是驚懼!即到近界,才看明是自己船只,並本國旗號,連忙報入去,俱一齊跳躍歡喜,出城迎接。此時我軍早已上岸,殺將起來。眾賊做夢也想不起有這一日,林岱、俞大猷率兵先搶入城來,眾賊四下驚走。林岱等一邊動手,一邊令軍士分門把守,到者即殺;又差人諭令未入城軍兵,將城圍住,不許放走一賊。崇明百姓,見本國軍兵入城,各持棍棒刀斧幫殺;又領官軍於大街小巷、庵觀寺院,處處搜尋。本國還有落後船只,皆陸續俱到。從辰時殺起,至午初時分,將群賊洗淨。

  又分遣諸將,率兵於各鄉鎮搜殺。地方百姓聽知大軍到來,那一個還肯饒放?家家戶戶,到處搜查,可憐眾賊,一個未得生全,即有逃至海邊者,船只俱被我軍所守,除非跳入海中。四處搜殺了兩日夜,諸將交令。

  林、俞兩人,出示曉諭安撫百姓,委官查點倭賊擄掠的江浙男女約三千余人,俱著問明地方姓名,開寫冊籍,將男女分為兩處養育。俟大軍回後,再差官押船來,搬取他們還鄉。又將搶掠的江浙金銀、珠玉並各色貨物,以及古玩、珍寶,不下十余庫,各堆積如山。林、俞二人相商:歇兵六日,議定將金銀、珠玉、珍寶、古玩,他二人領水師五千,做第一起押解起行;各色貨物、綢緞、銅錫等類,委參、副將帶水師五千,做第二次起行;其余物,委游擊都司等,做第三起押解,亦帶水軍五千起行。又每一庫,委大小武官十員,公同點驗,各封記號數;按所分三項,以次搬運在一處,以便上船。查點倉糧,共三十余萬石。起出十萬石,分賑本縣人民;余俟補授新官到日收管。又分派了鎮守大小官員。諸項完妥,然後大排賀功筵席,以酬諸將勤勞。又從庫中頒發銀兩,賞隨行軍士。

  歇兵至第四日三更時分,陡起大風,刮的海水吼聲如雷。

  須臾,天地昏暗,一軍皆驚;通城士庶,無不悚懼,皆言自來未有之大風也。至五鼓風息,依就清明如故。到第五日,開庫搬運上船,誰想一物無存。連忙報與林、俞二人,大為驚異。

  將各庫打開,庫庫皆然。諸軍眾將,神色俱失,言妖魔神鬼盜去者,議論不一。俞大猷向眾將道:“此昨晚三鼓大風所由來也,其中有天意。中國與倭寇俱不能得耳!言之何益?定於明日亦同起身罷了。”原來是冷於冰知道林岱、俞大猷收功崇明,有此項財物,因此弄神通取歸洞府,為普天下窮民濟急之用。

  到第六日,林、俞二人留官鎮守,率眾將祭神,放炮開船。

  約走到未牌時分,陡然起一陣大風,將前前後後各船,俱刮攏在一處,在水面上旋轉起來,諸軍眾將叫喊不絕。正在危迫間,忽然換轉風頭,卷定諸船,向西北飛走,少刻,大霧彌漫,看不見東南西北,耳邊但聞風聲、水聲,相為吼應。林、俞二人,雖然有膽氣,到此亦惟有虔心默禱,許願叩頭而已。估計有八九個時辰,漸次天清月朗,眾軍將各拭目觀望,前面隱隱似有城池。船行切近,細看乃杭州東門也,也不知從那一個海口入來。此亦是冷於冰之作用。知林、俞二人起行日子不好,到申時要起颶風,颶風與別的風大不相同,一起則東西南北四面,亂亂無定,舟船遭遇,無不壞者。於冰恐傷中國軍士,因此命連城璧來救應,送軍將至杭州。只是他送的太勇猛些,致令大眾擔無限驚險。

  再說杭州城外百姓,同城上巡羅軍士,瞧見數百只海船,都以為倭寇又至。此時文煒正在杭州安頓一切,住居在巡撫衙門內。聽得傳報說倭寇大至,連忙從被中扒起,發令箭曉諭闔城軍民官吏,都著上城防守,頃刻哄動了一城。林岱遣人到城下叫喊,城下不是放炮,就是放箭,不能前進。俞大猷道:“這怪不得他,爽利等到天明罷,有什麼要緊?”文煒在城上坐守了半夜,到天大明,方知是林、俞二人帶兵回來,心下大喜,率各官到城外船內相見。林俞二人先言今日海風之險,幾乎不得相見,諸軍眾將都和做夢一般,不知怎麼便到杭州城下。此天意著與老弟速會也。又詳說崇明殺賊,並一切事。

  問文煒是幾時到杭州?文煒道:“自二位老哥起兵後,我與陸大人亦各分開。他回江寧,派遣文武各官,辦理江南被寇地方事務。昨日有字來,他已在蘇州。我到杭州,查辦被寇郡縣地方事務,屈指僅十一日。不意二位老哥已收功,航海歸國,真是天大喜事!可一同入城,安息幾日。軍士疲勞,也該令其休息。我此刻即遣官馳驛,傳報陸大人。”林岱道:“我們的船只人數,還不知有傷損否?俟查明入城。”文煒道:“只用委官三四員,便可立辦,何用親查?”說罷,一同上岸,騎馬入城,同到巡撫衙門。文煒大設酒筵,請崇明得勝大小官員賀功。三日後,將各路水師俱打發回鎮,倭船留在杭州,備搬運搶去男婦使用。

  過了幾天,諸文武俱皆銷差。已查明通省被害郡縣,兵火之後,倉庫空虛。文煒只得從未被害郡縣,提取銀米,遣官按戶挨查男婦人數,分別賑濟,將來與陸鳳儀會奏罷了。浙民甚是感戴。

  諸事安頓俱畢,三人坐船赴蘇州。鳳儀率文武迎接,入城賀功,敘說各辦事務,同具一公本奏捷。鳳儀又另上一本,表奏三人之功。文煒於奏捷本內,又添一本,特奏趙文華、鄢懋卿貪婪不法等事,並前假冒軍功。

  且說明帝見了朱文煒等頭一次報捷本章,帝心大悅,立即傳齊九卿。天子道:“朱文煒、林岱、俞大猷到揚州,止點兵三日,第四日即各分水陸兩路進兵。不意趙文華擁水軍八萬,河、東人馬三萬,死守揚州。他的意思,朕亦深知:並非為保守揚州,不過為保守自己,怕倭寇來殺他耳!江浙兩省之失,生靈受害,皆壞於趙文華一人,言之痛恨!前嚴嵩奏稱,江浙人望趙文華甚殷,朕不解江浙人望此屠伯何意?”嚴嵩聽了,心若芒刺。又問眾臣道:“趙文華拿到否?”刑部堂官奏道:“計程緹騎應回,想只在早晚必到。”明帝又道:“朱文煒等,於文華所統水軍八萬,止用了五萬,河、東人馬三萬,止用了一萬九千。兩總兵本部人馬一人未用,仍是趙文華所統之兵。

  一日夜,水陸殺賊數萬,使無遺類,屈指成功,究系一朝。嗣後選將,不可不慎也!且更有可喜者,破倭寇之謀,雖出於俞大猷和文煒,而林岱於江寧城下,領百余人,首先馳入賊陣,於數萬人中斬其賊帥夷目妙美;奪大旗後,復殺賊副帥親五郎,此非有撥山扛鼎之力,不能奏此奇功也!賊首既去,群賊自瓦解矣。陸鳳儀開城接應,晝夜馳追,文臣能如此,足見勇敢。

  保全江寧,月余不破,鳳儀之功,可與朱文煒、俞大猷相同。

  刻下林岱、俞大猷,已去崇明,收功想亦在指顧。徐階保薦得人,足見忠誠為國。統俟捷音再至,朕另降諭旨。”諸臣頓首辭出,商酌上表慶賀。只有嚴嵩,雖對眾強為色笑,卻心上難過的了不得。本日晚,即將文華、宗憲解到,交送刑部。嚴嵩立即托尚書夏邦謨,向刑部堂官代討情分;又差人入監,安慰二人去了。

  不四五日,又接到崇明收功,並陸鳳儀、朱文煒安插撫恤兩省被寇郡縣本章。隨下旨:陸鳳儀保守江寧,深費心力,加太子太傅,賜蟒衣玉帶,蔭一子人監讀書。林岱著升授提督,充補江南通省軍門,統轄各鎮,駐扎鎮江,防御諸處海口。朱文煒即補授浙江巡撫,掛通省軍門銜,統轄各鎮,防御諸處海口。俞大猷著升授提督,駐扎山西大同府,掛通省軍門銜,統轄各鎮。尚書徐階,著充經筵講官,加太子太保。並賜徐階、朱文煒、林岱、俞大猷各蟒衣玉帶一襲。其余水陸有功諸官,俟陸鳳儀、朱文煒奏到日,再降諭旨升補。看第二本是朱文煒參奏趙文華於去歲奉旨督兵,在直隸沿途索詐地方官金帛、古玩,復於揚州、蘇州二府種種貪賄,斂積商民銀兩,折收船馬價值,兼復假冒軍功;並參鄢懋卿在鹽院任中,驕侈不法等款,又替趙文華派斂諸商金珠、古玩,侵吞鹽課等事。

  明帝覽奏,越發大怒,敕下:江南總督陸鳳儀,鎖拿鄢懋卿入都,抄沒本鄉並任中兩處家俬,兼詳查寄頓地方,監禁老少男婦,毋得輕縱一人。與趙文華一同付刑部,嚴刑審訊,定罪奏聞。又看到胡宗憲,文煒替他極力開脫,說他原本書生,未嫻武略;其趙文華貪賄諸事,委不知情。明帝看後,也就不深究了。又想起林潤曾參奏趙文華在前,竟是個少年有膽識的官兒,隨下旨:升林潤兵科給事中,巡按江南通省地方事務。

  旨意一下,徐階、林潤、鄒應龍各大喜,只有個嚴嵩父子是畏懼。滿朝文武,誰不知趙文華、鄢懋卿是嚴嵩得力門下?

  今前後兩個俱倒,如去了他左右手一般。刑部堂官見明帝甚怒,也不敢盡依嚴嵩臉面,將索詐蘇、揚二府衿商士庶銀兩問實,假冒軍功問虛。又過了幾日,將鄢懋卿解到,審出欺隱鹽課四十余萬兩;又拉出巡鹽御史袁淳,協同納賄。胡宗憲刑部照文煒參本,也替他以“不知情”三字開脫,具奏入去。明帝大怒,將趙文華解赴蘇州斬決;其子趙懌思同妻女俱發煙瘴地方,永遠充軍。鄢懋卿解赴揚州斬決,其子發邊地永遠充軍,妻女賣與人為奴。袁淳解赴揚州立絞,亦令抄沒家俬。胡宗憲於刑部未審之前,他不知從何地弄了白龜兩個、白鹿一只進獻。刑部擬他為革職,也奉旨依議。趙文華自入刑部後,日夜愁懼,肚上起了一瘡。京差解至常州,其瘡凶腫異常,哀呼了一夜,將肚腹崩裂,五髒皆出而死。江南人聽得將他解付蘇州斬決,家家焚香稱慶;還有許多人等他斬決時,大家要零割其肉,盼望他來。已後聽得他死在場州,未蒙顯戮,百姓又都不快活起來。

  總督陸鳳儀惱他在江南百般索詐商民,擁兵自固,致失陷蘇、常、鎮江等府,旨意原五號令之說,鳳儀竟把他斬屍,傳首號令,蘇州人心才略為舒服。

  朱文煒將倭賊搶去男婦,從浙遣官於崇明運回,江南人押交陸鳳儀,浙江人著親屬具結認領。又於未被兵火之府縣,題請轉運倉糧,賑濟被兵火地方,兼請恩免累年拖欠錢糧,並恩賞張經戰勝並陣亡軍將。三事俱蒙天子恩准,浙民感激切骨。

  懷慶總兵林桂芳,見林岱爵尊功大,便告老乞休。明帝知是林岱之父,下許多溫旨,賞及服物,加太子太保兵部尚書銜,准其致仕,真武職中未有之際遇也。林岱、林潤此時同在江南,各差人迎請到鎮江衙門養老,天天非游玩山水,即賓客滿座看戲。朱文煒每年定請去游西湖,住一月兩月不等。這老翁大是快局。

  再說冷於冰一日向連城璧等道:“刻下江浙倭寇已平,百姓流離凍餓者十有八九,朝廷雖有恩典,焉能使一夫不失其所?我前在崇明攝來財物,理合賑濟窮乏。我此刻即入後洞,你們不得驚動。我過百日後,方許你們見我,我好辦理此事。”

  說罷,入後洞趺坐入定,用分身法化為數千道人,施散銀物等類,不但江浙被寇地方賑濟無遺,即普天下窮困無倚賴之人,也有許多沾了恩惠,全活不下百萬生命,約費三個來月日方完。

  不邪等止見財物日,直自一無所存,方見於冰出定。問起來,方知是用分身法,立此大功德,各心悅誠服。於冰又吩咐猿不邪道:“與你柬帖一聯,書字一封,可速去江西廣信府萬年縣城外拆看。辦完事體後,回洞繳吾法旨。”不邪領命,架雲去了。

  一陣成功倭寇平,捷音報到帝心寧。

  文華腹裂懸頭日,百萬災黎頌聖明。

  第七十九回 葉體仁席間薦內弟,周小官窗下戲嬌娘

  詞曰:

  彤雲散盡江濤小,風浪於今息了。倩他吹噓聊自保,私惠知多少。

  郎才女貌皆嬌好,眉眼傳情裊裊。隔窗嫌伊歸去早,想念何時了?

  右調《桃園憶故人》

  話說沈襄自從金不換於運河內救了他的性命,又在德州店中送了他百十多兩銀子和驢兒一頭,一路感念金不換不荊曉行夜宿,那日到了江西萬年縣地界,先尋旅店安歇。

  次日,便問本縣儒學葉體仁下落。早有人說與他,在縣東文廟內西首,一個黑大門便是。沈襄找到學門前,見兩個門斗坐著說話。沈襄道:“煩二位通稟一聲,就說是葉師爺的至親,從北直隸來相訪。”門斗道:“先生貴姓?”沈襄道:“你不必問我名姓,你只如此說去,就是了。”那門斗必要問明,方肯傳說。

  正言間,早見體仁一老家人朱清,從里邊走出,看見沈襄,大驚道:“舅爺從何處來?”沈襄使了個眼色,朱清會意,將沈襄領入客房內,急入內院,向體仁夫婦說知。沈小姐聽得他兄弟到了,又驚又喜。葉體仁是個極小膽的人,沈練問成叛逆正法,他久已知道;又現奉部文,到處緝拿沈襄,聽了這句話,不由的面上改了顏色,心上添了驚怕,口里說不出話來。沈小姐早明白他丈夫的意思,說道:“你不用狐疑,我兄弟是你至親,你便不收留他,他出外被人拿住,也會扳拉你,不怕你不成個叛黨!到那時,人也做不成,鬼到要變哩!”體仁無可如何,問朱清道:“可有人看見舅爺沒有?”朱清道:“只有兩個門斗在外邊問舅爺名姓,舅爺不肯說,還是小人將舅爺領入來,現在書房內。”體仁道:“此後有人問及,就說是我的從堂兄弟。你去請人來罷!”

  少刻,沈襄入來,看見他姐姐早哭的雨淚千行,先與體仁叩拜,次與沈小姐叩拜。沈小姐拉住,大哭起來。慌的體仁亂嚷道:“哭不得,哭不得!休要與我哭出亂兒來,不是頑的!

  “拉沈襄到房內坐下,姐弟二人揩拭了淚痕。沈小姐問他父親沈練被害原由,沈襄細細訴說。說到傷心處,兩人又大哭起來。

  急的體仁這邊一拉,那邊一推,恨不得將二人口唇割下,直鬧亂的不哭了方休。次後說到金不換救命贈銀話,沈小姐道:“天下原有慷慨義氣、不避禍患、救人的好男子!若是你投河時遇著你姐夫,十個定淹死九個了!”體仁道:“我是為大家保全身家計,但願不弄破為妙。據你這樣說,我不是嫌厭令弟來麼?”一邊著收拾飯,一邊走至外面,將門斗並新買的一個小廝,和廚房做飯、挑水的二人都叫來,特特的表白了一番,說:“適才來的是一從堂兄弟,並不是親戚,你們都要明白。”說罷,入內室,又叮囑沈襄改姓為葉,著叫他大哥,叫沈小姐嫂子。見兩人都應允,方才略放寬了些懷抱。

  沈小姐為兄弟初到,未免日日要買點肉吃。體仁最是儉省,一年四季,只有祭丁後方見肉;非初一、十五,若買了豆腐也要生氣。沈襄一連住了五天,到吃了二斤半肉,白菜、豆腐又搭了好幾斤。體仁嘴里雖不好說,心上著實受不得,日夜砣縐著眉頭,和家中死下人的一般。想算個安頓沈襄的地方,又不知他有何才能,且恐怕到人家露出馬腳,於己不便。又想及沈襄曾教過學,便欣喜道:“日前本地紳衿周通,托我與他留心一學問淵博先生,教讀他兒子周璉。那周通六七十萬兩家俬,且是個候補郎中。沈襄有了破露,他的身家甚重,只用他出錢料理,連我也無事了。”

  想到此處,急急入來,問沈襄道:“你日前說教過學,可教的是大學生、小學生?”沈襄道:“大小學生都教過。”體仁道:“想來你的八股是好的了?”沈襄道:“也胡亂做幾句,只是不通妥。”體仁道:“我此刻與你出個題目,你做一篇。

  “沈襄道:“若必定著我出丑,我就做。”體仁見不推辭,甚喜,口中便念出“浩浩其天”一句來。不意沈襄腹內融經貫史,又是極大才情,此等題素常都是打照過的,隨要過紙筆來,沒有一頓飯時,即寫真送體仁過目。體仁是中過鄉試第三名經魁的人,於八股二字奇正相生,大小無不合拍;只因他屢下會場,薦而不中,又兼家貧,才就了教職。自知命里沒進士,因此連會場也不下,恐費盤纏。他到是江西通省有數的名土,今見沈襄下筆敏捷,又打算著此題難做;將沈襄的文字接在手中,口中不言,心內說道:“這小子完得這般快,不知胡說些什麼在內。”只看了個破承起講,便道好不絕,再看到後面,不住的點頭晃腦,大為贊揚。將通篇看完,笑說道:“昌明博大,盛世元音也。當日岳丈的文字,我見過許多,理路是正的,不及你當行多矣。只可惜你在患難中,只索將解地二元讓人家罷了。

  “又怕沈襄於此等題目,素日做過,又隨口念出一題道:“雖不得魚”著沈襄做。沈小姐道:“做了一篇,好就罷了,怎麼又出題考起來?”體仁道:“你莫管。”沈襄做此等題,越發不用費力,頃刻即就。體仁看了,喜歡的手舞足蹈,向沈小姐道:“令弟大事成矣!”沈小姐道:“什麼大事可成?”

  體仁便將周通日前所托詳說,又道:“只是他兒子的文字,素常都是我看,每年總有五六十兩送我,還有衣服、靴帽之類。

  我若將令弟薦去,他就不用我了。為自己親戚,也說不得。”

  沈小姐道:“此舉極好!只怕他已請了人,便把機會失去。”

  體仁道:“目今他兒子的文章,還都是我看,那里便請了人?

  就請人,也要請教我看個好歹。”沈襄道:“這周通佩服姊丈,想來他也是個大有學問人。”體仁笑道:“他有什麼學問?不過以耳作目罷了。刻下他兒子不過完篇而已,每做文字,還是遇一次有點明機,一次便胡說起來。人物到生的清俊不過,若認真讀書,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只要請好先生教他。”沈小姐道:“既然他父子都不通,還認得什麼好丑?你為何兩三番考我兄弟?”體仁道:“他父子雖不通,他家中來往的門客卻有通的。誠恐令弟筆下欠妥,著他們搬駁出來,將令弟辭回,連我的臉也完了。”沈小姐道:“事不宜遲,你此刻就去。”體仁道:“今日天色還早,我就去遭罷。”隨即到周通家去。

  至日落時,還不見回來。沈小姐甚是懸結,只怕事體不成。

  只等到定更後,體仁半醉回來。一入門,先向沈襄舉手道:“恭喜了!”沈小姐道:“有成麼?”體仁道:“我一到他家,便留我吃便飯,卻是極豐盛的酒席。席間,我將令弟學問贊揚的有一無兩,怕他不成麼?已面訂在下月初二日上館,學金每年一百六十兩,外送兩季衣服。今日就先與了五十兩,作添補零用之費。”說著,將銀從懷中掏出,放在桌上。又向沈襄道:“你到他家,吃穿俱足,要這些修金何用?不如都支出來,讓窮姐夫買點米吃吃,豈不是好?”沈襄道:“我原是苟延歲月人,只不飢不寒,得有安身處足矣!要那修金何用?我身邊還有金恩公送我的幾十兩銀子,也一總與姐夫留下罷。”葉體仁聽了,喜歡的心花俱開,隨即出去說與朱清:“此後日日加六兩肉與舅爺吃;若剩有未吃盡的肉,只用添買四兩亦可。像此等調度,全要你留心。”囑咐罷,入來向沈襄道:“還有一句要緊話,休要到臨期忘記了。我已向你東家說過,你是我從堂兄弟,名字叫做向仁,你須切記在心!”沈襄唯唯。

  次日,沈襄從行李內,將不換送的銀子,取出六十四兩,送了體仁,把騎來的那驢兒,也送了他。體仁大喜收受,說道:“你今日將驢兒送我,就是我的了。我說也不妨:幾天草料,吃的了我心上甚慌!我實用他不著,早晚賣了,得幾兩驢價,貼補貼補也好。”沈襄笑了。沈小姐道:“虧你是個讀書人,怎愛錢到這步田地?”又道:“周家是個大富翁,我兄弟到他家,衣服、被褥平常了,他便要小看我兄弟。方才送你這六十兩銀子,你收不得,與我兄弟治買了衣服、被褥罷!”體仁亂嚷道:“不成話了!誰家寒士,還講究衣服、被褥?越窮人越敬重。”夫妻兩個為這六十兩銀子,嚷了兩天,終被沈小姐作主,著朱清拿辦買一切,又叫了兩個裁縫做妥。將體仁幾乎疼死,饒還是沈襄的銀子。

  到了初一日,周通家先下了兩副請帖,初二日親來拜請體仁送沈襄入館。周通領兒子周璉拜從,設盛席相待。體仁至燈後回家。自此沈襄便教讀周璉,一家上下通稱沈襄為葉師爺。

  萬年縣雖是個小縣分,此時風氣卻不甚貴重富戶,重的是科甲人家;每題起周通,便說他是臭銅郎中。止是見了周通,和奉承科甲人一般。周通聽在耳中,心上甚恨這“臭銅郎中”四字;因見他兒子周璉生得聰慧俊雅,便打算他是科甲翰院中人,想他中會,出這“臭銅郎中”之氣。雖一年出一千兩銀子請先生,他也願意,只怕把他兒子教不通。先時請了個舉人,叫張四庫,到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教讀周璉,只教讀了一年多,學院到廣信,周璉彼時才十八歲,不知怎麼便進了學,張四庫到得了四五百兩謝儀。周通得意到極處。誰想張四庫便中了進士,做翰林。周通大失所望。他久知儒學葉體仁是個名士,因此連先生也不請,恐怕教壞他兒子。只教體仁看文字。今請了沈襄,打算著體仁所薦,必不錯;又問明是個秀才,心上有些信不過起來,誠恐學問淺薄,教壞了兒子,須藉眾人考驗。隨煩朋友們牽引本縣生童,起了個文會,每一月會文六次,輪流管飯,家道貧寒的,或四五人管一會,七八人管一會不等;惟周通家不輪流,每月獨管三會。會文也不拘地方,雖庵觀寺院,亦去做文字。會了兩三次,通是沈襄評閱。人見沈襄批抹講解甚是通妥,況又是本學葉師爺兄弟,越發入會的人多了。

  這日該本城文昌閣西老貢生齊其家管會。他家道也還有飯吃,只因他一生止知讀書,不知營運,將個家道漸次不足起來;卻為人方正,不但非禮之事不行,即非禮之言亦從不出口。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叫齊可大,為人心地胡塗,年已二十四歲,尚未進學;次子才八九歲,叫齊可久,他還有個女兒,名喚蕙娘,年已二十歲,尚我夫家,生的風流俊俏,其人才還不止十分全美,竟於十分之外要加出幾分,亦且甚是聰明,眼里都會說話。這齊可大也在會中,諸生童一早都到齊家庭上。齊其家出了兩個題目,大家各分桌就坐,一個個提筆磨墨,吟哦起來。

  這齊其家庭房前後都有院子,前後俱有窗隔。庭房前面的窗隔俱皆高吊,庭房後面的窗隔都關閉著,為其通內院也。周璉這日辭過沈襄入會,在後面窗隔內西北角下,面朝著窗隔做文字。

  齊貢生家閨女蕙娘,聽得諸生童俱到,便動了個射屏窺醉的念頭。趁老貢生在外周旋,他母親龐氏廚下收拾飯菜,便悄悄的走出內院。到庭房北窗外,先去中間用指尖挖破窗紙,放眼一覷:見七大八小,到有五六十個,雖然少年人多,卻眉目口鼻都安頓的不是步位。即有幾個面皮白淨的,骨格都不俊俏,且頭臉上毛病極多。又走到東北角窗外,也挖破窗紙,看了看,總是一般,心上委決不下。回身到西北角窗外,也挖開窗紙一覷:這一眼,便覷在周璉臉上,不由的目蕩神移,心上亂跳起來。那里還肯罷休?從新把窗紙挖了個大窟窿。用左右眼輪流著細看。周璉正握著筆,凝著眸,想算文理,猛然回過眼來,見窗外一個雪白的面孔,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心里想道:“這必定是齊貢生內眷偷看我們。”也就丟開了。怎當那蕙娘不忍割舍,又來偷視。誰想周璉兩只眼睛,也注意在那窟窿上,四目一照,那蕙娘又縮了回去。周璉想算道:“他盡著看我,難道不許我看看他?”將身子站起,隔著桌子,往窗外一覷:見一不肥不瘦、不高不低、如花似玉的個大閨女,站在半面窗外。再看香裙下面,偏又配著周圍正正、瘦瘦小孝追魂奪命一對小金蓮,真是洛神臨凡,西施出世。周璉不看則已,一看之後,只覺得耳朵內響了一聲,心眼兒上都是麻癢;手里那枝筆,不知怎麼吊在桌上。

  正在出神之際,一個童生走來,在肩上一拍道:“看什麼?”周璉即忙回頭,笑應道:“我看他這後面還有幾進院?”

  童生道:“《易經》上有『拔茅連茹』,『茹』字怎麼寫?”

  周璉道:“草頭下著一如字便是。”那童生去了,周璉急忙向窗外一看,寂然無人。坐在椅上,將桌子一拍道:“這個一萬年進不了學的奴才,把人害死!”正在怨恨間,那窗外的一雙俊眼又來了,周璉也便以眼相迎。只見那白面孔一閃,忽見纖纖二指伸入,將窗紙扯去一大片,把那俊俏臉兒,端端正正放在窗空前,兩個人四只眼,互相狠看。

  正在出神意會,彼此忘形之際,只聽得有人叫道:“周大兄!周大兄!”周璉即忙掉頭一看,見第三桌子前,與他同案進學的王曰緒,笑問道:“頭篇完了麼?我看看!”周璉道:“才完了兩個題比,也看不得!”又見王曰緒笑說道:“你必有妙意精句,不肯賜教。我偏要看看!”說著,從人叢中擠了來。周璉此時,恨入切骨!只見他走來,將周璉文稿拿起,一邊看,一邊點頭晃腦,口中吟詠聲喚不絕。看罷,說道:“你筆下總靈透,我也是這意思,無如字句不甚光潔。”說著,從袖中掏出來,著周璉看。周璉只得接過來,見一篇已完了,那里有心腸看?他大概瞧了瞧,連句頭也沒看清楚,便滿口譽揚:“真是絕妙的文字!好極,好極!”王曰緒又指著後股道:“這幾句,我看來不好,意思要改換他。”周璉隨口應道:“改換好。”王曰緒道:“待我改換了,你再看。”說罷,又挨肩擦臂的走出去了。

  周璉急急的往窗外四下一看,那俊俏女娘不知那里去了。

  把身軀往椅子上一倒,口里罵道:“這厭物奴才殺了我!這是一生再難得的機會,被他驚開,實堪痛恨!”急忙又向窗外一看,那里有?還有什麼心腸做文字?不由的胡思亂想道:“此人不是齊貢生的閨女,便是他的妹子。怎麼那樣一個書呆子,他家里有這樣要人命的活天仙?豈非大奇事!”想算著,又站起來向窗外再看,連個人影兒也無。復行坐下,鬼嚼道:“難道竟不出來了?”又想到:“自己房下也還算婦人中好些的,若和這個女兒比較,他便成了活鬼了!”又想道:“我父母止生我一個,家中現有幾十萬資財,我便舍上十萬兩銀子,也不愁這女兒不到我手!”

  正胡想算著,見窗外一影,卻待站起來看視,那女娘面孔又到。兩個互看間,忽見那女娘眉抒柳葉,唇綻纓桃,微微的一笑。這一笑,把周璉笑的神魂俱失。卻待將手帶的金鐲,要隔窗兒送與,只聽得後窗外一小娃子叫道:“姐姐,媽一地里尋你,不想你在這里!”那女娘急將俏龐兒收去。周連連忙站起,將兩只眼著在窗空內看去,只見那女娘蓮步如飛,那里是人,竟像一朵帶露鮮花,被風吹入內院去了。周璉在庭房內,總看的是此女前面,此刻才看見後面,正合了《洛神賦》四句:“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羅襪生塵,凌波微步。”正此女之謂也。

  周璉看罷,復坐到椅上,有氣無力的說道:“我從今後,活不成了!”定醒了一會,看自己的文字止有了少半篇;再看眾人,已有將第二題寫真半篇多了,不由的心下著急起來,也無暇思索,只合就題敷演。一邊做著文字,一邊又向窗外偷看,只怕耽誤了。猛聽得老貢生高說道:“午飯停妥,諸位用過飯再做罷。”眾生童俱各站起,拉開桌椅板凳,坐了八九桌。飯畢,又做起來。周璉此時真正忙壞,又要做文字,又要照管那窗隔上窟窿。只到日落時,總不見那女兒再來。原來前半日,蕙娘的母親龐氏只顧與各生童收拾茶飯,蕙娘便可偷空出來;午飯後他母親無事,他那里還敢亂跑?況老貢生家教最嚴,外面兩個雇工人,是足跡不許入內院的。蕙娘和他兒媳,是足跡不許出外院的。此刻把個蕙娘急的要死,惟有盼下次管會而已。

  周璉苟且完了兩篇,已點燈時分,大家各散回家。素常與他妻子最是和美,今晚歸來一看,覺得頭臉腳手都不好起來,便一句話也不說。何氏問他,也不回答,還當他與會中人鬧了口角,由他睡去。那知周璉一夜不曾合眼,翻來覆去,想算道路。正是:人各有情絲,喜他無所系;所系有其人,此絲無斷際。

  第八十回 買書房義兒認義母,謝禮物干妹拜干哥

  詞曰:

  情如連環終不壞,甲顏且把干媽拜。學堂移近東牆外,無聊賴。

  非親認親相看待,暫將秋波買賣。一揖退去人何在?須寧耐,終久還了鴛鴦債。

  右調《漁家傲》

  話說周璉思想蕙娘,一夜不曾合眼。這邊是如此。那邊的蕙娘,到定更以後,見家中雇的老婆子收拾盤碗已畢,他哥嫂在下房安歇,他父母在正房外間居住,他和小兄弟齊可久同小女廝在內間歇臥。早存下心,要盤問他兄弟話,預備下些果餅之類,好問那庭西北角內做文字的人。誰想那可久原是個小娃子,那里等到定更時?一點燈,便睡熟了。蕙娘直等的他父母俱都安寢,外房無有聲息,方將他兄弟推醒,與他果子吃。那娃子見與他果子吃,心下就歡樂起來,一邊揉眉擦眼,一邊往口內亂塞,說道:“姐姐,這果子個個好吃。”蕙娘道:“你愛吃,只管任你吃飽,我還有一盤子在這里。”那娃子起先還是睡著吃,聽了這話便坐起來。蕙娘怕他父母聽見,說道:“你只睡著吃罷,休著爹媽聽見了罵你我,我還有話問你。”娃子道:“你問我什麼?”

  蕙眼道:“今日來咱家做文章的相公們,你都認得麼?”

  那娃子道:“我怎麼認不得?”蕙娘聽了大喜,忙問道:“你認得幾個?”那娃子道:“我認得我哥哥。”蕙娘道:“這是自己家中人,你自然認得。我問得是人家的人?”那娃子道:“人家的我也認得。”蕙娘又喜道:“你可認得那庭房西北角上做文章的相公?他頭戴公子巾,外罩黑水獺皮帽套,身穿寶藍緞子銀鼠皮袍,腰系沉香色絲絛,二十內外年紀,俊俏白淨面皮,手上套著赤金鐲子,指頭上套著一個赤金戒指,一個紅玉石戒指,唇紅齒白,滿臉秀氣。那個人兒,你認得他麼?”

  那娃子道:“我怎麼認不得?”蕙娘聽了,又不禁大喜。忙問道:“他姓甚麼?他在城內住,城外住?他叫什麼名字?他是誰家的兒子?”那娃子道:“我不知道他住處,他又從不和我頑耍。”蕙娘道:“你不知住處罷了。你可知他姓甚麼?是誰家的兒子?”那娃子道:“他是他媽的兒子。”蕙娘拂然道:“這樣說,是你認不得他!你為何聲聲認得?”那娃子道:“我怎麼不認得他?他是來做文章的相公。”蕙娘聽了,氣惱起來,在那娃子頭上打了一掌,罵道:“死不中用的胡塗東西!”那娃子便硬睜著眼嚷道:“你打我怎麼?果子是你與我吃的,又不是偷吃你的?”蕙娘一肚皮深心,被這娃子弄了個冰冷,伸手將果子奪來,盤內還有幾個,一總拿去,放在地下桌子上。那娃子見將果子盡數奪去,不由的著急起來,大嚷道:“你打我怎麼?我為什麼教你白打?”說著,就啼哭起來。

  龐氏聽見,罵道:“你們這時候還不睡覺,嚷鬧甚麼?”

  蕙娘怕他嚼念出來,連忙將盤中的果子盡數倒在他面前。那娃子見了果子,便立刻不嚷不哭了。雖然不嚷了,他也驟然不好吃那果子;見蕙娘上床換鞋腳,那娃子拿起一個果子來,笑著向蕙娘道:“你還吃一個兒?”蕙娘也不理他,歪倒身子便睡。

  那娃子見蕙娘不理他,悄悄的將果子吃盡就睡著了。蕙娘前思後想,在這邊思想周璉;周璉在那邊思想蕙娘,想來想去,還是周璉想出個道路來。

  次早,到書房完了功課,帶了兩個得用的家人,一個叫吳同,一個叫周永發,一齊到齊貢生門前。詳細一看,見他房子左右俱有人家,左邊的房子甚破碎,右邊房還整齊些。問跟隨的人道:“這右邊房子,是誰人住著?你們可認得麼?”吳同道:“小的都知道。這中間是齊貢生家,左邊是張銀匠住,右邊是鍾秀才弟兄兩人祝大爺問他怎麼?”周璉道:“家中讀書,男女出入甚不方便;我看這右邊的房子,到好做一處書房。

  這里的街道又僻靜,但不知賣不賣?”吳同道:“容小的問他。

  “周璉道:“價錢不拘多少,只要他賣就好。這件事,就交與你辦理。”吳同聽了價銀不拘多少,滿心歡喜道:“小的就與大爺辦理。”周璉道:“限你兩天回我話。還有一說:若右邊不成,就買那銀匠的房子也罷。”吳同道:“只要出上價錢,不怕他不賣。”周璉道:“你不用跟隨,就此刻問他去。”吩咐畢,回家去了。

  真是錢能通神。到午間,吳同便來回話道:“那鍾秀才的房子問過了。起先他兄弟兩個為是祖居,都不肯賣;小的費無限唇舌,哥哥肯了,兄弟又不肯,講說到此時,方停妥。這房子兩進院:外層院正房三間,東西房各三間,北庭房三間,門樓一座;正房東邊還有一間房,西邊小門樓一座,通著內院。

  內院也是正房三間,東邊一個小院和,與齊貢生家止隔一牆;院內有小正房一間,西邊和東邊一樣,又與王菜店止隔一牆。

  東西下各有房三間,北面無房,便是前院的後牆。合算共房二十六間。木石要算中等,價銀一千二百兩。”周璉聽了內東小院與齊家止隔一牆,便滿心難喜,向吳同道:“一千二百兩太多,與他一千兩罷。”吳同道:“這錘秀才弟兄兩個,都是有錢的人,少一分也不賣。”周璉情心過重,還論什麼價錢多少,隨口說道:“就與他一千二百兩。說與管帳的,就與他兌了罷。

  老爺問起來,只說是五百兩買的。”吳同大喜,不想賣主止要八百,他到有四百兩落頭。周璉道:“幾時搬房?”吳同道:“搬房大要得半個月後。”周璉道:“如此說,我不買了。定在三日內搬清方可。他圖價錢,我為剪絕。”吳同連忙答應出去。

  原來買齊貢生家左右房子,也是周璉費一夜心力想出來的。他素知齊貢生為人固執,不但說將他女兒做妾,就是娶做正室,他還要拘齊大非偶的議論;除了偷奸,再無別法。到了未牌時分,吳同和管帳伙計來回復道:“房價一千二百兩兌了,立的賣房契已取來,定在後日一早搬去。”周璉聽了,又看了契,大喜。隨即到他父親周通面前,說明已意,嫌家中人多,耳目中不得清淨,要同葉先生去新買鍾秀才房子內讀書。他父親見是極正大事,心上頗喜,也不問房子價錢多少,止說道:“城里城外,家中有許多少房子,揀上一,處就是了,何必又買?”

  到第三日午後,打聽得錘秀才搬去,親自到那邊看了房兒,吩咐雇各行匠役,連夜興工修理。先生在前院正房居住,三間北庭會客;內院正房,也做會客之所。西小院房,貯放吃食,西廈房三間,做廚房;東廈房三間,家人們祝前院亦然。自己單揀了東小院房居祝家人們領了話,立刻連夜興工修理停妥。將那東小院房,上下普行修蓋,裱糊的和雪洞一般。擺設起琴棋書畫、骨董珍玩,安設了床帳、桌椅,鋪放下錦繡、花茵。大家圖小主人歡喜,於是同沈襄搬了過來。

  齊貢生知葉先生搬入隔壁,心上甚喜,早晚可以講論文章,率領了兩個兒子來拜賀。周璉接見齊貢生,比在會中又加敬十倍,留可大、可久同飲食,頑笑到燈後,方放回家。次日備了極厚的八色禮物,同沈襄回拜。貢生留茶,一物不肯收受。周璉沒法,談了一會詩文,送了出來。從此時常來往。可大、可久不時到周璉處,來了定留吃飯,走時必要送些物事,從沒個教他弟兄空手回去的。把一個齊貢生老婆龐氏喜歡的無地縫可入,日日嚷鬧著教貢生設席請周璉。齊貢生是個一介不與、一介不取的人,聽見他兒子們常收周璉的東西,深以為恥。無如龐氏擋在前頭,弄的這貢生也沒法。他女兒蕙娘,止知周璉是個大富家子弟,搬來隔壁讀書,卻不曉得就是庭房西北角與他眉眼傳情的人。

  過了二十余天,周璉要和齊可大結拜個弟兄。可大先和他母親說知,龐氏喜出意外,隨即告知貢生。貢生道:“漢時張耳、陳余,豈不是結拜的弟兄?後來成了仇敵,比陌路人更甚幾倍!”龐氏道:“我不管你張家的耳朵,陳家的魚兒,弟兄總要拜哩。他一個滿城大財主的兒子,先人又做過極大的官,他肯與我們交往,我們就沾光不淺。人家到要下顧,你反窮臭起來?”貢生道:“你這沾光下顧的話,再休對我說!孟子曰:『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畏彼哉?

  “龐氏道:“你敢和他家比人比腳麼?比人,家中上下止有九口,他家男女無數,奴仆成行;比腳,他父子們不穿緞鞋,便穿緞靴,你看你的腳,穿的是什麼?”貢生咬牙大恨道:“你看他胡嚼麼?我說的仁,是仁義的仁,我說的爵是爵祿的爵;你不知亂談到那里去?真是可恨!可厭!”龐氏道:“恨也罷,厭也罷,總之結拜弟兄,定在明日!到其間,你若說半個不字,我與你這老怪結斗大的疙瘩,誓不兩立!休說周相公要和我兒子結拜弟兄,就和你結拜個弟兄,你也該知高識低,做個不負抬舉的人才是!我再問你:你見誰家遇著財神,拿棍打來?”老貢生聽罷,用兩手掩耳,急急的走出去。又知此事勢在必行,次日一早,便往城外訪友去了。

  周璉於是日,先著人送貢生和龐氏緞衣各兩套,外隨羊酒等物,與可大、可久緞衣各一套。連日以問明可久,蕙娘二十歲了,比自己小一歲,他是在庭房窗眼中看見過的,想算著身材長短,令裁縫做了兩套上色緞子裙氅,配了八樣新金珠首飾送蕙娘,都拿到龐氏面前。龐氏愛的屁股上都是笑,全行收下,只等老貢生回來,商酌幾件東西做回禮。%少刻,周璉盛選衣帽過來,拜見干媽,龐氏著請入內房相見。蕙娘在窗內偷看,心下大為驚喜,才知西北角下做文字的書生,就是周璉。心中鬼念道:“這人才算的有情人!像他這買間壁房子,和我哥哥兄弟結拜,屢次在我家送極厚的禮物,毫不惜費,他不是為我,卻為著那個?”又心里嘆道:“你到有一片深心,只是我無門報你!”急急的掀起布簾縫兒,在房內偷窺,見周璉生得甚是美好。但見:目同秋水,秋水不及他二目澄清;眉若春山,春山不如他雙眉松秀。鼻梁骨高低適宜,嘴唇皮厚薄卻好。逢人便笑,朵頤間綻兩瓣桃花;有問必答,開口時露一行碎玉。頭帶遠游八寶貂巾,越顯得龐兒俊俏;身穿百折鵝絨緞氅更覺得體態風流。

  耨吏耕經,必竟才學廣大;眠宿柳,管情技藝高強。

  蕙娘看了又看,心內私說道:“婦人家生身人世,得與這樣個男子同睡一夜,死了也甘心!”又見他坐在一邊,說的都是世情甜美話兒,又聽得問他父親不在家的原故。吃罷茶,便要請干妹妹拜見。只聽得他母親說道:“過日再見罷,他今日也沒妝束著。”又聽得周璉說道:“好媽媽!我既與你老做了兒子,就和親骨肉一般,豈有個不見我妹妹之理?”只聽得他母親笑向他兄弟可久道:“你叫姐姐出來!”

  蕙娘聽了,連忙將身子退了回去,站在房中間。可久入來笑說道:“周家哥哥要見你,咱媽媽叫你出去!”蕙娘滿心里要與周璉覿面一會,自己看了看,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怕周璉笑話他,向可久道:“你和媽說,我今日且不見他罷。”那娃子出去回復,又聽得周璉道:“這是以外人待我了!必定要一見。”他母親又著可久來叫,蕙娘忙忙的換了一雙新花鞋兒,走到鏡台前,將烏雲整了整,拂眉掠鬢,薄施了點脂粉,系了條魚白新布裙子,換上一件新紫布大襖,著他兄弟掀起簾兒,他才輕移蓮步,含羞帶愧的走將出來。周璉對面一看,真是衣服不在美惡,只要肉和骨頭兒生的俊俏。但見粉面發奇光,珠玉對之不白;櫻唇噴香氣,丹砂比之失紅。

  眉彎兩道春山,隨他鐵打金剛,眉蹙時定須腸斷;目飄一汪秋水,任爾銅鑄羅漢,眼過處也要銷魂。皮肉兒宜肥宜瘦,身段兒不短不長。細腰圍抱向懷前,君須尚饗;小金蓮握在手內,我亦嗚呼。真是顛不刺的隨時見,可喜娘行蓋世無!

  兩人互相一看,彼此失魂。周璉向蕙娘深深一揖,蕙娘還了一拂,大家就坐。蕙娘便坐在他母親背後,時時偷眼與周璉送情。周璉見蕙娘的面孔,比窗內偷窺時更艷麗幾分,禁不住神魂飄蕩。坐了大半晌,只不肯告別。龐氏回頭以目示意,著蕙娘入內房去,蕙娘也不肯動身。龐氏老下面皮,向可大道:“你陪周兄弟到外面書房里坐。”周璉沒奈何,舍了出來。龐氏收拾茶食,周璉略用了些,即回隔壁書房內。

  倒在床上,自言自語道:“我這命,端的教我這干妹妹斷送了!如今面雖見了,同睡還沒日子,該怎麼消遣這相思日月?”於是合著眼兒,想那蕙娘的態度,並眉眼的深情。又想他半迎半避、半羞半笑、半言不言的那種光景,恨不得身生雙翼,飛到齊貢生家,將蕙娘抱到一無人之地,竭生平氣力,治他故賣風情、要人性命的罪案。又想著蕙娘上下通是布衣裙,便大不快活道:“豈有那樣麗如花、白如玉的人兒,日夜用粗布包裹?可惜將極細極嫩的皮膚,都被粗布磨壞?”便動了做家常穿用的衣服,與他送去。又轉念齊貢生是個小人家兒,將綢子衣服送去,必不著他尋常穿。思索了半晌,用筆開了個單兒,笑說道:“只用每一件做上四件,如此之我,不怕不與他穿?

  “隨即將家人叫來,說與他們長短尺寸,用雜色綢子,棉、單、夾三樣,每一樣各做四件,裙、褲、大小襯衣,俱須如數辦理,限兩日做完。家人們聽了,背間互相議論,也猜著是送齊貢生家,卻猜不著是送他兒媳,送他閨女。大家嗟嘆為前世奇緣。

  又知他性兒最急,連夜叫了二十幾個裁縫,與他趕做。只一夜通完,拿到周璉面前,周璉甚喜。又配了些戒指、手鐲、碎小簪環之類,將可大、可久請來,留酒飯後,就煩他弟兄與蕙娘送去。

  再說老貢生昨晚回家,龐氏將周璉認了干兒子,並送的許多衣物都取出來,著貢生看,說了又說,感激周璉的好處。老貢生大概瞬了一眼,說道:“一介不取,方是我們儒者本色。

  今平白收人家無限東西,於心何安?總之你們做婦人的,不明『義利』兩字,就與聖賢道理不合了。”龐氏見老貢生見了許多東西,臉上沒半點喜色,心上早有些不爽快;今聽了這幾句斯文話,不由的大怒道:“放屁!什麼是個聖,什麼是個賢?

  和你這種不識人抬愛的殺材說話,就是我不識數兒處。人家昨日恭恭敬敬的來,連一頓飯也沒留人家吃,再不說明日想幾件東西做回禮,打發兒子們到人家父母前磕個頭,也算孩子們結拜一常”老貢生道:“我一個寒士,那有東西送他?”龐氏道:“白收人家的麼?”貢生道:“誰教你收下他的?為今之計,只有個都把還他,實為兩便。”龐氏大喊道:“放狗屁!

  “貢生見龐氏不成聲氣,有些怕怕的說道:“著孩子們走走,也罷了。”龐氏道:“不!我要東西哩!”貢生無奈,只得在內外搜尋。尋出米元章一塊墨刻法帖,一塊假蕉葉白硯台,兩匣筆,一部《書經》體注。龐氏打開箱籠,尋了幾件瓶口、茶包、香袋之類,算蕙娘的人情。次日辰刻,著兩個兒子穿了新衣鞋襪,到周通家叩拜干爹媽去。

  周通不知來頭,見他弟兄兩個入門便亂叫“干爹”,還要入內里去見冷氏,又不便問他原故。周璉從書房中趕來,說明結拜弟兄話,周通心上大不如意。周璉領他弟兄見了冷氏,冷氏留他弟兄在內房吃茶食。臨行,每人在一小荷包,荷包內各裝小銀錠五六個送他們。

  弟兄二人回到家中,訴說周家如何款待,龐氏大喜。將荷包銀錠,都替兒子收了。蕙娘自周璉送許多衣服首飾之類,他就明白周璉是不教他穿布的意思。見他母親不說,他如何敢穿在身上?只是心上深感周璉不過。也知周璉已有妻室,是沒別的指望,只有舍上這身子,遇個空隙,酬酬他屢次的厚情。自此茶里飯里,醒著睡著,無一刻心上不是周璉矣!

  過了幾天,龐氏嚷鬧著教請周璉,老貢生無奈只得備席相請。周璉聽得請他,欣喜之至!整齊衣帽,到貢生家。酒飯畢,周璉三四次說道要拜謝龐氏。貢生見阻不住,只得教兒子可大陪了入去。龐氏親親熱熱的周旋,謝了又謝,又著蕙娘出來。

  蕙娘早准備著相見,就穿帶了周璉送的衣服,首飾,打扮的粉妝玉琢,到周璉跟前拂了兩拂,說道:“教周哥屢次費心,我謝謝!”慌的周璉還揖不及。婦人家固以人才為主,服飾也是不可少的。今日蕙娘打扮出來,周璉看時,見比前二次大不相同,真是廣寒仙子臨凡,瑤池瓊英降世,禁不住眼花撩亂,魂魄顛倒起來。一同坐下吃茶,周璉正要敘談幾句話兒,被老貢生著雇工老漢立刻請出去。周璉只得出去。蕙娘隨著龐氏,送出院外。周璉回身作謝,見蕙娘雙眉半蹙,那對俊秋波透露出無限抑郁,無限留戀,欲言不好言,欲別不忍別的情況。周璉此際,心神如醉,走到院門外,還回頭觀望。然後到書房,與貢生作別。正是:婦人最好是秋波,況把秋波代話多。

  試看臨行關會處,怎教周子不情魔?

  第八十一回 跳牆頭男女欣歡會,角醋口夫婦怒分居

  詞曰:

  牆可逾,炭可梯,男女相逢奇又奇。毛房遂所私。

  盼佳期,數佳期,晝見雖多夜見希求歡反別離。

  右調《長相思》

  話說周璉從齊家赴席回來,獨自坐在書房內,想蕙娘臨別那種神情眉眼,越想越心上受不得。一日,齊可久獨自跑到周璉書房內頑耍,周璉取出許多點心讓他吃,盤問他家的內事。

  那娃子到也知無不言,言無不荊周璉指著院外東牆問道:“那邊想就是媽媽住房了?”娃子道:“不是。這個牆是我那邊毛房牆。”周璉道:“你那邊毛房有幾間?”娃子笑道:“沒有房,是個長夾道兒。”周璉道:“這夾道兒有多寬?”那娃子指著一張方桌道:“有這個寬。”周璉道:“毛坑在那邊?

  “娃子道:“我不知道。”周璉道:“就是人出恭時蹲的那一塊地方兒?”娃子用手向北指道:“在這一頭兒,地底下有一個缸,缸上頭還有木頭板子。”周璉指著南頭問道:“夾道這一頭有毛坑沒有?”娃子笑道:“沒有,沒有。這一頭柴也放,木炭也放。”周璉道:“這夾道:“兒可有門子沒有?”娃子道:“怎麼沒有?我媽入去不關閉門,我姐姐和我嫂嫂入去都關閉門。”周璉忙問道:“你姐姐什麼時候出恭?”娃子道:“我姐姐天一明就去出恭。我媽和我嫂嫂吃了飯出恭,我家老婆兒後晌出恭,我只在院里出恭。”周璉聽了大喜,心里說道:“這便有點門路了。”又問道:“別人出恭,天一明去不去?

  “娃子搖頭道:“不去,不去。止是我姐姐去。”吃了一會點心,周璉又著他拿了幾個回家去吃。這娃子跑兩步跳一步的去了。

  周璉急急出房,將那東牆一看,估量著還沒一丈高。心里想要弄個梯子來,又怕家人們動疑。想了一會,喜歡的手舞足蹈,說道:“我的親干妹妹,我也有得了你的日子也!不枉我費一番血汗苦心。”隨即將一家人叫來,吩咐道:“你快著木匠與我做兩個桌子,一個要比房內方桌周圍小三寸,高二尺五寸;再做一個小些的,也要高二尺五寸,比方桌周圍小六寸。

  今晚定要做完。也不用油漆,我要在床邊,放零碎東西用。”

  那家人道:“一個絕好的書房,擺上兩張白木頭桌子,恐不好看。房兒又小,添上他越發沒地方了。”周璉道:“你莫管我,你只做去就是了。”家人出去,周璉復行算計道:“房內的方桌有三尺余高,添上兩張新做的桌子,迭起來放在上面,便有八尺余高。我要過這牆去,止差著二尺上下。還有什麼費力處?”心上甚是得意。猛然又想道:“我這邊便可上去,他那邊該如何下去?總然跳下去,如何上得來?一丈高下的牆跳斷了腿,豈不完哉!”想到此處,把一肚皮快活弄了個干淨,急得撾耳撓腮,想不出個道路,倒在床上睡覺去了。睡了半晌,忽然跳下床來,大笑道:“我的親干妹妹,不出兩天,你就是我的肥肉兒了。”喜歡的也不回家,立刻差人和他父母說:“要在書房同葉先生讀夜書。”這晚獨自關閉院門,睡了一夜。次早,將家人叫來,吩咐道:“此刻買四十擔木炭,與隔壁齊奶奶送去。若少買一擔,我將來問出,定要當賊的處置。可先和齊大相公說明,是我們太太送齊奶奶的。”家人如命而去。這是他想起那娃子有南頭夾道內堆放柴炭之說,故買這許多相送,打算他家必在夾道內安放,便可堆積成下去的道路了。也是於無中生有費心血想出來的法兒。

  早飯後家人們將兩張新做的小桌抬來,放在院中。周璉道:“我這房兒小,有一張方桌就夠了。可搬出一張去,放在東牆腳下南頭,客人來你們放茶酒也有個地方。”一個家人道:“就只怕被風雨壞了。”周璉蹙著眉頭道:“你買東西時只少落我幾個錢,比在這一張方桌上盡忠強數倍。”將桌子安放停妥,少刻聽得牆那邊婦人同男人嘻笑說話,又聽得倒炭之聲,來往不絕。心上得意之至,以為不出所料。又打算著蕙娘明早出恭,我若過去,他不知怎麼歡喜。這喊叫不依從的話,是斷斷沒有的。須臾,家人來回話說:“木炭四十擔都領炭鋪中人向齊家交割,此時還擔送未完。齊奶奶著在太太上請安道謝。”

  到這夜四更時候,把新做的兩張桌兒,做兩層都迭放在方桌上。看了看,離牆頭不過一尺六七寸。隨即扒上去,向牆那邊一看,見南頭炭已堆的和牆高下不差許多。往北看,不甚分明。忙下來,到房內點了個燈籠,扒上桌子去照看。見炭從南頭堆了有一丈多長,竟堆成個大大的炭坡,極可以步走下去。

  心中大喜不荊再用燈籠照看北頭,離這炭還有三四尺遠,中間有個門兒,閉在那里。周璉看明白,回到房中,暖了一壺酒,獨自坐飲,等候天明。

  好大半晌,方聽得雞叫。只怕誤了好事,扒在桌子上,兩只眼向那夾道門兒注視。直到天大明亮,方見牆中間門兒一響,周璉將身子縮下去,止留二目在牆這邊偷看。見一婦人走入來,烏雲亂挽,穿著一件藍布大棉襖,下身穿著一條紅布褲兒,走到毛坑前,面朝南,將褲兒一退,便蹲了下去。周璉看得清清白白,是蕙娘。不由的心上窄了兩下。先將身子往牆上一探,咳嗽了一聲。蕙娘急抬頭一看,見牆上有人,吃一大驚。正要叫喊,看了看,是周璉,心上驚喜相半,急忙提起褲兒站起來,將褲兒拽上。只見周璉已跳在炭上面,一步步走了下來。到蕙娘面前,先是深深一揖,用兩手將蕙娘抱祝說道:“我的好親妹妹,今日才等著你了!”蕙娘滿面通紅,說道:“這是甚麼地方?”話未完,早被周璉扳過粉項來,便親了兩個嘴,把舌頭狠命的填入蕙娘口中亂攪。蕙娘用雙手一推,道:“還不快放手!著我爹媽看見,還了得!”周璉道:“此時便千刀萬剮,我也顧不得。”說著,把蕙娘放倒在地,兩手將褲兒亂拉。

  蕙娘道:“你就要如此,你也將門拴兒扣上著。”周璉如飛的起去,把門拴兒扣上,將蕙娘褲兒從後拉開,把兩腿一分。蕙娘含著羞,忍著疼,只得讓周璉欺弄,濡研了十數下。蕙娘疼痛的了不得,用兩手推著周璉道:“我不做這事了,饒我去罷。

  “周璉也不言語,先將自己的舌尖送入蕙娘口中,隨即縮回。

  “蕙娘也將舌尖送入,讓他吮咂。蕙娘初經雲雨,覺得里面如火燒著的一般,甚是難忍難受。只因心上極愛周璉,便由他行凶。將兩腿夾的死緊,口中亂說“罷了,罷了”!堪堪的日色出來,蕙娘道:“使不得了。”周璉道:“你只將兩腿放開些,我立刻完事。”猛聽得門兒外有人說話,周璉也顧不得蕙娘痛苦,連連的大肆抽提。少刻,周璉春透心胸,將蕙娘舌根狠命的吸在口中亂咂,把一只金蓮用力握的死緊。自和婦人們有此事至今,總不如此次極美,皆因他心上愛到無以復加。

  事完之後,便軟癱在蕙娘肚上。

  蕙娘見周璉雙眼緊閉,扒在他身上,微風不動,把個脖項也歪在一邊。做女兒的從沒經見過,只當周璉死了。心上害怕起來,連連的用手推搖了十幾下。只見周璉將頭抬起,微笑了笑,吃了蕙娘的一個嘴。見蕙娘襖底襟上早弄下兩三處新紅。

  忙將蕙娘扶起,還欲說話,蕙娘道:“你不看是甚麼時候,有話再說罷。你快快的過去。”周璉又摟住粉項,連連的吃了幾個嘴,道:“我今日才完了心願了。你若是可憐我這一片赤心,明日務必早些來。我五更天就在此等你。”蕙娘點了點頭兒,一邊系褲子,一邊站起來,著周璉扒過牆去,然後才將門拴兒取開。開門一看,見院中無人。回頭看來,見周璉在牆那邊,還露著半截身子,在上面看視。蕙娘朝著他笑了笑,才走出門兒去。這一笑,又把周璉心上笑的發麻癢起來,恨不得又跟隨了過去。隨即將桌子收入房內,看日光已照紗窗,也不好睡覺養息,將院門開放,讓小廝們入來送茶水。仍照常誦讀功課,遮飾眾人耳目。直至早飯後,方才閉門睡倒,細細的咀嚼那交媾時的情景。真是一生僥幸、有一無兩之事。獨自在那里得意到幾百萬分。

  再說蕙娘恭也沒顧得出,走將回來,龐氏已經淨面,他父親已出去了。問蕙娘道:“怎麼你今日去了好大一會?”蕙娘道:“我也是這般說,白蹲了半天,只是出不下來。”龐氏道:“敢是大腸里火結住,怪不得你的面色通紅,吃點蜜水就好了。

  “蕙娘只怕他父母看出破綻,幸喜毫不相疑。走到自己房內,見他兄弟也不在,連忙用涼水偷著將大襟里兒上血跡洗去。呆呆的坐在床上,思想方纔的事,竟是第一苦事,不是甚麼好吃的果子。又想昨日送木炭,這就是他的調度,安心要破壞我。

  只是他怎知道我家夾道內放柴炭?豈非奇絕?又想了想,身子已被他破去,久後該作何結果?用手在陰門上一摸,還是水漬漬的,兩片大開著,不是從前故物。心下又羞愧起來。往常思念周璉,還有住時,念日不知怎麼,就和周璉坐在心上、睡在心上一般。晚間睡在被內,想那臨去的話兒,著他早些去,又想起那般疼痛,有些害怕。翻來覆去,到三鼓往過才睡著。

  心上懸結著,只睡了一個更次,便醒轉來,悄悄的起去,點著個燈,看了看小女廝和他兄弟,睡的和死人一般。隨即打開了鞋包,換了雙大紅鞋兒,走在鏡台前,敷了一番脂粉,將頭發用梳子籠的光光的,罩了塊青手帕,坐在床上算計道:“他昨日說五鼓就在牆頭候我,此時他定在那里相等。我若去,父母問起時,我昨日原說沒有出下恭來,只說內急的狠,說與他一聲,我立刻回來就是了。”想罷,將燈兒吹滅,一步步走到外房門前,款款的將門兒一啟,側身出去。到窗外一聽,不見動靜,知道他爹媽沒有聽見。連忙搶行幾步,將夾道門推開。

  這邊門兒一響,牆頭上的周璉早已看見,低低問道:“來了麼?”蕙娘見周璉已在牆頭,也不答應,將門兒急忙拴了。

  不想周璉早預備下個燈籠點在牆那邊。先向炭堆上丟下一個褥子,一個枕頭,跳過牆來,和燈籠都安放地下。然後走到蕙娘跟前,用雙手抱起,放在褥子上,著了枕頭,也顧不得說話,將褥兒拉下,分開蕙娘的兩腿,卻待將陽物插入。蕙娘道:“你斷不可像昨日那樣羅皂,我實經當不起。”周璉連連吃嘴道:“我今日只管著你如意。”說著,將陽物徐徐插入,便不是昨日那樣艱澀。蕙娘蹙著眉頭,任他戲弄。口中柔聲嫩語哀告著,只教弄半截。周璉在燈下,看著他的容顏,又聽著他這些話兒,越發性不可遏。周璉款款的用柔軟功夫,一出一入,抽送起來。

  蕙娘此時也覺得可以容受。周璉回頭見蕙娘穿著大紅半平底鞋兒,上面花花綠綠,甚是可愛,忙用雙手緊緊握祝兩人事畢,摟抱了片刻,天已大亮。周璉將他扶起,抱在懷中,口對口兒的問道:“今日比昨日何如?”蕙娘斜瞅了一眼,便笑了。旋將周璉脖項摟住,又將粉面枕在周璉面上,只顧挨楂。周璉道:“天已大明,你該去了。”蕙娘始將秋波轉盼,抬頭看那天色。

  看罷,向周璉道:“我此時一點氣力也沒了,你抱起我來罷。

  “周璉將他抱起,蕙娘系了褲兒,一手托著牆,十手拉著周璉衣袖,問道:“你明日來不來?”周璉道:“我為什麼不來?

  我又不是瘋子。”蕙娘又笑了笑,問周璉道:“傷快過去罷。

  “周璉將褥子卷了枕頭,向牆那邊一丟,然後提了燈籠,從炭上扒過牆去。又回頭看蕙娘,蕙娘又笑了笑,以目送情,周璉擺手兒,蕙娘方才出去。

  回到外房,見他父親正穿衣服,他媽還睡在被內。急急的幾步,走入內房,將紅鞋脫去,換了一雙寶藍鞋穿了。小女廝與他盛了面湯,梳洗畢,呆呆的坐在床上,思索那交媾的趣味,不想是這樣個說不來的受用,怪道婦人家做下不好的事,原也由不得。又想著普天下除了周璉,第二個也沒這本領。從此一心一意要嫁周璉。拿定他母親,是千說萬依的。只是他父親話斷無望。

  到第三夜五更時,又與周璉歡聚。事完後,蕙娘說起要嫁的話。周璉道:“此事從那日會文在窗下見你時,存此想算,直到如今。只是我家有正妻,不但將你與我做個偏房,就與我房下做個姐妹,你父親也斷斷不依。我也思量了千回百轉,除非我房下死了,那時名正言順,遣媒作合。內中又有你母親作主,這事十分中就有十分成就。如今該怎麼向你父親開口?”

  蕙娘道:“我已是二十歲了,早晚間我父親把我許了人,我這身子已被你破,那堪又著人家再破?我到那時,不過一條繩子自縊死,就是報還了你愛我一場的好心。只是我死了,你心上何忍?”說著,兩淚紛紛從臉上滾下。周璉抱住溫存道:“你休要憂愁。且像這樣偷著做,等候個機緣,即或到水盡山窮,我從這牆上搬你過去,到我家中,稟明父母,費上十萬銀子打官司,也沒個不妥當的事。萬一不妥當,再著上十萬。若二十萬還無成,我陪你同死,也舍不得教你獨死,教你再嫁第二個人。”蕙娘聽了這幾句話,拭去淚痕,說道:“我的終身總要和你說話。你若是誤了我,我便做鬼,也不依你!”兩個相親相偎,到天明別去。

  自此一連七八天,周璉沒回家去,總在書房中歇臥。偶爾白天回家走走,周璉的父母以為兒子下苦功讀書,心上到也歡喜。怎奈他妻子何氏與周璉是少年好夫妻,每日晚上定要成雙。

  今一連七八夜不見周璉回來,那里還挨得過去。便生了無限猜疑,打算著周璉不是嫖便是賭,不過藉讀書為名,欺謊父母。

  又見周璉回家,止到他房內兩次,面色上大同不前,看的冷冷淡淡,連多坐一刻也不肯。已看出破綻,只是摸不著根兒。將伺候周璉的大小家人、廚子、火夫都輪班兒叫去細細盤問,眾人一口同音,說:“主人實是獨自宿歇,用心讀書,並無半點外務。”何氏又疑他們受周璉囑托,因此不肯實說。

  想了半天,想出一套話來,到婆婆冷氏面前說道:“女婿連夜不回家,與眾家人打通一路,包著個娼婦,在新書房左近,夜去明回,已七八天了。咱家有錢,誰不忌恨?久後被人訛詐事小,設或一出一入被人家傷了性命,我做個寡婦罷了,只怕爹媽的後嗣有些可慮。”冷氏聽了別的話,知道他們是少年夫妻,不願丈夫離開的意思,後聽到傷了性命等話,心上有些怕起來。立刻將周通請入內室,照何氏適才的話,告訴周通。周通笑道:“我一生一世,止有此子。凡他一舉動,我無不晝夜留心暗中著人察訪。委系在新書房內立志讀書,並未胡行一步。

  除會文日子出門,余俱在書房中。止是和齊貢生家兩個兒子稠密些。他們少年人合得來,也罷了。若說講到鄰家,那齊貢生品端行方,言笑不苟,是我們本城頭一個正路人,也是我一萬分信得過的人。今他另立書房讀書,這是最難得的事體。若把他這讀書高興阻了,惹的他惱怒起來,胡嫖亂賭,將我也只合把他白看兩眼,誰舍的難為他?”這是媳婦兒貪戀丈夫。我今日就吩咐與他,白日在書房中,晚間回家來罷了。”

  隨即著人將周璉叫來,說明此話。周璉聽了,和當心打個霹雷一樣,又不敢在他父親前執謬,,含怒出來。深信家中大小,沒人敢掇弄他。隨到他母親冷氏前細問。冷氏道:“這是你父親怕你少年沒守性,設或在外眠花臥柳,教我們擔憂。況你媳婦獨宿,也不是個常事,因此著你回來。”周璉聽了這兩句話,便明白是何氏有話了。連忙走到何氏房內,問道:“你今日和母親說甚麼話來?”何氏滿面笑容,說道:“我沒有說甚麼。”周璉道:“你既沒說甚麼,怎麼父親陡然教我回家宿歇?”何氏笑道:“連我也不知道二位老人家是什麼意思。敢是怕你在外嫖賭。”周璉怒說道:“我便嫖賭,你我怎麼?”

  何氏見丈夫惱了,低低的笑說道:“你就嫖賭去,只要你有錢。

  “周璉道:“有錢,有錢,一百個有錢,只是不嫖你!”何氏道:“我要你嫖我麼!”周璉道:“你既不要嫖你,你為什麼在老爺子前過舌?”何氏道:“那個爛舌頭生疔瘡的,才過舌哩!你只回書房里睡去就是了,何必苦苦向我較白。”周璉道:“你能有多大的鬼兒,敢在我跟前施展?”說著,將衣服摟起,指著自己的陽物,向何氏道:“你多嘴多舌,不過為的是他。

  你從今後,若安分守己,我還著他賞你一二次光;你若暗中作弄我,我將他倒吊起也輪不到你囗里去。”何氏道:“你到不呵咶我罷,誰要他當飯吃不成?你的會吊著,難道我的不會掛著麼?”

  正嚷鬧間,他母親冷氏人來說道:“教你回家,是你父親的意思,與你媳婦何干?你兩個不必吵鬧,我明日自有安排。

  “周璉道:“我的被褥俱在書房中,我明日再回家罷。”冷氏道:“這使不得。你父親方才和你說了,你便與他相拗,他豈不怪你!現放著你媳婦被褥,何必定要書房中被褥怎麼。況此時已是點燈時候還去做甚?”說罷,冷氏出去。周璉無可如何,只得遵他母親的言語,深慮沒和蕙娘說聲,恐他獨自苦等。夜飯夜酒都不吃,也不脫衣服,和衣兒倒在床上,一心牽掛著蕙娘。

  到三更時分,何氏只當周璉睡熟,忍不住到他懷前替他解扭扣,松腰帶,拉去靴襪。正要脫底衣。周璉睜開兩眼,向何氏臉上重重的唾了一口,罵道:“沒廉恥的貨!我原知道你挨不住了!”何氏此時羞愧的無地可入,低了頭,走至床腳下,淚流滿面,又不敢高聲大哭。心上又悔又氣,恨不得一頭碰死。

  到五更時,周璉那里還睡的住?坐起來,只覺得一陣陣耳熱心跳,不由的嘴里說道:“罷了,這孩子今夜苦了!”何氏只當丈夫說他苦了,越發在床腳頭哽哽咽咽,悲傷不已。周璉見何氏甚是悲切,素日原是和好夫妻,想了想,他也是貪戀我的意思,我頭前處置過甚了。做婦人的,誰沒個羞恥?省得我這般肉跳心驚,到不如且拿他出火。伸手將何氏一搬,見何氏二目紅腫,哭的和酒醉一般。隨蹲在床上,將何氏用兩手抱起,放在床中間。正要對面親嘴說話,被何氏用力一推,周璉不曾防備,一個翻觔斗倒跌下床去,頭上碰下個大疙瘩。扒起來,雙睛出火,怒不可遏,卻待將何氏揪扭痛打。回想他父母睡熟驚動起來不便,忍了一口氣,將靴襪穿上,叫起女廝們點了燈籠,出外邊書房中去了。正是:絕糧三日隨夫餓,一日無他心不減。

  婦女由來貪此道,休將醋味辨酸咸。

  第八十二回 阻佳期奸奴學騙馬,題姻好巧婦鼓簧唇

  詞曰:

  他也投閒抵隙,若個氣能平。理合血淋牆壁,此大順人情。

  這事莫教消停,須索妙婦私行。知他舌散天花,能調鳳管鸞笙。

  右調《相思令兒》

  且說冷氏到次日,將周璉夫妻角口話與周通說知,周通將周璉極力的數說了幾句,吩咐他在家住五天,在書房住五天,周璉才略有些歡喜。急急的到書房,在先生前打了個照面,將小院門開放,看見那堵牆和那張方桌,便是一聲嗟嘆。入房來,往床上一倒,想算道:“這蕙姑娘不知怎麼怨恨我!若今晚負氣不來,真是將人坑死!誰能過去與我表白冤枉?”猛想起:可久那娃子最好多說,此事除非著他有意無意的道達,使蕙娘知道我不來的原故方好。隨即叫入個小小廝,吩咐道:“你去隔壁請齊二相公來。”少刻,那小廝將可久領來。周璉先與他果子吃,又留他吃早飯,問他家中長長短短。漸次問到蕙娘身上,可久道:“我姐姐還睡覺哩。”周璉道:“我昨晚也是一夜沒睡覺。”娃子道:“你為什麼不睡?”周璉道:“我昨晚二更鼓被我父親叫去說話,因此沒有睡覺。我也是才從家中來。

  “娃子道:“你昨夜沒在這里麼?”周璉道:“正是。”那娃子吃畢飯,周璉與了他兩包花炮,五百錢,那娃子喜歡的怪叫回家放炮去了。

  少時,蕙娘聽得院中炮響,就知是周璉與他兄弟的。急急的扒起將他兄弟叫來問道:“你周哥做什麼哩?”娃子道:“我來時他說要睡覺。他又說昨日他爹叫著他去,一夜沒睡。”

  蕙娘聽了,才明白是他父親叫去,並不是周璉變心。把一肚皮怨恨丟在一邊。原來蕙娘五更天到夾道內,直等到天明。隨向娃子囑咐道:“你周哥問我的話,不可向爹媽說。若是說了,我教你周哥一點東西不與你。”娃子去了。

  到這晚,蕙娘洗腳淨牝,等候接續良緣。到四鼓時,在鏡台前勻了臉,鬢邊戴了一朵大紅燈草茶花,穿了紅鞋,悄悄的走出房來。到夾道內,先向牆上一看,見牆上有人,就知是周璉等候,回身將門兒拴了。周璉打算今晚蕙娘必早來,從三更時分便等候起,今見蕙娘入來,隨將枕頭、褥子丟在炭上,提燈籠過來。到蕙娘面前,將燈籠、枕、被放下,向蕙娘深深一揖,兩條腿連忙跪下,雙手抱住蕙娘。正要表白昨晚不曾來的話,蕙娘笑嘻嘻的扶起道:“我都知道了。”周璉起來,將枕、被從新安放好。蕙娘便坐在上面,不想周璉止穿著大衣和鞋襪,不曾穿著褲子。兩人再無別說,周璉將蕙娘放倒,挺陽物直刺紅門。放出十二分氣力,補昨夜的虧缺,直弄了一個更次,已交上五更,方才完事。把個蕙娘弄的言不得,動不得,到像經了火的糖人兒,提起這邊,倒在那邊。兩人摟抱著,周璉訴說他房下在父母前進了讒言,因此昨晚被叫了去。又言如何角口,才許了書房宿五夜,家中宿五夜。蕙娘道:“可惜一個月,平白里少了十五天,是那里說起!”周璉道:“你莫愁,只要夜夜像這個時候來,做兩次事,也補過那十五天。”蕙娘道:“一夜不見面,不知怎麼心上不好過,我昨日已領教過了。”周璉親嘴咂舌,將兩只小金蓮在燈籠下不住的把玩。少刻,那陽物又跳動起來,兩人復行鏖戰,弄到天亮方休。

  光陰易過,已到五日之期。周璉說明回家,約定過五天,至某夜相會,去了。

  周璉有個家人,名喚定兒。為人頗精細,自周璉與齊貢生家來往後,他便事事留心,見周璉和可久、可大拜弟兄,送衣服、首飾、銀錢、柴炭等物,他和眾人背間有無數的議論。又見做了兩張白木頭桌子,放在房內,院外東牆下,安放一張方桌,心上已明白了十分。但不知是和齊家那一個?打算著不是他閨女,就是他兒媳婦。這番該他在書房上宿,他於這晚三鼓,在小院門隙內偷窺。到交四鼓時,見周璉將桌子迭起,又待了幾句話功夫,見點出燈籠,懷內不知抱著是什麼,在牆頭上站著。少刻便跳過牆去,直到天大明,方才過來。定兒一連看了五夜,俱是四鼓。他也不肯和同伴人露一字,便存了個“以羊易牛”之心。

  這晚,周璉回家,他不肯跟回去,要替別人值宿,人何樂而不為。到天交四鼓時分,從小院門樓上扒過去,到書房內,將那兩張桌了掇出來,也迭放在方桌上,卻不敢點燈籠,怕同伴人看見。於是上了桌子,在牆上一望,見都是些黑東西,離牆頭不過二尺上下。他心里說道:“這必是數日前送的那幾十擔木炭,做了他的走路。”跳過牆去,一步步走下來,聞的北頭,有些氣味,瞧了瞧,是個毛坑,中間有個門兒。站了一會,不見一點動靜,他想著:必在前院有個密靜房兒,干這勾當。

  悄悄的拿腳緩步,開了夾道門兒,走到那邊院內。見四圍俱無燈火,聽了聽,人聲寂寂。將走到正房東窗下,不防有兩條狗迎面撲來。急往回走時,被一狗將他左腿咬住,死也不放。定兒挨著疼痛,用拳打開。那一條狗又到,幸虧離夾道門不過四五步,飛忙入去,將門兒關閉。那兩條狗在門外沒死沒活的亂叫,他卻急急的扒上炭堆,跨上牆去,登著桌子下來。摸了摸腿上,已去了一塊肉。襪子也拉成兩片,疼痛的了不得。急急的將桌子搬在房內,翻身出來,仍扒上門樓過去,回到自己房內,收拾他腿傷。

  齊貢生家聽得狗咬甚急,將下房內老婆子吆喝起,著他查看。那婆子點了燭,走出來,見一條狗在夾道門口叫,一條狗已入夾道內,也在那里叫。走到夾道內看,一無所有。那兩條狗見老婆子來,都揚著頭,搖著尾,來回在婆子身邊亂跳亂跑,都不喊叫了。貢生在房內問道:“狗咬甚麼”你須在各處細細照看。”婆子想睡的狠,應道:“是狗在夾道內咬貓兒,適才一個貓兒從夾道炭上跳過牆去了。”龐氏在房內道:“他們出了恭,總記不得將門兒關祝鬧了一會,老婆子回房睡去了。

  蕙娘在房內心驚膽戰,疑必周璉沒有回家。後聽得老婆子說“狗咬貓兒”,方才放了心。

  再說周璉回到家中,也不去里邊宿歇,在外邊書房中睡了一夜。一早就到書房,開了小院門鎖。到書房內,見兩張桌子放的不是原地方。正在疑惑間,猛見桌腿上有些血跡,白木頭上,非油漆過的可比,分外看的清楚。將書房中的家人小廝叫來細問,都說:“門子鎖著,誰能夠入來?這血跡到只怕是原舊有的。”周璉道:“這都是該打死的話!一個常在我面前的東西,我怎麼看不見?且放的地方一前一後,也不是原處。

  “又問道:“你們昨晚是那幾個上宿?”眾人道:“師爺院中是某某,內院是某某。”周璉道:“都與我叫來!”少刻,眾人俱至。周璉看,止是大定兒不在。問眾人道:“怎麼定兒不來?”眾人道:“他還未起。”周璉怒道:“與我叫了來!”

  須臾,定兒來至,周璉將他上下一看。見他有些神氣不寧,便指著桌上血跡,問道:“這是那里來的血?”定兒道:“小的不知道。”話雖是這樣說,看他的面色,大是更變。周璉雖是個二十一二歲人,他心上頗有點識見,就知是他弄的鬼。對著眾人不好究問,普行罵了幾句“不小心門戶”的話,隨即著眾人出去,自己到牆下看了一遍,低頭在地下詳驗。只見有三四點新紅淋淋漓漓,到院門前。看門樓上的血跡,到有兩三處。

  用手將門兒關閉,只見中間門縫有一指多寬,內外皆可傍視。

  周璉道:“是了!我的行景必定被小廝們從門縫內看破,昨日回家,便假裝我的招牌。若將蕙娘騙奸了,我真正就氣死。”

  又想:“那晚是與他說的明明白白,他斷不肯四五更鼓到夾道中等我。且這桌上、地等處血跡,必是受了傷回來。適才看定兒氣色較素日大變,這奴才平日是個細心人,這事有一百二十分是他無疑了。常言道:機事不密則害成。又言:先發者制人。

  我須預為之地方可。這便打死他也無益,將來徒結深仇。”說罷,瞪著兩只眼,想了一會,連連搖頭道:“這事比不得別事,大則性命相關,是一刻姑容不得的。”又想了一會,笑道:“我有道理了。”

  到第三天早起,從家中到書房,將眾人叫來,吩咐道:“本府道台、府台皆與老爺相好,刻下三月將盡,一轉眼便立夏。

  我想了會,沒個送府、道的東西,惟揚州香料比別處的都好。

  這得一個細心人去,方能買得好材料物件來。你們出去,大家公舉一人,我再定奪。”眾家人商酌一番,想出兩個細心人來:一個叫周之發,一個便是大定兒。周璉道:“周之發,老爺時常用他。可說與大定兒,此刻收拾行李完備,著他來,我有話。

  “眾人去了。午間,大定兒來,周璉道:“買香料話你也知道。

  “說著取過三封銀子來,交與定兒,共一百五十兩。定兒見上面俱寫有大小錠數,包封在內;又著人與他五千錢,做搭船盤費用。又吩咐:“速刻起身,此物急用之至。你若故為遲延,誤我的大事,你父母、妻子,休想在宅中存留一日。我也不限你日期,去罷。”定兒領了銀子,見他吩咐的緊急,立即帶了應用的衣物,起身去了。

  連夜趕到揚州,打開銀包一看,見里面方的、圓的、長的、匾的、銅的、鉛的,都是些秤銀子的舊法馬。只嚇的神魂俱失。

  再拆一封,也是如此,那一封也不用看了。把桌子一拍,道:“好狠心的狗子!殺的我苦。”又一回 想道:“這是那一日晚上的事,破露在他心中,如何容得過我!彼時除非當面驗看此銀,他又要想別法治我。這都是我做的不是,怨不得他。等過了二年後,他的事也定了,氣也平了,到那時回鄉,懇求人情,求他收留罷。”從此,定兒就流落在揚州。

  定兒去後,周璉將院門更換,心上日懷狐疑,只愁蕙娘被定兒奸騙了。向齊可久也探問不出,惟有日夜盼到第五天,方好問下落。到了這晚三鼓,便扒到牆頭等候。不想蕙娘也結計著,只到三更將盡,便悄悄到夾道內,兩人相會。蕙娘便嫌怨道:“你日前原說下不來,為何又來了?將炭踏下幾塊,滾在夾道中間,還是我絕早起來,收拾上去。那日只沒教狗咬倒你,就是萬幸。”周璉忙問道:“你如何知是我來?”蕙娘道:“怎麼不是你?那日天交四鼓,我家的狗在這門子前不住聲的叫,我媽教老婆子起來點火看視,老婆子說是狗趕貓兒上這夾道牆上去,我才略放心些。”周璉聽了大喜,方才將一塊石頭落地,知道蕙娘不曾著手,又明白那血跡是狗咬的。蕙娘又道:“你日後切不可如此。”周璉也不分辨,將蕙娘放倒,就雲雨起來。到天將明時,已干訖兩度,周璉方將定兒前後話告知。

  蕙娘道:“這真是我的萬幸,倘若教他騙了,我拿甚麼臉見你?從今後,我入夾道內,你看見時,先丟一塊石頭在炭上,我便知道是你;若不丟石頭,我就跑去了。我若來在你前,我與你院中丟一塊炭,你聽見就快過來,以此做個暗號。你記著。

  “周璉點頭。

  蕙娘又道:“是你我這樣偷來偷去,何日是個了局?依我的主見看來,我媽最是愛你。莫若托個能言快語的人,與我爹媽前道達。就說與你夫人,做個姊妹。倘或我爹依了,豈不更妙?”周璉連連搖頭道:“你的父親,你還不知道?金銀珠玉綢緞珍寶這六宗,他聽見和仇敵一般。這語言還能搖動他麼?

  此事若和他一題,他把以前相好都看的是為你,反生起防閒疑忌來。不但先日送的東西交還,這一堆木炭,他也不要了。那時斷了走路,再想象今日之樂,做夢也不能。”蕙娘拂然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不過為我是小戶人家女兒,配不上大家公子。嫌我玷辱你。好歹和我混上幾日,大家開交就是。

  你既如此存心,就不該破壞了我的身體。”說著,用纖纖細指在周璉頭上一掇,秋波內便滾下淚來。周璉急忙跪在一傍,發誓道:“我周璉若有半點欺心,不日夜思量娶齊蕙娘做妻,把我天誅地滅,出門被老虎。。”蕙娘沒等的說完,急急用手把周璉的嘴掩祝說道:“我信你的心了。只是久後該如何?”

  周璉道:“就依你打算,先差個會說話的女人來,試探你母親的口氣。他若依允,大家好商量著做。”蕙娘聽罷,看著周璉笑了笑,將身子向周璉懷中一坐,用手搬住脖項,口對口兒,低低的叫了“周璉親漢子”,叫罷,便將一條細舌尖連根兒都送在周璉口內。又將一只金蓮抬起,著周璉握在手中。周璉又喜又愛,覺得心眼兒上都癢起來,將舌根極力吮咂,恨不得咽在自己肚內。把蕙娘的腳握的死緊,下面的陽物和鐵槍一般硬,將蕙娘放倒,從新拉開褲兒。蕙娘急急說道:“你不看天色麼?”周璉道:“我情急的了不得了!”上頭說著,底下已狠命的抽送,只二三十下,周璉便精如泉涌,直瀉在蕙娘腹中。略停了停,將陽物拔出,蕙娘扒起,拽起褲兒,瞅了周璉一眼,道:“怎麼這樣個狠弄?你也不怕通觸死我了。”說罷,又笑了笑,問周璉道:“你愛我不愛我?”周璉親了個嘴,道:“我不愛你,還愛誰?”蕙娘道:“你既然愛我,你也忍心不娶我,教我再嫁別人?”說著站起來,向周璉道:“快過去罷。

  今日比素日遲了。”

  周璉扒過牆去,洗了臉,穿上大衣服,到先生前應了應故事,也不吃早飯,回到家中,將家人周之發老婆蘇氏叫到無人處,把自己要娶齊貢生女兒做次妻,又細說了貢生情性,並龐氏情性,交與蘇氏一百兩銀子,著他“如此如此”。又道:“我這話都是大概,到其間,或明說,或暗露,看風使船,全在你的作用。家中上下並你男人,一字是說不得。”蘇氏是個能言快語、極聰明的婦人,他也有些權詐,周家上下人等都叫他“蘇利嘴”。他聽了主人托他,恨不得藉此獻個殷勤,圖終身看顧,便滿口承應,道:“這事都交在我身上。管保替大爺成就了姻緣。”周璉甚喜,把貢生住處說與他。蘇氏到冷氏前告假,說要去他舅舅家看望,本日即回。然後回到自己房內,與丈夫說明原委。周之發道:“必須與他說成方好。”

  蘇氏換了極好的衣服,拿上銀子,一徑到齊貢生門前,說是“周家太太差來看望的。”貢生家人將他領到龐氏房內。這婦人一見龐氏,就恭恭敬敬,和自己主人一樣相待,也不萬福,扒倒就叩下頭去,慌的龐氏攙扶不迭。起來時,替自己主人都請了安。龐氏讓他坐,他辭了三番五次,方才斜著身子坐下。

  龐氏問了一句話,他站起來回答,滿口里稱呼太太。龐氏是個小戶人家婦女,從未經過這樣奉承,喜歡的和駕上雲一般。小女廝送上茶來,吃罷,蘇氏低低的說道:“我家大爺自與太太做了干兒子,時時心上想個孝敬太太的東西,只是得不了個稀罕對象。說著,從懷內掏出兩個布包兒來,放在床上打開,共是四錠紋銀,每一錠二十五兩。笑說道:“我家大爺恐怕齊太爺知道,老人家又有收不收的話說,專專的教小婦人送與太太,零碎買點物事。”龐氏看見四大錠白銀,驚的心上亂跳,滿面笑色,說道:“大嫂,我承你大爺的情,真是天高地厚。日前送了我家許多貴重禮物,今又送這許多銀子來,我斷斷不好收。

  再不了,你還拿回去罷。”蘇氏道:“太太說那里話,一個自己娘兒們,才客套起來了。”又低聲說道:“實不瞞太太,我家大爺也還算本縣頭一家有錢的人,這幾兩銀子,能費到他那里?太太若不收,我大爺不但怪我,還要怪太太不像個娘兒們,豈不冷他的一番孝順心腸?”說著,將銀子從新包起,早看見床頭有個針线筐兒,他就替龐氏放在里面。喜歡的龐氏心內都是奇癢,說道:“你如此鬼混我,我也沒法。過日見你大爺時,我當面謝罷。”

  蘇氏又問道:“太爺在家麼?”龐氏道:“在書房中看書。

  “蘇氏又道:“聞得有位姑娘,我既到此,不知肯教我見不見?”龐氏笑道:“小戶人家女兒,只怕你笑話。他身上沒的穿,頭上沒的戴,有什麼見不得?”蘇氏道:“太太說那里話。這大人家,全在詩書二字上定歸,不在銀錢多少上定歸。”龐氏向小女廝道:“請姑娘來。”又道:“我真正胡塗,說了半日話,還沒問大嫂的姓。”蘇氏道:“小婦人姓蘇,我男人姓周。

  “蕙娘在房里聽了一會,知道必要見他,早在房中換了衣服鞋腳等候。此刻聽見教他出去,隨即同小女廝掀簾出為。蘇氏即忙站起,問龐氏道:“這位是姑娘麼?”龐氏道:“正是。”

  蘇氏緊走了一步,望著蕙娘便叩下頭去。蕙娘緊拉著,那里拉得起?只得也跪下扶他。龐氏也連忙跑來,跪著攙扶。蘇氏見蕙娘跪著扶他,心上大是歡喜,扒起來,將蕙娘上下細看,見頭是絕色的頭,腳是上好的腳,眉目口鼻是天字第一號的眉目口鼻。模樣兒極俊俏,身段兒極風流,心里說道:“這要算個絕色女子了。我活了四十多歲,才見這樣個人。”又將龐氏一看,也心里說道:“怎麼他這樣個頭臉,便養出這樣個女兒來?豈非大怪事!”

  看罷,彼此讓坐。蘇氏在地下拉了把椅兒,放在下面,等著龐氏母女坐了,方說道:“這位姑娘,將來穿蟒衣,坐八抬,匹配王公宰相,就到朝廷家,也不愁不做個正宮。但不知那一家有大福的娶了去。敢問太太,姑娘有婆家沒有?”龐氏道:“他今年二十歲了,還沒有個人家,只為高門不來,低門不去,因此就耽擱到如今。”蕙娘見說他婚姻的話,故意兒將頭低下,裝做害羞的樣兒。蘇氏道:“我家大爺,空有數十萬家財,只沒這樣一位姑娘去配合。”龐氏道:“聞得你家大爺娶過這幾年了,但不知娶的是誰家的小姐?”蘇氏道:“究竟娶過和不娶過一樣。”龐氏道:“這是怎該說?”蘇氏道:“我家大奶奶姓何,是本城何指揮家姑娘。太太和姑娘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走了話。我家大奶奶生的容貌丑陋,實實配不過我家大爺的人才。我家大爺從娶過至今,前後入他的房,不過四五次。我家老爺太太急著要抱孫兒,要與我家大爺娶妾,我大爺又不肯,一定還要娶位正夫人。”龐氏道:“這也是你大爺胡打算。他既放著正室,如何又娶正室?就是何指揮家,也斷斷不肯依。

  “蘇氏道:“原是不依的,我大爺只送了他五百兩,他就依了。

  將來再娶過,總是姐妹相呼,伸出手來一般大。只是我大爺福薄命小,若能娶府上這位姑娘,做我們一家的主兒,休說我大爺終身和美,享夫妻之樂,就是小媳婦等,也叨庇不荊”蕙娘見說這話,若再坐著,恐不雅像,即起身到內房去了。龐氏聽了,也不好回答。蘇氏又道:“也不怕太太怪我冒昧,我家大爺即是太太的干兒子,小婦人還有什麼說不出的話?總然就說錯了,太太也不過笑上一面。依我看來,門當戶對,兩好一合,我家大爺青春,府上姑娘貌美,到不如將干兒子做個親女婿,將來不但太爺太太有半子之靠,就是太太的兩位少爺,也樂得有這門親。”說罷,先自己嘻嘻哈哈笑個不了。

  龐氏道:“你家大爺,我真是願意,只怕我家老當家的話難說。”蘇氏見話有說頭,又笑嘻嘻的道:“好太太哩,姑娘是太太三年乳哺、十月懷胎撫養大的,並不是太爺獨自生養大的。理該太太主持八分,太爺主持二分。像太太經年家看里照外,誰飢誰寒,太爺那一日不享的是太太的福?一個婚嫁,太太主持不得,還想主持甚麼?我主人家也曾做過兩淮鹽運司,後做到光祿寺卿。目今老主人又是候選郎中,小主人是秀才,也不愁沒紗帽戴。至於家中財產,太太也是知道的,還拿的出幾個錢來。若怕我大爺將來再娶三房五妾,像府上姑娘這般才貌,他便娶一萬個,也比不上一半兒。這是放心又放心的事。

  到只一件,姑娘二十歲了,須太太拿主意,聽不得太爺。太爺是讀書人,他老擇婿,只打聽愛念書的就好。至於貧富老少,他不計論。將來錯尋了配偶,誤了姑娘終身,太太到那時,後悔就遲了。再教姑娘受了飢寒,太太生養一場,管情心上不忍。“龐氏聽了這一篇話,打動了念頭,想算著尋周璉這樣人家,斷斷不能。像周璉那樣少年美貌,更是不能。又想到蕙娘見了周璉,眉眉眼眼,是早已願意的。隨說道:“大嫂,你的話都是為我女兒的話。等我和當家的商量後,再與你回信。但是方纔這些話,是你的意思,還是你主人的意思?”蘇氏道:“老主人、小主人,都是這個意思,只怕太太不依允,丁了臉,就不敢煩人說合了。”龐氏道:“還有一說,假若事體成就,你家大奶奶若以先欺後,不以姐妹相待,小視我家姑娘,該怎麼處?”蘇氏笑道:“太太什麼世情不明白?女人招夫嫁主,公婆憐恤不憐恤,還在其次,第一要丈夫疼愛。況姑娘與我大爺做親,系明媒正娶,要教通城皆知,不是瞞著隱著做事。那何家大奶奶會把齊家大奶奶怎麼?休說姑娘到我家做正室,就是做個偏房,若丈夫處處疼愛,那做正室的只合白氣幾日、白看幾眼罷了。太太是和鏡子一般明亮的人,只用到睡下的合眼一想,我家大爺若愛我家大奶奶,又要娶府上的姑娘做什麼?”

  龐氏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是。”蘇氏:“小婦人別過罷。

  “龐氏道:“教你大爺屢次費心,今日又空過你。”蘇氏道:“太太轉眼就是一家人。將來受姑娘的恩,就是受太太的恩了。

  “龐氏送出二門,蘇氏再三謙讓,請龐氏回房。龐氏著老婆子同小婦廝送到街門外,蘇氏去了。正是:欲向深閨求絕質,先投紅葉探心跡。

  請君試看蘇婆口,何異天花片片飛。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賊母教淫女,論親事悍婦的迂夫

  詞曰:

  此刻風光堪樂,卻被娘行識破。教他夜去和明來,也把牆頭過。

  夫婦論婚姻,同將牙關銼。老儒無術奈妻何,躲向書房坐。

  右調《誤佳期》

  話說蘇氏和龐氏說了做親的話,回家從頭至尾把彼此問答的話詳細告知周璉,周璉甚喜,說道:“這件事你到做的有了門路,我深感你。只是何家和老爺太太還不定怎麼?”蘇氏道:“大爺到疑難處,只管和我說,大家想法兒辦,不怕不成。”

  周璉點頭道:“如此甚好。”蘇氏又道:“我還見齊姑娘來。

  “周璉笑問道:“人才何如?”蘇氏道:“不像世上的人。”

  周璉驚訝道:“這是怎麼說?”蘇氏道:“是天上的頭等仙女降落人間。從頭上看到腳上。我雖然是個女人。我見了他,也把魂魄失去,不知大爺見了他是怎麼?”周璉聽了,直樂的手舞足蹈,狂笑起來。向蘇氏道:“這事全要你成全我,你可偷空兒探問太太口氣,不可令何家那醋怪知道,他壞我的事。”

  蘇氏去了。

  過了兩天,蘇氏回復道:“太太的話我費了無限唇話,到也有點允意。昨晚我聽得太太和老爺說,老爺怒起來道:『怎麼他這樣沒王法?家中現放著正妻,又要娶個正妻,胡說到那里去!他要娶妾,三個、兩個由他,我也想望得幾個孫兒慰老。

  況齊貢生是最古執不過的人,這話和他說,徒自取辱!』又道:『怪道他日前認齊貢生老婆做干媽,原來就是這個想頭!真是少年人不知好歹。以後到要著他將念頭打滅,安分讀書為是!

  “『周璉聽了這幾句話,便和提入冰盆內一樣,呆了好半晌,方向蘇氏道:“你還須與我在太太前留神,老爺的話,我再設法。”蘇氏道:“這還用大爺吩咐?再無不舍命辦理的。況那邊龐奶奶已依允了,此事若罷休,我臉上也對不過人家。”周璉道:“你說的甚是。此事若不成,我還要這性命做什麼?總之,這事我都交在你身上。”蘇氏滿口應承去了。

  周璉屈指計算,明日該到書房中宿歇。苦挨到那晚四鼓時分,即扒在牆頭等候。不想蕙娘自蘇氏去後,也急著要問個信息,偷走在夾道內。周璉看見,忙拾一小塊炭丟下去,先拿過枕、褥,後提了燈籠,兩人到一處,且顧不得說話,先行干事。

  事完,周璉將蕙娘抱在膝上,便說他母親和他父親的話。蕙娘道:“你父親尚如此,我父親更不須說,難道就罷了不成?”

  周璉道:“我便死去,也不肯罷了。我這幾天想算,著葉先生並我父素日相好的朋友說這話,再看何如?”蕙娘道:“你是極聰明的人,你估料煩他們說,也有個中用,只用你父親幾句道理話,他們就是個罷休。你依我說,咱兩個且歡會這五夜,過了五夜,你回到家中,便裝做起病來,一口飯不要吃,卻暗中說與蘇大嫂,與你偷的送東西吃。你父母定必著慌。到危迫時,然後著那蘇大嫂替你在太太前以實情直告:若娶不了姓齊的女兒,情願餓死。只用三天,你父母止生你一個,又沒孫兒,不怕他老兩口不依。到只怕還要替你想妙法兒成就這件事,也定不祝”周璉聽罷,抱住連連親嘴,道:“我的心肝,我此刻才知你是我的老婆了。此計大妙!你我事體,無不成矣。”

  蕙娘道:“還有一件大疑難處:你丈人丈母未必肯依,又該怎處?日前蘇大嫂說『用五百銀子已安頓住了』,未知確否?”

  周璉笑道:“我丈人是個賭錢的魁首,又不重品行,只用潑出一二千兩銀子,教他怎麼便怎麼。到是你父親,真令人沒法。

  “蕙娘道:“有我母親與他作對,有何不妥?我如今也顧不得羞恥,早晚與我母親實告,著他救我罷。”兩人商量停妥,又大干起來。

  不意龐氏出恭素日在午未時分,昨日吃了些烙餅,大腸干燥了,便不出恭。此時雞叫時候,忽然腹中作痛,穿了衣服,提了一碗燈,將走到夾道門前。只聽得有男女交媾之聲,大吃一驚,連忙將燈吹滅,側耳細聽,是他女兒與人做事。淫聲艷語,百般難述。又聽得抽送之聲響徹戶外,不覺得渾身蘇軟,氣倒在一邊。彼時便欲闖將入去,又怕有好有歹,壞了自家聲名。沒奈何,一屁股坐在台階上,等候下落。心上猜疑,不知和誰胡干?只等到東方亮時,男女喘息之聲,與抽送之聲,上下互應,又聽得他女兒越叫念的一聲大似一聲,著實不像些話說。再聽那男人口里也是任意亂道,卻聽不出語音是誰。這婆子越聽越氣,越氣越惱,越惱越恨。後聽到著實凶狠田地,兩手只在心上亂撾,少刻淫聲兩罷,艷語雙休,又聽得唧唧喁喁說起話來。須臾,聽得那男人道:“是時候了,我去罷。”

  少刻,蕙娘開門出來,乍見他媽坐在門傍台階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只嚇的驚魂千里,渾身打起戰來。龐氏看了一眼,將上下牙齒咬的亂響,恨罵道:“不識羞的賊淫婦、臭蹄子!”蕙娘知事已敗露,連忙跪下痛哭起來。龐氏道:“你還敢哭!只怕人不知道麼?”說著,一蹶劣站起,入夾道內坐在一塊大炭上,蕙娘也跟了入來,又跪在面前。龐氏道:“你做的好事呀!恨殺我,氣殺我,呵呀呀,把虧也吃盡了,把便宜也著人家占盡了,你快實說,是個誰,是幾時有上的?”蕙娘到此地步,也不敢隱藏,低低的說道:“是周大哥。”龐氏忙問道:“可是你干哥麼?”蕙娘道:“是他。”龐氏聽罷,將一肚皮氣惱盡付東流,不知不覺的就笑了。罵道:“真是一對不識羞的臭肉!你還不快起來!在這冷地下冰壞了腿,又是我的煩惱。”蕙娘見龐氏有了笑容,方敢放心站起。先時止是驚怕,此刻到有些害羞,將粉項低下,聽龐氏發落。龐氏又道:“臭肉是從幾時起首,如何便想到這夾道中來?”蕙娘將前前後後,通首至尾說了一遍。龐氏道:“真無用的臭貨!會過這邊來,難道你就不會過他那邊去?夜夜在這冷地下著尿屎熏蒸,他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了麼?今夜晚上,你就到他那邊去,趕天明過來,教他與你寫一張誓狀。他將來負了你,著他爹怎麼死,著他娘怎麼死,他是怎麼死,都要血淋淋的大咒,寫的明明白白。你父親是萬年縣頭一個會讀書的人,豈有個讀書人的女兒,教人家輕輕易易點汙了就罷休的理!況男子漢那一個不是水性楊花?你不拿住他個把柄,還了得!你只管和他明說,說我知道了,誓狀是我要哩。若寫的不好,還要著他另寫。

  他若問我識字不識字,你就說我通的利害,如今許大年紀,還日日看《三字經》。此後與你銀子,不必要他的。你一個女兒家,力最小,能拿他幾兩?你只和他要金子。我再說與你,金子是黃的。”說罷,從炭上起來,連恭也不出了。正要開門出去,蕙娘將衣襟一拉,龐氏掉轉頭來問道:“你拉我怎麼?”

  蕙娘低下頭,略笑了笑。龐氏道:“臭肉,你要說,只管說罷,還鬼什麼哩。”蕙娘道:“日前周家那家人媳婦兒說的話,全要媽做主,不可依我爹的性兒。”龐氏虛唾了一口,笑著,先出去了。蕙娘也隨後回房,坐在床上,又有些討愧,又心上喜歡。

  齊貢生家,素常睡的最早,起的也早。這晚蕙娘見他父母和兄弟俱睡了,便將貼身小衣盡換了綢子的,外面仍穿大布襖,以便明早回來。又換了一雙新大紅緞子花鞋,在妝台前薄施脂粉,輕畫娥眉。將頭發梳的溜光,挽了個一窩蜂的髻兒。戴了幾朵大小燈草花兒,系上裙子,仍從外房偷走出去,卻膽子就比素常大了好些。走到夾道內,先將門兒扣上,拾起快炭來,向牆那邊一丟。周璉此時尚未睡,正點著一枝燭看書。聽得院外有聲,吃了一驚。隨即又是一塊落地,周璉想起蕙娘相約暗號,一邊安放桌子,一邊心中想算:此時不過一更天,他叫我怎麼?連忙扒上牆頭,往下一看,見有人站在炭邊。蕙娘道:“是我。”周璉聽知是蕙娘,驚喜相半,忙忙的下了炭堆,用手摟住,問道:“怎麼你此時就來?可有什麼變故麼?”蕙娘笑道:“有什麼變故?我還要過你那邊去。”周璉大是猜疑。

  蕙娘看出形景,笑說道:“你莫怕,我過去和你說。”周璉道:“我取燈籠來。”急忙到牆那邊,將燈籠取至,說道:“我扶了你上去。”蕙娘道:“我怕滾下來。”周璉道:“我背了你上去。”於是蹲在地下,蕙娘扒在周璉臂上,兩手摟住脖項,將腿兒灣起,周璉一手執燈籠,一手扶著蕙娘腿股,輕那款步的,走上炭堆,到牆頭邊,將蕙娘放在炭上,他先跨過去,然後將蕙娘抱過來,放在桌上,扶掖到地。

  兩人到了房中,蕙娘笑嘻嘻的說道:“此時的心,才是我的心了。我只怕你一腳失錯,咱兩個都滾了下去。”說罷,見周璉的房屋裱糊的和雪洞相似,桌子上擺著許多華美不認識的東西,床上鋪設著有一尺多厚,都是些文錦燦爛的被褥。周璉將蕙娘讓的坐在椅上,問今晚早來之故。蕙娘將他媽識破奸情並所囑的話,子午卯酉,細說了一番。周璉大喜道:“從此可放膽相會矣。”急急將床上被褥卷起,放了一張小桌,又從地下捧盒內搬出許多的吃食東西放在桌上,取過一小壺酒來,安了兩副杯箸,將蕙娘抱在床上,並肩坐了。先親嘴咂舌,然後斟了一杯酒,遞與蕙娘。蕙娘吃了一口,道:“好辣東西!把舌頭都折麻了,聞著到甚香。”周璉道:“這是玫瑰露和佛手露、百花露三樣對起來的燒酒,早知你來,該預備下惠泉酒,那還甜些。”蕙娘又呷了一口,搖著頭兒道:“這酒利害,只這一口,我就有些醉了。”周璉讓蕙娘吃東西,自己又連飲了六七杯,覺得下面陽物火炭般發作起來。猛見蕙娘裙下露出一只鮮紅平底緞鞋,上面青枝綠葉,繡著些花兒,甚是可愛,忙用手把握起,細細賞玩,見瘦小之中,卻具著無限堅剛在內,不是那種肉多骨少可厭可惡之物,不禁連連夸獎道:“虧你不知怎麼下功夫包裹,才能到這追人魂、要人命的地步。”蕙娘道:“不用你虛說,這只還好,那一只到弄上黑了。”周璉又將蕙娘的鞋兒脫下一只,把酒杯放在里面,連吃了三杯。又含著酒送在蕙娘口內,著蕙娘吃。只四五口,蕙娘便臉放桃花,秋波斜視,不由的淫心蕩漾,身子向周璉懷內一倒,口中說道:“我不吃了。”周璉見他情性已濃,將鞋兒替他穿上,跳下地去,點了四五支燭,放在左邊,一邊替蕙娘脫去上下衣服,見了那一身雪肉,倍覺魂銷。將舌頭連咂了幾口,說道:“素常心神恍惚,不能盡興。今晚夜色甚早,我將你弄個死,方顯我手段。”蕙娘道:“我今夜送上門來,死活隨你心軟硬罷。”

  周璉也將渾身衣服脫盡,把一個椅子上鋪了棉褥,抱蕙娘在椅上,分開雙股,便來往抽提起來。但見:一個是迎奸宿將,一個是賣俏班頭。一個叫達達,若決江河:一個呼媽媽,沛然莫御。一個抱小金蓮,眉梢眼底,把玩百回;一個吐細舌尖,唇外齒間,攪擾遷遍。一個玉火剪夾破僧頭,一個金箍棒頓成蛇尾。

  兩人從起更後,直干至二鼓方休。蕙娘早軟癱在椅上,周璉將桌兒掀放在地,打開被褥,抱蕙娘睡在里面,兩人口對口兒訴說心田。復用手將蕙娘渾身撫摸,真是光同珠玉,綿若無骨,分外情濃。沒有兩杯茶時,周璉又把蕙娘按翻狠干,這番比前番更凶。蕙娘昏迷了四次,直到雞聲亂叫方休。兩人摟抱著,歇了片刻。周璉替蕙娘穿了衣服,自己到書案前胡亂寫了幾句誓狀,從書櫃內取出兩副時樣赤金鐲兒,約重六七兩,著蕙娘帶在胳膊上。說道:“這鐲兒切不可著你母親拿去。”又取出三封銀子,用手巾抱住,向蕙娘道:“回去和平媽說,金子此時實不方便,這是幾兩銀子,且與干媽拿去,改日我再補罷。外誓狀一張,可一總帶去。”蕙娘道:“我只為和你久遠做夫妻,因此我母親說的話我便一字不敢遺露,恐拂了他意思,壞你我的大事。像這鐲兒,我若有福嫁你,仍是你家的東西。

  這銀子我拿去,臉上討愧的了不得。”周璉笑道:“這也像你和我說的話?我的就是你的,將來還要在一處過日子哩。只是我還有個和你要的東西,你須與我。”蕙娘道:“我一個窮貢生家女兒,可憐有什麼東西送你?你若要,就是我這身子,你又已經得了。”周璉道:“你這雙鞋兒我愛的狠,你與了我罷。

  我到白天看見他,就和見了你一般。”蕙娘道:“你若不嫌厭他,我就與你留下。”說著,笑嘻嘻將兩只鞋兒脫下,雙手遞與周璉。周璉喜歡的滿心奇癢,連忙接住,在鼻子上聞了聞,然後用手絹兒包了,放在小櫃內。蕙娘將兩只腳用裹腳布緊緊扎縛停當,周璉將蕙娘抱出房來,一層層那移上去。又抱過了牆頭,照前背負了一步步送下炭堆。將三封銀子並誓狀從懷中取出,交付蕙娘,攙扶著出了夾道,看著蕙娘扶牆托壁,慢慢的走入正房去了。周璉回來,將一切收拾如舊,倒在床上歇息。

  這邊龐氏到日將出時,就忙忙的到里屋內,見他小兒子和小女廝還熟睡,急問蕙娘誓狀下落。蕙娘將誓狀交與龐氏,看了看,一個字兒認不得,次復將一百五十兩銀子著龐氏過目,把周璉話詳細說。龐氏聽一句,笑一句,打開銀包細看,一封是三五兩大錠,那兩封都是五六錢、七八錢雪白的小錠。龐氏撾起一把來,愛的鼻子上都是笑,倒在包內,丁當有聲。看了大錠,又看小錠,搬弄了好一會。見小兒子醒來問他,他才收拾起。笑向蕙娘道:“俺孩兒失身一場,也還失的值。不像人家那不爭氣的一文不就,半文就賣了。”蕙娘道:“那話也該和父親說說了。”龐氏道:“你那老子,真非人類!另是一種五髒。見了銀錢,和見了仇敵一樣,全不想久後孩孫們如何過度。我細想,若不與他大動干戈,雖一萬年也沒個定局。等他洗罷臉,我就和他說。”說著,將銀子和誓狀仍包在手布內,藏在衣襟底下,提到外間房內,暗暗的歸入櫃中。

  少刻,貢生淨罷面,穿完衣服,卻待要出外邊用早功,讀殷盤遷都章。龐氏道:“你且莫去,我有話說。”貢生道:“說什麼?”龐氏道:“女兒今年二十歲了,你要著他老在家中麼?”貢生蹙著眉頭道:“我留心擇婿久矣,總不見個用心讀書的人。”龐氏道:“我到尋下一個了。”貢生道:“是那家?”龐氏道:“就是我的干兒子周璉。”貢生道:“你故來取笑。”龐氏道:“那個亡八羔子才和你取笑哩。”貢生道:“周璉是何指揮女婿,已娶過多年,怎麼說起這般沒人樣的話兒來?真是昏憒不堪。”龐氏道:“你才是昏憒不堪哩。我那干兒子又好人才,又好家業,又有好爹、好媽、好奴仆、好騾馬、好房產,一個人占了十幾個好,就是王侯宰相,還恐怕不能這樣全美。你不著我的女兒嫁他,還嫁那個?”貢生道:“放屁!周璉現有正室,難道教女兒與他做妾不成麼?我齊家的女兒,可是與人家做妾的麼!”龐氏道:“人家也是明媒正娶,那個說他做妾?”貢生道:“蠢才!是人家謊你哩。我的女兒豈是受人家謊的麼?”龐氏道:“怎麼是你的女兒?說這話,豈不牙麻?我三年乳哺、十月懷胎,當日生他時,我疼的左一陣、右一陣,後來血暈起來,幾乎把我暈死。這都是你親眼見的。我開腸破肚打就的天下,你這老怪物坐享太平。我問你:你費了什麼力氣來?”貢生氣的寒戰道:“看。。看。。看他亂談。”龐氏道:“就算上你費過點力氣,也不過是片刻。我肚里生出來的,到不由我作主,居然算你的女兒!”老貢生氣的手足俱冷,指著龐氏道:“上帝好生,把你也在覆載之中。

  “罵罷,又冷笑道:“是他的女兒,要嫁個周璉,豈非緣木求魚之想!”龐氏道:“你休拿文章罵我,你罵我也要罵哩。”

  貢生道:“你這樣天昏地暗的殺材,理該把你投彼豺虎,豺虎不食,投彼有畀,有畀不受,投彼有吳。”龐氏大怒道:“說著,你還要拿文章罵我麼”我把你個不識好歹的老奴才,不識抬舉的老奴才,千年萬世老亡八奴才貢生大怒,先從桌上取起一個茶杯摔碎,又將一個湯碗也摔碎在地,一翻身,倒在床上,只將胸脯狠拍道:“安得上方斬馬劍,斷卻潑婦一人頭!”龐氏道:“打了家伙就算了,你便將家伙打盡,我也要著女兒嫁周璉哩。”貢生怒壞,反將雙眼緊閉,任憑龐氏叫吵,一言不發。龐氏見貢生不言,跑來用兩手抱住貢生頭巾亂搖,道:“老怪,你便裝了死,我也著女兒嫁周璉哩。”貢生恨極,一翻身向龐氏臉上偷了一掌。疾趨在地下,抱火盆要打。卻待將腰一灣,不意龐氏一頭觸來,正觸在貢生腰眼間。貢生“呵呀”了一聲,早從火盆這邊倒過火盆那邊去。貢生忍痛扒起,在火盆內撾一把灰,向龐氏臉上灑去。灑的龐氏臉俱白,被灰掩了二目。貢生見龐氏揉眼,心上得意之至,忙用手捧灰又灑。不防龐氏恨命的撲來,將貢生撞倒在地,用手在貢生面上亂牛貢生急伸二指觸龐氏之口,被龐氏將指頭咬祝貢生大聲叫道:“疼殺哉!”蕙娘見鬧的不成局勢,方出來解勸。拉開龐氏,將貢生扶起,坐在床上。貢生氣的唇面俱青,指著龐氏向蕙娘道:“此婦七出之條,今已有二。”說罷,喘吁吁將頭亂搖道:“吾斷不能姑息養奸!”

  龐氏大吼道:“你還敢拿文章罵我麼?”貢生又搖著頭道:“斯人也,而有斯凶也。出之必矣,出之必矣!”龐氏道:“你少對著女兒『屄矣球矣』的胡嚼。”貢生大恨了一聲,疾疾的趨出外邊去了。正是:識破奸情不氣羞,也教愛女跳牆頭。

  貢生不解閨中事,拚命猶爭道義由。

  第八十四回 避吵鬧貢生投妹丈,趁空隙周璉娶蕙娘

  詞曰:

  河東吼,又兼鼠牙雀口。可憐無計挫凶鋒,思索惟一走。

  釀就合歡美酒,欲伊同相斯守。牡丹花下倩蜂媒,偷娶成佳偶。

  右調《謁金門》

  且說貢生與龐氏打吵了一場,負氣到書房,想丁好半晌,也沒個制服龐氏的法子。想到苦處,取過一本《毛詩》來,蹙著眉頭狠讀。龐氏不著人與貢生飯吃,直餓至午後。蕙娘過意不去,向龐氏再三說,方拿出飯來。貢生自此日始,只在書房宿歇。龐氏又不與被褥,就是這樣和衣困臥。

  再說周璉得蕙娘夜夜過牆相會,又送了龐氏十兩金子,瞬息間已滿了五日,該回家的日期。這晚兩人千叮萬囑,方才分首。周璉回到家中,至次日,便裝做起病來,整一天不曾吃飯。

  慌得周通夫婦坐臥不安,請了大夫來,他不但不吃藥,連脈也不著看,只是蒙頭昏睡。趕空兒,蘇氏便偷送干棗、桃仁二物,別的怕顯露形跡,周璉便在被中偷吃。又餓了一天,做父母的如何當得起。周通還略略好些,只苦了冷氏,直掇掇守了一日兩夜,水米未曾粘牙。問周璉:“身上到的是怎麼不好?”周璉總一字不答。到第三日午後,見周璉無一物入肚,冷氏越發大懼,只急的走出走入,周通不住的長吁,在家人身上搜尋不是。蘇氏見是光景了,便將冷氏請到一間空房內,說道:“太太可知道大爺患病的原故麼?”冷氏忙問道:“是甚麼原故?

  你快快說。”蘇氏道:“就是為那齊姑娘的親事。小的日前亦曾和太太稟過,不意老爺不依,小的只得據實回復大爺。大爺只說了一句道:『此事若不成,我還要這命做甚麼?』誰想大爺別無主見,拿定個自行餓死。今日已是三天了。若再過今日,只怕大爺餓的有好有歹。”說著,跪在地下痛哭道:“小的家兩口子受主人恩養四五十年,眼見得老爺太太都是六十一二年紀,止有大爺一位,關系的了不得。因這樣一件小事教大爺抱恨傷生,老爺太太心上管情也過不去。現放著若大家俬,再連這樣一件事辦不了,要那銀錢何用?況大爺是少年人,識見還不大老練。總不餓死,萬一因此事動了別的短見念頭,留下這若大家俬,將來寄托那個?小的若不說,老爺太太如何知道大爺不要命的意見?”冷氏只當周璉真個患病,聽了此話,到將心放開大半。向蘇氏道:“你起來,你該早和我說。這親事,我許他做了罷。教他好好兒吃飯,不可生這樣沒長進的念頭。

  “蘇氏聽罷,如奉恩詔,急忙到書中,向周璉細說他如何跪著哭,如何說驚嚇話,如何爭著辨論,方才得太太應允,連老爺的話也包滿了。周璉大喜,道:“真虧你有才智,將來事體成後,你一家大小,都交在我身上。還有一件,我若吃了飯,太太又變了卦,這該怎處?”蘇氏道:“我看太太斷不反口。設或反口,大爺再不吃飯,就是第一妙法。”周璉連連點頭,道:“此事我深感激你。”蘇氏道:“一家兒受大爺的恩,但願喜事成就,就是我們的福。請快起來吃飯,以安老爺太太之心。

  “

  正說著,冷氏已令人大盤大碗端了出來,擺滿一桌。周璉穿了衣服,大飲大嚼,比素常吃的多出一倍。到把些家人們胡塗住了,不知他這病是甚麼症候。蘇氏看著周璉吃完,即入內報與冷氏。冷氏道:“他是餓肚子,不該著他吃這許多。”隨即著人將周通請來,把周璉舍命餓死要娶齊家女兒的話細說。

  又道:“我已許了他,才肯吃飯。你看該作何裁處?”周通聽了,一句兒不言語,靠著個枕頭,在一邊想算。想算了一會,向冷氏道:“何親家為人,我知之甚詳。只用與他幾兩銀子,便著他的女兒做妾,他也願意。此事易處。今齊貢生女人雖說願意,但齊貢生為人我也知之最詳,與何親家天地懸絕。此事到極難處。”又道:“這皆是夢想不到的事。”說著,將床拍了兩下,道:“也罷了!只恨我若大年紀止生了他一個,由他做罷!只說與他:休要做出大是非來。”說罷,周通出去。

  冷氏將周璉叫來,先罵了幾句,然後將周通話告智。周璉大喜道:“只要爹媽許我做,斷不著弄出半點是非來。”他也不回避冷氏了,當面將蘇氏叫來,對著冷氏說了一遍。又道:“我這邊老爺、太太話俱妥當,你可速去齊家,和龐奶奶說知,看他是怎麼話說,達我知道。”蘇氏領命,隨即到齊家門首。

  卻好齊可大正出來,將蘇氏領到龐氏房內。龐氏連忙下地相迎,蘇氏滿面笑容,說道:“我今日是與太太道喜。”說著,拉不住的叩下頭去,慌的龐氏扶搊不迭。蘇氏叩頭起來,龐氏讓他坐。蘇氏那里肯坐?只要站著說話。龐氏道:“你若是這樣,只索大家站著罷。”蘇氏道:“這里有個小板凳兒,小媳婦地下坐了罷。太太如今和我家太太是一樣主人了。若還不依,我此刻就回去。”龐氏笑道:“就依你坐下罷,只是我心上過不去。”蘇氏等著龐氏坐下,方才坐在小板凳上,道:“我家太太和大爺請太太安,問候兩位相公和姑娘。日前題姑娘喜事,蒙太太允許,我家老爺、太太喜歡的通睡不著。只因何宅話未定歸,這幾日沒回復太太。如今何宅也滿口應許,且說的都是情理兼盡的話,真是內外上下無一不妥,小婦人方敢過來。一則與太太道喜,二則問問這邊老爺,想也是千依萬依了。”龐氏道:“說起來教你笑話,我日前為此事與那老怪物大鬧了一常他如今躲在書房中,通不見我。既承你家主人愛親做親,不嫌外我,我感情不荊早晚少不得和那怪物說這話。事若不成,我也沒臉面見你了。”蘇氏笑盈盈的說道:“這事總是要太太作主。齊老爺的性子我們也都知道一二。不怕得罪太太說,他老人家過於忠厚些,太太是驚天動地的大才,想算著那們可成就,就只管奉行。依小婦人的主見,將齊老爺鬧的遠去幾日,我們那邊,便急急下定禮,急急擇日完婚。齊老爺到回來時,只好白看兩眼,生米已成熟飯,會做什麼?即或告別到官前,齊老爺是一家之主,這做親下定,是何等事,只怕說不出全是太太主裁,以『不知道』三字對滿城紳衿士庶。”龐氏大喜道:“你這主見高我百倍。我就鬧他個離門離戶。只是你說何指揮家也依允了,可說的兩下俱都是正室麼?這事不是搭橋兒的。

  “蘇氏大笑道:“太太真是多心。我家主人有多大膽子,敢將詩禮人家姑娘騙去做偏房、侍妾?”龐氏道:“既如此,等我打發怪物走了,通知你家主人,擇日下定完姻罷。”蘇氏又極口的贊揚了龐氏幾句有才智、有擔當等話,方才回家。

  將龐氏問答的話,細細的回復了周璉。又稟知冷氏,冷氏告知周通,周通見事在必行,吩咐廚下收拾了幾桌酒席,將自己並何指揮素常相好的朋友請了二十余人。席間將要娶齊貢生女兒與兒子做繼室委曲道及,煩眾親友去何家一說,吐了一千兩口氣。眾親友素知何指揮是個重利忘義的人,大料著十有八九心成,誰不樂得與財主家效力?可笑二十余人,內中連一個說半句不可的也沒有,各欣然奉命去了。

  到了何家,正值何其仁賭敗回來。眾親友先從周通夫婦年已六十有余,還未見孫兒,令愛出閣,已二三年,從未生育,說到要娶齊貢生令愛與周璉做繼室話。話未說完,何指揮跳的有二三尺高下,大怒發話道:“有周家要做這事的,便有眾位來說這事的。眾位俱都是養女之家,可有一位做過這樣不近情理的事沒有?小女前歲才出閣,屈指僅二年,便加以『從不生育』四字,人家還有二三十年不生育的,這該問個什麼罪過?

  況兒孫遲早有命,莫說周舍親六十歲未見孫兒,他便一百二十歲不見孫兒,也只合怨自家的命!眾親友今日若說與小婿娶妾,雖是少年妄為,也還少像人話。怎麼現放著小女,才說起娶繼室的話來!此後不但娶繼室,只題娶妾一字,周舍親雖有錢有勢,他父子的命卻沒十個八個。”說著,又連拍胸脯,大喊道:“我何其仁雖窮,還頗有氣骨。憑著一腔熱血,對付了他父子罷!我是不受財主欺壓的人。他這財主,只可在眾位身上使用罷。”眾人見何其仁話雖激烈,也有說的極正大處,彼此顧盼,竟沒的回答。內中還有深悔來得不是的。

  此時何其仁挺著胸脯,將雙睛緊閉,斜靠著椅兒,比做了宰相還大。眾親友道:“話沒說頭,總是我們來的猛浪了,大家回去罷,休再討沒趣。”內中一個道:“我們既來了,話須說完,也好回復人家。”向何其仁道:“我們還有一句不識進退的話兒,尊目又緊閉不開,未知容說不容說?”何其仁將手向天上一舉道:“只管吩咐。”那人道:“令親於我們臨行時說,何親家年來手素些,此事若蒙俯就,我願送銀八百兩,為日用小菜之費。令親既有這句話,我們理合說到。依不依,統聽尊裁。”其仁聽見銀子二字,早將怒氣解了九分,還留著一分,爭講數目。急忙把眼睜開假怒道:“舍親錯會意了。且莫說八百,便是一千六百,看我何其仁收他的不收!”嘴里是這樣說,卻聲音柔弱下來。

  那人道:“送銀多少,令親主之;收銀不收,系尊駕主之。

  尊駕若一分不受,此話無庸再題,我們即刻回去。若因數目多寡之間,有用我們調停處,尚求明示。”何其仁將胸脯漸次屈下,說道:“小弟忝入仕宦,尚非以小女搏銀錢的人。但舍親自念年紀衰老,注意早見孫兒,此亦有余之家應有情理。既系骨肉至親,何妨以衷曲告弟,而必重勞眾親友道及?弟心實是不甘。”眾人道:“這是令親不是,我等來的也不是。今話已道破,不知尊駕還肯曲全我等薄面,體諒令親苦心否?”其仁道:“舍親既以利動弟,弟又何必重名?得藉此事脫去窮皮也好。一則全眾位玉成美意,二則免舍親煩惱。只是八百之數,殊覺輕己輕人。”眾親友說道:“微儀一千,何如?”何其仁伸了三個指頭,道:“非此數不敢從命。”眾親友道:“予者是令親,受者是尊駕。令親與其出上三千金娶齊家一個,惹尊駕氣惱,就不如出三千金買三個美色侍妾,名正言順了。難道尊駕真好不准令婿娶妾麼?就是令婿,他竟終身不敢娶妾麼?

  三千金之說,我等實不敢替令親慷此大慨,就此告別罷。若令親願出此數,統聽令親面談。”說罷,一齊站起。其仁換成滿面笑容,攔住道:“且請少坐片刻,弟還有一言未結。”又吩咐家中人看茶。其仁道:“君子周急不濟富,眾位何必以舍親之有余窘小弟之不足?此中高厚,還望眾位先生垂憐。”

  眾親友彼此相顧了一會,其中一人道:“八百之數,原是我們眾人和令親面爭出來的。後說一千,便是大家斗膽擔承。

  今尊駕以貧富有無立論,我們若不替周全,尊駕心上未免不駕我們趨炎附勢了。今再加二百,共作一千二百兩,此外雖一分一厘,亦不敢作主。”其仁故意作難了半晌,道:“罷,罷!

  就依眾位吩咐罷!”眾親友名舉手相謝,笑說道:“既承慨允,必須立一執照方,好回復令親。”何其仁指著自己鼻頭道:“小弟不是不知骨竅的人,安有銀至一千余兩還著眾位空回。”

  於是取過紙筆,親寫道:

  立憑據人,原任指揮副使何其仁。因某年月日,將親生女出嫁與候補郎中周親家長子璉為妻。今經三載,艱於生育。周親家欲娶本縣齊貢生女與婿璉為繼室,浼親友某等向其仁道達。仁念周親家年近衰老,婿璉病弱,安可因己女致令周門承祧乏人?已面同諸親友言明許婿璉與齊氏完姻。齊氏過門後,與仁女即同姐妹,不得以先到後到,分別大校此系仁情願樂在,並無絲毫勉強。將來若有反悔,舉約到官,恐口無憑,立此存照。

  下寫同事人某某等。

  眾親友看了,見寫的憑據甚是切實,各稱贊其仁是明白爽快漢子。又要請其仁的娘請其仁的娘子出來,當面一決。其仁貪著銀子,連忙入去。好半晌,方見其仁的娘子正氏出來,向眾親友一拂。眾人俱各還揖,將適才話並立的憑據,細說一番。

  王氏也沒的說,只說了個:“若娶了新的欺壓我的女兒,我只和眾位說話。”說罷,那淚和斷线珍珠相似,從面上滾了下來。

  眾人道:“貴親家是最知禮的,就是令婿,也非無良之輩,放心,放心!”王氏入去了。眾親友將憑據各填寫了花押名姓,袖了作別。其仁問:“銀子幾時過手?”眾親友道:“准於明日早飯後我等俱親送來。”其仁送出門外,大悅回房。眾親友於路上,也有慨嘆的,也有笑罵的,紛紛議論。

  到周家門外,周通即忙迎接出來,讓到書房中,問了前後話,又看了憑據,笑了笑,隨留眾親友晚飯,同著兒子周璉叩謝。復面約眾親友早飯,與何指揮家送銀子。

  至次日,眾親友將去時,周通因王氏落淚話,到心上甚是過不去,余外又秤了二百兩,煩眾親友面交親家王氏,為些小衣飾之費。眾親友也有立刻譽揚的,也有心里喜他厚道的,這話不表。

  再說龐氏自蘇氏去後,這日午間,便尋到書房,與貢生大鬧一次。次日,一連鬧了三次,打了兩次,鬧的貢生心緒如焚,果不出他們所料,思想著別無躲避處,要到他妹丈家去幾天。

  主意拿定,連飯也不敢吃,怕龐氏再出來作對,急急的步走出城,在城外雇了個牲口,向廣信府去了。龐氏知他必去妹子家去,母女皆大喜,便差可大去周家送信。周璉喜極,也顧不得選上好吉期,看見本月十六日還沒什麼破敗,即於此日下定,屈指止是兩天。恐怕齊家支應不來,先差四個家人過去,整備了六七桌酒席,留下定人吃飯。又替龐氏備了各項人等賞封,就著蘇氏暗中帶去,住在齊家幫忙。又著可大將何其仁憑據抄寫了,念與龐氏和蕙娘聽。母女歡喜不荊到下定這日,抬了十二架茶食,四架定禮,俱擺設在齊家庭上。龐氏見黃的是金,白的是珠,五彩燦爛的是綢緞衣服,樂的心花俱開。亂了多半天,方才完事。蘇氏回家銷差。周璉只怕老貢生回來口舌,擇於本月廿一日就娶。先稟知他父母,次後於城里城外叫了五六十個裁縫,與蕙娘趕做四季衣服。此時蕙娘,將一片深心方落肚,晝夜准備著做新婦人。龐氏將蕙娘素時衣服,並周璉送的衣服和釵環首飾等類,都和蕙娘要下,說是到大財主家去用不著,與小兒子將來娶親用。又見蕙娘有赤金鐲二副,也著留下。蕙娘因周璉叮囑,不肯與他。這婆子惱一會,喜一會,虛說虛笑一會,蕙娘無奈,與他留了一副。

  又著可大向周璉要了四個皮箱,將下定的衣服首飾裝在里面,算了他的陪妝。真是一根斷线也沒賠了閨女。普天下像龐氏的,實沒第二個。肯將定物算了妝奩,沒有全留下,還是周璉之幸也。這婚嫁的信息,早傳的通縣皆知。到娶親那日,不但本地紳衿士庶、文武等官,親來拜賀,還有鄰邦文武學官,差人送禮者亦極多。總是兩個字,為周通家“有錢”。周通請了沈襄和教官葉體仁,替他酬應文武官。又請了和何其仁原說事的親友二十余人,替他酬往來賀客。在內院東邊另一處院落,收拾了喜房,擺設的花攢錦簇,無異貝闕瑤宮,將蕙娘娶來,送入洞房。

  次日,同周璉拜天地祖先,次後拜見公姑。周通和冷氏看見蕙娘,各心里說道:“怪不得兒子連性命不要,安心娶他,果然是十二分人物,婦人中的全才。”冷氏差人叫何氏出來,與新婦會面。差人叫了兩三次,總不見來。冷氏向蕙娘道:“何氏媳婦到在你前,你該以姐姐待他。他既不來,你去到他那邊走走為是。”蕙娘聽了,著眾人導引,到何氏房中來。原來何氏從周璉未下定之前,就早已知道,氣的要死要活。在冷氏面前痛哭了幾次,著冷氏作主。冷氏通以好言安慰。後來聽得下了定,急的要回娘家去。又聽得他父親吃了好幾千兩銀子,反立了憑據,只氣的死而復生。昨日過門時,女客來了無數,他將門兒關閉,一個人也不見,直哭到天明。此刻因婆婆打發人來說話,無奈,只得開門支應。猛聽得門外眾婦人喧笑,卻待教女廝關門,早見家中大小婦女捧著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入來。

  蘇氏向蕙娘道:“這床上坐的,便是頭前的大奶奶。”蕙娘朝著何氏深深一拂,見何氏坐著,絲毫不動。蕙娘便不拜了。

  卻待要回走,只見何氏放下面孔道:“你就是新娶來的麼?將來要知高識低,不可沒大沒校你若說你和我一樣,你就是不知貴賤的人了。你去罷!”幾句話說的蕙娘滿面通紅,自己又是個新婦,不好回言,抱恨在肚內,急轉身出來,仍到冷氏前站立。冷氏問道:“你兩個見了禮麼?”蘇氏便將何氏說的話一一訴說。冷氏聽了,登時變了面孔,向眾仆婦道:“怎他這樣不識人敬重?”又向蕙娘道:“到是我打發你去得不是了。

  以後不必理他!”蕙娘見婆婆作主,心中方略寬爽些。

  回到自己房內,一見周璉,落下淚來。慌的周璉急問,蕙娘又不肯說。還是蘇氏說了一遍。周璉大怒,一陣風跑到何氏房門前,見門兒關閉,大喝著教“開門”。丫頭們誰敢不開?

  周璉闖入去,指著何氏罵道:“我把你個不識人敬重倒運鬼奴才!你方才和你新奶奶是怎麼樣的話說?你責備人知高識低、沒大沒小,口中且要分別貴賤,我問你:你的貴在那里?你但要值半文錢,你老子也不與我寫憑據了!我說與你個不識進退的奴才,你今後要在你新大奶奶前虛心下氣,我還著他把你當個上邊人看待;你若始終不識好歹,我只用再與你那賊老子一千兩銀子,立一張賣仆女的文約,到那時他坐著,你還沒站著的地方哩!”何氏見周璉臉上的氣色大是無情,一句兒也不敢言語,低了頭死挨。猛聽得冷氏在簾外說道:“外面許多男客,里面許多女客,兩三班家叫上戲,此刻還不唱,素常沒教訓出個老婆來,偏要在今日做漢子。還不快出去!”周璉見他母親說,方氣恨恨的去了。何氏放聲大哭,便要尋死碰頭。虧得眾仆婦勸解方休。到晚間,周璉將罵何氏話細說,蕙娘才喜歡了。

  正是:

  懼內懦夫逃遁去,貪財要婦結良姻。

  今宵難聚鴛鴦被,不做毛房苟且人。

  第八十五回 老腐儒論文招眾怨,二侍女奪水起爭端

  詞曰:

  旨酒佳賓消永晝,腐鼠將人臭。簫管盡停音,亂道斯文,惹得同席咒。

  茶房侍女交相詬,為水爭先後。兩婦不相平,彼此成仇寇。

  右調《醉花陰》

  話說周璉與蕙娘成就了親事,男女各遂了心願,忙亂了四五天,方將喜事完畢。周璉吩咐眾家人,將齊家隔壁房兒租與人住,一應物件,俱令搬回。將沈襄仍請回原舊書房住,眾家人越發明白這一丸藥的作用。龐氏見蕙娘已過門,量老貢生也沒什麼法子反悔,又急著要請女兒和女婿,非貢生來不可。著大兒子可大拿了何其仁憑據稿兒,又教道了他許多話,向周璉家借了個馬和一步下人相隨,到廣信府城去請貢生。

  可大到了城內,先暗中見了他姑丈張充,並他姑娘齊氏,將周家前後做親話,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今奉母命來請他父親。齊氏與龐氏意見到是不約而同,聽見周通家富足,便滿心歡喜,反夸獎龐氏做的極是。隨請貢生到里邊,將可大來請,並和周家做親話,替可大說了一番。把一個貢生氣的面青唇白,自己將臉打了幾下。隨即軟癱在一邊。慌得張充夫婦百般開解,又將何其仁立的憑據稿兒,張充高聲朗誦,念與貢生聽。貢生聽了憑據上話,心中才略寬了些。問可大做親舉動,可大將周家怎般煩親友向何指揮家說話,與了一千二百兩銀子,何指揮夫婦同寫了憑據,周家怎般下定,家中怎般支應,到娶的那日,怎般熱鬧,滿城大小文武官員並地方上大家都去拜賀,到我們家拜喜的,也有三四十人,俱是文會中秀才、童生,和葉先生、溫先生,別人未來。又言周家叫了三班戲,唱了五天,我送親那日,也看了戲,如今母親要請妹子和妹夫,須得父親回家方好。可大說完,齊氏幫說道:“像這樣人家,我侄女兒做個媳婦,也不枉了在哥哥前投托一常這是一萬年尋不出來的好機緣,只恨我沒生下有人才的女兒。若有,不但做正室,便與周家做個偏房,我也願意。哥哥即該速回,方對周親家好看。我隨後還要著妹夫補送禮物,將來有藉仗他處哩。”張充也極口的譽揚,貢生的面孔方回轉過些來。問可大道:“媒人是誰?

  “可大:“沒有媒人。”貢生瞑目搖頭道:“難乎免於今之世矣。”又問道:“學校中朋友議論如何?”可大道:“也沒人學我們,也沒人笑我們。”貢生恨道:“蠢才!你和你母親竟是一個娘肚中養出來的!”自己又想著,事已成就,便在妹子家住到死後,少不得骨殖也要回家。隨即辭張充起身。張充夫婦又留住了一天,次早父子各騎腳力回來。貢生恐怕可大語言虛假,將到城門,著可大先去家中,只挨到昏黑時候,方入了城。

  他素有個知己朋友,叫做溫而厲,也是本城中一個老秀才,經年家以教學度日。其處己接物,和齊貢生一般。只有一件,比貢生靈透些,還知道愛錢,一縣人都厭惡他,惟貢生與他至厚。他又有個外號,叫“溫大全”,一生將一部《朱子大全》苦讀,每逢院試,做出來的文章和講書也差不多。雖考不上一等、二等,卻也放不了他四等、五等。皆因他明白題故也。貢生尋到他書房時,已是點燈時分。一入門,見溫而厲正端坐閉目,與一個大些的學生講正心誠意。學生說道:“齊先生來了。

  “那溫而厲方才睜開眼,一見貢生,笑道:“子來幾日矣?”

  貢生道:“才來。”說罷,兩人各端端正正一揖,然後就坐。

  貢生道:“弟德涼薄,刑於化歉,致令牝雞司晨,將小女偷嫁於本城富戶周通之子周璉,先生知否?”溫而厲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貢生道:“我輩斯文中公論若何?”溫而厲道:“雖無媒妁之言,既系尊夫人主裁,亦算有父母之命,較逾牆相從者頗優。”貢生道:“此事大關名教,吾力總不能肆周通於市朝,亦必與之偕亡。”溫而厲道:“暴虎憑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不觀齊景公之言乎?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兄之家勢遠不及齊,而欲與強吳相埒,吾見其棄甲曳兵走也必矣。”貢生道:“然則奈何?”溫而厲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若周通交以道,接以禮,斯受之而已矣。

  “貢生道:“謹謝教。”於是別了溫而厲,回到家中。

  龐氏早在書房中等候,換成滿面笑容,將貢生推入內房。

  收拾出極好的飯食,與貢生接風,把蕙娘到周家好處,說的天花亂墜,貢生總是一言不發。龐氏陪了不是,又拜了兩拜,貢生方略笑了笑。旋即又將臉放下,龐氏著貢生定歸女兒、女婿回門日期,貢生只是低頭吃飯。吃罷飯,便到書房中去睡。龐氏復拉了入來,龐氏替他脫衣解帶,同入被中,摟抱住說笑。

  貢生仍是一言不發。龐氏回女婿情切,沒奈何將貢生強奸起來,鬧了個上坐,才將貢生奉承歡喜。兩人和好罷,龐氏復商議回門話。貢生道:“聘女兒由你,回女兒也由你。至於女婿,我不但回他門,我連面也不與那畜生相見。他恃富欺貧,奸霸了我女兒,我不報仇就夠他便宜了。難道還教他跟隨女兒上門無禮麼?”龐氏笑道:“你又來了!當日我父親回你門時,你也曾跟隨著我去。你那無禮,豈止一次?我父親報復的你是什麼?只有更加一番恭敬待你。”貢生想了想,也笑了。

  次日,龐氏一早又取過憲書來,著貢生擇日子。貢生定在下月初二日。龐氏也不著貢生破鈔,自己拿出銀子來,裱房屋,雇仆婦,買辦各色食物,到二十九日,即下帖到周家。

  至初二日,先是蕙娘早來,打扮的珠圍翠繞,粉妝玉琢,跟隨了四房家人媳婦,兩個女廝,拜見爹媽和兄嫂,敘說婆家相待情景。周璉見貢生回來,別無話說,心上甚喜。這日鮮衣肥馬,帶領多人,到齊家門首,可大、可久接了人去。好半日,貢生方出來與周璉相見。那顏色間,就像先生見了徒弟一般,毫無一點笑容。周璉心上大不自在。隨後去見龐氏,龐氏滿口里叫“姑爺”不絕,相待極其親熱。午間,內外兩桌,外面是貢生和兩個兒子相陪。席間,別的話不說,只是來回盤問周璉學問。又與周璉講了兩章《孟子》。從此早午都是貢生陪飯,講論文章。周璉心惡之至。只住了兩天,定要和蕙娘回去。龐氏那里肯依?又勉強住了兩天,才放他夫婦同回。臨行,老貢生將自己做的文字八十篇,送周璉做密本。在貢生看的是莫大人情,非女婿,外人想要一篇不能。在周璉看的,還不如個響屁。

  過了幾天,周通設戲酒請貢生會親,又約了許多賓客相陪。

  貢生辭了兩次方來。剛才坐下,便要會葉先生。周通將沈襄請來,貢生只看了兩折戲,便著罷唱,與沈襄論起文來。腐儒的意思,要在眾賓客前,借沈襄賣弄自己也是大學問人,將沈襄贊不絕口。又將周璉叫到面前,說道:“葉先生學問比我還大,你須虛心請教,受益良多。”賓客們俱知他是個書呆子,不過心里笑他,只是不得看戲,未免人人肚中要罵他幾句。酒席完後,內外男女打算著看晚戲。周通斟酒後,金鼓才發,貢生又著罷唱,拚命的與沈襄論文。蕙娘在屏後急的要死,恐惹公婆厭惡。差人請了三四次,貢生口里答應,只不動身。皆因他見眾人都看他,越發得意起來,論文不已,那里還顧得蕙娘?沈襄知久拂眾意,請他到書房中細講。貢生志在賣弄才學,如何肯去?沈襄又不好避去,恐得罪下少東家婦。只講論的眾賓客皆散,天已二鼓,別了周通父子出來。到大門外,還和沈襄相訂改日論文,一路快活之至。將到自己門前,才想起蕙娘請他說話,又復身回到周家叫門。周家聽得是貢生,一個個盡推睡熟,貢生還敲打不已。虧得貢生家老漢,他還略知點世情,將貢生開解回去。次日,傳說的蕙娘知道,心上又氣又愧,告知周璉。周璉將管門人每個打了二十板,還趕去一人。此後,周家沒一個不厭惡貢生。

  再說蕙娘自到周家月余,於冷氏前百般承順,獻小殷勤,放著許多丫環仆婦,他偏要遞茶、送水,不隔三五天,便與公婆送針指,也有自己做的,也有周璉買的,奉承的冷氏喜愛不過,無日不在周通前說新婦賢孝。蕙娘偏又不回避周通,見了就爹長爹短,稱呼的爛熟。周通也甚是歡喜。周璉已派了兩房家人媳婦,兩個女廝,早晚伺候。冷氏除與珠翠衣服等類外,又將自己兩個女廝也與了蕙娘。何氏看在眼中,都是暗氣惱。

  又兼周璉自娶蕙娘後,通未到他房內一宿。也有在冷氏房中與蕙娘見面時候,兩人都不說話。每見蕙娘窺公婆意旨,便賣弄聰明,做在人先,形容的自己和塊木頭一樣。素常俱是和周璉同吃飯,如今是獨自一個吃,飲食也漸次菲保又兼家中這些大小男婦,沒一個不趨時附勢,將新大奶奶舉在天上,詞組一出,奔走不迭。自己要用點吃食,或買點對象,不是這個說沒有,就是那個推沒功夫。即或有人去,買來多是不堪用之物,且還立刻要錢。只這些,都是無窮氣憤,父母家要了錢,又不與做主,惟有日夜哭泣而已。也有人勸他,勘破時熱,與蕙娘和好,藉蕙娘挽回丈夫。他聽了,更是氣上下不來,反將勸他的人數說不是,誰還管他?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周通家內共是兩處茶房,這日管內茶房的人告假回家,眾婦人止知用水,用盡了,卻沒人添水。

  何氏要洗了手做針指,差小丫頭玉蘭來取水。玉蘭見兩把大壺放在灶台前,都是空壺,咒罵了茶夫幾句,便從缸內盛水在壺內。少刻,水響起來。不意蕙娘因周璉去會文,要趁空兒洗腳,伺候他的一個丫頭落紅,提了盆兒,也到茶房中取水。何氏家玉蘭將水頓的大響起來,落紅走至,提起壺便向盆內傾去。急的玉蘭抱住壺梁兒大嚷道:“我家奶奶等的要洗手,我好容易頓了這半日,才得滾了,你到會圖現成麼!”落紅道:“我家奶奶也急的要洗腳,你讓我傾了,你再頓罷。”玉蘭道:“我為什麼讓你?等我傾了,你再頓也不遲。”落紅道:“我與你分用了罷?”玉蘭道:“我為什麼和你分用?”落紅道:“這水著你霸住不成?”說著,提壺便傾。玉蘭抱住壺梁兒,死也不放,口里亂罵起來。罵的落紅惱了,將壺向玉蘭懷內一推,道:“就讓你!”不意玉蘭同壺俱倒,那水便燙在玉蘭頭臉上,燒的大哭大叫。落紅連忙搊扶他。誰想何氏的大女廝舜華也來催水,見玉蘭燒壞頭臉,卻待要問,落紅道:“他急著要傾水,不知怎麼將壺搬倒,連他也壓在地下,我在這里扶他。”玉蘭兩手抱著面孔,大哭道:“你將我推倒,奪我的水,燒我的臉,還說是我搬倒的。”舜華聽了,一句不言語,將玉蘭斜拖入何氏房中去了。

  何氏見衣服浸濕,頭臉上有些白泡,忙問道:“是怎麼來?”舜華將落紅奪水推倒玉蘭,燒了頭臉話,怒恨恨的說了一遍。何氏聽罷,不由的新火舊恨一齊發作,急急的走到茶房,指著落紅罵道:“你個不睜眼的奴才!你伺候了個淫婦,便狂的沒樣兒了。你仗著誰的勢頭,敢欺負我?”落紅道:“看麼,大奶奶家玉蘭自己將壺搬倒,燒了臉,與我什麼相干?便這樣罵我?罵我罷了,怎麼連我家奶奶也罵起來?”何氏大怒道:“我便罵那淫婦,你敢怎麼?我且打打你,教你知道個上下!

  “撲來便將落紅揪住,用手在頭臉上亂拍。落紅用手一推,險將何氏推倒。口中唧唧噥噥幾句,說道:“尊重些兒,到不惹人笑話罷。”何氏氣的亂抖,撲向前又要打。早來了許多仆婦,將何氏勸解開。落紅趁空兒跑去,一五一十哭訴蕙娘,又添了罵蕙娘的幾句話。蕙娘也動起大氣惱來,一直到茶房院內。

  何氏將要回去,見蕙娘跟著五六個婦女在後面走來,不由的冷笑道:“狐子去了,叫著老虎來了。我正要尋你哩。”蕙娘道:“你的丫頭搬倒壺,燒了臉,與我的丫頭何干?你打了我的丫頭也罷了,你平白罵我怎的?”何氏道:“你家主兒奴才也休將勢利使盡了,我當日也曾打有勢利時走過,怎麼著女廝拿滾水燒人?你著他拿刀殺人,不更快些!”蕙娘道:“大嫂,你從今後要安分些兒。漢子和你無緣,你何必苦苦尋趁我。

  難道把我變成個漢子,從新愛你不成?”何氏大怒道:“你叫我大嫂,我便叫你小婦。”蕙娘道:“你便說我是個小婦,我卻是鳴鑼打鼓、闔城文武官送禮拜賀娶來的。你先時到也是個大婦,被你老子寫文約、立憑據,只一千二百兩銀子,就賣成了個真小婦了。你若少有人氣,就該自盡,敢和我較論大小!

  “何氏又羞又氣,罵道:“賊淫婦,你不是被人先奸後娶的麼?你問問這一家上下,那個不知道?”蕙娘道:“先奸後娶,我也不回避。但我還是教自己漢子奸的,不像你個賊淫婦。”

  何氏道:“不像我什麼?我今日就和你要人!”蕙娘道:“你有你那娘老子賣了你,就夠你一生消受了,還問我要人。”何氏道:“你也有人愛你,我今日斷送了你罷,與你個眾人愛不成!”說著,便向蕙娘撲來。早被眾婦人一二十只手攔祝何氏大喊道:“你們眾人打我麼!把你們這一群傍虎吃食、沒良心的奴才!”

  正嚷亂著,冷氏從後院跑來,罵道:“你兩個也有一個有婦道的,通將謙恥不顧,也不怕家人們笑話。我周門清白傳家,肯教你兩個壞我門風,我只用一紙休書,打發的你兩個離門離戶。還不快回房中去麼!”兩人見婆婆變了面色,方各含怒回房。少刻,蕙娘便到冷氏房中叩頭陪罪,訴說何氏先打先罵,自己不得不和他辨論。冷氏道:“辨論什麼?你若不出來,也沒這番吵鬧了。對著那大小家人,成個甚麼樣子?將來傳播出去,連我也教人家說笑壞了。”蕙娘道:“我們原和禽獸一樣,萬般都出在年輕,媽寬過這一次,下次他罵死我也再不敢較論了。”說著又跪了下去。冷氏不由的就笑了。一邊拉起,說道:“我兒,你憑公道說,我待你比何氏媳婦何如?”蕙娘道:“承媽媽恩典,待我比他實強數倍。”冷氏道:“卻又來。我既待你好,你女婿又待你好,那何氏媳婦如今還有誰理論他?我一個做父母的,不該管你們宿歇事,但自你過門後四十余天,你女婿從未入他的房門。人非木石,你教他心上如何過得去?

  論起來,你該調停這事,才是明白『忠睡兩個字的人。”蕙娘道:“媽教訓的極是。我也勸過女婿幾次,他總不肯聽。”

  冷氏道:“你女婿今日會文去了,他回來若知道,又必與何氏媳婦作對。我總交在你身上。你女婿若有片言,你就見不得我了。”蕙娘道:“只怕外邊有人告訴他,卻不管我事。”冷氏道:“這是開後門的話了。你們少年人不識輕重,我只怕激出意外事來。”蕙娘滿口應承。晚間,周璉回來,等他安歇了,方說及與何氏嚷鬧,又述冷氏叮囑的話,方將這事大家丟開。

  正是:

  腐儒腹內無余務,只重斯文講典故。

  二婦兩心同一路,借名爭水實爭醋。

  第八十六回 趙瞎子騙錢愚何氏,齊蕙娘杯酒殺同人

  詞曰:

  春光不復到寒枝,落花欲何依。安排杯酒倩盲兒,此婦好痴迷。

  金風起,桐葉墜,鳴蟬先知。片言入耳殺前妻,傷哉悔後遲。

  右調《醉桃園》

  且說何氏與蕙娘嚷鬧後;過了兩天,不見周璉動靜,方才把心落在肚內。這日午後,獨自正在房中納悶,只聽得窗外步履有聲。大丫頭舜華道:“趙師傅來了。”但見:滿面黑疤,玻璃眼滾上滾下;一唇黃齒,蓬蒿須倏短倏長。

  足將進而且停,寄觀察於兩耳;言未發而先笑,傳譎詐於雙眉。

  憂喜無常,每見詞色屢易;歌吟不已,旋聞吁嗟隨來。算命也論五行,任他生克失度;起課亦數單拆,何嫌正變不分。弦子抱懷中,定要摸索長短方下指;琵琶存手內,必須敲打厚薄始成彈。張姓女,好人才,能使李姓郎君添妄想;趙家夫,多過犯,管教王家婦婢作奇談。富戶俗兒,欣藉若輩書詞開識見;財門少女,樂聽伊等曲子害相思。既明損多益少,宜知今是昨非。如肯斷絕往來,速舍有余之鈔。若必容留出入,須防無妄之龜。

  何氏見趙瞎入來,笑說道:“我們這沒時運的房屋,今日是什麼風兒刮你來光降?”趙瞎將玻璃眼一瞪,笑說道:“這位大奶奶忒多心,就是那邊新奶奶房中,我也不常去。”舜華與他放了椅兒,趙瞎摸索著坐下。何氏道:“怎麼連日不見你?”趙瞎蹙著眉頭道:“上月初六日,把我第二個女兒嫁出去,就嫁了我個家產盡絕。本月又是大女兒公公六十整壽,偏這些時沒錢,偏又有這些禮往。咳!活愁殺人。”說罷,又把嘴一裂笑了。何氏道:“你知道麼?我日前和那邊賊淫婦大鬧了一常把我一個小丫頭被淫婦的落紅萬死奴才,一壺滾水,幾乎燒殺。被我把他主仆罵了個狗血噴頭。我只說九尾狐教漢子殺了我,不想也就罷了。”舜華道:“那日若不是我搶他回來,那半壺滾水,不消說,也全澆在他臉上了。”舜華兒是最狠不過的人,何氏道:“你領他著趙暹摸摸看,燒的還像個人樣?

  “舜華便將玉蘭拉在趙暹懷前,趙瞎摸了摸道:“可惜我前日沒來,教這娃子多疼了兩天。”說著,便蹙眉瞪眼,口中嚼念起來。在小丫頭頭臉上吹唾了幾口,又用手一拍道:“好了。

  “何氏道:“你們也不與趙暹茶吃。”趙暹道:“茶到不吃。

  “卻待說,又笑了笑,何氏道:“你要吃什麼?”趙瞎道:“有酒,給點吃吃才好。”何氏笑道:“你不為吃酒,還不肯來哩。”向舜華道:“你把那木瓜酒與他灌上一壺。”趙瞎道:“大奶奶賞酒吃,到是白燒酒最好。那木瓜酒,少吃不濟事,多吃誤功夫。”何氏道:“我這邊沒燒酒。”舜華道:“我出去著買辦打半斤來罷。”趙瞎道:“還是這位舜姑娘體貼人情。

  “何氏道:“好話兒,他是體貼人情的,我自然是不體貼人情的了。”趙瞎忙分辨道:“好大奶奶,不得大奶奶吐了話,這舜姑娘一萬年也不肯發慈悲。”何氏道:“你今日到太太房中去來沒有?”趙瞎道:“去來。”何氏道:“可向你說我和那淫婦的話沒有?”趙瞎道:“我去時,見太太忙的狠,與宅中眾位大嫂姑娘們分散秋季布疋,我就到奶奶這邊來。”正言間,舜華已到,笑說道:“趙師傅的好口福,我已經與你頓暖在此。

  “趙瞎滿面笑容道:“好,好。我日前看你的八字不錯,管情將來要做個財主娘子哩。”

  何氏道:“又說起看八字,你看我八字內到幾時才交好運?”趙瞎道:“今年正月間,我與大奶奶曾看過。自昨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仇星入度,住一百九十六天方退。”何氏道:“如今這淫婦就是我的仇星,你這話,是說在正月未娶他以前,果然應驗了。”趙瞎低笑道:“那一次算命不應驗來?”舜華與他地下放了一張小桌,又放下一個小板凳,領他坐了。把酒壺、酒杯都交在他手內,說道:“還有兩碟菜。一碟是咸鴨蛋,一碟是火腿肉,你受享罷。”趙瞎道:“好,好。”連忙將酒先吸了兩杯入肚,尋取菜吃。何氏道:“你們看他吃上酒,就顧不得了。”趙瞎道:“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時六歲行運,初運戊辰,交過戊辰,就入卯運。上五年入丁字,丁與壬合,頗交通順。今年入卯字運,子卯相刑,主六親不睦。

  又衝動日干,不但有些瑣碎,且恐於大奶奶身上有些不利。”

  何氏道:“是怎麼個不利?”趙瞎道:“不過比肩不和、小人作祟罷了。又兼白虎入度。”何氏道:“不怕死麼?”趙瞎道:“你老人家只打過今年七八月間,將來福壽大著哩。到七十六歲上,我就不敢許了。”

  何氏道:“你看我運氣還得幾年才好?”趙瞎掄著指頭掐算道:“要好,須得交了丙寅。丙寅屬火,大奶奶本命又是火。

  這兩重火透出,正是水火既濟。只用等候四五年,便是吐氣揚眉的時候了。”何氏道:“看目下這光景,便是四五個月,也令人挨不過。”又道:“你看我幾時生兒子?”趙瞎又將指頭掄了一會,笑說道:“大奶奶恭喜!生子年頭,卻在交運這年。

  這年是丙寅運,流年又是甲辰。女取干生為子,這年必定見喜。

  “何氏道:“你看在那一月?”趙瞎道:“定在這年八月。八月系金水相旺之時,土能生金,金又能生水,水能生木。從這年大奶奶生起,至少生一手相公。”何氏道:“怎麼個一手?

  “趙瞎道:“一手是五個。”何氏道:“我也不敢妄想五個,只兩個,也就有倚靠了。”趙瞎道:“從今年二十一歲至二十六歲,這幾年大奶奶要事事存心忍耐,諸處讓人一步為妥。”

  何氏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一生,不過倚仗著個漢子。你也是多年門下,不怕你笑話,我把個漢子已經全讓與那淫婦,你教我還怎讓人?”

  趙瞎一邊吃的酒,一邊又笑說道:“我不怕得罪大奶奶,我卻是一片為大奶奶的心腸。自古道:牆有風,壁有耳。像大奶奶這樣張口淫婦長短,這便是得罪人處。”何氏道:“我得罪了那淫婦便怎麼?”少刻,又笑道:“你也勸的我是,我今後也不了。我還有句話問你:我常聽得人說『夫妻反目』,何謂『夫妻反目』?”趙瞎道:“夫妻不和,就是個反目。”何氏道:“可有法兒治過這反目來不能?”趙瞎道:“怎麼不能?只用大奶奶多破費幾個錢。”何氏道:“多費錢就可以治得麼?”趙瞎道:“這錢不是我要,里面要買辦許多法物。錢少了,如何辦得?”何氏道:“你怎麼個辦法?”趙瞎道:“自有妙用,管保夫妻和美。大奶奶若信這話,到臨期,便知我姓趙的果有回天手段;若不信,我也不相強。”何氏道:“你要多少?”趙瞎道:“如今不和大奶奶多要,且與我十兩白銀,等應驗了,我只要五十兩。你老是舊主人家,又且待我好。若是別家這個功勞,最大三個五十兩,我還未肯依他。”何氏道:“若果然能治得夫妻從新和美,我與你兩個元寶;假如不靈驗,該怎麼?”趙瞎道:“我先拿十兩去,若不靈驗,一倍罰我十倍。舜姑娘就做證見,做保人,量這十兩銀子,也富不了我一世。我若沒這本領,也不敢在主顧家說這般大話。大奶奶再細訪,我趙瞎子也不是說大話的人。”何氏道:“既如此,我的事就全藉重你了。”趙瞎也顧不得吃酒,側著耳朵聽動靜。何氏道:“你只顧說話,到只怕酒也冷了。”趙瞎道:“不冷,不冷。”又道:“大奶奶既托我做事,這兩位大小姑娘還得吩咐他們謹言。我瞎小廝當不起走露了風聲。”何氏道:“你休多心,他兩個和我的閨女一樣。”又道:“銀子幾時用?”趙瞎道:“要做,此刻就拿來。”

  何氏忙教舜華開了銀箱,高高的秤了十兩白銀,著舜華包了,遞在趙瞎手內。趙瞎接著銀子,頃刻神色變異,喜歡的兩只玻璃眼上下亂動,嘴邊的胡子都直窄起來。向何氏道:“我就去,三日後我絕早來,大奶奶到那日起早些。”說畢,提了明杖,出了何氏門,便大一步、小一步不顧深淺的去了。

  到第三日,內外門戶才開,這趙瞎便到何氏窗外問道:“大奶奶起來了沒有?”何氏也懸計著此日,卻不意他來的甚早,連忙叫起舜華開門,將趙瞎放入來。趙瞎問道:“都是誰在屋內?”何氏道:“沒外人,止我的兩個丫頭。事體可辦了麼?”趙瞎道:“辦了。”於是神頭鬼臉的從懷中掏出個小木人兒來,約有七八寸長,著舜華遞與何氏。舜華道:“這是小娃子頑耍的東西,你拿來何用?”趙瞎冷笑道:“你那里曉得?”何氏接在手內,細看見那木人兒,五官四體俱備,背上寫一行紅字,眼上罩著一塊青紗,胸前貼著一張膏藥。何氏急忙將木人兒放在被內,問道:“這是怎麼個作用?”趙瞎悄語低聲道:“這木人兒,便是大爺。身上紅字,是用朱筆寫大爺的生年月日,眼上罩青紗一塊,著大爺目光不明,看不出誰丑誰浚胸前貼膏藥一張,著大爺心內胡塗,便可棄新想舊。大奶奶於沒人的時候,將木人兒塞入枕頭內,用針线縫了,每晚枕在自己頭下,到臨睡時,叫大爺名諱三聲,說:周璉,你還不來麼?如此,只用十天,定有應驗。若還不應”,說著,又從袖內取出膏藥二張,遞與舜華,道:“可將枕頭再行拆開,將木人心上又加一張膏藥。看來也不用貼第三張,管保大爺早晚不離這間房了。此事關系的了不得,那枕頭要好生緊手,寧可白天鎖在櫃內,到睡時取出為妥。一月後,我還要和大奶奶要那一百銀子哩。從今後,不但夫妻和美,連不好的運氣都治過來了。此刻天色甚早,我也不敢久停,我去罷。”說罷,提了竹杖和鬼一般的去了。何氏依他指教如法作用,這話不表。

  再說蘇氏自與周璉作成了蕙娘親事,周璉賞了他一百銀子,五十千錢。又將他丈夫周之發派管莊田二處,並討各鄉鎮房錢,一年不下七百兩落頭。夫妻兩個也無可報答主人,只有一心一意奉承蕙娘,討周璉歡喜。別的仆婦止知錦上添花,在蕙娘跟前下功夫。惟蘇氏他卻熱鬧處、冷淡處都有打照。閒常到何氏前送點吃食東西,或些小應用對象,不疼不癢的話,也偷說蕙娘幾句。何氏本是婦人,有何高見?況在否運時候,只有人打照他,便心上感激。起初也防備蘇氏,知他是蕙娘媒人。

  到後來,只一兩個月,被他甜言暖語,便認他做好人。蘇氏又將大丫頭舜華認做干女兒,不時與些物事,又常叫去吃點東西,連小丫頭玉蘭也沾點油水。因此何氏放個屁,蘇氏俱知:蘇氏知道,蕙娘就知道了。然每日傳遞,不過是婦人舌頭,蕙娘聽了,或罵何氏幾句,或付之不言,所以無事體出來。

  這日趙瞎絕早走來,眾家人仆婦多未起,即有看見問他的,都被他支吾過去。卻不防蘇氏的男人周之發因蕙娘與何氏不睦,他夫妻也便與何氏做仇敵,藉此取寵。這日,周之發在本縣城隍廟獻戲還願。正是第二天上供吉期,領了他十來歲兩個兒子,各穿戴了新衣去參神。也是冤家路窄,便與趙瞎在二門前相遇。他是周家家人內第一個細心人,比大定兒還勝幾倍。

  一見時,他便大動疑心,悄悄的跟他到內院,著兩個兒子在二門前等候。早見趙瞎人何氏房中去了,他便急急回房,告知蘇氏,然後領上兒子出門。蘇氏穿衣到內院,見趙瞎走來,便迎著問道:“趙師傅,早來做什麼?”趙瞎道:“我的一塊手布子昨日丟在太太屋內,不想上邊還未開門,轉刻我再來罷。”

  說著,出去了。蘇氏從這日費了半天水磨功夫,從大丫頭舜華口內套弄出來,心中大喜,看的這件功勞比天還大。止隔了兩天,於無人處子午卯酉,告知蕙娘。蕙娘聽了,咬著牙關冷笑道:“這潑婦天天罵人,不想也有頭朝下的日子。”又恐怕不真,再三盤問蘇氏。蘇氏道:“這是關天關地的勾當,我敢戲弄奶奶?將來若不真實,只和我說話。”

  蕙娘便不再問了。周璉和沈襄講論文章,至起更時,到蕙娘房內,兩人說笑頑耍。蕙娘道:“你吃酒不吃?”周璉笑道:“我陪你罷了。”隨吩咐丫頭收拾酒。少刻,南北珍品擺滿一桌。丫頭們回避在外房,兩人並肩迭股而飲。蕙娘見周璉吃了數杯後,方說道:“你這幾天身上心上不覺怎麼?”周璉道:“我不覺怎麼,你為何問這樣話?”蕙娘道:“我有一節事,若不和你說,終身倚靠著是誰?況又關系著你的性命。說了,又怕驚嚇著你,因此才和你吃幾杯酒,壯壯你的膽氣。”周璉大驚道:“此非戲言,必有原故,你快說!”蕙娘將某日趙瞎天將明即來內院,被周之發看見,入何家房內,好大半晌方出來。周璉道:“快說是幾時有奸的?”蕙娘笑:“周之發不過看見趙瞎入去,有奸無奸,他那里知道?你聽我說,還有嚇殺人的典故哩。罷了,這也是上天可憐你,今日有我知道,周門不至斷絕後人。”又將蘇氏如何套弄舜華,才得了惡婦賊瞎謀害你的首尾,將木頭人兒定了你的八字,罩眼紗,貼膏藥,鎮壓著,教你雙目俱瞎,心氣不通,一月內身死,他們還有一番作用,可惜蘇氏沒打聽出來。周璉一邊聽,一邊寒戰起來,只嚇的面青唇白。

  蕙娘見周璉害怕,眼中即撲漱漱落下淚來,拉住周璉的手兒道:“這都是因我這壞貨,教人家暗害你的性命。到不如害了我,留著你,還可再娶再養,接續兩位老人家的香火。”周璉呆睜著兩眼,一句話也說不出。蕙娘又道:“我聽得說,他已將木人兒縫在枕頭內,每晚到睡時,還要題著你的名諱,叫你的魂魄。”說罷,兩淚紛紛。著周璉速想逃生道路。周璉總不回答,反用大杯,狠命的吃酒。一連吃了七八大杯,即喝叫女廝們點燈籠,從床上跳下地就走。蕙娘忙將周璉拉住,問道:“你此時要怎麼?你和我說。”周璉道:“我此刻到賊婦房內看個真假。”蕙娘道:“你可是個做事體的人?他每晚到睡是才將枕頭取出,此時不過一更多天,他還未睡。設或你搜撿不出,豈不被他恥笑,且遣恨於我。”周璉道:“你真是把我當木頭人子相待。這是何等事?我還怕他恥笑?不但枕頭,便是他的水月布子,我還要看到哩。”蕙娘道:“遲早總是要去,何爭這一刻?我勸你到三鼓時去罷。”周璉被蕙娘阻留,只得忍耐,也沒心情說話,惟放量的吃酒。蕙娘又怕他醉了,查不出真偽,立主著教女廝們將酒收去。周璉便倒在枕頭上假睡,等候時刻。眾丫頭也聽不明白是為何事,只得支應著。

  到二更以後,周璉著兩個丫頭打燈籠到何氏這邊來。走到門前,見門兒緊閉,燈尚未息。兩個丫頭道:“大爺來了。”

  何氏聽得說大爺來了,心上又驚又喜。驚的是心有短弊,喜的是趙瞎作用靈驗。一邊自起,一邊忙教舜華開門。舜華穿了衣服,將門兒開放。周璉帶醉入來,變做滿面笑容,向何氏道:“你好自在,此刻就睡了?”何氏許久不見丈夫今晚笑面入來,越發信服趙瞎之至。也急忙陪著笑臉,道:“誰料你此時肯來?”如飛的要下床相迎。周璉用手推住道:“我也就睡,你起來怎麼?”又吩咐送來的兩個丫頭道:“你們回去罷。”

  兩個丫頭去了。舜華替周璉拉去鞋襪,閉了門,和小女廝去套房安歇。周璉脫去衣服,睡在何氏被內,將枕頭往中間一拉,枕了便睡。何氏連忙將衣服脫盡同宿。

  見周璉面朝上睡著,好一會不動作,也不說話,忍不住自己招攬道:“你好狠心!我不過容貌不如新人,你便怎麼待我涼薄?我心上實沒一刻放得下你。你就不念今日,也該念念昔日。我有過犯,你不妨打我、罵我,使我個知道。怎麼兩三月不來?來了又是這樣。”說著,便紛紛淚落。周璉道:“我今日有了酒,你讓我略睡一睡,遲早饒你不過。”何氏見如此說,也就不敢再說了。

  周璉睡了片刻,一蹶劣扒起,在枕頭上用手亂捻。何氏大驚,也忙忙坐起,問道:“你。。你捻甚甚麼?”周璉道:“好怪異呀,我適才睡著,夢見個小人兒在枕頭內,和我說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還不快救我出去!”何氏聽了,心膽懼碎,猶強行解說道:“一個夢里的話,也值得如此驚懼?”

  說著,反笑了笑。周璉道:“此夢與別夢大不相同,我到要看看這枕頭。”隨將枕頭提起,放在膝上,剛手來回細揣。何氏嚇的渾身寒戰,面若死灰。周璉揣摸了一會,不見有東西在內,心中疑想,口內作念道:“難道是假的麼?”何氏見周璉沉吟,心膽又少放開些,復強笑道:“一個好端端的枕頭,平白里有甚麼?”周璉猛想起衣服上帶有佩刀,隨手拔出,將枕頭一刀刺入,用力一劃,何氏此時魂飛千里。只覺得耳內響了一聲,遍體皆蘇,就迷迷糊糊起來:周璉將手入在里面,先拉出些碎棉絮來,次後又拉出一卷棉絮。將棉絮打開,早見一木人兒在內。疾向燈前一看,果有眼紗、膏藥,再看背面,朱筆寫著,“縣學生員周璉年二十一歲四月初四日寅時生”,周璉扭回頭來,用手拍著木人子向何氏冷笑道:“使得使不得?”撾了褲子,登入兩腿,也顧不得穿衣服,赤著腳,拿上木人開了房門,便吆喝到後院去了。

  周通夫婦安歇已久,聽得是周璉叫喊,心下大驚。又聽得早到窗外,喘吁吁道:“爹媽快開門!”周通夫嚇的沒作理會,口中只說了個“是怎麼?”丫頭們將門開放,周璉赤著身子入來。周通夫婦一邊穿衣,一邊又問道:“你是怎麼?”周璉將木人兒遞與周通,說道:“看看,這是賊婦何氏做的事!”周通在燈下看罷,神色俱失,冷氏急問道:“這木人兒是那里來的?”周璉將前前後後訴說了一遍。周通搖頭道:“這個媳婦兒真了不得了!”後邊嚷鬧,早驚動了合家男婦,都來探聽。

  須臾,燈火滿院,蕙娘自周璉去何氏房內,即著丫頭們暗中竊聽動靜,早已知道何氏事破。此刻也來公婆房內。丫頭們將周璉衣服鞋襪又從蕙娘那邊取了來,穿了。

  周璉拿著木人子走到院中,著眾人同看。大嚷道:“你們也見過老婆鎮壓漢子用這般物件麼?”又向眾人道:“著幾個去將何氏那兩個賊女廝拿來,我審問他。”眾家人那一個不是炎涼的?今日又見何氏做出這般事來,早跑去五六個,闖入何氏房內,將兩個丫頭橫拖倒拽,拿到後院去了。何氏這半晌坐在床上,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心神散亂之至。今見將兩個丫頭拿去,不知怎樣凌逼。想了想,此後還有什麼臉面見家中大小男女?素常最好哭,此時卻一點眼淚不落,將那刀割破的枕頭拉過來,用力往地下一擲,口里說道:“趙瞎子,你害殺我了!”急急的穿了隨身小衣,將一條腿帶兒挽在窗隔上,面朝著門外,點了兩下頭兒,便自縊身死。

  眾家人將兩個丫頭丟在後院,此時周通夫婦同蕙娘俱在院中。周璉向大丫頭舜華道:“你快實說,趙瞎子和你賊主是怎麼相商的鎮壓我?”兩個丫頭早嚇的軟癱在一邊,那里還說得出半句話?周璉見不說,跑去把舜華踢了兩腳,踢的越發說不出了。冷氏道:“你不必踢他,他是害怕了,可慢慢的著他說。

  “蘇氏將舜華扶起,說道:“我的兒,你不必害怕,這是主人做的事,與你何干?你只要句句從頭至尾實說,就完了你的事。

  你若是怕他將來打你,你想他如今做出這樣事來,難道還著你伺候他麼?”舜華聽了,忍著腿疼,從趙瞎吃酒算命,並何氏來回問答的話,一直說到將木人兒裝在枕頭內,今日被大爺識破,一邊哭,一邊說,到也說的甚是明白詳細。冷氏聽罷,說道:“這就是了。我說何氏媳婦素常不是這樣個毒短人,這是受了趙瞎子的愚弄了。總之少年婦人,沒有什麼遠見,恨不得丈夫一刻回心轉意,便聽信這萬剮的奴才。”又向周璉道:“你做事忒得猛浪。像這些話傳到你耳內,你也該和我說聲,怎麼天翻地覆到這步田地。他一個做婦女的,如何當得起?我還得安頓他去。這孩子心上苦了。”又向周璉道:“像你何氏媳婦,總是一片深心為你,你該諸處體諒他,可憐他才是。你若惱他,便是普天下第一沒人心的豬狗了。”周璉道:“到的不是正氣女人,那有個把丈夫名諱八字著趙瞎子弄的?”周通大怒:“你還敢不受教!你若涉身處地,是個何氏媳婦,著他也如此待你,你心上何如。”

  冷氏率領眾仆婦到何氏房中來,一入門,早看見何氏高掛在窗隔上。只嚇的心驚膽裂,眾婦女叫吵不已。周通、周璉俱跑來看視。周通連連頓足,向周璉道:“狗子,你真是造孽無窮!”家人們解救下來,通身冰冷,不知什麼時候就停當了。

  冷氏大哭。周璉見何氏慘死,也是二年多恩愛夫妻,止不住撲到跟前,撫屍大痛。何氏兩個女廝見主人吊死,悲切更甚。眾婦女俱幫哭。蕙娘見何氏已死,深悔和周璉說的語言太重,也只得隨眾一哭。少刻,周通著人將周璉叫去,父子商酌去了。

  正是:

  休將瞽者等閒窺,賊盜奸淫無不為。

  試看今宵何氏死,教人拍案恨盲兒。

  第八十七回 何其仁喪心賣死女,齊蕙娘避鬼失周璉

  詞曰:

  愧憤不了,痴魂懊惱,繡戶生寒,人歸荒草。死骨能換金銀,何其仁!

  大風甫過郎何處,天又暮,急訪休遲誤。此際此恨此情,假托行雲,問君平。

  話說周通見何氏已死,將周璉叫至外面書房,說道:“棺木我已吩咐人備辦,可著人將西廳收拾出來停靈。何親家夫婦,明日一早達他知道。可先將親友們請幾位,防他囉皂。此事若到官,現有木人兒和趙瞎子可證。是他羞憤自縊。只是當官揀驗,你我臉上都下不來。沒得說,還得幾百銀子完事。只是這趙瞎子我恨他不過,務必將他送到本縣捕廳處,嚴加重處,追出原銀,方出我氣。”又道:“何親家做人沒什麼定憑,須防他藉端抄搶。可說與你齊家媳婦,將他房內要緊對象連夜收存。

  “說著,又嘆氣道:“好端端一家人家,被你不守本分弄壞了。

  那木人兒不可遺失,明早有用他處。”言訖,雙眉緊蹙,回後院去。

  周璉吩咐家人分頭辦理,又到內邊和蕙娘說了,著他率領仆婦收拾何氏東西。蕙娘滿口應承。先打開何氏衣箱,撿了兩套上色衣服,著婦女們替何氏穿套上。又尋了兩床新被褥。本夜將何氏停放西廳,次早,眾親友來了,周通將夜來事告知,並將木人兒著眾親友公看:“煩俟何親家來,大家作合,送他幾兩銀子完事。免得報官相驗,兩家出丑。”眾親友道:“這事不守遇著尊府盛德人家,才肯下這氣。若是我們,現放著趙瞎子是活口,這『蠱毒壓昧』四字,只用一夾棍,便可成招。

  若說為夫妻不和,才有此舉動,世間那有這樣個和法?那時不但銀子,只准亡過的令兒婦入尊府塋地,就是大情分了。”周通道:“我只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等何親家來時,再做理會。”

  正說著,家人報道:“親家何老爺和太太都來了。”周通著人通知冷氏,一面迎接入來。何其仁娘子入內院去,其仁同眾親友坐在庭上。他到也毫無戚容。問周通道:“小女是昨夜什麼時候去得?”周通將何氏聽趙瞎教唆,用木人鎮壓周璉話,詳細說了一遍。其仁道:“既是鎮壓,事關暗昧,令郎怎麼知道?”周通又將大丫頭舜華如何泄言,告知家人周之發女人蘇氏,蘇氏告知小兒,隨著家人將木人拿來,著其仁看。其仁有意無意的掃了一眼,笑了笑,此後即閉目不言。家人們拿上茶來,其仁也不吃,只是將雙睛緊閉。

  好半晌,王氏哭的眉膀眼腫,出來尋其仁說話。眾親友俱各站起。其仁問王氏道:“你看了麼?”王氏道:“看過了,卻不在女兒房內,已停放在西廳。”其仁冷笑道:“怎麼又早移動了?可有傷沒有?”王氏道:“我將衣服內外開看,到沒傷。”其仁道:“是縊死的麼?”王氏道:“是。”其仁道:“八字交了沒有?”王氏道:“兩耳順行,八字未交。”其仁道:『你先回去罷。”周通道:“親家還未用過飯?”其仁道:“討擾尊府的日子還有哩。”王氏定要回去。周通也不好強留。

  王民坐轎子哭回去了。其仁道:“我還要到子女靈前走走。”

  周通陪了入去,哭了幾聲,隨即出來,向周通道:“小弟一生止有此女,不意慘亡,言之痛心。但是我與親家是何等契好,諸事任憑家主裁。教我怎麼樣,我便怎麼樣。親家是何等明決人,也不用我繞舌,我去了罷。”周通定要留吃早飯,其仁道:“小弟心緒如焚,改日領情罷。”周通留不住,送出大門,也坐轎去了。

  周通回來陪眾親友吃早飯,眾親友道:“我們預備下許多話和他爭辨,誰想一句也用不著。”內中一個道:“這何親翁真是難夫難婦。適才他夫人一個做堂客的,他怎麼曉得『兩耳順行、八字未交』的話說?我不怕得罪周老爺,《洗冤錄》他也未必讀過,到只怕和仵作有點交涉。”眾人俱大笑起來。又一個道:“今日這事就如此了局不成?我看何大哥臨行都是露八分話。”周通道:“弟於他未來時就早已打算,俟諸位用畢飯,還勞動一行。他是大傷懷抱的人,就與他三四百也罷了。

  只是此番更比不得前番。話說結後,須著他立一切實憑據。說他女年幼,因夫妻角口,不合聽信趙瞎,用木人書寫小兒年月日時八字,並罩眼紗、貼膏藥,被小兒識破,羞憤白縊身死。

  又言小弟不准入墳埋葬,何某懇煩親友再四討情,方肯依允。

  嗣後若敢藉端過詐,奉此憑據到官。如此方妥。”一個道:“只怕他未必肯這樣寫。”又一個道:“老何為人通國皆知。只說與他幾兩銀子,著他寫不合於某年月日謀反,他也敢寫。”

  眾人又皆大笑起來。

  須臾,吃罷飯,周通叮囑相別。到將午時候,眾親友回來,向周通道:“幸不辱命,銀子多出了些,言明六百兩。令親說的話也甚是可憐,言他令愛已死,此後也沒什麼臉面再使親家的錢。多出幾兩,權當與他夫婦做買棺材錢罷。憑據已照尊諭寫了。銀子說在明早過手。至於喪葬厚薄,他一點閒事不管,愛幾時打發出去,隨便。只求臨期差人吩咐一聲。”周通將憑據細看,寫得切實之至,竟將他女兒描畫的無人味了。周通看罷,又笑了笑。謝了眾親友,又留吃午飯。眾親友又道:“還有令親家母親自出來,他說如今沒閨女了,意欲將齊宅這位令兒媳認個續閨女。婦人家心腸,不肯和尊府斷了親,日後多少要沾點光哩。”周通又笑了笑。到午間酒席上,總都是說笑何其仁。先賣了活閨女,如今又賣死閨女,連周通也不回避。

  次早,又煩眾親友送銀子,晌午回來。周通父子叩謝,又留酒席款待。周通將王氏要認蕙娘做續閨女話告知冷氏,至第三日,將何氏棺斂,請僧道念忘經,到首七,何其仁娘子上紙,與蕙娘帶來一套織金緞子衣裙,四樣針线,八色果食。嘴里雖不好說認續閨女,卻明明是這意思。冷氏便著蕙娘拜認在王氏膝下,做了女兒。王氏喜歡的了不得,到蕙娘房中,親熱了好半日。少刻,龐氏上紙來,又和龐氏認了親家,只坐到起更後方回,龐氏見何氏死了,和除了心頭大釘一樣快活不過,同蔥娘住了三天別去,與老貢生細說何氏死的原由,得意之至;貢生聽了,大怒道:“怎麼我就生出這樣個女兒來?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女兒如此存心,恐怕將來不壽。”又道:“此皆你熏陶漸染而成,所謂青出於藍者,信有然耳。”龐氏也不曉得貢生說道什麼,見貢生面貌甚是不喜,也便大惱道:“你經年家拿文章罵我,怎麼今日又拿文章罵起閨女來?人家的狗都是向外咬,你卻是向內咬。”貢生聽了,越發大怒,滿心里要打龐氏,只是自覺敵不過,忍耐著到書房去了。

  周家忙亂的過了三七,然後擇日安葬了何氏。趙瞎子於何氏吊死第二早間,聞風逃去。捕廳將他兒子拿去,與周通追了一千五百錢,自己得了三千,衙役書辦得了四千多錢,如此完事。趙瞎騙去十兩銀子,所剩也無多,徒害了何氏一命。捕廳將他兒子打了二十板,回復了周能。周通家耳目眾多,查知捕廳受賄,又不緝拿趙瞎,將節禮、壽禮一分不與,一年到丟去了一百六七十兩,捕廳後悔的欲死,於周通家百般挽回不來。

  過一年後,趙瞎回家,被捕廳拿去,打了四十個嘴巴,又拶了一拶子,重責了三十板。周通聞知,方照舊送起禮來。何氏兩個丫頭,冷氏收去使用。

  自埋葬三日後,這晚周璉和蕙娘正收拾要睡,只聽得外房內響了一聲。不知怎麼,把個茶碗滾在地下,打了個粉碎,嚇的兩個女廝跑人內房里來。周璉也有些心疑,以為碗在桌上未曾放好所致。只是蕙娘怕極,於外房內又叫來兩個丫頭作伴。

  次日二鼓時分,周璉正和蕙娘行房,猛聽得頂棚上與裂帛相似一聲響亮,嚇的蕙娘喊了一聲,急急看視。頂棚如故,毫無破綻。忙將四個丫頭都叫入內房,問他們,也俱皆聽見。此時周璉也怕起來,直坐到天明。

  次日,想出個地方,同蕙娘搬到庭院傍東書房內。此院上房三間,西廈房兩間。周璉著四個丫頭在西房,自己和蕙娘在東房。廈房內,周璉又安了兩個老婦人值宿。一更以後,周璉和蕙娘吃酒,丫頭們提壺侍立。只聽得窗外一把土撒來,打的窗紙亂響,四個丫頭,到扒上床三個,與蕙娘、周璉擠在了一堆。那一個失手,將酒壺落地,也要奔床上來。不意腳尖入在面盆架內,一跑,人和盆架齊倒,越發嚇的怪叫起來,往床前直奔。兩個老婦人聽得上房喊叫,急忙出來問訊。周璉見院中有人,令丫頭們拿了燭親到院中,一看一無所有,再看窗台上果然有些土在上面。止覺得微風飄拂,不由的發根倒豎。心上卻像何氏在側,忙忙走入房來。看蕙娘時,和兩個丫頭摟抱在一處,見周璉走入,方彼此丟開。周璉坐下道:“真是作怪之至!明早定叫個好陰陽靖邪方妥。”蕙娘道:“這是死了的大奶奶作鬧你我,不如再請些好和尚放大施食,超渡他老人家,早生好地為是。”周璉道:“未出引時,怎麼到毫沒一點動靜,家中諸人都不尋,只尋住你和我,豈不是個胡塗?”蕙娘道:“想是大奶奶割舍不得你,又回家來。”周璉道:“胡說,胡說!我到不勞他光顧。”兩人同幾個丫頭又坐了一夜。周通夫婦聞知,也沒法措處,惟有嘆惜何氏少年屈死,故他不肯安靜。

  次日,蕙娘稟明冷氏,自己拿出銀錢來,請僧人上大供獻,設壇在西廳院中,念了三晝夜經。每晚還是照常響動,毫無應驗。周璉道:“是這樣夜夜不著人睡覺,如何當得!”和父母說明,要同蕙娘到城外園中暫住幾日。周通也無可如何,只得著他夫妻暫避些時。於是分撥廚子火夫、家人婦女三十余人,同去住下。周璉白天或回一次、兩次不等,也有周通夫婦同去的時候。住了數天,甚是安貼。詢問家中,自周璉去後,內外無分毫響動。

  一日申牌時分,周璉同蕙娘和幾個婦女坐在平台上,看那高山停雲、落日斜輝景像。陡然間,起一陣怪風,真是私害之至。但見:依稀地震,彷佛雷鳴。巽二施威,盛怒於土襄之口;封姨肆虐,含吹於太山之阿。滄海起萬仞洪濤,蛟龍涌躍;大江翻百尺雪浪,魚鱉浮沉。漸瀝蕭颯,杞梓梗楠,柯條於斯傾倒;奔騰砰湃,樓閣台榭,磚瓦為之齊飛。既能走石於平陸,自可揚塵於太虛。模模糊糊,頓令星辰俱見;錚錚縱縱,旋聞神鬼同號。百鳥驚啼,飄蕩於無極之野;群獸曳尾,潛藏於大谷之豅。須臾如天輪膠淚而激轉,霎時若地軸挺拔而爭回。

  大風過後,眾婦人各睜眼看視,諸人俱在,惟不見周璉和蕙娘。大家齊下平台,見蕙娘同兩婦人俱睡倒在平台之下。眾婦女急來扶掖,不意蕙娘將左邊頭跌破。鮮血直流,左臂亦被跌折。兩婦女腰腿重傷,不能行動。皆因蕙娘同周璉並兩婦人俱站在平台緊北邊,大風過處,一齊刮倒,吊下台去。各分行抬入房內,早哄動了大小男婦。見樹木細小者多倒折,房上瓦塊亦多落地,真歷來未有之大風!又知不見了周璉,眾人在園子內外四下尋找,那里有個影兒?蕙娘疼痛的死而復蘇。

  四五個家人去城中報知用通夫婦,聽知不見了兒子,又跌傷蕙娘,各心神慌亂,急急坐轎到園中查問。見蕙娘也不成形像。少刻,沈襄亦來探視。周通著人於城里、城外八面尋訪,直鬧到次日天明。又差人於各鄉村方鎮寫報單,有人能訪著周璉下落報信者,與銀五百兩,送來者三千兩。只因懸此重賞,弄的遠近士庶若狂。又一邊延醫,與蕙娘調治接骨。

  這日絕早,老貢生和龐氏也到園中看問,把個龐氏坑的學鬼叫。惟貢生舉動若常,心中以女兒害死何氏,應有此報。又想到周璉無蹤,必是被那陣大風嚇胡塗了,跑出園外,不知被誰家婦女留戀住,過幾天自然回來。從盤古氏至今世,安有人教風刮去無下落之理。不住的和沈襄講論文章。周通痛恨、厭惡之至,恨不得扎老貢生幾刀。躲在外層園房內,獨自嗟吁。

  冷氏如醉如痴,大有不能生全之勢。貢生直厭惡到日落,吃了晚飯,方與沈襄、周通作別。龐氏見一家上下狀如瘋狂,也不便守住蕙娘,只得愁恨回家。沈襄亦私自嘆悼命薄,方才得此好安身地方,又鬧出這般意外事來。闔城文武官以及紳衿親友,無一不來看望,弄的周通送了這個迎接那個,嘴不閒、腿不閒,心上越發不閒。蕙娘身帶重傷,又聽知丈夫無下落,與冷氏日夜啼哭,飲食少進。眾家人也和去了頭的瞎蜢一般,被周通罵的四下里亂碰。周通也無心回城,向沈襄道:“我年逾六十,止有此子。若終無下落,周氏絕矣!今歲家中迭遭變故,就是不祥之兆。總是上天殺我。”說罷大哭,沈襄再四安慰,日夜陪伴著他。

  再說周璉見大風陡起,瞬目間天地昏暗,心懸著蕙娘。猛然間,覺得有人將他抱起,飄蕩在半空。初間還聽得風若雷鳴,身體寒戰。次後便昏昏沉沉,神魂兩失,只到五祖山潛龍洞外落下。早有許多侍女將他扶入洞中椅兒上坐下。定醒了好半晌,方睜眼一看,身在一石堂中。有許多婦女圍繞,內中有一婦人,衣服鮮艷,容貌絕倫,真有萬種風流,千般裊娜,心上大是驚疑。只見那婦人吐嬌嫡嫡音聲,笑向周璉道:“郎君不必疑慮,我上元夫人之次女,小字月娟,在此洞帶領眾侍女修持已久。

  今早氤氳大使和月下老人到我洞中,著我看鴛鴦簿籍,內注郎君與我冥數該合,永為夫婦,同登仙道。”說罷,與周璉輕輕一拂,周璉心神恍惚,也不知他是仙是神,是妖是鬼。止見他面龐兒俊俏,蓋世無雙,身段兒風流,高低恰好。香裙下金蓮瘦小,鴛袖內玉筍尖長。不由的魂銷魄散,意亂心迷起來。婦人又喜恰恰讓周璉坐在對面椅上,那些侍女們皆眉歡眼笑,夸獎周璉人才不已。

  隨即獻上百花露,著周璉潤喉。周璉接在手中,覺得清香馥馥,直衝肺腑。吃了幾口,極其甜美。又細問婦人根底,婦人照前應答。周璉道:“仙姑既說冥數該與我相合,何不在人間配偶,而必將我弄在這洞中,使我父母含愁,上下懸望?”

  婦人道:“郎君但請放心,相會不愁五日。今天緣湊合,且成就喜事。過日再商。”吩咐侍女們備酒。少刻,點入一對紅燭,安放在桌上。擺列了許多不認識的果品,卻無片肉在內。婦人起立,笑說道:“仙家所食,不過是此等物件。若必喜吃葷腥,明午即可色色立辦,安肯著郎君受屈。”說著,伸纖纖玉手,斟一杯送與周璉。周璉亦起立接酒,又復斟酒回送,方一齊坐下。婦人問周璉家世,周璉皆據實相告。數杯後,婦人放出無限妖媚,引得周璉欲火如焚。眾侍女看見兩人情態,請歸後洞安歇。周璉同婦人到後洞,見床帳被褥、桌椅等物,陳設與人間一般,止覺太陰冷些。侍女們扣門避去,兩人鸞顛鳳倒,直到天明。這一夜便有四五次,彼此恩愛甚篤。周璉深幸際遇非常,只是懸結父母和蕙娘不知如何慌亂,如何找尋。雖和婦人歡娛笑談,而愁容時刻現露。婦人知周璉想念家鄉,惟恐他受了郁結,著侍女們百般獻丑,博其歡心。

  至第四日巳牌時分,周璉與婦人相商,要和婦人一同回家,安慰父母。婦人通用好語支吾,總不肯應許。周璉情急,不由的眼中落淚,跪在地下懇求。婦人心愛周璉,只怕傷他懷抱,連忙扶起,笑說道:“夫君請起。我與你從長計議。”周璉起來,拂拭淚痕,婦人扶周璉並坐床上,說道:“神仙不是輕入塵凡的,今你想念父母至此,萬一想念出病來,我心何忍?也罷!我明日就與你去走遭。但話要講說在先,你父母見我雲來霧去,疑我為妖魔鬼怪,或請法師,或延僧道,當邪物的制服我,那時惹得我惱起來,大家失了和氣,你心上也不安。若肯把我當個仙人看待,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自盡我做兒婦的道理。如此便可長久同居。還有一節,也要講得牙清口白,不許反悔。我一入門,你妻子便須遠行回避。你若和他偷會一次,我便將你仍行攝回洞中,那時休要怨我恨我。必須過一年後,方許你夫妻相合。你可依得麼?”周璉聽了許他回家話,心中大喜,道:“這有什麼不依,便與他終身不見面,何妨?

  至於我父母話,我一力擔承。家中上下,有一個敢藐視你,你只和我說。”婦人笑了笑。兩個叮囑停妥,至次日早,周璉即懇求動身。

  婦人吩咐了眾侍女謹守洞府,一同走出洞外。著周璉將兩眼緊閉,用手相持,須臾,身子飄蕩起來,耳中但聞雷鳴風吼之聲,直奔萬年縣來。正是:死骨猶能賣大錢,理合骨肉不相憐。

  周璉避鬼逢仙女,也算人生意外緣。

  第八十八回 讀聖經貢生逐邪氣,斗幻術法官避妖媛

  詞曰:

  要見伊人面,見時胡嚼念。腐儒殊可憐,應和驢同圈。

  法官揮寶劍,拘神人共羨。竟夜不成眠,除妖爾許難。

  右調《醉公子》

  話說婦人和周璉架雲霧升在半空,不過頓飯時候,已落平地。婦人著周璉睜眼看視,依舊還歸在平台上、周璉大喜。婦人道:“我在此等你,你先去見你父母,把我的話要說的明明白白,一句不可含糊。依得、依不得,速來回復我。”周璉滿口答應,下了平台。早有許多男婦看見,歡聲若雷,各分頭去傳報。

  周通夫婦和蕙娘皆欣喜如狂,沒命的跑來看視。周璉早到面前,父母妻子重見,猶如死去復生,各喜出意外。周璉見蕙娘包著頭,絡著左臂,忙問原故。方知是被風刮下平台所致,心上甚是疼憐。一同到蕙娘房中,大小男婦,於門內窗外聽說原由。周璉將如何去、如何來,並婦人相訂的話,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眾男婦都聽呆了,大家心內都胡猜亂疑。周通向冷氏道:“但得兒子回來你我便有生路。此婦神通廣大,是仙是妖,均未敢定。他說的話,須句句依他,將來再做裁處。”又向蕙娘道:“你須權變一時,若不回避他,不但於我全家不利,只怕你的性命也難保。若再將我兒子拿去,便終身無見面之期了。

  你可於此時收拾一切,將伺候你的婦人女廝,俱同到你娘家住,聽候動靜。千萬囑咐你父母,斷斷不必來。至於一應食用並請醫調治,我自差人天天照料辦理。”又吩咐家人速備轎子莫誤。

  蕙娘聽了,滿肚中不快活、不服氣。因公公苦口叮嚀,無奈何,只得依允。周璉再四囑令保重,心上也甚是作難。周通又吩咐眾婦女道:“此婦下平台時,你們個個都要和待你大奶奶一樣,惹下他關系不校”又向周璉道:“功夫大了,他在平台久候,你快去回復,可請他到內花亭暫坐。等你妻去後,再請他到這屋中來。快去,快去!”周璉去了。蕙娘大哭著坐轎回娘家去訖。

  少頃,眾男婦見周璉和一天仙般美人走來。看人才又比蕙娘在上些。只見他輕移蓮步,裊裊婷婷,同周璉入花亭中坐下。

  眾婦女雖不叩拜,卻也遵老主人教戒,各恭恭敬敬,侍立兩傍。

  又見他起朱唇、露皓齒,笑盈盈向眾婦女道:“你們可替我在老爺太太上稟知,說我要拜見請安。”眾婦女連聲答應,早去了三四個傳說。須臾,來了兩個婦女說道:“老爺太太請仙姑到內東院屋中相見。”婦人聽了,隨即站起,同周璉走入東屋。

  周通夫婦連忙迎接。婦人便端端正正叩拜下去,冷氏雙手相扶,說道:“我老夫婦皆塵世凡人,怎敢當仙姑重禮!”婦人道:“媳婦與女婿系天數該合,始到此了此情債。望二位大人以兒女看成,莫疑為妖靈狐媚,便是萬幸。媳婦今後若少有不合道理處,還求二位大人當面叱責,毋從世套。至於仙姑稱呼,不但母親不可,即家中男婦亦不可。今既做女婿妻房,便是一家骨肉。若還以路人相待,媳婦何以存身?”周通道:“我兒子說你是上元夫人之女,我老夫妻實不敢以尊長自居。今既說明,我們便以兒婦相待了。”婦人又深深一拂道:“多謝二位大人垂憐。”周通向眾婦女道:“快與你新大奶奶烹茶備飯!”隨即出去。眾男婦見他人才絕世,說話兒句句可人,沒一個不以他為真仙下界,私嘆周璉有大命大福,羨慕不已。早傳的通國皆知,以為今古未有的奇事。

  次日早,齊貢生來。周通同沈襄迎接,貢生舉手道:“昨小女回家,說令郎同一婦人駕雲而回。此天皇氏未有之奇聞。

  《學庸》雲:『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老親家急宜修剩”周通也不回答他,讓到書房坐下。貢生道:“此婦還在麼?”

  沈襄道:“現在內園東屋。”貢生道:“先生可知其根底否?

  “沈襄道:“他來去不測,兼通幻術,我焉能知其根底?”貢生道:“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我輩俱未能造此,言之可愧!

  “又向周通道:“此婦可許一見否?”周通怕他語言迂腐,得罪下了,連忙止他道:“此婦不肯見客,就見他也無益。到是叫小兒出來一見,以慰親家懸計。”貢生道:“弟欲見之心確乎其不可拔,必須一見,以決弟疑。”周通卻他不過,著人說與冷氏,先向新婦道達,並言貢生說話冒昧。少刻家人出來,向周通低語道:“太太道達過了,新婦說這有何妨,著請入去拜見。”周通請沈襄一同相陪,到婦人房內。

  冷氏先向貢生一拂.貢生還揖,沈襄忙與冷氏下拜,被周通拉祝婦人與貢生、沈襄萬福,大家坐下。貢生伸二指,指著婦人問周通道:“昨日駕雲來的,就是他麼?”周通點頭。

  貢生聽了,便將兩眼緊閉,口中默默念誦起來。周通低低向沈襄道:“舍親是無書不讀的人,或者念誦什麼咒語,亦未敢定。

  “沈襄道:“不必驚動他,少刻自知。”不意他念誦的功夫頗大,眾婦女交頭接耳,互相竊笑。好半晌,只見貢生將兩眼睜開,大聲道:“你還不去麼?”兩只眼硬看婦人,看了一會,向周通、沈襄道:“吾無能為矣。”周通道:“老親家適才念誦甚麼?”貢生道:“我聞聖經最能逼邪,方才從『大學之道直念到讀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沈襄忍不住鼻子內呼出了一聲,勾引的大小婦女都笑起來。周通也由不得笑了笑。連忙讓貢生外邊坐,和沈襄陪了出來。貢生向沈襄道:“此婦明眸善睞,嬌艷異常,奸淫必矣!吾甚為小婿憂之。假如死於此婦之手,於小女大不利焉。”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去了。

  “周通留他吃早飯,貢生道:“雖有旨酒佳肴,其如五髒神不願隨鞭鐙何?”言訖,坐轎子去了。

  周通回到書房,問沈襄道:“先生看此婦何如?”沈襄道:“容貌實系絕色,仙妖均未敢定。然舉止文雅大方,似與小戶人家婦女天淵。”周通道:“先生博通經史,淹貫百家,仙女下嫁凡夫,亦有此書否?”沈襄道:“野史外傳,紀載寧僅千百?要皆不可為訓。以晚生愚見看來,日前那陣大風,怪異非常。藉此風將令郎攝去,今又同回,此又系為令郎情欲所迷。

  神仙決不如此。愚意揣奪,十有八九系狐之通天者。可將令郎叫來,問他床被間事,果有異於人否?”周通連連點頭,差人將周璉叫來,同沈襄細問。周璉道:“事事與人無異。惟下步內過寒。”沈襄沉吟道:“如此說,必非狐狸,乃陰妖也。”

  周通道:“我家人中有一扎拉布,是西域人,頗有膽力。今晚著他刺死此婦,未知可否?”沈襄大笑道:“此婦有通天徹地手段,豈一刺客所能了決!倘刺而不死,下文可勝道耶!愚意邪不勝正,晚生此刻做呈詞兩張,差人求本縣用印,代為申詳關帝並牒本縣城隍,向廟中焚燒,或者邀冥誅,即是老先生福德感應。”周通道:“甚好。然須慎密之,被他知道,惹禍不淺。”不意焚燒後,寂然無應。

  又過了數天,見周璉面色黃瘦,神情也有些痴呆,周通夫婦大是愁苦,又與沈襄相商,欲訪求術士降妖。沈襄道:“此婦與令郎有言在先,若把他當妖魔鬼怪看待,有那時休要怨他之語。我們知道誰是高人?胡亂請些僧道來,除妖降不成,再將令郎被他攝去,終身求一面而不可得,悔之晚矣!”周通道:“信如先生言,則小兒可靜聽其死乎?”沈襄道:“晚生到想出一策。若得此人來,可立辨真偽。本省龍虎山上清宮,現有張天師,何不差人備重禮誠懇,晚生再寫一張呈詞,到彼投遞,倘邀降臨,則萬無一失矣。”周通大喜道:“非先生言,我那里想得起?”於是秘差能干家人四個,連夜繼厚禮去了。豈期周璉為色欲所困,日甚一日,形容與前大不相同。周通暗中勸他以保養身體為重,他如何肯聽?止知和婦人取樂。周通夫婦愁懼欲死。

  過了幾天,請天師人回來,言天師於數日前奉詔入都祈雨去了,今請來極有道力法官二人,少刻即到。周通聽得天師雖未至,有法官來,覺得懷抱少開。忙吩咐在園子第二層西院,迎輝軒做客舍,又令整備酒席。須臾,法官到來。周通、沈襄迎入。一老年人姓裘,一少年人姓魏,席間敘說婦人原由。酒席完後,裘法官道:“我兩人入去看看此婦,何如?”周通又將婦人和周璉說的話細述了一遍,裘法官道:“哪些說,是教他知道不得。也罷了,請令郎來一見。”周通著人將周璉叫至,兩法官看了一會,周璉去了。魏法官道:“令郎滿臉都是陰氣,又非鬼物纏繞,我且畫一道符,拿去試試他。”裘法官連連擺手道:“此婦雲來霧去,手握風雷,豈一符所能遣除?還得大費周章。”向周通道:“可著尊紀們於此院中設一壇,用七張方桌、香燭黃紙、朱筆寶劍、神降甲馬等物,交二鼓時分,俱要完備。”再吩咐大小男女:“不可在門隙中偷窺,不可在背間議論長短,到不妨在婦人房屋左近觀望。若見異樣神物到彼處,切不可大驚小怪,不可談論形像凶惡,不可用手指點。”

  周通一一答應,著人內外暗中說知。又問裘法官道:“今晚法師遣將拘神,逐除妖婦,奈小兒與妖婦同宿,又不敢教他回避。

  萬一小兒亦被傷在內,該怎處?”裘法官大笑道:“若傷了令郎,是我們特來除人矣,那里還是除妖!放心,放心!”

  到二更以後,兩個法官將迎暉軒院門關閉,眾男婦俱在婦人院外遠遠觀望。等至三更將近,只見西北上煙雲繚繞,約料從二法官院中升起。少刻,那雲氣如飛而至,隱隱綽綽。看的里面有一神將,披金甲,執長矛,將到婦人房前。只見婦人屋頂上出白氣一股,將那雲氣和神將衝起數丈高下,化為烏有。

  到四鼓時,又見西北上火光忽明忽滅。少刻,那火光一閃,於火光中進出一物。月色之中,看的甚是真切。只見那物赤發藍面,海口鋸牙,身約五尺長短,手中拿一大杵。疾同鷹隼,光若掣電,直奔婦人房前。只見屋內噴出一珠,大如酒杯,紅似火炭,在那物頭上碰了一下。只見那物若天星四散,化紅光一縷,衝空而去。眾男婦等候至天明,再無所見。周通令人窺探婦人動靜,安然無恙。周通走入書房,向沈襄道:“裘、魏兩法師要算極有本領的人!”遂將夜間所見細細說了一遍,沈襄只是咬指搖頭。周通道:“此婦是妖無疑矣,只是除不了他,該怎麼?”沈襄道:“此刻天色初明,俟日出時,同老先生見二位法師,他或者還有妙術奇法。”

  至日高時分,同到迎暉軒來。兩個法官各面帶慚色,說道:“我輩此時即告別矣。”周通道:“妖婦尚在,如何去得?”

  裘法官道:“昨夜舉動,想皆眾目共見,我輩法力止此,若再不識進退,必討大沒趣味。”周通再四苦留,沈襄亦相幫勸阻,兩個法官那里肯聽。周通跪在地下哀懇,兩個法官也一齊跪下,只是絕意要行。周通又留吃早飯,亦不肯吃。周通沒法,厚備勞金相贈,兩個法官辭了四五次,方肯收受。向周通道:“老先生宜速訪高人,此妖神通不校若天師在,或請龍虎英或五雷印,庶可降服:奈天師人都,歸期未定。今有負委任,反叨厚貺,討愧之至!”周通道:“難道貴同事中,豈再沒個有大法力的?祈薦一二人,救小弟一家性命。”魏法官道:“我輩法力實無有出這位裘敝友之右者。就是天師,亦常刮目相待,每以法師相稱。今他且不能,余之又何右者。就是天師,亦常刮目相待,每以法師相稱。今他且不能,余人又何足算?”周通道:“小兒夜夜與這妖婦同宿,未知傷的了性命否?”裘法官笑道:“夫妻房欲不節,尚可促壽,況與妖婦作對壘耶?我看令郎神氣還未到阻喪地步,多則二十天,少則半月,精力竭矣。到那時,便真是無救!快快的於四方求訪高人。”說著,又將雙眉緊蹙,搖著頭兒道:“我不怕與老先生添愁煩,此妖婦非真正神仙,第二個也拿他不了。再和老先生實說罷,便請得龍虎、五雷二印俱到,也不過逼他回避一時,他定另想別法,將令郎拿去,直至死而後已。”從人將行李搬去,周通、沈襄送出園門,兩人回到外花亭坐下。周通復求沈襄出謀,沈襄到此際也沒法,惟以等候天師回來,再做設處開解。

  再說婦人早間梳洗畢,向周璉道:“你可同我回五祖山去罷。”周璉雖為情欲所迷,到的還心上戀家。聽了此話,大是驚惶,神色懼怕之至。婦人笑道:“你待我恩情,尚有何說。

  只是你父母的心大變了。”周璉道:“有何心變處?”婦人道:“昨晚三更以後,你便睡熟,你父母延請術士拘遣神將來害我,我本島洞真仙,豈懼妖法邪術!”周璉問神將來由,婦人笑而不言。又道:“我若必定逼你走,一則怕傷你懷抱,二則又見你驚懼之至,我心何安?若和你住在此處,有何顏面?且恐你父母把你隱藏起,遠避他鄉,亦不可不預為防備。”周璉道:“就我父母有此心,其如我不肯去何?況你是神仙,凡我所到之地,焉能欺得過你!”婦人搖著頭兒道:“那時我又須費力訪你。”說著,凝眸想了一會,於身邊取出一小錦囊。錦囊內傾出許多大小丸藥,顏色也不一,於內揀出桐子大一紫黑丸,將余丸復歸囊內,笑向周璉道:“你若著我和你永遠在你家中,不去洞府,你可將這丸藥吃在腹中。”周璉道:“你斷不忍心用毒藥害我,我就吃了。”說著,用手接來,著在口中。此藥亦不用嚼咽,即滾入腹內。豈期吃此藥後,愛戀婦人,更十倍於前。除兩便之外,老不出門,日與婦人歡笑縱淫。於家中男婦,有時認識,有時便忘之矣。周通夫婦叫他,有去的時候,還有十次、八次,叫殺不去的時候。老夫妻兩個惟有相對嗟嘆,流淚而已。正是:讀罷聖經無感應,貢生學問於斯荊猶之逃去二法官,卸責空談龍虎櫻

  第八十九回 罵妖婦龐氏遭毒打 盜仙衣不邪運神雷

  詞曰:

  打的好,潑婦鋒铓今罷了。吃盡虧多少。

  壽仙一衣君知曉,偷須巧,符篆運神雷、猶恐驚棲鳥。

  右調《望江怨》

  話說周通送法官去後,倍添愁思。再說蕙娘,打聽得從上清宮請來兩個法官,心下甚喜。次日絕早,催他母親龐氏到公婆家,一則看望周璉成何光景,二則打探妖怪下落。龐氏雇了轎子,城門一開,便到周家花園外。

  家人們報與冷氏,迎接到房內坐下。也沒用龐氏問,冷氏便將周璉連日被妖怪迷住,寸步不離,我們做父母的都叫他不來,止知和妖婦親密,看得面貌也大瘦了,請來兩個法官,都是會拘神遣將的人,昨晚聞了一夜,也沒法降他。聽得說此刻要走,不知去了沒有了將來小兒必死於他手,我老夫婦性命還不知怎麼!說罷,涕哭起來。龐氏聽了,大不快活。冷氏又問蕙娘:“頭和臂上傷可好了麼?”龐氏道:“頭上破處已收口,左臂自接住後,伸舒不得自如,還時時覺疼。”又道:“妖婦還在東房麼?我去看看他,還要看看女婿。”冷氏道:“親家看也是白看,只索聽天由命罷。”龐氏一定要去,冷氏只得相陪。

  妖婦見冷氏和龐氏入來,即忙下床,還拜了龐氏。龐氏放的臉有一尺厚,也不回禮。隨到東邊椅上坐了。素常周璉見了龐氏,必先作揖,說幾句熱鬧話兒。今日看見龐氏,和平人一樣,坐著動也不動。寵氏又添上個不快活。大家也沒個說的,冷氏讓龐氏到西邊房內用早飯,龐氏正要起身,冷眼見妖婦與周璉眉目傳情,又見周璉含笑送意,龐氏眼中看見,心中便忍受不得。思想著自己女兒為他回避在家中,平白跌下平台,現帶重傷,女婿又被他硬霸祝今見周璉反和他交好,素日和老貢生吵鬧慣了的性兒,不由的眼睛內出起火來,臉和耳朵都紅了。冷氏見龐氏面色更變,說道:“親家,我們去罷,在此坐著無益:“龐氏聽了“無益”二字,越發觸起火來,道:“我管他有益、無益,我今日既來,到要問問他。”

  於是指著婦人說道:“妖精!你什麼人兒鈎掛不的,你必定將我的女婿鈎掛住?若人認不得你也罷了,如今家中男男女女,誰不知你是個妖精?你好沒廉恥呀!”婦人聽了,將臉掉轉。冷氏道:“親家不必說頑話了,請到那邊用早飯去罷。”

  龐氏道:“我還要問問這妖精,他把我女婿霸住,要霸到幾時是個了手?我見了些妖精,也沒見你這無恥的妖精!呵呀呀,將霸占人家的漢子當平常事做!”罵的眾婦女都忍笑不祝冷氏恐怕惹起大風波來,連忙站起勸說道:“親家罷說了,快同我到那邊去罷。”龐氏罵了好一會,見婦人一聲兒不言語,只當他有些懼怕,越發收攔不住,向冷氏道:“親家你不知道,我今日定要問他個明白。他苦苦害著我娘兒們為什麼?”說著,只兩步,走到婦人床前,用手一搬道:“妖精,你不掉過臉,”話未完,那婦人將身軀一扭,隨手一個嘴巴,打在龐氏左臉上。打的龐氏一腳摔倒,有三四步遠。半截身子在門內,半截身子在門外,將門簾也觸了下來。若是別的婦人,那里當得這一跌?只見龐氏登時扒起,大吼了一聲,奮力向婦人撲來,又被婦人迎面一個嘴巴,打的鼻口流血,冠簪墜落,仰面著又摔倒地下。眾婦人你拉我泄,把龐氏搶出房門。

  大家扶架他到西邊房內床上坐下。他此時也顧不得罵了,反呢呢喃喃哭起來。冷氏又替他擔驚,又忍不住肚中發笑。猛聽得眾仆婦丫頭們大哄了一聲,各手舞足蹈,歡笑不止。冷氏大罵道:“怎麼這樣沒規矩!你們到樂了麼!”眾人見冷氏發怒,還喧笑不已,指著龐氏的右腳道:“太太看,親家太太的鞋沒了一只。”原來眾婦女只顧拉扯龐氏往西房內走,不知被那個婦人將他的鞋踏吊,彼時無人理論,此刻坐下,見龐氏伸下腿來,才看見他精光著一只腳。冷氏低頭一看,也忍不住笑了。眾婦女見冷氏笑,又復大笑起來。冷氏極力喝斷方止。龐氏聽得眾人大笑,只當笑他挨了打,越發哭起來。

  周通在花亭上,猛聽得眾婦人喧笑不止,心疑妖婦有什麼敗露。又聽得大笑之中夾著哭聲,以為是兒子哭妖婦無疑也。

  不暇差人打聽,連忙親自跑來。剛到門前,早被冷氏看見,急說道:“你且不必入來。”周通止住腳步,冷氏拉周通在院中,說了原故。周通咳了一聲,也笑了,忙忙的回外邊去。眾婦女將鞋尋來,與龐氏穿,龐氏方知為此喧笑,心上愧悔欲死。越發放聲大笑。冷氏同眾婦女勸解了好一會,才不哭了。那里還坐得住,用手挽起了頭發,便大一步、小一步往園外飛奔。冷氏趕到園外,他已坐轎去了。眾家人彼此互傳,做了奇聞笑話。

  龐氏回到家中,告知蕙娘,母女各添了一肚子氣憒,也不敢教貢生知道。周璉至十四五天,越發消瘦的了不得。周通也知無望,惟有與冷氏日夜悲泣而已。

  再說猿不邪在玉屋洞領了冷於冰法旨,駕遁到萬年縣城外落下,先將柬帖拆看,上寫道:吾昔年在江西用戳目針斬除妖魚鄱陽聖母,其時有一九江夫人、白龍夫人皆被吾雷火誅殺。內有一廣信夫人,系年久鰲魚,交接上元夫人侍女瓊瓊,盜竊壽仙衣護體,彼時雷火未曾打入,致令兔脫。年來在江湖中吹風鼓浪,作惡百端,兼又到處尋訪清俊少年,為快目適情之資。精枯髓竭而死者,不可勝數。近因路經江西萬年縣,見吾表弟周璉美好,隨播弄妖風。

  攝至五祖山潛龍洞內,旋復回吾姑丈周諱通家寄居。汝殲除此妖後,可將吾書字付吾姑丈寓目。若問吾行止,不妨據實相對,此系吾己親,無庸飾說也。

  又將與周通書字一看,上寫道:

  自嘉靖某年感蒙關愛,遣人至廣平相迓,始得瞻依慈范,兼與家姑母快聚八越月余。回里時,復叨惠多金,屈指已三十余年矣。每懷隆情,直同高厚。幾欲趨候姑丈母二大人動定,緣侄於嘉靖某年入山學道,此後雲飄羽笠,到處為家。今暫棲於衡山玉屋洞內。逆知魚妖作祟,致表弟璉大受淫汙。法官裘姓等奸除罔效,重勞二大人縈心。今特遣侄弟子不邪收降此怪,藉伸葵向愚誠。已故弟婦何氏與新弟婦齊氏,兩人前世有命債冤愆。齊氏今始得報復,無足異也。但何氏尚有四十余日陽壽未終,而齊氏藉木人促之速死,破額折臂,有由來耳。再西賓葉向仁,原名沈襄,系已故都察院經歷沈青霞先生諱煉之難裔。

  因奸相嚴嵩緝捕甚力,投本縣儒學葉體仁,以故假從葉姓。伊向曾捐軀運河,得侄友金不換救免,侄理合終始玉成,仰冀推分,代為安置室家,諒與田產,庶忠烈子孫,棲身大廈,獲免風雨之嗟。仁德如姑丈,想定有同心也,肅此,虔請福安,並候表弟返祉。未盡不邪面悉。愚內侄冷於冰頓稟。

  不邪看完,復將書字封好,一步步走入城來。問候補郎中周通宅舍,街上人見是一白發長須、金冠紫袍道人尋問,俱笑說道:“這必是來降妖的人了,若除了此妖,不愁沒幾千兩銀子用。只是那妖怪可惡,他不肯著人發這宗大財。”又一人問不邪道:“你問周家,想是會除妖麼?”不邪道:“正是。”

  那人道:“周郎中人還好,不在鄉黨間鬧財主頭臉。也罷了,我領你去去罷。但他許久在城西花園內住,我也正要打聽妖精的下落。”不邪道:“多有勞頓。”

  那人領不邪出城,到周通花園外,向管門人說知。門上人見不邪鶴發童顏,兩只眼睛滴溜溜滾上滾下,和閃電一般,形容甚是古怪,不敢輕忽,笑說道:“道爺少停,待我傳報。”

  須臾,周通迎接出來,將不邪一看,但見:白發束金冠,頦下垂銀絲萬縷;絳袍披仙體,腰間拖青帶一條。插春山於鬢旁,雙眉並豎;鑲寒星於額畔,二目同明。

  劍吐霜華,寸鐵飛來妖魔遁;符焚丹篆,片紙到處鬼神欽。若非東海騎竹雲中子,定是西蜀賣卜嚴君平。

  周通見不邪須發皓然,滿面道氣,兩個眼睛光輝四射,顧盼非常,看之令人生畏,與世間俗道士天地懸絕。急忙作揖下去。不邪相還,讓到迎輝軒,沈襄亦來見禮陪坐。周通道:“敢問仙師法號?”不邪道:“貧道衡山煉氣士猿不邪是也。適奉師命至此。知尊府妖婦為害,特來拿他,救令郎性命。”周通道:“令師為誰?何以預知小兒受害?”不邪道:“俟除妖後再說。”又指著沈襄問道:“此位可是親戚麼?”周通道:“此是葉先生,在舍下教讀小兒。”不邪向沈襄道:“尊諱可是改名向仁麼?”沈襄大驚道:“老師何以預知改名?”不邪道:“貧道也是適才知道。”又問周通道:“妖婦現在尊府麼?”周通蹙著眉頭道:“在寒舍,這幾天將小兒迷亂的神魂顛倒,骨瘦形銷。先時還認的人,近日連人也認不出,止知和妖婦說笑。”不邪道:“可能叫令郎來貧道一看麼?”周通搖頭道:“數日前便叫他不動,如今連人都不認識了,如何叫得來?到是妖婦始末須與仙師細說,以便擒拿。”不邪道:“貧道已知根底,無庸再說。”左右獻上茶來,不邪道:“貧道不食煙火物有年矣。”又道:“尊府若有靈變使女或婦人,叫一個來,我有用處。”周通想了想,向眾家人道:“叫周之發女人來。”

  少刻,蘇氏來至。不邪道:“不拘紅黑筆取一支來使用。

  “須臾,取到黑筆硯,放在桌上。不邪拿在手內,向蘇氏道:“男女之嫌,理該回避。但為貴府上人事,只索從權。可伸手來,我寫一字。”蘇氏笑著將手伸與不邪,不邪在蘇氏手上內寫一“來”字。周通和沈襄看了,不知何意。不邪將筆付與家人,向蘇氏道:“我看你到還像個靈變人,可持吾此字到妖婦房內,於有意、無意之間將此字向你小主人面上一照。照後,即速刻到我這邊來。只是一件,你要明白,不可著妖婦看破舉動。”蘇氏笑著應道:“這事我做得來,管保妖精看不出。”

  說罷,手內握著那個字到妖婦房中。

  正值周璉在地下走來走去,和妖婦說話。蘇氏推取茶碗,瞅妖婦不看,向周璉面上一照,隨即收回。周璉打了個寒噤。

  蘇氏回身就走,見周璉跟在後面,蘇氏甚是驚奇。將周璉引到迎輝軒內,周璉便痴呆呆站在地下。周通、沈襄皆大喜。蘇氏將適才如何照周璉出來說罷,不邪道:“你可將手伸開我看。

  “蘇氏將手伸出,不邪用手一指,其字即無。周通等無不驚羨,向不邪道:“適承仙師用一字將小兒招來,足征法力。但此子神痴至此,還望仙師垂憐。”說著,跪了下去。不邪急忙扶起,道:“容易之至。此必系令郎吃了妖婦的迷藥,我正要教他明白了,有話問他。吩咐尊紀盛一碗水來。”眾家人頃刻取至。

  不邪在水內畫符一道,著人與周璉灌下。周璉覺得從頂門一股熱氣,直貫至腳底。須臾,神清氣爽。看見他父親同葉先生陪一老道人坐著,忙問道:“妖婦可拿住了麼?我此刻心上甚是清朗。”周通大喜之至,問他連日光景,和做夢一般。周通將他連日情形並面貌消瘦說了一遍,周璉甚是驚怕。周通道:“你此刻心地明白,皆這位仙師之力,還不跪求解救之法!”

  周璉即忙跪倒,叩頭有聲。不邪扶起道:“有我在此,保你無虞。”周璉起身,也坐在一旁。早有人將此話報與冷氏,冷氏快活的心花俱開,恨不得也同坐在一處,聽個下落。隨吩咐家人們,有關系話,即來通知。又暗中知會大小男女,不可談論,防妖婦知道壞事。

  再說猿不邪問周璉道:“官人這幾天心地胡塗,可還記得每晚與妖婦同睡時,他脫衣服不脫?”周璉道:“家中事一點記不得,惟有和他,事事皆記得。他每晚睡時,大小衣服俱皆脫荊”不邪問到此句,向周通道:“可吩咐大小尊管們都回避了。”眾家人連忙避去。周通將院門拴了,然後就坐。不邪向周璉道:“官人今晚與妖婦同宿,可將他衣服不論大小,趁空兒盡數偷來,貧道自有妙用。若被他知覺,便大費事矣。”

  周璉聽著仍著他和妖婦同宿,心上甚是害怕。說道:“我寧死在此地,也再不敢去了。”不邪道:“你若不去,他的衣服斷不能來。貧道恐不能了結此怪。”周通道:“仙師必要他的衣服,有何用處?”

  不邪道:“貧道不肯說明,誠恐令郎害怕。今令郎不肯與妖婦同宿,我只得要明說了。此妖系一千五六百年一魚精,也頗能呼風喚雨,走石飛砂。魚有邪寶,又會變化,非等閒妖怪可比。所差者,尚不知過去未來事,故易治耳。以本領論,貧道:“可以強似他六七倍。只是偷竊了上元夫人壽仙衣,自必時時刻刻穿在身上。此衣刀劍、水火、各種法寶俱不能入。不便貧道,即島洞上品金仙,亦無如他何。惟吾師戳目針可立殺此怪,貧道又未曾帶來。當年吾師在半空中與此妖相遇,曾用飛劍和雷火珠誅他,不能損他分毫,反被他逃去。二位想;雷火尚不能打入,那刀槍劍戟還濟得甚事!若不將此衣偷來,我又得去衡山領吾師戳目針來,豈不多一番往返?”周通和沈襄聽了,相對吐舌。周璉自服法水後,心上明白,著實懼怕。今聽明是個魚精,他到膽子大起來了。他只怕的是蛇蠍蜈蚣、虎狼蛟龍等類,想算著魚兒形像,也還看得過。總有毒氣,也還不重。便笑道:“先生可說與我,是什麼顏色,我好留心下手。

  “不邪道:“貧道從未見過,如何知他的顏色?你只盡數拿來為妙,斷斷不可令他知覺。同宿時,更要比素常情濃些方好。

  “周通道:“你的身子,我一家性命,在此一舉。你須要隨機應變方妥。我們今晚就在此處等你。”周璉連聲答應。不邪道:“官人和我們坐久,此去他必生疑。若問你,你還照素常痴呆光景回答他。就請去罷。”

  周璉走至妖婦房中,妖婦果然心疑,問道:“你往那里去來?這半日方回。”周璉照前痴呆的樣子,上床去與他相偎相抱的說道:“我適才去出大恭,被許多人將我圍住,我就回來了。”妖婦道:“是什麼人圍住你?”周璉搖了搖頭兒,妖婦見他還認識不得人,便將心放下。此晚周璉將門兒半掩半閉,預備下出路,和妖婦琿竭力斡旋了兩度,便假睡在一邊。挨至四鼓,聽妖婦微有鼻息,燈兒半明半昧。素日妖婦將衣服脫下,俱放在迎頭一張桌上,今晚周璉更是留心。悄悄的扒起,也顧不得穿衣服,光著兩腳下床來。把妖婦大小衣服輕輕抱起,將門兒款款搬開,偷了出去,飛步至迎輝軒外。

  此時不邪閉目打坐,周通和沈襄守著一大壺酒,等候消息。

  猛聽得家人大喝道:“是什麼人?”周璉道:“是我。”周通、沈襄急接了出來。月光之下,見周璉赤著身體,抱著一堆衣服。

  周通忙問道:“得了麼?”周璉應道:“得了。”不邪聽得,跳下床來,四人在燈下同看。猛見不邪提起一件衣服,大喜道:“此衣到手,妖怪休矣!”周通等齊看,見此衣紅如炭火,薄若秋霜。展開時頗長大,團來止盈一握。不邪也不暇講論,急將此衣穿在道袍內,向眾家人道:“快取朱紅筆硯來!”須臾取至。不邪就在房內桌上,左手迭印,右手書符,口中秘誦靈文,向正東吸氣一口,吹在符上,遞與家人道:“此時妖婦未醒,可悄悄去貼在他住房門頭上,自有奇應。”家人捧符去了。

  不邪又向周通道:“可速差人將內院大小男婦叫起,遠遠回避,斷不可著一人在妖婦院內。那時受了驚懼,或有疏失,與貧道無涉。”眾人分頭去了。周璉即將妖婦大小衣服穿了,站立在一邊。少刻,前後差去人俱來回復,言符已貼好在妖婦門頭上,內院男婦俱各避去。不邪道:“我此刻即到妖婦院中等候,防他逃脫。”說罷,眾人跟出院來。

  只見不邪將身上縱,離地有五六丈高,飛入內院去了。嚇的周通家人神色俱失。也有說是神仙的,也有說是劍仙的,各互相驚異,聽候動作。不邪去了有頓飯時候,猛聽得天崩地裂,響了個霹靂,震的屋瓦俱動。眾男婦驚魂喪魄。此時月光正午,遙望妖婦院中雲蒸霧涌,乍見一塊烏雲從正而上,比箭還疾,直奔東南。隨後又見一塊白雲如飛的追趕那塊烏雲,也向東南去了。正是:也把妖精當老貢,遺簪脫履拚窮命。

  若非乃婿做偷兒,此氣終身出不荊

  第九十回 誅鰲魚姑丈回書字,遵仙柬盟弟拜新師

  詞曰:

  書劍訣,倩雷翁,霹靂起園中。半空爭斗火相攻,頃刻即成功。

  人須重,恩須重,仙柬遠頒仙洞。誠心跪拜仰高風,盟弟師盟兄。

  右調《鶴衝天》

  話說眾男婦聽得雷聲大震,見黑白兩塊雲氣俱飛奔東南,沈襄向周通道:“適才霹靂,即系老仙師那道符篆作用。只可惜這樣一個大雷,竟讓妖婦逃去。”周通忙問道:“先生何以知妖婦逃去?”沈襄道:“前走烏雲,必是妖婦;後隨白雲,即老仙師也。大家同去一看便知。”周通聽了,且信且疑,和眾家人一步一停的到內院。

  原來妖婦和周璉盤旋了兩度,也覺得有點疲倦。又見周璉睡熟,他也閉目將息,做夢也想不起周璉暗算。到天交五更時,猛睜眼不見周璉,還當是出外小便。等了一會,不見入來,心上疑惑,一抬頭,見自己衣服沒一件在桌上,大是驚慌。再看周璉衣服尚在,又道:“想是他錯穿去了。”又想道:“既是夜間小便,披一件大衣服則有之,何必將我褲子也穿去?此必是異人指引我有壽仙衣,著他偷去。今日白天,他在外好半天方入來,必是商議此話。若果如此,是他無情無義,我將他吞入腹中,方出我心恨氣!我必須尋他,索取此衣要緊。”說著,將周璉衣服披了一件,也顧不得穿褲兒,跳下床來,將門一開,往外就走。

  陡見火光一瞬,急將頭向旁邊一側,雷火早打中右肋,跌倒在地。虧他修煉已久,還支持得祝又怕第二雷再來,忙忙扒起,將雙足一頓,駕妖雲飛去。不邪在對面屋上看得明白,擎劍駕雲趕來。妖婦回頭,見一老道人在後面追趕,將雲一停,從口內吐酒杯大一紅珠,向不邪面上打來。不邪見珠來甚疾,急用袍袖遮護。只聽得響一聲,打在袍袖上,只打的金光燦爛,其珠自回。不邪笑道:“今日若非穿此衣,一時回避不及,怎處?”隨仗劍復行趕來。妖婦見寶珠無功,又從口內噴白氣一股,直衝不邪。不邪用劍一指,其氣化為烏有。不邪道:“似他這樣口中亂吐,到教我防備他。我何不也吐一吐,著他嘗嘗滋味。”於是向巽地上張口一吸,從口內吹出一股火來。此火非同凡火,系冷於冰傳授,從丹田內煉就三昧真火。又於離地上吸取太陽真火,兩火合一,費無限鍛煉之功,始成腹中一寶。

  出口時,便烈焰飛空,燒得妖婦皮肉焦黑,大喊道:“真人與我同是修道之人,懇快些收火,饒我性命,今後再不敢胡為。

  “一邊說,一邊駕雲飛馳。

  妖婦意見,還想要跑離火外,那里知道,此火是不邪肚中的東西,隨心所使,卷住妖婦,寸步不離,如何跑得脫!妖婦自知必死,現出原形,從火光中拚命來吞不邪。不邪見妖婦化為鰲魚,龍頭朱角,約長數丈,張著大口撲來,不由的大笑道:“此妖無能為矣。”用手將劍向妖魚口中一丟。此劍雖出自凡鐵鑄就,卻有符咒在上面,可隨心指使。只見從妖魚口中入去,即從尾後穿出。妖魚大吼如雷,早一翻一覆,從半空中墜下。

  不邪將劍火齊收,按雲頭,隨落在一深山大澗之傍。急看妖魚,被火燒的通身破爛,鱗甲披迷,已死在地下。惟二目尚未損壞。

  不邪用劍剜了一只眼睛,帶在身邊,以決周通父子之疑。仍駕雲到周家花園左近落下,款步走來。

  再說周通等率領眾人到內院窺探,寂無一人。又著人潛去妖婦房中偷窺,不但妖婦不見,連老道人也不知所之。周通向沈襄道:“先生真高明土也,果不出所料,老仙師定是追趕妖精去了。只是此番若不斬草除根,惹下他,我一家斷無生理。

  “又冷氏也率眾婦女走來。猛聽得一婦人大叫道:“你們快看來,我腳下踏著一物,甚是光亮。”眾人打著燈籠各去爭看,只見一片鱗甲有斗盆大小,丟在西台階下。眾男婦看了,無不吐舌。周通道:“老仙師原說是魚精,這便是他鱗甲被雷霹下來。但他一甲,就其大如此,身子真不知多長!”周璉看了,心膽俱寒,向眾男婦道:“怎麼我就相交下這樣個大怪物,豈非奇絕!”周通又著眾家人在各院細細搜尋。再無別物。將鱗甲收放在桌上,大家說白道黃,議論到天明。

  忽見管門人跑來報道:“那位老神仙爺回來了,現在園外。

  “周通父子和沈襄沒命的跑出去迎接,將不邪讓至迎輝軒,叩頭謝勞。冷氏也顧不得內外,率領眾婦女都站在院中,聽說妖怪下落。只聽得周通道:“仙師真好法力!一雷將妖怪霹下斗大一片鱗甲,落在院中。但不知追趕下去,可將妖怪斬除了沒有?”不邪笑道:“若非令郎將壽仙衣偷來,貧道穿在身上,定必挨他一珠。雖不至於大傷,只索讓他逃去,又須四下找尋。

  “隨將妖魚如何施展本領,自己如何降他,細說了一遍。眾男婦聽罷,個個心驚。冷氏大悅,周通父子謝了又謝。不邪將剜來魚目取出,著眾人看視,約有一尺大校雖成死物,還閃爍有光。周通父子復行叩拜。

  不邪道:“貧道原欲除妖後即回衡山,因吾師有書字,曾吩咐面交,所以復來。”周通道:“令師尊是何人?書字與男個?”不邪道:“台駕一看,自然明白。”遂將於冰與的柬帖書字取出,一同遞與。周通先看了柬帖,點頭不已,說道:“真是神仙,事事前知。”次看到“在吾姑丈周通家作祟,吾表弟周璉”等句,大是驚詫,卻想不到冷於冰身上。急急將書字細看,一邊看,一邊喜的眉歡眼笑,心花俱開。後看到沈襄話,便將沈襄連連的看了幾眼。看完,將書字揣在懷中,只樂的拍手拍膝,大笑不已。冷氏聽得大笑,還只當是為除妖快樂。周通笑著跳起,拉住不邪道:“不意貴老師是我的內侄。我內侄原籍是直隸廣平府成安縣人,名喚冷於冰,字不華,可就是他麼?”不邪道:“正是。”周通又拍手打掌的大笑起來。周璉也心喜不荊冷氏在院中聽得明白,高聲問道:“適才說冷於冰可是我侄兒不是?”周通笑著應道:“正是,正是!你不必回避,快入來。”冷氏連忙走入。看見不邪,先行跪拜,叩謝除妖、救子活命之恩。不邪知是於冰姑母,不敢怠慢,也急忙叩首相還,口中連說“不敢,不敢!”冷氏起來,問周通道:“我侄兒在那里?也來了沒有?”周通笑道:“他如今已成了神仙,那里還肯來看望你我?有與我們的書字在此。”冷氏道:“你快念與我聽。”周通道:“改日與你念,此刻說說罷。”遂將書字中話詳細告知。沈襄話沒敢題出。冷氏聽罷,和明珠落掌中一般,喜歡到極處,反落下淚來,向不邪深深一拂,說道:“懇求老仙師將我侄兒自出家到如今,從頭至尾,和老拙說說。我侄兒自與老拙別後,我曾差人去廣平三四次,到知我侄孫兒逢春如今做封翁,兩個小孫孫都是好孩子,少年科甲,大的中了第八名舉人,娶的是都察院掌院王大人的女兒;第二個做了翰林院庶吉士,娶的是戶部侍郎張大人的女兒。我侄孫總不教他們做官,怕的是奸臣嚴嵩謀害,現告假在家。他們常差人探聽老拙,可惜我侄婦卜氏前年病故了。到是我侄兒的音信,不但老拙不知下落,連我侄孫逢春也不知道。”說罷,又深深一拂。

  不邪道:“請太師姑坐了,待門下細說。”周通道:“到教仙師站了好半晌,快大家就坐,洗耳靜聽。”沈襄見冷氏住了忙亂,方過來作揖,一齊坐下。

  不邪因柬帖內有“系吾己親,若問及,不妨實話”,只得將於冰出家學道,得火龍真人指教起,隨地擒妖降怪、濟困扶危,前後渡脫了六個徒弟,直說到入定分身,賑濟江浙,並天下窮苦民人,以及此番奉命來拿魚怪,到說了好牛日方完。眾人聽了,無不驚羨為真正神仙。但婦人家問長問短,咶皂不已,不邪清修已久,那里受得?恨不得擺脫速去。只因冷氏話再說不斷,不邪看於冰分上,只得隨問隨答。家人們拿出許多新鮮果品,擺滿一桌。不邪一個也不吃,只急的要辭去,怕冷氏絮煩。冷氏那里肯放?說道:“老師長,既是我侄兒徒弟,就和我是己親一般。我定留住十天。我還有些東西,煩與我侄兒帶去。且我小兒中了妖氣,也說與他治治。只急的要走!”不邪道:“前日符水。勝似千服補藥,只要獨宿百日,便可回元。

  “說著,又站起來告別。周通將不邪拉出院外,道:“弟深知寒舍非仙人久停之所,亦不敢強留。只是弟與賤內回書末寫,況沈襄話還未與他說破,祈少停片刻,即舍親知道,也斷不以遲回為過。”不邪聽得有回書,這是不敢不帶去得,只得復入房坐下。

  周通將沈襄領至一僻靜房內,取出於冰書字柬帖,著沈襄看。沈襄看了,又驚又感,連忙與周通跪下,懇求忽泄。周通也跪著扶起,大笑道:“先生此話,非以小人待弟,竟是以禽獸待弟了!不但舍親有字相托,即無字,弟亦久已存心,要安頓先生。但猿仙師去意甚速,先生可到西院書房內,代弟夫婦寫一回 書。”又將回書意見告知,方到迎輝軒。見冷氏還盤問於冰的話。

  家人報道:“大奶奶回來了,請老爺太太安。”冷氏道:“他來的甚好。”遂將被風刮下平台,跌折左臂,至今末愈話,告知不邪,求即醫治。周璉向家人們道:“請你大奶奶就來此處,不必回避。”不邪連連擺手,著家人盛來水一碗,書符一道,令拿入去,一洗患處,即立愈矣。家人捧水去了。又待了半晌,沈襄拿來三封書字,俱著周通看過。問不邪道:“有金諱不換的,此公可在令師尊洞內沒有?”不邪道:“他此時正在。”沈襄道:“書字一封,是晚生與金先生的;稟帖一扣,是與令師尊冷老爺的。煩代為傳說,葉向仁今生無可報答厚恩,惟有日祝二公壽與天齊而已。今就在此地與冷、金二公磕幾個頭罷。”說著,朝上端端正正磕了四個頭。不邪也不好拉他。

  次後又叩謝不邪,付與書字。周通也將回信交訖。不邪道:“貧道去了。”冷氏道:“祈少候片刻,我還有物事,捎寄我侄兒。”周通道:“令侄千百萬兩黃金吹口立致,你我安可以人間俗物褻瀆?只願他早做天上金仙罷了。你我可向袁仙師拜謝救合家性命之恩!”於是老夫妻同周璉俱叩拜在地。不邪急忙相還。眾家人仆婦體貼主人意思,也都來叩頭。不邪各作揖相還。然後作別。周通父子和沈襄定要步送十里,不邪止他們不祝約走有百余步,不邪向天上一指道:“妖婦又來了!”周通父子並大小家人等一齊仰面向天上看視,猛見寒光一閃,再看時,已不知不邪去向。大眾方知妖精來話,是個引子,各欣羨嗟嘆。

  回園後,周通在本縣與沈襄娶了家小,陸續送田產、銀物,約三千金。沈襄感恩不過,拜周通夫婦為義父母。不時苦勸周璉讀書,盡心指引,只一年,便中了本省鄉試第十六名舉人。

  出了那口銅氣。他也不下會試場,指了個候補員外郎職銜,在家過充裕歲月。蕙娘深悔何氏死於己手,雖冷於冰字內有償還命債之說,他心上總放不過去,回家設立靈牌,歲時必親自供獻,家道平安如就。又時勸周璉,將一年所入除用度外,凡有余利,即著施衣食棺木。不但親友,即本縣遠近有貧不能葬、壯無力娶者,查訪的確,無不幫助。每一歲之中,做許多善果。

  從這年起,蕙娘連生三子二女。後輩貴顯,豈非積德之報!周通夫婦皆壽至八十余,周璉夫婦亦享遐年。可見富戶人家行點好事,上天無不加倍報之。世間看財奴、刻薄鬼,以若大家俬,他只怕子孫不彀過,凡一飲一食、一錢一物,還要處處打算占窮人點便宜方快,不出兩世,即生出敗家子孫。任憑他有百萬之富,總要洗刷他個干淨。可見與子孫積銀錢,總不如與子孫積點德最長久也。

  再說猿不邪回玉屋洞繳於冰法旨,將周通夫婦回書並沈襄稟帖呈覽,又將壽仙衣取出,著於冰看。於冰道:“此系上元夫人至寶。只因他用不著,至今未加揀點,你且存在身邊,將來他自有人來取,與他可也。”不邪回完於冰話,復取沈襄書字遞與不換。不換看了,亦深喜寄托得所。

  忽見於冰慌忙站起,吩咐快備香案:“吾師的法旨到了。

  “不邪不換剛才收拾停妥,早見一仙吏入來。於冰讓至石堂中,同城璧等將法帖供放在桌上,一同叩拜。然後大家公看,上寫道:冷於冰自修道以來,積善果大小十一萬二千余件。天仙丹籍,久已注名。惜內功不足,飛升尚需年日。可率同弟子袁不邪赴福建九功山朱雀洞靜修,以免城璧等日夕問答紛擾。再連城璧、金不換皆濁骨凡夫,俱邀於冰濟渡,遂得雲行,並出納口訣,真數劫難逢之福遇也。誠能勵志精進,將來何患無成!

  是諸子皆沐於冰再造之恩,猶敢以雁行並列,何無心肺至於乃爾!可於我法帖到日,即行拜於冰為師。並傳諭溫如玉知之。

  袁不邪出身異類,能沉潛入道,靜一不雜,甚屬可取,今即賞姓為袁。嗣後於冰凡有示諭,毋加犬傍,為將來大成時膺應上帝詔命之地。囑令益加奮勉,吾於伊亦有厚望焉。遵此!

  城璧、不換看畢道:“此弟子等所禱祝而求者也。今蒙祖師責飭,倍深羞愧。”隨請於冰正坐,於冰亦不謙辭,止向仙吏舉了舉手,便正坐了。城璧和不換大拜了四拜。於冰道:“此系吾師念汝等出身所自始,實系公論,非我好為尊大忘卻前盟也。”又著城璧、不換與不邪對拜,俱以師兄呼袁不邪。於冰向仙吏道:“山洞荒野,苦無佳品留賓。有昔年峨眉山木仙送吾桂實數個,味頗芬芳。”隨取棗大者兩個相送。仙吏在火龍真人洞中,凡三界諸仙珍物,目所見者最多,從未見如許大桂實。又見黃光四射,香氣迎堂,受之大喜過望,再三叩謝而別。後火龍真人詢知差仙吏走齲於冰將茶杯大者一、棗大者四敬之,此系後事。

  於冰送仙吏出洞回來,正坐石床。不邪、城璧等兩傍侍立,不復前時舉動矣。於冰道:“我此刻即去九功山,著袁不邪跟隨,完吾道果。城璧、不換可分前後洞修持,除采辦飲食外,不得片刻坐談,誤靜中旨趣。我去後,著城璧赴瓊岩洞示知溫如玉,再傳與他出納口訣,亦不得與二鬼游談誤事。並飭諭二鬼加意修煉,以圖上進。”城璧唯唯受命。說罷,出洞。城壁、不換只得學袁不邪樣子,跪送洞傍。只看得駕雲後,方才起來回洞。正是:斬妖萬年縣內,回洞細陳前情。

  頒到火龍法旨,盟弟盡做門生。

  第九十一回 避春雨巧逢袁太監,走內线參倒嚴世蕃

  詞曰:

  郊原外,雨涓涓,杯酒與他同醉,論權奸。

  一疏已有內线,欣逢術士周旋,嚴飭刑曹究此案,萬人歡。

  右調《春光好》

  前回言袁不邪回玉屋洞,火龍頒法旨,於冰赴九功山,這話不表。且說鄒應龍自林潤出巡江南後,日夜留心嚴嵩父子款件,雖皆件件的確,只是不敢下手。此年他胞叔鄒雯來下會試場,因不中,急欲回家。應龍湊了些盤費,親自送出彰義門外。

  見綠柳已舒新眉,殘桃猶有余笑。蒙茸細草,步步襯著馬蹄,鳥語禽聲,與綠水潺湲之聲相應。遙望西山一帶,流青積翠,如在眼前。因貪看春色,直送了二十余里。忽然落下雨來,起初點點滴滴,時停時止,次後竟大下起來。又沒有帶著雨具,衣襟已有濕痕。猛見前面,坐北朝南,有一處園林,內中隱隱露出樓閣。隨吩咐家人,策馬急趨。

  到了門前,守門的問道:“做什麼?”家人們道:“我家老爺姓鄒,現任御史。因送親遇雨,欲到里面暫避一刻。”守門人道:“請老爺暫在門內略等等,我去問聲主人,再來回復。

  “少刻,守門人跑出道:“我家老爺相請,已迎接出來了。”

  應龍下馬,隨那人走入第一層園門。只見一個太監,後跟著五六個家丁,七八個小內官,都站在第二層門內等候。見應龍到了面前,方下台階來。舉手笑說道:“老先是貴客,難得到我們這兒來。”應龍也舉手道:“因一時遇雨,無可回避處,故敢造次趨謁。”那太監又笑道:“你若不是下雨,做夢兒也不來。”說罷,拉著應龍的手兒,並行入去。到一敞廳內,敘禮坐下。

  太監道:“方纔守門的小廝說老先姓鄒,現做御史,不曉得尊諱叫什麼?”應龍道:“小弟叫鄒應龍。”那太監道:“這到和上科狀元是一個樣兒的名字,難得。”應龍笑道:“上科徼幸,就是小弟。”那太監道:“呵呀!你是個狀元御史,要算普天下第一個文章頭兒,與別的官兒不同,我要分外的敬你了。快請到里面去坐。這個地方兒平常,不是教狀元坐的去處。我還要請教你的文墨和你的學問。”應龍笑道:“若是這樣,小弟只在此處坐罷,被老公公考較倒了,那時反難藏拙。

  “那太監大笑道:“好約薄話兒,笑話我們內官不識字,你自試試瞧。”於是又拉了應龍的手兒,過了敞廳,循著花牆北走。

  又入了一層門兒,放眼一看,見前後高高下下,有無數的樓閣台榭,中間郁郁蒼蒼,樹木參差,假山魚池,分列左右,到也修蓋的富麗。又領應龍到一亭子內,見四面垂著竹簾,亭子周圍,都是牡丹。也有正開的,也有開敗的,一朵朵含芳吐卉,若花茵錦帳一般,無愧國色天香之譽。再看那雨,已下的小了,兩人就坐,左右獻上茶來。

  應龍道:“小弟還沒有請教老公公高姓大諱,並在內庭所執何事?”那太監道:“我姓袁,名字叫天喜。”應龍道:“可是元亨利貞的元字麼了”太監道:“不是了,我這姓,和那表兄、表弟的表字差不多。”應龍笑道:“小弟明白了,尊姓果然像個表字。”袁太監拍手大笑道:“何如?連你也說像了。

  我如今現掌上衣監事,這幾日才將夏季衣服交入去,又要於辦秋季的衣服。昨日趁閒空兒出來走走。”應龍將他出入禁掖、日伴君王的事,著實譽揚了幾句。又將他的花園也極口道好。

  袁太監大樂,向眾小內官道:“這鄒老爺是大黑兒疤的狀元出身,不是頑兒的。”他嘴里從不夸獎人,人若是教他夸獎了,這個人一萬年也不錯。眾小內官和家丁們齊聲答應道:“是,是!”袁太監又向眾人道:“我們坐了這半天,也不弄點吃的東西,都擠在這里聽說話兒。”應龍道:“此刻雨小了,小弟別過罷。”袁太監惱了,道:“這都是把人當亡八羔子待哩!

  難道我們做內官的,就陪狀元吃不得一杯酒麼!就立刻要告辭。你不來不怎麼!”應龍見袁太監惱了,忙笑說道:“小弟為初次相會,實不好討擾。今既承厚愛,小弟吃個爛醉去,何如?”袁太監又笑了,說道:“歸根兒這一句,才像個狀元的話。”

  須臾,盤盛異品,酒泛金波,山珍海錯,擺滿春台。食物亦多外面買不出來的東西。應龍見袁太監人爽直,也不作客,杯到即干。吃到半酣時分,應龍道:“小弟躬逢盛景,兼對名花,此時詩興發作,意欲在這外面粉牆上寫詩一首,只恐俚句粗俗,有汙清目。”袁太監道:“你是中過狀元的人,做詩還論什麼里外?里做也是好的,外做也是好的,但是詩與我不合脾胃,到是好曲兒寫幾個,我閒了出來,看的唱唱,也是一樂。

  若說做詩,我們管奏疏的喬老哥,他還是個名公。”應龍道:“可是喬諱承澤的麼?”袁太監道:“這又奇了,你怎麼知道他的名字?”應龍道:“去歲秋間,聖上將他做的詩三十余首發到翰林院,著眾詞臣公看。也還難為他,竟做的明白。”袁太監笑道:“他才止是個明白,不該我說,翰林院里除了你,還沒有第二個人做的過他哩。”應龍笑道:“我也做不過他。

  “袁太監道:“你到不必謙著說,他實利害的多著哩。我們見他拿起筆來,寫小字兒還略費點功夫,寫大字,只用幾抹子,就停當了。去年八月里,他到我這兒來,也要在我牆上寫詩,我緊拉著,我就寫了半牆。他去了,我叫丁個泥匠把他的字刮吊,又從新粉了個雪白。後來他知道了,他到說我是個俗品。

  你公道說罷,這牆還是白白兒的好,還是塗黑了好哩?”應龍道:“自然是白的好。”袁太監道:“既然知道白的好,你還為什麼要寫?”應龍笑道:“我當你不愛白的。”自此將做詩的話,再不題了。兩人只是吃酒。袁太監又叫過幾個小內監來,唱《寄生草》、《粉紅蓮》、《鳳陽歌》,唱了一會,向應龍道:“這個地方兒吃酒低,我們到高處去罷。”應龍道:“高處吃酒,自然又好是低處了。”袁太監大樂,吩咐家人移酒到披雲樓上。

  兩人行到樓上坐下,將四面窗隔打開。只見青山迭翠,綠柳垂金,遠近花枝,紅白相映,大是豁目賞心。兩人復行暢飲,又聽了會曲兒。應龍見袁太監有酒了,便低低說道:“小弟有心腹話要請教,祈將尊紀們暫時退去。”袁太監問眾人道:“鄒老爺有體己話兒告訴我,你們把酒留兩壺在桌上,我們自己斟著吃。打發鄒老爺的人吃飯。不醉了,我不依。”眾人答應,一齊下樓去了。應龍道:“老公公日在聖上左右,定知聖心。

  年來諸大臣內,聖上心中,到的寵愛那個?”袁太監道:“寵愛的內外大臣,也有十來個,總不如吏部尚書徐階第一。你聽著罷,就要做宰相哩。”應龍道:“比嚴中堂還在上麼?”袁太監道:“你說的是嚴嵩麼?”應龍道:“正是。”袁太監道:“那老小婦的,走了背運了。”應龍忙問道:“我見聖上始終如一,籠眷與前無異,怎麼說他走了背運?”袁太監道:“你們外邊的官兒,那里知道內里的事?二年以前,這老頭子還是站著的皇帝。不知怎麼,從去年至今,青詞也做的不好了。批發的本章擬奏上去,都不如聖意。啟奏的事,萬歲爺未嘗不准他的,只是心上不舒服。”應龍道:“老公公何以知道這般詳細?”袁太監道:“我在上衣監見萬歲爺的時候少,一月不過兩三次。司理監趙老哥和奏疏上的喬老哥,他們兩個是日夜不離的。萬歲爺臉上略有點喜怒,他們就可以猜個八九分兒。是為什麼事體,一個愛嚴嵩不愛,有什麼難測度處。”

  應龍以手加額道:“此社稷之福也!”袁太監道:“你說是誰的福?社稷是個什麼人?”應龍道:“我沒有什麼福不福。”袁太監拂然道:“你這人就難相與了。你今兒個和我一會,咱們從今日就是好哥兒,好弟兄,好朋友。我的爹媽,就是你的父母,我的侄兒子們,就是你的兒女。有了話,你也不要瞞我,我也不要瞞你。你方才來來回回盤問愛誰不愛誰,必定有個意思。又把嚴老頭子緊著問,你到的是心上疼他?還是惱他哩?你只管告訴我,我替你拿主意。你要怕我走了話,我到來生來世,還做個老公,教人家割了去。這個誓兒,對不過你麼?”應龍道:“老公公出入內庭,品端行方,斷斷不是走話的人。弟因嚴嵩父子屠毒萬姓,殺害忠良,貪贓賣官,權傾中外。久欲參他一本,誠恐學了前人,徒死無益國家。適聽公公說他聖眷漸哀,諒非虛語。小弟志願已決,今晚回去,定連夜草成奏疏,上達宸聽。事之成敗,我與老賊各聽天命罷了。

  “袁太監把桌子一拍,道:“好,好!你聽我告訴你:你前幾年參他,不但參不倒,且有禍患。若再遲幾年參他,他將萬歲爺又奉承喜歡了,可惜就失了機會。如今不遲不早,正是分兒。

  你做這件事,不但成就了你的聲名,還替我報了仇恨,正是一舉兩得。”應龍道:“老公公與他毫無交涉,怎麼說『仇恨』二字?”

  袁太監道:“說起來,我就惱死。我們祖籍是河間府人。

  我自入宮後這二十多年,也弄下幾個錢兒。我的父母也死了,只有個同胞的老哥哥,和幾個侄兒子,在珠寶市兒,買了兩處大鋪房,費了四千二百來兩的銀子。只討了半年房錢,不意他家有個總管,叫什麼閻七,他硬出來做原業主,只給了我哥哥二千兩銀子,就把兩處鋪房都贖了去。我哥哥不敢惹他,我又怕弄出是非來,教萬歲爺說我們有錢。賠了二千二百多兩本兒,教他克了去。你說氣也不氣?分明他還知道是我們內官的房子,若是平常人,休說找二千,連一千還未必找給。你今日要參他,我心上先就樂起。還有個訣竅,我說給你:你的參本,別要在通政司掛號,那老奴才耳目眾多,一露風聲,你的本章白擱在那兒,他就著人先參了你。當日那趙文華,不知和他做了這們多少次。我們內里都知道,誰肯在萬歲爺前翻這個舌頭?今日四月初二日,也功夫忒促急,你定到四月初四日,早飯後,親到內閣,我教管奏疏的喬老哥在內閣等你。你暗暗的遞與他,就是了。我們哥兒兩,相交的最厚,年年總要送他幾套衣服穿。”

  應龍道:“這喬公公,雖素日聞名,只是認識不得他。萬一交錯了,關系非淺。”袁太監道:“他有什麼難認?一臉麻子,長條身材,穿著蟒衣玉帶。且他常到內閣,和中堂們說話兒。別的內官,沒有旨意,誰敢到內閣里去?”應龍道:“假若聖上追究不由通政司掛號,該怎麼處?”袁太監道:“你好囉嗦呀!這樣個膽兒,就想參人!你不由通政司掛號,是你的不是,他私自收你的本章,替你傳送,難道他不擔干系麼?只因他有那個武藝兒,他才敢收你的本章哩。我想了一會,你且不要參嚴老頭子。他受恩多年,此時他就要算國之元老。你一個上科新進的小臣,雖說是言官,你參的他輕了,白拉倒,惹的他害你。參的語言過重,萬歲爺看見許多款件,無數的要跡。

  他鬧了好些年,竟毫無覺查,臉上也對不過諸王大臣和普天下的百姓,只怕你也討不了公道。依我的主見,你莫妙於只參他的兒子嚴世蕃,和他家人閻七等。搬倒小的兒,大的不怕他不隨著倒。這就替萬歲爺留下處分他父子的地步了。比如一窩燕兒,你把小燕兒都弄死,那大燕兒,還想安然住著麼?”

  應龍連忙站起,叩謝道:“老公公明見,匪夷所思,真令人佩服感激之至!小弟就如此行。此時雨已不下多時了,小弟告辭罷。”袁太監還禮後,說道:“好容易知己哥兒們遇著,你不如在這兒住一宿,明日我和你一同進城。”應龍向袁太監耳邊說道:“我回去要做參本,等我參倒嚴嵩父子,你有功夫,我就來陪你,只用你著人叫我一聲。”袁太監大樂,道:“這們的敢只好。還有句話,我說給你:若見了喬老哥,叫不得他老公公。這老公公是老婆婆的對面兒,不是什麼高貴稱呼。”

  應龍連連作揖,道:“小弟山野,整叫了你一天老公公,該死,該死!”袁太監亦急忙還揖道:“你好多心呀!你當我惱你麼?我要惱你,我就不說了。你叫我老公公,我知道你是心上敬我。我只怕你得罪了喬老哥。”應龍又作揖道:“你還不快指教我,到的該稱呼什麼才好?”袁太監笑道:“你的禮忒多,到底還和我是兩個人。你聽我教給你:比如他要叫你鄒先兒,這和你們叫老公公一樣,你稱呼他老司長。他叫你鄒老先生,這是去了兒字加敬了,你稱呼他喬老爺。他若叫你鄒老爺,你稱呼他喬大人。他是衣蟒腰玉的老公,比我們不同。不但你,嚴老頭子到是個宰相,還叫他大人不絕口。這是本朝開國元勛,我們剛丙老爺,給我們掙下的這們點臉面兒。你既要做打老虎的事,必須處處讓他占個上分兒,就得了竅了。我說的是不是?”應龍道:“小弟心上,終身感激不荊”袁太監道:“你放心做去罷,我內里替你托幾個人,也是一臂之力。”應龍道:“更感厚情不荊”兩人攜手出園,叮嚀後會。應龍騎在馬上,袁太監道:“鄒老爺,戲里頭有兩句:『眼觀捷旌旗,耳聽好消息。”應龍在馬上伏首道:“仰賴福庇,定必成功!”袁太監只等的看不見應龍,方回園內,向眾小內官道:“這鄒狀元到還沒有那種紗帽氣,心上待人也真。他就在這幾天要做人不敢做的事,竟是個好漢子。我明日定懇司理監趙老爺和喬老爺暗中幫幫他。

  “說著,人里面去了。

  再說鄒應龍回到家中,越想那袁太監的話越有道理。想了半夜,然後起稿。上寫道:福建道監察御史臣鄒應龍,一本為參奏事。竊以工部侍郎嚴世蕃,憑借父權,專利無厭,私擅封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市道公行,群小競趨,要價轉巨。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三百金得知州。夫司屬郡吏,賂以千萬,則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紀極!平時交通贓賄,為之居間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錦衣嚴鵠、中書嚴鴻,家人閻年,幕客中書羅龍文為甚。年尤桀黠,仕宦人無恥者,至呼為萼山先生。遇嵩生日年節,輒獻萬金為壽。臧獲富侈若此,是主人當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無慮數所。以豪仆嚴冬主之,恃勢鯨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鄉里可知。嵩妻病疫,聖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養,令鵠扶櫬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艷姬,恒舞酣歌,人紀滅絕。

  至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站,要索百端。諸司承命,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驚。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內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貧!

  國安得不病!天人災變,安得不迭至也!

  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宜疾放歸田,用清政本。天下車甚!臣應龍無任惶恐待命之至。謹奏。

  寫完,看了幾遍,至次日,用楷書寫清。到初四日,一早入朝。直候到飯時。在內閣,見一蟒衣太監,面麻身長,倚著門兒站立。又見有許多大員在那里強著和他說話。應龍心里說道:“這必是喬太監無疑。”急走至面前,先與他深深一揖。

  那太監還了半揖,道:“老先少會的狠,貴姓哩?”應龍道:“姓鄒。”那太監道:“可是上科狀元,如今做御史的麼?”

  應龍道:“正是。”太監笑道:“前日和袁敝友吃酒好樂,他是個俗物,把你的詩興都阻了。我姓喬,正要尋你問句話兒,你跟我來。”

  將應龍引到西邊一板屋牆下,說道:“你的奏疏有了麼?

  “應龍連忙從袖中取出,遞與喬太監道:“統望大人照拂。”

  太監接來,也向袖內一塞,道:“你這事,系袁敝友再三相托。

  有點縫兒,我就替你用力。”應龍連連作揖。喬太監拉住道:“你不要多禮,事成之後,我有幾首詩要發刻,一則求你改削。

  二則還要藉重你的大名做篇序文。你卻不可過河拆橋。”應龍道:“正要捧讀大人珠玉。至於敘文,欲用賤名,越發叨光不盡了。小弟妹丈林潤,系新科榜眼。他雖出巡江南,弟亦可代做序文,並書舍妹丈名諱,可使得麼?”喬太監樂的拍手大笑道:“我的詩原無佳句,得二位鼎甲一譽揚,定必長安紙貴,價重南京矣。但不知令親林潤可就是參趙文華的那個少年翰林麼?”應龍道:“正是他。”喬太監樂的手舞足蹈道:“得他一篇序文,我這品行學問,高到那兒去了。你要知道,他昔日參趙文華,就是參嚴中堂。你今日又參他,怎麼你郎舅們都是鐵漢子。我再說給你,萬歲爺和嚴中堂是前生前世百世奇緣,想要弄倒他,難而又難。也罷了,我再替你內里托兩個人罷。

  “應龍又謝。喬太監道:“我們別了罷,改日還要在袁敝友園中領教。你這本,或今日午後,至遲明早,定有旨意。”應龍別了出來,也無心上衙門,回家坐候吉凶。

  喬太監將應龍奏疏帶到宮內,同六部本章放在一處,卻放在第二個本章下面。等的明帝到批發本章時,喬太監放在桌上。

  明帝看到應龍參嚴世蕃並閻年等,心下大為詫異。問喬太監道:“怎麼參本和六部現行事件放在一處?”喬太監跪奏道:“此系御史鄒應龍親到宮門,未經通政司掛號,因此放在六部現行事件內。”明帝也就不追問了。又往下細看,心里說道:“嚴世蕃等倚仗嚴嵩,竟敢如此作惡,嚴嵩慢無約束,是何道理?

  “又想道:“世蕃系大學士之子,言官參他,不得不放重些。

  大要虛多實少。”

  正欲想算批發,猛見方士藍道行站在下面。明帝此時深寵信他,因他善會扶鸞。說道:“朕有一事不決,藉乩明示。”

  隨即駕到鸞房。藍道行問道:“陛下所問何事?”明帝道:“朕心默祝,你只管照鸞詞書寫出來就是。”喬太監便使了個眼色。藍道行前受袁太監囑托,午間又受喬太監和趙太監囑托,適間問應龍參本話,他又是聽見的。此刻喬太監又遞眼色,心里早已透亮。少刻,乩筆在沙盤中亂動,他卻不看寫的是什麼。

  隨用自己的意見寫出幾句話來道:“嚴嵩主持國柄,屢行殺害忠良。子世蕃等貪賂無已,宜速加顯戮,快天下臣民之心。”

  明帝看了,心上大是欽服。隨即回原看本處,將應龍本章批道:“覽鄒應龍參奏,朕心深為駭異。嚴世蕃等俱著革職,拿送刑部。其種種不法,著三法司將本內有名人犯,一並嚴審,定擬具奏。鄒應龍即著升授通政司政卿。欽此!”

  這道旨意一下,京師震動,將應龍此本家傳戶誦。都亂講先時有許多不怕死的官兒,不但未將嚴嵩父子動著分毫,並連他的黨羽也沒弄倒半個。誰想教個新進書生,到成了大功。真是出人意外。只十數日,便遍傳天下皆知。正是:避雨無心逢內宦,片言杯酒殺奸雄,忠臣義士徒拚命,一紙功成屬應龍,第九十二回 草彈章林潤參逆黨改口供徐階誅群凶詞曰:風雨傾欹欲倒牆,舊彈章引新章。覆巢之下無完卵,宰相今成乞丐郎。

  改口供,奏君王,安排利刃誅豺狼。霎時富貴歸泉壤,空教磷火對寒霜。

  右調《思佳客》

  話說明帝降了鎖拿嚴世蕃旨意,這日刑部即將本內有名人犯一一傳去。也不敢將他下監,俱安頓在大堂傍邊空閒屋內。

  各官俱送酒席。次日早,明帝御偏殿,嚴嵩免冠頓首,痛哭流涕,訴說平日治家嚴肅,從不敢縱子孫並家奴等為非。明帝笑道:“國家事自有公議,俟三法司審擬後,朕自有道理。”嚴嵩含淚退下。過了十二三天,法司還未審明回奏。只緣嚴嵩勢傾中外,又兼三法司內,到有一牛是他父子的黨羽。不但不敢將世蕃等加刑,就是家人閻年,連重話兒也不敢問他一句。嚴世蕃到口若懸河,力辨事事皆虛。只求參奏,也將鄒應龍革職對審。三法司見旨意嚴切,誠恐明帝喜怒不測,又不敢將應龍參奏。因此日日挨磨,只等嚴嵩於中斡旋了事。

  一日,吏部尚書徐階有本部要緊事件,面奏請旨,在宮門等候。太監喬承澤傳他入去,到一小屋內,明帝獨坐,徐階跪伏面前。明帝笑著教他起來,賜坐。徐階謝恩坐了。明帝問了回吏部事務完畢,正欲退出,明帝道:“御史鄒應龍參奏嚴世蕃等,朕著拿交刑部會同三法司審訊,怎麼半個多月,不見回復。想是人犯未齊麼?”徐階跪奏道:“此事有無虛實,只用問嚴世蕃、閻年便可定案。余犯即有未到的,皆可過日再問。

  “明帝道:“卿所言極是。怎麼許久不見回復?”徐階故作無可分辨之狀,伏首不言。明帝大怒道:“朕知道了。想是三法司懼怕嚴嵩比朕還加倍麼?”徐階連忙叩頭,又不回奏一語。

  明帝道:“卿可照朕適才話,示知三法司。再傳旨,著錦衣衛陸炳同三法司嚴刑審訊,定擬速奏。若少有瞻徇,與世蕃等同罪。”徐階唯唯退出。到內閣,將明帝大怒所下旨意,寫了片紙,差內閣官示知三法司並錦衣衛這幾處衙門。

  嚴嵩見了這道諭旨,大是驚懼。又見傳旨的是徐階,就知道是徐階有密奏了。連忙回家,備名帖,請徐階午間便飯。徐階也怕嚴嵩心疑,只得撥冗一到。嚴嵩親自接到大門院中,讓徐階到自己住的內房坐下。徐階問:“有別客沒有?”嚴嵩道:“止是大人一位。”少刻,酒肴齊備。見執壺捧杯,都是些朱顏綠鬢少年有姿色婦人。內中他兒子世蕃的侍妾,到自多一半。

  這是嚴嵩恐徐階與他作對,又深知他是明帝信愛之人,這許多婦女內,若徐階看中那幾個,便是他兒子的小女人,他就於本日相送,總以長保富貴為主。這也是他到萬無奈何處才想出這條主見,要打動徐階。嚴嵩捧一杯酒,親自放在徐階面前,隨即跪了下去。慌的徐階也陪跪在一邊,說道:“老太師太忘分了,徐階如何當得起!”嚴嵩哭著說道:“老夫父子蒙聖恩隆施過厚,久干眾惡,朝中文武大臣,惟大人與嵩最厚。今小兒世蕃同孫鵠、鴻,也平白下在獄中。諸望大人垂憐,倘邀福庇瓦全。我父子尚非草木,我還是可以報答大人的人。”徐階心里罵道:“這老奸巨滑的奴才,又想出這樣個法兒牢籠我。”

  口中連連說道:“老太師請起,徐階有可用力處,無不盡命。

  長公大人,不過暫時浮沉,指顧便可立白。太師只管放心,晚生今早是因本部事件,候旨宮門,並未見聖上。系太監喬承澤傳旨於晚生,晚生傳旨於內閣。老太師毋生別疑。”嚴嵩佯問道:“今日大人還到宮門前麼?老夫那里曉得,並連大人傳旨的話也不曉了。老夫今日請大人,是為小兒下獄,共商解救之法。大人如此表白,到是大人多疑了。”說罷,又連連頓首,然後一同起來。

  徐階陪跪了這大半晌,心上越發不快活。肚里罵了許多無恥的老奴才。於是兩人對坐,酒菜齊行。烹調的色色精美,有許多認不出的食物。席間,又請教救世蕃之法。徐階初時說些不疼不癢的話,怎當得嚴嵩苦苦相逼,只得應承在明帝前挽回。

  嚴嵩方才心喜,出席頓首叩謝。在嚴嵩的意見,也不望徐階幫助,只求他不掇弄就罷了。今見許了挽回,便叫過眾婦女,盡跪在徐階面前,以家口相托,說了多少年老無倚、淒涼可憐的話。又請徐階於眾婦人中,揀選五六個服侍之人,倘邀垂愛,今晚即用轎送去。徐階辭之至再,嚴嵩又讓之至再。鬼弄到定更時,見徐階決意一個不要,方放徐階回家。又親自送到轎前,看的坐了轎才歇。

  次日,陸炳同三法司會審,止將閻年、羅龍文各夾了一夾棍,揀了幾件貪賂的事,問在他兩個身上,擬發邊地充軍。嚴世蕃止失查家人犯贓,羅龍文系與閻年做過付,與世蕃無干涉。

  也不敢擬他罪名。請旨定奪。凡應龍所參項治元並嚴鵠騷擾驛地等事,皆付於虛。疏入,明帝也有些心疑,將世蕃並其子嚴鵲發遣雷州,余俱著發煙瘴地方充軍。還是體念嚴嵩,開恩的意見。過了兩日,又下特旨:嚴鵠免其發遣,著留養嚴嵩左右。

  這兩道旨意傳出,大失天下人心。都說嚴世蕃等罪大惡極,怎麼止問個發遣?還將嚴鵠放回都中?將三法司並錦衣衛這幾個審官,罵的臭爛不堪。為他們徇情定擬,以實為虛。

  此時惟副都御史黃光升、錦衣衛陸炳,愧悔欲死。因此朝中又出了幾個抱不平的官兒,連名題參嚴嵩。明帝將嚴嵩革職,徐階補了大學士缺。眾人越發高興起來,又出來幾十個打死狗的,你參一本。我參一本。還有素日在嚴嵩父子門下做走狗的人,也各具名題參,又將以前參過嚴嵩父子的諸官,或被害,或革職,或抄沒,或遣發,俱開列名姓,如童漢臣、陳玤、陳紹詩、謝瑜、葉經、王宗茂、趙錦、沈良才、喻時、王萼、何維伯、勵汝近、楊繼盛、張翀、董傳策、周鐵、趙經、丁汝夔、王舒、沈練、吳時來、夏言等。俱請旨開恩,已革者復職簡用,已故者追封原官,抄沒者賞還財產,現任者交部議敘。又將嚴嵩父子門下黨惡,大小官員,開列八十余人。已故者請革除,追奪封典,現任者請立行斥革。或連名,或獨奏,鬧了二十余天。通是這些本章。鬧的明帝厭惡之至。到反念嚴嵩在閣最久,沒一天不和他說幾句話兒,一旦逐去,心上甚不快活,不由的遷怒在鄒應龍身上。

  一日,問徐階道:“應龍近日做什麼?”徐階道:“應龍在通政司辦事。”明帝怒道:“是你著他做通政司麼?”徐階頓首道:“臣何許人,敢私授應龍官爵?陛下下旨,二部朱批,現存內閣。”明帝聽了,原是自己放的官職,也沒法逐應龍。

  復向徐階道:“近來朝中諸官五日不參奏嚴嵩父子,嚴嵩朕已斥革,世蕃業經發遣,他們還喋喋不已,意欲將嚴嵩怎麼?嗣後再有人參嚴嵩父子者,定和鄒應龍一同斬首。”諸官聽了這道嚴旨,方大家罷休。應龍因明帝有徐階私授通政司之說,仍舊回都察院去。都察院因已出缺,補授有人,不敢留應龍在衙門內,應龍才弄的兩下不著。徐階聞知,將應龍請去,說道:“你的話,我前已奏明,你若回避,到是違旨了。”應龍聽了這話,又復到通政司任中,京師傳為笑談。俱言已倒了的嚴嵩,其余寵尚如此利害。一則見參他之難,二則見明帝和嚴嵩也是古今人解說不來的緣法。

  再說林潤自巡按江南後,到處里與民除害,豪強斂跡,大得清正之譽。那日辦完公事,閱邸抄,見應龍參世蕃本章,已奉旨將嚴世蕃等拿送法司審訊。應龍又升了通政司正卿,不竟狂喜道:“有志者,事竟成也!”過些時,知將世蕃等遣發邊郡,又過些時,知將嚴嵩革職。雖然快活,到的心上以為未足。

  一日,在松江地方,風聞嚴世蕃、閻年等,或在揚州,或在南京,日夜叫梨園子弟唱戲,復率領許多美姬游覽山水,兼交接仕宦,藉地方官威勢,凌虐商民,並不赴配所。林潤得了這個信兒,即從松江連夜趕回揚州,便接了三百余張呈詞,告嚴世蕃並他家人嚴冬,率皆霸占田產,搶奪婦女等事。林潤大怒道:“世蕃等不赴配所,已是違旨。復敢在我巡歷地方生事不法,真是我不尋他,他反來尋我!”於是連夜做了參本,上寫道:巡按江南等處地方監察御史臣林潤,一本為賊臣違旨橫行,據實參奏事。竊嚴嵩同子世蕃,紊亂國政。數年來頤指公卿,奴視將帥,筐篚苞苴,輻輳山積。忠直之士被其陷害者,約五十余人。種種惡跡,俱邀聖鑒。嚴嵩罷歸田里,世蕃等各遣發極邊。詎意世蕃等不赴配所,率黨羽閻年、嚴冬、羅龍文、牛信等,在南京、揚州二地,廣治府第,日役眾至四千余人。

  且復乘軒衣蟒,攜姬妾並梨園子弟,行歌通衢。每逢夜出,燈火之光,照耀二十余里。更復招納四方亡命,以故江洋大盜,多棲身字下,致令各府縣案情難結。仍敢同羅龍文誹謗時政,不臣已極。其霸民田產、奪民妻女,尚其罪之小者也。臣巡歷所至,收士庶控伊等呈詞,已三百余紙。率皆藐法串奸,干犯忌諱等事。似此違旨橫行之徒,斷難一刻姑容。請旨即行正法,並抄沒其家俬。天下幸甚!謹奏。

  這本到了通政司,鄒應龍看後大喜。知林潤系徐階門生,隨即袖了,到徐階家來。直等至燈後方回,應龍見後,將林潤參本取出,著徐階看視。徐階看完,問應龍道:“老長兄以為何如?”應龍道:“此本情節參的頗重,嚴嵩父子恐無生理。

  “徐階搖著頭兒笑道:“復行拿問必矣,死猶未也。俟世蕃等到日,我自有道理。”應龍別了回來,將此本連夜掛號,次早送入。

  午間有旨:著林潤知會本地文武,將嚴世蕃等即行嚴拿,毋得走脫一人。星速解交刑部,並將江南所有財產,藉沒入官。

  家屬無論老幼,俱行監禁。再行文江西袁州並各府州縣,查其有無寄頓,不得私毫徇隱,致干同罪。

  此旨一下,中外稱快。只二十來天,即將世蕃等並從惡不法之徒二百余人,陸續解交刑部。又於揚州、南京並嚴嵩祖籍三處,抄得黃金三萬余兩,白銀二千萬余兩,珠玉珍玩,又值數百萬兩。抄得閻年、羅龍文亦各二十余萬、十數萬不等。田產尚不在算內。聞者無不吐舌。明帝看了嚴嵩家俬清冊,並三處總數,大為驚異。立即傳旨於江西撫巨,將嚴鵠在本地正法。

  到審時,將世蕃等提出監內。三法司還是舊人,審卻不是舊日的審法了。將嚴世蕃等五刑並用,照林潤所奏,事事皆問實。

  惟誹謗時政並窩藏江洋大盜,世蕃同羅龍文迭夾三四次,死不肯承認。副都御史黃光升,將世蕃等口供先送徐階看閱。

  徐階道:“諸公欲嚴公子死乎?生乎?”光升道:“欲此子死久矣。”徐階道:“口供內止治第役眾,乘軒衣蟒,並霸產奸淫等事,連誹謗時政一款,還沒有問在里面。焉能死嚴公子也?依我意見,將口供內加兩條,言世蕃聽其黨羽鼓孔詔以南昌倉地有王氣,世蕃霸蓋府第居祝又言羅龍文曾差牛信暗傳私書於倭寇,約他直搗浙江平湖為內應。加此二條,不但嚴公子立死,即嚴嵩亦難逃法網。”光升道:“林巡按原參內沒有這些話,世蕃等亦斷斷不肯承認,奈何?”徐階笑道:“我也知道原參內沒有這話。難道當審宮的就不會說是余外究出來麼?不管他承認不承認,竟硬替他添到口供內。聖上見此二條,必大怒恨,無暇問其有無也。”光升聽了,得意之至,拿回原供與三法司,共商啟奏不題。

  再說世蕃連日受刑,見三法司將他們諸人口供議定,背間笑向閻年、羅龍文道:“我們又可以款段出都門矣。家俬雖抄去,我還有未盡余財,尚可溫飽幾世,不愁做一大富翁。”羅龍文道:“我們口供內只誹謗時政和容隱大盜未招成,余事俱皆承認。按律問擬,決無生理,怎便說到款段出都門話?”世蕃又笑道:“你們那里曉得?聖上念我父主事最久,得罪人處必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既已抄沒家俬,便要憐我父子棲身餬口無地,早晚定有恩旨,連充發也要免的。你們只管放心,斷不出我所料。”

  要知嚴世蕃相貌,極其不堪。按《明史》傳文所載,是個短項肥體、眇一目的人,他卻包藏著一肚子才情。凡普天下大小各缺,某地出產何物,某衙門一年有多少進益,雖典史、巡檢、閘壩微員缺之美惡,皆明如指掌。明帝常寫出隱語,人皆不解,他一看便了然,即知明帝欲行何事。詔書青詞,皆他替嚴嵩所擬。嚴嵩事事迎合上意,皆此子所教。後來世蕃做到工部侍郎,又兼上寶司事。位既尊了,便日事淫樂,無暇替嚴嵩謀畫。因此年來嚴嵩屢失帝寵,正是成全乃父是他,敗壞乃父也是他。他今日說款段出都門話。實是有八九分拿手,並不是安頓閻年等之心。後來有人替他打聽,說將口供內加了前兩條,世蕃放聲大哭。龍文等再三問他,他也不說所哭原故。只言“死矣”兩字而已。是世蕃最能揣奪明帝之心。偏遇著徐階揣奪也不在他下,他兩人做了對頭,世蕃從何處活起?

  三法司將世蕃、羅龍文、牛信定了為首謀逆,凌遲處死;彭孔詔、閻年、嚴鴻、嚴冬為從,立斬;余黨或問擬斬絞監候,或軍徒遣發,輕重不等。明帝果然大怒,傳旨將世蕃、嚴鴻、羅龍文、閻年、牛信、彭孔詔、嚴冬七人,無分首從,皆立即斬決。又敕下江西文武大員,不許放嚴嵩出境。天下人聞之,無不大悅。

  這時嚴嵩無可棲止,日在祖塋房內居祝起先還有幾個家人侍妾相伴,到後來沒的吃用,侍妾便跟上家人逃散去了。止留下嚴嵩一個,老無倚賴,每餓到極處,即入城在各鋪戶、各士庶家,要些吃食,還自稱為太師爺。大要與他的,也不過十分之二三。更有可憐處,人若問他:“何以到這步田地?”他只是搖頭,卻說不出“冤枉”二字,並被人陷害話來。還有那些口頭刻薄人,拿點酒食東西,滿嘴里叫他“太師、老爺”,和他談心,偏說他兒孫長短話,說的他苦痛起來,到落淚時,便勸他自荊嚴嵩未嘗不以自盡為是,只是他心里還想著明帝一時可憐他,賞他養老的富貴,因此自己就多受些時罪了。

  次後朝中追索嚴黨,內外壞了許多官。本地文武聽得風聲利害,於大街小巷,各貼告示。有人和嚴嵩私語,周濟一衣一食者,定照違旨拿究。誰還敢惹這是非?可憐嚴嵩,位至太師,享人間極富極貴四十余年,雖保全了個首領,卻教五髒神大受屈抑,就是這樣硬餓死了。死後,連個棺材沒有。地方和保甲用席一領,卷埋入土,落了這樣個回首。可見貪賄作惡害人何益?這都是外而鄒應龍、徐階、林潤,內而袁太監、藍道行、喬承澤,才成就了他父子、祖孫一家男婦結果。後來應龍仕至尚書,林潤稟明林岱,上本歸宗,也仕至尚書。林岱念桂芳年老,亦且相待恩厚,止上本移封本生父母。將長子、第三子俱歸繼本生父母,以承宗桃。留第二子接續桂芳一脈。朱文煒夫婦,俱富貴白頭到老。這幾家互結婚姻,而冷逢春更是富貴綿遠。正是:一人參倒眾人參,參得嚴嵩家業干。

  目睹子孫皆正法,衰年餓死祖塋前。

  第九十三回 守仙爐六友燒丹藥,入幻境四子走傍門

  詞曰:

  煙濃寶鼎宇宙睛,一扇助丹成。無端鏡里發光明,此境最怡情。

  且疑且信且游行,幸此日道岸同登。聲聲呼喚莫消停,攜手入蓬瀛。

  右調《月中行》

  且說冷於冰在福建九功山朱崖洞運用內功,修養了整三十個年頭。時屆萬歷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早間將袁不邪叫來,吩咐道:“你此刻可到泰山瓊岩洞,說與溫如玉,將洞門封鎖,帶超塵、逐電二鬼,限明日午時到我洞中。再以次到虎牙山驪珠洞,傳知錦屏、翠黛姊妹二人,並玉屋洞連城璧、金不換,通限明日午時至洞,不得有誤。”不邪領命去了。到本夜四鼓時分,不邪回來復命。

  至次日辰牌時候,溫如玉帶二鬼早到,不敢擅入。於冰已知,令不邪領他進見。不邪將如玉和二鬼喚入,見於冰端坐在凝霞殿石床上。如玉拜了四大拜,叩首請候畢,同不邪分立兩傍。次後二鬼叩頭,於冰俱慰勞了幾句,著二鬼在洞外,等候眾弟子到時通報。二鬼去訖。於冰將如玉上下一看,笑說道:“你面目上也竟有三四分道氣,固藉口訣之力,到底有仙骨者,迥異凡夫。將來可望有成。”又問了些內功話。如玉自敘三十年來造就。於冰點頭道好。

  少刻,超塵稟道:“驪珠洞二女弟子到。”於冰道:“著他們入來。”須臾,錦屏、翠黛二女士叩拜床下。如玉從未見過,竟不知是何人。只見一中年婦人,年約三十許,生得修眉鳳目,豐韻多姿。又見一少年婦人,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面龐兒更是俏麗絕倫,視之足令人動驚鴻游龍之慕。如玉心里說道:“此廣寒、瑤池之絕色也。”又想起當日的金鍾兒,夢中配合的蘭芽公主,與此女比較,真同糞土矣。再看二婦人衣服,俱是道姑裝束,絲絛寶劍,玉佩霞棠,雲髻上飄拂珠冠,香裙下款蹙風履。又見二婦人啟朱唇,露皓齒,嚦嚦鶯聲,說道:“錦屏、翠黛叩謁,願吾師萬壽無疆。”於冰將二女士上下一看,道:“好了,你們將原形脫盡,已成不磨人體,我可以對汝父雪山矣。”二女士起來,於冰也問了些內功話,指著如玉道:“此溫如玉也。與你們系同門師弟兄,可各以禮見。”二女士向如玉一拂,如玉作揖相還。二女士見如玉儒冠布服,看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骨格兒甚是秀雅,眉目間大有風情。錦屏不過一目而已,那翠黛便心里說道:“這人不知幾時到吾師教下,我若不是改邪歸正,他到算個可兒。”只見於冰道:“修仙之人,與聖賢功夫相表里,『正心誠意』四字,是第一要務。你二人此刻念頭,與凡夫俗子何異!”如玉、翠黛聽了,各內愧之至。一個個止色低頭,不敢仰視。於冰瞑目危坐,一句話也不說。

  至交午時,逐電稟報:“玉屋洞連城璧、金不換到。”於冰吩咐入來。二人叩拜床下。拜畢,城璧道:“別吾師三十載,道德一無進益,惟此心想念吾師。”於冰道:“你想念我,便是你道念不堅處。”著二人起來,與同門見禮。大家各侍立兩傍。二女士又心里鬼念道:“這長須大漢是連城璧,曾到過我們洞中。那瘦小道人,卻未見過,想就是金不換了。”於冰先將城璧一看,見面上大有道氣,心下大悅,笑問道:“你龍虎降了麼?”城璧道:“龍虎何敢言降?覺得三十年來,氣行正路,較前調順些。”於冰又道:“奼女可嫁過黃公麼?”城璧道:“也覺得配合矣。但近年來丹田中忽起忽伏,似隱似現,若常有一物在內。無如冷熱不一,虛實莫定,弟子甚為惶惑。

  正要請問師尊,指示得失。”於冰笑道:“好,足征你修煉真誠。汝言冷熱虛實莫定、起伏隱現不一,此正結胎時也。胎不成,則四體百骸,氣隨欲所至,如珠滾荷盤,如煙含柳縷,無不可到之處也。”語訖,又將不換細看。見他造就和如玉不相上下,也問了幾句內功話。

  復將男女弟子普行一看,惟袁不邪面若寒玉,體若疏松,二目光耀如電,煉就自然人形,早將皮毛脫荊知他內丹已成八九,不但城璧等遠不能及,即驪珠洞二女,亦不及也。一畜類修煉至此,可見仙道原不限人,均系人有限耳。這個猴子將來欲做天仙,還須年歲,而此時已入神仙列矣。看罷,不禁點頭再三。

  城璧道:“師尊點頭何意?”於冰道:“吾細看眾弟子修為身份,無一如袁不邪者。使人人皆能似他,也不枉我渡脫你們一番。”城璧道:“驪珠洞姊妹。與不邪何如?”於冰道:“他三人修煉年歲,各不差上下。內丹鍛煉,尚欠不邪十分之三。至於心地純一,錦屏欠其二,翠黛欠其四。你用心純一,到不在袁不邪下,而年歲甚淺。若溫如玉、金不換,則不足與之較論矣。”

  又道:“你們今日同門相會,我與你們排定次序。列吾門者,不得目無長幼。”眾弟子各鞠躬道:“願聞吾師法旨。”

  於冰道:“萬物之中人為貴。連城璧理合為大弟子,奈功行甚淺,今著袁不邪為大弟子,城璧為二,錦屏第三,翠黛第四。

  因你二人修煉已久,故如此分派。但你姊妹在洞中有公主之稱,豈修道人所宜?況汝父非帝非王,這『公主』二字從何處叫起?這還是外教妖魔名號,有志天仙神仙者如此耶?從今後,或自稱女道士,或女羽師,或稱某山某洞錦屏、翠黛氏皆可也。

  “二婦滿面羞愧道:“今叨明喻,始知前非。”於冰又道:“金不換在第五,溫如玉第六。以後照此次序,師弟兄妹相呼。

  “眾弟子俱齊聲應道:“謹遵法旨。”

  於冰向不邪道:“溫如玉已修道三十年,仍穿儒服,非玄門氣象。中層洞內,有莫月鼎真人留下道衣道冠、絲絛草履數件,你可領他去穿戴見我。”須臾,如玉穿戴停妥,到前殿叩謝。於冰道:“看你這儀表,到也像個仙人。只是世情尚深,道心未定,須堅守志氣,勇往向前,方不負我提攜。”如玉頓首道:“弟子承師尊教訓,敢不革面革心!”於冰:“如此方好。”又將超塵、逐電叫來,吩咐道:“你兩個封閉洞門,在洞內輪流看守,不得怠忽。”二鬼領命。

  說罷,下床向眾弟子道:“你們都隨我來。”眾弟子跟隨到後洞,見萬山環繞,中間有一大峰,高可參天,直同斧削,和一支筆管相似。於冰道:“此名文筆峰,高出眾山之上。”

  說著,將雙足一頓,早飛上山頂。袁不邪也是如此。眾男女或駕雲借遁,次序俱到峰頂。見此峰在下面看著,與一支筆管相似,即到上面,甚是寬平,竟有二三畝大校俯視眾山,流青積翠,無異兒孫。

  又見南面立著一座丹爐,高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氣,色若淡金。四面有八十一個孔竅,按九九歸一之數。爐頂上列二十八宿分野,爐座下排驚、傷、景、杜八卦諸門。門內又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火道循還通氣,四面接風。丹爐前,立一絕大木架,架上懸大鏡一圓。估計周圍有一丈五六大小,光如滿月,色若秋霜,泳泳溶溶,奪睛耀日。視之若身臨滄海,有汪洋千頃之勢。

  北面並列著六座丹爐,形式與南面丹爐一般,只是大小不等。六座丹爐,各相去一丈遠近,也不知是幾時擺列在上面的。

  於冰向眾弟子道:“吾於數十年前,即著不邪於四海、五岳、八極九州島采取藥料,貯玉屋洞中。月前始從丹房內取來,城璧等不知也。其藥草木配合,金石並用,內有極難得物,皆大弟子奔走勤勞,始獲湊足七爐使用。

  隨用手指著南面大丹爐道:“此絕陰丹爐也。天有三十六丈罡氣,仙家若有一线陰氣未盡,逢此罡氣,即行羽化。汝輩雖雲來霧去,離此罡氣,尚有幾千百萬丈遠。我今內丹雖成,亦不過游行氣下,相去丈數可耳,未敢犯其鋒也。若汝輩於十丈內外,早化之矣。此丹一成,可使陰氣盡淨,統歸純陽。雖有萬丈罡氣,吾復何懼!此丹爐吾自守之。”

  又指北面第一座丹爐道:“此返魂丹爐也。昔太上老君出函關,點二十年已死枯骨復歸生路,真可奪天地造化生物之功。

  大弟子不邪可以守之。”不邪聽了,即立在第一座丹爐下。

  於冰又指著第二座丹爐道:“此易骨丹爐也。人有一出母胎即具仙骨者,外傳記載,漢之鍾離權,唐之李林甫是也。此亦前世修為,非關造物私厚其人。其有成無成,在乎本人自勉,不過較凡夫修煉省三四分功耳。汝六人中,惟溫如玉有之,他又不肯純一精進。昔吾師在西湖初遇,因我無仙骨,恐修煉費力,令吾食死蝦蟆一個,即此爐內物也。此丹一成,汝等皆可走快捷方式矣,足抵三十余年呼吸功夫,非同等閒。二弟子城璧道力尚淺,錦屏堅持道念守之。”錦屏即立在第二座丹爐下。

  又指著第三座丹爐道:“此固形丹爐也。汝輩帶皮毛者三人,今借吾口訣,雖將皮毛脫盡,煉就人形。然欺人則可,難會三界諸仙神聖,朝拜上帝。此丹一成,則始終如一,永成大羅林仙體。任他普天列宿,山海群真,誰能辨出你們根底?翠黛可堅持道心守之。不但與你姊妹大有益,即於袁不邪,亦大有益也。慎之,勉之!毋負吾言。”翠黛即站在第三座丹爐下。

  又指第四座丹爐道:“此隱身易形丹爐也。此丹一成,可隱身使仙凡不見,兼可易己形作人形。此修道人游戲三昧之物也。二弟子城璧守之。”城璧立在第四座丹爐下。

  又指第五座丹爐道:“此靖魔丹爐了。此丹若成,可分千粒,則丁甲並日夜游神,皆可立降。驅逐群邪,可代書符誦咒之勞。亦汝輩積功累行,救濟眾生之一助。金不換守之。”不換即立在第五座丹爐下。

  又指第六座丹爐道:“此辟榖丹爐也。此丹一成,服之可千日不飢,免二便走泄元氣,實深山修道人不可少之物。溫如玉守之。切記堅持初志,毋為情欲所奪。七座丹爐,前曾說過,聚山海之至寶,合萬國之珍奇,非一朝一夕容易得來。今令汝等各守一爐,一則驗汝等操守,二則補諸弟子所不足。其丹之成敗,總在汝等一心。一心正,則百邪遠去,一心不正,則百感叢生。丹之成就,都無定日。有日期已足,而丹未成;亦有日期不足,而丹即成者。我這丹爐,即島洞諸仙得此術者,十五一二。此系《天罡總樞》內密方。汝等果能心誠功到,何難立辦?至於邪魔外道、妖神野仙,見汝等丹成,或力奪,或盜取,吾自有法制之,無關汝等道力深淺。”

  說罷,從懷內取出一水晶小碟,周圍約三尺大小,向空一擲,比蜂頭高起有七丈余。須臾,化為數畝大小,光輝皎潔,恍若身在冰壺境界。於冰道:“有此物一罩,則日不能透,雨不能漏矣。”眾弟子亦不敢問,究不知為何寶,由三寸便至於數畝大也。又從袖中取出茶杯大小扇子七把,形式極圓,分授六人,自己留了一把。說道:“此扇雖小,煽之可使烈焰衝天。

  “言訖,回身坐在南面大丹爐下。眾弟子見於冰坐了,一個個各守自己丹爐,在北面一帶坐下。

  看那丹爐,並無半點火星在內,大家狐疑道:“這扇子要他何用?”錦屏和不邪最近,低聲問道:“大師兄,我們就煽罷。”不邪道:“少刻師尊發火,火起時再煽,”話未畢,只見於冰用右手向地下一指,就地下響一個霹靂,將城璧等嚇的驚心動魄,驪珠洞姊妹更是害怕。惟袁不邪神色自如。迅雷過處,各爐內煙火齊發。眾弟子煽之,烈焰飛騰,直透晶碟,衝入霄漢之內。於冰高聲說道:“汝等用力不可太猛,須晝夜留心火色強弱,用文武扇煽之方妥。”眾弟子聽了,又各緩緩加功。

  至第三日日色將出時,先是溫如玉看見那一圓大鏡子陡發奇光,光內漸次現出五色雲霞,青紅藍綠,照映的山谷變色,連冷於冰也不見了。忙低聲叫不換道:“五師兄,你可看見麼?”不換道:“我早看見了。”兩人正說著,又聽得翠黛和城璧也議論鏡子的話。又聽得城璧道:“我們只守丹爐煽火,任憑他奇形萬狀。”話未完,猛見那五色雲霞立即散盡,現出許多的樓台山水、花木禽獸來,與人世繁艷大不相同。但見:地上有山,山則茀郁盤紆,崒嵂崇攏初峮嶙而聯纚。忽豁爾而中分。山上有樹,樹則檉松櫨櫪,梗柏槾柞。布綠葉之茸茸,敷華蕊之蓑蓑。樹傍有水,水則堤塍相軺,溝澮派連。

  潛龍伏螭宿其險穴,巨鱗駁蝦游其狂瀾。水中有樓閣,樓閣則屋不呈材,牆不露形。裁金璧以飾璫,雕玉磌以居楹。樓閣中有珍玩,珍玩則商彝夏鼎,和璧隋珠。此含英而流耀,彼積翠而華燭。樓閣外有花木,花木則櫻檢梅橘,蘭蕙薇萇。既繽紛而組綺,復含芬以吐芳。其花木邊有石橋,石橋則雕龍鐫虎,白柱朱欄。美人泛舟於碧波之曲,仙侶垂釣於清泠之淵。其石橋畔有原野,原野則菽麥黍稷,桑漆麻苧。士食舊德之名士,農服先疇之畎畝。原野中有禽獸,其禽獸則青鸞白虎,威鳳祥麟。羨奔騰之如電,睹飛翮之凌雲。此境也,雖蓬萊其難倫,豈嬴島之能擬!見者自應心驚,憩者定嗟觀止。宜秉燭以夜游,畢歲月為一日。

  眾人看了半晌,起先見那山水樓台、花木等物還在鏡中,此刻連鏡子也沒了,都一一擺列在目前。再細看於冰,竟不知歸於何地。如玉忍不住高叫道:“袁大師兄,你可看見麼?”

  叫了四五聲,袁不邪揮扇如故,和沒聽見的一般。如玉見不理他,又叫連城璧道:“二師兄,你可看見麼?”城璧道:“我看見了,真是怪異之至。”如玉道:“你可看見師尊入這地方去沒有?”城璧道:“我沒見入去。”如玉道:“我看見入去了。此是前代已成仙師憐念我們修道心誠,現此仙境渡脫我們。

  我們苦修三四十年,今日該超凡入聖,何不去那樓閣山水中瞻仰瞻仰?這樣好機會,是失不得的。那一位同我去走走?”金不換道:“我和你去。若有好意思,再邀眾位道友。”

  說著,兩人俱各站起,離了丹爐,一步步走入去。站在一大牌樓台階上,指手畫腳,像個快樂至極的光景。翠黛看的明白,向錦屏道:“我們修道一千五六百年,安可將此仙境到讓他兩個後學先得?我與你可同去一游。”錦屏道:“此即我等道中之魔,躲他尚恐不及,怎麼還要尋了去?”翠黛笑道:“姐姐好腐板,只管同我去來,包有好處。”錦屏道:“你聽我說,可靜守丹爐,莫負師尊所托。”翠黛道:“你決意不去?

  “錦屏不答。翠黛又叫道:“大師兄、二師兄,去不去?你們若不去,我就有偏了。”城璧問不邪道:“大師兄肯同去麼?

  “不邪兩只眼睛半睜半閉,一言不發。城璧又問了兩聲,也不好再問了。又聽得翠黛道:“你們不看麼?他兩個還在牌樓前等著哩,我去了。”說著,又走。城璧忍耐不住,說道:“我同你走遭。”城璧離了丹爐,和翠黛同行。只聽得錦屏高聲說道:“師尊何等相囑?我們所司何事?是斷斷去不得!”城璧聽了,又要回來。翠黛道:“二師兄好沒主見,也不像個丈夫做事。我奶奶素性有些迂腐,袁師兄又是個古板人,你不看他連話都懶說。要去就去,何必看他兩個?這好半晌不見師尊,十有八九是先去了。”城璧又見不換在那里點手兒,遂同翠黛走了入去。正是:山山水水鏡中看,海市蜃樓境一般。

  撇卻丹爐隨喜去,從茲同上釣魚竿。

  第九十四回 冷於冰逃生死杖下,溫如玉失散遇張華

  詞曰:

  仙境游來心疑懼,猛可里見伊師傅。登時一杖歸陰路,眾弟子同守護。大風陡起分離去,溫如玉回故土。泰安又固苗禿遇,且到張華處。

  右調《望江東》

  話說城璧和翠黛兩人走入里面,才知那樓台山水尚遠,只有一座大牌坊甚近,又見如玉、不換在那里笑面相呼,兩人走至牌坊下,見牌樓上有五個藍字,每字有三尺大小,上寫著:“你們來了麼”。城璧道:“怎麼這樣一座堆金砌粉的牌坊,寫這樣一句俗惡不堪的話在上面?”翠黛笑道:“我不怕得罪二師兄,真是個穎悟短淺的人,連這五個字也體會不來。”城璧道:“你說我聽。”翠黛道:“此地即是蓬萊仙境肉,肉骨凡夫,焉能到此?說個你們來了麼,是深喜深愛之詞,也是望後學同登道岸之意。”城璧點頭道:“也還講的是。”說著,二人上了台階,也不換等到一處。如玉道:“你們好遲漫呀!

  若不是等這半晌,我兩個早到樓台中游玩多時了。”不換道:“他兩個不來麼?”翠黛道:“不肯來。”於是四人下了台階,向那樓閣中行去。

  約行了三里多地面,方到那樓閣處。只見貝闕瓊宮,參差錯落,處處皆雕楹繡戶,玉砌金裝,里面層層迭迭,也不知有多少門戶。他四人說說笑笑,游洞房,繞回欄,渡小橋,行曲徑。或對花嗅蕊,或臨池觀魚。又有那禽聲鳥語,嬌啼在綠樹枝頭,大是怡情悅耳,快目適觀。四人看賞了好半晌,不換道:“怎麼這樣一所大境界,連個人影兒不見?”如玉道:“此地如何是凡夫輕易到的?”不換道:“凡夫原不能到,神仙也該有個把出來,難道修蓋下都著白放在這里?”城璧聽了,大叫道:“不好了!我們走的不是地方了。此地非海市蜃樓,即妖怪窟宅。適才五師弟所言,甚是有理。我們快尋原路回去罷。

  “翠黛道:“果然一人不見,我也有些心疑。”如玉道:“我們十分中連二三分還未走完,便是這樣動疑心,說破話。世上那有妖魔住這樣天宮般屋宇?我們好容易遇此,到底要看個心滿意足為是。”城璧道:“我越看越非佳境,要聽我回去為是。

  “翠黛道:“二師兄話極是,大家快回去罷。”如玉道:“你們這樣情性無常,豈是修行人舉動?”不換笑道:“你不必嫌怨,我們三人回去,你任意游走罷了,著急怎的?”城璧折轉身回走,無奈千門萬戶,連東西南北都辨不出,那里尋原來的道路?此時如玉才有些著急。四個人和去了頭的瞎蜢一樣,亂闖亂碰,繞來繞去,總無出路。

  城璧道:“像這樣走,一萬年也不中用。不如駕雲走罷。

  “四人同站在一處,城璧念念有詞,少刻,煙霧纏身,喝聲:“起”,四人起在空中,約走了數里,撥雲下視,那樓台亭榭已無蹤影,早在千山萬壑之上。城璧道:“九功山系我第初到,下面這山,到有幾分相似。”翠黛道:“我也辨不出,想來還是九功山。到只怕離洞遠了,且落下雲頭,辨別方向,好找尋朱崖洞道路。”城璧將雲頭一挫,落在山頂上。各舉目在周圍審視,止見山環峰繞,樹木青郁,瀑布流泉,盈眸震耳,那里有個九功山的影像?城璧頓足道:“一時少了主見,致令如此。

  到只怕丹爐內火也冷了。”翠黛笑道:“怕丹爐內火冷,到還說得是。至於九功山,你我四個人再尋找不著。這普天下萬國九州島的山,也一處去不得了。”

  正言間,猛見冷於冰從一山貧內披發跑來,手中倒提寶劍,於山腳下經過。城璧等各大驚道:“這不是師尊麼?如何狼狽至此?”四人一邊高叫,一邊往山下急走。於冰回頭,看見四人,說道:“你們原來在此,我不好了!只因與你們燒煉七爐丹藥,火氣衝天,被元始天尊查知,說我未行稟明,擅敢私立丹爐,盜竊天地造化之權。老君也知道了,查出雪山道人偷他《天罡總樞》送我。二罪俱發,遣贏島三仙率領雷部諸神誅我。

  我急欲到老君元始前請罪,又被三仙阻隔,不容我走。我情急畏死,只得與伊等大戰。被一仙偷用寶物將吾道冠打落,幸未傷生。我今欲奔赤霞山尋吾師,轉懇師祖東華帝君設法解救。

  “不換道:“既如此,還不駕雲速行,步行跑到幾時?”於冰道:“我適才是駕土遁逃脫,且尋個地方暫避。被他們看見,吾命休矣。”說罷,向正西飛跑。城璧大叫道:“師尊慢行,等我四人同去,要死死在一處!”說著,四人一齊往山下直跑。

  只見西北山谷內,來一騎白豸(?宰)道人,藍面紫須,身高丈許,帶束發金冠,穿大紅八卦袍,手提銅杖,大叱道:“冷於冰那里走!”語未畢,又見東北山谷內,來了兩個道人,一騎花斑豹,面若豬肝,虬須倒立,帶烈煙冠,穿白錦袍,手使銅鞭二條。一騎五色狻猊,面同噀血,二目大如棋子,赤發海口,身穿百花皂袍,手挽飛刀二口。從後趕來,將於冰圍住廝殺。又見正東上烏雲四起,迅雷大電,漸次到來。

  四人跑到山底,翠黛向城璧道:“他兩個不中用,我和師兄救師尊去!”急向腰間將雙股劍拔出,遞與城璧一把,自己提了一把,二人如飛的趕去。城璧跑的快,早到戰常見於冰架隔不住三仙兵器,正在危急,大吼一聲,提劍向騎白豸(?宰)的砍去。那道人用杖將劍隔過,隨手一指,城璧便頭重腳輕,倒在地下。耳中聽得一人說道:“他為救師情切,尚系義舉,不可傷他的性命。”翠黛鞋弓襪小,一時跑不到,遠見城璧倒地,惟恐有失,先從囊中取一物,名混元石,向騎白豸(?宰)道人面上打去。早被那騎狻猊道人看見,大笑道:“米粒之珠,也現光華!”把袍袖一揚,那石鑽入袖內去了。翠黛見道人收去寶物,甚是氣惱。又想著自己是個婦人,難與他們步戰。急向囊中又取寶物,不防那騎狻猊道人一飛錘打來,正中肩上,倒於地下。

  再說不換見城璧、翠黛俱跑去,向如玉道:“你我受師尊四十余年教益,武藝雖沒有,命卻有一個,可同去救應。”如玉道:“師兄或能御敵,我真是無用。”不換道:“此死生相關之際,各從所願罷了。”連忙扳下樹枝一條,也飛行跑去。

  如玉見不換去了,心里說道:“我若不去,對不過眾師弟兄,也須索到跟前才是。”也折了條小樹枝,剛跑了數步,見城璧、翠黛兩人先後俱倒,也看不出是甚麼原故,便不敢前進。

  再說金不換提了樹條跑去,見城璧、翠黛俱倒,他飛忙到戰場上接救。猛見於冰被那騎白豸(?宰)的道人一銅杖打中頂門,只打的腦漿進出,血濺襟袍。不換大叫了一聲,幾乎氣死。跑至道人面前,舉樹條狠命打去。道人將樹條接在手內,隨手一拉,不換便扒倒在地下。那三個道人見於冰已死,各架風雲去了。城璧被那道人一指,昏迷了一會。睜眼看時,見三道人已去。又見於冰死在山溪,跑向前抱住屍骸,放聲大號。

  不換扒起,也跑來痛哭。少刻,如玉扶著翠黛,也到於冰屍前,各痛哭不已。忽見城璧跳起,大聲說道:“相隨四十余年,誰想如此結局,要這性命何用!”急急將劍拾起,向項下一抹。

  早被不換從背後死命的扳住右臂,如玉抱住劍柄,一齊勸道:“這是怎麼?”翠黛挨著疼痛,把劍奪去,插在鞘內。城璧又復大跳大哭起來。哭了好半晌,大家方拂拭淚痕,各坐在於冰屍前。翠黛從身邊取出一丸藥來,用口嚼碎,在肩臂上擦抹。

  須臾,傷消痛止。

  不換道:“此地非停放師尊之所,如何是好?”如玉用手指向西北道:“那邊山崖下有小石堂一間,可以移去暫停,再做理會。”不換道:“待我來。”他便將於冰屍骸背起,眾人扶掖著,同到石堂內,將於冰放在石堂正面,又各痛哭起來。

  猛見翠黛說道:“眾道兄且莫哭。我想師尊有通天徹地的手段,豈一銅杖便能打死?總有三仙圍住,他豈無那移變化之法?一味家拚命死戰,必無是理。且今日有此危難,袁大師兄和姐姐都不隨來,我越想越不像。到只怕是師尊因我們不守丹爐,用幻術頑鬧我們,亦未敢定。這個屍骸,還不知是什麼對象點化的。”城璧聽了,止住啼哭,道:“師妹之言,大有見解。當年如玉師弟做甘棠一夢,鬼昆了三十余年,醒後止是半日功夫。

  “說罷,看於冰屍骸,點頭道:“你老人家,寧可是頑鬧我們罷?”如玉道:“以我看來,師尊總是死了。”城璧道:“老弟有何確見?”如玉道:“適才三仙皆相貌凶惡,騎乘怪異,況又是元始老君所差,必系本領高過師尊數倍者。他那銅杖,和山岳一般,師尊的頭,雖說是修煉出來的,亦難與山岳為敵。

  著一下,豈有不損破之理?方才師尊交戰,我們那一個沒到陣前?袁大師兄和錦屏師姐,也斷不是袖手傍觀之人。眾位想,師尊尚且死在三仙手內,他兩個還想活麼!”不換道:“這話不像。若他兩個死了,適才師尊在山腳下怎沒說起?”如玉道:“凡聽話,要看時候。彼時師尊披發逃命,三仙在前,雷部在後,他那有功夫顧得說?依我愚見,二師兄可用搬運法,弄口棺木來,將師尊盛斂。我們或聚或散,再行定歸。”翠黛道:“這聚散的話,你休出口!依我看來,可用法篆將石堂封了,大家同去找尋朱崖洞。只到那邊,真假便可立辨。”城璧道:“師妹所言,極是有理。可一同去來。”

  翠黛拔劍,用符咒封了石堂,四人又同站在一處,駕雲起在空中。將雲停住,四下觀望。城璧用手指道:“東南上隱隱有座山峰,極其高聳,或者是我們燒丹的地方,亦未敢定。且先到那邊去來。”四人摧雲急赴。陡然半空中起一陣怪風,真好利害,將四人刮的和輕塵柳絮一般,早你東我西,飄零四散。

  且說溫如玉被那陣大風刮的站不住雲頭,飄蕩了一會,漸次落將下去。睜眼看時,風也不刮了,面前到有一座城池。相離不過二三里,看那規模形勢,和泰安州差不多。心中想道:“世上只有個罪人遞解原籍,那有個被風就刮回原籍的理?”

  又想道:“是與不是,且入城一看,便知端的。”一步步走向前去。聽來往人口音,也都是泰安鄉語。即至走到西關看時,正是泰安州。心中驚疑之際,猛聽得背後有人跑來,高聲叫道:“大爺從何處來?小的無日不記掛在心。”如玉回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張華。只見他悲喜交集,磕下頭去。如玉用手扶起道:“此可是泰安州麼?”張華:“這是泰安西關,大爺怎麼認不得了?如玉道:“我與你別後幾十年了,你到也不顯老。

  “張華微笑道:“自大爺從朱老爺家去後,到如今是整三個年頭。”如玉道:“胡說!”

  正言間,只見苗禿子迎面走來,舉手高叫道:“溫大爺,久違了!為何又道妝打扮起來,大奇!大奇!”如玉也舉手相還,心里說道:“我出家已三十年,這禿小子還在,且面貌一點不老,還是昔日的眉眼?止是衣服破舊之至。”再看張華,總都和昔日一樣,心上大是疑惑。只見苗禿子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前在朱父母案下,承情不記舊恨,得保全免革,我再謝謝。”如玉道:“我今日想是做夢,與你和張華相會麼?”

  苗禿將舌頭一伸,笑說道:“奇話來了!青天白晝,怎便想到夢上?”如玉道:“我們相別幾年了?”苗禿道:“三年。自你我打完官司後,聽得你和張華入都,兩月後,張總管回來,我還問他,他說你和個姓冷的出家去了。你又不年老,怎二三年不見,便沒記心到這步田地?”

  如玉心里又作念道:“怎他兩個都說是三年?”苗禿道:“可想起來了麼?”如玉道:“我在泰山瓊岩洞與超塵、逐電二鬼修煉了整三十年,受盡無限苦處。你兩個都說是三年,難道洞中的三十年比人間的三十年不同麼?”苗禿道:“你方才說和什麼超鬼在洞中修煉?”如玉道:“我是和超塵、逐電二鬼在洞中一同修煉的。”苗禿將舌頭向張華一伸,笑說道:“聽你家大爺的話,鬼還有名有姓,還會和人在一處修煉。呵呀呀,怪道來來回回盤問去了幾年,不想被鬼迷了真性,將三年就算做三十年了。我再問你:我和你打官司那年,我才三十三歲,我今年三十六歲了。再加上三十年,我便是六十三歲。你看我像個六十三歲人不像?世上六十三歲的人,有我這樣雪白粉嫩面孔沒有?我看你面色上有些陰氣,本城王陰陽遣的好邪,討他一道符水吃了,包你好。”

  如玉大笑道:“我一個雲來霧去的人,還肯討王陰陽符水吃?”苗禿將兩手掩耳,把嘴向張華一丟道:“你只聽聽罷,雲也來了,霧也來了,說個來了,就越發來了。”如玉道:“我當我沒這本領麼?”苗禿道:“你此刻駕個雲我看看。”如玉道:“此刻人來人去,如何駕得?”張華道:“本州島朱老爺法令森嚴,大爺是知道的,像這樣話,大爺再不可說。”苗禿道:“你如今試試朱一套,越發比前三年利害了。”張華道:“大爺且請到小的家中,有許多要緊話面稟。”如玉道:“我到你家中做什麼?我適才是被風刮到此處,我還要回福建九功山去。”苗禿笑說道:“又不駕雲了,又要使風哩。福建離泰安也沒多的道路,不過六七里兒,看來還不用你刮大風,只用刮個小旋風兒,你就到九功山了。我看你竟有些痰氣在肚中,陳皮、半夏,雖常服也不中用,須天天些蜈蚣、全蠍、鈎藤、鈎膽、南星之類,或者還點功效。”

  張華道:“苗三爺,改日再和我大爺坐談罷。”又向如玉道:“此刻請到小的家中住些時,再商酌去福建話。”如玉道:“你住在那里?”張華道:“小的如今住在城隍廟後。”如玉道:“我一個清修煉氣的人,豈肯再入城市繁華地界?我此刻就去了,你回去罷。”說著,向苗禿舉手道:“請了。”撇轉頭就走。張華拉住衣襟,跪在地下,哭說道:“小的原不足動大爺牽掛,但大爺既回故鄉,也該到小的家中,收拾一桌供菜,去老爺太太墳上,拜掃一次,也算二位老主人撫養大爺一場,豈不強似小的替大爺拜掃萬遍麼?”如玉聽了這幾句話,無異心上著針,不由的想起他母黎氏,痴呆起來。苗禿大笑道:“你走,我看你走!朋友有勸善規過之道,你若走了,不但人中沒你,就是小豬宰兒,也沒你了。”說罷,又連連舉手道:“得罪,得罪!”如玉向張華道:“你起來,我同你去。”於是三人一同入城。正是:師死師生事未明,一風送至泰安城。

  無端巧遇張華面,引得痴兒舊態萌。

  第九十五回 做媒人苗禿貪私賄,娶孀婦如玉受官刑

  詞曰:

  何苦求仙道,人生事業崇朝。娘行一見魂魄香,媒妁且相勞。

  玉女方欣娶到,公差口已嗷嗷。為他血肉盡刮削,忍痛弗號咷。

  右調《聖無憂》

  話說如玉同張華、苗禿入了城門,苗禿道:“我且別過罷,明日去看你。”苗禿去了。張華領如玉到家,見一處院落,正面有瓦房三間,東西下各有瓦房三間。婦女們到有七八個,老少不等,都在院中。如玉目光一瞬,早看見個婦人,年約二十上下,穿著一件魚白布大衫,青綢裙子,真是國色無雙,天仙降世。心里說道:“這個婦人便可與翠黛並驅中原矣。我一生一世,止見此兩人。”但見:頭攀雲髻,鬢插鮮花。面如帶露嬌蓮,腰似迎風細柳。娥眉鳳目,顧盼傳秋水之神;玉齒朱唇,語言吐幽蘭之氣。雙鈎裊裊,遠勝緩步潘妃;素手纖纖,迥異投珠越婦。諸佛魂銷於天竺寶剎,眾仙魄散於海島蓬壺。

  只見那婦人微笑含羞,將兩只俊俏眼睛斜拂如玉,半迎半送,甚是有情。張華將如玉請入東廈房坐下,隨即他女人同他兒子俱來叩見。如玉各問勞了幾句,去了。張華道:“大爺被盜銀兩,本州島朱老爺早訪拿住轉刨之人。小的於二年前,即具領狀,討來四百五十兩,止少了十來兩。又將所當金姐的衣服首飾托人變賣,還找出八十余兩。又有大爺在都中與的幾百銀子,和小的丈人開了個雜貨鋪,到甚是得利。於販賣米粟上,又賺了二百余兩,一共有一千余兩。今大爺回來,藉此可安家立業,娶一位主母,生育後嗣,接續老恩主一脈。平白做那道士怎麼?”如玉笑道:“任你有萬兩黃金,我皆視如糞土。我到要問你:這房子不是你一家住著麼?我入來時,見有許多婦女在院內。”

  張華道:“止這東廈房三間,是小的租祝正房和西廈房,是一姓王的住著。”如玉道:“我才在院中,見一個二十歲上下婦人,穿著魚白布衫,青綢裙子,是誰家眷屬。”張華道:“他就是住正房姓王的表妹。他父叫吳丕承,與人家開香蠟鋪,也甚是沒錢。這是他第二個女兒,昨年死了丈夫,近日在娘家居祝今日是他表兄請來吃飯,才到這里。”如玉道:“他還嫁人不嫁。”張華道:“他今年才十九歲,又無兒女,如何不嫁人?只是婆婆也是個寡婦,做人刻毒,因他兒婦人才好,想望著三四百兩財禮,他才准嫁。吳丕承也嚷鬧了幾次,至今弄的沒法。”又道:“大爺問他,想是看的中意。我們是什麼人家,還怕他父女兩個不依不嫁麼?至於他婆婆楊寡,不過多要幾兩銀子。煩人和他作合,少要幾兩,也未敢定。”如玉笑道:“我已經出家,豈可做此等事?你再休題起。此時已晌午,今日趕不及,你可速買辦供菜,我明日絕早上墳。”就去了。

  張華答應出去,如玉隨即也到門外。見那婦人獨自一個在正房門隔前站立,看見如玉,便以目送情。如玉再行仔細看,從頭上至腳下,無一處兒不風流俊俏,雅韻宜人。又他有時拂眉掠鬢,有時咬指側肩,有時金蓮斜立,有時含笑低頭。那一雙妙目,來回轉盼,總都在如玉面上用情。把一個如玉看的出神入化,意亂心迷。此時不但忘卻冷於冰和眾道友,連自己也不知是個道士了。猛見張華同他兩個兒子拿著些雞鴨魚肉、果菜等物從門外入來,如玉只得回東房坐下。心中胡思亂想道:“此婦在我身上甚是多情,若早遇他幾年,我還嫖那金鍾兒怎麼?與他成全在一處,生男育女,繼續先人宗祧,豈不還是一完美人家?”

  正鬼念著,猛見那婦人和花枝兒一般到門前一覷,見如玉獨自坐著,向如玉微笑了一笑,連忙退去。這一笑,把個如玉和吃了十來斤花椒一般,渾身上下沒一處兒不麻到。如玉急急站起,卻待出門看望,只見那婦人人張華房內去了。又聽得他和張華女人說笑,語音兒清清朗朗,嬌嫩異常。又心里說:“這張華家兩口子真是蠢才,誰家七八月便掛布門簾了豈不可笑!”又聽得那婦人道:“你家中有客,又要做酒席,我過一日再來坐罷。”說罷,只見門簾起處,笑嘻嘻從屋內出來。頭一眼,又送在如玉眼內。說道:“不送罷,我到大後日午後再來,你務必等我,不可出門,著我空走一番。”話雖是和張華家說,那眉目神情,卻都是和如玉說。說著,出堂屋門,又回過頭來,看了如玉一眼,笑著回正房中去了。

  如玉心神如醉,坐在東房炕上,打算道:“冷師尊也死了,眾道友勢必分散,超塵、逐電沒了主人,他兩個焉肯長久和我在一處?亦必另尋道路。冷師尊尚且慘死,我焉能修得成個神仙?若回九功山去,萬一將這婦人耽誤,早晚嫁了人,我便到來生來世,也遇不著這樣個美人。我看張華甚是有良心,決不在這幾百銀子上著意。況他的銀錢,那一宗不是我的?這婦人他又情願與我作成。”說著,將桌子一拍,道:“冷先生,你就活著,我也顧不得你了!”

  正鬼嚼著,張華提了一壺酒,他兒子捧著一大盤肉菜,約有五六大碗入來。如玉道:“我少說了一句話,又著你收拾下這許多,快拿回去,我於七八年前即會服氣,十日半月一點東西不吃,也不飢。”張華道:“沒什麼可用的東西,大爺,有個不吃飯的麼?”如玉道:“我和你還有什麼世套?快拿去。

  “張華向他兒子道:“你且拿去,轉刻再用罷。”

  如玉又道:“你頭前說那姓吳的婦人,我細想,你也說的是,足見你是有忠義、為顧我的人。只是你如何辦法,說來我聽。”張華大喜道:“這才是兩位老恩主在天之靈感化過大爺來了。小的前曾說過,連雜貨鋪並家中所有,足有千兩。辦理此事,足而又足。但此婦父親小的與他不相熟,就是正房住的王大哥,亦非能事之人。昨見苗三遇見大爺時,那神情光景,不但不惱,也還甚是念舊。他這幾年也極沒錢,此事煩他辦理,許他二十兩銀子,他還是能說幾句話的人。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如玉道:“我怕他記恨前仇,壞我的事。”張華道:“許著他二十兩銀子,便殺過他父母,他也顧不得。”如玉道:“你此刻就去,看他是怎麼說,速來回復我。”張華連忙去了。

  到起更時,還不見來,也曾在院中站立過十數次,又不見那婦人,心下嘆恨道:“此必是我和張華說話時,他去了。”

  於是坐一回 ,在地下走一回 。又想念那婦人,又怕事體無望,弄的心緒如焚。只等到二更以後,聽得張華叫門,不由的心上亂跳起來。須臾,張華入來,說道:“事成了。虧得苗三爺辦理,此時現在門外。”如玉聽了,心花大開,道:“原該就請入來,何必問我?”連忙接了出去。只見苗禿打著個小燈籠,滿面笑容,向如玉連連舉手,道:“大喜,大喜!”兩人一同入房,彼此叩拜坐下。

  苗禿道:“尊駕好眼界呀!一回 泰安,就將王母娘娘頭一個閨女看中了。說他的臉,是天上玉女;說他的腳,是地下金蓮;說他的眉,是春山含翠;說他的眼,是秋水流波;說他的嘴,是櫻桃一點;說他的手,是玉筍十條;說他的腰,是弱柳迎風;說他的頭,是烏雲籠罩;說他的聲,是鳳管鏘鏘;說他的齒,是銀牙個個;說他的鼻子,是懸膽倒垂;說他的屁股。

  “用手等了個圓圈兒道:“諾,滴溜溜又光、又團、又白、又嫩,和初蒸出的饅首一般。”說罷,又將舌頭一伸,瞪著眼,連連搖頭道:“我自出娘胎包,才見了這樣個追魂奪命、萬世難逢的小觀音菩薩兒。金鍾兒若到他面前,與他洗腳根、舐屁孔,也不要他。”於是笑的站起來,跳了兩跳。又拉住如玉的衣袖道:“此事若非我成人之美的苗三先生花言巧語,打動那姓吳的,第二個人去,不能之而又不能之。適才張總管他到念我窮苦,許我二十兩。難道大爺反沒側隱之心,目睹青松色落麼?”說著,將脖項一縮,哇的笑了。

  如玉道:“俟過門後,無不竭力相幫。只是聽得他婆家索求過多,未定要銀多少。”苗禿道:“我費了四個時辰的功夫,張總管他也在眼前同說,此事必須偷著做。若教他婆家楊寡知道,你是總督公子,娶他的兒婦,一千兩也打發不下來。我們大家計議,成了親後,還得我和這老怪物下說辭。那時生米已成熟飯,他也沒什麼大想頭。滿與上他二百兩,再無不妥之理。

  到是這吳丕承老人家甚是窮苦,意欲著你幫他五百兩。”如玉將腿一拍,道:“我昔年在瓊岩洞,連道兄到要教我搬運法,可惜我未曾學。假如學會,便送他三千兩何難?”苗禿向張華道:“聽麼,說的好端端的話兒,又鬧起痰來了。”如玉道:“他要這許多,我將來如何過度?”

  苗禿道:“你聽我把話說完,你再說。我們正在房中講說此話,不想他女兒,即令夫人在窗外竊聽。隨將吳老人叫出去,少刻便聽得父女兩個爭論起來。又聽得他女兒哭哭啼啼,著他父親一個錢不許和你要,只要嫁你這俊俏郎君。我和張總管相商,恐怕僨事,出一百五十兩銀子與他父親,也算他生養一常隨將吳老人叫過來一說,滿口應允,准在後日成親,遲了怕走透機關。說明喜轎和樂都不必用,只用一輛車兒,神鬼不知的娶來。”說罷,在自己禿頭上一拍,道:“你看我們辦的何如?”

  如玉大喜道:“多承盛情,我只怕他婆家鬧是非。”苗禿道:“要我做什麼?”又道:“後日就是佳期,你這道土打扮,我實看不過。”如玉道:“到臨期換罷。”張華道:“遲早總是要換的,明日還要與老爺太太墳前上供,著兩位老恩主陰靈看見,到只怕不歡喜。刻下做也趕不及,小的明早去當鋪中查幾件大小內外衣服,與他講明價錢,不拘幾時與他。小的還有這個臉。”如玉道:“果然到墳前不像事,就明日換了罷。”

  苗禿道:“喜房該在何處?”張華道:“就在這東廈房罷。待喜事完後,再尋房。”苗禿道:“極好!此時夜深了,我且去,明日再來商辦一切。”如玉送他出去。

  到次日早,張華弄來衣服,如玉內外更換了,又是個秀才。

  去他父母墳前拜掃了回來,苗禿兩下道達,擇於二日辰時過門。

  如玉這日對鏡梳發,淨面孔,刷牙齒,方巾儒服,腳踏緞靴,打扮的奇奇整整,從絕早即等候新人。苗禿也來陪伴,將“琴瑟靜好”、“宜室宜家”此類話,不知念誦了多少。將交辰時,張華同他兒子去吳丕承家娶親。少刻,新人到來。在天地前叩拜,和如玉同入東廈房。如玉再行細看,見他穿著大紅緞氅兒,寶藍裙子,頭上也戴著些珠翠,腳上穿著花鞋,真是朱唇皓齒,玉面娥眉。一雙俊眼,蕩漾生波,比日前所見更風流幾倍。不由的神魂飄蕩,欲火如焚。瞧了瞧堂屋內無人,便走上去,相偎相抱。婦人亦笑面相迎,兩個親嘴咂舌。

  正在情濃處,猛聽得院中吵鬧起來。亂說本州島朱老爺話。

  如玉連忙出來一看,見有四個差人拿著一條火簽,和苗禿、張華七言八語的說話。心上大是驚慌。苗禿向如玉道:“你來罷,不知是那個爛了舌頭的,將今早娶新人的話和楊寡婦說知。楊寡立即喊冤,差人來捉拿你我。你只看看簽,就明白了。”如玉接來一看,上寫著:“據揭張氏,喊稟賊道串奸行賄,霸娶孀婦等情。為此仰役將道士溫如玉、媒人苗禿子、氏父吳丕承立即鎖拿,聽候審訊。如敢少延,定將去役等立斃杖下。火速,火速!”下寫差頭名姓。如玉看完,心上和刀剜劍刺一般,向苗禿道:“我原舊恐怕鬧是非,你一力擔承,今該怎麼處?”

  苗禿撓著頭道:“這件事或遲或速,全在四位公差方便。”差頭道:“楊寡此刻還在大堂口吵鬧不休,只怕他兒婦失了節。

  本官性子,又急同烈火。長話短說罷,情是不敢通的,與幾兩銀子,就不上繩了。”苗禿拉如玉密商道:“你我俱系斯文中人,若被他們上了繩鎖,穿街過巷,人品掃地。看來每人須得一兩方可。”如玉著張華付與,一同出門。

  早見吳丕承在大堂階下等候。那楊寡口中不知亂道些什麼,如玉滿心要駕雲逃去,偏又沒一空隙。少刻,州官坐了大堂,先將楊寡叫上去,問道:“你喊叫道士溫如玉霸娶你兒婦吳氏,你兒婦今年多少歲了?”楊寡道:“十九歲。”州官道:“他生有兒子沒有?”楊寡道:“兒女俱無。”州官道:“你這奴才,就不是了。你兒婦甚年少,又無兒女,你不著他嫁人,弄的做下丑事,你臉上何如?況『節操』二字,豈可著人勉強做麼?”如玉在下面聽了這幾句話甚喜,打算著必不斷離異。

  又聽得楊寡道:“不是小婦人不著他嫁人,就嫁人,也該達我知道。我兒子雖然死了,他到底要算我楊家的人,怎平白他父親受賄,媒人吃錢,諸人不嫁,單嫁個道士?”

  州官道:“叫吳丕承來!”丕承跪在案下,州官道:“你吃了溫道士多少錢,便將你女兒偷嫁,也不達他婆家知道?”

  丕承道:“因楊氏將小的女兒看為奇貨,凡有人娶小的女兒,他便一千八百的要銀子。小的也曾與他較白過幾次,鄰里通知。

  溫如玉系前任總督之子。小的念他是舊家子弟,才和他做親,那里收過他半文錢?現有溫如玉可問。”州官道:“你也該和楊氏說知。”丕承道:“和他說知,小的女兒永無出頭之日了。

  “州官道:“看來,你受賄也還未必,要沾已故總督的光是實。

  只是偷行嫁娶,於理不合。”說著,丟下兩條簽來,將丕承打了十板。如玉聽了“偷行嫁娶”四字,才有些著慌。又聽得叫苗禿,苗禿跪在一邊,州官道:“這不是三年前我打四十板的那苗三麼?”左右道:“是。”州官道:“我看的光眉溜眼,像這狗攮,你們看他,不是勾引人亂嫖,就是勾引人胡娶。我也不管你得了溫如玉多少錢,我只是打!”說著,丟下六條簽來,將苗禿子打了三十板。

  如玉心上著實害怕,又聽得叫自己名字,只得上去跪下。

  只見楊寡婦大嚷道:“老爺看麼,他前日穿載著道衣、道冠入城,今日聽得告下他,他就改換為秀才。這豈不是欺官麼?”

  州官向如玉道:“本州島推念你先人,自審斷後,到時常計念你。

  又風聞你隨一姓冷的道人出家去了,我還不受用了兩天。你實說端的,是幾時回家?做過道士沒有?”如玉道:“一字也不敢欺太老爺。因被盜後,家計貧寒,無可為生,原做了道士,止一年余。後聞人傳說,被盜銀兩已有下落,因此於前日才來。

  “州官大笑道:“你前日才來,今日就還了俗,就娶寡婦,世上安有這樣個便宜速快的事?我再問你:你兩個同宿了沒有?

  “如玉道:“是此刻才娶入門,此刻就被傳拿,沒有同宿。”

  州官道:“這也罷了。只是你既是秀才,便窮死也不該做道士,既做了道士便終身不該還俗。怎麼見了個好寡婦,你就什麼也顧不得了?像你這下愚東西,貪淫好色,實是儒釋道三教皆不可要的臭貨。我也沒這些筆墨詳革你,我只是打之而已。”吩咐左右拉下去,用頭號大板,重打四十。如玉還欲哀懇,被眾役揪翻在地,只打的皮開肉綻,疼痛切骨。他是自幼兒嬌生嬌養,從未挨過個手板的人,這一次,幾乎打死。

  打完,州官向楊寡道:“你兒婦理該著你領回,但你既有多要身價名聲,你該回避嫌疑才是。”又向吳丕承道:“今將你女兒斷歸你,任憑你擇婿另嫁。只不許與溫如玉做親。將來出嫁時,總要與楊氏二十兩。若楊氏不依,你只管來告他,我便打他一套。”又吩咐原差,速同吳丕承將他女兒押回,片刻不許在溫如玉家停留。說罷,退堂。

  張華雇人將如玉抬回到東廈房內,新人已早被原差押回娘家去矣。如玉倒在炕上,兩腿疼的和刀割一般。苦挨到申牌時分,忽然想起運氣來,試試何如?於是凝神瞑目,將氣向下部運送,只一個時辰,便覺忍受得祝又過了兩時,真是仙家傳授不同,兩腿系筋血多而氣最難到之處,至四更後,便傷消痛止,破壞處皆有了干痂。下地行走,亦不甚艱苦,心中頗喜,又復上炕運用。到天將明,連忙更換上道冠、道衣,在桌子上寫了八個字,“從此別去,永不再來。”悄悄的開了房門,到院中駕雲,復尋九功山去了。正是:吳門孀婦姿容俏,苗禿作媒楊寡告。

  重把溫郎杖四十,州官解得其中竅。

  第九十六回 救家屬城璧偷財物,落大海不換失明珠

  詞曰:

  一陣奇風迷舊路,得與兒孫巧遇。此恨平分取,夜深回里偷銀去。

  不換相逢雲會聚,夸耀明珠幾度。落海非無故,兩人同到妖王處。

  右調《惜分飛》

  且說連城璧同眾道友在半空中觀望,被一陣大風將城璧飄蕩在一洞岸邊落下。只見雪浪連天,濤聲如吼。城璧道:“這光景到像黃河,卻辨不出是什麼地方?”猛見河岸上流頭來了幾個男女,內中一五十多歲人,同一十八九歲少年,各帶著手肘鐵煉,穿著囚衣步走。又見一少年婦人騎著驢兒,懷中抱著個兩三歲的娃子,同一十二三歲的娃子,也騎著驢兒,相隨行走。前後四個解役押著,漸次到了面前。那年老犯人一見城璧,便將腳步停住,眼上眼下的細看,一個差役著:“你不走做什麼?”那囚犯也不回答,只將城壁看。看罷問城璧道:“台駕可姓連麼?”城璧道:“你怎麼想到我姓連?”那犯人又道:“可諱城璧麼?”城璧深為駭異,隨應道:“我果是連城璧。

  你在何處見過我?”那囚犯聽了,連忙跪倒,撾住城璧的衣襟大哭。城璧道:“這是怎麼?”

  此時眾男婦同解役俱各站住,只見那囚犯道:“爹爹認不得我了?我就是兒子連椿。”又指著那十八九歲囚犯道:“那是大孫兒。”指著騎驢的十二三歲娃子道:“那是第二個孫兒。

  那婦人,便是大孫媳婦。懷中抱的娃子,是重孫兒。與爹爹四十來年不曾一面,不意今日方得遇著。”說罷,又大哭。幾個解役合籠來細聽。城璧見名姓俱投,復將犯人詳視:見年已近老,囚首垢面,竟認不出。心里說道:“我那年出門時,此子才十八歲,今經三四十年,他自然該老了。”再細看眉目骨格,到的還是,也不由的心上一陣淒感,只是沒吊出淚來。急問道:“你們住在那里?”連椿道:“住在山西范村。”這話越發是了。城璧道:“因何事押解到此?”連椿道:“由范村中,從代州遞解來的。”城璧道:“你起來。”

  連椿扒起,拂拭淚痕。正欲叫兒子們來見,一個解役喝住,一個解役問城璧道:“你可認真他是你的兒子麼?”城璧道:“果然是我的兒子。”又一個解役道:“我看這道人高高大大,雄雄壯壯,年紀不過三十三四歲人,怎便有這樣個老兒子?不像,不像!”又一個解役道:“你再曉得修養里頭的元妙,你越發像個人了。現見他道衣、道冠,自然是個會運氣的人。”

  說罷,又問道:“你就是那連城璧?”城璧道:“我是,你要怎麼?”四個解役互相顧盼,一個道:“你兒子連椿事體破露,還是因前案發覺。此地是河南地方,離陝州不過十數里。我們意思,要請你同去走遭,你去不去?”城璧道:“我不去。”

  解役道:“只怕由不得你。”又一個道:“和他商量什麼?他是有名大盜,我們遞解牌上還有他的事由,鎖了就是。”眾解役便欲動手。城璧道:“不必。我有要緊話說。”眾解役聽了,便都不動作,忙問道:“你快說,事關重大。事了你,就是大人的銀子,那私不及公的小使費免出口。”城璧道:“他們實系我的子孫,我意思和你們討個情分,將他們都放了罷。”四個解役都大笑道:“好愛人冠冕話兒,說的比屁還脆。”只見一個少年解役大聲道:“這還和他說什麼?”伸著兩只手,虎一般拿城璧。城璧右腳起處,那解役便飛了六七步遠,落在地下發昏。三個解役都嚇呆了,城璧問連椿道:“此地非說話之所,你看前邊有個土岡,那土岡後面,想必僻靜。可趕了驢兒,都跟我來。”說罷,大踏步先走。連椿等男女後隨,同到土岡後面。

  城璧坐在一小土堆上,將連椿和他大孫兒各用手一指,鐵煉手肘,盡行脫落。連椿向城璧道:“爹爹修道多年,竟有此大法力!”城璧道:“這也算不得大法,不過解脫了,好說話。

  “只見他大孫兒將婦人和小娃子各扶下驢來。到城璧面前跪倒叩頭。連椿俱用手指著,說道:“這是大孫兒開祥。”城璧看了看,囚衣囚面,不過比連椿少壯些。又指著十二三歲娃子道:“這是二孫兒開道。”城璧見他眉目甚是清秀,心上又憐又愛,覺得有些說不來的難過。又見他身上止穿著一件破單布襖。褲子只有半截在腿上,不知不覺的便吊下幾點淚來。將開道叫至膝前,拉住他的手兒,問了會年歲多少,著他坐在身傍。向連椿道:“怎麼你們就窮到這步田地?”正言間,那少年婦人將懷中娃子付與開祥,也來叩拜。城璧道:“罷了,起去罷。你們大家坐了,我好問話。”連椿等俱各坐下。

  城璧道:“你們犯了何罪?怎孫婦也來?你母親哩?”連椿道:“母親病故已十七年了,兒婦是前歲病故。昔日爹爹去後只三個來月,便有人於四鼓時分送家信到范村。字內言因救大伯父,在泰安州劫牢反獄,得大伯父冷於冰相救,安身在表叔金不換家,著我們另尋地方遷移。彼時我和堂兄連柏公寫了回信,交付送字人。五鼓時去訖,不知此字爹爹見過沒有?”

  城璧道:“見過了。”連椿道:“後來見范村沒一點風聲,心想著遷移最難。況我與堂兄連柏俱在那邊結了婚姻,喜得數年無事。後我母親病故,堂兄聽堂嫂離間之言,遂分家居祝又喜得數年無事。後來堂兄病故,留下深堂侄開基,日夜嫖賭,將財產蕩盡,屢次向我索取銀錢,堂嫂亦時常來吵鬧。如此又養育了他母子好些年頭。今年二月,開基陡來家中,要和我從新分家。說財產都是我大伯父一刀一槍舍命掙來的。我因他出言無狀,原打了他頓。誰想他存心惡毒,寫了張呈詞,說大伯父和爹爹曾在泰安劫牢反獄,拒敵官軍,出首在本州島案下。本州島老爺將我同大孫兒拿去,重刑拷問,我受刑不過,只得成招。

  上下衙門往返審了幾次,還追究爹爹下落。後來按察司定了罪案,要將我們發配遠惡州郡。虧得巡撫改配在河南睢州,同孫婦等一家發遣,一路遞解至此。”說罷,同開祥俱大哭起來。

  城璧道:“莫哭。我問你,家俬抄了沒有?”連椿道:“本州島系新到任官,深喜開基出首報上司文書,止言有薄田數畝,將我所有財產,盡賞了開基。聽得說,為我們這事,將前任做過代州的都問了失查處分,目今還行文天下,要拿訪爹爹。”

  城璧道:“當年分家時,可是兩分均分麼?”連椿道:“我母親死後,便是堂兄管理家務。分家時,各分田地二頃余,銀子四千余兩,金珠寶玩,堂兄拿去十分之七,我只分得十分之三。

  “城璧道:“近年所存銀兩,你還有多少?”連椿道:“我遭官司時,還現存三千六百余兩,金珠寶玩,一物未動。這幾個月,想也被他耗散了許多。”城璧聽完,口中雖不說開基一字不是,卻心中大動氣憤。那小孫兒開道一邊聽說話兒,一邊爺爺長短的叫念。城璧甚是憐愛他,又著小重孫兒抱來,自己接在手中細看。見生的肥頭大臉,有幾分像自己,心下也是憐愛。

  看後,付與開祥。向連椿道:“你們今日幸遇我,我豈肯著你們受了飢寒?御史林潤,我在他身上有勤勞。但他巡查江南,駐車無定。朱文煒現做浙江巡撫,且送你們到他那邊,煩他轉致林潤,安置你們罷了。”

  正說著,見土岡背後有人窺探。忙站起一看,原來是那幾個解役看見城璧站在岡上,沒命的飛跑。城璧道:“這必著他們回走二百里方好。”於是口中念念有詞,用手一揮,那幾個解役比得了將軍令還疾,各向原路飛走去了。

  再說城璧下土岡,向連椿等道:“你們身穿囚服,如何在路行走?適才解役說此地離陝州最近,且搬運他幾件來方好。

  “隨將道袍脫下,鋪在地上,口誦靈文,心注在陝州各當鋪內,喝聲“到”!須臾,道袍高起二尺有余。將道袍一提,大小衣帽鞋襪十數件,又有大小女衣四五件,裙褲等項俱全。連椿父子兒婦一同更換,有不便更換者,還剩有五六件開祥捆起。城璧又在他父子三人腿上各畫了符篆,又在兩個驢尾骨上也畫了,向連椿等道:“昔日冷師尊攜帶我們常用此法,可日行七八百里。此番連夜行走,遇便買些飲食,喂喂驢兒。我估計有三天,可到杭州。”令開祥搊扶著婦人和孫兒上了驢,一齊行走起來。耳邊但覺風響,只兩晝夜,便到了杭州,尋旅店住下。

  問店主人,知巡撫朱文煒在官署,心下大喜。是晚起更後,向連椿等道:“你們莫睡,五鼓即回。”隨駕雲到范村自己家中,用法將開基大小男婦禁住,點了火燭。將各房箱櫃打開,凡一應金銀寶玩,收拾在一大包袱內。又深惱知州聽信開基發覺此案,又到代州衙門,也用攝法,搜取了二千余兩。見州官房內有現成筆硯,於牆上寫大字一行道:“盜銀者,系范村連開基所差也。”復駕雲,於天微明時回店。此時連椿父子秉燭相候,城璧將包袱放在床上,告訴於兩處劫取的原由。至日出時,領了開祥去街上買了大皮箱四個,一同提來。把包袱打開,見白的是銀,黃的是金,光輝燦爛的是珠寶,錦繡成文的是綢緞。祖孫父子裝滿了四大皮箱,還余許多在外。城璧道:“這還須買兩個大箱,方能放得下。”連椿父子問城璧道:“一個包袱便能包這許多財物。”城璧笑道:“此攝法也。雖十萬全銀,亦可於此一袱裝來。吾師同你金表叔用此法搬取過米四五十石,只用一紙包耳。我估計銀子有四千余兩,還有金珠雜往物,你們可以飽暖終身矣。”又著開祥買了兩個大箱,收存余物。

  向店主討了紙筆,寫了一封詳細書字,付一連椿道:“我去後,可將此書去朱巡撫衙門投遞,若號房並巡捕等問你,你就說是冷於冰差人面投書字,不可輕付於人。”連椿道:“爹爹不親去麼?”城璧道:“我有天大緊急事在心,只因遇著你們,須索耽延這幾日,那有功夫再去見他?”又將朱文煒和林潤始末大概說了一番:“想他二人俱是盛德君子。見我書字,無不用情。此後可改名換姓,就在南方過度日月。小孫、重孫,皆我所愛,宜用心撫養。嗣後再無見面之期,你們不必計念我,我去了。”連椿等一個個跪在地下痛哭,小孫兒開道拉住城璧一手,爺爺長短叫念起來。挨至交午時候,以出恭為辭,出了店門揀人煙湊集處飛走,耳中還聽得兩個孫兒喊叫不絕,直走至無人地方。正欲駕雲,又想起小孫兒開道,萬一於人煙多處迷失,心上委決不下。復用隱身法術回店,見一家大人還在那里哭泣,方放心駕雲,赴九功山來。

  約行了二三刻功夫,猛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二道兄等一等,我來了。”城璧頭一看,是金不換。兩人將雲頭一會,城璧忙問道:“你從何來?師尊可有了下落麼?”不換道:“好大風,好大風。那日被風將我卷住,直卷到我山西懷仁縣地界。

  離城三二里遠,才得落下。師尊到沒下落,偏與我當年後娶的許聯升老婆相遇,到知道他的下落了。”城璧道:“可是你挨扳子的懷仁縣麼?”不換道:“正是。我那日被風刮的頭昏眼黑,落在懷仁縣城外,辨不出是何地方。正要尋人問訊,那許聯升老婆迎面走來,穿著一身白衣服,我那里認得他,他卻認得我。將我衣服拉住,哭哭啼啼,說了許多舊情話。又說許聯升已死,婆婆痛念他兒子,只一月光景,也死了,留下他孤身,無依無靠。今日是出城上墳,得與我相見。沒死沒活的拉住我,著我和他再做夫妻。他手中還有五六百兩財物,同過日月。我擺脫不開,用了個呆對法,將他呆住,急忙駕雲,要回九功山,與師弟兄相會。行到江南無錫縣,到耽延了兩天功夫。”

  城璧道:“你在無錫做什麼?”不換道:“我到無錫時,天已昏黑。忽然出大恭,雲落在河傍。猛見隔河起一股白光,直衝斗牛。我便去隔河尋看,一無所有。想了想,白天還找不著九功山,何況昏夜?我便坐在一大樹下,運用內功。至三鼓後,白光又起。看著只在左近,卻尋不著那起白光的源頭,我就打算著,必是寶貝。到五鼓時,其光漸沒。我想著師尊已死,二哥和翠黛、如玉也不知被風刮於何處,我便在那里等候了一天。至次晚,其光照舊舉發,我在河岸邊,來回尋的好苦,又教我等候了一天。到昨日四鼓時分,才看明白,那光氣是從河內起的。我將衣服脫盡,搯了逼水訣,下河底尋找,直到日光出時,那水中也放光華。急跑至跟前一看,才得了此物。”

  說著,笑嘻嘻從懷中取出一匣,將匣打開,著城璧看。城璧瞧了瞧,是顆極大的明珠。圓徑一寸大小,閃閃爍爍,與十五前後月色一般。城璧道:“此珠我實所未見,但你我出家人,要他何用?況師尊慘死,道侶分離,虧你有心情用這兩三天功夫尋他。依我說,你丟去他為是。有他,不由的要看玩,分了道心。”不換道:“二哥說那里話?我為此珠,晝夜被水冰了好幾個時辰,好容易到手,才說丟去的話。我存著他,有兩件用處,到昏夜之際,此珠有兩丈闊光華,可以代數支蠟燭。再不然,弄一頂好道冠鑲嵌在上面,戴在頭上,豈不更冠冕幾分!”城璧大笑道:“真世人俗鄙之見也。”不換道:“二哥這幾天做些什麼?適才從何處來?今往何處去?”城璧道:“我和你一樣,也是去九功山訪問下落。”遂將被風刮到河南陝州遇著子孫,如何長短,說了一遍。不換道:“安頓的極妙。只是處置連開基還太輕些。”城璧道:“同本一支,你教我該怎麼?我在州官牆上寫那兩句,我此時越想越後悔。”不換道:“這樣謀殺骨肉、爭奪財產的匹夫,便教代州知州打死,也不為過,後悔什麼!”

  又走了一會,城璧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我們中了師尊的圈套了。”不換急問道:“何以見之?”城璧道:“此事易明:偏我就遇兒孫,偏你就遇著此婦,世上那有這樣巧遇合?

  連我寄書字與朱文煒並轉托林潤,都是一時亂來。毫不想算:世安有三四十年長在一處地方做巡撫巡按的道理?我再問你:你在懷仁縣遇的許聯升婦人,可是六七十歲面貌,還是你娶他時二十多歲面貌?”不換道:“若是六七十歲的面貌,我越發認不得了。面貌和我娶他時一樣。”城璧連連搖頭道:“了不得,千真萬真,是中了師尊圈套。你再想:你娶他時,他已二十四五歲,你在瓊岩洞修煉三十年,這婦人至少也該有五十七八年紀。若再加上你我隨師尊行走的年頭算上,他穩在七十二三歲上下。他又不會學你我吞津咽氣,有火龍祖師口訣,怎麼他就能始終不老,長保二十多歲姿容?”不換聽了,如醉方醒。

  將雙足一跳,也大叫道:“不好了,中了。。”誰想跳的太猛,才跳出雲外,頭朝下吊將下去。

  原來雲路行走,通是氣霧纏身,不換吊下去,城璧那里理論?只因他大叫著說了一句,再不聽得說話。回頭一看,不見了不換,急急將雲停住,用手一指,分開氣霧,低頭下視。見大海汪洋,波翻浪涌,已過福建廈門海口。再向西北一看,才看見不換,相離相離有二百步遠近,從半空中一翻一覆的墜下。

  城璧甚是著急,將雲極力一挫,真比羽箭還疾,飛去將不換揪祝此時離海面,不過五六尺高下。正欲把雲頭再起,只覺得有許多水點子從海內噴出,濺在身上。雲霧一開,兩人同時落海,早被數十神頭鬼臉之人把兩人拿住,分開水路,推擁到一處地方來。但見:門戶參差,內中有前殿後殿;台階高下,兩傍列大房小房。

  龜殼軍師,穿戴著青衣、青靴、青帽;鱉甲元帥,披掛著白盔、白帶、白袍。鮮車騎手執銅錘,善能長水;鯁指揮腰懸寶劍,最會覆船。內總管,一名出奇大怪,一名大怪出奇;外傳宣,一叫不綠非紅,一叫非紅不綠。蝦須小卒,看守大旆高幡;螃蟹旗牌,率領蟶兵蚪將。聞風兒打探軍機,一溜兒傳送書柬。

  摔腳力士,以吹煞浪為元魁;賣解壯丁,讓鍋蓋魚是鼎甲。

  兩人入了水府,其屋字庭台,也和人世一般,並無半點水痕。不換道:“因為救我,著二哥也被擒。”城璧道:“你我可各施法力,走為上著。”於是口誦靈文,向妖怪等噴去,毫無應驗。城璧著忙向不換道:“你怎麼不動作?”不換道:“我已動作過了,無如一法不應,真是解說不來。”城璧將不換一看,又低頭將自己一看,大聲說道:“罷了,罷了!怪道適才雲霧開散,此刻法術不靈,你看我和你身上,青紅藍綠,俱皆腥臭觸鼻,此系穢汙不潔之物,打在身上,今番性命休矣!

  城璧和不換俱各站著不跪,只見那妖王圓睜怪眼,大罵道:“你們是何處妖道?擅敢盜竊我哥哥飛龍大王寶珠。還敢駕雲霧從我府前經過,見了我騰蛟大王,大模大樣,也不屈膝求生?”不換道:“你們在水中居住,我們在空中行走,怎麼就盜竊了你的寶珠?”那妖王大喝道:“你還敢強嘴!此珠落在平地,必現光華,經過水上,必生異彩。你焉能欺我?左右搜起來!”眾妖卻待動手,不換道:“莫動,聽我說。珠子我有一個,是從江南無錫縣河內得的,怎麼就是你家飛龍大王的寶貝?”妖王道:“取來我看。”不換從懷內掏出,眾妖放在桌上。

  妖王將匣兒打開,低頭看視,哈哈大笑。又將眾妖叫去同看,一個個手舞足蹈,齊跪在案下道:“大大王自失此珠,日夜愁悶,今日大王得了,送還大大王,不知作何快樂哩!”那妖王笑說道:“此珠是你大大王的性命,須臾不離,怎麼就被這道士偷去!”眾妖道:“他雲尚會駕,何難做賊!大王只動起刑來,不怕他不招。”妖王道:“你這兩個賊道是何處人?今駕雲往何處去?這寶珠端的是怎樣偷去?可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不換道:“我姓金,名不換,自幼雲游四海。這顆珠子實系從無錫河中拾得,『偷盜』兩字,從何處說起?”妖王問城璧道:“你這道人,到好個漢仗,且又有一部好胡須。為何這樣個人物,和一賊道相隨?你可將名姓說來,因甚事出家,我意思要收你做個先鋒。”城璧大笑道:“名姓是有一個,和你說也無益。你本是魚鱉蝦蟹一類的東西,才學會說幾句人話,也要用個先鋒?你曉得先鋒是個甚麼?”那妖王氣的怪叫,將桌子拍了幾下道:“打,打!”眾妖將城璧揪倒,打了三十大棍,又著將不換也打了二十,打的兩人肉綻皮開。那妖王道:“這個小賊道和那不識抬舉的大賊道,我也沒閒氣和他較論。

  你們速押解他到齊雲島,交與你大大王發落去罷。”又傳令:“著大將游游不定和隨波逐流兩人先帶寶珠進獻,就說我過日還要吃喜酒哩。”眾妖齊聲答應,將城璧、不換綁縛出府。推開波浪,約兩個時辰,已到齊雲島下。眾妖將二人擁上山來,那游游不定和隨波逐流先行送珠去了。正是:一為兒孫學竊盜,一緣珠寶守河濱。

  兩人干犯貪嗔病,落海逢魔各有因。

  第九十七回 淫羽士翠黛遭鞭笞,戰魔王四友失丹爐

  詞曰:

  郎才女貌兩相遭,拆花心,擺柳腰。奈他看破不相饒,嫩皮膚,被鞭敲。

  折磨三日始奔逃,救同道,戰群妖。大震轟雷丹爐倒,猛驚醒,心搖遙右調《醉紅妝》再說翠黛那日同城璧等在半空中找尋九功山,陡遇大風,把持不住,飄泊了許久,方才落地。睜眼看時,見層嵐迭障,瀑布懸崖,怪石搜雲,高柯負日。遠水遙岑,與岩壑中草色相映,上下一碧。那些奇葩異卉,紅紅白白,遍滿山谷。四周一望,無異百幅錦屏,真好一片山景。翠黛賞玩移時,心里說道:“此地山環水繞,有無限隱秀,必真仙居停境也。似我們虎牙山,不足論矣。”繞著山徑行去,只轉了兩個山峰,早看見一座洞府,門兒大開著,寂無一人。翠黛道:“我何不入這洞中觀玩觀玩?”於是輕移蓮步,走入洞內。放眼看去,都是些瓊宮貝闕,與別處洞府大不相同。

  正在觀望間,只見東角門內走出個道人來。但見:金冠嵌明珠三粒,紅袍繡白鶴八團。灼灼華顏,儼似芙蓉出水;亭亭玉骨,宛若弱蕙迎風。一笑欲生春,目送桃花之浪;片言傳幽意,齒噴月桂之芬。逢裴杭於藍橋,雲英出杵;遇子建於洛浦,神女停車。漫夸傅粉何郎,羞殺偷香韓壽。

  翠黛看罷,不由的心蕩神移道:“此丈夫中之絕色也。”

  再看年紀,不過二十上下。只見他款步走來,啟丹唇,露皓齒,笑盈盈打一躬道:“仙姐從何處來?”只這一句,問的翠黛筋骨皆蘇,將修道心腸頓歸烏有。禁不住眉迎目送,也放出無限風情,連忙還了一拂,吐出嚦嚦鶯聲道:“奴,冷法師弟子翠黛是也。適被大風刮奴至此,誤入瑤宮。自覺猛浪之至,萬望真人莫見怪為幸。敢問真人法號?”那道人道:“我紫陽真人弟子,別號色空羽士是也。適仙姐言系冷師兄弟子,則你我不但同道,又兼有世誼矣。”翠黛道:“真人可會過吾師否?”

  羽士道:“吾師紫陽真人與火龍真人是結盟弟兄,又同是東華帝君門下。今仙姐是冷師兄弟子,你我豈非有世誼之人麼?”

  翠黛道:“如此說,是世叔了,長奴一輩。”說罷,又深深一拂。那羽士即忙還禮,笑說道:“仙姐過謙,貧道何敢居長!

  可知令師去世麼?”翠黛道:“吾師系昨日慘亡,世叔何以知道?”羽士道:“令師因偷看八景宮《天罡總樞》一書,致令元始查知,差三仙收服,死於杖下。火龍真人悲憤憐惜之至,恐惹元始再怒,自己不敢出頭,煩吾師紫陽真人將令師魂魄收去,送赴廣西桂姓人家投胎。長大時,火龍真人再行渡脫他出世。”翠黛道:“可憐吾師修煉一場,落這般個結局。”說著,玉面香腮,紛紛淚下。

  羽士道:“仙姐不必悲感,既到此地,且行游覽。”翠黛道:“這就是紫陽真人府第麼?”羽士道:“此是後士夫人宮闕。今日是東王公誕辰,九州島八極、山海島洞諸仙,以及普天列聖群星,無分男女,俱去拜賀。因此他前洞無人,眾仙姬俱在後洞。我方才從正門入去,由東角門游走出來,里面甚是好看。仙姐既來,我陪仙姐從西角門入去,由正門游玩出來,何如?”翠黛道:“感蒙攜帶最好,就請先行。”羽士同翠黛說著話兒,從西角門入去。

  見迎面一石橋,橋邊俱有欄干。欄干上雕龍鐫虎,極盡人工之巧。橋下有大地,池內錦鱗數百,或潛或躍,在綠萍碧荇之中往來。過了橋,都是些回廊曲舍,門戶參差,處處珠簾掩映。屋內俱有陳設。翠黛心注在那羽士身上,那里將這些樓台閣榭看在眼內?不住的語言打趣,眉目傳情。那羽士起先甚是忠厚,今見翠黛步步撩撥他,他也就不忠厚起來。時而並肩含笑,時而顧盼傳心,每遇高下台階,便手扶翠黛行走。翠黛亦不推辭,只以微笑表意。

  游覽了幾層院落,見一間小屋兒,翠黛將珠簾掀起,側身入去。那羽士也跟了入來。見東面有一床,床上鋪設著錦褥,極其溫厚。西邊有大椅四把,椅上也有錦墊。北面一張條桌,桌上擺著幾件古玩。翠黛也不讓羽士,便坐在床上。羽士對面椅上坐了,笑說道:“仙姐想是困倦了,我們少歇再去游玩。

  “翠黛道:“我此時無心游玩了。這褥兒甚是溫厚,我到想睡一覺。”羽士滿面笑容道:“仙姐請便,貧道在此等候如何?

  “翠黛斜覷了一眼,笑著將身子半側半倚,倒在床上,朦朧著俊眼,偷看羽士舉動。

  只見那羽土兩只眼和釘子一般,錠在自己臉上細看,也是個極其愛慕的意思。只是不見他來俯就。假睡了片刻,禁不住淫心蕩漾,隨即扒起,向羽士道:“我此刻熱的狠,我要解衣納涼,多得罪了。”羽士笑道:“納涼最好,請便。”翠黛將香裙脫去,露出條血牙色褲兒,和寶藍鳳頭弓鞋。又將上身衣服坦開,現出光潤滑澤半身雪肉。復朦朧二目,假睡在床,偷看羽士,也將上蓋脫去,放在椅上。又復坐下,還不見來俯就。

  此刻翠黛欲火如焚,又將身子翻過,面朝上假睡。

  少刻,覺得有人到身上來,一睜眼,羽士舌尖已入自己口內。聞得香氣芬馥,直入肺腑。翠黛愛極,故意兒用手相推,大聲說道:“我本清修婦女,松柏節操,好意同你游覽,怎便無禮起來!快快退去罷了。少要遲延,我定施法力,只怕你性命難保!”羽士連連親嘴,將翠黛褲兒拉下。翠黛也不阻隔他,止口內說道:“你了不得了!世上那有這樣個世叔,以大欺校“羽士通不回答,將翠黛兩腿分開。翠黛又大嚷道:“我清白弱質,安肯教你點汙!”嘴里是這樣說,身子卻動也不動,反將兩腿高舉。羽士溫著翠黛的口兒,要嘗舌尖滋味。說了幾次,翠黛不敢伸出,恐他情急狠弄。羽士道:“你不肯麼?我就要大抽送了。”翠黛怕極,只得將舌尖微吐。羽士道:“這點點舌尖,不是我的意思。你須全吐在我口中,我才領情。”翠黛緊蹙雙眉,哀告道:“你不可沒深沒淺的苦我,我就給你全吃。

  “說罷,將舌根全吐。那羽士用力吸咂,兩眼端相著翠黛嬌容,細細咀嚼滋味。羽士款款抽送,約百十余下。羽士道:“好了,我今日好容易遇你,真是千載難逢。是你這玉面香唇,我雖略領教一二,你那一雙瘦小金蓮,我還要用心品題。”於是輕輕的將翠黛抱起,放在西邊椅子上。將一對金蓮捧在手中,把握不已。又著將舌根全吐,翠黛無奈,只得教他吮咂,只盼他早早完事。那羽士將一對金蓮分握兩手,不住的要親嘴咂舌,下面狠抽不已。此刻翠黛求生不生,求死不死,直覺得五內皆裂,忍不住啼哭咒罵起來。只見那羽士恨命的將雙足一握,大叫一聲道:“我今日死矣!”硬著舌尖向翠黛口內亂塞,須臾,羽士雙睛緊閉,軟癱在翠黛胸前。翠黛悔恨不過,兩手用力一推,羽士隨手倒去,再低頭下視,羽士才拃掙著欲起。翠黛忙忙的系了裙褲,羽士又來溫存,被翠黛重唾了一口。

  正要走去,猛聽得門外人聲喧吵,慌的羽士披衣不及。只見幾個侍女掀簾入來,便一齊大聲喊中。羽士奪門要跑,外面又來了十數個侍女,將門兒堵祝先用繩索把羽士捆了,然後將翠黛拿下,押解到正殿院中。少刻,後土夫人出來,坐在九龍香檀椅上。眾侍女將兩人揪扭至案下跪倒,夫人罵道:“好萬剮的殺材!我何仇於你二人,穢汙我的仙境?”兩人也沒得分說,只是連連叩頭。夫人指著羽士向眾侍女道:“此紫陽真人門下色空是也。今在我宮內做此卑汙下賤之事,足見真人教戒不嚴、亂收匪人之過。我看在真人分上,不好加刑,可吩咐外面力士押他去交送真人,就著他發落罷。”

  須臾,走來七八個力士,將羽士倒拖橫拽,拿出去了。夫人問翠黛道:“你這賊婦,可是冷法師門下麼?法師已名注天仙冊籍,不久即升授上界真人。他是個品端行潔、絲毫不苟的君子,怎麼就收下你這樣不要廉恥的淫貨,玷辱元門。大奇,大奇!本該照紫陽真人弟子色空之例,押送九功山,但教你師發落,他就永不要你在門下了。我念你修煉千余年,好容易得真仙口訣,脫去皮毛,新換人身。也罷了!我如今開步天地之恩罷,一則成就你父天狐期望苦心,二則免你遭雷火之厄,三則冷法師因我處置過,他看我分上,就肯收留了你。”翠黛羞愧,無地自容,連連叩頭道:“只求夫人代小畜師傅處死。”

  夫人道:“可拉下去,將上下衣服剝淨,吊在廊下,輪班更換。

  打三百皮鞭,不得賣法同罪。”眾侍女便將翠黛吊起,打的百般苦叫,渾身皮肉開裂。打了好半晌,方才停刑。夫人已退入內寢,侍女傳話道:“夫人吩咐,著將此淫婦在廊下吊三日三夜,然後稟報。”又拿了符篆一張,塞入翠黛發內,防他逃走。

  翠黛日夜哀呼,通沒人采他。

  直至第三日辰牌時候,侍女傳話道:“夫人吩咐,將淫婦放下。他所有衣服對象,都交還他,饒他去罷。”眾侍女將翠黛放下,解去繩索,穿好衣服,將裙子和寶劍並錦囊中諸物,一總夾在脅下,哭哭啼啼,甚是悲切。朝著大殿,磕了四個頭,一步步苦挨在洞外,坐在一塊石頭上。通身疼痛,再看兩手腕,被繩子吊破,皮肉筋骨俱見,血水沾積。心下又氣又恨,又羞又悔,想起後土夫人話,說冷法師名注天仙冊籍,指日就要升授上界真人。想後土夫人斷無虛語,可知師尊還在,他事事未動先知,這事如何欺得了他?我還有什麼臉面相見?若偷回驪珠洞去,又怕惹下,被雷火追了性命。去九功山,知他如何發落,設或對眾道友明處,臉面難堪;或諭令自盡,仍遺丑名。

  想來想去,想出了一條道路,慟哭了一頓,隨將絲絛在一株松樹上,挽了個套兒。

  卻待將脖項伸入套內,只聽得背後一人說道:“不必如此。

  “回頭看視,見是後土夫人侍女。那侍女笑說道:“夫人吩咐,說你一念回頭,即是道岸。今羞憤自盡,情亦可憐。再著和你說,日前之事,只你師傅知道,眾道友從何處知起?你師傅是盛德人,斷斷不對眾恥辱你,只管放心去見他。師傅和父母一般,兒女有了過犯,沒個對不過父母的,夫人又念你身帶重傷,難以行走,今賞你丹藥一九,服下立愈。此刻連城璧、金不換二人在福建齊雲島有難,你速去救他們。”說罷,將藥付與,翠黛此時不惟不惱恨後土夫人,且到甚是感激,含著眼淚,朝洞門磕了幾個頭。侍女去了。

  翠黛走一步,疼一步,挨至山下洞邊,將藥嚼碎,兩手掬澗水至口,將藥咽下。頃刻一陣昏迷,延醒過來,覺得精神百倍。再看渾身皮肉如舊,記得衣服上有好幾處血跡,細看半點亦無,心中喜愧交集。翠黛自受這番折磨,始將凡心盡淨。二十年後,冷於冰又化一絕色道侶,假名上界金仙,號為福壽真人,領氤氳使者和月下老人,口稱奉上帝敕旨,該有姻緣之分。

  照張果真人與韋夫人之列,永配夫婦。翠黛違旨,百說不從。

  四十年後,火龍真人試他和錦屏各一次,兩人俱志堅冰霜。後他姊妹二人,一百七十八年後,皆名列仙籍,晉職夫人。此是後話。

  翠黛服藥全愈,將頭發挽起,再整容環,復回舊路。解下絲絛,帶了寶劍,收拾起錦囊,駕雲向福建行來。正行間,見溫如玉也駕著雲光,如飛而至。兩人把雲頭一會,翠黛道:“你從何處來?”如玉道:“自那日被風刮散,我便胡混了這幾天。”翠黛道:“你胡混了些什麼?”如玉搖手道:“吃虧之至,說不得,說不得!”又道:“我看師姐髻發蓬松,神色也不像我初見時候,端的也吃了虧麼?”只這句話,問的翠黛粉面通紅,羞愧的回復不出。勉強應道:“我是為找尋你們,三晝夜不曾梳洗,因此與初見不同。你方才說吃虧之至,是吃了什麼虧?”如玉又搖手道:“一句也說不得。”翠黛微笑了笑,又道:“你今往何處去?”如玉道:“我往九功山見見袁大師兄。師尊已死,我們該作何結局?”翠黛道:“再休胡說,師尊好端端在朱崖洞內。”如玉道:“你見麼?”翠黛道:“我雖未見,我心里明白。刻下連、金二道友在齊雲島有難,你我須速去救他。”如玉道:“你怎知道他有難?”翠黛笑道:“你追究甚麼?我也不知齊雲島在何處。只要留神下看,每逢海中有山,便將雲頭停住,細細觀望方好。”如玉道:“這話就胡塗死我了。”

  翠黛也不回答他,雲行到了海面。也看過三四處山島,俱無動靜。又走了百余里,猛見一峰直衝霄漢,青翠異常。如玉道:“好一座山峰呀!你我不可不落雲游覽。”翠黛道:“我從今再不游覽了。”如玉卻待又問,雲頭已到峰上。兩人停雲下視,見半山中有許多奇形異狀之人,推擁著兩個道人,走上山來。翠黛道:“這雲霧中也看不真切,我瞧著,像兩個道人被眾推擁著行走。等我下去走遭,看是他二人不是。”說罷,把雲頭一按,落在了半山。

  城璧、不換見是翠黛,兩人大喜。眾妖看著半空中落下個美人來,一個個驚驚喜喜,揎拳拽袖的亂嚷道:“好齊整美人,好愛人美人,好俊俏美人!何不拿他去進與大王,討大賞賜。

  “眾妖哄聲如雷,來搶翠黛。翠黛拔出雙劍,與眾妖動手。城璧大吼了一聲,將繩索迸斷,打倒一小妖,奪了兩口刀,也來幫戰。翠黛誠恐眾寡不敵,一邊用劍招架眾妖,一邊向巽地一指,頃刻間狂風四起,滿山中大小石塊飛起半空,向眾妖亂打下來。打的眾妖筋斷骨折,各四散奔逃去了。如玉看得明白,方將雲頭落下,替不換解去繩索,四人復會在一處,各大歡悅。

  翠黛道:“怎麼二位受此窘辱?為何不施展法力?”城璧指著不換和自己衣服道:“你看我兩人身上,都是不潔之物,焉能走脫?且被妖王各打了二十棍,押解至此,得師妹相救。

  “又問如玉道:“你兩個如何會在一處?想是未被風刮開麼?“正言間,猛聽得滿山里鑼聲亂響,喊殺之聲不絕。四人四下觀望,見各山峰缺口跑出數百妖兵。又見兩杆大紅旗分列左右,中間走來個妖王,龍頭鰲背,巨口血舌,白睛藍面,綠發紅須。使一口三環兩刃刀,穿一領鎖子黃金甲。錦袍玉帶,紫褲烏靴,大踏步走來。看見翠黛,哈哈大笑道:“果然好個俊俏丫頭!拿住他,便是大王爺半生快樂。”用手中刀一指,喊叫道:“那里來的三個妖道,擅敢用邪術傷我士卒?”城璧手挽雙刀,大喝道:“你想是那飛龍妖王麼?我正要斬你,報二十棍之仇。”妖王道:“我便是飛龍大王,你們都叫什麼名字?那俊俏丫頭是誰?”城璧道:“水中鱗介和陸地豬狗一般,那有名姓向你說!”妖王大叫如雷道:“氣殺我也!”提刀對刀,殺在一處。大戰約五十回 合,不分勝負。那妖王反喜歡起來,喊叫著向眾妖道:“這長須道士武藝甚是去得,非殺個幾百合,見不了勝敗。你們何必閒看,可速去將那三個男女捉拿。

  “

  眾妖喊一聲,各執兵器,向三人圍裹了來。不換大驚道:“這該怎處?倘被他們撈撾了去,還了得!”如玉道:“快駕雲!你看刀也來了,槍也來了。”翠黛道:“不妨。”忙將絲絛解下,隨手一擲,那絲絛化為千尺余長一條黃龍,張邪舞爪,把三人都圈在里面。嚇的眾妖紛紛倒退。不換喜歡的亂跳道:“妙哉,妙哉!再教這龍張開大口,將眾妖精吸他幾百個方好。

  “翠黛又從囊中取出一物,名開天珠,偷向妖王打去,正中在臉上,打的妖王大吼,幾乎摔倒。城璧刀頭過處,將妖王左臂掃了一下,已人肉四五分。妖王兩處帶傷,提刀往回飛跑。眾妖各亂奔起來,城璧大步趕去,翠黛忙收了寶珠和絲絛,也急蹙蓮步追來。如玉和不換又不敢和翠黛離開,只得緊跟在後面,一第一聲的高叫道:“二師兄,罷趕了。”

  那妖王回頭,見四人趕來,從懷中取出一瓶,向地下一倒,頃刻波濤迭涌,從半山中直蓋下來。如玉道:“快駕雲,水來了!”翠黛左手掐訣,右手用劍一指,那水便波開浪裂,分為兩股,飛奔海中去了。不換道:“妙絕,妙絕”!只聽妖王又大叫道:“氣殺我也!”急向懷中取出四個小塔,托在掌上,口中念念有詞,喝聲“起”!那四個小塔飛上半天,頃刻便有一丈大小,向四人當頭罩下。四人躲避不及,都被那塔罩祝又聽得妖王道:“我也顧不得那俊俏丫頭了,不如用寶扇發火,都燒死罷。”少刻,覺得塔內生風,風中吹出火來,將四人通身俱皆燒著。

  正在極危迫之際,猛聽得天崩地塌,大震了一聲。四人一齊睜眼看視,身子依就各坐在九功山文筆峰頂上。所守丹爐,盡皆崩倒。那火從四人面前飛起,直上太虛。嚇的四人驚魂千里,忙站起,倒退了幾步。再看於冰和袁不邪、錦屏三人,各坐守丹爐,揮扇如故。那一圓大鏡子依就的清光四射,樓台山水形影全無。四人面面相窺,各沒得說。城璧呆想了一會,向不換道:“丹藥已去,我們可各尋死路,有何面目再見師尊!

  “不換道:“總死去,也是有罪之人,深負師尊委任。依我愚見,師尊丹尚未成,我們何敢驚動。不如各跪在已壞丹爐前,等候師尊丹成時發落。總死,也要將這大鏡子作弄我們的原故明白明白。”翠黛道:“此言甚是有理,我們便一齊跪起來。

  “此刻四人無一不心懷慚愧,惟城璧更甚。到這時也無可如何,只得隨眾各跪在丹爐下。

  四人偷看於冰,神色自若若不知者。又見不邪和錦屏小心敬謹,在那里煽火,也不正眼看他們一看,越發都愧悔無及。

  再看那大鏡子,迎面擺列,照的四人跪像甚不好看。回想幻境中事業,真覺可恨可笑,渾如做夢一般。只是比夢清白之至,非同恍惚有無境況。又想:此刻正與妖王爭戰著,怎便被四個塔一罩,就弄回文筆峰來。各解說不出於冰是何法力作弄他。

  四人俱是修煉出來的身軀,與凡夫大不相同,不意跪至五天以後,各神衰骨散,也竟和凡夫差不許多。又不敢起去,惟有日夜盼望於冰丹藥早成而已。正是:大物填來心倍慌,受刑才罷戰魔王。

  火炎水盡丹爐倒,四友依稀夢一常

  第九十八回 審幻情男女皆責飭,分丹藥諸子問前程

  詞曰:

  馳情幻境道心奪:男婦俱責奇,相看赧顏多。系一鏡迷人,奈何!

  金丹惠賜,前程秘諭,矢死志靡他。須防再逢魔,各毋將歲月蹉跎。

  話說城璧等跪在已壞丹爐前面,至第九日三更時分,錦屏爐內放出光華。於冰看見道:“此丹成矣。”急走到錦屏爐前,吩咐道:“你速去替我守爐煽火。”錦屏去後,於冰將丹藥取出,復歸原坐,向錦屏道:“你去前洞等候。”錦屏跪稟道:“連城璧等走失丹爐,今已跪候六晝夜,望師尊鴻慈。”於冰笑了笑道:“你既討情,可著他們俱回前洞,聽候發落。”錦屏傳知四人,城璧等起來,各立腳不住,互相扶持。惟翠黛起而復蹈者幾次。四人定醒了好半晌,方隨了錦屏,到於冰面前,磕了四個頭,於冰一言不發。

  四人起來,同歸前洞。錦屏問四人入鏡原委,城璧、不換二人皆實說,大家葫蘆一笑。惟翠黛、如玉支吾了無數閒話。

  城璧道:“我們原是初嘗滋味,溫師弟經那樣一番大夢,怎麼還復蹈前轍?我未免以五十步笑百步了。”如玉道:“師尊像這樣作弄我,雖一百遍,我也沒個醒日。”眾皆大笑。城璧向錦屏道:“師妹丹成九日,於師尊前大是有光,我輩真生不如死。”不換道:“我不怕得罪溫師弟,此番罪魁,實是他勾引起頭。”城璧道:“你就是第二個,總由你我沒有把持,自己討愧罷了,還敢怨人。”又向錦屏道:“我正要問師妹:那日鏡子中現出樓台殿閣、山水花木,你可看見麼?”錦屏道:“我看見的。”城璧道:“我四人入去,你看見麼?”錦屏道:“我也看見的。我還再三阻我妹子,不著他去。”城璧道:“這真奇了。怎麼丹爐倒壞時,我四人依舊坐在山峰上面?”錦屏道:“不但二師兄說奇,我也深以為奇。那日你四人入去後,隨即起了些煙雲,我們連自己丹爐都看不見。少刻又起一陣極大的風,立刻將煙雲吹散,樓台山水等項,統歸烏有。只有那圓大鏡清光如故。再看你四人,俱在原舊地方端坐,也不知你們是怎麼回來的。我彼時還替你們慶幸,只是不見你們煽火,各將兩眼緊閉,和睡熟了一般。”城璧道:“如此說,我們竟是做夢了,卻所行所言,各有出在下落,記得千真萬真,並非做夢。”不換道:“我不知別人,只我都是清清白白,身歷其事,親見其人。就如與魔王交戰,我四個人都是做夢不成?怎麼丹爐倒時,就會坐在原處?胡塗,胡塗!”

  錦屏大笑道:“你們真是胡塗!師尊本領,不難顛顛倒造化。此刻著你四人去見十殿閻君,問了話,並討回信,只用他心上一思存,便教你四個頃刻是鬼,須臾是人,實彈指之易也。

  還分辨甚麼?”城璧道:“彼時既見我們熟睡,你也該叫我們一聲。”錦屏道:“我怎麼沒叫?叫了你們五六次。通不理我。

  我又不敢擅離丹爐,怕師尊嗔怪。”金不換急的亂跳道:“你就擔點嗔怪,便怎麼?相隔幾步地兒,只用推打醒一個,大家以次推打,就都醒了。那里還有倒了爐走了丹的事體?教你這沒擔當,便把人害殺,害殺!”城璧道:“我們可睡了三晝夜麼?”錦屏道:“三晝夜沒有,一夜是有的。”不換道:“這又是我害了二哥了。二哥要自刎,我將二哥抱祝彼時若讓二哥自刎,到先醒了。”

  城璧笑道:“那二十大棍不是你害我的?還有奇處,駕雲通是煙霧虛捧著行走,腳下原無物可憑,我不解他怎麼會跳出雲外。”眾人大笑起來。不換道:“這個我心上最明白。我那一跳,是個影子。究竟還是師尊搊我下去,要每人打二十大棍哩。”眾人又復大笑。不換道:“我想那罩我們的四個塔,就是這四座丹爐。我們通身火著,就是他該倒的時候。再則那收服師尊的三仙,和我們交戰的魔王,我想不是木頭,就是石頭點化的。還有那些妖兵妖將,大要都是黑豆兒、綠豆兒,被師尊擲灑出來,混鬧我們。”眾人皆大笑不已。不換又問錦屏道:“師姐叫了我們四五次,袁大師兄可叫過我們沒有?”錦屏道:“沒聽得他叫你們。”不換道:“可見猴兒們的心腸到底比人毒,同門弟兄,毫沒一點關切,害的我挨了二十大棍。這幾天雖不疼了,腿上還覺得辣辣的。”眾人又復大笑。

  不言五人談論,再說於冰同不邪守候丹爐,至二十七天,不邪爐內光華燦爛,吐出奇輝。於冰也將丹藥收存,命不邪前洞等候,至三十六天,時在子盡丑初之際。只見一片紅霞照徹數丈,紅霞內金光閃爍,五色紛披,眾弟子在前洞仰視。不邪道:“師尊丹成矣,我們修謹以待。”城璧等心上各懷慚懼,先在正殿上點起兩對明燭,虔誠等候。

  約兩刻功夫,於冰從彼洞走來,眾弟子跪迎階下。於冰正中坐了,不邪、錦屏侍立左右,城璧等四人跪於殿外。於冰向不邪、錦屏道:“我自修道以來,外面功德足而又足,只是內功尚有缺欠。今在這九功山調神御氣三十載,內功雖足,而陰氣尚未能盡淨。非絕陰一丹欲膺上帝敕詔,又須下三十載,內功雖足,而陰氣尚未能盡淨。非絕陰一丹欲膺上帝敕詔,又須下三十年功夫方可。因與汝等共立丹爐,走快捷方式耳。諸仙煉此丹,須八十一天,方合九轉數目。我只三十六天,四九之數已成,真好福命也。”隨將丹藥取出,著不邪、錦屏看視。其大僅如黍粒,紅光照映一堂,兩弟子稱羨至再。於冰大悅道:“明日丙寅日服此,可肉身全真矣。但此丹止能一粒,不能兩成也。汝等有福命者,到內外功成時,皆可自行燒煉。”

  於冰將丹藥收起,不邪、錦屏跪伏於地。於冰道:“你兩人是欲與城璧等說分上耶?”二人連連頓首,不敢直言。於冰道:“城璧入來。”城璧跪在面前,頓首大哭。於冰道:“你心游幻境,卻無甚大過惡。只是修道人最忌『貪、嗔、愛、欲『四字,你因子孫充配河南,途次相遇,即安頓於朱文煒處,想算亦可。只是你於連開基便火動氣惱,這念即是嗔。夜半至范村盜金珠財物,這念即是貪。至於你鍾情兩個孫兒,心雖流入愛欲,也還是天性應有一事。這都罷了。那代州知州詳查舊案?充配你子孫,這正是他做地方官職分應做的事,你為何遷怒於他?偷他銀子二干余兩,且將你侄孫連開基名姓寫在州官牆上,必欲置之死地方快。他固不仁,你也該向你哥哥身上一想。像這樣存心行事,全是強盜舊習未改,虧你還修煉了三四十年。你休說幻境事有假無真,我正於假處考驗你們存心行事,燒丹設一大鏡。那大鏡,即幻境勾頭耳。送你到海中,責二十棍,使你皮肉痛苦,還是輕於教誨你。但你在幻境有一節好處,你知道麼?”城璧道:“師尊千叮萬囑,著弟子靜守丹爐,偶因一鏡相眩,便致心入魔域,丹爐崩壞,失去無限奇珍,深負師尊委托,萬死何辭!尚有何好處?”於冰道:“你於我交戰後,即拚命自刎,此系義烈激發,深明師弟大義,非為你以死徇我,我便喜也。丹藥走失,異日內外功成時再煉,起去罷。

  “城璧頓首扒起,侍立在錦屏肩上。

  此時如玉、不換在外聽得明明白白,也還罷了。只有翠黛見於冰事事皆如目睹,回想和那道人百般丑態,自覺無地自容。

  又怕於冰對眾宣揚,心中七上八下,不安寧之至!只聽得於冰道:“叫金不換入來!”不換跪在下面,於冰道:“你知罪麼?”不換道:“弟子身守丹爐,心入幻境,走失師尊許多珍品藥物,罪何容辭!只求師尊嚴處。”於冰道:“心入幻境,也不止你一人,此系公罪,何況你毫末道行,焉能著你靜守?只是你在無錫縣河中見一大珠子,你便神魂如醉,這種貪念,十倍城璧偷竊。城璧著你棄去,你還要鑲嵌道冠。更可恨者,師傅慘死,道友分離,少有人心者,應哀痛惶惑之不暇,虧你毫無想念,在無錫坐守三晝夜,喪良忘本,莫此為甚!若不看你有搬折樹枝拚命到戰場上相救,竟該逐出門牆之外。”吩咐袁不邪重責六十戎尺,不換連連叩頭道:“弟子真該死!即師尊不打,弟子還要討打。”於冰微笑了笑,不邪將不換打了三十戒尺。於冰吩咐起來,不換頓首叩謝,也侍立在一邊。

  於冰從懷中取出一紙,眾弟子見上面有字,卻不知寫的是甚麼。只見怒容滿面道:“傳超塵、逐電來!”二鬼跪於殿外,於冰道:“你兩個持吾法牒,押溫如玉到冥司交割,著打入九幽地獄,萬世不必見我。”說罷,將法牒從案頭丟下。二鬼拾起來,擒拿如玉。案前早跪倒不邪、城璧等四人,一個個叩頭有聲,一齊哀懇。於冰將雙睛緊閉,置若不聞。約有兩刻功夫,方將眼睜開,令四弟子起去,喚如玉入來。

  如玉膝行至殿內,於冰向眾弟子道:“世間至愚之人,亦各有夢,然無不夢醒者。如玉三十年前,我著他夢入甘棠,享榮華富貴三十余年,然後死於鐵里模糊刀下。雖下愚不移,亦可因此一刀,萬念冰釋。今鏡中現一幻境,理合他比眾人先有知覺才是。不意到是他先要游覽,兼復引誘同人。交戰時,眾弟子皆奮不顧身,翠黛一婦人,尚舍身相救,左脅帶傷。惟他怕死,瞻顧不前。我死之後,諸弟子疑信相半,他又直斷我必死。蠱惑人心,將我抬入石堂。他便講論或聚或散話,被翠黛評駁始休。種種禽心獸語,令人痛恨切骨。娼婦金鍾兒他昔年交好,皆汝等所知。此番幻境,又著他與一姓吳的寡婦相會,不意他舊態復萌。其貪銀錢,商嫁娶,苟且調笑,和當日做嫖客時一般無二。且更有可恨者,拍著桌子,叫我是冷先生,『你就活著,我也顧不得你了。』兼復還俗,更換道衣,其未走失元陽,實是我不與他留點空隙。假如他娶了吳寡婦,他自一心一意過溫柔場中日月,便將十座丹爐崩倒,也未必驚的醒他情魔,原是玄門中再不可要之人。是我一時瞎眼盲心,因他有點仙骨,冒昧渡脫門下。似此無情無義、好色喪品之流,與豬狗有何分別?不但壞我聲名,即汝等亦難與為伍。今既替他懇求,可將如何發落稟我。”

  不邪道:“未知他在幻境受過刑罰沒有?”於冰道:“幻境中止著代州知州打了四十板。”不邪道:“可罰他再燒丹藥,如丹不成,弟子等亦不敢再懇。”於冰大笑道:“這話,就該打你四十大板才是。我的丹藥,皆四海八極珍品,焉肯復令浪子輕耗?”如玉在下面泣說道:“弟子屢壞清規,實實不堪作養。總粉身碎骨,亦自甘心。叩懇師尊開天地鴻慈,姑寬既往,策效將來,將弟子重責大杖一百。嗣後若有絲毫過犯,不但師尊定行逐斥,即弟子亦何面目再立門牆!”說罷,頓首出血。

  於冰道:“也罷,既你自定刑罰,諸弟子恐你汙手。”著超塵、逐電拉下去重打一百杖,不得一下徇情。如玉自己在殿外階下扒倒受責。於冰向錦屏道:“速領你妹子到後層殿中秉燭伺候。

  “錦屏領翠黛去訖。

  二鬼將如玉輪流重打,至五十余杖。起先如玉還痛苦哀告,次後聲息不聞。城璧、不邪、不換三人復行跪懇,於冰吩咐停刑,入後洞去了。好半晌,二鬼方將如玉扶起,抬到丹房內。

  金不換道:“二位師兄知道麼?師尊此刻入後洞,必是發落翠道友。我想明不發落,背人發落,必定他做的事和溫師弟一般,犯了個『淫』字。”袁不邪雖是猴屬,卻無猴性,比極有涵養的人還沉潛幾分,聽了這話,和沒聽見一般。連城璧是個義烈漢子,最惱揭發人陰私,不由的面紅耳赤,怒說道:“你這話實傷口德。說溫師弟尚且不可,何況婦人!我問你:你有何憑據敢以『淫』字加人。”不換自覺失言,溜出殿外去了。不邪在殿內聽得如玉在丹房低聲慘呼,甚是悲苦,向城璧道:“我和你擔點干系,通個私情,救救他罷。”城璧道:“使得。”

  於是兩人一同下來,將如玉底衣拉下。不邪口誦靈文,用袍袖拂了幾拂,隨即傷消痛止,皮肉如初。如玉深感拜謝。

  再說於冰到後洞坐下,翠黛跪伏堂前,痛哭流涕,叩頭不已。於冰道:“修道人首戒一個『淫』字,你所行所為,皆我羞愧不忍言。我何難著你喪失元精,但元精一失,可惜你領我口訣將三十年出納功夫,敗於俄頃,終歸禽獸,有負你父雪山之托。止吊你三晝夜,痛責三百皮鞭,不押赴九幽地獄,仍是存你父之情。今日不對眾責處,又是與你姐留臉,非為你也。

  本應立行斥逐,姑念你於我交戰時以一婦人拚命相救,城璧倒地,你又以飛石助陣。這兩事,頗有師徒手足之情。若不為此,我門下焉肯容留喪品之人,致令三山五岳諸仙笑談於我。”翠黛聽了,心若芒刺,含淚叩頭道:“弟子雖是禽獸,亦具人心。

  至今以後,再不敢了。”於冰大笑道:“好一個再不敢了,幻境之苦,你雖受過,此刻法亦難容。”吩咐錦屏重打一百戒尺。

  錦屏打到二十,翠黛哭哭啼啼,錦屏也不覺淚下。於冰便著停刑,隨即出離後洞。翠黛揩抹盡淚痕,同錦屏至前殿。金不換不住的偷看翠黛,翠黛羞赧的了不得。

  於冰從袖內取出丹方一卷,付與不邪道:“此《天罡總樞》內燒煉法也。此系八景宮不傳之秘文,將來只可你們五六人看視。待汝等功行完滿,燒煉可也。若有敢私泄於人,吾必以雷火誅之!”不邪同眾弟子叩頭領受。於冰又取出九粒丹藥,指向錦屏道:“此汝所煉易骨丹也。汝與不邪於壬子日服之。汝二人修煉年久,可盡易丹骨,皆仙骨也。”眾弟子趨視,大如梧桐子,五色相間,精彩奪目,光耀逼人。於冰分賜二人各一位,二弟子大喜叩謝。於冰一抬頭,瞥見翠黛神銷氣阻,面孔乍紅乍白,於羞澀中帶出垂涎之態。於冰大笑,向翠黛道:“今看你父雪山之面,也與你一粒罷。”翠黛如飛的叩謝,於冰又大笑,眾弟子亦有偷笑者。翠黛領了丹藥,喜愧交集。

  於冰又向城璧、不換道:“你二人壞吾丹爐,理合俟三十年後再行分賜。緣我與汝等相聚,屈指止有半月。且你二人幻境過惡尚小,城璧內丹正在結胎之時,須索助他一臂,表數十年相隨之情。”向不換道:“你賦質最拙,修道誠虔又不及城璧。你二人雖同時翠吾指示,你的內丹,於結胎時甚遠。且你未受人世折磨,便得仙訣,真是過分之至。這也是你前世積累,使你遇我,非偶然也。今也分賜你一粒,服乏可抵三十年吐納功夫。你須著實奮勉,勿負我格外提攜。”兩人領丹,頓首叩謝。

  又將一粒付與不邪道:“溫如玉特具仙骨,修為頗易,奈他是不敢定的人。今將此丹付汝,俟三十年後,果能洗心滌慮,日夜加功,方可付與,助其胎成。若仍因循歲月,你可謹藏身邊,等候有緣人消受。如敢私徇情面,再像此刻治他杖傷,只用你念頭一發,我即早知,於汝不輕恕也。”不邪連聲答應,將丹收訖。如玉亦行叩謝。

  於冰又取出丹藥五粒,向不邪道:“此汝所煉返魂丹也。

  “眾弟子同視,見顏色紅白各半。白處白如秋霜,紅處紅若烈火,較桐子略小些。放在掌中,來回旋轉不已。於冰道:“此丹起死回生,枯骨皆可使活。俟汝等大成後,賜一粒為仙家備而不用之物。只可惜我那四爐丹藥走失耳。”

  不邪、城璧齊問道:“適才師尊說相聚止半月余,尚望明示。”於冰道:“我定在下月十五日,於午未二時中,必膺上帝敕詔。我去之後,與汝等見面極難。袁不邪即在此洞修持。

  錦屏斷不可居驪珠洞,可帶一二侍女去山西五台山錄光洞修持。此洞系許宣評真人煉丹之所,極其幽深。汝不見可欲,心自不亂也。”城璧去山東瓊岩洞修持,翠黛仍回驪珠洞修持。

  “翠黛道:“弟子洞中家屬眾多,回去後帶一二侍女分居西洞,庶少免紛擾。”於冰點頭道:“如此甚好。”又向不換道:“你仍回玉屋洞修持,洞內有紫陽真人《寶篆天章》一書,須用心看守,代袁不邪之職。溫如玉去四川武當山九石岩華洞修持,此洞系白玉蟾大仙飛升之所。洞內奇葩異果,四時不絕,不免出洞采辦食物之勞。你止駕雲一能,別無道術。今再與你一符,貼在洞門內,等閒不得出入。再像前遇蟒頭婦人惹起風波,那時沒人救你。”

  又普向眾弟子道:“我今分你六人為六處,誠恐你們群居終日,尚無益清談。”不邪等又跪稟道:“弟子等承恩歲久,滿望永奉驅策。今師尊飛升指顧,犬馬之心,不無依戀。願師尊授職後,於鸞驂鳳馭游覽之暇,使弟子等時瞻慈顏,欽聆訓誨,不致為外道所魔。此固弟子等所深欲,想亦師尊所樂於裁成也。”言訖,各淚下。於冰亦為愴然道:“此想非止汝等,我亦有之。然我自修道至今,前後僅見吾師三面,我此後便可隨意與吾師相見矣。你們若修道成時,何患不朝夕相聚。”不邪道:“弟子等修道深淺,皆在師尊洞見之中。祈就弟子等目今造就,示知終身結果,並遲早年頭,弟子等可好益加奮勉。

  “於冰道:“你們起來。”眾弟子分立左右。

  於冰道:“你們問終身結果,能正心誠意,不為外務搖惑,便是終身好結果。就如日前鏡內樓台,影中山水,皆幻境也,不邪、錦屏見之,視若無物。城璧等則目眩心動矣。此非幻境迷汝等,實汝等遇幻成幻,自迷也。至於汝等成就年頭,我亦不妨預言:大要袁不邪還得一百二十年,錦屏一百六十年,城璧二百年,翠黛一百八十年,皆可成上仙,只要始終如一方好。

  金不換資性最鈍,眼前局面,地仙可望,成就年頭,未敢預定。

  溫如玉若清心寡欲,一意修元,可成在城璧之前。”說罷,又連連搖頭道:“他的歸結難以預定,只看他自愛不自愛耳。”

  至二十年後,泰山狐狸飛紅仙子,其修持年頭,亦一千四百年之妖。且溫如玉與翠黛、袁不邪、錦屏、金不換到瓊岩洞連城璧處,各來往過幾次。因此他假變翠黛,到九石岩華洞,與如玉笑談一日。如玉天性好淫,遂忘於冰教戒,與這狐狸成奸。相交兩月余,被安仁縣已故狐狸賽飛瓊之女梅大姑娘告知翠黛。翠黛惱他兩個壞自己清名,親至鳴鶴洞見於冰控訴。於冰大怒,立遣力士八人,持飛符二道,將飛紅仙子同如玉擒拿,俱亂杖打死在岩華洞內。各奪舍投胎,仍轉生為一男一女。然如玉仍具仙骨,飛紅仙子又修煉歲久,得袁不邪和翠黛各分渡一人為弟子,更名換姓。如玉修持二百余年,膺上帝敕詔,晉職為玉節真人。飛紅仙子亦修持二百余年,晉封明霞仙姑。此系一人一妖後話結果。總緣如玉天性好淫,非教戒捶處所能改移。再世始成仙道,猶之銅錫物件,一經重鑄,則舊形全泯。

  且仍在於冰門下,不過晚一輩耳。

  於冰又道:“我明日午刻,即服絕陰丹,汝等可於後日午末未初見我可也。”又將二鬼叫來,吩咐道:“我自收汝等至今,屢奉差委,無不誠敬辦理,從無過犯。因此我滴指血施恩汝等,復授修煉口訣。近又四十載,爾等刻不道力,俱可出幽入明,不生不死。眼見已成鬼仙,若再加精進,雖游身天府,亦無不可,與神仙何殊。我定在下月中旬出世。我去後,爾等可赴茅山華陽洞內修持。此洞系陶弘景大仙煉丹之所,只要毋蹈邪淫,毋生貪妄,便可永保天和,與日月同壽。”

  二鬼叩頭有聲,泣說道:“小鬼等承祖師雨露,備極栽培,數十年來,未嘗片刻相離。今只願隨祖師千年萬世,實不願去茅山。”說罷,叩頭大哭。於冰道:“道力如袁不邪,其次錦屏姊妹,尚不能隨我同去,何況爾等。”二鬼又復哀求,情甚懇摯。於冰想了一會,提筆寫牒文一張,遞與袁不邪道:“我去後,可持吾法牒領二鬼交送輪轉輪司,煩他送與一母胎內,必須多子之家。將來我去渡他們時,可少免他父母悲悼。”又書符二道付與二鬼道:“到轉生那日,將此符吃下,便爾等一出母胎,便記得今生做鬼跟隨我事業,庶不為酒色財氣所迷。

  十五年後,渡爾等到我洞中,做兩個童子伺候可也。”二鬼方大喜叩謝。

  於冰又道:“明朝氣運將終,治世聖人已受天命,數十年後,流賊李白成、張獻忠等作亂,塗毒生民。袁不邪、錦屏、翠黛、連城璧,你四人可隨意變化塵世道士、道姑,分行天下,救人災難,廣積陰功。立天仙神仙基業,正在此時。連城璧法力無多,今得吾易骨丹,不過十年,胎可結成。俟他結胎後,紫陽真人《寶篆天章》已命金不換收管,可取至此洞,大家同來此洞煉習。我意不邪、錦屏、翠黛你三人素知法篆系竅,一月之內,即可全成。連城璧才算入門,大要非半年或三月功夫不可。你三人共相指授可也。金不換俟他結胎後,到城璧洞中學習,庶不誤他靜中旨趣。統俟三十年後,汝等造就,又與此時不同。至期,我自有法旨相召。於《天罡總樞》內擇十分之二三,加惠汝等,使列吾門下者,與島洞諸仙本領不同,也算你們投托我一番。道行完滿,我自按期接引,共入仙班,汝等可勉之、慎之,毋辜負我期望至意。”不邪等各大喜,頓首拜謝。至次日辰時,於冰令眾弟子回避,入後洞服藥去了。正是:九轉丹成次第收,賞功罰罪個中由。

  幻情道破重虛境,指示前程各慎修。

  第九十九回 冷於冰騎鸞朝帝闕,袁不邪舞劍醉山峰

  詞曰:

  丹成一粒卿雲透,敕命膺組綬。受職仙班,修文玉府,與碧天同壽。

  滿身劍術光華,明月復相湊。試問同人,此藝誰能彀?

  右調《城頭月》

  且說於冰至次日辰刻時候,在後洞沐浴了身體,先出外叩謝了天地,次向八景宮老君、西昆侖元始叩拜,再次向碧雲宮師祖東華帝君、赤霞山火龍真人各叩拜畢,然後將正面石堂門關閉,端坐在石床上,將丹藥服下。此丹入腹,遍行三百六十骨節,於眼耳唇舌口鼻、五髒六腑、幽門精竅以及有血無氣之地,無不走到。約有一個時辰,泥丸大開,從泥丸中,追出线細一縷黑氣,由石堂透出,飛入雲霄。打坐至夜子時,丹田內雷鳴一聲,頃刻三化聚頂,五氣朝元。眾弟子巡視,見石堂上現一股紫氣,離堂數丈離下。氣上托卿雲一片,大經丈余,光華燦爛,照的洞院皆紅。不邪大喜,向眾道侶道:“吾師大道今日始行完足,深可欣羨。”眾男婦同二鬼各翹首觀玩,稱贊不已。自此夜為始,夜夜到子時,總有卿雲一片升起,至天微曙時始無。於冰白晝與眾弟子講究元理,一交亥時中刻,便各運用坐功。眾弟子知於冰聚首無多,亦皆諄諄詢問,恐將來指授無人。

  瞬息到八月十五早間,於冰又復沐浴身體,坐在前殿。眾弟子同二鬼皆分班侍立,俱帶惜別之容。於冰向錦屏道:“翠黛與你同胞,理合令你照拂,但你與他道力亦差不多。”隨向袁不邪道:“你一歲中不拘何時,定到他五人洞內各巡行兩次。

  坐中功夫,簡易之中卻至精至細,恐伊等鉛汞少為失調,便將功夫枉用也。”不邪唯唯。至巳時末刻,即著於殿外排設香案,眾弟子同二鬼皆拭目相待。於冰忽然又想起一事,向不邪、錦屏、翠黛道:“固形一丹,是你三人所急需者。過十年後,不邪於丹方內查出此條,你三人采取藥物,先燒煉此丹。燒丹時,一人掌扇,兩人看守,晝夜輪流。至丹將成時,尤須加謹防備。

  大界有道行似你三人一類者甚多,他從何處得此奇方?我若在,無一敢來。你三人煉此丹,則不敢定其多寡矣。誠恐有本領浩大、高似你三人者,被他奪去,徒費心勤。”說著,從身邊取出戳目針兩個,付與不邪道:“此系八景宮至寶,可敬謹收存,於萬不得已時用之,當念他們和你三人一樣,好容易修煉一二千年,此針一出手,戳目戳心,隨己所欲,無一生全者。

  若實在法力不能敵,用一針損其一目,使之逃去。此於戰斗時,亦存一點陰德也。丹成時,不邪速尋吾洞繳還,不得片刻存留。

  “說留,付與。三人叩謝後,於十年內三人同煉此丹,殺一極毒蟒王,號紅錦夫人。又殺一惡蛟,名為西洋太歲。他修煉的銅鐵骨,諸寶不能損傷,固形丹成時,幾為奪去,皆針之力也。

  此是後話。

  於未時中刻,從西北方起一陣香風,與冰麝蘭桂之味大小相同。久之,香氣倍濃。至酉時初刻,猛聽得半空中雲璈齊奏,笙簫和鳴。又見霞光片片,彩雲成行。遙見童男童女十數對,各手執朱幡翠蓋,玉節金符。中有一仙官,戴八寶碧蓮冠,穿紫鶴氅,絲絛皂靴,雙手捧著綸音,由遠而近,冉冉下降。離地有一丈高下,停住雲頭。於冰跪伏香案前,眾弟子同二鬼亦各跪在於冰背後。那仙官將敕書開展,口中宣讀道:太上洞宣靈寶深遠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詔曰:蓬島刀圭,首重長生之藥;瓊樓翰墨,欣添不老之仙。茲爾冷於冰,金和玉粹,月郎星高。易水衡文,素擅清華美譽;金台奮袂,爰推智勇奇才。敷粟米於九州島,災黎再造;收猿狐於二岳;異類同升。針破魚睛,寒喪鯨鯢之膽;雷轟蛇首,雄飛草木之名。

  道接宣都,蓼荼苦幾七十載;心存冰府,松柏操猶萬千年。宜列紫極之班,用廣紅雲之座。今特授爾為三界靖魔大使普惠真人。嗚呼!頒絳冊於瑤宮,光傳太乙;降赤符於貝闕,數合天元。已賜蕊珠綺宴,速策雛鳳雙翎。

  讀畢,於冰三跪三起,九頓首謝。又見二仙吏捧著冠裳和朝衣皂靴,落在院中,導引於冰到後洞更換。須臾,於冰出來,頭戴二龍捧日珠冠,內襯雲錦百花無縫仙衣,外套金縷八團圓蟒朝服,足踏朝靴,腰懸赤璧,手執青珪,珊珊玉佩,鏘鏘和鳴,白面烏須,與月色相映,倍覺光彩十分。於冰復走至香案前,只見西北上飛來一只青鸞,約長一丈,花冠翠羽,朱爪金睛,在半空中左翔右舞,舒翼長鳴。然後落在於冰面前,整翼待乘。於冰跨上鸞背,那鸞展開雙翼,飄飄飛起。二仙吏亦跟隨同升,眾童男女,分兩行行走。於冰在中,仙官和仙吏等後面相隨。吹吹打打,擁入九霄之內。眾弟子同二鬼仰視,直待儀從不見,音樂無聲,方才議論起來。

  袁不邪道:“修道人不當如是耶?”錦屏道:“只我們立志堅真,終須有此一日。師尊已授職普惠真人,安見我輩不能授職真人夫人耶!”不邪道:“將來神仙,你我或可有分;天仙極難。”城璧道:“我到不管他天仙、神仙、地仙,此刻師尊飛升去了,固是大喜。只是我心上覺得淒涼之至,不知何年再得一見。”說著,淚下。眾弟子亦各愴然。二鬼跟隨於冰最久,從未一日相離。今見於冰去了,竟放聲大哭起來。不邪忙止住道:“此系師尊大喜事,莫哭,莫哭。我們此刻誰不心懷悲感?我明日即到冥司送你兩個托生人間。屈指不過數年,便在師尊左右。到是我們,須一二百年後,方能聚首,反不如你兩個了。”又向城璧道:“此洞師尊吩咐著我住持,我今夜就是主人。一則師尊飛升,不可不賀;二則就與諸位道友送別;三則賞玩中秋佳景,此山奇果最多,超塵、逐電可速去采辦。

  洞內有莫月鼎大仙飛升時留下有數百年未用佳釀,不可不一領滋味。我們亦不必在洞內盤桓,可同上後洞峰頂暢飲今宵,為明辰惜別之計。”城璧道:“大師兄在此佳央,可一同共醉峰頭。”

  少刻,二鬼采辦停妥。不邪等同一行男婦共八人,齊上峰頂。只見萬壑同明,千峰映月,落花楓葉,飄送金風,真好一片秋景也。八人席地而坐,開懷暢飲,敘談已往未來。金不換指著已壞丹爐道:“這就是我四人對頭。”錦屏道:“半空中那水晶蓋和那圓大鏡子那里去了?”不邪道:“水晶蓋系出自師尊懷中,大眾共見。那圓鏡子,來亦不知從何處,去亦不知從何處去,今二物我也不知歸於何處。師尊止吩咐我,著將丹爐收好在後洞內,將來我們有用他處。這好些日子,因師尊飛升,我還沒顧得收拾他。”城璧道:“我等俱是一師,情同骨肉,此番一別,安可不再訂後會,為聯屬手足之誼?我想一歲中,止中秋一夜。自今夜為始,每歲到中秋,要早到大師兄洞中快聚,通以日將落為期。若日落不至者,來時每人各罰酒十巨觶若能采有異果隨意帶來,以助酒興更好。大師兄以為何如?”不邪連連點頭道:“甚是。”逐電道:“此後中秋之會,我們兩個無福奉陪。想著到明年這夜,正在人家婦人懷中,咀嚼奶水而已,”安能再飲此數百年醇酒也?”眾皆大笑。於是歡呼暢飲,皆有醉意。

  不邪道:“懷酒清談,乃文人韻事。我此時武興頗豪,有師尊傳授青龍雙劍法一十二路,系因我采藥於九州島四海,作對敵妖仙野怪之意。今趁此月郎星輝,與師弟妹一舞,以助酒興何如?”眾皆大喜道:“願觀神技。”不邪向錦屏要雙劍在手,捥起袍袖,束緊絲絛,騰身破步,將門路次第分演出來。初時若兩條白練一起一落,次後猶如百道銀蛇攀折遠近,再次鑲一輪明月,與天上月色爭圓。至後,止覺得寒輝冷氣逼人眉宇,令人生悚惕之心。看到眼花撩亂處,通無人影,又像一片雪山來回搖動,真仙傳也。城璧欣羨的神魂欲醉,恨不得即刻學會。

  翠黛向錦屏道:“我與姐姐亦有劍法,看大師兄劍法,你我只堪割雞耳。”正言間,只見那兩口劍從地躍起,有三丈高下,飛向對山,大響了一聲,一瞬目間,二劍復在眼下,比鷹隼還疾。再看對山,一大柏樹已兩段矣。少時雙劍一合,大家方看見不邪已坐在原處,若不曾出坐者。個個齊聲喝彩,稱頌不絕。

  城璧大叫道:“大師兄這劍法不可獨得,應該傳授幾個徒弟。”不邪笑道:“師弟內功正在結胎之進,俟結胎後傳你,庶不為劍學分心。”錦屏道:“要傳須普行傳授,安可私惠一人?”翠黛問不邪道:“單劍和雙劍可是一樣用法麼?”不邪道:“大不相同。師尊於三年前也曾傳授,單劍名天遁劍法,專以擊刺聳躍為事,使敵者莫測其去來。共一十六路,較青龍劍法倍難學習。師尊常言天來子真人最精於此,惜我未能一見,豈世俗用單劍者所能夢及一步也。”金不換道:“我這身材瘦小,該學天遁劍法,庶幾跳躍起來還可探著敵人腦袋。”錦屏大笑道:“我們修道的人原不可不學劍法,以備不虞。你適才所言,竟是意在殺人,大師兄恐未敢教你。”不換也笑了。如玉道:“只我可憐,止會個駕雲,還是二師兄教的。我在師尊門下投托一場,別無偏眾位處,止挨起打來,比眾位偏些。”

  眾皆大笑。如玉又道:“我與眾師兄師姐忝列同門,沒得說,你五人總須各教我些法術武藝才好。”不邪道:“三十年後你果肯勵志上進,結胎有成,法術武藝,我當效勞。”六人同二鬼說笑歡飲,直吃到殘月西沉,軒車漸擁時候,男婦俱大醉方休。錦屏道:“本欲同回前洞與大師兄拜別,但師尊已去,見之倍增淒惻。我還要同舍妹到驪珠洞取我應用物事,到五台山另立人家。”如玉道:“武當山九石岩華洞,我也不知在四川何處?尚須早為尋訪,我等就此各散罷。”說罷,大家叩拜,城璧等五人又從新與袁不邪叩拜,著他遵於冰命令,指示得失,一歲中按四季到各洞考證得失。不邪謙讓了幾句,然後應允。

  超塵、逐電亦各與五人拜別,大家灑淚分首,互相珍重而散。

  袁不邪持於冰法牒,率領二鬼游身冥府,到轉轉輪王處,將超塵、逐電交割,仍回朱崖洞潛修。

  再說於冰騎了青鸞,同仙官仙吏、眾童男女升起在九霄之上。只見光燭三界,五色玄黃。又見千乘萬騎羽蓋龍車,往來在碧空之內。至西天門外,下了青鸞,早有金公木母引到天衢。

  但見:

  紅霞現彩,紫氣籠煙。貝闕瓊宮,瑤衢分三條廣路;銀樓玉宇,朱扇開十二通門。桂殿蘭台,凝眸皆琳琅之器;丹楹繡柱,翹首瞻琬琰之城。皓魄臨窗,玉軸共牙簽一色;和風拂檻,珠簾與裊篆齊飄。西兔東烏,轉旋兩儀之轂;左龍右虎,調和一氣之元。芝草楊枝,同蒼螭而度厄;火珠焦葉,偕赤彘以垂光。矢矯紅橋,高接千層寶塔;輝煌晶鏡,照徹萬頃冰壺。爛熳卿雲,繚繞露盤之座;繽紛異卉,芬馥閬苑之葩。太液昆明,九霄寧無巨水;金嶼翠島,上界亦有崇山。風伯清塵,雪花肇萬邦之瑞;雨師逐疫,雷霆鼓八節之和。四大帥錦袍繡甲,八天王玉帶蟒衣。羽衣佳人,手散一天花雨;霓裳童子,爐焚五色龍涎。九曜星官,肅班聯於殿陛;二十八宿,環威儀於崇墀。

  造化元君,獻天道、地道、人道、鬼道道道無窮之冊;幽冥教主,奏胎生、卵生、濕生、化生生生不已之源。東閣金公,率蓬壺羽士嵩呼闕下;西方木母,攜廣寒仙侶欣舞階除。九江四海諸神,捧持鱗介總簿;三山五岳列聖,爰呈禽獸通籍。屋漏中雷,詳一門之善惡;神荼郁壘,報萬姓之欣戚。麟負朱紱,玄鶴銜千年碩果;豸懸赤壁,青鸞啄百歲名花。丹桂飄馨,八極淨塵氛之氣;白蓮流液,九野沾湛露之波。耿耿銀河,簪履雲霞並燦;鏘鏘鳳管,塤篪金石和鳴。喜見綺羅在御,欣逢錦繡為叢。正是:九天閶闔開紫極,一朵紅雲捧玉皇。

  於冰至金闕下,又有張、許、裘、葛四天師導引,至玉案前。叩首畢,奏陳籍貫並修真得道始末。上帝見於冰心結紫絡,面有神光,帝心甚喜。下許多溫旨。命五老四極授玉冊金文。

  以靖魔大使兼修文院玉樓副使,賞仙官二人,仙吏四人,童男女四人,力士八人,仙樂一部,永遠服役。於冰頓首,謝恩退出。火龍真人早已等候在紫禁之外,看見於冰,大笑道:“你得有今日,我臉上大有光輝。”於冰即忙跪伏,火龍扶起道:“你可同我參見教祖老君去來。”正是:朱幡翠蓋膺丹詔,鶴馭鸞驂上九天。

  面壁勤修時尚淺,已成福壽大金仙。

  第一百回 八景宮師徒參教主,鳴鶴洞歌舞宴群仙

  詞曰:

  參教祖,謁三清。入瑤池排綺宴。飲瓊卮,過嬴海。游鳳闕,聽歌吹。

  仙侶至,獻佳珍。賀升祺,陳雪藕。進焦梨,奏簫韶。舞干戚,醉於斯。

  右調《三字令》

  話說火龍真人領了於冰並上帝所賜官吏男女諸人,先到八景宮報名掛號,知會了宣都大法師,稟知老君,立行傳見。老君大加獎勵,賜《太清丹經》一部,都功神印一顆。又道:《天罡總樞》一書,東華帝君業已代繳。虧你天資聰慧,竟能領略得來。戳目針乃吾至寶,至今未曾送還就賞了你罷。”於冰頓首叩謝,又向火龍真人道:“你門下出一好弟子,也算你眼界去得。”吩咐左右,賞鄭東陽風火劍一口,以旌其功。火龍亦頓首叩謝。師徒二人辭出,至昆侖圃叩謁東王公,東王公賜太乙刀圭、火符內丹等物。又領至瑤池拜見王母,王母賜宴元台,令火龍、於冰列坐兩傍,自己居中獨坐一席,下面華林、媚蘭、青娥、瑤姬、玉卮五女相陪。又詔董雙成吹雲和之笛,王子登彈八琅之璈,許飛瓊鼓太虛之簧,安法興歌玄靈之曲。宴罷,火龍同於冰叩謝。王母道:“冷於冰風度端凝,造就不可限量。

  鄭東陽得此弟子,大長赤霞門面矣。我亦無以為贈,知於冰尚未有府第,可於羅浮山鳴鶴洞居祝此洞系吾次女媚蘭修道之所,洞內外頗有奇景,堪寓飲嵐臥石之仙。”於冰頓首拜謝。

  王母命董雙成道:“你可代我送二真人出瑤池。”火龍同於冰謝別了董雙成。又到紫芝崖朝拜元始,元始亦深喜於冰品格秀雅,道念純一,賜《符篆丹灶》七卷。

  後領於冰至碧雲宮拜見師祖東華帝君,帝君慰勞至再,設宴款留。賜雌雄劍一、元珪二、寶珠四、百花無縫大紅雲影仙衣一襲。宴罷,帝君命火龍領於冰到蓬瀛海島眾仙聚會之所。

  但見:

  彩雲葉瑞,麗日呈祥。瀛洲三山,遍長九節之草;蓬壺十島,時開千葉之蓮。高峙銀樓,遙映一天皓月;橫開翠閣,遠接五色晴霞。風雨無虞,架海梁以掛柱;芝蘭有味,繞復道而流香。壁掛晶球,目眩光明之藏;室懸寶鑒,身居不夜之天。

  文梓百尋,喜見枝枝相對;長松千尺,欣看兩兩同根。紫萸峰頭,青鸞與元鶴並舞;丹楓樹下,白鹿共赤豸偕游。麟伏牡丹亭畔,鳳繞曲水池邊。翠蓋乍飄,皆課花評鳥之侶;朱幡相引,盡采芝種玉之人。裳履增華,聯火藻山龍以煥彩;雲璈迭奏,合金鏞玉簫以成聲。月夕添海屋之籌,卿雲爛熳;花朝驗天孫之錦,異卉菲芳。玳瑁筵前,共薦焦梨火棗;蕊珠宮里,大陳雪藕冰桃。白雪調高,編入長生曲譜;碧荷凝翠,裁成延壽舞衣。聆咳唾之德音,珠璣滿座;睹衝和之雅范,鳳月一簾。菖蒲煉出新苗,盤中丹轉;雲海蒸成香芋,鐺內煙福玉燭蘭膏,醉倚楠榴之枕;瓊漿貝液,爭啖鸚鵡之杯,正是:羽客冰廚瓜作棗,神仙拳勝斗為觴。

  於冰看罷,見眾仙男女老少不一,約五六百人,各佩服金冠雲履,錦衣繡裳,見於冰師徒落下雲頭,皆一齊拍手大笑道:“新普惠真人至矣!”火龍命於冰先拜南極子,南極答以半禮,次拜眾仙,眾仙各跪拜相還。於是相揖相讓,同到鳳山香城之內。早已預備下筵宴,都讓於冰首坐,一則為是敕封有職事金仙,與受封散仙不同;二則又系初到。於冰那里敢坐,仍是南極坐了首席。火龍吩咐坐於南極之側,卻是獨坐一桌,從眾仙相敬之意。眾仙各次序就坐,火龍反在於冰之下。須臾,酒泛芝漿,盤盛異果,眾仙童仙女歌舞齊行,真是花攢錦簇,快目怡情。

  宴罷,謝別眾仙,於冰隨火龍到赤霞山流朱洞內,叩謝教授超拔之恩。火龍道:“汝本濁骨凡夫,不過百余年,即正大羅金仙果位。雖上古有食一草一木飛升者,今非其時也。汝成就亦可謂甚速,敕授靖魔大使普惠真人,已出望外,今又兼玉樓修撰副使,不但為島洞諸仙未有殊榮,我從戰國時修道至今,亦不能有此際遇。此非上帝私惠於汝,緣汝腹內有《天罡總樞》一書,上帝知汝頗有道術,故破格任用耳。上中下三界諸仙,品分九等,統計八萬四千余人。讀過他這書的,能有幾個?老君和你這緣法,我亦解說不來。想你高曾祖父必有天大陰騭,始能乃爾也。上帝首重濟渡仙才,我只在數日內必膺寵命,督察水部矣。此缺極繁,凡江湖河海諸神聖職司水事者,有舛錯,即行參奏。文移往返,日無寧息。參奏不到,大則為苟庇,小則為失查。安能如你做玉樓副使清閒?至言靖魔大使,不無失查之責。然雷部三百六十諸神巡行三界,無煩汝勞心也。”

  火龍話畢,於冰然後與同門見禮。火龍道:“以道術論,普惠應居諸弟子之首。然吾門下,統以先後為次序,列在第五可也。”原來火龍已先有弟子四人,為首道通真人,第二化行真人,此已受敕命者。未受敕命的,是晶瑩子、桃仙客。火龍亦設宴,自己居中,獨坐一席,令於冰獨坐一席在左,四弟子共坐一席在右,於冰說起:“未見修文院雪山道人,早晚走遭方好。”火龍大笑道:“各仙聖緊要去處,才到十分之一,量一異類小吏,見他不見他,何兄掛懷。若為他有贈書之情,書是老君假手於他,只不治他盜竊之罪足矣。他還敢居功麼?若伊女錦屏、翠黛有成,已煉就人體,身份高出乃父數十倍,非僅三界諸仙青目,即我做師祖公的,亦不敢以異類薄待他們。

  “又指桃仙客道:“你四師兄隨我數百年,神通道術也算有些,只是不能膺受敕命,終於地仙而已。”仙客道:“弟子也是出身異類,不過比天狐身份高些。總加力修持,亦必為上帝所鄙,安敢望到五師弟地步?”火龍道:“你自不勉勵,還要如此委說。福海真人張果,非天地初開時一蝙蝠耶?三界諸仙神聖,那個不敬服他?就是上帝,亦加優禮。再過百余年後,袁不邪必膺敕詔。到那時,你又有何說?仙道路闊,上帝何嘗鄙薄汝等。”

  道通真人道:“袁不邪造就,必大有可觀。百余年,只瞬目可待耳。”於冰道:“此子入道沉潛之至,將來可望有成。

  “道通道:“錦屏、翠黛何如?”於冰道:“他兩個俱有根基,異日天仙,俱未敢量。”又問:“連城璧、金不換、溫如玉三人何如?”於冰道:“連城璧為人光明磊落,向道純一,亦可望有成。『酒』、『色』、『財』三字,還不能動搖他。只干一『氣』字,尚未調勻。他原是俠客出身,才修持三四十年,焉能將毛病化盡?”火龍道:“四字之中,惟『色』字量難把持。今城璧於三字竟能固守,便是大可入道之器。止余一『氣『字,只用再修持三五十年,自平和矣。三十年後,我親去試驗他一番。若果有定力,不妨助其速成。”於冰又道:“金不換賦質最庸,又不肯精進。喜得他心無渣滓,嗣後地仙可望。

  溫如玉特具仙骨,只是他於『色』之一字殊欠把持,未便定他的造就。”化行真人笑道:“有何難定?『色』字與那三個字大不相同,有把持者,尚恐動搖,況無把持耶?”道通真人道:“像這些人,五師弟原不該渡他,只用化一絕色女子一試,即立見肺肝矣。他總有滿身仙骨,何益也!”火龍道:“普惠修持無多年,門下便有許多弟子,怎道通、化行門下竟無一人?

  “道通真人道:“數百年來,也曾陸續看中十數個,於『酒』、『氣』二字尚能把持,只到『財』、『色』二字,不用兩試三試,只一試,便是再不可要之人,從何處渡起?”火龍大笑,眾弟子亦皆笑。

  化行真人道:“看來五師弟不過好渡門徒耳,若弟子等肯渡脫異類,何愁不得三五十人?”火龍連連搖頭道:“談何容易!不但三五十,你若於異類中能渡得一個成就正果,於我面上亦有光輝。緣此輩原是邪種,少通變化,他便要播弄風雲,作祟人世,千百中,無一安分者。再經仙傅,其膽大妄為,較人中之最不安分者還更甚數倍。前通元真人馬鈺陽、文逸真人梅福因渡異類在教下,後來大肆宣淫,穢汙山島,致上帝震怒,俱降職為先生。若非四天師保奏,已打入輪回矣。你等焉可因教下無人,便留心此輩麼?大要異類之中,惟猴性一刻無定,求安坐五六句話功夫亦不能。袁不邪以一猴而能沉潛入道,此謂反常。反常者必貴,乃造化獨鍾其靈,一經仙傅,必身列金仙,豈神仙、地仙所能限量!至於錦屏、翠黛,我早已密行推算,亦皆大成之器。此乃天緣遇合,該造就於普惠門下也。”

  於冰道:“弟子冒昧無知,妄收三異類。今聽馬、梅二真人話,反大生悔懼矣。此後雖身居天府,卻心在人間,總信得過他們,一月之中,也得推算稽查兩次方妥。”火龍大笑,眾弟子亦各笑。宴罷,於冰叩謝,火龍命本洞仙樂執朱幡翠蓋,送於冰至羅浮山鳴鶴洞中。

  於冰次日復去叩謝火龍真人。真人賜五色金縷團鶴無縫仙衣一襲、八寶紫金冠一頂、絲絛皂靴各一。於冰叩謝,隨到玉峰洞拜謁紫陽真人。次到雁蕩、終南二山,會道通、化行二同門。

  回洞後,力士傳稟:修文院書吏雪山稟賀稟見。於冰大喜道:“授書人至矣。”連忙迎接出去,讓入丹房。於冰先謝授書厚情,雪山頓首還禮,謙讓再三,始敢就坐。於冰言:“連日謁三清、朝教祖,未暇看望。”雪山道:“修文院玉樓副堂文始真人,日前奉敕稽查山島群仙邪正,聽其舉動,正望真人補授此缺。今果榮膺寵命,書吏得棲身宇下,受庇無涯。”於冰道:“師兄如此謙呼,是居我於爐火上也。嗣後幸垂真愛。

  “雪山又謝教育二女之恩。於冰道:“我臨行時各付易骨丹一粒,服之造就定有不同。雪山道:“屬下屢屢為群仙列聖輕薄,今承真人慈惠,將來二女之中有一得就神仙果位,屬下得告歸故里,以終天年,實至願也。”於冰又將火龍真人昨日議論渡脫異類話詳細告知,囑雪山教戒二女安分修持。

  又問及修文院事,雪山道:“玉樓正堂二缺,副堂四缺,為六大憲統轄學士三十六員,皆上帝敕封為先生者。又博士二百二十員,皆九州島散仙。書吏一千五百名,撰擬四海八極幽明敕詔,兼批發諸仙神聖水陸奏章。六大憲總其大成,三十六學士先行定稿,回堂博士以及某等按上中下三界分管辦理。六大憲撰擬批發停妥,又復繼送四天師看閱,奏可施行。上界論時不論日,大要真人一月之內,得在上界一百二十時辰。雖固輪流當值,事無大小,六大憲俱要公同列銜,方能陳奏。除當值之外,余皆閒日。或在本洞靜息,或游戲諸天,無不可也。若遇重大事件,必須知會公議,未便以不當值卸責。”於冰道:“錦屏我已命往山西五台山修持,翠黛自言分修西洞,然家口繁多,不無紛擾。”雪山道:“屬下今日回家,於侍女中擇二三謹慎者,予以管轄逐責之權。再吩咐翠黛,經年不許干涉一事,亦不許到正洞一游。”於冰道:“如此方好。”隨吩咐仙吏等備宴。

  杯酌甫設,力士趨報:“海島並各山岳諸真人、諸大仙到。

  “雪山因難與會面告辭,於冰從後洞送去。迎接眾仙至大殿,普行拜謝,各揖讓就坐。見金仙內來的是廣成子、寒山子、玉虛子、了真子、瑩蟾子、赤金子、龍眉子、雲中子、定觀子、鬼谷子、歸元子、文靖真人、明道真人、文逸真人、松齡真人、無心真人、金華真人、無上真人,並玉樓正副使、慈德真人、智勇真人、廣法真人、黃龍真人、福海真人,又有海外雲房真人、龍虎真人、天星真人、統一真人。諸大仙內,鐵拐先生、白雲先生、抱元先生、丹陽先生、筠陽先生、紫金先生、無為先生、希夷先生,並玉樓三十六先生,難以盡寫。散仙內,李靖安、陳虎、抱一子、天來子、丘長春、施肩吾、譚景升、李道統、劉綱、軒轅集、陳翠虛、郝太古、玉棲雲、玉際華、馬丹陽、王質司、馬承貞、魏伯陽、孫思邈、丁令威、白石生、青烏公、費長房、孫登、裴杭、張紫陽、譚峭、安期生、黃石公、莫月鼎,東方朔、白玉蟾、陶弘景、鄭君平、藍采和、雷隱翁。女金仙內,是麻姑、鮑姑、孫仙姑、曹仙姑、翠玄夫人、紫霞夫人、樊夫人、韋夫人、雲翹夫人、花蕊夫人、淮泗夫人、赤城夫人、三元夫人、靜一夫人、彩雲夫人、太乙夫人。女散仙內,是雲英、月花、弄玉、湘君、聶隱娘、范飛娘、紅线、裊煙等。男女約二百余人,各攜珠玉、金石、珍玩、古器相贈。

  至平常者,也是靈芝瑤草等類。於冰拜受,令仙官吏等備宴。

  少刻,仙樂齊鳴,眾仙互相揖讓。廣成子、玉虛子二仙居正面首坐,東邊麻姑、紫霞夫人為首,西邊青烏公、文逸真人為首。

  於冰大陳珍品,眾仙暢飲,談笑風生。

  正在歡洽間,猛聽得簫韶盈耳,香氣芬馥。眾仙齊出殿外,早見龍車羽蓋,玉杖朱幡,至天而下,乃東華帝君和南極子降臨。眾仙拜謁請候,於冰跪伏一傍。南極急忙扶起,二大仙入殿,正面首坐,眾仙列坐兩旁。於冰跪進霞觴,為二大仙壽。

  方纔歸坐,見火龍同紫陽率領道通、化行、晶瑩子、桃仙客四人到來。先參謁東華、南極,後與眾仙相揖。正欲就坐,東華道:“我以師祖因眾仙光顧冷於冰尚且早至,火龍理該與普惠代東才是,怎麼你反到在諸仙之後?”火龍等立飲揖謝。東華道:“我適在半空見此洞台榭參差,山亦金碧掩映,洞外禽獸珍奇,草木殊異,不愧為瑤池玉女所居之地,冷於冰宜永志王母隆施。若對面山上再得瓊樓玉宇,相為照映更佳。”說著,從袖內取出雜色玉大小數十塊,包在一錦袱內,向對面山上擲去。金光過處,化作三間五色玉樓,安設在層崖峭壁之上。輝煌炫耀,日光一奪,眾仙皆極口譽揚,於冰叩謝。南極笑向東華道:“你這老兒,明知我一點物事未曾帶來,故意在普惠前作弄我。你既送他玉樓三座,我怎好白吃他的飲食?我想玉樓中必須有鸞鶴出入方好。”說罷,用手向空中連招幾下,頃刻飛來青鸞彩鳳三只,玄鶴一對,盤桓飛舞在玉樓上下。於冰亦叩謝。

  東華道:“我們移席到玉樓一飲何如?”眾仙道:“正欲游覽瞻仰聖作。”鐵拐先生道:“我無一物贈普惠真人,這搬移桌椅之勞,我代了罷。”隨將腰間葫蘆兒解下,拔去塞兒,里面出一股青煙。青煙內跳出二三百個小鐵拐先生,將桌椅連杯盤抬起,飛上玉樓,照就擺設停妥。眾仙大笑。鐵拐先生將葫蘆兒一搖,二三百小鐵拐仍化青煙,入葫蘆內。眾仙又笑。

  南極將手中拂塵一丟,化為金橋一座,由下而上,直接玉樓階下,眾仙步履,次序而上。各力士童男女等,即從橋上往來,進送酒食。眾仙同入玉樓,見雕窗綺戶,恍置身在晶玉界中,欣羨不已。

  麻姑道:“此地山色極秀麗,只是青翠之中,還有黃白二色相間處,我當補之,為異日再來游覽之資。”於是從懷中取出一小瓶,瓶內倒出五色石砂一把,向四面山上灑去。石砂到處,盡變為大青大綠,五色燦然。眾仙稱妙。施肩吾道:“麻夫人少賣弄幻術,普惠真人胸藏太上奇書,此等技藝,何異擊土鼓於雷門?”麻姑笑道:“先生以我為幻術也,若能將吾幻術指破,我即心服。”施肩吾道:“指破何難,只恐麻夫人臉上不好看耳。”麻姑道:“請試為之。”施肩吾於懷中取出玉杓一個,如茶杯大校光如滿月,隨手擲去。疾同掣電,在四面山上一轉,響一聲,仍歸肩吾手內。眾仙急看,山色依然如舊,各拍手歡笑道:“施先生,今見屈於麻夫人矣。”肩吾看杓內滿盛大小石塊,皆五色輝映,青綠判然。肩吾亦笑道:“怪道全收他不了,原來是麻夫人煉就丹砂披拂在四面石上,已長成一家。幸虧是吾寶,若系別寶,一塊亦不能收。也罷了,我即將杓內石子與普惠真人做個賀禮罷。”說著,將石杓向空中一丟。那杓兒起在半天,旋轉不已。肩吾將手一覆,榴亦翻轉。只見大小五色石塊,方圓長匾不一,從杓內流出,落將下來。有一二丈大者,有七八尺大者,還有三四尺、一二尺大者不等。率皆大石在下,小石在上,一塊塊堆棧起來,頃刻堆成一座五色山峰,高可參天,直同筆立。眾仙又各鼓掌大笑道:“妙哉,妙哉!鳴鶴洞又添一奇景矣。”肩吾將杓收入懷中,眾仙歡呼痛飲,直吃至三更以後,各醉方休。

  東華、南極俱起,收去拂塵。眾仙送東華、南極去後,各向於冰師徒相謝,一個個騎鸞跨鳳,架遁登雲,分東西南北,回島洞去了。火龍向於冰道:“眾仙惠送諸物,一時難以遍謝,師祖同南極二處,明日定須走遭。”言罷,趁著月色,率眾弟子在前洞後洞看玩許久,然後起身。力士趨稟道:“修文院官吏在外等候已久。”於冰示以到任謝恩日期,各退去。

  次早,於冰見桌椅等物尚在玉樓,隨將絲絛解下,也化作金橋一座,令力士童男女次序搬取下來,然後將絲絛收系腰間。

  至十五年後,將超塵、逐電渡在洞中服役,另行更名。又十五年後,連城璧胎已結成,止欠產育,袁不邪、錦屏、翠黛煉就固形丹服之,已屬不磨人體。他三個內丹已成,止是外面功德一件未立。於冰將他四人傳至鳴鶴洞驗其造就,皆可大成,賜宴玉樓。早從《天罡總樞》內選擇四十余條授之,四人法力,於此更大。又囑令他們分行天下,廣積陰功,俟外功足時,然後煉絕陰丹,以備詔命。後不邪晉職靈一真人,於冷於冰升授玉樓正使、兼察火部時,袁不邪即頂補靖魔大使之任。連城璧晉職英武真人,督察五岳。錦屏晉職通源夫人。翠黛晉職妙道夫人。金不換自於冰飛升後,即服易骨丹,煉氣三十年,尚未結胎。於冰鄙其資質駑鈍,向道不純,因此玉樓之宴,不曾傳喚。不換聞知,愧憤欲死,晝夜勤修,三百年後,亦膺詔命,晉職守朴先生。雪山得二女傳示口訣,只百余年,亦得身入仙班,晉職為松筠先生。這都是後話。正是:謁罷三清易錦衣,海山仙侶醉瓊卮。

  三更月底笙蕭寂,馭鳳驂鸞八面飛。

  詞曰:

  人生爭為利名忙,事業百年夢一常

  不信四時同逝電,請看兩鬢即成霜。

  既無金石延遐算,應有心情惜寸光。

  一卷書成君莫笑,由來野史少文章。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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